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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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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6:13: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kj1258943 於 2011-8-15 18:15 編輯

【書名】:白芍
【作者】:海青拿天鵝
【內容簡介】:
阿芍的三個願望:
一、離家出走
二、賺錢生活
三、弄清楚我是誰

小女子卷起包袱毅然翹家,路上怪事多多,鳥獸搭訕摍摟摓撂,輐輒輕輎妖仙頻出。不靠譜的世界上,連寵物和美男也不大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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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6:24: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我撥開牆頭上堆積的一層枯葉,探著頭往外面望去。

  天色湛藍,雲彩如撕開的絲絮般潔白,陽光和煦。才是二月初的天氣,牆外的田野阡陌縱橫,已經添了好些新綠的顏色。不遠處,溪水潺潺,一道木橋身影細長。

  一陣馬蹄踏過沙地的聲音碎碎傳來,間著人語。未幾,幾騎人影從樹林裡出現,沿著小徑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是幾個青年男子,衣冠整齊,馬身上各飾銅轡絲絡,拿著新摘的青枝,說說笑笑,縱馬悠然踏上那木橋。

  是城裡來踏青的人。我心裡道。

  待離得漸近了,他們之中有人忽然看到了牆頭上的我,說了句什麼,其餘的人也跟著望過來。

  我沒有縮回頭,感受到那些視線落在臉上,我抿唇眨了眨眼睛。

  馬兒的步子不約而同地緩了下來。

  風兒拂過我的臉頰,少頃,我心滿意足地收起踮著的腳尖,將臉遮在院牆之後。

  「她為何躲起來了?」

  「許是小女兒害臊哩。」

  「可他們還在看呢,真可惜呀……」

  我抬頭,是兩隻喜鵲正立在樹梢上唧唧咋咋地閒聊。

  我笑了笑。

  它們突然噤聲。

  我扶著樹幹小心地下來,拍拍手,往屋內走去。

  身後,兩隻喜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真怪啊……我怎覺得她聽到了?」

  「……我也覺得,可她是個人呢……多心了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掩上房門。

  屋子裡空蕩蕩的。

  自從母親離開,那些人就以居喪簡樸為由,把玲瓏些的擺設都收了去。

  肚子「咕嚕」地響了一聲,我這才發覺自從早晨起來還沒有進食。侍候我的阿芙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沒像往常一樣把飯食送來。實在覺得餓,我想了想,只好再走出門去。

  宅子裡空蕩蕩的,我走過後院的迴廊,一名家人也沒有見到。

  當我走過一間的廂房時,忽然聽到些聲音。

  我駐足。

  這些聲音從門縫裡出來,仔細聽,卻是有女人在哼哼唧唧,似乎還有男人在說話。

  廂房壁板年久失修,我不是小孩子,到處亂走的時候,家人們的好事也偷撞見過幾回。母親在這宅中本說不上不少話,出了我們住的院子,凡事她是不大管的。

  總之也不關我的事。

  「……女君……京城裡,可就要嫁人……」一個聲音飄入耳中,卻是阿芙。

  我停住腳步。

  「哦?女君?」另一個聲音傳來,慢悠悠的,陌生得很。

  說時遲那時快,廂房的門板突然打開,一陣風「呼」地出來,未等我反應,面前已經站著一個人影。

  我瞪大眼睛。

  如墨的鬢髮遮住了陽光,光暈淡淡。

  這是個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

  平視過去,只瞅得一身白衣青裳。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長眉如葉,一雙眼睛,似乎滿含瀲灩光彩。

  我盯著那眼睛看,只覺樣子煞是精緻,畫描的一般,讓人不想移開視線。

  風在庭院中掃過,樹木的葉子「嘩嘩」地響。

  好一會,他微微蹙起眉頭,雙目更顯修長。

  一陣人語聲從迴廊那頭傳來,打斷了我們的對視。

  美男子望望那邊,神色複雜地又瞥我一眼。只見那衣袂在眼前一晃,頃刻間,他竟消失不見了。

  旁邊傳來一聲輕哼,我回過神來。

  大門敞開的廂房裡,阿芙躺在一堆陳年茵席上,掙扎著要起來。

  「……女君?」她神色迷糊,像剛剛睡醒一樣,用手擦著眼睛。再看她身上,只見衣衫完好。

  「喲,女君這是做甚?」

  正想詢問,一個故意拉長的聲音忽而在我身後響起。

  門口,幾名家人神色恭敬地站著,一名婦人站在當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一事未盡又來一事。

  我轉身面向她。

  「阿……阿姆!」阿芙卻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怯怯向她行禮。

  「並未做甚。」我答道。

  這是父親派來打理母親喪後之事的人,姓周,據說是個很得那邊夫人仰重的,宅院裡的家人們都要尊稱她一聲阿姆。

  「阿芙,你給女君送膳食,就送到了此處麼?」周氏沒有理我,卻看看地上的食盒,轉而問向阿芙。

  「嗯……阿姆……我……」阿芙臉色慌張,兩頰漲紅,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是我想到此處用膳,故而教阿芙拿來的。」我答道。

  周氏看我一眼。

  「女君是個大人呢,如今居喪,更該檢點才是。」她似笑非笑,道:「然家有家規,還煩女君在用膳前先將孝經抄上十遍。」

  說罷,她不等我回答,命身後家人將食盒收起,緩步離開了。
  
  「是婢子不好,連累了女君!」案前,阿芙一臉愧疚,眼淚都快出來了。

  「無事。」我將筆蘸了墨,慢吞吞地在紙上落筆。

  「這卷冊這麼長,要抄到何時才能算完,那周氏是故意要女君挨餓。」阿芙憂心忡忡道。

  「無事。」我又道。過了會,我看看紙上的東西,覺得滿意了,將紙遞給阿芙:「好看麼?」

  阿芙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點頭:「好看。」

  說著,她對我嘻嘻一笑:「女君,你畫男子哩。」

  我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你可覺面善?」

  阿芙歪著頭又看了看,搖搖頭。片刻,她恍然大悟一般看向我,雙眼放光:「婢子知曉了!近來多有踏青之人,女君可是又去爬牆,窺著了哪位來游春的公子?」

  我笑笑,道:「胡說甚,不過隨手畫畫。」
  
  窗外的月亮漸漸到了半空。

  阿芙似乎特別疲憊,已經趴在案邊睡著了。

  我看看她,放下筆,去外室取她的被褥。等到回來,突然發現案前坐著個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聽到響動,那人抬起頭來,只見眉目如畫,卻正是白天那美男,不,妖男。

  見我一臉驚詫,妖男唇角彎起,勾出一個魅人的笑,接著不緊不慢地拈起案上那張畫紙,朝我揚了揚:「女君莫不是白日裡見到在下,觸動了春思,夜間便畫起像來了?」

  我看著他,努力平復著心情,片刻,又看向仍趴在案邊的阿芙。

  「放心好了。」妖男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悠然放下畫紙:「她已中了我的迷術,一時醒不來。」

  我知道他有些非凡本事,警惕地將他上下打量:「足下來此做甚?」

  妖男的目光掃過我緊攥著被褥的手指,又是一笑:「勿驚,我今日吃飽了,不想害人,來此不過閒逛。」

  說出這話還教我勿驚……我仍並不敢信他,瞅著附近牆壁上掛著一枚桃符,不動聲色地挪過去。

  妖男並不理會我的舉動,順手拿起我案上的紙翻了翻。

  「才抄了三遍,想來女君今日是用不得膳了呢。」他說。
  原來他那時一直都在。

  肚子裡適時地又翻滾了一下。我冷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室中一片奇異的安靜,只有阿芙輕微地打著呼嚕。

  少頃,身邊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息,我回頭,心跳幾乎停頓——妖男竟就在我身旁,相距不過咫尺。

  「你這是做甚?」我忍不住,撫著胸口怒目道。

  妖男卻似乎很得意,卻並不出聲,只將眼睛盯著我看。

  我仍瞪著他。

  二人兩兩對視。

  他的氣息隱隱拂來,似有些幽幽的香。

  「為何你不會中術?」他說。

  我愣了愣。

  「中術?」

  妖男仍盯著我,滿臉思忖:「譬如你那婢子,只同我對視上一眼便給攝住了,為何你與我相視良久也全無回應?」

  原來如此。

  我蹙眉,不答反問:「你白日裡對阿芙做了什麼?」

  他卻眨眨眼睛:「女君以為呢?」

  我想到的是在母親的書堆裡看到的那些妖怪以房術吸人精血的故事。這妖男無疑會施術,看阿芙那迷怔之態,莫非……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妖男看著我,目光愈加曖昧。他抬起手來,輕輕往我頰邊一掠,語氣如蘭似麝:「女君欲一試否?」

  我怒起,扯下牆上的桃符便朝他擲去。

  妖男冷笑一聲,卻見衣袂晃過,桃符「啪」地落在地上,他如白日裡一樣不見蹤影。

  我留在原地,好一會,胸口還在怦怦地跳。

  案台那邊傳來迷糊的聲音,阿芙伸著懶腰醒來了。

  「女君……」阿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問:「女君立在牆邊做甚?」

  我反應過來。

  「嗯……未做甚。」我說著,故作鎮定地將桃符拿起,掛到牆上。

  「咦?」只聽阿芙驚奇地說:「女君竟這般神速!紙都抄完了呢!」

  「什麼?」我訝然回頭,忙走到案前。

  果然,那案台上的紙都已經寫滿了字。我翻著數一數,不多不少,連著自己之前抄的,正好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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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來了。昨日婢子去庖廚內取膳食,聽到庖娘她們議論說主公已將女君許了人,馬上要接你進京哩!」第二天,阿芙對我說。「婢子那時聽得這話,便馬上回來,一心想著要趕緊告知女君。」

  「之後呢?」我問

  「之後……」阿芙尷尬地笑:「婢子還是記不起來。」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記起的這件事卻一下轉移了我的興趣。

  父親要把我從這裡接走,還要把我嫁人。
  
  父親不與我們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來這裡,有時每年一兩次,有時一整年都不會來。我和母親卻只能待在宅中,哪裡也不能去。

  我從前對此很是不解。就連庖娘阿芬和伙夫阿東那樣的雜役,每年歲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親卻常年留在此處,幾乎不曾出過宅門。她不想出去麼?沒有親人可以祭拜麼?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父親?

