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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小佚 --少年丞相世外客又名:夢里夢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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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36:29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烽火硝煙(下)

  木雙雙手中紅色醒目的錦旗朝著天空高高舉起,打著瞌睡的少年被身邊青衣男子推了下猛地清醒過來,連忙坐直身子,就在此時,紅旗揮下,震天的鼓聲響了起來。

  首先對決的是步兵,雙方都有些小心翼翼地對戰著,木雙雙不時打出旗形變更戰陣。

  試探期過後,木雙雙的眼眸忽然一變,揮旗的力度明顯變得迅速而有力。片刻後,風吟的兩萬步兵慢慢列出一個三角形,以西側為茅尖,猝不及防地向對方中心地帶一陣猛攻。

  原本陣型完好的金耀軍頓時一陣慌亂,戰鼓的節奏緩了緩便被風吟的蓋過了,中間被硬生生撕出一條裂縫,向兩邊撤退的士兵卻又被三角形陣營兩側的風吟兵圍堵,眼看就要陣腳大亂。

  觀日坡上因烈日高照再度昏昏欲睡的少年被剛剛在搖旗指揮的惶急將領推醒,他揉了揉眼睛,仔細望向煙塵四起的戰場,秀麗的眉微微蹙起,片刻後,拉低了那將領一陣耳語。

  木雙雙凝視著遠方幾乎與自己等高的觀日坡上藍色長衫的少年。身為主帥,在戰場上卻穿這樣樸素書生氣的衣服,身為主帥居然怕曬得還要打起陽傘,身為主帥卻連指揮都交給旁人,自己竟在一旁乘涼,甚至還有那人不時遞茶給他。

  就是這樣一個不稱職的主帥,就是這樣一個其實當年她有幾分輕視的少年,卻讓她一籌莫展,並且不斷有莫名的不安從體內滋長。

  為何那些士兵絲毫不介意他們的主帥是這樣一個孱弱又愛偷懶的少年,為何他一起身旁邊的人就一臉擔憂的模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為何……清冷淡漠如他也肯為了這個少年做那纡尊降貴如仆人之事?

  想不通啊……木雙雙搖著頭,想不通他胸中的錦繡,想不通他這般拖延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更想不通有時他望著自己時歉然又暗含深意的笑容,因為想不通……所以她忽然感到害怕,也許……自己真的會敗在此人手上,也許會是根本沒預料過的慘敗也說不定。

  只是片刻的走神,戰場上的局勢竟又變了。近萬的騎兵從對面分兩翼馳入戰場,帶起滾滾硝煙,竟讓她一時看不清楚戰況。待彌漫的硝煙退去,金耀的兩萬步兵已安全地扯出了攻堅陣,穿玄色金邊統一盔甲的金耀輕騎軍一字排開在己方步兵面前,他們色調暗淡的服裝,沉穩的臉色,在從七天前就有些憔悴焦躁的木雙雙眼中,反倒成了一種挑釁。

  木雙雙嘴角凝起了一絲冷笑,暗道:秦洛,你也太小瞧風吟,小瞧我木雙雙了。嫣紅錦旗舉起揮出各種動作,刹那間原本成三角形的步兵陣營慢慢發生了變化,在迅速的移動中,一個菱形顯露在烈日底下。

  旗語再變,菱形陣營忽然從中間列出一條縫,眨眼間同樣裝備精良精神炯炯的風吟騎兵自後而上,穩穩立在步兵中央。此時的陣形仍是菱形,卻仿佛忽然在中間添了一條顯眼的分割線。自上而下看去,自是比金耀的陣形要銳利的多。

  原本睡眼惺忪的藍衣少年一下子清醒過來,如天空般蔚藍的眼眸灼灼望著那峽谷中的敵方軍隊:“合而可攻,分而可擊;前可攻堅,後可互援……哈!實在有趣。”

  話音仆落,少年忽然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行狀慵懶,眼中卻閃著興奮認真的神采。他眼望著前方那一抹耀眼的鮮紅,頭也不回地對身後青衣男子說道:“像這樣的對手,即便是要用計,也必先堂堂正正地勝她一回,才會心里暢快。亦寒,你說是嗎?”

  因為少年不會看見,所以青衣男子用近似貪婪地目光看著他的背影,帶著幾許哀傷的黑眸悄然閃過一抹暗綠,溫柔的神光仿佛要將他融化。然而那種如水的溫柔,入骨的悲傷卻在出口時統統化作了一片清冷:“公子随自己的心願行事便是了,屬下會保護好公子。”

  木雙雙忽然眼前一亮,原本準備舉起的錦旗緩緩放了下來,她目注著那在青衣男子陪同下緩緩走到戰鼓邊指揮場的藍衣少年,心里一邊想著:他終于願意和自己真正對決一場了;一邊卻暗道:這個少年,如此在山風中行走,包裹在長衫中的身軀,看上去竟是比自己更纖細孱弱。

  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木雙雙擡頭,猝不及防地對上少年蔚藍如海,溫潤如溪,又清甯如雨後天空的雙眸,心頭忍不住顫了顫。剛剛才褪去的那種不安和恐慌,又湧了上來。為何有種感覺,兩年前的他還是個稚嫩的有迹可尋的天才少年,如今的他卻是脫去了所有耀眼的光環,閑散地,淡然地融化在天地自然間,讓人完全琢磨不透。

  少年一站上指揮場,原本或急或緩節奏分明的戰鼓忽然隆隆響了三下,所有金耀士兵都擡起頭,他們知道連續三聲拖長的重鼓,是主帥變更的指示。不約而同的,他們眼中映入了那藍衣少年纖瘦的身影,在青衣男子的攙扶下,衣袂飄飄地立在高處。

  木雙雙驚奇地發現,下一刻,所有金耀將士的眼神都變了。那是一種狂熱凝重又充滿自信的眼神,仿佛真的……只要有那少年在,他們就不可能落敗一般。

  木雙雙沖著遠方的少年微微一笑,對方也回報她溫和贊賞的笑容,刹那間有種惺惺相惜的暖流在心間充斥,更有種鏖戰沙場的豪情,讓木雙雙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陌路相逢成知己,今年沙場見此心。能與這樣的對手,盡力一戰,生死一決,哪怕結局是死也甘心了。


第7章 沙場點兵

  栖鳳谷外清幽靜寂人煙渺渺,栖鳳谷內煙塵滾滾戰鼓沖天。天空萬里無雲,白花花的烈日高挂在天上,片刻的曝曬就會讓人汗流浃背,擡頭只見那刺眼的白光,低頭卻是一陣盲白。

  就是這樣熱得駭人的天氣下,十幾萬的兵將沒有絲毫猶豫地在栖鳳谷中有度進退著。在他們的上方分別是那被稱為天縱奇才的一代名將,一個紅衣少女,一個藍衫少年,他們面色凝重地揮舞著錦旗,臉上已密布了汗水卻猶不自覺,隆隆的鼓聲震得他們頭暈耳熱,也不管不顧。

  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無時無刻不在瞬息萬變的精妙陣型,他們的腦中只有己方千鈞一發應該應對變化的陣型。錦旗揮舞,鼓聲隆隆,讓人在同情谷中厮殺各將的同時,也為烈日下面色蒼白的兩個主帥擔憂憐惜。

  木雙雙一刻不停地想著對戰變陣之法,只能用不足一息的時間偷眼看對面那面色比自己更蒼白的少年。一直以為他是故作高深,卻未曾想他的身體當真如此虛弱。木雙雙一身內力渾厚精純,雖心內郁結,久未得休息,卻也只是面色憔悴,只要調養幾日便可。一上戰場,自然還是如往常般的精神迥然,絕不會讓人看出半分不妥。

  可是對面的少年,此刻雖仍是一臉的淡然,應對自如,可是端看青衣男子一刻不停貼在他背後的手掌,便知若非他內力支撐,少年早已倒下去了。

  然而戰場且無父子,即便是面對風亦寒,迫不得已下她也只能下殺手,更何況那只是一個陌生少年。木雙雙眼中寒光一閃,整整一個時辰的對陣了,自己從未如今日這般殚精竭慮地與一人在戰場上以純指揮之能全力比拼過。秦洛的應對之快,變局之妙,對將士掌控之穩,讓自己心驚之餘,又猶然升起自豪之感。

  天下聞名的少年丞相秦洛,伊修愛爾女神之子赤非,如神一般聰慧強大的年僅二十歲的少年。試問這世間除了兩年前生死不明的柳岑楓,還有誰可如自己一般與他比肩對決?試問當今天下除了自己,還有誰能讓他勞心勞力至此?

  就算這一戰沒有幾個人能看懂它的精深奧妙,就算這一戰將來誰也不會記起,就算這一戰終將埋沒在曆史洪流中,她也滿足了。還有誰敢說女子必定不如男?還有誰敢說女子只能養在深閨中?她,木雙雙,一個女子卻能與少年丞相秦洛旗鼓相當地在戰場上生死對決,那樣的自豪,那樣的激揚,她將終生難忘。

  然而,在這國難當頭之際,光旗鼓相當是不夠的。木雙雙眼眸晶亮的同時,嘴角挂起了淡定微妙的笑容。她忽然收起錦旗,一個縱身落在戰鼓前,以內力激發聲音:“騎兵退,盾牌準備,弓箭手上,躍馬陣!”

  随著清脆悅耳略帶沙啞的女聲響徹烈日懸挂的長空,風吟的軍陣大幅度地變了,風吟兵將的眼神變了,原本洪亮卻呆板的鼓聲也變了。

  對面觀日坡上的藍衣少年在聽到鼓聲的一瞬臉色大變,幾乎是瞬間收起錦旗,沖著栖鳳谷中的金耀眾將大喊:“突襲中營,萬不可讓此陣成型。左翼上前,中……咳咳……”

  少年沙啞的聲音忽地一頓,被連綿不斷仿佛要把肺咳出來般的咳嗽聲取代。就是這一瞬的遲疑,風吟的躍馬陣已然成型。仍是菱形的戰陣,卻轉了一個折角,前方攻堅部份被密密擺放的盾所代替,盾的後方是精神抖擻沒有一絲疲態的弓箭手。他們以均等的距離緊挨著身旁的人站立,手上握著黑黝黝的鐵弓,弓上搭著長箭,烈日照射下不時反射出縷縷寒光。

  盾牌在前,弓箭手緊随,騎兵壓陣,步兵墊後。金耀士兵望著前方嚴陣以待的軍隊眼中均露出了駭然之色,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觀日坡上咳得滿臉绯紅的藍衣少年,希冀他可以告訴他們究竟該如何應對。

  然而,木雙雙又豈會給他們等待的時間,戰鼓變奏,剛剛替代她站到望月坡上的莫離揮起戰旗,鮮紅的色彩在空中划出一道絢麗的流光。同時,銳不可當的箭便如落雨般,向著仍在茫然中的金耀軍疾射過去。

  瞬時間,戰場上響起了陣陣人馬的哀鳴聲,局勢出乎意料地讓金耀三萬步兵和一萬騎兵陷入了死生之地,勝敗懸于一線。

  被青衣男子扶住的少年終于止住了咳嗽,臉上的绯紅退去後,只餘慘淡泛著青澀的白,看得青衣男子緊緊皺起眉頭,內力更是一刻不停地注入他體內。

  少年喘息著望向戰場,搖頭道:“躍馬陣的唯一弱點,就是變陣不快,且變化之中容易出現太大空隙,可惜剛剛沒能來得及抓住時機。咳咳……”

  少年在烈日下仍冰涼的手拽緊了青衣男子的手腕,低聲卻堅決地道:“扶我去戰鼓前。”

  “不行!”青衣男子臉色巨變,脫口道,“你這樣的身體怎能再擊鼓?”

  少年擡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溫柔:“亦寒,我沒事的,回去調養下就好。”

  青衣男子緊緊皺著眉,聲音微微沙啞:“這一戰原本就只是一場戲,成敗皆可。不如就此出盡血部精銳……或者,我來替你指揮……”

  “亦寒!”少年輕聲打斷他的話,望向對面渾忘一切擊打戰鼓的紅衣女子,低咳了兩下,啞著聲道,“此刻與我對決的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紅顔名將,她用她的意志和出色的指揮能力向我挑戰,而我,也接受了她的挑戰。如今,她用鼓聲向我發出最後生死一決的邀請,我若在此時此刻退縮,那麼即便今後憑反間計赢了,也絕無法讓她心服口服。所謂決戰就必需堂堂正正,容不得半分畏縮,否則,既是對她的侮辱,也是對我自己的侮辱。”

  青衣男子漆黑的眼眸變得墨綠幽深,鐵青的面色如冰晶般寒冷,但終究還是扶著少年一步步走到那戰鼓前。手拖住他的背,將內力緩緩注入他早已精力幹涸的體內。

  栖鳳谷中,金耀的眾將聽到了一陣陣疲軟卻清晰可聞的鼓聲。從無力的敲擊中可以聽出,鼓槌落在鼓面上的聲音有多微不足道,可是那每一下擊打卻仿佛有生命一般會自行鑽入人耳中,甚至撥動心弦一陣陣随節奏跳動。

  聽著鼓聲,將士們的心情都激越起來腳下蠢蠢欲動,但那指揮的將領卻跟不上戰鼓的節奏,額上冒出點點緊張的汗珠,眼中滿是羞慚愧疚。

  就在越來越多的金耀士兵為弓箭所傷,風吟的前鋒也開始沖散他們核心陣營的時候。擊鼓中的少年發出一聲類似嘶吼的喊聲:“霖宣,替下他!”

  一道淡淡的雌雄難辨,低沉柔和的嗓音瞬時響應:“是,公子!”

  片刻間,只見一個俊秀的白衣男子出現在望月坡頂,一把奪過那將領手中的錦旗將他踢向一邊。那將領並沒有什麼嫉恨之色,反是一臉恭敬地退到了一旁。那被喚作霖宣的男子剛剛立定,耳中就傳來了溫潤中帶著絲沙啞的聲音:“文王後天八卦陣!”

  霖宣吓了一跳,一張俊臉糾結著望向後方:“這麼難的陣法,又是老早以前教我的,我忘得差不多了。”

  少年的聲音依舊沙啞,神態卻很悠閑地擊著鼓:“你若不會,便把上月給你的聘金都拿出來,辭了這三星之位罷了。”

  霖宣的臉色僵了僵,還待說什麼,但接觸到少年身後青衣男子冰寒的眼神,立馬把話吞了回去,回頭凝神舞動起手中的錦旗。

  戰局再變,木雙雙心驚地看著谷中變陣古怪的金耀士兵。他們擺的是什麼陣型,明明初看只是混亂的移動,卻偏偏能兩兩呼應,仿佛是以萬千軍士造就的迷宮,一旦己方人踏入死門,便再也逃脫不出來。

  這樣的陣法,讓木雙雙想起了無極山上的奎陽陣,又稱“太陽八卦陣”:乾為天、坎為水、艮為山、震為雷、巽為風、離為火、坤為地、兌為澤。那個陣法,木雙雙窮其十年也沒能領悟,最終只好退而求其次學習實力弱于奎陽陣的奎陰陣。

  師父曾說過,此陣以天地萬物生長之理為奧義,以星相移動為基理,其中蘊含八千多種變化,每一種都暗含一套武道哲理,非常人絕難精通。就是他自己也是到百歲以後才融會貫通的。

  可是卻有一個人,他天生不願學那掌權之道,領兵之法,卻對武之一道有著驚人的天賦和興趣。木雙雙將目光轉向掌托藍衫少年的青衣男子,心中一遍遍問道:風哥哥,是你嗎?是你助她成就這個陣法的嗎?

  不過底下變換的陣型,少年擊出的鼓聲,看似與奎陽陣相同,卻又非全然一樣。奎陽陣所蘊含的變化窮其不盡,又精深難懂,豈是臨時指揮普通士兵能演練出來的?

  原來只是形似,而非真正的奎陽陣啊!這樣的想法讓木雙雙大大松了口氣。沒有人比她們神荼更了解奎陽陣的強大和可怕,那是只要指揮的人精通陣法,布陣的人緊密配合,就可用于生擒絕頂高手,甚至摧毀十萬軍隊的恐怖陣法。到那時,無論自己有多少能耐,多少精銳,怕也無能為力了。

  然而,少年指揮的陣型雖不是奎陽,卻仍在瞬間扭轉了敗局。木雙雙仗著弓箭手的精準和陣型的穩固勉強與他互攻纏鬥,原本一面倒的戰局竟被他在眨眼間扭轉,成了勢均力敵之戰。這樣的陣型威力不如奎陽陣,變化頂多不過百數,卻勝在簡單易懂。即便是沒有經過演練的士兵,也能在鼓聲響起,戰旗揮下的瞬間變幻出九宮八卦的陣形。從行軍作戰上來說,少年所指揮的這個戰陣,竟是比奎陽陣更實用。

  就算真的是風哥哥教授的原理,他能如此這般運用,也可算得上是天縱奇才了!木雙雙這樣想著的時候……底下的局勢已經有了肉眼無法察覺的傾向。金耀的玄甲騎兵進退有度,從容鎮定,不時在九宮八卦各個陣門間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絕不是他們人數眾多卻素質平平的步兵可以比拟的。

  木雙雙歎了口氣,握著鼓槌已經有些酸痛的手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力道,她用極緩慢不易察覺的速度指揮軍隊收束陣型,擺出防守的姿勢,然後漸漸退回自己陣營。少年仿佛也察覺到了她息戰的意圖,做出了同樣的指示。

  就這樣,一場表面看來以平局告終,曆時兩個時辰的大戰,在有些濃重卻不激烈的硝煙中無聲無息地結束了。木雙雙被莫離從望月坡上請下來的時候,目光剛好瞥到對面等高的觀日坡。

  只見那剛剛還在與她鬥智鬥勇傾情一戰的藍衣少年,還沒來得及放下鼓槌,人已向後軟倒下去。沒有任何猶疑,一直護在他身後的青衣男子一把抱住他,將他纖細瘦弱的身體整個包裹在自己懷中。

  木雙雙忽然停下了腳步,她幾乎是有些震驚地看著遠方的那一幕。有種蠢蠢欲動的猜疑,在她看到青衣男子飽含憐惜和占有欲的動作後,無法抑制地在心底生根發芽。

  風哥哥,你所說的永遠不會逼迫,永遠不會離開的他,當真只是你的主子嗎?風哥哥,此時此刻,你的眼底心中究竟有沒有半分靈兒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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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得當年不過十歲的小丫頭,就被師父帶上山教導。因為是神荼候選人,所以不能與其它師兄妹交流,為的是防止將來在争霸天下的殘酷争鬥中心慈手軟;因為是神荼候選人,所以必須抱著生死無懼的心情,通過重重考驗,才能幸存下來。

  有多少次在生死間徘徊的時候,有多少次寂寞難耐的時候,有多少次想跟師父說放棄的時候,她就會跑到那扇厚重的石門前,想念門的另一邊那個記不清面容,卻在無極山給過她唯一的溫暖的小師兄。

  開始,木雙雙不知道那個最受師父師娘寵愛的小師兄叫什麼名字,只是常聽師娘用溫軟好聽的聲音在她面前,風兒長,風兒短的念叨。她也不知道他的長相,只知他總是穿著師娘親手做給他的青衣,腰間別著塊雪白的玉佩。那玉佩她是見過的,在師娘身上,上面刻著“似蘭斯馨,如松之勝”,雖然並不名貴,卻很精緻。木雙雙討過幾次,師娘卻笑著說,這個要留給自己的孩子。

  木雙雙還以為師娘會把玉佩給藥兒小師妹,她的女兒。誰知幾天以後,再問起那不見的玉,師娘卻說送給了風兒。木雙雙從未見過那個小師兄,卻幾乎了解他所有的生活細節。那時對他的感情和見一面的渴望,與其說是喜歡,還不如說是嫉妒和争寵的心里。

  直到大雨滂沱的那一夜,她終于撐不住無極山中的孤寂和寒冷,跑到山林中嚎啕大哭。她怕打雷,也怕閃電,但她更怕別人看到她軟弱的一面。淺淺的山洞根本擋不住雨,她傷心恐懼地痛哭著,只有十二歲的她,就算表面看來再成熟穩重,也不過是個孩子。她的脆弱有誰來包容,她的孤寂有誰來撫平,她的寒冷又有誰來溫暖?

  就在這時,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出現在洞口,低頭看著緊捂住耳朵顫抖的她,用清冷的聲音問:“誰?”

  木雙雙盡管渾身濕透,狼狽不堪,還是反問回去:“你又是誰?”

  一道閃電划下,木雙雙啊地驚叫了一聲低頭,卻看到少年被雨打濕的青衣和腰間雪白的玉,她恍然叫道:“我認得你,你是風兒……不!風師兄!”

  少年仍站在洞口,熟悉黑暗的木雙雙看著瓢潑的雨絲從他發間低下,面容全然被遮蓋了。他用一樣清冷的語調問:“你是誰?”

  “我……我是靈兒……”木雙雙用顫抖的聲音說,靈兒是她的小名,在無極山師父師母都是這樣稱呼她的。

  少年收起了手中的劍,在雨中的聲音顯得朦胧:“師妹嗎?太晚了,回去吧……”

  “轟隆隆——!!”巨大的雷聲幾乎是落在山洞邊,吓得木雙雙啊地尖叫了一聲沖進那少年懷里,緊緊抱住。

  “你幹什麼?!”少年有些慌亂地想推開他,聲音沒有了原先的清冷,卻有著深沉的憤怒和不自在,“快放開!”