  小時候我問過她幾次,可母親總是苦笑地摸摸我的頭,並不回答。我感到她不願說這些,次數多了,也就不再問了。

  對於父親,我自認與他並不大熟。

  他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從不逗留過夜。母親讓我跟他見禮,他看著我,也總是神色淡淡。

  為何會這樣,母親也從不跟我解釋。不過,家人們常有些閒言碎語,我卻聽出了大概。

  父親的家在京城。據他們說,那是一個比這裡要大上無數、美上無數的地方,到處是高閣樓台,遍地如錦繁花。

  而這所宅子,不過是父親的一處田莊。

  他們說,母親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親照著六禮正經娶來的夫人。

  可後來,懷有身孕的母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親從宮中請來太醫,又請神占卜,都說母親病症怪異,不可治。非但如此,還須將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於是,母親被送到了此處。

  出人意料的是,母親的病好得很快,且順利地產下了我。

  但是,母親病好之後,父親卻一直沒有將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惡疾為由將母親休了。

  說到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們說母親那時中的邪穢,這般狀況要換做別家,一床草蓆捲了送到廟宮了事。父親卻將母親一直照顧,即便休妻也不曾拋棄。

  他們說,父親在朝中是個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賢妻美妾兒女繞膝,過得這般美滿還不忘來探望母親,實乃大善之人。母親當年病好,說不定也是因為父親德澤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親?」彌留之際,母親曾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

  母親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裡。」她幽幽地說:「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

  我看著她,沒有言語。

  「阿芍可是有話要問母親?」她說。

  我擰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問:「我父親是誰?」

  母親微微一怔,看著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沒有父親。」她輕輕地說,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邊笑容蒼白:「母親亦從未得過惡疾。」
  
  想到這些,我的心裡又變得紛紛雜雜。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個常人,我有些常人不會的本事。

  我聽得懂鳥言獸語。

  五歲時,有賊人夜裡潛入我和母親住的院子。我發覺了,硬是大喊大叫招來家人,把賊人抓了起來。事後母親曾問我,如何發現賊人。我懵懵懂懂,說那是一隻常來討食的黃鼬告訴我的。母親那時看著我,長長地歎口氣,卻一再告誡我切勿這般與別人說,懂得鳥言獸語的事也萬不可在別人面前顯露。

  我很是聽話,將自己的小伎倆隱藏得很好,除了母親,誰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卻將我與「常人」二字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一些。

  我有了別的想法。

  我難道跟他一樣,是個妖麼?

  可我什麼也不會變,什麼術也不會施,甚至不會像妖男那樣來去自如,書上哪個妖會生成這樣?

  這些念頭,讓我很是迷茫。

  我萬般懊悔,那時要是有勇氣向母親再問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婦不曉得過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導,如今女君孤身在這宅中,更非長久之計。京中主公亦早有所慮,命老婦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條斯理地說。

  我看看她,只見那粉白的臉上浮著和善的笑容,一雙眉毛高傲地揚著。

  「不急呢。」我一臉無謂地:「尚有十日,母親喪期方滿三年。」

  周氏的臉上立刻拉下許多,重現那夜三更我強行將她吵醒並將一疊厚厚的孝經放在她面前時的表情。

  「如此,還請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後啟程。」周氏昂著頭冷冷地說,略略施禮,轉身離開。

  「女君。」待周氏走遠之後,阿芙一臉憂慮地說:「女君非去不可麼?據說京城裡的夫人可厲害得很。」

  「還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還朦朦亮,宅子前已經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邊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過後才送鮮物,這般天氣,聽說河邊還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個哈欠,抱怨道。

  一名車伕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壽,主公盂操辦一番,聽說主公家田產有許多處,現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聲:「原來這樣。那想必熱鬧得很。」

  「爾等怎多閒話!」管事的聲音傳來:「阿芬!車中的鮮物可查點清楚了?」

  「酉時就查點過了,一點不差!」阿芬大聲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啟程,路上時辰可緊!」

  眾人皆答應。一番雜亂的聲音,馬車緩緩走起,車輪碾過清晨的道路,轔轔響作一片。

  我躲在一輛裝滿鮮活野味的車內,搖搖晃晃,滿鼻子都是鳥獸皮毛和糞便的味道。

  它們似乎對這般顛簸已經習以為常,除了偶爾動動身體,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我縮縮脖子,換個姿勢抱緊包袱,繼續閉眼。

  心有些緊張,卻格外開闊。

  這事我計劃了許久,母親喪期滿了,即便父親不接我去京城,我也會離開宅子。當我知道了田莊往京城送鮮物的時日,主意就已經打好。我跟周氏說,隨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雖為奴婢,亦當體恤人情,臨走前該讓他們回家探望才是。許是將要上京的緣由,周氏近來對我收斂了許多,遲疑地答應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動就方便了許多,偷偷爬上這馬車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幾套方便的衣裳,幾塊餅,還有些金銀首飾,打成一個包袱,並不沉重。

  衣裳都是鄉野市井中的常見式樣,便於行走;餅是這幾日早晨攢下的,備著充飢;金銀首飾是母親去世前交給我的,我將它們埋在了院子裡的老桑樹下,昨夜才取出來。

  那時母親似乎預料到什麼,將她的貼身細軟都交與了我。

  「阿芍總該有些財物傍身才好。」那時,她慈愛地看著我說。

  這話說得很對,沒有錢物,我離開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這車裡連人都有。」一個咕咕的聲音道。

  我將眼睛瞇開縫,只見那是旁邊籠子裡的一隻錦雞在說話。

  「許是他們也想吃人。」另一隻錦雞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籠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聲。

  「我說那位穿山甲兄。」它說:「我等貪食松子落入羅網也就罷了,你日日躲在山巖裡,莫非也是貪食蟻穴進了陷阱?」

  我順著那錦雞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它對面放著一隻鐵絲籠子,裡面正關著一隻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聽得這話,睜開眼將它們一瞥,不服氣地說,:「人狡猾,莫說我,爾等不見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說的是車子正中一頭毛色雪白的獸,伏在籠子裡。

  「話說,這是狗麼?」一隻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著頭說。

  我看向那邊,也覺得稀奇,它身形像一隻大狗,長得卻又不大像狗,說不上是什麼。

  那獸仍然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許就是為了它,這車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亂想著,忽然,白狗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這邊。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驚。

  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著我,銳利得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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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08: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車伕們將馬車一路緊趕,[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架空]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
三天過去,外面的景色漸漸變化蜩蜸蝃蜘,蒺蒙蒔蒹我知道離宅子已經很遙遠了。

  路上,我要防備被車伕發現徶慺慘慚,蜼蜪蜙蝀時時提放,卻不覺得疲憊難忍。我的想法很簡單慛慖慡慲,餂飹馜馝盡可能遠地離開宅子,等到糗糧吃光嶇幓幛幗,蝃蜘蜒蜮尋一處地方下車了事。現在,包袱裡的糗糧所剩無幾,我也該離開了。

  「……你是沒見到去年那陣勢,各田莊的鮮物塞得沒處放,佔了好幾個院子呢!」外面,車伕們的閒聊斷斷續續地傳來。

  車內也正熱鬧。

  鳥獸們唧唧呱呱,正講到些神怪趣事。

  比如有位山神愛喝酒,就專門在山中變出一座茅廬來招引旅人休憩,好把人家囊中的酒用水換走;比如有位土地愛文辭,來祭拜的人只要祝詞寫得好便有求必應,若寫得不好,再多的貢物也不理會……

  我感到新鮮,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說這些做甚,我還想下月回去看母親呢。」角落裡,一隻白頭翁傷心地說。

  鳥獸們聽到這話,聲音頓時低下去。

  「嗯……我表姊去年也被羅了去,我舅舅可想她呢。」錦雞小聲地咕咕道。

  「這些事可多了,」毛色油亮的灰狐狸尖細地哼道:「年年都有。」

  「喂,那個人。」說著,它忽然轉向我。

  我一愣。

  只見那灰狐狸盯著我看:「你知道我們說什麼,可對?」

  被發現了。

  我看著它,笑了笑。

  一時間,除了白狗,鳥獸們全都盯著我看。

  「喲喲!這可稀奇!」錦雞們瞪著我:「人怎能聽懂?」

  「誰知道是不是人,或許也是個妖。」灰狐狸打量著我,不掩興奮。

  「喂,」它衝著我說:「你替我將籠子底下那符揭開。」

  符?