  “我……我怕……”木雙雙所有緊繃的神經似乎在投入這個少年懷中的那一刻斷裂了,她哇得一聲哭了出來,“靈兒怕打雷,爹爹……哥哥……靈兒怕……”

  原本使了很大力推開她的少年終于妥協地放下了手,由她抱著。兩人就這麼依偎在滂沱大雨中,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木雙雙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她躺在山洞中身上蓋著幹草(內力蒸幹的),旁邊卻沒有了少年的身影。然而,從那一天開始,她的心中就記住了這樣一個少年,這樣一個在雨中給過她溫暖的師兄。

  她總是不經意地向師母打探他的喜好、性情,乃至每天在做的事。慢慢地,木雙雙知道了他住在僅與自己相隔一個石門的西側;知道了他酷愛習武,卻不喜歡兵法謀略;知道他除了師母和小師妹,從不與其他女子親近(無極山上除了神荼還是有其它弟子的,等級相對較低,與奴仆無異);知道了他性情清冷,沒有執著心,卻又有著骨子里的驕傲……

  那些都是木雙雙腦中的風亦寒,曾經的風亦寒。可是為何此時此刻,看著遠處那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捧著珍寶的青衣男子,她會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那真的是印象中清冷淡漠,對什麼事都毫不在乎的小師兄嗎?

  風哥哥,你究竟在以什麼樣的心情守護著你的主子?你究竟在以什麼樣的心情將他抱在懷中?你們兩個……都是男子不是嗎?

  一步步走下望月坡,步伐如常,心里的酸楚湧了上來,木雙雙撇過頭使勁咬了咬牙,才讓發熱的眼眶冷卻下來。

  不!如今又豈是思慮這些的時候?木雙雙深吸了一口氣,讓埋在內心深處的苦戀和酸楚統統沉澱下去,神情動作已恢複了平日的高貴優雅。

  “莫離……”她目注剛剛還兵戈鐵馬的栖鳳谷底,淡淡道,“傳令三軍整修待命,一個時辰後發動第二波進攻。”

  莫離眼中有著崇拜和戀慕,卻卑微地低下頭,沉聲道:“是,小姐!”

  觀日坡上,藍衣少年在軍隊回營,戰鼓敲擊出最後一個音的時候,就再也支撐不住了。藍衫包裹下的單薄身體緩緩軟下,躺入一個清涼卻僵硬的懷抱中。烈日明晃晃地照在他們頭頂,連腳下的土地都冒著白煙,少年卻仿如置身清風沐浴細雨中那般露出舒適安心的笑容。

  青衣男子緊緊地抱著他,不管是摟住他細腰的手,還是拖在他背後輸送內力的手,都輕輕顫抖著:“公子,去休息吧。”

  藍衣少年撐開眼,蒼白幹裂的唇無聲吐字:“這里……”

  “這里我會處理。”青衣男子掩去眼中所有的心痛和憐惜,用清冷的聲音說,“絕對不會失敗的。”

  少年秀氣的眉微微皺了起來,神色很溫柔,語調含著微微的疼惜:“亦寒,她畢竟是你師妹。我知道……你是不想……傷害……”

  “沒有!”青衣男子略提高了聲音打斷他的話,將他緊緊鎖在懷里,聲音決絕到顫抖,“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沒有了!”

  藍衣少年輕輕閉起眼,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眼睑下微微顫抖著,蒼白幹裂的唇微微開啓吐出微弱的氣息,襯得那張俊秀的面容越加凄美。

  青衣男子強忍住低頭吻住他雙唇的沖動,沖著下坡處叫道:“秦霧!”

  一個清秀的少年立時越了上來,恭敬地叫了聲:“師父。”在看到藍衣少年憔悴虛弱,幾乎奄奄一息的樣子時,眼中露出了驚惶之色,“公子他沒事吧?”

  “帶公子去飛飛處。”青衣男子說完這一句就緊抿了唇。秦霧連忙伸手要接他手中的少年。

  青衣男子一寸一寸地松開手,想將懷中的人遞過去。藍衣少年卻猛地伸手抱住了他,臉緊緊偎在他胸前,沙啞無聲地說:“等一下……亦寒,再抱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他的聲音很虛弱,連吐息都是若有若無的,表情卻執著地讓人心痛。青衣男子再按耐不住,將他緊緊鎖入懷中。他不能貪心太多,如果能一輩子這樣抱著他不放;如果能一輩子讓他依賴信任,也就足夠了!足夠了……

  因為天氣炎熱,遠遠看去就仿佛蒸騰著白煙的觀日坡上,一身青衣的男子緊緊抱著懷中昏迷過去的藍衫少年,線條冷硬的嘴角緩緩勾勒出淡淡的笑容。那種笑容,欣慰糾纏了哀傷,眷戀摻雜了絕望,竟是那樣的徹骨溫柔。



第8章  計名反間(上)

  疑中之疑。比之自內,不自失也。
  ——出自《三十六計.反間計》

  當木雙雙經過一個時辰的調息重新走上望月坡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對面山坡上竟已沒了那藍衫少年的身影。想起他剛剛虛弱不堪的模樣,想必,是再支撐不住了。

  心里沒有該有的喜悅和慶幸,反有種淡淡的遺憾,以及在看到孤身獨立坡頂的青衣男子時,隐約浮現的不安。

  金耀眾兵將在失去少年指揮後的不安和惶恐都被木雙雙和風吟將領看在眼里。莫離眼中露出嗜戰的興奮:“小姐,那秦洛一副病恹恹的樣子,剛剛一戰怕是耗盡了所有精力。如今,他們主帥不在,群龍無首,再無可與小姐相抗的名將。看來,今日勝的必會是我們。”

  看來,今日勝的必會是我們。是嗎?真的會勝嗎?木雙雙緊皺著眉,在心底一遍遍問著自己,心里的不安是什麼?蠢蠢欲動的恐懼是什麼?以秦洛的算無遺策,怎會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與自己開戰,又留下幾萬士兵任自己屠殺?

  一個略顯稚嫩,仿佛天生帶著童音的男聲插了進來:“小姐還在猶豫什麼?兵貴神速啊!”

  木雙雙瞥了身邊清秀的少年一眼。少年有著一張看不出年齡的娃娃臉,烏黑的眼睛大而有神,不時閃爍著疑惑的光芒。秦歸,三年前忽然在朝中大肆活躍的男子,先皇卓勝朝對他的寵愛幾乎勝過了當今皇上卓清,就是卓清也對他極為忍讓包容。

  木雙雙是聽過朝中傳聞的,秦歸是先皇卓勝朝遺落在民間的私生子,從小就颠沛流離,受盡了苦楚。好不容易被先皇發現,卻因為母親身份低賤而不能對外公布,再加上先皇子嗣本就稀少,而秦歸又有著難見的天賦和政治才能,自然對他憐惜寵愛有加。

  可是木雙雙卻不喜歡秦歸,這個外表單純,面若桃花,聰慧伶俐的少年究竟有著怎樣的心機,她無論如何也看不通透。只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稚嫩的外表所騙,堕入陷阱中。常年周旋于爾虞我詐,習遍各種陰謀詭計的自己尤且不能應付他,更何況是本性純厚又有幾分愚蠢的皇上呢?

  秦歸眨了眨眼,一臉天真地問:“小姐這這般猶豫不決,難道是有什麼苦衷嗎?”

  木雙雙被問得心頭一顫,果然看到幾個將領都向自己投射過來懷疑的目光。她定了定神,心中越發提醒自己要小心這個秦歸,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地道:“傳令三軍,準備進攻!”

  戰鼓響起,金耀與風吟軍的第二波攻防戰終于開始了。

  可是,木雙雙卻驚異地發現,金耀的步兵竟都退守在一里開外的安全處,玄甲騎兵索性不見了蹤影。她擡頭朝對面的高坡望去,那一刻,明晃晃地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炎炎烈日下,那個剛剛還人聲鼎沸的觀日坡如今幽寂的吓人。只有一個青衫孤卓的身影立在群山間,晴空下。

  他的手中沒有錦旗,沒有鼓槌,卻輕輕握著那把名動天下的青霜劍的劍柄。他茕茕孑立地站在觀日坡上,不走不動,單手負後,可是那隐約可見的清冷眼神,牢牢注視著本該屬于金耀的空曠戰場,卻預示了他随時都會飄然而下。

  木雙雙定了定神,揮舞出手中戰旗,嚴陣以待的風吟步兵、騎兵立時以菱形為陣迅速向西方沖去。即便看似笨拙的陣型,進軍的氣勢卻快準狠得讓人驚歎。

  随著戰争的正式開始,風吟大軍的挺進,一里開外的金耀步兵忽然動了。他們分別向左右兩旁移動,迅速在中間撕扯出一道裂縫。那裂縫不大,僅容得兩人並排通過,卻讓木雙雙清楚地看到魚貫幾乎是飛馳而入的黑衣人。

  就在木雙雙驚駭,甚至有些呆滞地擡頭的時候,她看到青衣男子望向她的一眼。那歉疚無奈,卻又決絕無回的一眼。

  然後,他手握青霜劍,再沒有半分猶豫地從三十幾丈高的觀日坡上一躍而下,飄然落在整齊排列的黑衣男子之前。

  “霖宣守死門,若水休門,秦離開門,绮羅驚門,秦霧傷門,秦雪杜門,沈宏景門!”随著青衣男子腳步的移動和命令的下達,所有的黑衣男子分成七撥迅速跟随為首的幾人移動。在木雙雙還沒來得及回神的時候,那不足千數的黑衣人已然占據了七個關鍵方位,將幾萬的風吟步騎兵牢牢圍在戰場中。

  “所謂奎陽陣,是三百年前一個精通奇門遁甲的武者所創。門,以八卦變相,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八門故曰奇門。遁,隐性,甲,儀也。六甲六儀互為演之而為遁甲,造勢三重法、象三才,上層象天,布九星,中層象人,開八門,下層象地布八卦,立陰陽二遁,一順一逆以布三奇六儀也。【注1】”

  “布陣時,八門各需一武功高強之人鎮守,若意圖救人以生門為尊,若意圖擒殺則以傷門為尊,若意圖毀滅則以死門位尊。八門各自蘊含六十四種變化,每一種變化又引六甲之儀,幻化無窮。是以,奎海之涯,變幻莫測,生生不息,永無止境。奎陽陣乃是世間最厲害,最令人恐懼的陣法。這也是天星流劍派所謂的僅憑一人一派一星魂,就可左右天下局勢的其中一個緣由。”

  木雙雙只覺驟然間全身的血液變得冰冷,顫抖的寒意從心底冒起,席卷全身。她的耳中什麼都聽不見了,只餘師傅當年聲音清冷的教導和警告。

  那個站在死門旁不足十丈,只需一個縱躍就可完成陣法的青衣男子,是如此的陌生。師娘曾說,風兒秉性淡泊,實在不適合卷入天下紛争;師娘曾說,風兒至情至性,哪怕死也不會願意和師兄妹自相殘殺;師娘到臨死前,還那樣說:符禦,不要傷害風兒,就算他不願成為星魂,也萬不要傷害他……

  她明明在門外聽得清楚,她明明到現在還記得少年懷抱的餘溫。為何這一刻會有當年種種不過是一場夢的錯覺?風哥哥,淡漠如你,外冷內熱如你,怎麼能狠得下心引靈兒入奎陽陣?

  你可知此陣一啓,你的光芒將再也遮掩不住,你曾經與命運抗争的努力將統統化為泡影?你可知此陣一啓,風吟要死多少大好男兒?你可知此陣一啓,靈兒……就再也沒有家了!

  恍惚中感覺有一道視線緩緩落在她身上,木雙雙猛地驚醒過來,她的手中還握著錦旗,眼睛卻死死望著一直未移動半步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漆黑的眼眸靜靜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瞳仁在遠遠的谷底看不真切,仿佛平靜無波,又仿佛傳遞了千言萬語的信息。

  木雙雙心中一動,忽然緊盯著那大開的死門,一種荒謬卻讓她欣喜的想法從心底深處冒起。風哥哥一直沒有踏入死門,開啓陣法。難道是默許讓她退兵?

  風哥哥他終究還是不願做那無情殺戮之人;風哥哥他終究還是不會真正傷害她!

  既然領會了青衣男子的暗示,木雙雙自然不會再猶豫,無論他的本意是什麼,無論這詭異一戰背後蘊含著怎樣的陰謀。幾萬人的生命終究是最重要的,她怎能随意犧牲。

  于是,紅色的錦旗翩然揮舞,菱形的陣營緩緩分裂,然後從死門依次有序地撤退。期間,所有嚴陣以待的黑衣男子都一動不動地看著獵物的離開,甚至連表情也沒有變化一下。

  當幾萬風吟軍有一半已退出戰陣的時候,青衣男子忽然手一揮,片刻前無聲無息而來的黑衣男子飛馳電掣般離開自己所在的方位,再度無聲無息離去。

  那時,所有人都將驚疑的目光集中在莫名其妙忽然撤退的木雙雙身上,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原本守在景門的黑衣男子在離去前不經意地將一塊玉佩掉落在地上,被撤退時經過的一個風吟將領用腳勾起,握在手中。退到安全處的風吟將領,原本只是帶著漫不經心的態度欣賞這塊美玉,卻在看清玉上的文字時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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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37:16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計名反間(中)

  木雙雙帶著濃重的疲憊之色走下望月坡進入己方陣營,所有的高級將領都面色凝重地坐在主帳中似是在等著她。木雙雙揮了揮手,聲音有幾分虛弱:“傳令,即刻回房陵城。”

  “等等!”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木雙雙的命令,只見他須發花白,雙目卻炯炯有神,“先不忙著回城,我等有些話想問問元帥。”

  發話的人叫童智,去年剛過了六十歲大壽,與父親木成英是知交好友,也算得上木雙雙的長輩。所以,雖然此次大戰木雙雙是主帥,他還是敢以這樣不敬的態度和她說話。

  木雙雙盡管無論身體還是心里上都疲累的虛脫,還是不敢怠慢:“童叔請問。”

  童智雙目灼灼看著他,其中有著她看不懂的痛惜和責備:“方才你為何要退兵?”

  木雙雙一愣:“那是因為,方才的陣法,如果不退兵……”

  木雙雙猶豫的語調,似乎徹底激怒了童智,他拂袖怒道:“方才沖出的敵軍不過幾百人,就算統統是絕頂高手,也絕不可能勝過我軍幾萬人。請問元帥為什麼要退兵?”

  “我……”面對這樣的責問,木雙雙忽然發現竟辯駁不出來。世間能有幾人知道奎陽陣?世間又能有幾人認得出方才的陣法是奎陽陣?她能解釋嗎?又該解釋什麼?

  “雙兒,你和君兒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本還不信那些市井流言,也不信無涯的一面之詞。身為神之侍女的你,從小就恭順知禮,又豈是那種會為了兒女之情而出賣國家的無知女子?誰知……誰知今日……”

  “童叔!!”木雙雙震驚地打斷他的話,聲音微微顫抖著,“今日一戰,雙雙自知未盡全功,將強虜驅逐出我風吟。可是,那只是雙雙技不如人,怎可將出賣國家這等重罪扣在雙雙頭上?”

  “那麼請問小姐,”就算嚴肅說話也會含著幾分笑意的男音插了進來,秦歸稚氣的臉上一雙眸子幽黑得深不見底,“為何小姐一見秦洛昏迷離開就魂不守舍?為何要小姐趁機殲滅群龍無首的金耀軍小姐卻猶豫不決?為何僅僅只是幾百人的示威卻讓小姐撤走數萬大軍?”

  秦歸的話讓木雙雙全身都顫抖起來,她忽然憶起風亦寒擡頭看他時,那無波無瀾的眼神背後所蘊藏的憐憫、愧疚和志在必得。不!不可能!難道……難道秦洛與自己這一戰的用意,根本就不是取勝?難道風哥哥擺出奎陽陣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毀滅,而是……而是誣陷!

  木雙雙的臉色慘白一片,她緩緩看向莫離,問:“你也是這麼想?”

  莫離痛苦地糾緊了眉頭,慢慢低下頭去。

  “就憑一場仗!!”木雙雙失控地大吼,聲音尖銳,“就憑一場仗你們就認定我通敵叛國?!”

  “宮主!宮主!”春兒憂心的聲音從營帳外傳來,她不顧一切地甩開攔路的士兵,沖到木雙雙面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她,“宮主,你沒事吧?”

  猛地擡起頭,她用通紅凄厲的眼神望向在場所有人:“你們這群窩囊廢!自己抵擋不了秦洛,如今被人小小挑撥一下就懷疑宮主。奈何宮主為了這個國家勞心勞力,有多少天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春兒的話聲色俱厲,說得營帳中幾人羞慚,幾人惱羞成怒。一個魯莽的年輕將領上千幾步,不屑道:“我們承認木元帥厲害。僅憑八萬兵士就能擊潰楊潛十六萬大軍。可是,如此厲害的木元帥以十四萬之師,面對僅率十萬大軍的秦洛,為何卻久無建樹?若說沒有私情,誰肯相信?”

  春兒一時語塞,一張俏臉紅一陣白一陣:“那……那是因為秦洛太過厲害!”

  “秦洛确實有通天徹底之能。”秦歸臉上挂著諷刺的笑接話,“據上庸城中探子來報,秦洛在小姐擊潰楊潛大軍前夜于街市遊蕩。途中多次接到小姐或危或安的密報,卻始終安之若素,毫無焦急之色,似乎早猜到小姐會赢一般。最終,楊毅全軍覆沒的消息傳達,秦洛非但沒有一絲憂慮憤慨,反滿臉輕松,還與身旁風吟百姓談笑。若非心系小姐,又豈會有這般表現?”

  木雙雙一震問道:“果有此事?”

  秦歸笑笑:“小姐若不信,可以随意抓個上庸城中的百姓問問。另外還有單副將剛剛在戰場上撿到的玉印,更是清楚說明了當日秦洛對小姐的……關切。”

  “什麼玉佩?!”

  秦歸從懷中掏出一塊白玉恭敬地遞到童智面前,童智眯著眼看了一會,忽然驚呼道:“渦陽司馬,這是司馬麟的官印,怎麼會在你手里?!”

  秦歸淡淡道:“此印被方才敵方一黑衣人不慎遺落,單將軍恰好拾獲。”他的目光轉向一直低垂著頭的莫離,“莫將軍,渦陽一戰中,司馬麟是否起先不肯派兵援助小姐,後來卻無故出兵呢?”

  莫離怔了怔,點頭道:“确有此事!”

  秦歸單手擺弄著自己衣衫上垂下的流蘇,笑道:“這就不難解釋為何此玉會在秦洛手下手中了。定是秦洛擔心小姐安危,派人威脅司馬麟出兵,且順便盜走了他的玉印。”

  春兒扶著震驚到面色慘白的木雙雙,屈辱的眼淚湧了上來,她急促喘息著大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家宮主與秦洛素不相識,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如何會對他存私?”

  童智哼了一聲,面色冰冷不屑地看著木雙雙:“若無證據,老夫豈會随意指責元帥!無涯早在一年前就飛鴿傳書告知皇上,你曾兩次于金耀追殺秦洛卻最終手下留情。而且其後多次秘密造訪秦洛府邸,無聲無息進去,又無聲無息回到神殿。你以為都無人知曉嗎?”

  無涯,木勝……陳勝,這個早被她遺忘,被秦洛用劇毒控制在手中的表哥。當年那夜,她怎會想到,自己一個不經意的疏忽,竟會成為今日的緻命傷。

  秦歸歎了口氣道:“小姐恐怕還不知道,皇上接到司馬麟密報:渦陽一戰前,司馬麟截獲了秦洛寫給城中某位將領的一封信,信中語氣溫柔暧昧,他懷疑那人正是小姐。皇上當時自然不信他,可是越來越多的證據指向小姐……唉!小姐當真傷了皇上的心呢……”

  木雙雙緊緊握住雙拳,咬緊牙關,卻仍止不住全身的顫抖。秦洛,那個年少成名,深不可測的金耀丞相,他究竟在打算著什麼?

  他可以未蔔先知地預見楊潛的大敗並眼看著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他可以談笑地讓風吟百姓對他心悅誠服毫無反抗,他可以早在戰争之始就布好陷阱耐心地等待不知何時才會領兵的自己跳入,這樣一個少年,這樣一個強大可怕到讓她戰抖的少年,他究竟在謀划著什麼?

  木雙雙有種預感,秦洛所做的一切,在旁人,在她看來匪夷所思的舉動,不過是個前奏。無論是遠在金耀的楊毅,還是無路可退的自己,都是他網中的獵物。那張網,編織得輕巧精妙,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向著整個伊修大陸延伸……

  “雙兒,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童智憤怒遺憾的聲音打斷了她可怕的想象。

  木雙雙沉吟了半晌,高高地傲然地揚起頭:“沒有,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既然如此!”童智厲聲發令,“來人,奪去木雙雙帥印,交由莫將軍收押,即日送返紫都!元帥一位,由秦歸接任,大家可有異議?”

  眾人齊道:“臣等領命!”