  我訝異地朝它籠子底下看去,只見一道髒兮兮的黃紙貼在上面,果然是符。

  「你是妖啊?」穿山甲努力地貼著籠子看,似乎很是吃驚。

  「那當然。」灰狐狸揚著頭:「爺爺我可兩百歲了。」

  周圍一陣羨慕的嘰咕聲。

  「據說是因為子螭句龍也失蹤了,下界妖物就多了起來。」一隻錦雞感歎道。

  「胡謅!子螭句龍都是神君,只能像盤古神那樣化作天地四海而死,何來失蹤一說。」另一隻錦雞道。

  「怎沒有?你看如今這大地,連人也不那麼敬神了。」

  我聽得有些不大明白,問:「天上神仙不是很多麼?女媧伏羲顓頊少昊,數也數不完。」

  「那是老掉牙的事了。」錦雞白了我一眼,道:「自從重和黎打斷天梯,神界漸漸不管事了,如今天界仙人,多是下界登仙而成。」說著,他忽然把聲音放小:「據說天上亂得不成樣子,正要商量推選新天帝哩。」

  我聽得頗有興趣:「可有人選?」

  「當然有。」錦雞道:「就不外乎子螭和句龍。」

  「子螭句龍何許人也?」我緊接著問。

  錦雞鄙夷地看看我:「子螭和句龍乃是神界留下來治理天地的神君,這都不知。」

  「哎呀,他們要是打起來可怎麼好?」白頭翁愁眉苦臉。

  「你們都知道些什麼。」灰狐狸懶洋洋地說:「他們都算是年輕神君,脾性閒散得很,平日將神力交與了天庭便四處幻游太虛。爾等凡物不解,便說什麼神君失蹤,什麼神君爭位。嘁,天曉得這些神君有沒有爭的心思。」

  「你既然是妖,當有法力,自己怎不揭?」我看向灰狐狸。

  「這符是專門畫來壓我的,我要是能揭開也不會在此處。」灰狐狸惱怒地說:「都是那臭方士!收了我拿去換酒喝!」

  「如此。」我點頭,心裡轉起了念頭。「答應你可以。」我想了想,說:「不過你也須替我做一事。」

  灰狐狸愣了愣:「何事?」
  我湊過去,在它耳邊說了幾句。

  「這……」狐狸聽完,眼珠溜溜地轉:「可以是可以,你須先替我揭符。」

  我笑笑:「那是自然。」說著,我從衣裳角上扯出一段麻線來,一頭結在符上,另一頭結在車子的木欄上。

  「這是做甚?」灰狐狸不解。

  我嘻嘻的笑:「到了京城,他們卸車的時候會拆下木欄,你的符就會扯掉。」

  灰狐狸瞪起眼睛。

  這時,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用飯!用飯!」有人吆喝道。我從車篷的縫隙朝外望去,只見車子正駛過一個窄窄的城門,像是入了縣邑。

  「你怎這般奸詐!」灰狐狸氣得毛扎扎地。

  我不以為然:「勿惱,到時你若真的得救,可別忘了約定之事。」

  車伕吆喝著把車停穩,我對灰狐狸笑笑,拿起包袱。撩開篷布的一瞬間,我忽然看到白狗睜著眼睛看我,光照下,雙眼清亮。

  真是金色的呢。

  我心裡讚歎著,一溜地鑽了出去。
  
  雙足奔走在白沙鋪就的小道上,似乎從未有過的輕快。風掠過耳後,鳥獸們的嘰喳和人聲都被帶得遠遠的。

  我一口氣跑了很久,眼前的街道景色全然陌生,我卻毫無懼意。

  待終於停下來,我弓著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喲喲!這不那宅子裡的小女君麼?」

  「是呢!這般打扮,難道是逃跑?」

  我一驚抬頭,卻見是那日宅子裡的兩隻喜鵲停在了屋脊上,正看著我唧唧地說話。

  走得還不夠遠麼?

  我提起包袱,繼續朝前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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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31: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對於院牆外的生活,我並非一無所知。

  過去,家中的柴草全都由莊戶裡的一位老叟用牛車送來。

  這老叟最愛喝酒。

  母親也愛酒,室中總浸著幾罐梅子青或桃花釀。

  我於是將母親的酒偷偷倒出一些,等到老叟來送了柴草,就翻牆出去在路上攔他,央他帶我去鄉邑中。老叟不認得我,只當我是哪家小童,見了酒便答應下來。

  母親雖不愛出門,卻篤信神靈。我出去的時候,都是趁著母親到附近廟中祝禱。到了鄉邑中也並不貪玩,算準了時辰回來。母親每次到家,我都能乖乖地坐在案前看書。

  從母親的反應上看,我覺得自己從未被發現。

  在市集上,我看到了世間人們的生活,知道了錢物的用處,也開始慢慢幻想自己的將來。如今,一切隧我所願,我的生活就要從腳下重新開始了,心裡不是不激動的。
  
  我坐在樹蔭下,面前的白布上只擺著一支金簪。
  
  今日巧的很,恰逢縣邑中的圩日。市集路人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停下來看簪子,滿面讚歎,可看到我,又神色遲疑地離開。

  「這位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士吧?」旁邊一個賣米糕的人搭訕道。

  我看向他,笑笑:「不是。」


  「我看也不像。」那人道:「小郎君如何只擺這一件貨物?」
  我將準備好的話拿出來,愁眉苦臉地說:「此簪乃我母親遺物,家中急用錢,不得已拿來換些錢物。」

  「原來如此。」那人捋捋鬍須,道:「本地治吏甚嚴,往來之人若不明白小郎君境遇,難免心有顧忌。小郎君若急用錢,何不將此簪拿去熔了?雖便宜了些,卻比賣出去要容易。」

  我搖搖頭,道:「足下所言甚是,只是此簪乃母親愛物,毀掉終是可惜。」

  「如此。」那人頷首。

  我低頭看看金簪,午後的陽光將它映得明亮。

  這是母親給我的首飾中最簡單的一隻。方才說的話雖應付,卻也是確實所想。將它賣出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我若有錢財定會贖回,所以萬萬毀不得。
  
  「這金簪真好看呢。」一隻皓腕忽而伸過來,伴隨著柔柔的話音,將金簪輕輕拈起。

  我抬頭,溫溫的香氣隨著微風飄來,女子紈扇半掩,柳葉眉下,一雙妙目看著我,盈盈挑著笑意。
  
  我望著她,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小郎君怎不說話?」她身後的另一名年輕女子看著我,「哧」得笑出聲來。

  我回神,忙收起臉上的尷尬,起身招呼道:「二位娘子,看首飾麼?」

  「不看首飾還能看什麼。」美人笑道,說著,將紈扇緩緩放下,露出形狀描繪精緻的櫻唇和圓潤的下巴。

  果然是美。我心道。

  我學著市集裡正經小販的樣子,對著她們眉開眼笑:「二位娘子若是喜歡,不妨戴上一試。在下這金簪乃是祖傳,做工質料都極好,方圓百里再找不出第二支。」

  「哦?」美人目光在我臉上流轉,笑意愈深:「小郎君口舌倒是伶俐。妾見你帶了包袱,想必還有別的。」

  我沒想到她這麼說,愣了愣。

  「這樣的金簪我有幾件,再買又要重了。」美人將金簪放下,繼續道:「不過妾家中還有姊妹,也缺些首飾。小郎君不若帶上貨物,隨我等回去與眾姊妹一觀,但凡好的,必不虧待。如何?」

  我望著那二人笑意盈盈的面容和精緻的衣飾,覺得這提議很是不錯。方纔還以為今日大概賣不出去了,誰想一時風水大轉,來了大客人。心裡不住地盤算,若她們是一家人,價錢出得合適,首飾全賣給她們也未嘗不可,將來要贖回的話會方便許多。

  「憑娘子做主。」我笑著向美人一揖。

  二女一前一後,步履款款。

  我跟在她們後面,只見行人不時回頭看來。走了約兩百步,二女領著我進了一處宅院。

  「夫人回來了。」剛進門,一人走過來,向美人作揖。

  「承文。」美人道,並不停步。

  我在後面看去,只見那是個中年男子,面龐長而白淨,唇邊兩撇長鬚,很是精神。

  那男子也望過來,目光在我身上掃過。他跟在美人身後,道:「洛陽來書,說梁王那邊來了人,請夫人速歸。」

  美人頷首,登階上堂去,邊走邊道:「備下車馬,明朝啟程就是。」

  承文應承了一聲,見美人在胡床坐下,忙將案上的琉璃盞斟上茶水,遞上前去。

  「花君尋到了麼?」美人接過水盞,問他。

  「還未曾,」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答道:「小人今日在這邑中尋訪了一圈,未見著合意之人。」說著,他歎口氣:「我等南下一遍來回,多少名城勝地尋遍,皆無所獲。這小小縣邑,想來也無甚盼頭。

  美人道:「花君乃十五六歲的女子,長相姣好又氣韻端莊,鄉野之人自然演不得,優伶中人又脂粉太重,最好是良家女兒,偏偏最是難尋。」她喝口水,笑笑:「也不忙,梁王宴還有三月,將錢加至每月五百,總歸尋得著。」

  我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話,有些出神。

  十五六歲女子才能演的「花君」我知道,乃是大曲「寶霓天」裡的女花神。

  而說起「寶霓天」,那也頗是神奇。

  這大曲中最美的一段叫「白露」,傳說是某位神君所作。十年前,大樂正王蟠得到此曲,將之與原有樂府歌舞彙編,成為大曲「寶霓天」。此曲問世之後紅極,無論宮廷民間,優伶樂伎爭相排演,多年來長盛不衰。

  我和母親都沒看過「寶霓天」,這些事都是阿芙告訴我的,她有個姊姊在青州太守府中幫傭,有一次那太守請了樂伎伶人到家中演「寶霓天」,阿芙的姊姊將這事炫耀了一整年。聽這美人和男子說的話,他們也許就是做伎館的營生。

  每月五百錢呢。我心裡道。阿芙曾告訴我,她家十口人,每月花費是兩百錢……

  「光顧著說話,忘了小郎君。」這時候,美人忽而轉過來。

  我回神,忙擺出笑臉揖了揖。

  「阿絮,去將阿沁她們都喚來吧。」美人對身後的女子吩咐道。

  女子應下一聲,瞅瞅我,轉身離開。

  「看小郎君相貌,不是本地人士?」美人讓我在旁邊一席坐下,看著我,聲音和緩道

  我乾笑兩聲,道:「娘子何以見得?」

  美人微笑,將紈扇輕搖:「一方水土一方人,妾雖孤陋,這些還是看得出來。」

  那個叫承文的男子也看著我,笑了笑,道:「這位小郎君若是女兒,夫人定要收作徒兒呢。」

  心裡一驚。

  我裝著憨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足下說的哪裡話,呵呵……」

  臉上雖笑著,心裡卻一陣不舒服。我感到他們似乎在窺探什麼,不自覺地避開目光。

  「夫人。」這時,喚作阿絮的女子走出來,向美人一禮,道:「阿沁她們不在屋內,想是出去了。」

  「哦?」美人面上一訝,與承文相視一眼:「倒是不巧。」

  她轉向我,笑笑:「小郎君,我等姊妹如今都不在,明朝又要上路,只怕這買賣不成。」

  我睜大眼睛,只覺方纔的滿懷興奮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美人紅唇輕抿,目光柔媚,繼續道:「實在對不住小郎君一番辛苦,買賣不成仁義在,小郎君若不嫌棄,可記下我柳青娘之名,際遇奇妙,說不定將來我等還可再見。」

  我心中雖失望之極,對這一臉溫軟卻實在說不出什麼惡言,只得勉強牽牽嘴角,一揖道:「娘子此言甚是,願後會有期。」
  
  從柳青娘的宅院裡出來,已是傍晚時分。

  市集上的人們已經散去,只有些零零落落收拾攤點的商販。

  我抬頭望望天邊泛紅的雲彩,聽到肚子「咕」地響了一下。

  包袱裡,衣物首飾原原本本,糗糧只剩下半個巴掌大的一塊。我四處望了望,找到一處屋背的青石板做下來,將糗糧掰開,一點一點地放到嘴裡。

  心裡苦惱著晚上投宿的事,沒有換到錢,今晚說不定就要露宿呢……

  遠處有些蹄聲春來,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嗎,顯得尤其響亮。我望去,只見兩匹馬正在一處宅前停下,馬背上的人下來,似乎在與宅前的人說著什麼。

  那些身影很是熟悉,我突然警覺起來,忙起身躲到旁邊的一棵柳樹背後。

  偷眼望去,愈加清楚。沒錯,那二人正是宅中的家人。

  心砰砰地跳將起來,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趕過來了。

  須趕緊找個落腳之處才好,還要盡快離開這裡。

  我望向身後的街道,心一橫,朝著方才過來的方向發足奔去。

  晚風帶著炊煙呃味道拂在面上,烏鴉似乎被什麼驚起,「呀呀」地飛過頭頂。

  那扇大門緊閉著,我用力將門板敲響。

  沒過多久,裡面傳來開閂的聲音。大門開啟,柳青娘出現在面前。

  「我說過什麼來著。」她看著我,夕陽的光輝將臉頰染得笑意閃爍:「小娘子,你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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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個月之後,一樁笑料在街坊間流傳開來。

  左相褚溫為母親操辦壽筵,從各處田莊運來鮮物與鳥獸珍味。不料,一夜狂風大作,鳥獸們的籠子被掀翻,全跑了出來,將左相府鬧得翻天。

  據說當時情景甚是狼狽,諸如左相衣冠被猴子穿著跳到了樹上,女眷們的閨房裡進了長蟲,明堂上的神像被穿山甲鑽崩等等事情,被人們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而最令人匪夷的是,左相府出動了所有家人,最後居然什麼也沒抓著。最後,左相府上花了大力氣建造的珍苑空空如也,而太夫人壽筵上的美味也不過是些尋常菜色。

  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在洛陽。

  「左相麼。」阿沁一邊將琵琶緩緩調著弦,一邊說:「我記得他年前還來請過我們演南山樂呢,可不也是為了這壽筵?」

  「正是。」阿絮對著鏡子,將新描的斜紅看了看,道:「說來他那時的價出到了五萬錢,也夠闊氣,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這話出來,二人皆抿唇輕笑。

  「說起左相,倒還有一樁事。」阿絮道:「聽說北海王曾與左相府上定親,卻又罷了。」

  「定親?」阿沁杏目圓睜:「北海王呢!怎麼回事?」

  阿絮道:「也不過是些傳言。今上為北海王選妃的事不是拖了許久?據說今上終於煩了,乾脆就讓太常去卜,結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與左相將婚事定下。」

  「那怎又罷了?」阿沁問。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點朱脂,繼續對鏡描畫:「若此事當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運。」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選了許多年也不見有合適的,可見今上有多寵他,又怎會隨便讓太常指個人了事。」

  我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言語,稍一走神,頭頂上的瓷碗就動了動,裡面的水漾出來濕了頭髮。

  「嘖嘖,這可不行呢。」阿絮轉過頭來說:「再濺出來,你今日也要挨餓。」

  我忙擺正姿勢,繼續一動不動地扮著花君。

  阿沁將琵琶放在一旁,看著我,好一會,道:「阿芍生得確實好,記得香棠當年也想演花君來著,但夫人不願意。」

  阿絮不以為然:「她?站出來就是一臉媚相,怎演得花君?」說著,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記著,以後要是遇著香棠須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順眼哩。」

  我不能點頭,只彎彎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館,名曰棲桃。館中樂師優伶兩百餘人,是洛陽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館。

  我嚴重懷疑那時在縣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後故意把我帶到宅子裡,再與承文聊那一番話給我聽。

  這個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證。

  她聽了,只看著我笑笑:「你須知曉,夫人向來不愛求人。」

  這話算是默認,可是疑點又起,她如何篤定我一定會回頭找她呢?

  阿絮說不知道。於是這一點我始終想不明白,只覺柳青娘著實深不可測。

  就這樣,我隨著柳青娘離開縣邑,一直向東到了洛陽,再也沒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當真讓我演花君。

  與館中其他樂伎優伶不同,我不賣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這伎館中待上兩年,期滿之後,柳青娘將所有月錢一併給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個錢也不會有。

  還有兩三個月就得出場,柳青娘將我抓得很緊,每日從早到晚,樂師舞師課業無數,習完還須她親自檢查,點頭之後才能歇息用膳。這個月以來,我每日練得精疲力竭,時而餓著肚子,睡著了還覺得全身骨頭在疼。

  「阿芍,說來你還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將鏡台收拾好,對我說:「去年冬時夫人尋了三名女子來演花君,她們捱不過,還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舊沒有說話。
  
  「體態是有了三分,神色還太鈍。」傍晚,柳青娘將我練的「拈花」看了一遍,說著,將手中的細荊條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來不及痛呼出聲,皮膚上已傳來鑽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來?」她悠悠道。

  我忍著變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曉。說的是花君在水邊拈花佇立之態。」

  柳青娘問:「而後呢?」

  我想了想,道:「而後,神君下界,見到了花君。」

  柳青娘頷首,道:「你可想過,神君恣意風流,花君雖為神女,卻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時想不出說辭。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來看。」柳青娘紅唇微翹,施施然離去。
  
  夜裡,夢境反反覆覆,總是能看到母親。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她目光似含著深深地憂鬱。

  我使勁搖頭,道:「阿芍不留在那裡,也不會挨餓受凍。」說著,我手裡捧起一把銅錢,落在地上叮叮地響,高興地說:「阿芍每月有五百錢,兩年之後就是一萬兩千錢。我可以不用變賣母親的首飾,將來說不定還能買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親沒有看那些錢,卻只盯著我,雙眼深邃。

  我張張嘴,想對她說,我如今有了這番前景,無論這兩個月柳青娘怎樣折磨我,也一定會咬牙扛著。可是心裡想著,嘴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芍……阿芍!」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著,我睜開眼,是阿絮。

  她皺著眉頭看我:「總說胡話,做噩夢麼?」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來。只見窗紙上已經透著微光,快天亮了。

  「無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雖然柳青娘仍不認可,我卻從做事嚴厲的舞師娘子那裡得到了表揚。她說我頗有根骨,身段柔軟且靈活,絲毫也看不出是個才練了月餘的新手。

  這話多少是個安慰。

  這樣的話母親也說過。宅院裡實在窮極無聊,我以前經常玩的一個小遊戲就是不經意地靠近母親,將她身上的東西瞬間取走,等她發現不見的時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來還給她。這些東西,時而是她袖子裡的針線包,時而是她頭髮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親每到這時總是又好氣又好笑,喚我「小賊」,臉頰泛著好看的紅潤,平日裡的沉鬱彷彿頃刻間煙消雲散。

  離開練習的閣樓,我才發現身上的汗衫已經濕了,風吹來,一陣發涼。

  我打了個噴嚏,想去換衣服,又覺得肚子更要緊,躊躇片刻,向庖廚走去。

  「咦,這不是新來的花君麼?」才走幾步,一個拖得長長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回頭,卻見香棠身著一件紫色羅裙立在廊下,將一雙脈脈的眼睛瞅著我。