第8章 計名反間(下)
  
  木雙雙迷迷糊糊地斜靠在卧榻上,她的身體疲勞已經到達了極限,但她的精神卻得不到片刻的安甯。正在將睡未睡之際,門忽然被推了開來,她本以為是莫離,是以並不想說話,可是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清潤悅耳,略帶稚氣的男子聲音:“木姑娘。”

  木雙雙豁然驚醒,直起身皺眉看著來人:“秦歸,你來幹什麼?”

  秦歸俊秀的臉上挂著淺淺的笑容,在她面前坐下來道:“我來為公子傳達幾句話。”

  “公子?”木雙雙思維滞了滞,“公子……公子?!秦洛!!”她猛地一震,脫口道,“你是金耀的奸細?!”

  秦歸聞言哼了聲,一臉不屑地道:“誰是金耀的奸細?我效忠的只有公子一人。”

  木雙雙緩緩吐息著,消化今天突如其來多到她承受不了的噩耗:“公子……是秦洛?”

  秦歸笑著點了點頭:“我的秦姓還是公子賜予的呢!”

  “那麼風吟……先皇……”木雙雙咬牙道,“他待你何其珍愛,你怎能……毀你父皇的國家!”

  “別開玩笑了。”秦歸仍舊笑得一臉淡然,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一個強暴了你母親,並且逼死她,讓你從小颠沛流離,受盡人間苦楚的人,你會認他為父皇嗎?”

  他見木雙雙一臉震驚,微微一哂道:“紅塵世事太過可笑。有權有勢的人只懂趨利避害,欺淩弱小,卻會得到更多的權勢;貧窮悲苦的人想要拯救世人,施舍一點愛心,卻會變得更加悲苦。這就是如今的伊修大陸。唯有公子是不一樣的,他有著經天緯地之才,他可以只手掌握權勢财富,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是這樣的他卻開設……收容了千千萬萬像我們這般的孤兒。他确實想要我們替他辦事,卻從不逼迫我們;他教我們各種技能武功,卻從不強迫我們殺人;他讓我們執行各種任務,卻從來把我們的生命安危放在第一位。”

  輕柔,甚至帶著孺慕之思的笑容出現在秦歸的臉上,讓木雙雙有片刻的怔忪。他仍在說著,笑容全然不似平時的虛假:“公子其實算不上好人,他也會利用他人,也會為了護短不惜犧牲全天下。他的心機很深沉,有時又笨到無可救藥乃至傷害到我們。可是這樣的公子,還有同受公子栽培的那些算不上善良的兄弟,卻真實得讓我眷戀。無論我身在何方,是什麼身份,只有公子所在的地方,才是我能歸去的家。”

  見木雙雙怔怔地看著他,秦歸羞澀一笑,兩頰浮起的的紅暈讓整個人看上去更稚氣未脫:“在風吟三年多,太憋得慌,不知不覺就說多了。”

  秦歸的話有著太多的偏激和執著,确實不能完全做準。可是,能讓這樣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對他赤誠效忠,這個秦洛,至少是個值得付出的人。

  木雙雙不怪秦洛對自己的陷害,原本戰場無情,如果自己有這樣的布局能力,她也一樣會陷秦洛于不義,而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只是,不甘心呢!好不容易,她才有了馳騁沙場的機會!好不容易,她才有了施展自己才華的舞台!卻這般無疾而終。勝利的喜悅,布陣的憂心,與秦洛對決的激揚,她都是那麼留戀。然而,終究只是過去了……

  至于秦歸的身份,她從沒想過去揭穿。莫說如今朝中絕沒有人會相信她,事實上,從她交出帥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知道,風吟必亡了。沒有人可以抵擋住秦洛的步伐,甚至沒有人可以預測到秦洛的意圖,帥印是否交給效忠于秦洛的秦歸,又有什麼區別呢?

  木雙雙嘴角輕勾,本該嘲諷的冷笑在到達嘴角時卻含了滿滿的苦澀:“他有什麼話要說。”

  秦歸露出個燦爛的笑容,道:“公子說,姑娘是個聰明人。他也不必多解釋什麼。果然不錯。”

  木雙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再替他說好話也沒用!”

  秦歸吐了吐舌頭,神情稚氣可愛,然一開口眼神卻又變得幽深難測:“公子說,他的反間計必然讓姑娘在朝中再無立足之地,甚至失去自由之身。然卓清本性純善,又向來與姑娘親厚,姑娘至少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至于木丞相,他在朝中地位一向穩固,兼且門生無數,就算會受到波及,也決非頃刻之間。而這段時日,已足夠公子攻下房陵,直取紫都,握風吟于掌中了。到時,姑娘若想保住風吟朝臣和百姓,便須答應公子幾件事。”

  木雙雙心中的震撼何止一星半點,于一年前便開始布局的反間計,在反間計還沒開始前便為自己鋪好的後路,將自己迫入絕境的步步緊逼、毫不留情!這是何等的遠見謀略?又是戰場上何等的睿智超然?

  然而,他這般費心,為的是什麼?風吟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不是嗎?稱霸路上,早已沒有能阻礙他之人了,不是嗎?

  心底雖驚濤駭浪,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出來。木雙雙的神色冷漠淡然,嘴角幽幽勾起:“敗軍之將,何以言勇,雙雙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秦歸激賞地笑笑,手肘支在椅臂上斜靠著,形狀慵懶,可是配上那張天生的娃娃臉,卻只讓人覺得可愛:“第一,風吟仍為風吟,皇上仍姓卓,然卓清必須退位。”

  “第二,木姑娘須說服木丞相安撫朝中老臣,若實在有頑固不化之輩一意阻撓公子,不得已公子也只能除之。當然,作為交換,公子可保證姑娘登上太後之位後,手中所握實權,絕不會埋沒了姑娘的才能。”

  “第三,希望姑娘能全力相助公子,結束戰國亂世,統一伊修大陸。公子說,他或許不能保證會讓風吟王朝永遠存在下去,但至少絕不是國破家亡。”

  “至于第四點。” 秦歸朝著她無奈一笑,“公子他並不想當皇帝,他只想在亂世結束前找一個自由掌權的立足之地。公子說,這些提議若放在今日之前,木姑娘必然連聽都不屑一聽,但此時此刻,姑娘就算沒有十分,也該有八分相信他了吧?”

  秦歸說得輕松,木雙雙卻聽得目瞪口呆,從迷茫到震驚,從震驚到震撼,直至完全明白過來,竟只剩下一種心情,那便是哭笑不得。

  原來如此啊!原來這一切的一切,皆因為一個理由,那便是秦洛他……不夠狠。是的,擁有經天緯地之才,吞吐乾坤之力的天縱奇才秦洛竟不具備成為帝王的狠絕!而他分明也清楚本身緻命的弱點,所以才想出了這樣一個環中環,計中計,將自己拖下水!

  天下哪有這樣的人?他既不願稱霸天下,卻又想親自體驗打拼天下的動人過程!他既不願登上那至尊之位,卻又想手握天下權勢,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掌控他!所以,便借由自己,把風吟一國作為傀儡,來實現這個願望。這般天真膽大到……駭人聽聞的想法,他竟真的敢付諸于實踐。

  秦洛!好個秦洛!你果然是那將世人玩弄于掌心的少年丞相!你果然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之子!

  要知道,風吟如今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再加上秦歸的助力,秦洛若想自立為王,那是再簡單自然不過的事。可他偏偏不願,或者說是不能,費盡了心思,兜了一個大圈,用反間計將自己逼入絕境,也只是為了實現他至尊卻逍遙的願望。

  秦洛啊秦洛!你就不怕我有一天羽翼豐滿,如楊毅一般一心鏟除你嗎?

  秦歸看她表情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苦笑地搖頭道:“你也覺得公子很任性是不是?哪有攻打一個國家只是為了容身的,又不是過家家。”

  “過……家家?”木雙雙好奇地重複這個從未聽過的詞。

  秦歸一愣,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公子的話,有時就是稀奇古怪,我們總是被影響了還不自知。公子說了,如果有一天姑娘當真如楊毅那般容不下他,他也不會有怨言,頂多讓曆史重演就是了。不過公子也說了,他相信姑娘不是這樣的人,姑娘的眼光遠比尋常人要高明得多。”

  秦歸拍拍衣服站起身來,臨走前也只說了一句話,那時討喜的笑容還挂在臉上,墨玉般的雙眸熠熠生輝,聲音卻輕柔缥缈仿佛超脫了出去:“木姑娘,你該清楚,風吟有我在,就算姑娘果真因公子的反間計而死,對公子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木雙雙還是如剛剛般斜靠在卧榻上,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給整個房間和家具都染上了一層桔黃色,已經傍晚了呢。

  腦中還回蕩著秦歸的每一句話,木雙雙發覺自己的心情已經與方才全然不同了。仍是在煩惱,仍是在憂慮,卻沒有了絕望和頹喪。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相信秦歸的話,潛意識地,木雙雙認為能讓風哥哥誓死效忠的人,必定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可以用計,可以使詐,但絕不屑于說這種有失風度的謊言。

  那麼自己該答應他嗎?這樣幫他取得風吟的政權,與叛國何異?可是,若不答應他,風吟滅了,又何來家國可叛?自己會甘心就這樣埋沒于曆史洪流中嗎?不!她絕對不會甘心。

  就在木雙雙想得入神的時候,窗口忽然飄過一陣淡淡的蘭花香。那香仿佛随風而來,卻又仿佛攜風而來,沁融在空氣中,絲絲縷縷鑽入人鼻尖,讓人說不出的舒暢渴望。

  木雙雙歎了口氣道:“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本只拉開一條縫隙的窗被推了開來,一個白衣黑發的女子神態從容地自窗口一躍而入,那動作優雅地就仿佛在拈花微笑一般。一入房中,她就撥開淩亂的長發,露出如露珠般清麗脫俗的容顔。她的年齡看上去很稚嫩,頂多不過二十歲,可是眼中柔和的神光,卻讓人不經意地想起慈母的溫柔。

  她的聲音有種雌雄皆可的清潤,仿佛一道夏日冰泉,灌入嘶啞幹渴的口中:“雙師姐,好久不見。”

  “是好久了。”木雙雙幽幽歎了口氣, “我剛剛才想著,藥兒該來了。結果,你便來了。”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懷念,還有些淡淡的怅然和如釋重負。木雙雙望向夕陽遍天的窗外,柔聲低語:“沒想到,這麼快就只剩下一個神荼了。最不願屈服命運的他,結果還是走上了成為星魂的道路。究竟是該為他喜,還是為他憂呢?”

  “不是的。”谷藥兒用很輕柔的聲音打斷她說,“神荼並非只剩下風亦寒一個。這點,風哥哥他也是早知道的。”

  木雙雙猛地一震,支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不可能!那麼另一個神荼是誰?”

  【注1】出自《奇門遁甲符應經》。三奇:為十幹中的乙、丙、丁。六儀:以甲為諸陽之首,以戊己庚辛壬癸為六儀,六甲為甲子、甲戊、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八門:開、休、生、傷、杜、景、死、驚是謂八門。九星及九宮:指天蓬主一宮,天芮主二宮,天沖主三宮,天輔主四宮,天禽主五宮,天心主六宮,天柱主七宮,天壬主八宮,天英主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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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38:01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憂思難忘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出現了太多熟悉的臉,他們有的微笑著,有的憤怒著,有的渴望著,有的悲傷著,有的憎恨著,卻是如此清晰地一一出現在我夢中。

  我轉過一個個街角,然後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看到孤獨站立在巷口的青衣男子。清晨寒露中,他總是為了我停留在無人的巷口,不問緣由。我只想牽著他的手,走到盡頭。

  然而,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擁抱他,無論我曾跟他多麼的靠近,甚至聽到他沉穩的心跳,卻終究無法觸碰到他。然後,在夜幕降臨的頃刻,我終于明白,我與他,永遠沒有牽手的自由。

  盈盈的臉扭曲著,朝我大吼:“林伽藍,我恨你的天真,恨你的無知,恨你的一帆風順,所以,我要你跟我一樣痛苦!不幸!”

  她的聲音尖銳凄厲,帶著隆隆的餘音。我卻在夢中微笑地對她說:“如果你和我的痛苦不幸真的一樣了,你就會明白,地獄是一個連恨都奢侈的地方。”

  軟軟幼嫩的嬰兒沖著我咿咿呀呀叫,他咧開薄薄的唇露出沒有牙齒的粉紅色牙床,兩頰因為笑容泛起可愛的酒窩。

  他沖著我爬過來,我的心中充滿了溫柔喜悅的情懷,伸手要抱住他,他卻忽然變得透明,然後在我的指尖碰觸到他的瞬間化成一縷青煙,消散在天地間。

  徐冽一步步朝我走來,他說:“伽藍,跟我回去吧。”聲音是那麼渴望顫抖。

  我知道他終究會發現真相,我知道他終究會痛不欲生,我知道當年的事其實分不清誰錯得更多,只是……我還不曾忘記那痛啊!我緩緩伸出手撫摸上他的臉,輕聲道:“徐冽,你知道嗎?當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即便你站在我面前,也不過是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宇……”飛飛沖我張開手,漆黑的眼眸幽幽望著我,那麼依戀,那麼稚嫩,那麼脆弱,讓我想起了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我伸手輕撫他黑柔的長發,對著他笑。

  那雙漆黑的眼眸卻忽然變成了深藍,單純的笑變得如罂粟般絕豔卻劇毒:“藍藍,你我前世緣淺,後世糾纏,你注定永遠擺脫不了我。”

  我躺在一片碧綠柔軟的草地上,睜開眼,頭頂是一片藍天,朵朵漂浮的白雲,還有那熟悉卻埋在心底深處太久的溫潤的臉,棕色的眼眸溫柔憐惜地看著我。

  我伸出手,想擁抱他單薄又透明的身體,卻在指尖穿透他手臂的瞬間頓住。

  “子默……”我說,“子默……你過得好嗎?”

  他沖著我笑,笑容輕淺溫和,仿佛再沒有了從前的負擔和傷痛,只餘純粹的眷戀。

  然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睜開眼,在朦胧的燭光下看到子默的臉。我的感官被濃厚的酸楚和思念覆蓋著,但我知道我不能讓他擔心。我說:“子默,你看到了嗎?我做到了你說的最後一計。”

  “我把楊毅和木雙雙引入了精心布置的陷阱,風吟馬上就可以被攻克了。”

  “臨宇?”子默微皺著眉,疑惑不解地看我。

  我眨了眨眼,將因為刻骨的思念和內疚泛起的濕熱化去,繼續道:“我現在已經可以不依賴你地生存了。我能在朝堂上長袖善舞,我能在戰場上行軍布陣,我有運籌帷幄的能力,我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決心。雖然有些事,讓我很痛很痛,我還是能夠忍耐下去,裝作毫不在意。”

  “子默,你曾說,如果我能變回真正的臨宇,或許你不會這麼擔心。”我擺出自認為最柔和最自然的笑容,“子默,我已經不需要你再擔心了,真的。”可是……

  可是,我還是好想念你!好想,好想再見到你!

  “臨宇,你是不是發燒了?”子默的手撫上我的額頭,“我去叫你的風護衛過來。”

  “子默——!!”我驚叫了一聲,緊緊拽住他的手腕,哽聲道,“不要走!”

  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抓住那只手,一遍遍說:“子默,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騙你的。一個人,其實很累,沒有任何人在身邊,其實很孤單……我和亦寒,你讓我堅定地愛下去,可是如今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說什麼不需要你擔心,都是騙人的。子默……我好想你……好想你……”

  心底的傷和胸口的痛湧了上來,我昏昏沉沉地又睡過去,繼續做著其他的夢。手卻片刻不肯放松地拽著那只手腕,就如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稻草一般,只怕一放開就會有鋪天蓋地的寂寞洶湧而來。

  也不知睡了多久,才終于完全清醒過來。身體上的痛已經全然消失了,只是渾身虛脫般地使不上力氣。我抿了抿冰涼幹裂的唇,睜開眼。

  房中空蕩蕩的,一低頭卻看到一頭黑亮的烏發,可以想象的微微鼓起的俊秀臉龐完全埋在手臂和被褥中。

  修長白皙骨節勻稱的手指以一種很固執很缺乏安全感的方式緊緊抓著我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應該是抓得很久了,所以有種溫熱的潮濕在兩指間徘徊。

  我小心地抽了抽手,他卻猛地加大了握緊的力度,然後擡起頭來。迷茫的雙眼在接觸到我溫柔的淺笑時,瞬間爆發出燦爛的光彩,他臉上的表情是那種幾乎要哭出來的喜悅,緊緊抓著我的兩個手指,叫我:“宇……宇……”

  我無奈地笑笑,用沙啞的聲音說:“飛飛,我很渴,替我弄杯水好嗎?”

  飛飛連忙點頭,沖到茶幾前,卻發現水壺中是空的。他回頭看我,超越常人的視力讓我看到他眼中憔悴蒼白的自己,所以他才一副那麼難過的表情。

  門吱啞一聲推了開來,青色帶著幾分夏日極為珍貴的清涼的身影走了進來。他的手中端著一套完整的茶具,動作熟練地在離我不遠處的桌上泡好,然後遞給飛飛。

  飛飛連忙接過匆匆端到我面前,中途灑出的兩滴微不足道的水,卻讓他露出懊惱心痛的表情。

  我在飛飛小心翼翼的照顧和亦寒深深的凝視下,讓溫度正好,清香怡人的茶一點點從幹渴灼痛的喉嚨間滑過,淌入腹中。

  喝過茶,我的聲音終于不再嘶啞,神色回複了從容,連帶的憔悴也不再那麼明顯了。我随便找了個理由支開飛飛,問道:“亦寒,計划的實行沒出什麼岔子吧?”其實,我也只是問問,我相信亦寒深藏不露的能力。

  果然,他點頭道:“一切都按公子的意思在進行。秦歸傳來消息,木雙雙已經默許了公子的計划,相信不日內就會給公子回複。另外……”

  亦寒頓了頓,微微高起的眉骨夾著幾分清冷,劍眉輕蹙,那神色說不清是妥協還是悲傷:“藥兒說,木雙雙已經失去了神荼的資格。”

  我心底深處沉了沉,明明是對我的計划很有好處的消息,我卻高興不起來:“她的選擇呢?”

  亦寒用極冷漠的聲音,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個字:“我。”

  我怔怔地聽著,想笑卻笑不出來,我應該用很開心的語氣說:是嗎?那樣,等于确信了木雙雙永遠不能背叛我,很好。可是,我如何說得出口?我如何開心得起來。

  我擡起頭看到亦寒冰冷表情下所蘊含的絕望,那樣明顯的痛和不甘,自從那個世界末日的雨天後,我就很少在他臉上看到了。

  我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努力維持著平穩的聲音問:“亦寒,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嗎?”

  “沒有!”亦寒脫口道。他的語氣很急切,卻不像是心虛的敷衍,反而更像是無回的決絕。仿佛在說:即便有什麼事,他也會解決掉,絕不會讓我平添憂心。

  如今的我,獨立而自主,絕不會喜歡這種一無所知被隐瞞,被保護在象牙塔中的感覺。可是,如果說出這句話,做出這種決定的是亦寒,那麼我只能心甘情願地相信。

  不為什麼,只因為他不是別人,而是……風亦寒!

  深吸了一口氣,甩去那些即便煩心也沒有意義的事,我揉著泛疼的額頭從床上爬起來。亦寒連忙走過來扶住我,一邊幫我套上湖水藍的輕紗外套。

  身為臨宇的我,好象很偏愛藍色,也適合藍色。我一邊打量著琉璃鏡中越加單薄瘦削,卻仍掩不住俊秀之姿的少年身影,忽然問道:“我睡了幾天。”

  亦寒擡了擡眼睑,薄薄的唇小弧度地開合:“三天。”

  “啊——?”我驚呼了一聲,“都三天了?”那不是已經超過該回去的時間一天了?哥哥和阿姨大概又會以為我昏迷了!

  我随意整了整衣衫道:“傳令三軍,擂起戰鼓,即刻進攻房陵城。”

  亦寒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公子很急嗎?”

  我撇了撇嘴角道:“從今晚起到明晚,我可能都會在床上昏睡,攻下房陵城的後續事宜,就交給你了。”

  亦寒眼中的詫異更深了,還有幾分我難以覺察的驚慌。但出口的聲音卻依舊清冷淡漠:“為什麼……會昏睡?”

  我伸了個懶腰往門口走去,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道:“因為,明晚是平安夜。”

  當然,是那個世界的明晚。明晚,我要在一直陪伴著我的親人身邊度過。

  我回過頭沖著他笑,其實還能天天見到他,還能有他在身邊,我就該知足了。至少不像子默,魂飛渺渺,杳無蹤迹吧。讓我連絕望,也變得蒼白。

  于是我的笑容變得平和滿足,連帶著將他的清冷也融化成溫柔。我說:“亦寒,聖誕快樂。”

  然後,轉身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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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38:26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聖誕(上)

  “We wish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a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Good tidings to you, we are ever you are! Good tidings to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

  我靠在窗前,兩手撐上窗欄,聽著從街上傳來的聖誕歌聲。可能因為看不見的關系,也可能是因為如今的這個靈魂天賦使然,我能夠清楚地辨別出歌中每一句話的含義,每一個單字的讀音,甚至是每一個音符的節奏。

  輪椅推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緩緩轉過身來,雖然完全看不見,但我還是能轉得很自然,沒有一絲不安和害怕。可能,習慣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我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在另一個世界尋找光明,所以不再如開始時那麼渴望重見陽光的一天。

  “藍藍,我們走吧。”哥哥一手抓住我冰涼的手腕,一手扶在我的肩頭,聲音中有著難得的輕松和喜悅,“我在Blue Cheers 訂了包廂。”

  我含笑點點頭,在哥哥的攙扶下往前走,身後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輪椅主人輕淺的呼吸聲,還有推著輪椅的阿姨的唠叨聲:“伽齊,我們何必去這麼貴的地方吃呢?”