  「是呢,這濕貼貼的衣裳可不就是練花君才能穿的。」這時,幾名舞伎走過來,笑著搭腔道。

  她們將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腳步,張起笑臉向她們一禮:「原來是幾位姊姊。」

  「這聲姊姊可不敢當。」香棠慢條斯理地捋著手裡的一隻拂塵,笑容微挑:「夫人找來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戶就是沒落貴族,不知這位娘子出身是何門第?」

  「這位娘子姓白,說不定是那被先帝滿門斬首的河東白氏?」有人接著話道。

  話音落下,她們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抬起頭,也對她們笑了笑,道「這話夫人也同阿芍說過,那時阿芍就尋思,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來是出身太高?」

  笑聲消失,香棠的臉登時拉了下來。

  「爾等不好好操練,在此處做甚!」這時,不遠處的閣樓上,舞師娘子厲聲向這邊喝道。舞伎們皆一驚,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閣樓,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離開。
  
  「阿芍,今日可是頂了香棠?」晚上,阿絮問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館中可都傳開了,說香棠本想拿言語數落你,卻給你頂了回去。」說著,她一臉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總以為舞得好些長得媚些便高人一等,還成天拿個拂塵裝名門做派。哼,就該讓她時時記著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訕訕,沒有接話。眾弟子的是是非非與我無關,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斷然不會忍氣吞聲的。

  「說來,阿芍識字又通經典,的確看著是大戶人家裡的女兒。」正在一旁縫補的阿沁湊過來:「我家也在蒲州一帶,不曉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爾:「我家不過小戶,只是父母好讀書罷了。」

  阿沁點點頭:「如此。」說罷,她笑笑,對阿絮道:「香棠自然惱了,今日舞師娘子還說阿芍根骨上佳,軟紗那等健舞指點一二便有了模樣,若做了舞伎,日後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阿絮頗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麼,道:「說起軟紗,我聽說檀芳館在物色軟紗的舞伎?」

  阿沁頷首,道:「她們有個舞伎病故了,偏偏過幾日就要演軟紗,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來如此,軟紗的舞伎確是難尋了些。」

  阿沁輕哼一聲:「難尋的也就檀芳館一處罷了,聽說那館主常常要舞伎向賓客獻媚,這般下作,誰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說些閒話,到了人定時分,各自散去。
  
  也許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閉著眼睛,許久許久,仍然睡不著。

  我坐起身來。天氣轉暖,窗外的蟲鳴漸漸多起來。我披上外衣,看看對面正熟睡的阿絮,輕輕下榻。打開房門,夜裡濕涼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間,我不禁攏了攏身上的衣服,出門去,小心地把門闔上。

  廊下靜悄悄的,各處廂房皆門戶緊閉,沒有一點燈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還算可見。

  柱子對著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過迴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間,覺得很有些詩意,不由地將腳步放緩下來。

  庭院裡的花草樹木平日裡得到館中之人的愛護,長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叢芍葯,綻放著潔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顏色。

  以前,我和母親的院子裡也種有芍葯。

  「母親,我為何叫阿芍?」

  母親摟著我,莞爾地指著庭中,說:「那是因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親一樣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親笑了起來,眼尾彎彎。

  她把白芍花瓣曬乾,裝到一隻小囊裡,塞到我懷中。

  「阿芍也要像這花朵一樣香香的才好。」她柔聲道。
  
  那小囊裡的花干也該換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從芍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裡那樣伸出手來。花瓣軟軟的,在手心下經過,感覺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來,在花間緩緩深吸一口清香。

  正閉眼,鼻間忽然觸到什麼,毛茸茸的,似帶著溫熱。

  我睜開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雙金色的瞳仁,在月下顯得尤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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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3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嚇了一跳,忙向後退開。

  「真膽小。」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我轉頭,卻見一隻狐狸蹲在旁邊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撫著胸口,兩眼圓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終於記起,這正是那鮮物車裡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葯花叢,一隻大狗伏在花蔭下看著我,毛皮如雪。

  「嘖嘖,不記得了?」灰狐狸居高臨下地立在山石上,歪著腦袋看我。

  「你們怎會在此?」我的心仍然驚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緊不慢,從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爺爺那洞府被臭方士毀了,來洛陽尋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著它遇到了你。」

  說著,它將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臥榻在何處,趕了許久的路真累呢。」說著,它嗅了嗅地面,朝廂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攔它。

  灰狐狸卻沒聽到一樣,逕自往前,只聽「嘎吱」一聲門響,它已經鑽進了我的臥房裡。

  室中黑洞洞的,藉著窗口的月光,少頃,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著一團灰糊糊的東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將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處!」我低聲道。

  灰狐狸沒有躲開,卻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聲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爺爺我若是出去捅一捅,還能得三千錢酬勞呢。」

  明擺了是敲詐,我登時火冒三丈。

  這時,門「嘎吱」一響,一團白色的影子進了來。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來,看熱鬧一般瞅著我們。

  「出去!」我瞪著它們咬牙道,說著,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見不妙,往旁邊打了個滾,我的膝頭磕在榻上,「咚」的一聲悶響。

  「嗯……什麼聲音……」阿絮在對面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聲。

  我登時停住動作。

  黑暗中,只見阿絮翻了個身,片刻,再也沒了動靜。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們也都看著我。

  「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說:「爺爺在這榻上睡一晚就不與你搶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我問:「就一晚?」

  灰狐狸連連點頭。

  我沒好氣地轉過臉去,拉開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陣嘻笑的聲音吵醒。

  睜開眼睛,天已經濛濛亮了。我正想伸伸懶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腦海,不由一個激靈。

  我看向榻上,只見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見了蹤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說。

  我連忙起身穿好衣服,打開房門。

  廊下,院子裡的十幾名弟子正圍著什麼,說說笑笑。我湊上前去,只見白狗臥在中間,閉著眼睛,對女子們的撫摸說笑毫不理睬。

  居然還沒走,我心裡咯登一下。

  這時,白狗睜開了雙目,看到我,站起身來。眾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復又伏下身去。

  「阿芍,這狗是你的?」有人問。

  我尷尬地笑笑,低頭看去,正對上那雙金瞳。

  不守信用,心裡暗罵。

  「以前怎未見過?」阿絮在一旁問。

  「該是這狗尋主人尋來的吧。」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我看去,卻是一個總角女童,生得唇紅齒白,穿著一身灰色衣裳,卻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問。

  「我以前養過一隻狗,也是這樣。」女童歪歪腦袋答道。說著,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爺爺昨夜說過的話。」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腦海。

  我吃一驚,瞪著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氣似曾相識。

  「阿芍這狗養得真好,瞧那眼睛,烏溜溜的靈光。」有人道。

  烏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開口,忽而聞得一聲響亮的大喝傳來:「爾等做甚!天亮了還不練功,想吃罰不成?!」

  眾弟子一驚望去,見管事正怒氣沖沖走來,連忙噤聲,紛紛散去。

  「還有那賣果的童子!此處是內院,你怎擅闖!」管事指著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來看看眾位娘子愛吃什麼果子,就走就走!」說著小跑地朝院門溜了出去。

  混亂中,我發現那白狗不知何時不見了。我也不停留,轉身走回室內。

  才掩上門,裙裾被什麼扯了扯。

  我回頭,又驚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後。

  我暗罵一聲,平靜片刻,問道:「方纔那女童是你變的吧?」

  灰狐狸揚揚腦袋,不可置否。

  「你原來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聲:「爺爺何時說了是公的。」

  一隻愛自稱「爺爺」的母狐狸。

  白狗看著我們,閒閒地俯下身去,閉起了眼睛。

  「怎不接著裝人?」我諷刺地問。

  「裝人沒意思,」灰狐狸揚揚腦袋:「爺爺好不容易採來的野果,那管事才給十錢,比你還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來,看著白狗。

  「昨夜,灰狐狸說它跟著你遇見了我。何意?你在尋我?」我問。

  「爺爺可不叫什麼灰狐狸,爺爺叫初雪!」灰狐狸不滿道。

  我無視它,只看著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閉著。

  「睜眼。」我說。

  白狗仍不動。

  我有些沒好氣,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來。」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無所覺。

  灰狐狸湊近去,翻開它眼皮看了看,回頭來訕訕道:「它嗜睡,睡著了天塌下來也不會醒。」

  我啞口無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覺這兩隻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問。

  灰狐狸頷首,得意地說:「我給它起的名,不錯吧。它渾身雪白,更襯得雙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我:「不是黑色是什麼。」

  「……瞧那眼睛,烏溜溜的……」剛才院中眾弟子的議論再度迴響。

  只有我看到它的眼睛是金色的麼?我有些懵然。

  「不同你多說了。」這時,灰狐狸起身壓壓四肢,道:「我表兄就住在城外,我要去尋他。」

  「這白狗呢?」我問。

  「自然是歸你。」灰狐狸懶懶地說罷,身子一閃,鑽出窗台就不見了蹤影。
  
  院子裡年初時進過賊人,管事一直想要一隻看宅護院的惡犬。

  阿墨的出現為此事帶來轉機,在同院眾弟子的一致推舉下,阿墨成為了那只眾望所歸的惡犬。

  不過,已經過去了三日,阿墨仍然伏在我房裡睡覺,一點地方都沒挪過。

  「這算什麼護院狗!」管事很是不滿。

  可弟子們似乎很歡喜它,常常拿些吃的過來,見它沒醒,就走上前去撫摸它的毛。籍著此事,我與眾人的關係也熟絡了許多。

  也不算壞事了,我想。

  空閒無事之時,我也常常好奇地蹲在阿墨面前,將它細細打量。

  說實話,它長得真不大像狗。

  除了那身白得無暇的毛皮,它腦袋太大,腿粗壯而結實,一雙爪子也生得碩大。我倒是很想知道它的眼睛究竟是黑色還是金色,可它總不醒來,我也只好等下去。

  它到底是什麼?它不吃東西麼?來到此處又是為何?