  哥哥回頭笑道:“反正一年也去不了幾回,更何況,錢賺來不就是花的嗎?聶阿姨,你就別為我省了。”

  阿姨連聲歎氣,可是卻連歎息聲都掩不住地帶著幾分感激和欣慰。我忍不住為了這樣單純明顯的感情流露而動容,到了阿姨這個年紀還能有這麼純然的帶著沉穩的感激,讓早習慣于將所有感情化成理性算計的我不得不衷心羨慕。

  聽哥哥說洛桑市是一個氣候溫和,依山傍水,風景宜人的地方。會選擇在這個城市定居,除了因為洛桑是屬于瑞士優質醫院聯盟的CLS醫院的所在地,更因為這里通行的語言是法語和英語,是個最適合當年在法國留學的哥哥找到工作的地方。

  可是即便如此,我們四個人的生活開支,外加定期檢查的醫藥費都要哥哥一個人負擔,仍是非常困難的了。我也曾說過要幫他的忙,可是,六個月前還什麼都不會養在深閨里的妹妹,現在連眼睛都瞎了,忽然說能幫忙,哥哥又怎麼可能相信我呢?

  我從來沒有多解釋過什麼,一來我能解釋的話實在太匪夷所思,當年就證明過沒有人會相信,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二來哥哥是個有點大男子主義,認為是男人就該一肩挑起重擔的思想傳統的留學生;三來我确實不想外出,不想抛頭露面,不想有被那個龐大的情報網找到的一天。

  一出房門就感到冷風襲面而來,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哥哥連忙接過阿姨手中的大衣將我牢牢包裹住。我幾乎整張臉都埋在大衣軟軟的絨毛中了,哥哥還不放心,又將厚厚軟軟的毛巾團團裹在我頸上。我一邊把毛茸茸的手套拉平整,一邊笑道:“哥,我快被包成個大粽子了。”

  哥哥摸摸我戴著帽子的頭笑,笑聲寵溺溫柔:“藍藍已經是粽子了。不過包成粽子才暖和嘛!”

  踩在腳下的道路有些濕粘,我想起前幾天剛下過的那場雪,掌心碰觸到軟軟小小的冰涼雪花,雖然看不見卻能想象出它晶瑩剔透的樣子。一走出小別墅的大門,踩在只有兩級的階梯上,就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整個腳都陷了下去,那是種在頂多只飄幾片雪花的上懷絕對體驗不到的奇妙感覺。

  雖然在古代也曾經曆過漫天飛雪的日子,可是在那個世界,我有眼睛可以看,卻被太多的俗事牽絆住,根本無法為那樣的美景停留。而在這個漆黑的世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微妙且生機勃勃,就連雪花落在衣領上的聲音,風將雪花吹離飄動軌迹的聲音,雪在腳下慢慢融化的聲音,都能聽得那麼清楚。

  “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無法看見的。”曾幾何時,在撕裂我所有神經的感情煎熬中,在爾虞我詐的包圍中,我已忘記了幼小的我在閱讀《小王子》時略帶迷茫的感動和輕歎。不過,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Blue Cheers是一個外表不起眼,卻在洛桑很聞名的餐廳。餐廳中有著溫馨氣氛的格調,尤其是在這樣節日氣氛濃厚的平安夜。店中緩緩流淌著樸素卻耐人尋味的音樂,哥哥一邊扶著我,一邊念叨著,因為聖誕將至,所以店中有了怎樣怎樣的改變。

  Blue Cheers里的包廂都是半包式的,牆壁帶著古木的香味,外面包裹了一層粗糙卻有著柔和觸感的牆紙。被這樣的木板隔開的每一個包廂都開了一道關不起的門,店中的客人擡頭能看到同一片天花板,閉起眼能聽到同樣溫和柔軟的音樂,卻又不會相互打擾。

  我一邊被哥哥扶著坐在鋪了厚厚軟墊的椅子上,一邊聽著阿姨略帶歎息地將宇飛從輪椅上扶下來,輪椅的軸承間發出細微的啪啪聲。

  剛開始發現柳岑楓返魂時,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墜崖的沖力讓宇飛的靈魂脫離了那個身體,回到了這個世界。可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過去,宇飛還是沒有醒來,也沒有任何蘇醒的迹象,不禁讓我感到沮喪。但沮喪的同時卻又有一種難以啓齒的安心,聶宇飛,這個名字已經在我心底養成了一種禁忌。無論是在哪個世界,唯有他是我不能殺,不能背棄,卻也畏懼靠近的存在,我甯可兩個空間永遠只有單純善良有些早熟的飛飛,也不想再看到偏激難測甚至接近人格分裂的柳岑楓。

  是的,人格分裂。宇飛當年在任堯這個軀體死的一刹那,由于太深太執著的恨意,所以覆在了因毒入心脈休克的柳岑楓身上。與我進入臨宇的身體不同,他在魂魄附體的一刹那,接收了柳岑楓所有的思想和記憶,甚至他統一天下成為星魂的野心。

  宇飛只為複仇而活的信念,對這個世界的憎恨,和柳岑楓渴望統一大陸的欲望糅合在一起,成為了一種近乎變態的偏執。這就是當年,在得知自己只有一兩年可活,而拉著既是他所愛之人又是他最強勁對手的我一起殉葬的柳岑楓。

  這樣的宇飛,太可怕了。我無法分清露出妖豔絕美笑容的靈魂,究竟是宇飛還是柳岑楓。無法确信,如果回到這個世界,他會不會舍棄所有,包括親情,而成為新時代中的惡魔。

  所以阿姨,對不起了!我知道你是那麼地渴望宇飛睜開眼叫****媽的一天。可是,我甯願讓這個世界的宇飛一輩子沉睡著,也不想讓那個世界單純快樂的飛飛消失,更不想讓你從柳岑楓的靈魂中,看到宇飛當年的傷痛絕望和扭曲。

  Blue Cheers里人滿為患,如果不訂位置根本就等不到進餐。盡管如此,店中還是彌漫著一種悠然甯靜的氣息。雖然我無法看到,但可以相信,這里的主人一定是個很有格調很有品味的人。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吃著聖誕精緻套餐。看不見點心餐具的模樣,但中西合璧的聖誕套餐,吃起來異樣的美味。鲈魚片塞進嘴巴里能感受到它慢慢化開,魚香滲進唇齒的過程。我毫不吝啬地大加贊歎,在異國他鄉能吃到這麼有家鄉風味的平安夜餐點,就算花再多的錢也是值得的。

  “藍藍你不知道吧?”哥哥神秘地笑道,“我也是前一次和同事來吃才知道,原來這個店的老板是個中國人,而且……原籍就在上懷。”

  我微微一愣,上懷啊……那個對現在的我來說如此遙遠的地方,那個我幾乎以為承載和抽走了我所有喜怒哀樂的地方。現在從哥哥口中聽來,卻有種微妙的懷念。像是春筍慢慢在雨里發芽的感覺,看不見,聽不到,卻奇異地迅速。

  那里畢竟是我的家鄉,就算有再多痛苦的殘留,至今不願面對的人,那里畢竟還有我的父母和朋友,乃至我年少時最單純美好的回憶。

  遠遠的地方傳來只有我這樣的人才能聽到,或者說有心去聽的腳步聲和交談聲。

  “你這小子,來了也不提早通知一聲。幸好我預留了位置給自己,否則你來了也沒地方坐。”

  “我不吃也無所謂。”

  “那怎麼行,好不容易等到你來,怎麼也要讓你見識下我這兩年在這里的成就。喂!笑什麼笑!這家店可是我不靠我家老太婆一星半點,自己打拼出來的。同你們幾個在祖蔭下吃飯的小子根本沒可比性!”

  “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發笑的是一個略顯低沉,音域很闊的男音,“不過這店确實不錯。”

  交談的聲音漸行漸遠,能在瑞士以英文名字命名的餐廳中聽到兩個用中文交談的男聲,而且用的還是含著家鄉氣息的略帶翹舌的口音,本來該是件很溫馨的事。本來啊……

  “藍藍,你有沒有聽到,剛剛走過的那兩個人好像在說中文。”哥哥的聲音有著明顯的興奮。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遊子思歸的心情。

  我慢慢撥動著手里的勺子,快半年了,漆黑的世界第一次讓我有了幾分焦躁。直到那腳步聲越來越遠,确信不可能被聽到了,我開口:“哥,吃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啊?”哥哥嘴里還含著食物,詫異道,“這麼快就吃飽了,阿姨還沒吃完呢。”

  我略微皺了皺:“那就再等會吧。”然後,靜默下來。

  一直以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接收了這麼多奇妙的聲音,就算不能在短時間內忘記他的長相,至少也該忘了他的聲音。原來,原來啊……這麼多日複一日的黑暗,竟還是抹煞不了他的存在。

  原來當年所受的傷,當年在心底烙下的那個印,竟是如此深。深到,即使已過了三年,我還是無法遺忘。不能肯定還有沒有愛恨,卻能肯定,痛依舊存在。




第10章 聖誕(下)
 

  不知道在自己的黑暗和沉默中過了多久,我又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我無法說明腳步聲之間有什麼區別,但我還是能清楚地肯定自己的直覺。

  近了才感覺到,這一次的腳步聲有些淩亂和急促,連帶著剛剛還沉穩,甚至略帶著死寂的呼吸聲也變得慌亂急切起來。

  “喂!你不用這麼急吧!我也只是偶爾瞄到過這個名字,並不确定是不是……更何況已經是上個月的事了,他不常來的……”

  我耐心地等著他們走遠,然後用堅決不容置疑的聲音說:“哥,我們走吧。”

  哥哥還沒說話,阿姨已經笑道:“走吧,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藍藍是等不及想去街上體驗一下外國節日的熱鬧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站起身來。在哥哥扶住我的瞬間說:“哥,我記得你說過,這里有後門吧。”

  “恩。确實有,不過出去後是個沒什麼人經過的小巷,所以很少用。”

  我點頭:“哥,我們從後門走吧。”Blue Cheers的費用都是在點餐的時候結清的,這也是承襲自中國某些中低檔餐廳的制度。

  “藍藍,你……”

  “哥。”我用不大的音調重複了一遍,“我們從後門走吧。”

  在這半年來,常說我越來越深沉難測,也越來越拿我沒轍的哥哥,最終還是聽從了我的話。

  我在哥哥的攙扶下行走在清冷的小巷中,巷中的雪顯然無人清掃,所以厚厚的堆積著,只除了幾塊大概是別人家門前的小空地,踩下去才沒有吱吱的感覺。

  阿姨忽然贊歎道:“如果不是藍藍非要從後門出來,我們也看不到這麼多月光下的雪。”

  扶著我的哥哥連忙應承道:“是啊!想不到普普通通一條小巷,加了點月光,加了點雪,就變得這麼漂亮。”

  我只能聽,只能想象,卻看不到此刻置身的是怎樣甯靜優美的景色中。但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唯一渴望的,是那個青衫銀絲的男子,如果此刻正站立在巷口的轉角,等待牽起我的手,該有多好。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用看似從容的態度逃跑,然後在這樣清冷的月光下懷念另一個世界與我咫尺天涯的男子。我一直在想辦法讓哥哥抹掉一切可以讓他找到我們的痕迹,但這並不代表在被他找到的時候我要逃跑。

  他已經來到瑞士了,他甚至已經在剛剛我贊歎過的Blue Cheers餐廳中發現了哥哥的名字,所以我知道,憑他的能力,很快就會找到哥哥在這個洛桑城中的工作地點以及住處。當初費力遮掩的一切變得毫無意義,可我並不打算逃。

  為了他,打破我現在的甯靜生活,離開我熟悉它每一寸構造的小別墅,我怎麼可能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可是今天,我依舊逃了。究竟是不想在溫馨高雅的Blue Cheers中上演一出狗血的重逢戲碼,還是突如其來的闖入讓曾經的傷口又撕裂流血,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深吸了一口氣,耳中已隐隐聽到了大街上歡快的喧鬧聲。那種仿佛能讓任何人隐迹其中的喧鬧讓我不自覺的安心,我笑笑,撕裂的傷口又慢慢結痂。雖然隐隐的痛依舊存在,但傷口能這麼快複原的喜悅,又讓我不自覺的安心。

  當唯一露在層層包裹外的額頭和眼睑感覺到一股溫熱時,我知道我們終于來到充滿節日氣息的大街上了。我伸出手,摸索著揉上宇飛被阿姨梳得很整齊的頭發,很順手地把它揉亂,然後開心地道:“飛飛,平安夜快樂!聖誕節快樂!”

  “你這丫頭!”哥哥無奈地斥我。

  阿姨卻毫不在意,反而很開心:“我們去買了聖誕樹然後回家吧。平安夜總還是在家里開party比較好。”阿姨的適應能力很強,也容易心平氣和地接受外來事物,除了學習能力沒有年齡占優的我和哥哥強外,她已經能很好地在瑞士這個山清水秀的國家生活了。

  我們走進一家專門賣聖誕樹,聖誕老人裝束即一些精緻禮物的店中。因為店里很擠,所以我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待哥哥他們出來。

  我的身後是一棵聖誕樹,坐在輪椅上的宇飛隐在聖誕樹後,不刻意尋找是看不的。我輕輕挨著樹站立,姿態很輕松。手微微向後扯下一根松針,然後輕輕在手上繞成各種形狀。

  我看不到樹上漂亮的七彩燈和包裝的很精美的糖果,卻能摸到柔韌的松枝和微微發燙的小燈泡。想進店買東西路過我身邊的人大概把我當成了迎賓的小姐,不住地向我祝福,用法語親切地說:“聖誕快樂。”

  雖然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把穿的如此臃腫奇怪的我當成迎賓小姐的,但根本看不見來人的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回應他們誠摯的祝福。在瑞士的這段期間,我除了不時聽從網上下載來的各種兵法視頻資料,也常常抽空學習英語和法語。現在已經能流暢地用英語和人交流了,也能說幾句日常的法語。

  因為在階梯上站了太久而走下一步的我,被迎面而來的巨大沖力撞了個趔趄。不小心撞到我的人一手抓住我戴著手套的手,一手扶住我的腰,以免我在本就濕滑的地面上摔跤。

  寬大毛茸茸的手套随著他的拉力脫了出去,手背上趕到冰涼的空氣刮拂過的感覺,我打了個寒戰。

  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我的手把手套替我戴上,動作很快很急,一如他的聲音:“對不起!”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抛下我匆匆離去,像是很焦急很惶恐地在追趕著什麼。

  他沒有看清我的臉,沒來得及聽我開口說一句沒關系,甚至沒記起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應該用Sorry或是Excusez moi,而不是“對不起”。

  世界真是小啊!劇情真是狗血啊!我搖頭笑笑,聽到哥哥出來的聲音,阿姨推起輪椅的聲音,還有抱怨著天怎麼忽然變冷了,為宇飛戴上帽子的聲音。

  哥哥牽住我的手問:“冷嗎?”

  我微微動了動在寬厚手套中的手,把五指頑皮的曲起握成拳,然後又松開,掌心的溫暖頓時傳遞給了指尖。我搖頭道:“我們回去吧。”

  “好。”哥哥扶住我,我們緩慢地向散步一樣,一邊聊天,一邊向前走去。

  當哥哥用輕松期待的口氣說著:“藍藍,我們到了。”的時候。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有種無法呼吸的窒悶感。我抿了抿唇,剛將雙唇撕開一個很小的弧度,冷風就鼓鼓地灌了進來。

  我幾乎慣性地想要咳嗽了,可是咳嗽聲卻被一種微妙的喜怒和傷痛壓制在喉嚨口。

  “伽……藍……”他在我身後氣喘籲籲地叫我的名字,那種帶了狂喜、悔疚、渴望和哽咽的聲音,回蕩在瑞士洛桑城的平安夜里。他說:“伽藍……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仿佛,聽到了,如啤酒泡沫迸裂時那般纖細而脆弱的聲音,在我的心底緩緩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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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首

  “伽……藍……”他在我身後氣喘籲籲地叫我的名字,那種帶了狂喜、悔疚、渴望和哽咽的聲音,回蕩在瑞士洛桑城的平安夜里。他說:“伽藍……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仿佛,聽到了,如啤酒泡沫迸裂時那般纖細而脆弱的聲音,在我的心底緩緩響起。

  哥哥首先停下了腳步,松開扶著我的那只手,然後另一只手馬上又扶了上來。我聽到哥哥用略帶些疑惑地聲音問我:“伽藍,你認識這個人嗎?”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吧。”一直沒有回過頭去的我,聲音是連我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窒悶。

  是啦!哥哥是不認識徐冽的,哥哥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而一直痛恨他把我害得那麼慘的哥哥,愛恨分明得有些稚氣的哥哥,估計是連他的名字也連蛇蠍般避著的。

  阿姨忽然“咦”一聲,語氣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錯愕:“你是……徐先生?”

  一句徐先生,讓我的心情莫名地平靜下來。我扯了扯哥哥的衣袖說:“哥,我們回去吧。”

  哥哥在良久的靜默後,忽然問:“徐冽?”

  他頓了一頓,把一個名化作兩個字,一點一點地蹦出牙齒:“徐……冽?”

  我聽到皮鞋踩在殘雪上的吱嘎聲,他一步一步地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每一腳都踏的那麼用力,以緻于皮鞋與地面接觸的聲音變得那麼高亢刺耳。

  哥哥松開了扶住我的手,“砰——”一聲,那是拳肉相交的聲音。

  我扯了扯嘴角,其實可以想象到哥哥會有的動作呢。哥哥暴怒地在我前面吼:“你還敢來!你還有臉來找藍藍!滾!你給我滾!”

  “踏——踏——”又是皮鞋落在雪上的聲音,雖然淩亂了些,卻變得更加堅定。

  “砰——”又一拳,還有一腳踹過去我無法使用形容詞的聲音。哥哥的聲音變得更加憤怒,甚至夾雜著他這種人根本就不該有的痛恨:“叫你滾聽到了沒有!!滾!滾!”

  哥哥已經連惡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只能一遍遍地說著“滾”字,來表達他當年看著我哭,看著我痛,看著我流血,看著我眼盲的憤怒。

  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是沒有停止前進,就像失去心魂只餘一個目標,一點執著的人,忘記了自己的痛,周遭人的痛,只想達成自己的心願。

  “伽齊。”阿姨的聲音不重,在靜寂的夜里卻仿佛有著回聲,“算了,我們進去吧。”

  “這個混蛋,這個混蛋害得藍藍……”哥哥用扭曲的嘶啞聲音喊,然後又是重重一拳的聲音,“你還敢過來!事到如今,你再裝出這副樣子……”

  “伽齊。”阿姨難得用很溫柔,卻很嚴肅的聲音說,“藍藍還在這里,我們回去吧。”

  空氣中的暴戾因子慢慢消失,哥哥終于聽從了阿姨的話。我欣慰又有些抑郁地呼出一口氣,扶著宇飛的輪椅,繼續向前走去。

  “你幹什麼——!!”

  哥哥的怒吼在我的腳還沒有落地的時候響起,然後,當我的腳剛剛接觸到殘雪融化的濕粘地面時,身後一陣巨大的沖擊把我撞了一下,又有一雙僵硬的手把我緊緊抱住。

  “伽藍……”他在我身邊吐著灼熱的氣息,就像發燒的人一樣,灼熱而病態的氣息,然後用虛弱到仿佛随時會倒下,卻決絕到就算倒下也不肯停止的聲音一遍遍叫我的名字,一遍遍說抱歉,“伽藍……對不起……伽藍……伽藍……”

  我閉了閉眼,漆黑融進漆黑,我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掙不開他的懷抱,便不掙吧。無法開口說原諒,也沒興趣虛僞地說當年並不全是你的錯,索性就一言不發。在無邊無際寒冷的黑暗中,靜靜地沉默著。

  其實,我有想過這樣的情景的。我已經不是當年單純的林伽藍了,所以會思考很多事情,一來有很多供我思考的時間,二來這是一個擅長思考的靈魂。所以我知道徐冽會有知道真相追悔莫及的一天,無關乎愛與不愛,只是純粹的痛悔。

  所以,我也曾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態度,想象過如果有一天他找到我時的憔悴、心痛和悔疚。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樣的殘忍,原來並不能使我快樂,甚至有種失去什麼珍貴東西的悲傷。

  這是一個充滿戲劇性的平安夜,狗血的劇情,不顧一切的男主角,對一切都不顧的女主角,上演著慘淡的一幕。

  “放手吧。”我說,“我沒有再次飛天遁地的本事。”

  也許是我冷漠的語氣,也許是剛剛拂過那陣風的冰冷,讓他打了個抖。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松開手,讓我不經意地想起望日坡上那個緊緊抱住我卻最終不得不放手的青衣男子。

  眼眶有些濕潤,我向旁邊伸出手,扶上宇飛的輪椅說:“哥,我們回去吧。”

  哥頓了頓,才連聲說好,然後走上前扶住我的手肘。

  “伽藍。”徐冽在身後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簽離婚協議書。”

  我心頭滞了滞,冷笑浮上嘴角:“然後呢?”我用極平靜的聲音問他,“然後呢?”

  “跟我回去吧。”徐冽艱澀地開口,“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會讓你再受任何傷害!”

  不會讓我再受任何傷害?呵,這句話……對正受著傷害的我來說,是多可笑的承諾啊!如果你可以讓我不再受任何傷害,我情願忘記一切跟你回去。可是,你可以嗎?

  你可以讓我的孩子回來嗎?你可以讓子默複活嗎?你可以讓宇飛回到從前嗎?你可以……讓我和亦寒重新相愛嗎?你不能……你什麼都不能,又憑什麼說不讓我再受傷害?

  我歎了口氣,有些好笑,這樣遷怒的心情,真是幼稚得不像我會有的。我輕晃了晃腦袋,在哥哥的攙扶下慢慢往小別墅的方向走去。

  “伽藍!”他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灼熱恐慌的氣息吐在我面前。因為動作太快,我沒能聽清他是怎麼來到我面前的,只是當我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拼了命地要我正視他,卻又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般,矛盾地抓著我的肩。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他用近乎顫抖沙啞的聲音問我,“一句也沒有嗎?”

  我因為過近的男性氣息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問:“說什麼呢?”我無聲地笑笑,“我該說什麼呢?平安夜快樂嗎?還是好久不見?”

  更何況,我根本就連你的臉都看不到,你做出任何悔恨、內疚,甚至絕望的表情,又有什麼意義呢?

  “伽藍……你不要這樣。”徐冽一寸寸收緊手,將我抱在他懷里,火熱而緊窒的懷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曾幾何時,這是我貪戀的所有啊!曾幾何時,這是我深愛的一切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嗎?是品嘗到咫尺天涯,連淚水都流不出的刻骨痛苦後?是在子默魂飛魄散後?是在機場眼睜睜看著他與雪兒相攜離去後?還是更早,早在那青衫銀絲的身影用他的鮮血在我心底種下鮮紅色烙印的時候?

  “徐冽。”這是見面後,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讓他輕輕顫抖了一下,随即擁得我更緊。那種小心翼翼的喜悅,惶恐地珍惜著的擁抱,讓我為自己後面要說的話微微酸楚了一下,“徐冽,我們回不去的。我……”

  “我愛你!!”徐冽大聲地,慌亂地打斷我的話,“伽藍!我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事到如今才意識到我有多愛你,真的太晚了嗎?”

  我沉默了良久,想掙脫他的懷抱,可是卻被他抱的更緊,哥哥和阿姨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過來拉開我們,甚至不說話。我只能聽著徐冽紊亂的心跳,無聲歎息:“是的,已經太晚了。”

  晚到我幾乎要忘了你的存在,晚到當初的感情消磨殆盡,晚到曾經天真愚蠢卻快樂的林伽藍消失無蹤。

  我沒有責備的力氣,沒有怨恨的力氣,甚至沒有聽他訴說感情的力氣,原以為應該會有的酣暢淋漓的報複,終究只是我的想象。他的出現,他的內疚,他的痛苦,不過是平白將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重新鋪展在我面前罷了。氣息統統吐在了絨毛的圍巾上,貼的下巴有些濕熱,我用著平靜的語氣說:“徐冽,放手吧,我要回去了。”

  “不放!”徐冽帶著近乎任性的固執嘶吼,“我永遠都不會再放手了。伽藍,你是我的妻,我唯一愛的人啊!我怎麼會對你放手,當初的我怎麼會對你放手?”

  “你果然還是一樣地高傲呢!”我緩緩擡起頭來,在黑暗中露出嘲諷的冷笑,“你知道什麼是永遠嗎?你知道承載永遠的痛有多沉重嗎?不,你什麼都不知道!當初輕易說出永遠,又輕易放手的你,沒有資格說這個詞。”

  你知道什麼是永遠嗎?永遠是就算舍棄生命也要守護的執著;永遠是就算相伴相守也無法相愛的傷痛。“永遠,是比公子的生命,多一天。”那個用著清冷的聲音對我說永遠的男子,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舍棄我們的愛情,留在我的身邊,你能了解嗎?

  “放手。“我用冷靜到極緻的聲音說,“哥,帶我進屋!”

  “好……好!”哥像是恍然大悟般,連忙又恢複了剛剛的兇悍,“叫你放手聽到了沒有?事到如今,來裝什麼可憐,裝了也沒人看得見。”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哥哥的語氣緩和了一些,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卻少了方才視若仇敵的痛恨。

  徐冽的手僵直了一下,終于緩緩松開,我猛地退後一步,轉身就走。

  平日的我就算沒有人攙扶,也可以穩穩地尋找到台階,然後扶著把手走進屋里。可是,今天的心情太過急躁,太過想要脫離空氣中的冰寒,竟沒有注意到前方不遠處就是台階。腳下趔趄了一下。

  “伽藍——!”

  “藍藍——”

  我痛得龇牙咧嘴,手肘和膝蓋都撞在階梯上,只在里面穿了條緊身褲的膝蓋肯定是淤青了,反倒是穿著厚厚的大衣的手肘,不過是一陣鈍痛罷了。

  下一刻,我就被騰空抱了起來,這個溫熱而輕柔的懷抱,將就算裹成粽子仍顯瘦小的我緊緊鎖在懷里。他終究還是比離我更近的哥哥快了一步,心中泛起一種無奈的酸楚。徐冽緊張地問:“伽藍,你怎麼樣?哪里痛?……”

  他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失明後的我,早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撞擊和疼痛,如果不是這一下摔得比較厲害,甚至連皺眉也是奢侈的。

  “沒事。”我搖頭,然後掙紮著跳下來,腳仆一落地,膝蓋上的疼痛就讓我的身體又一陣傾斜顫抖。感覺到他的緊張,和又要抱起我的動作,我冷聲道:“夠了!”

  微微喘息了一下,我伸出手,哥哥連忙扶住我。我摸索著一手扶上欄杆,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往前走,不想再摔跤了,只想快點回到那個溫暖的熟悉的小屋中。

  “伽……藍……”徐冽用一種近乎恐懼的聲音叫我,顫抖的音,仿佛帶動了冰冷的空氣,在我耳邊輕輕波蕩,透心寒,“伽藍,你的……眼睛……”

  “瞎了。”我頭也不回地告訴他,這樣他就又多了一個內疚的理由。讓他被悔恨壓死算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消化這個消息,還是徹底吓傻了,反正身後連半點聲響也沒有,靜寂得可怕。

  “……”他發出了一個單音,直到他重複了很多遍我才聽清,“……孩子……”

  從見到他開始到現在,一直沒有的冰冷的憤怒洶湧著竄了上來。我不恨徐冽!是啊!我不為自己的痛恨徐冽!可是,孩子……那個我沒能保護好的孩子……卻讓我徹骨的怨恨。

  “沒有了……”我的聲音也終于帶了一絲沙啞,夾雜著報複的快感,“在你說出‘就算她懷了孩子,我也要擔心那是不是我的種’的時候,失去了!”

  那是我的孩子,是一個幼小的和我血緣相親的生命啊!我怎能不痛?就算將來會有其他的孩子,也無法再取代那個消逝的生命;就算傷痛可以愈合,沒能保護好它的悔恨也會烙印在我心底一輩子。我怎能不恨!

  說完這句話的我,身心疲憊到極限的我,自動隔絕了所有聲音和感情的我,一步步走進那屬于如今的我的家中。

  所以直到最後,門關起的時刻,我也沒再聽到立身寒冷中的他,發出任何聲音。



第12章 絕情

  我舒服地坐在客廳中吃著面前松軟的蛋糕,臃腫的外套統統脫去了,只餘一件高領緊身的毛衣,卻不覺得寒冷,左側發出暖爐燃燒燃料的噼啪聲。聽哥哥說,這是一幢比較古舊的別墅,暗紅色的外牆,米黃色的內牆,盤旋式的樓梯,有些歐洲城堡的複古風格。房間里用的是普通的空調,客廳中用的卻是歐洲早年盛行的暖爐。

  所以,在客廳中吃著餐點,聽著燃燒時火星子輕微而又歡快的爆裂聲,成了我在這個世界每天固定的經曆。這個怕冷,又絕不肯承受寒冷的我啊!

  “藍藍……”哥哥矛盾糾結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站在門外已經三個鍾頭了,這麼冷的天。”

  其實哥哥真的是個很善良的人,我本來就想過,如果遇到徐冽,他一定是第一個出手教訓他的人,但也絕對是第一個原諒他的人。哥哥他,就是看不得真心待我好的人,受任何傷害。

  我笑笑道:“如果你怕他凍壞了,就去把他叫進來吧。同我說什麼?”

  “我……我也沒說要叫他進來啊!”哥哥開始焦躁地在房間里踱步,“他幹嘛不快點走呢!老站在我們門口,像尊門神似的幹嘛!”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繼續吃阿姨烤的蛋糕,入口即化的蛋香,讓我愛不釋手。

  我聽到阿姨慢慢走到窗邊,歎了口氣說:“藍藍,你要不要出去跟他說一聲呢?這樣下去,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啊!”

  滴答滴答的鍾擺聲無止境的響著,我好象剛剛還聽到他打了十二點的鈴。剛搬進來的時候,哥哥曾興奮地對我說,這是一個能報時的挂鍾,每隔一小時都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跳出一只不同的鳥。我從沒見過十二點的鳥,但我知道十二點的鍾聲,是飄雪的聲音。

  “你沒有看到他的樣子,憔悴得我根本沒認出來。”阿姨還在繼續說著,“藍藍,這世間的好男人能有幾個啊!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卻……卑微得我都不忍……”

  卑微?阿姨你是這樣覺得嗎?我吐出一口氣,微歪了頭說:“阿姨,如果你怕他撐不下去,可以把他叫進來,為什麼要和我說?”

  阿姨一時語塞,然後又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只是怕你錯過了,將來後悔。”

  我摸到餐桌旁的紙巾擦了擦手,笑道:“阿姨,我不會後悔的。”

  我站起身來,摸索著往樓上走,哥哥連忙扶著我到樓梯旁。我能清楚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透出的焦躁,他忽然說:“藍藍,我還是讓他進來吧,反正就一夜……”

  我敢保證,他絕對不會只賴一夜。不過這話沒什麼說明的價值,我只能點頭說:“哥哥你高興就好。”

  我扶著樓梯,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在剛走過最大的彎道時,忽然聽到門重重甩上的聲音。哥哥憤憤不平地在樓下兀自大罵:“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叫他進來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管你死活啊!凍死就凍死好了。”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哥哥其實並沒有把他當作妹夫,只是單純地關心一個在受苦的人罷了,還是很別扭不想表露的關心。可是徐冽在想什麼呢?

  如果這是一場類似于威脅的賭博,賭我不會狠下心看他受苦,賭我不忍心看他折磨自己的身體,這樣的徐冽,徐天的總裁也太幼稚了。然而,我又覺得,現在的徐冽,就算做出再幼稚的行為也不稀奇。剛剛聽到的那些消息,可能已經讓他崩潰了,所以他會固執地想要看到我,固執地想讓我將他從痛苦的深淵里拉出來。

  只是,我有什麼理由要去拯救你呢?我又有什麼理由要讓你再心存希望呢?

  走進房間,摸索到窗邊躺下來,躺在被單上,衣服也沒脫,空調也沒開。心情抑郁窒悶地煩躁,忽然有些怨恨他的到來,打破了我原有的平靜生活,破壞了我們的聖誕PARTY,甚至讓我無法用平靜的心情去另一個世界迎接即將來臨的沖擊。

  笃笃的敲門聲傳來,我應道:“進來吧。”

  一聽輕柔的腳步聲就知道是阿姨,她說:“藍藍,睡衣我給你放在這里了。”

  我點點頭,笑道:“好。謝謝阿姨。”

  我聽著阿姨走到門邊,然後停下了腳步,說:“藍藍,我剛剛也去勸過他了,可是他固執地不肯走也不肯進來。”

  “那就随便他吧。”我無奈地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也沒有辦法。”

  “藍藍……”阿姨責備地打斷我無情的話,“待人不要這麼絕情,尤其是愛你的人。年輕時候對待感情,總是很任性,不懂珍惜,直到失去了才後悔莫及。阿姨也曾年輕過……”

  “阿姨,我懂珍惜的。”我說,“真的懂。”只是我珍惜的不是門外那個名義上是我丈夫的人,而是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中,願意為我舍棄一切的男子。

  “算了,随你的便吧。”阿姨無可奈何地抛下這句話,走出了房間,連門都沒有帶嚴實。

  唉……我歎了口氣,阿姨,你不知道。我若不絕情,只會給他虛假的希望,何必呢?

  坐起身慢慢走到窗邊,一拉開玻璃窗,冷風就撲面而來,我忍不住打了個抖,連忙把窗關上。不過,外面真的好冷啊!剛剛抱著我的時候,能清楚感受到他穿得很少。明天早上的早報會不會出現,某某路出現一具男性凍屍的新聞呢?

  對自己開著這樣的玩笑,我換上睡衣鑽進被窩中。兩個小時後,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抓了抓頭,徹底無奈了,總不能真的讓他凍死在門口吧。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肯定他還在我家門口,而且可能連腳步也沒移動過。

  徐冽,算你狠!我在心里郁悶地叫了一聲,不得不換上毛線高領和牛仔褲,摸索著走出房間,然後一步一步下樓梯。

  真為伊修大陸那些畏我如蛇蠍,敬我如天神的人不值。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對付我的方法是這麼簡單。只要以時間為籌碼,消磨著幹耗著和我比殘忍,比耐性,我就會輸得一敗塗地。

  門打開的時候,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在靜寂的夜中像一種歇斯底里的哀嚎。這是一幢老舊的房子。我的手還握在把手上,防止門自動關上,然後小心地從開得不大的門縫摸索出去。

  冷風撲面而來,只穿一件高領的我冷得縮起了雙肩,我正要往下走。卻聽一個沙啞的男聲厲聲說:“別動!”

  我動作一滞,還沒來得及邁步,就聽他拖著沉重艱難的腳步朝我走來。在我斟酌著措辭,怎麼把他支走的時候,帶著一身冷冽寒氣的他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連呼吸也是冰冷的,他仿佛再沒有了剛剛說“別動”的氣勢,沙啞的聲音顫抖地僵硬地說著不連貫的話:“怎麼穿……這麼少……出來……”

  我嘴角抽了抽,他也不看看是誰逼的!随即哂然,有什麼好計較的呢?我背靠在冷冰冰的門上,緩緩向後退,打開門說:“進來吧。”

  “伽……藍……”從見面開始,他就在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伽藍,對不起。”還有說對不起。而我最多的,卻是沉默,無話可說啊!叫我說什麼?

  “進來吧。”我歎了口氣,很無奈地說,“當年的事,並不全是你的錯。我也有責任,你就不要再天塌下來一樣地叫我了。”

  “當年?”

  我一愣,縮了縮開始變冷的身體,不耐煩了:“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要!”這次倒回答的很快很幹脆,連一分猶豫也沒有。果然是豪賭啊!可氣!

  雖然客廳里早已熄了爐火,卻依舊比寒風瑟瑟的外頭溫暖多了,我聽到他發出輕輕的歎息。估計冰冷的身體忽然置身于溫暖中,有種很尖銳卻舒服的疼痛吧?

  “客廳、客房、宇飛的房間,你随便選一個地方休息吧。”

  “你的房間。”他很幹脆地回答。

  我被氣得一時說不出話,随即冷笑道:“徐冽,你還是繼續去門外站著吧。”

  “我可以打地鋪。”他說得越發幹脆了。

  “去你的門口打地鋪吧!”我冷冷道,摸索著往樓梯走去。

  一雙表面猶帶冰寒,內里卻已經開始泛熱的手及時扶住我,被房間溫度熨熱的聲音越發流暢了:“我在你門口打地鋪。”

  “……”

  我想,這個晚上我終于見識到了什麼叫紳士無賴。

  “這個混蛋果然是在等藍藍叫他進來,太狡猾了。”

  “呵呵!是啊!藍藍終究還是心軟的。”

  “那是肯定的啊!就算是個陌生人,藍藍也不可能讓他凍死在外面。”

  “如果是陌生人,藍藍早把他叫進來了。因為是徐冽才要等到三更半夜啊……”

  “切!”

  “伽齊你也別不相信。這半年來你有見藍藍情緒波動這麼大過嗎?”

  “他當年傷得藍藍這麼深,沒情緒波動才叫不正常了呢!”

  “所以我說啊,沒有愛,哪來的恨……”

  還走在樓梯上的我徹底怒了,表面卻越發平靜:“阿姨,哥哥,你們還不睡嗎?”

  “睡……睡……馬上睡。”哥哥連忙幹笑道,“藍藍,聖誕快樂啊!”

  我點頭:“聖誕快樂。”樂你個頭啦!

  走動的聲音,關門的聲音,小別墅中一時又靜寂下來,只餘徐冽和我的呼吸聲。

  我正要進門,一腳還沒踏出,卻聽徐冽忽然叫了聲:“等一下。”

  我微鄂地站在原地,卻聽他幹咳了一聲,不自在地說:“前面……是我的被褥。”

  我嘴角抽得更厲害了,這個阿姨!這個哥哥!不得已,只好放棄腳上的棉拖鞋,赤著腳踩過他的床鋪走進屋中。

  一雙手從身後小心翼翼地繞過來,環抱住我,徐冽的身體确實和我不同,雖然在寒冷的夜里站了五個小時,片刻的溫暖卻又讓他變得火熱。

  “伽藍,原諒我……”徐冽用被凍啞的嗓子說,“我一直一直都想親口乞求你的原諒。伽藍,再給我一次……”

  “好。”我平靜地說,“我原諒你。”慢慢掙脫出他瞬間變得震顫的懷抱,我盡量尋找能面對面說話的角度對他說:“明天你就走吧。”

  “伽藍……”

  “我可以原諒你。但也僅只是原諒了。徐冽,我們回不去的。”

  “為什麼回不去?我不會再傷害你!”

  “徐冽……”

  “我會信任你,守護你,站在對等的立場上經營我們的婚姻!”

  “徐冽,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會很愛很愛你!我們會再有孩子!”

  “我不愛你!”我沉重地吐出一口氣,殘忍卻堅決地說,“我已經,不再愛你了。”

  空氣像是忽然變成了粘稠的液體,每一下呼吸都變得那麼沉滞,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如翻著肚白卻未死的魚般吸到液體中的氧氣。

  “很晚了,去睡吧。”徐冽說,然後我聽到他放下外衣掀開被子的聲音,“伽藍,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我搖了搖頭,心情略微浮躁,“總之,明天你就離開。”

  說完,我關上門,換上睡衣躺倒在床上。水鏈輕輕轉動,不知窗外可有月光。回來後腦中就萦繞著亦寒清冷的表情,還有問“為什麼會昏睡”時的微微惶恐,所以一直打算著盡早回去的,不曾想竟拖到了淩晨三點多。

  意識迷糊前,我在心里暗下決心:下次在這個世界醒來時,一定要把徐冽趕出這棟房子。既然不會再有未來,又何必多惹牽絆呢?就算曾經的愛還微微殘留在心間,這樣單薄的感情又如何能支撐一個家庭。不如早早分離。

 反正相同的伎倆他不會用第二次,反正憑他的背景能力也不會找不到住的地方,讓他自生自滅去好了。

  去到伊修大陸前打好如意算盤的我,又怎會想到,自己的絕情計划竟會被徐冽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徹底打亂。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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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40:04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斷腸之痛

  “……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會喜歡她,這樣的奇女子确實世所罕見。”

  “與此無關。”

  “可是你該知道,爹一旦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便從來沒有失敗過。你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藥兒,我不會娶旁人的。除了她,我不會娶任何人。”

  “可是爹他……你還沒有見識過他真正的手段,當年我和煜……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都能這樣對我。風哥哥,爹既想讓你成為星魂,就絕容不得任何變數存在。”

  “……”

  “與其將來被算計,你不如和雙師姐商量,哪怕只是演一場戲,讓爹放心。我實在不想看你們再重蹈我和煜的覆轍啊!”

  “不娶……就是不娶!”

  “咳咳……”我迷茫地睜開眼,天光是大亮的,還有些刺眼。剛剛是不是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呢?聽聲音像是亦寒的,明明方才還記得在說些什麼,現在卻想不起來了。

  “公子,你醒了?”一雙手連忙扶住虛弱的我。

  “亦寒,什麼時辰了?”聲音還殘留著方醒的沙啞。

  “剛過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

  我皺著眉擡起頭來,睡得太久就是容易頭痛,目光一接觸到他的臉,怔了一下:“亦寒,我睡了幾天?”

  他不解地看著我:“只是一日一夜。”

  我無意識地伸出手撫摸他面色灰敗憔悴的臉,微微凹陷進去的眼窩:“為什麼變得這麼憔悴?”如果只是一天一夜而已,為什麼你會變得如此憔悴?