  更費解的是,我從未聽到它說過話語,與灰狐狸它們比起來,總透著不尋常。

  我揉揉腦門,覺得自從出了宅院,讓人猜不透的事著實有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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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3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白狗並沒有耗去我許多精神,因為阿絮告訴我,再過兩日,棲桃的所有弟子要到城郊的霞山踏青。

  這事於眾弟子而言似乎是件大事。兩日來,眾人的話題始終圍繞在衣裳妝面上,就連練習課業也比平日裡活躍許多。

  於我而言,這事也很新鮮。

  以前我住的宅院所處之地景色秀美,攀上院牆往外看,時而能見到些城裡來的人結伴遊覽。那時我就很是羨慕,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出去遊玩該多好。於是,當弟子們討論行樂之事,我也會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

  到了踏青那日,我才知道鄉野裡的遊樂與如今在洛陽見到的排場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棲桃館前的街面上,幾十輛牛車排成長龍,引得行人駐足圍觀。館中弟子們盛裝打扮,攜手談笑步出門庭,像過節一樣。

  我沒有跟著阿絮,管事將我與新來的弟子們編在了一處。

  「聽說你是那個花君呢。」同車的人盯著我說。

  我莞爾笑笑,頷首一禮:「白芍見過幾位娘子。」

  她們目光立刻落在我身上,好奇、羨慕或揣測,不一而足。比起香棠那日的陣勢,這些的眼神實在不算什麼,我並不迴避。少頃,她們收回目光,各自恢復神態。

  「聽說你有只白狗。」有人問:「難得去踏青,怎不帶上?」

  果然是個藏不住事的地方。

  我笑笑,道:「畜生尚欠管教,怕驚擾眾娘子,只留它看家護院。」阿墨仍然沒有醒來,被我留在了室中,我懷疑它是打算睡死過去。

  那人「哦」了一聲,點點頭。

  車子慢慢走起來,轔轔之聲在街道上匯得隆隆地響,不絕於耳。待出了城,四周風景變得蔥鬱,女子們興致起來,隔著竹簾瞧向車窗外,嘰嘰喳喳地談笑。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三言兩語之後,各人說話也漸漸輕鬆,不復之前的疏離。

  「你這衣裳也太簡樸,游春的貴人們誰會知道你是花君呢?」身旁的女子皺皺鼻子,搖頭對我說。

  「貴人?」我訝然:「什麼貴人?」

  「你不知?」她說:「棲桃弟子踏青乃盛事一樁,每年不知有多少名士貴人捧場。別的不說,你以為著幾十輛牛車都是夫人自己的?」

  「原來如此。」我頷首。我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宅中帶出來的,母親的首飾一件沒動,頭上只簪了庭院裡的一朵白芍葯。打扮的時候我覺得還算應景,現在比起其他人來,卻的確簡樸得寒酸了。

  朝簾外望去,牛車在彎曲的道路上連坐長隊,很是壯觀。

  「不知都會遇到哪些名士貴人?」我好奇地問。

  「多了呢。」女子得意地說:「以棲桃的名聲,不止洛陽,京城那邊恐怕也會來些人。

  「正是正是,若是有北海王那般人物來到就好了。」另一名女子湊過來,滿面憧憬地說。

  眾人都嗤笑起來。

  「北海王?」這個名字我似乎不是第一次聽到,問她們:「北海王何許人也?」

  女子們看著我,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你竟不知北海王?」旁邊的女子吃驚道。

  我訕笑,道:「白芍蔽陋,從前家在鄉間,這等大事是在未聞。」

  聽我這麼說,女子們來了勁,七嘴八舌地說起了這位北海王。

  在她們口中,這位北海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據說他出世之日,殿上異香蒸騰,紫氣如霞,宮中鐘磬無人自鳴。他生得很是美貌,自幼聰慧過人,經書詩賦無不通曉,是今上最疼愛的皇子。最重要的是,是這位北海王性情風流,匹以無雙的姿容,為他傾倒的人不計其數。

  女子們眉飛色舞地說了一路。

  我面帶微笑地聽了一路。

  降生異象和才情什麼的,書上這般描繪的人物多的是,無甚稀奇。不過貌美我是信的,聽說今上好美色,這位殿下若長得不美,怕是再有才情也難得今上喜愛。

  我想起傳言中那樁北海王與左相女兒的婚事,忽然覺得心情大好。

  損失了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婿,他必定捶胸頓足了。

  到了霞山前,我終於看清了這踏青的樣子。

  綠野中泉水潺潺,花樹如錦。百十茵席鋪陳在芳草間,案台上鮮果酒食應有盡有。除了棲桃眾弟子,還有許多來賓,衣著或華麗或雅致,坐在席間言笑飲酒,甚是熱鬧。

  柳青娘身著一襲羅裙,長長的裙擺拖在綠草間,煞是奪目。她頰上兩抹斜紅如月,烏髮高髻,珠翠簪釵琳琅點綴,襯得眉間愈加嫵媚。館中的樂伎們早已吟唱助興,柳青娘手持青枝,在雲集的賓客中穿梭自如,笑靨醉人。

  名為棲桃踏青,實則更像館主柳青娘的風光盛宴。

  「爾等站著做甚,還不快去幫手!」身後傳來管事的呵斥聲,把駐足觀望的我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管事站在幾步開外,皺著眉頭朝我們指指點點,對一名僕役說:「賓客席上的酒壺要空了,快引她們去盛酒!」

  僕役唯唯連聲,領我們到食帳中去。

  「原來我等要做侍婢。」有人不滿地嘟噥道。

  我望向那些席間,看到阿絮等一眾弟子衣飾華美,參差落座,與賓客們談笑。我還看到香棠坐在一張案前,笑得容光煥發,與她對坐的人只能看到背影,衣冠不俗,身形如松。

  「待娘子將來成了一等弟子,便不必做侍婢了。」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道。

  我轉頭,一名女童總角灰衣,眼睛亮亮的看著我們。

  「你來做甚?」取酒出來,我看看一直跟在後面的灰狐狸,疑惑地問。

  灰狐狸吮吮指頭,嘻嘻一笑:「自然是爺爺嘴饞了,想吃點好的。」

  我白它一眼。

  灰狐狸往四周望了望,道:「你們館主也是,洛陽外方圓幾十里,名勝多了去,卻偏要挑著霞山來踏青。」

  我不解:「霞山怎麼了?」

  「你不知?」灰狐狸表情神秘,壓低聲音道:「我表兄說,這霞山乃是從前神君句龍投劍所化,靈氣甚重,往深處走,妖邪可多了去了。」

  「句龍?」我想了想,記起那時鮮物車上的議論。我看看灰狐狸:「你不也是妖物。」

  灰狐狸瞪起眼,小臉霎時漲紅,分辨道:「爺爺修的是善行,可不是那等害人的壞妖!」

  我覺得有趣,可仍覺得不明白:「可此山既是神跡,怎成了妖物聚集之所?」

  灰狐狸歎口氣,滿臉感慨:「這些神君們都不愛管事哩,我祖父說他們幾百年都不曾顯靈,也不知魂遊何處了。」

  那神色深沉,放在一張女童的臉上顯得很是滑稽,我不禁笑起來。

  「話說,阿墨怎不跟來?」灰狐狸歪歪腦袋,問道。

  我剛要答話,這時,有人朝這邊喚了聲 :「那婢子,快來盛酒!」

  望去,香棠正朝這邊招手。

  旁邊沒有別的侍婢,我躊躇片刻,雖不情願,還是走了過去。
  
  「換上。」香棠指指案上的酒壺。眼睛看也不看我,只將一張臉對著面前的人繼續笑,我看去,只能見到花團錦簇的髮髻和一雙描得高高的眉毛。

  我也不說話,彎腰去換空壺。才低頭,案前那人的面容落入眼中,我愣了愣。

  他瞅著我,柳葉長眉下,雙目似笑非笑。

  我的呼吸幾乎凝住。

  「換了就退下。」香棠冷冷地說。

  我有些不知所措,應了聲,拿起空壺就轉身走開。

  「這婢子粗笨了些,回去定好好□……」身後傳來香棠軟綿綿的話音。我聽到妖男在笑,像被什麼追著一樣,加快了腳步。

  心裡很是惴惴,砰砰地跳。

  妖男怎麼出現在此處?