  亦寒不著痕迹地避開我的手說:“公子,洛南傳來消息了。”

  “是嗎?”我坐起身來,頓時精神百倍,一邊洗漱一邊問,“雲顔她們的撤離怎麼樣?”

  亦寒頓了頓,才道:“不是很順利,夫人……失蹤了。”

  “什麼?”毛巾不小心掉了下去,在我胸腹間濺上了一堆水漬。我愣了很久,才重新絞幹,在水緩緩淌落的瞬間,平複自己的心情:“為什麼會失蹤?”

  亦寒蹙眉答道:“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李叔的飛鴿傳書送得很急,上面還沾有血迹,信上只寫了‘情況有變,夫人失蹤’幾個字,怕是他自己也有什麼危險。”

  “憑李叔的武功,雲顔的使毒本事,當今天下還有幾個人能讓他們遭遇危險?”我用連我自己也覺察不到的焦躁步伐在房中踱來踱去,“更何況,捕影不是在雲顔身邊嗎?秘道沒有挖好嗎?難道不是有一半暗營的人手留在洛南嗎?……”

  “公子,你別急。”

  我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我顯得……很急嗎?”

  “夫人身邊有捕影在,不會有事的。”亦寒憐惜地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啊!不能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亦寒,讓秦雪和秦離帶夜部成員即刻回洛南,務要和李叔聯絡上。”

  “讓夜部成員都回去?”

  我點頭:“這里的戰事已經結束了,就算留著他們也沒什麼作用。至于我的安危,有你在就足夠了。如果能找到李叔,就讓他們聽命行事。如果不能……”

  我皺起眉,揉了揉額頭:“就讓秦離以我手下的名義去見楊毅。如果真的是他抓了雲顔,只須他還想要我手上的十六萬精兵和風吟國,就必然不會害她性命。如果……如果不是楊毅,那麼會是誰呢?還有誰會在這種時候來淌這趟混水,又有能力淌呢?”

  我一擡頭,見亦寒正擔憂地看著我,只得勉強一笑道:“雲顔不會有事的。我相信。”

  只是心底的不安是什麼,滾滾而來的恐懼又是什麼?雲顔不會有事嗎?雲顔真的不會有事嗎?

  人生如戲,戲入人生,命運卻總在戲中踽踽獨行。年少的時候可曾想過,失去雙親的你和流浪異世界的我,相依為命的我們,會有生死別離的一天;意氣風發的時候可曾想過,相攜走入潇潇紅塵的我們,會有同去不同歸的一天?

  消息來得太快,快到我根本就沒辦法反應。秦離就已經淚流滿面地跪在了我面前。

  這是聽到雲顔失蹤後的第幾天?我在心里問著自己,是第三天?還是第三年?為什麼我會忽然分不清楚?

  秦離的性子最像亦寒,與我不相上下的年紀,帶著稚氣的清冷,仿佛是為了模仿他崇拜的師傅般不愛多言,喜怒不現。可是如今,你為什麼要抱著我哭?

  城門大開,我擡起頭看到一個孤獨蒼老的身影一步步走進來,他的手中緊緊抱著一個女子。

  “李叔。”我開心地沖著他笑,“你把雲顔救出來了嗎?”

  炎熱的夏日,知了叫個不停,吵得人煩躁。額頭的汗水滴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睛。

  李叔在我身前半米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低頭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女子擺放在地上,然後向我磕頭:“公子……”

  他叫著公子,然後泣不成聲:“是我沒有保護好夫人,是我有負公子的所托,夫人的信任!”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橫躺著的冰冷女子。她的臉上都是淤青和傷痕,腫脹發白著,根本看不清面容。露在衣服外的手腳也腫脹著,顯然是在水中泡了很久。

  “李叔……”我笑了,“李叔,你別告訴我說這個人是雲顔!”

  我仔細看了看,大松了一口氣:“李叔,你看這人全身上下有哪一點像雲顔了。你不要因為她戴著一些雲顔的首飾,就認錯人了。”電視里不常這樣演嗎?

  “公子……”李叔咬著牙,顫抖地說,“這确實是夫人,是屬下……親眼看著她死去的夫人。”

  我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怒道:“李棕!!你敢再胡說一句試試!”

  “這個人……不是雲顔!”我晃著他蒼老的身體,嘶聲吼著,“說啊!她不是雲顔!”

  我在人頭攢湧的房陵城中,我在所有人憐憫同情的注視下,啞著聲,失控地一遍遍吼:“她怎麼可能是雲顔?!怎麼可能?!”

  李叔蒼白著臉退後一步,挽起那女子的右手衣袖,已被水泡的浮腫的小臂上,有一個玫瑰狀的燙痕。我認得這個燙痕,當年雲顔想融化一個質地很古怪的珍貴首飾入藥,可是燒了許久,那首飾就是不融化,她和玲珑還都被燙了一下,呻吟了許多天後,才留下這個用任何藥材都去不掉的疤。

  有疤又怎麼樣?有疤她就是雲顔了嗎?不會的,雲顔她,不會死的。

  我們約定好,等我為宇飛報了仇,厭倦了官場,就一起歸隐。我們約定好,要選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帶著亦寒、李叔和玲珑,我們平安快樂地生活。那是從未談過永遠,卻比任何承諾都牢不可破的約定,雲顔她……怎會背棄?

  我木然地站著,李叔恨到極緻的沙啞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如果讓我知道那個洩露地道的奸細是誰,我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當日,我和捕影依公子的吩咐帶著夫人和玲珑從赤宇樓的地道撤離,誰知剛抵達護城河地底處就被早埋伏在那的楊毅手下截住。我和楊毅身邊那個叫小桂子的手下交了百餘招。他漸漸不敵,卻忽然向空中灑了一把麟粉。地道的燈火早在開始遇伏時就熄滅了,麟粉晃了我的眼睛,等我回過神來點燃燭火,才發現地道中已空無一人,夫人、捕影和玲珑,甚至暗營的手下都已不見了蹤影。”

  “我連忙尋著地道搜索,竟發現暗營三十個精英已統統喪生。我查看了一下他們的傷,發現每個人不是被一劍刺穿喉嚨,就是被折斷手腳後又扭斷了喉嚨。我心知不妙,能在無聲無息間殺掉暗營的三十個精英,其武功連我也不得不畏懼。于是我即刻給公子傳了警訊,然後繼續沿地道往護城河的下遊尋去。”

  “就是在耀天護城河的盡頭處,我……我終于找到了遊在水中逃生的夫人。當時我松了口氣,正想上前拉夫人上來,忽然趕到背後一陣疾風掠近,在猝不及防下,我的穴道被制住了。”

  “一個瘦長的蒙面男子走到我面前,他的手上握著把用內力繃直地軟劍,眼睛是墨綠色的,只瞥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落在了水中的夫人身上。我開口質問他是誰,他卻用嘲笑地語氣回答我:‘老頭子,這里沒有你發問的資格。你只需把剛剛看到的一切,如實回報給秦洛即可。’”

  “我還想再問,他卻點了我的穴道,提著我的後領躍到河岸邊,那里站著好幾個與他一樣的蒙面男子。其中的五六個手中握著划船的大槳……”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叔的聲音開始顫抖,臉上露出極端恐懼悲傷的表情:“我站在那里,口不能說,手不能動……我李棕活了五十幾年了……什麼屈辱沒受過,什麼壞事沒幹過!可是從沒有像那一刻恨到……只想將這些人,只想將沒用的自己碎屍萬段!”

  “夫人遊到河岸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了,她也看到了站在河岸盡頭的黑衣人。可是她沒有辦法,護城河兩面都是高壁,只有兩個出口。如果再遊回去,她也只能力竭而死!”

  “公子……公子……我李棕自認也曾殺人如麻……可是那些人是畜生啊!他們根本不是人!他們害怕夫人的使毒功夫,所以一下一下把槳剁在夫人的臉上、頭上……我就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夫人一次次奮力浮上來,又被撞下去,鮮血在河上暈染開來……而夫人她……再也沒有浮上來過……”

  李叔用仿佛一下子蒼老了百歲的沙啞聲音說著,赤紅的眼中滾下熱燙的淚,灰白的頭發不知是因為風吹還是顫抖而飄動著:“那個擒住我的蒙面人在夫人沉下去後,對我說:‘我們也只是受人錢财,與人消災。要恨只能恨你們家主子太過招搖,功高震主!回去警告你們主子,若他再敢擁兵自重,目無王法,這就是他的下場!’”

  房陵城中瞬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出了這句話中的意思,所有人都為這樣的事實震驚了。他們竊竊私語著,惶恐著,憤怒著,他們效忠的帝王,他們為之在外拼命的皇上,竟在他們鏖戰沙場的時候,屠殺他們主帥的家人,還是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做這樣殘忍的警告。

  我還是那樣木然地站著,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也快消失了。

  亦寒擔憂地扶住我:“公子……你哭出來吧。”

  “哭……什麼?”我說,“雲顔她……沒死,我哭什麼?”

  “公子。”亦寒心疼地抱住我,“公子,你別這樣。”

  我在他懷里找了個舒適的位置靠著,笑笑,說:“雲顔她是個不愛打扮,卻很珍惜容貌的人。我教她的養顔辦法,她表面不屑,卻總是偷偷在用。雲顔她……總是嘴硬心軟,當年我決定去考狀元,她死活不同意,整整三個禮拜沒理睬我。可是我一病,她就緊張地守在我身邊三天三夜。雲顔她答應過的話從來不食言,雲顔她的使毒功夫天下第一,雲顔的才能並不比我差,卻甯可被我遮住光芒……”

  “呐,亦寒……”我擡起頭笑盈盈地看著亦寒的臉,“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不等他回答,我就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很決絕地說:“所以說,這樣的雲顔是不會死的,這樣的雲顔……怎麼會死呢?”

  “公子……”秦離哭著撲過來抱住我的腳,“公子,你別這樣……夫人她死了,她死了……”

  城中斷斷續續地響起了壓抑地哭泣聲,我茫然地看著四周,然後問:“亦寒,他們在哭什麼?為了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公子……”亦寒定定地看著我,我卻看不清他的眼,他的臉上究竟藏著怎樣的表情呢?

  “臨宇!”他猛地把我抱在懷里,緊緊摟住,聲音沙啞,“臨宇……雲顔,秦洛的妻,你的知交好友楚雲顔,确實死了……”

  曾經那麼渴望的懷抱,為什麼變得如此寒冷?不!亦寒,為什麼連你也對我說出這麼殘忍的話?雲顔她怎麼會死?她怎麼可能會……

  死?……死……與生相對的死,從此天人兩隔的死,糾纏著永無止境地孤獨的死……它……怎麼可能會屬于雲顔?它怎麼可能會屬于那個鮮活而善良的女子?

  “咳——”殷紅的血暈染在亦寒青色的衣衫上,是否就像雲顔灑在耀天護城河上的那般燦爛呢?我在驚慌失措的呼喚中緩緩倒下,藍天白雲在我眼中定格,定格在我們年少無憂的燦爛季節。

  “臨宇,從今以後我就沒有爹娘了,只有雲顔孤單一人。”

  “傻瓜,你還有我啊!”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的。”

  “不會一個人去遙遠的地方?”

  “不會。”

  “不能騙我哦!”

  “好!”

  十歲的雲顔,抱著十歲的我,在楚非凡和何敏君的墓前悲傷哭泣。

  “臨宇,我們一起走出這個山林,將來等我們看遍了外面的世界,就一起回來生活到老,好不好?”

  “好。不過回來的時候,可能就不只我們兩個了。”

  “那還有誰?”

  “比如……雲顔的丈夫。”

  十一歲的雲顔,挽著十一歲的我,走出那片生活了五年,甯靜清幽的山林。

  那時的我們,懷著對花花世界的好奇踏上茫茫旅途;那時的我們,無所畏懼意氣風發,從不相信有任何挫折可以擊垮我們,分開我們。那時的我們,又怎知,所有美好的憧憬只是夢境,它們再美再強,也抵不過命運無情的一擊。

  我閉上眼,鮮血不斷從我的嘴角溢出,是什麼讓我這麼痛?是什麼讓我只能看到火一般熾烈的色彩?雲顔,雲顔!我們明明說好一起兜轉紅塵,笑傲人間,如今怎能剩我一人歸去?

  你怎麼舍得……剩我一人歸去?

  天涯攜手君莫忘,飛鳥倦兮共返巢……雲顔,你還記得嗎?還記得嗎……

  在我昏迷以前,一個蒼老的,我很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用輕到幾乎沒有聲帶震動的聲音,呢喃了一句話。



第14章 一將功成

“咳咳……”我一手執書,一手輕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了兩下。

  “公子。”一個清潤的聲音連忙道,“你身子弱,加件衣服吧。”

  我微側頭瞥了他一眼,清俊的臉,略帶焦急慌張的眼期盼地看著我。我轉了個身,冷冷道:“不必了。”然後繼續看自己的書,不理會他。

  “公子,我們知道錯了。”秦離微顫著聲音道,“我和李叔只是想讓你下定決心和楊毅反目。公子你這人表面無情,實際卻太顧念舊義,若不推你一把,李叔只怕你不肯真的謀反。到時反被楊毅牽制,沒想到公子你竟會如此傷心傷身……”

  我冷笑了一聲,叫道:“亦寒!”

  青衣的身影從門外進來。秦離忙用求救的眼神望他,可是亦寒一臉冰寒,看都不看他一眼。哼!想讓亦寒救你?他沒把你像李棕一樣暴打一頓,你就該偷笑了!

  “師傅,我……”

  “公子有什麼事?”亦寒問道。

  我随手指了指身後:“把這只煩人的蒼蠅給我扔出去。”

  “公子!公子!……”

  看到亦寒又從門口進來,我伸了個懶腰:“通知到若水了嗎?”

  “已經通知了。”

  我歎了口氣道:“雲顔被捕影救走了我當然很開心,可是如果死的人真是玲珑……”

  那個玫瑰狀傷痕,在同一個手臂上烙印的,除了雲顔,就只有玲珑。雖然乍聞死的可能是玲珑,已不像聽到雲顔死訊時那般痛徹心扉,卻還是忍不住悲傷。她畢竟是我的家人,是陪我們一路走來的人啊!

  心底的殺意竄了起來,我冷聲道,“四大殺手,我與他們往日無怨,舊日無仇,竟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想讓我嘗到失去摯愛之苦。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亦寒微微皺起了眉:“公子如此肯定他們不是受楊毅指使?”

  我抿了口茶道:“楊毅的目標在我,如果能抓到雲顔,拿她當人質還來不及,又豈會輕易殺死她?那幾個把玲珑當作雲顔的殺手,下手如此之狠辣,又非要李叔親眼看見,分明是為了讓我嘗到肝腸寸斷之苦。只是,他們為何要針對我呢?”

  沉思中的亦寒忽然眉頭一皺,他一臉凝重地看著我,壓低了聲音說:“會不會是……因為他?”

  我一愣,貼在書頁上的手指微微抽緊:“為什麼這麼說?”

  亦寒抿了抿薄薄的唇:“當日靈兒曾警告我,四大殺手表面看來毫無聯系,實際效忠的卻是同一人。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他。”

  我愣怔了好久,才略帶疲憊地長歎一口氣,心里知道,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極有可能的事實。心頭的壓抑和無從選擇,讓我們倆都沉默著。

  “宇。”如陽光落入水中,如手指敲擊琴鍵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白衣被染了不少墨黑的飛飛端著碗藥走進來,“喝藥。”

  他把藥放在我面前,用很固執,一定要親眼看我喝下的目光盯著我。我無奈地端起溫熱的藥一飲而盡,然後示意他坐下來。

  “宇,不要再吐血了。”飛飛一臉驚悸地看著我,絕美的臉上閃著極委屈的恐慌。

  我含笑點頭,一手理著他微亂甚至被燒得卷曲的發,一手輕輕擦掉他臉上的炭黑。他羞澀地低下了頭,燙紅了的手指輕輕絞在一起。

  “以後,藥讓醫護煎就好了。”我輕輕執起他的手,心疼地撫摸上面的紅痕,“不要再把自己弄傷了,知道嗎?”

  飛飛點了點頭,黑嗔嗔的眼眸滿含眷戀地看著我,天生嫣紅的唇輕輕抿成一條微彎的線。

  我和飛飛身後的亦寒對望一眼,都有些命運無常的悲涼和莫可奈何。

  我輕輕抱住飛飛,柔聲說:“飛飛,我只是希望你永遠都那麼快樂。”沒有前世的苦,沒有後世的恨,永遠像這樣單純滿足地生活下去。

  對不起,飛飛!我不能讓他們找到你,我不能讓你重新回到地獄般的偏激和仇恨中。我必須……送你離開!

  因為熬藥太過疲憊的飛飛在我懷中沉沉睡去,我扶著他在床上躺下來,除下他的外衣鞋襪,又替他蓋上被子,才和亦寒離開房間。

  擡頭看了看天色,不過晌午時分,天氣仍是異常的炎熱。我從城頭眺望前方遙遙在望的暗紫色城牆,問:“秦歸可有回訊?”

  “一個時辰前剛剛送達。”亦寒從容答道,“他說,木雙雙已然答應和公子合作。紫都,随時可破。”

  我越過層層高牆,將目光凝視在遙遠的山川群巒。這個蒼茫秀麗的伊修大陸啊,我正站在你那巍峨的高處,瞭望廣闊天地。

  “傳令各軍副官以上將領,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我淡淡道。

  “是,公子。”亦寒走以前往我的左後方望了一眼,直到我點頭示意,才離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靖遠,出來吧。”

  一個身穿淡紫錦衣的男子從拐角處走出,陽光流連在他白皙的臉上,翩翩而來的他,襯著飽含戰火滄桑的城樓背景,就如一幅毫不相襯卻極美的畫,如夢似幻。

  我立在太陽曬不到的陰暗處,眯起眼看著陽光下的他:“靖遠,還記得你當初說過的話嗎?”

  “當然記得。”他爽快地道,“只需你開口,就算你要謀反,我也一定會助你。”

  “那好。”我手指輕輕搓撚著衣服上垂下的流蘇,“我現在就需要你的幫助,你天下第一首富這個身份的幫助。”

  韓絕因陽光照射好眯起地眼中,透出棕色的深邃光芒,他深深地凝視著我,然後說:“沒有問題。不過,在答應以前,我想臨宇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在我擡頭的瞬間,他薄唇輕啓,用淡然的口氣,深不可測的表情問:“子默是誰?”

  萬曆七百六十八年七月十五日午時,烈日高照,灼氣襲人,房陵城的金耀士兵在午時和未時都是被允許休息的,只有少數幾個輪值的兵將才在外巡邏。

  房陵城議事房中門戶緊閉,我面色淡淡地坐在首位上,看著堂下猶豫不絕、滿面冷汗的眾將領,輕抿了一口手中的茶。

  “大人。”一個中年將領排眾而出,極為恭敬地一擊到地,才說,“臣等知道大人的苦恨,也很同情大人的遭遇,可是皇上雖不仁,畢竟是我們的君;金耀雖險惡,畢竟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親人都還在國中,大人要我們抛下他們謀反,臣等萬萬……”

  “秦霧。”我輕輕叫了一聲,打斷他的話。秦霧忙應了聲是,將手中的資料一一分發給眾位將領看。只看了片刻,他們就一個個面色慘白,臉現憤慨。

  “大人這是何意?!”那將領首先厲聲質問。

  我歎了口氣,才一臉誠摯地道:“眾位將領跟随我秦洛已經多少年了?”

  不等他們回答,我又道:“該是我執掌軍權多少年,眾位就跟了我多少年吧?那麼多年的並肩作戰,馳騁沙場,我秦洛是個什麼樣的人,眾位還不清楚嗎?”

  我的語聲漸漸嚴厲起來:“難道在各位眼里,我秦洛竟是個脅持兄弟家屬,威脅他們與我造反的人嗎?”

  堂下的一幹將領緩緩低下頭去,臉露羞愧之色。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年輕將領道:“我們這些人能有今天,靠的全是大人的提拔和栽培。如今眼看著大人被皇上忌憚迫害,卻無能為力,實在是……”

  我放下茶杯,拂了拂衣袖,站起身,毫不避諱地直視著他們:“今日我一一詳查你們的家眷親屬,為的不是迫你們謀反,而是讓你們能沒有後顧之憂地選擇!願意随我脫離金耀,攻占風吟的,我會安全救出你們的家屬,並發誓建功立業之日絕不會忘記各位的功勞。不願意背叛家國的,可以選擇随楊毅的七萬兵將回金耀,我絕不留難。”

  我負手在後,一步步走下階梯:“我知道,在這里的所有將士,都是甘願抛頭顱灑熱血的勇士。無論是選擇跟随我,還是效忠楊毅的,都無謂退縮。我敬重勇士,也希望能永遠與你們並肩作戰。可是……楊毅殺我妻子,斬我家將,斷我後路,這樣的人,我豈肯再跟随他?”

  “我本該讓你們統統回國的。”我歎了口氣,“然而,你們一直都是我的直屬手下,我的親信。一朝回國,莫說還有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就是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多年的兄弟,我實在不想你們因為我而前路盡毀!”

  一步一步緩慢地行走,在即將到達門口時,猝然轉身,淩厲卻誠摯的眼神一一掃過眾人:“能說的我秦洛都說了。不知各位的打算又是如何?”