  我心煩意亂,才轉過食帳,衣角突然被扯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是灰狐狸。

  她臉色陰沉,似乎很是暴怒:「方纔席上坐的那人你可看清了?」

  「嗯?」我一怔。

  她咬牙切齒,拳頭緊握:「他就是那臭方士,這番送上門來,爺爺定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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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38: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狐狸說要去找妖男報仇以後,就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

  我一點也不想再遇見妖男,瞅著四周無人注意,遠遠地躲開了這宴樂之地。

  天氣已近四月,草木繁茂。來霞山踏青的人,除了棲桃弟子和賓客們,還有不少。我往偏僻些的地方逛了逛,仍然能見到三三兩兩的游春之人在樹叢間往來。

  「人真多呢。」

  我聽到有聲音從頭頂傳來,抬頭看去,是幾隻鳥兒在樹梢上嘰嘰喳喳。

  「可不是。人真矯情,哪裡不是春,非要來山裡吵鬧。」

  「這小女子穿得好生樸素,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婢。」

  似乎在說我。不管它們,我繼續往前走。

  「說起小婢,前面的才叫好看,個個穿羅裙。主人似乎是京城裡的左相。」

  鳥兒們的話語零零碎碎,傳入我耳中卻如驚雷。

  腳步倏而止住。

  我望向前方,只見竹林半掩,笑語陣陣,似有許多人在那邊。

  好一會,我邁開步子,輕輕地朝那裡走過去。
  
  屏風前陳著一張鑲嵌螺鈿的大榻,那個我一兩年才能見到一次的人坐在上面,臉孔一點沒變,所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來大宅時的樸素衣袍,而是像個真正的貴家主人一樣穿著寬闊的鶴氅,織錦上的光澤簇新。兩名歌伎在旁邊輕吟淺唱,他神色閒適,對坐的盛裝婦人將酒盞遞去,他接過緩緩飲下。

  下首的席上坐著幾名少年男女,或品嚐鮮果,或遊戲於席間。仔細看去,他們年歲似乎都不及我,稚氣的面容似有幾分相似。

  這般情景,我從未見過,卻又與自己常常揣測那樣吻合。那人看著面前的嬉鬧,溫和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只覺無法思考。

  你與他本來就是陌生。

  心裡有聲音在安慰自己,卻仍然覺得透不過氣來,似乎什麼地方在隱隱地痛。

  笑鬧聲起,兩名七八歲的童子在席間追逐開來。上首的婦人朝他們半嗔半斥:「這般調皮,可勿摔倒了!」

  兩名童子卻仍然打鬧,笑哈哈地向這邊奔跑過來。

  我看這陣勢心道不好,連忙躲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哎喲」一聲,為首一名小童重重地撞了過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睛圓瞪:「你是誰?」

  我卻顧不得身上的疼痛,看也不看她,逃跑一般朝身後飛奔。

  「怎麼了……」竹林裡傳來婦人的聲音。

  「不知哪家的蠢婢……」

  腳被低矮的草木一路絆著,我不知跑了多久,覺得腳下發軟了,才停下來。

  心口像要迸裂開了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浸濕了頭髮和衣領。

  我彎著腰,雙手撐在膝頭,好久好久,仍覺得難受。

  「……阿芍,你沒有父親。」

  母親的話迴響在心頭,一貫的輕柔,卻冷冰冰的,讓我全身發寒。我很想哭,喉頭嚥了幾下,卻一點也哭不出來。

  良久,我直起身,深深地吸口氣。

  母親說的沒錯,我本來就沒有父親。如今見到,只不過讓我更加確信罷了。從此以後,我就真的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

  我慢慢地走開,舉目望向前方,卻覺得茫然無措,腳步虛浮得像踏在綿絮上一般。

  「白芍!」一個聲音猛然在身後響起。

  我回頭,只見是一張帶著怒氣的臉,穿著館中弟子的行頭,有幾分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喊你許多聲,為何不應!」她很是著惱,細細的眉毛幾乎擰在一塊。

  我仍有些愣怔,張張嘴,卻發不出聲來。望望四周,棲桃的宴席就在不遠處,自己竟是跑了回來。

  「夫人要去取些清水來。」她冷冷地說。

  我點點頭。

  「要順著山道往南,到遠一些的泉眼去取,記著,取水處要路過一片長著野菌的老林,走到盡頭,那裡的水才是夫人要的。」她說著,遞過來一隻小漆桶。

  「好。」我再點頭,接過桶。

  許是詫異我的順從,那弟子愣了愣。

  我不與她多話,轉頭離開。

  心裡還是亂哄哄的,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地方清靜一下。
  
  這山上果然有往南邊的山路,只是淺淺的,似乎走過的人並不多。我提著漆桶,慢慢地向前。

  儘管告誡自己不要去想,過去的事情仍然一件一件地浮起,無論如何也躲不掉。

  「阿芍,來拜見父親。」堂上,母親微笑著,身上穿著那套每年只穿一次的錦衣,美麗的面龐上染著胭脂,全然不見平日裡的蒼白。

  我身上也穿著隆重的衣裳,順著母親所示朝前方望去。父親一身青色衣袍,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形顯得屋子侷促極了。我遵照著母親平日的教導邁著步子,極其小心,生怕走錯一下。終於走到父親面前,我向他下拜行禮,嘴裡怯怯道:「阿芍拜見父親。」

  話說完,我覺得四週一片寂靜,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過了會,只聽父親淡淡開口:「倒還有些樣子。你教的?」

  母親低低應了一聲,似乎含著笑意。

  晚上,我和阿芙睡在了別院。第二天早晨,當我回到院子裡,看到母親正坐在芍葯叢中,細細地修剪花枝。

  「父親呢?」我問。

  「回京城裡去了。」母親答道。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盯著母親看,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比枝頭上的芍葯還要好看。

  父親一走就是許久。

  第二年,他沒有出現。

  母親一如既往,織布繡花,或是在庭院裡修剪花枝。

  第三年,他仍沒有出現。

  「你祖母身體不好。」母親對我笑笑,卻勉強得很。

  那一年秋天,母親病倒了。躺在病榻上,母親再也沒有主動提過父親。而她去世的時候,父親仍然沒有再出現……

  幸好今日看到那番景象的不是母親。
  
  心裡想著事,腳下卻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片陰暗的樹林之中。回頭望去,來路上掩在一片蕨草之中,淺得幾乎看不見。

  四周圍很是寂靜,聽不到一點鳥啼蟲鳴,似乎也沒有一絲風。

  旁邊的樹木很是嶙峋粗壯,生得姿態各異。各種籐蘿在樹幹上垂下來,像蜘蛛網似的,與茂盛的枝葉一道將天光遮得所剩無幾。淡淡的霧氣在樹林間漂浮,地面很是潮濕,青苔厚厚的,許是因為時值晚春,到處長滿了菌子。

  不知為何,我心裡隱隱提著戒備,似乎總有不妙的預感。

  我記起那弟子的話,此地大概就是她說的那老林,柳青娘要的泉水應該就在前方。

  趕緊取了就回去。我心裡想著,用石子在青苔上做個標記,繼續朝前走去。

  可越是往裡面越是覺得不對勁,光照弱得跟天黑了差不多,且透著一股慘白,讓人覺得不懷好意。

  脊背陣陣發涼,我停住腳步,決意回去。

  才轉過身,我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一張慘白的人臉正在眼前。
  
  「咚!」漆桶掉落,一聲悶響。

  我看著那可怖的臉,只覺渾身失力,連呼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呵呵 ,是個小娘子呢。」那怪物忽然發出聲音來,磔磔的,像人破了嗓子:「長得真好,我能換張臉呢。」

  我幾乎沒有了心跳。

  那臉上毫無表情,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窟窿,竟是一張人的臉皮。濕漉漉的長髮搭在上面,發出陣陣惡臭。說著,它忽而立起,露出後面長長的身體,只見竹節一般,百足密密麻麻,是一隻巨大的蜈蚣。

  我本能地後退,腳在青苔上一滑,重重摔倒下去。疼痛讓我渾身激靈過來。

  「啊!」我大聲尖叫,拾起地上的漆桶,使盡渾身力氣向它砸去。

  怪物將毒鉤輕輕一掃,漆桶「砰」地粉碎。

  眼見著那毒鉤向我伸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緊緊地將手臂抱住頭。
  
  一陣風在身旁掃過,沒有預期中的劇痛,卻聽到一陣長長的嘶叫,鬼哭狼嚎,教人毛骨悚然。

  我睜開眼,那蜈蚣精退到了數丈之外,舉著一邊還剩半截毒鉤,似乎很是痛苦地四處亂撞,將一棵大樹捅出了窟窿來。

  面前,一人背對著我昂首站立,手中的劍上染著黃褐色的污液。

  「阿芍!」一個急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抬頭,灰狐狸蹲在一棵大樹上向我招手:「快躲上來!」

  我不假思索,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才抓住籐蔓,只聽那怪物一聲嘶吼,狂風平地驟起,將大樹都撼得搖晃起來。

  「妖孽休得放肆!」那人厲聲斷喝,持劍迎向怪物。他口中似唸唸有詞,身體騰空而起,只見光芒閃過,霹靂般的聲音震耳欲聾。蜈蚣精嘶叫著,捲起團團黑霧,臉皮和頭髮如敗葉般飄動,扭曲得鬼魅一般。

  「阿芍用力!」灰狐狸變作女童,伸手來拉我。

  「灰狐狸!不可上樹!」那人回過頭來,竟是妖男。

  他一邊用劍揮擋那黑霧,一邊皺眉朝我們大吼:「還不快出去!」

  他話音才落,突然,那蜈蚣精立直了身體。那竹節般的軀幹高高的足有十丈,它的頭將上空濃密的樹木枝條捅出一個口子來。斷枝碎葉紛紛砸下,我尖叫著躲向一旁,狂風猛烈地刮起,我攀爬的大樹搖晃得愈加厲害,瞬間,籐蔓斷開,我只覺身體被拉扯,捲到了半空。

  「阿芍!」我聽到灰狐狸尖細的聲音在喊叫,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天光被樹枝分割成碎塊,白花花的刺眼得很。

  我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色影子朝我撲來,身體似被什麼東西托起,溫暖而有力。陌生的怒吼與蜈蚣精的嘶叫混在一起,成為這世上唯一到的聲音。