  他們的眼神相互交流著,猶豫漸漸轉為患得患失的計較。終于,有一人躬身道:“請問大人,一旦脫離金耀,大人有何打算?”

  來了!我心道,一旦保證了親人的平安,那麼計算得失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這也無可厚非,換做我,這種時候也會先考慮這些。

  我笑笑,成竹在胸:“十日之內,紫都必是我囊中物。雲博可信?”

  議事廳中持續了長時間的靜寂,我以心跳為表,默默數著這冗長的抉擇時間。在我數到一百一十六的時候……終于,有一個人跪了下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齊聲高喊:“我等願追随神子大人,赤誠效忠,至死不悔!”

  走出議事廳,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這種正規地軍事會議真是累啊!以後定要把秦離培養成能獨當一面的大將,不過……得先狠狠懲罰他一頓再說。居然有膽和李叔騙我雲顔死了!

  正當我邊走邊不露聲色地思索時,那個被我稱作雲博的將領忽然追上我,在我耳畔壓低了聲音問:“大人果真要放那七萬士兵回金耀嗎?這豈非是放虎歸山?”

  我怔了怔,擡頭直視著他年輕又充滿野心的臉,淡淡問道:“那麼依雲博的意思又該如何?”

  他四處看了看,微側了身擋住所有能投射到的視線,做了個殺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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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40:43 |只看該作者
  我低下頭看著那只布滿老繭,一看就是飽經風霜的手良久,才歎息道:“抱歉,我……做不到。”無視他錯愕的表情,我緩緩掠過他往前走。

  對這些已經決定誓死效忠我的將領來說,他們關心的是我的成敗。他們提出這樣斬草除根的建議沒有錯,他們忘記除了他們自己,底下的士兵也有家屬也沒有什麼值得責怪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中華大陸上用千百年的沉重曆史萃取出來的至理。它用血淋淋的事實講述著成王敗寇的殘酷和血腥。

  當初,我既然選擇了走上從政和領軍這條路,就很清楚,雙手沾血是必然的事實。

  我不是沒有眼睜睜看著殺戮發生過,我不是沒有指揮千軍萬馬浴血奮戰過,我不是沒有為了某些利益犧牲掉無關的人過,可是,這樣赤裸裸的沒有任何真實意義的殘殺,我真的做不到。

  走過拐角的時候,不意外地看到韓絕雙手環胸靠在牆上,用深沉地目光凝視著我:“你放走那七萬士兵,他們不會領你的情。你讓我解救那些士兵的家屬,能救多少救多少,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臨宇,終有一天你會被你的婦人之仁害死!”

  我涼涼地睨了他一眼:“讓你幫忙就幫忙,恁地那麼多廢話!”

  韓絕蹙眉看著我:“有時覺得你這人深不可測,與天鬥,與地鬥,皆有可能。有時看你又愚蠢得直冒傻氣。這樣的你真的適合當皇帝嗎?”

  我沖著他露出個溫柔地笑容,直把他吓得打了個哆嗦:“我有說過我要當皇帝嗎?”

  韓絕被我氣得翻了個白眼,瞪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歎了口氣,一邊走,一邊不回頭地問:“亦寒,你覺得呢?”

  不等他回答,我就接口道:“你肯定會說,只要公子開心就好。”

  “是。”在我身後,亦寒的聲音清冷而夾雜著淡淡的寵溺和包容,“只要公子開心就好。”

  我挑眉一笑,心情頓時舒暢了很多。轉過階梯,遙遠的,望不到盡頭的西面就是金耀啊!那個我效忠了六年的金耀國!

  我一步步走下城樓,每走一步,就將屬于金耀的過去抛卻一點。心口有鈍鈍的痛和酸楚,也有血液沸騰的激揚,我和楊毅,那個曾和我各取所需,相互利用,卻也相互扶持的帝王,我們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君臣相鬥。

  楊毅,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你的臣;楊毅,從今以後你我沙場相見,兩國相争,絕不留情。第15章 寄宿

  睡覺睡到自然醒,我睜開眼,原本是漆黑一片,現在還是漆黑一片。不過從窗外傳來的隐隐約約的嬉鬧聲和落在臉上的溫熱度,可以猜到現在應該是白天,而且還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起床第一件事洗臉刷牙,第二件事吃早餐,第三件事把那個快被遺忘了的無賴趕出去。

  我摸索著從床上爬起來,床頭忽然傳來悅耳的歌聲:“遠離家鄉,不勝唏噓,幻化成秋夜,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喂。”

  “藍藍!我是哥哥,我和阿姨現在都在醫院,徐冽發高燒了。”

  “……”發燒?

  “你一個人在家別亂走,我這就過去接你。”

  “……”我好象記得徐冽說過,他從小到大就生過三次病,每次一發燒命就去了一半。

  “藍藍,你有聽我在說嗎?”

  “有。”我回答。

  “本來是想叫你一起過來的,可是怎麼也叫不醒你。你也別太擔心了。醫生說燒的是有點高,如果再拖延一下就會變成腦膜炎,不過幸好送來的早。”

  “恩。”……

  挂下電話,我在床上呆坐了一會,随即煩惱地抓了抓頭發。按理說,常人在外面凍了五六個小時會生病很正常。發燒燒到接近腦膜炎,我也确實有些擔心。可是……

  事情真的是變複雜了呢!我歎了一口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滴——滴——……滴!滴!……”一種極其怪異,又說不出得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只有我一個人的房間靜寂異常,稍微有一點聲響,就能清楚聽到。我一邊苦苦思索著,一邊摸索著起身尋著那聲音找去。

  “滴——滴——滴——”我的心髒随著那聲音一下下跳動,近了!越來越近了!

  突然,像是一匹連綿的布被割了一刀,斷裂開來一般,那聲音嘎然而止。我皺眉凝神,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正站在原地良久沉思著,忽然聽到哥哥的聲音。

  “藍藍,不是叫你老實呆在房里嗎?怎麼自己出來了?”哥哥責備地拉我往回走,“快點去洗臉刷牙,我們去醫院。”

  “哥……”我為難地側著頭,“我還是不去醫院吧。”

  “那怎麼成?”哥哥斷然否決,“你一個人留在家里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唉……我暗歎了一口氣,只好認命地跟著哥哥走。

  醫院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激著鼻膜,我不喜歡,但也談不上討厭。這是一種簡單到有些單調,卻又讓人很容易習慣的味道。

  哥哥領著我左拐右拐,又是電梯,又是過道,轉得我暈頭轉向,才走進一間幽靜的病房。

  “他怎麼樣了?”哥哥問道。

  “還是沒醒來。”阿姨壓低了聲音說,“不過燒退得差不多了。藍藍也來了?”

  我恩了一聲,讓哥哥扶著我找個地方坐下來。領路的時候哥哥的動作忽然頓了下,片刻後似乎拐了個小小的角度。我心里一動,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習慣性摸索的手已經碰到了一片溫熱的皮膚。

  從觸感敏銳的指腹上可以感覺到,那是一張臉,掌心覆蓋的是高挺的鼻,手腕下方有濕熱的氣吐出來。我壓下心頭煩躁,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哥,沒有其他位置嗎?”

  “沒……不……不是。”哥哥的聲音立時結巴,“有的。我……我扶你過去。”

  我靠坐在軟椅上,微閉著眼思索最快拿下風吟的戰略。卓清是必須退位的,否則木雙雙就沒有了輔佐幼子掌權的理由。可是,卓清的命該不該留呢?

  留下他的命,莫說將來可能會被人利用的後患,就是眼前那些風吟老臣子也不會同意另立新君。若到時來個誓死表忠心,我就要頭疼了。以借刀殺人之法除掉他,是最一勞永逸的方法。只是……只是又一條人命啊!我長歎……

  “伽藍。”

  我皺了皺眉,是徐冽的聲音。他在夢呓嗎?哥哥他們都不在嗎?

  “伽藍……”

  我決定不去理他,雖然嘶啞的聲音,期盼的語調讓我微微心痛,但也僅只是微微而已了。

  “伽藍,你睡著了嗎?”

  你才睡著了呢!不過……夢呓的人會問你睡著了嗎?

  前方傳來一陣響動,什麼東西?是翻身嗎?估計是夢呓結束了。我不去理會它,繼續閉著眼思考問題。卓清的三個兒子,都是姬妾所生,必須選一個便于控制的……

  周身的氣氛忽然變得怪異,粘稠地,暧昧地,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只灼燙的手掌已經撫上了我的臉,從略微冰涼的額頭,到鼻尖,到……

  “啪——”我一把扣住在我臉上遊移的手,睜開眼,“你醒了?”

  被我抓住的手似是僵了下,徐冽用沙啞的聲音很無奈地說:“我剛剛叫了你好幾聲。”

  我嘴角抽了抽,松開手,幹笑道:“我剛剛打了下盹,沒聽見。”

  安靜了一會。徐冽用很緩慢地語速說:“伽藍,我生病了。”

  “哦……”是人都知道你生病了。否則你現在在哪?

  “發……高燒。”他說得更緩慢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伽藍……”他意猶未盡,顯有下文地叫了我一聲。

  “什麼?”

  “醫生說病人不能走動。”

  “……”那你剛剛是用爬的?

  “也不能太過勞累。”

  我真是……#¥%(@#,咬著牙問:“所……以?”

  徐冽清了清嗓子:“所以,我既不能乘飛機回國,在瑞士也沒什麼地方可以住。就只能寄宿在你家了。當然,我會付住宿費給你。”精神剛好一點,無賴兼唯我獨尊的秉性又竄上來了。

  我冷笑道:“醫院里有床,有被子,還有免費的看護。只要你有錢,愛呆多久呆多久!”

  徐冽氣都不喘一下利索地回答:“我不喜歡醫院里的味道。”

  “那就去住酒店!”

  “住什麼酒店啊!又貴又不幹淨。”阿姨含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徐先生就住我們家吧!反正有空房間。”

  “阿姨。”我盡量用平和的語調說,“可不可以請你征求下另外一個戶主的意見?”

  “哦……那伽齊,你同意嗎?”

  “……”阿姨!你到底收了徐冽多少賄賂?!不過哥哥肯定不會同意吧。

  哥哥似是為難了好一會,終于惡聲惡氣地說:“最多住一個月!每天七百美元!”

  一個月?!還最多!!哥哥你哪根經搭錯了!

  “林伽齊。”我用最平常的口氣叫著哥哥的名字,“扶我出去!”

  不知道腳下站的是個什麼地方,有風有牆,大概是開了窗的過道。

  “伽藍,我……”哥哥很心虛很為難地說著支吾的話,“我並沒有原諒他,只是……揍了他一頓氣就消得差不多了,我只是……”

  我歎了口氣,接過他都快打結的話:“哥,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和他複婚?”

  “沒有!”哥哥連忙道,“他當年害得你那麼慘,哥知道那些傷害不是三言兩語的道歉可以忘記的。而且,這畢竟是你們兩的事,哥不會用自己的思想來左右你。”

  “那你跟阿姨湊什麼熱鬧?”我微怒,“還同意把他留在我們家?”

  哥哥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老實說,我是有些可憐他。從很多細節就看得出來,他是個很高傲,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天之驕子,不會接受別人施舍的同情,甯願痛死也不會示弱,死要面子說得就是他這種人。”

  “可是,一旦站到你面前,他就完全變了。藍藍你是沒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大概就算讓他跪下來,他也絕不會猶豫一下。”

  跪下來啊……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冰冷的手焐進脖子里取暖,霎時間刺骨的寒意伴随著令人顫栗的溫暖傳遍全身:“哥,有很多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多的努力也修不回失去的感情。”

  “藍藍……”哥哥攬過我的肩把我輕輕抱在懷里,“我只聽說過,事在人為。哥只是不想你一直這麼孤單,這麼沉默而已。雖然你現在變得成熟冷靜了,哥哥還是甯願你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卻單純快樂的藍藍。”

  我偎在哥哥的懷里,無聲地笑笑,嘴里有種苦澀的味道。哥,這世間錯過了就不能回頭的事有很多,並不僅僅是感情而已啊!

  伊修大陸.曆史的軌迹

  萬曆768年7月18日

  伊修大陸盛傳金耀國主楊毅與領兵在外的丞相秦洛反目,聽到此消息的風吟君臣慶幸不已,以為終于解除了國難。秦洛整頓軍隊,停留在房陵,誰也猜不出他的意圖。

  萬曆768年7月20日

  風吟國國主卓清遭刺客刺殺,雖勉強救回一命,卻昏迷不醒。闖入皇宮的刺客三死一傷,另外兩個逃逸。經過逼問,刺客供出主使之人乃是出雲島國卡穆彼特家族族長之子——索庫。

  萬曆768年7月24日

  身在房陵,手上僅握十萬軍隊的秦洛,竟違背天地之常理,于此時進攻紫都。
 
  萬曆768年7月25日

  紫都破!這一場被所有史書傳為伊修大陸最神秘之役的攻城戰,這場沒有人知道究竟如何展開如何結束的攻城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拉下帷幕。秦洛在眾人猶觀望著他何去何從的時候,一舉占領風吟都城,絲毫不給任何人喘息思考的時間。朝中眾臣、皇親國戚均被囚禁,十幾萬勤王軍隊被拒在紫都城外,茫然失措。
  
  萬曆768年7月30日

  秦洛于風吟紫都向天下公布楊毅殺他妻子忌他才能的罪行,並正式宣布與舊主楊毅斷絕君臣關系,舉旗自立。親系一脈十萬精兵,稱為“赤宇軍”,屬下均喚秦洛為“公子”。
 
  萬曆768年8月1日

  秦洛表示只需風吟願在將來替他向楊毅討回公道,且立木雙雙為後,他便願意放棄如今戰果,歸順卓家王朝。風吟君臣盡皆喜出望外,紛紛表示歡迎,誓言必向楊毅楊潛討回筆筆血債。至于木雙雙本就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選,雖國中盛傳她與秦洛有私情,但如此一來反能更好得解釋秦洛癡心為苦戀之人籌謀的驚世之舉。更何況就算木雙雙不夠牢靠,木家在朝中勢力卻極穩固,幾代均忠君報國,立她為後,本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萬曆768年8月10日

  秦洛正式率十萬親兵歸降風吟,公告天下。當然誰也不敢將憑一人十萬親兵之力攫獲整個風吟國的少年丞相當作降兵對待。風吟是整個伊修大陸中最笃信女神的國家。對于本就極喜歡秦洛的風吟百姓來說,這個消息幾乎讓他們欣喜若狂。而風吟朝臣面對他自是戰戰兢兢,將近兩年戰争的餘威,誰都不能保證,一旦起念,翻手為雲的秦洛是否能在轉瞬間滅了整個國家。如果可以,無論是誰,都絕不會願意與秦洛這樣可怕的人為敵。
 
  萬曆768年8月15日

  風吟國主卓清仍昏迷不醒,經太醫會診,很可能永遠不會再醒來。不得已,朝中眾臣商議過後扶年僅六歲的卓清長子卓淩(字勤念)登位,尊原皇後木雙雙為聖錦太後,與國丈木成英,大將軍童智及新登上丞相之位的秦洛共同輔幼子登基,掌控風吟大權。

  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知道,風吟仍叫風吟,風吟卻也永遠不再是原來的風吟。他將以僅十萬的“赤宇軍”為核心,在被他們尊稱為“公子”的少年帶領下,席卷整個伊修大陸,成就不世霸業。
  
  那些講述我的曆史,只是講述,卻與我無關。究竟何謂對?何謂錯?何謂正?何謂邪?從我決定遵從子默的願望,赤非的野心,踏上這條路開始,便再也不可能弄清楚了。

  潇潇紅塵,只歎鐵馬金戈入夢來,壯懷激烈。

  千帆過盡,只怨一將功成萬古枯,空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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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強吻

  我緩緩睜開眼,漆黑一片,是晚上嗎?輕輕揉了揉額頭,正待起身,一雙手立時扶住了我。

  “亦寒?”我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地閉了閉眼,“什麼時辰了?”

  “……”

  見他沒回答我又道:“怎麼不點燈呢?出雲島國那有消息來了嗎?德比可願再和風吟結盟?”

  “伽藍……”一道極為熟悉的男聲響在耳畔,“你在說些什麼?”

  我渾身一顫:“徐冽?!”伸出手摸了摸扶在我身上的手,是溫熱的。真的是徐冽!亦寒的手常年清冷,而飛飛的手卻要柔滑的多。

  原來昨晚沒有月光嗎?我歎了口氣問:“現在是幾點?外頭什麼天氣?”

  徐冽沉默了良久,不知在思索什麼,但還是答道:“早晨六點,天還很黑,外面……風雪交加。”

  風雪交加?也就是說,有好幾天我都不能再到古代了。我轉了轉頭,感覺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臉上,忽然皺眉道:“既然天還沒亮,你進我房間做什麼?”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我其實不喜歡冬季。天生畏寒的體質,氣候幹燥就會發癢的喉嚨,還有一吹風就會異常紅腫的嘴唇,所以以前都不喜歡冬季。

  我坐在窗前,屋里燃著暖爐,右後側食堂中傳出沁人心脾的食物香,屋外風很大,隔著窗戶都能聽到嗚嗚的聲音,又是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啊!

  感覺到身邊沒什麼人存在,于是我偷偷將窗戶打開一點縫隙,冷風立時灌了進來。我一抖就關上了,包圍身體的溫暖讓我安心,可是沒多久又開始懷念冷風撲面的感覺。看不見冬季的我,現在格外渴望接觸風雪來描繪冬日的色彩。

  窗的縫隙開得很小,我偷偷伸出一只手去,風刮著皮膚,雪落在掌心,有種冰冷的刺痛,卻也有種敏銳的清醒。我緩緩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聽得出那是誰,落地較輕,卻沉穩有力,帶著從小畜養起來的驕傲自信和高貴之氣。在這個世界,他也确實有驕傲的本錢。年少有為,家纏萬貫,英俊潇灑。然而,也就是這樣的本錢,讓他要面對比旁人更多的誘惑和選擇,也更容易失去真正寶貴的東西。該怎麼說呢?上帝終究是公平的,只是公平地有些冷血罷了。

  溫熱的手掌握上我的手腕將我從寒風的洗禮中拉回來,聲音已沒有了病時的沙啞,但音域又闊了很多,光是聽就讓人覺得很性感。印象中的徐冽,确實是一個長得很不錯的男子。

  當然不是柳岑楓那樣的絕美,也不是韓絕那樣的清俊,他是屬于英俊的類型,身體有著陽剛的氣息和修長的線條,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微微內陷的眼窩使整個人顯得稍稍憂郁,看著你時,即便他沒有什麼意思,你也能在他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就算表面上冷淡,卻也會讓人有他對你是與眾不同的錯覺。

  如果非得找句話來形容,他就是那種很容易招女人暗戀和喜歡的男人。本質上有點類似于倚天屠龍記中說出最愛趙敏,卻非是只愛趙敏的張無忌。

  “會著涼的。”徐冽把我的手抽回來,關上窗戶,然後用他溫熱的掌心捂我的手。

  我力道不大卻很堅決地抽回來:“你還不回上懷嗎?風雪明天就會停了。”

  “你就這麼希望我走嗎?”

  “沒有的事。”我微挑了挑眉,“只能說是随你的便。”

  “伽藍!”他的雙手扳在我的肩上,力道有些大,我微微皺眉,“伽藍!為什麼你對我一天比一天冷淡?哪怕是像幾天前冷言冷語也好,你……”

  “因為我在成長,一天一天……”殘酷地……“成長。”我歎了口氣,聽到廚房里的響動,站起身來,“徐冽,你別傻了。現在的我,早就不是你當初愛的那個林伽藍。現在的我,每過一天,就會多冷血一分,曾經對你的愛恨也就多磨滅一分。”

  “我不會放棄的!”身上忽然被灼熱包圍,徐冽緊緊抱著我,啞著聲說,“我絕不放棄!你是我唯一的妻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喂!你這小子,叫你別占我妹妹便宜了。欠扁啊!”哥哥怒斥的聲音傳來。我掙了掙,徐冽卻越抱越緊,我只能講冷血的話,但卻是實話:“随便吧!反正你放不放棄,都和我沒有半點關……”

  灼熱的柔軟封住了我所有的聲音,這是什麼?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我震驚地僵在了原地,徐冽在吻我,徐冽他居然在吻我?!我使勁地推拒他的胸膛,卻被緊緊扣住腰,手貼在自己只著毛線衣的胸前和他單薄的線衫上,隔著手掌的暧昧接觸,讓身體如被點了場火。

  “你幹什麼?!”哥哥憤怒的聲音朝這邊沖過來。我感覺掌控在他手中的身體被挪移了一個位置,剛剛分離一寸的唇,緊接著被更熾熱的氣息攫住。徐冽一手箍著我的腰,一手緊緊扣住我欲後退的頭,手指插進我披散的發間遊移。在我氣盡時竄進來的舌,席卷我每一寸唇齒,仿佛火焰般燃燒,又仿佛清水般溫柔。舌尖被吮得發痛,冬天本就微腫的唇如火燒般灼麻,曾經無比熟悉的男性氣息,随著那樣的糾纏包裹,一點點滲進我的體內,勾起最原始的欲望和記憶……

  “啪——”我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聲音是連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顫抖,“徐冽,你憑什麼?!”