  身體軟綿綿的,像躺在雲端。

  昏厥前,我望著面前那雙金色的眼睛,覺得今天定是做了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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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17:40: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團金光在遠處照耀榠榙榛榬,賏賓賕賒光芒越過茫茫雲海,將萬物包裹在一片橘色之中。我站在竦峙山峰上說谽豨豪,蜰蜚蜴蝂低頭看去,雲煙縹緲而過滼漜滌滶,僨像僥僗綺麗的花朵在腳邊盛開,搖曳生姿僮僠兢凘,綬綽罰罳延綿漫山遍野。

  耳邊似傳來些空靈的歌聲,徘徊不去褖裮褉褋,銠鉻銝銇又似有人在低低地說這話。

  我抬頭,只見霞光燦爛,幾隻白鶴正飛來,後面,是一片染滿霞光的雲彩。我想抬手遮住刺目的光芒,身體卻不聽使喚,所有視線都被那漸近的雲彩吸引,看著那上面一個冠帶巍峨的身影漸漸清晰。

  心中驀然升起些熟悉的感覺,風緩緩拂過指間,輕柔和煦。只見那人衣袍在風中微動,身形嵌在雲霞中,燦爛而懾人。

  我想將他細看,卻覺得身體不聽使喚,腳下浮浮的,像站在船上一樣,離那人越來越遠。我伸出手,想叫他別離開,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心頭像被刀割一樣,莫名地疼痛,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湧出來……

  脖子上涼涼的,像泡在水裡一樣,很是不舒服。

  我睜開眼睛。

  光照刺目,我不自覺地偏過頭去。

  「哈,真的醒了。」一張女童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愣了愣,皺著眉頭揉揉眼睛。

  沒錯,真的是灰狐狸。

  她看著我,滿臉嘻笑地晃晃手裡的水盞:「你昏睡兩日了,我方才見你總說夢話又總不肯醒來,就潑了些水。」

  我低頭,果然,脖子上全是水,臉上也濕乎乎的。

  霞山的事泉湧般重現心頭,我一下清醒過來。顧不得計較,我連忙看向四周,卻見自己身處的正是棲桃的臥室中。

  「你……」我轉向灰狐狸,想說話,喉嚨裡卻乾澀難忍。

  「勿急勿急。」灰狐狸將一隻水盞遞到我嘴邊。

  我就著「咕咕」的飲了下去,瞬間覺得舒服許多。

  「你……那蜈蚣精……」我迫不及待地抓著灰狐狸詢問,卻有些語無倫次。

  「你不記得了?」灰狐狸眨眨眼睛,道:「那時是阿墨救了你。」

  「阿墨?」我訝然。

  片刻,我終於想起來,卻只記得昏厥前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

  「阿墨可厲害呢!」灰狐狸將水盞放到一旁,比劃著手腳,興奮地對我說:「它一下變得好大好大,衝上去,五個回合就將那蜈蚣精碎作幾段!」

  「變得好大?」我驚詫不已。

  灰狐狸似乎意識到什麼,突然掩住口。她朝門外看了看,確定無人,才訕笑地小聲說道:「臭方士不讓我說出去,我只與你說。阿墨不是凡物。」說著,灰狐狸有些慚愧,道:「爺爺活了兩百歲,竟也沒看出它的本事,還以為它就是只長相奇特的白狗。」

  我點點頭,問:「如此,阿墨現在何處?」

  灰狐狸指指我的塌下。

  我低頭,只見阿墨在那裡趴著,一動不動。

  「自從霞山回來,它又睡成了這樣。」灰狐狸聲音有些低落:「臭方士說,它怕是中了蜈蚣精的毒霧。」

  我吃了一驚,急忙下了榻,將阿墨細看。

  只見它蜷作一團,臉都埋在了皮毛之中。我看到它的耳朵攏了下來,那毛色也比往日黯淡許多,不復光潔,就像白雪上落了一層灰。

  我看著它,伸手輕輕地在它身上撫了撫。皮毛依然柔軟,我想起那時自己在空中被托起,身下的觸感一模一樣。

  是它救了我呢……

  心裡很是紛雜,感激和愧疚漲得滿滿。

  「醒了?」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轉頭,只見一名男子正走進來,一身儒雅的淡青衣裳,那面容,竟是妖男。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將我看了看,目光落在我的頸間,片刻,眼角朝灰狐狸一掃:「總這般粗魯。」

  灰狐狸「哼」地將頭一撇。

  「阿芍醒了呢!」一陣鶯聲燕語跟著響起,我再望去,阿絮和阿沁她們也進來了,圍在我身旁,神色關切:「可還覺得不適?」

  我搖搖頭,莞爾道:「多謝諸位娘子,阿芍已無事。」

  阿絮將手指點了點我額頭,道:「你這小娘子竟般好動,山野之地豈是隨意走得的?幸得你有辟荔公子這表兄,否則掉在那深洞之中無人發覺,不是困死也是餓死。」說著,她的眼睛向妖男輕輕一瞟,目光盈盈。

  深洞?

  我訝然,抬頭看向妖男。

  表兄?什麼表兄?

  妖男高高在上地看著我,沒有說話,唇邊的弧度似笑非笑。

  「不記得了?」阿沁滿臉同情:「果然驚嚇過度呢。」

  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我。

  故事相當溫情。

  妖男,也就是她們一口一個的辟荔公子,乃是我的表兄。

  他胸懷大志,在我年幼的時候便已離家,遊學四方。那日霞山之上,他在柳青娘的宴席中認出我,詫異不已;而由於多年未見,我印象淡薄,他故而未唐突相認。他見我離席去玩耍,心中擔憂,尾隨而至,當我不慎跌落山中深坑,他及時救起。

  「那時可將我等嚇壞了呢。」阿沁笑道:「幸而你只是昏厥,並無大礙。」

  我點頭,也訕訕地笑了笑。

  妖男不想張揚,這般說辭倒還掩蓋得住。

  「辟荔公子如今尋到了阿芍,可是要帶她走?」過了一會,阿絮問道,滿臉不捨,眼睛卻看著妖男。

  妖男看看我,面露感慨之色,雙目明亮:「姑母家中遭變,表妹出走,某身為親戚,本該拯救於水火。然某亦無家多年,風餐露宿又居無定所,豈忍心讓表妹同受?某昨日與館主娘子談過,表妹且收留在此,某自當赴京,待掙得一屋半捨再將表妹接去,也好告慰姑父姑母在天之靈!」

  「如此。」阿絮和阿沁望著他,皆頷首而笑:「公子大義。」

  好個儒雅情深顧全大體的風流妖男公子臭方士。我心裡冷哼。

  阿絮和阿沁將我安慰一番,又與妖男聊了些話,直到管事來催她們去練習,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臭方士真囉嗦。」她們才走,變回原形躲在木榻底下的灰狐狸鑽出來,不滿的撣撣身上的灰。

  妖男瞟了灰狐狸一眼,並不理睬。

  我看著妖男,此人雖詭異,可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命喪霞山了。我坐正身體,向他深深一禮:「公子搭救,白芍感激不盡。」

  「阿芍你不必謝他。」灰狐狸跳到我面前,說:「他本就是去取那蜈蚣精妖丹的,你那時正好做了餌……」

  它話未說完,已經被妖男拈著脖子上的皮拎在半空。

  「小妖,」妖男的聲音懶洋洋:「你就是那變作仙門弟子訛詐路人錢財,被某收了法力的蒲州灰狐狸吧?」

  灰狐狸的樣子惱怒至極,嘴裡發出尖利的聲音,爪子在空中朝妖男的臉亂劃。

  妖男將它拎得離自己更遠一些,繼續道:「兩百歲才能化作女童樣貌,道行深淺一看便知,做這等詐騙之事,雷劫可要提早。」

  「爺爺可不是訛人錢財!」灰狐狸掙脫妖男的手,「彭」一下變作女童的樣子,面紅耳赤地瞪著他:「爺爺不過掙些食物!」

  妖男柳眉挑著,滿是不以為然:「某也不過收了你七成法力,略施薄懲。」

  灰狐狸雙目噴火:「臭道士!你還我洞府!還我法力!」說著,兩手變作利爪朝他撲去。

  妖男不慌不忙,身體輕盈地往旁邊一閃,灰狐狸撲了個空。她尖叫一聲,回身再撲,妖男又閃開……

  我坐在榻上,看著這一人一狐打鬧,心裡卻想著阿墨的事。

  「依公子之見,不知阿墨現下當如何?」我問。

  「白狗麼?」妖男拎著灰狐狸的尾巴,停下動作。灰狐狸口中尖叫,四肢卻僵直著一動不動。

  「它有中毒之相,想來是那時毒霧所致。」妖男道。

  我頷首:「可有解毒之法?」

  妖男看著阿墨,雙目中似有思索,片刻,卻搖搖頭:「某也不曉。這白狗甚異,某從未見過,無以揣測。不過若道行夠深,此毒當不日自解。」

  「如此。」聽著這般言語,我不由地感到失望。

  「也說不定,」妖男眉頭一揚:「待某這幾日四處查看,或有解毒妙方。」

  「這幾日?」我愣了愣。

  妖男看看我,神色頗有玩味:「洛陽風物甚美,某又有表妹在此,自當住上幾日再走。」說罷,他瞥一眼仍在掙扎的灰狐狸,笑笑:「小妖,今日權且到此。」說罷,將絲毫動彈不得的灰狐狸往榻上一扔,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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