  “伽藍……”徐冽的聲音中還帶著粗重的喘息和欣喜,他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靠近,“伽藍……我們可以回去的,可以的,你剛剛明明……”

  “閉嘴!”我低吼著打斷他,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你剛剛明明也有感覺。”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激動地在我耳邊喊,“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不肯面對?你明明還愛我的!”

  我牙關狠狠一緊,舉起手,就想再給他一巴掌。可是,掄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想甩下去,卻又甩不下去。心里煩躁的抑郁幾乎要把我徹底淹沒了,我狠狠一把推開他欲將我抱緊的手,後退一步,冷冷站在原地。

  吞噬人般的黑暗中,我冷笑道:“徐冽,我承認,這具身體對你确實還有感覺。可是,也僅僅是軀體而已了!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顫抖的手指微微下移,又指了指急促跳動的心髒,聲音里有種悲嗆的痛,“還有這里,他們早因為曾經的絕望和傷痛把你忘了。我的靈魂,再也不會重新愛上你!”

  “這世間不是什麼事都可以重來,不是什麼傷害都可以抹殺的。”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恢複平靜,“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幸福有多短暫,折磨就有多漫長。就算有一天我能忘掉所有的傷痛,那也是在我徹底忘了對你的愛的時候。”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一種悲涼絕望的氣息萦繞在空氣中。我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往樓梯走,啞著聲道:“哥,可以替我把飯菜端上來嗎?我想在房里吃。”

  “哦……好!好!”

  我單手扶著樓梯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步腳就如灌鉛般沉重,為什麼要這麼激動呢?為什麼面對他還是冷靜不下來?明明是已經不愛的男子!明明是將我傷得遍體鱗傷的男子!

  快到門口的時候才想起沒帶手機,那里有剛剛下載來的MP3版《資治通鑒》。我只得慢慢摸索著下去拿,走到一半樓梯的時候,聽到哥哥和徐冽交談的聲音。

  “……我是恨不得你遭天譴!你知道藍藍當初有多慘嗎?一日之間,你抛棄了她,孩子沒了,眼睛也瞎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我當時真恨不得殺了你!”

  徐冽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終于用沙啞的聲音說:“對不起……”

  哥哥哼了一聲,不過顯然還是受用了徐冽難得的道歉:“雖然我真的很討厭你。不過有些事,還是告訴你的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什……麼?”

  哥哥歎了一口氣才道:“藍藍在瑞士這半年幾乎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看不見,她不急不躁;每天只能一個人呆在家里,也沒有什麼抱怨;很多時候說出的話,連阿姨都不得不動容,就像是一個曆經滄桑的人說的。藍藍變得成熟穩重了,藍藍長大了。可是,她也越來越沉默寡言,面無表情,很多時候,我甚至完全不知道她在黑暗中想些什麼。”

  哥哥好象拍了拍徐冽的肩膀:“明白了嗎?所以說,藍藍剛剛會有那麼大反應,激動的情緒任誰都看得出來,說明她其實還是在乎你的。”

  頓了頓,哥哥才又道,聲音中既是不甘又是無奈:“只有你才能讓她有……藍……藍藍!”

  哥哥顯然發現我在樓梯上了,語音頓時虛了幾分:“你……你不是說上去了嗎?”

  “我來拿手機。”我漫不經心地往下走。還沒走幾步,已經有人扶住了我,溫熱的手掌,修長的手指,就算不猜也知道是誰。

  我想抽回手,他猛地加了手勁,癡癡地叫我地名字:“伽藍……伽藍……”他輕輕攬住我的肩,聲音嘶啞,“你受了那麼多苦,該死的我……竟然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可是,我不想放手!”徐冽猛地收緊手,我又貼上了他堅實的胸膛,力道不大卻極堅決,是無論我怎樣掙紮也不放的堅決,“明知道沒有資格愛你,明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卻還是不想放手……放不了手……伽藍!伽藍!”

  愛,是一把沒有刃的刀,划在皮膚上,隐隐的痛卻不會留痕。然而,一旦超過了某種底線,哪怕是無刃之刀,也一樣能傷得人鮮血淋漓。那是一種比利刃造成的傷口更大,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愈合的傷。

  這樣的傷,我已經有了,刻骨銘心地印在身上。因為品嘗過了它的痛不欲生和撕心裂肺,所以才絕不容許自己將同樣的痛加諸在另一個我愛的人身上。

  我緩緩地一寸一寸地脫離他的懷抱,仿佛自語般地說:“有一個人,他天生不喜歡親近女人;有一個人,他不懂浪漫只會默默地守護;有一個人,對我承諾永遠,然後用比他生命更珍貴的愛情來實踐這個諾言。相守卻不能相愛,咫尺卻猶似天涯……”

  “伽藍,你……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我笑了,笑得很溫柔,只有想到那個人時,我才會有那麼酸楚卻溫柔的感覺,“我在說,我愛上了一個注定不能愛的人,可是,我甘之如饴,而且絕不後悔。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徐冽,我們都放手吧,放掉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

  “我不放!!”徐冽低吼了一聲拽住我的手臂,“那些支撐我走到現在,支撐我找到你的回憶,那些已經成為我身體一部分的回憶,我怎麼放手?!伽藍你告訴我怎麼放手?!”

  我眉頭一皺,推開他,正待說話,二樓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氣喘籲籲地喊聲:“藍藍……伽齊……藍藍……藍藍……!!”

  是阿姨的聲音,飽含了喜悅和難以置信。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藍藍,醒了……醒了……嗚嗚……”阿姨跑到我身邊激動地抱住我,聲音里又是哭又是笑,“宇飛醒了!飛兒終于醒了,謝天謝地!!菩薩終于顯靈了!上帝保佑我們了!嗚嗚……”

  “真的?!”哥哥大叫了一聲,“宇飛醒了?!天哪!他居然醒了!我……我去叫醫生!我這就打電話去叫醫生,哈哈哈哈……”

  房間里亂成了一團,到處都彌漫著喜悅的氣氛和喜極而泣的感動。我呆呆地站在樓梯上,腦中空蕩蕩地一片盲白,宇飛醒了!宇飛……終于醒了!

  可是,醒來的究竟是宇飛,柳岑楓,還是其他人呢?



第17章 歸根

  一片漆黑中,我站在門外,聽著進進出出淩亂的腳步聲,有個醫生在屋里激動地用法語說著,我只能大緻聽懂:……奇迹……肌肉……這麼快等等。

  徐冽一直站在我身邊扶著我,防止我被來來去去的人撞倒。我忽然開口問道:“你學過法語嗎?”

  徐冽似是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愣了一下才道:“高中時學過兩年。”

  我點了點頭,又問:“剛剛那個聲音有些粗的醫生在很激動地吼什麼?”

  “他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奇迹。病人在蘇醒前竟然自行修複了僵化的肌肉,從沒有一個昏迷一年以上的植物人是不需要任何複健就可以正常生活的。”徐冽頓了頓,“就像伽藍你當初醒來一樣。”

  我眉頭皺的更緊了,說不清自己心里是喜是懼!如今的我看不見,如果醒來的人真是柳岑楓,如果他帶著扭曲的仇恨回到這個世界,可是我又真的很希望他能蘇醒,回到阿姨身邊。

  無意識地,我往徐冽身邊靠了靠,他連忙攬住我,低聲問:“伽藍,你在怕什麼?”

  我的手抽搐了一下,他還在問:“宇飛能醒來不是你最希望的事嗎?”

  “恩……”我心不在焉地點頭,眉頭卻皺得更緊。現在的我不懼怕任何人,唯有宇飛,唯有不能傷害,卻必須防備他傷害的宇飛。

  “放心吧。”他握住我冰涼的手,溫暖霎時沖淡了心中的恐懼,“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我顫了顫,心底有種澀澀的痛,不著痕迹地將手抽出來。然後默默等待著結果的來臨。

  醫生陸續地走了,似乎過了很多時間,我腳站麻了,換成坐,連屁股也坐麻的時候,最後一個我認識的CLS醫院腦科名醫,我和哥哥的主治醫師JOY向阿姨告辭離去。

  阿姨高興地跟什麼似的,這從她不斷向宇飛唠叨著,要不要先吃點東西,要不要起來走走什麼的就聽得出來。

  “诶?藍藍!”阿姨似是這時才發現了我,“你怎麼還等在這,來,快去跟宇飛說說話。宇飛能醒來,最該感謝的就是你啊!”

  最該感謝的……是我?讓他被車撞到的我,讓他流落異世界的我,讓他……受盡折辱扭曲人性的我?阿姨,他最該恨的才是我啊!

  “好了,你們先陪宇飛聊著,我去準備點稀粥,等下一起吃飯。忙了這麼久,大家都餓了。”阿姨滿懷欣慰地回頭,“宇飛,剛醒來先喝點小米粥好嗎?”

  “……好。”因為睡了兩年的關系,所以哪怕只是發一個單音也顯得有些艱澀。然而這久違的聲音卻讓我渾身發顫。

  阿姨走了,房間里空蕩蕩的寂靜,徐冽就站在我身邊,我沒有支走他的理由,也清楚支不走他。我不知道宇飛有沒有在看著我,只是那樣寂靜中又有些灼熱的感覺,讓我渾身不適。

  “宇飛……”我終究還是耐不住,打破了這份寂靜,“柳……岑楓?”

  我感覺有人一步步向我走進,輕若無聲的腳步聲,溫暖的氣息,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一雙手從後面扶托住了我。我定了定神:“柳岑楓,是你……”

  “原來……你是……這般長相的。”宇飛的聲音從開始的艱澀然後慢慢流暢,他用我極熟悉的聲音說著溫暖卻讓我詫異的話,“伽藍,原來你是長這樣的。”

  我一愣,身體無意識地僵直著:“你……不是宇飛?”

  “是。”他微微一笑,我看不見,但我就是能感覺到他的微笑,“我不是宇飛,不是柳岑楓。”

  “你……是誰……”我覺得有什麼卡在喉嚨里,有什麼燙在心髒上,有什麼燒在血液中,沸騰,一點一點,直至熾熱的沸騰。不可能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連夢里也沒有想過的事,就算想過也知道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伽藍。”微涼的手指輕輕撥開我面前的碎發,動作輕柔地象在呵護至寶,吐息的速度,說話的語氣,熟悉地讓我心口一陣陣發顫,“伽藍,我終于可以觸碰到你了。”

  “徐……徐冽!”我慌亂地叫了一聲,徐冽連忙扶住我。我緊緊拽著他的手,問:“他的眼睛是什麼顔色的?”沉默,我又問了更急促的一遍:“他的眼睛什麼顔色的?!”

  “咖……咖啡色吧。不……更像……棕色!”徐冽有些不确定地說。

  我喘息地站在原地,心如擂鼓的聲音越來越重。我踏前一步,感受到溫熱卻真實的呼吸,許久許久沒有過的濕熱充斥了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我用很輕很柔,只怕驚破一個美夢的聲音說:“你站著不要動,一下也不許動。讓我确定,這是真的。”

  “好,伽藍。”他柔聲在我上方說,“我不動。”

  我伸出顫抖的手,先摸過柔軟的發絲,然後是光滑寬闊的額頭,細長的眉毛,微涼的眼睑,高挺的鼻,薄薄的唇,尖削的下颚……

  我停了下來,不再觸摸了,聲音有些沙啞:“沒有用的……我以前根本就沒有觸摸過他……我甚至忘記了他的長相……我甚至忘記了……”

  “伽藍。”他的手指滑過我的眼眶,濡濕的感覺從我的臉上傳遞到他身上。他以前其實沒有那麼溫柔,總是毫不留情地罵我,指責我,嘲笑我,是什麼讓他連氣息也那麼小心翼翼?

  “伽藍。”他說,“不記得沒有關系。我們可以重新認識。我叫韓非,字子默,金耀國嘉和十三年的狀元……”

  我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微顫的唇在我掌心微微動著,灼熱的氣息仿佛能將全身的血液融化為夾雜著滄桑之痛的喜淚。子默,我怎麼會忘記這個名字?韓子默,我怎麼忘得了這個孤魂?

  樓下傳來阿姨播放音樂的聲音,唱得不是英文歌曲,也不是日文歌曲,而是我和哥哥前幾天放進去的王力宏的落葉歸根。

  心境忽然變得甯和而悠遠,仿佛有什麼一直漂流在外的東西,終于找到了歸處。讓我連聲音也柔軟得随時都能融化成水。

  “子默。”我放柔了聲音說,“你相信嗎?我已經攻下風吟了,僅僅用了不到三年的時間。”

  我笑了,那是很自豪卻又像獻寶般很想撒嬌的笑容:“子默,我恢複了所有關于臨宇的記憶,脫離了金耀,脫離了楊毅的掌控,僅用十萬軍隊取得了風吟的絕對控制權。天下欲要一統,風吟之地必先取之。取風吟者,攻心為上,攻城為下;攻心計主要用于三者,出雲島國、楊毅和木雙雙……”

  我明明是想笑的,我明明是想炫耀的,為什麼眼淚會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子默,你的最後一計,我終于實現了。我沒有再随便相信過別人,我是所有將士的精神支柱,雖然有時會很痛很痛,我也撐過來了。我再也……不是那個要你擔心,會害你魂飛魄散的……”

  “林伽藍”三個字消失在他緊緻的懷抱中,他緊緊地抱著我,就像三年前那樣的赤熱眷戀,卻沒有了曾經的絕望:“伽藍!是我!我是子默!我回來了!”

  眼淚洶湧地綿綿落下,沾濕了他胸前的衣服,我終于伸出顫抖的手回抱住他。是上天怎樣的仁慈才讓他存活,是諸神何等的寬容才讓他重生。我沒有什麼可怨的了!曾經如呼吸般重要卻失去的人,終于回來了……不是夢!一切都不是夢!

  “子默……”我發出如貓咪一般的嗚咽聲,有多久沒有這樣軟弱地哭泣過了,有多久不曾這樣洶湧地感動過了。我緊緊抱住他瘦弱的身體,一遍遍說,“子默……我好想你……你一定不會知道我有多想你……”

  曾經的傷口,你覺得不痛了,不是真的不痛,只是習慣了痛而已;曾經想念的人,你覺得忘記了,不是真的忘記,只是習慣了窒息的思念而已。

  我們都不想承受那樣無情的習慣,所以,才更要更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幸福。

  遠離家鄉,不甚唏噓,幻化成秋夜。

  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幾分憂郁 幾分孤單,都心甘情願。

  我的愛像落葉歸根,家……唯獨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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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0 23:45:04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青衫銀絲(上)

  天蒙蒙亮的時候,亦寒就習慣性地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穿衣、洗漱、出門。

  灰暗的天空中還挂著瑩白卻並不明亮的月,推斷時間不過是寅時剛過。腦中憶起這幾天藥兒不斷規勸他的話,手中的青霜劍恍惚變得沉重。

  出門左轉就是她的房間,亦寒微撇開眼越過去,可是只走了幾步,終于還是忍耐不住走了回來。悄無聲息地將門震開,踱步進內。

  房中黑漆漆的,門窗都緊閉,雖然溫暖,卻比他的房間更黑暗。當然亦寒並不介意,武功到了他這種地步,只要還有一點光亮,行動就能如白天一般自然。

  他緩慢地,無聲地走到床邊,卻只看到一個大大鼓起的包。亦寒無意識地輕笑,她還是一樣怕冷畏熱,五月就要開始穿薄衫,六月起絕不肯再曬太陽,剛過九月就開始裹被子,十月中旬後,就如現在,晚上睡覺就會手足發涼。

  以前抱著她睡時,總是把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亦寒輕輕地將手按在蜷起的包包上,被內力熨燙的掌心,將溫暖如絲如縷地傳遞進被中。

  果然,不一會兒,那個大包動了動,緊緊裹住的被子松開了一些。亦寒手勢輕柔地將蒙住她臉的被子掀開來,露出一張鬓發淩亂,卻清俊若梨花的面容。

  還是那樣的蒼白,還是那樣的瘦弱,還是那樣的美麗。亦寒伸出手輕輕撥開她臉上散亂的發,又一根根一簇簇將他們理順。

  指腹撫過她光滑的額,柳葉的眉,緊閉的眼,淡紅的雙頰,還有溫熱嫣紅的唇瓣……一股如雷擊般的酥麻至指尖傳來,亦寒呆呆地看著那沉醉于睡夢中無意識地含住自己手指的女子,心底壓抑的痛如潮水般湧上來。

  他正要收回手,一只從被窩里伸出來卻仍顯微涼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低輕喃了兩個字:“亦寒……”

  從未奢求過的喜悅伴随著撕心裂肺的痛席卷他全身,他有多想吻住吐出他名字的唇,他有多想擁住那日思夜想的瘦弱身軀,他有多想占據她的愛永遠不容人分享?

  亦寒慌亂地抽回手,為她蓋好被子,轉身匆匆離去。他不可以奢求,不可以妄想,否則必是玉石俱焚的結局,他怎麼忍心丢下她一人孤獨悲傷?

  恍惚間憶起兩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天,師母墳前如地獄般的三天,他不能違抗親如父親的師父,不能讓師母所有的心血白費,更不能抛下臨宇獨自死去……可是,只因為這些,他們,他和臨宇就活該這般咫尺天涯地相望著嗎?

  月前剛完工的赤宇樓門口站著兩個執夜的小厮,庭院中也有來回巡邏的侍衛。忽然,每個人覺得眼前一花,仿佛吹過了一陣風。

  亦寒施展輕功一刻不停地來到後山,這是喬居新樓後,他每天必來的地方。清晨的山間比夜晚更靜寂,甚至有種詭秘的死寂氣息。空氣中帶著沉重的濕粘感,走幾步便會有種什麼髒東西粘在身上的錯覺。

  當然,這些與亦寒都沒有什麼關系。選擇這個地方,一是因為與赤宇樓進,什麼響動都可以從山上看得一清二楚;二是這里鮮有人來,適合他心無旁骛地練劍。

  粘濕的山風被劍氣掃得異常淩厲,亦寒縱身躍起,在竹尖上輕輕一踏,竹葉如利劍般直射而下戳入地底。他一個縱深躍下來,看著幾片淹沒,幾片散亂的竹葉,雙眉輕輕皺起。

  武之一道,本就欲速則不達。尤其天星流派的武功,晉入先天境界後更是以心随意動,無迹可尋的無為之道為目標修行。亦寒清楚知道,他越是焦急地想突破無塵境界,就越會著了痕迹,輕則百餘年再無進展,重則走火入魔武功全廢。

  可是,他沒有時間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師傅的決心,就算藥兒師妹也不如他跟符禦朝夕相處的時間長。師傅從小待他如親子,甚至比親子更親。曾經他雖然不愛坐那星魂之位,卻也想過,如若師傅一意要求,他終究也拒絕不得。

  遇見公子的時候,他有著耀眼的光芒,卻還沒有宏圖大志。亦寒當時就是本著這樣一種可有可無的心態,才選擇追随他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可有可無的跟随成了非他不可的效忠,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壁壘分明的效忠成了至死不渝的守護?

  亦寒默默回憶著,卻理不清楚。認主成了他最大的夢魇,如果選擇效忠別人,那麼勢必要離開她,甚至與她為敵;如果選擇效忠她,那麼勢必不能愛她。想守護她,想憐惜她,想親吻她,想占有她……當感情一層層遞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冷漠再也抑制不了洶湧的感情。

  他視符禦為師、為父,曾經他可以為這個養育他十幾年的師父去死。可是如今,他卻做不到,無論是離開她,還是傷害她,都是他絕對做不到的。所以,他不會聽師傅的話娶靈兒,他不會娶臨宇以外的任何人,哪怕是逢場作戲也不可以。

  因為他知道,哪怕只是一場戲,她還是會痛,痛徹心扉。在她曾經的傷口上灑一把鹽,讓鹽慢慢融化在血水里,滲入皮膚,那是亦寒死也不願意去做的事情。

  所以,他才那麼迫切地想要提升武功。那一條,他以前從來不會去想,也絕不容許自己去走的路,可是如今,他卻不得不走。

  太陽升起的時候,亦寒已經回到房中,洗完澡,換了身衣服。隔壁傳來臨宇訓斥飛飛的聲音,衣服穿得太少了,頭發也不梳,不要穿著鞋子爬到床上來……

  軟軟的嗓音,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潔淨音質中有種溫柔的清潤。亦寒忍不住輕笑,随機黯然。他緩步來到隔壁的房間。

  門推開的時候,一身單薄中衣的臨宇正好也擡頭看他,蔚藍的眼眸亮起一片溫柔的光芒,令他微微一顫:“亦寒,你來了?”

  亦寒點點頭,拿起外衣遞到她面前,認真地看著她穿上,才暗暗松一口氣。她其實很不會照顧人,不管是飛飛,還是自己;可是她想好好照顧人的心,又比任何一個人都來得剔透,所以能讓人輕易地接受和感動。

  飛飛拿梳子梳著臨宇的頭發,動作很笨拙,總一不小心扯痛她的頭發,卻梳得很開心。白皙瑩潤如皎潔月色的臉上挂著眷戀、滿足的笑容。這就是當年的柳岑楓,這就是他那陰狠野心勃勃的二師兄,有誰會相信呢?

  亦寒接過他手里的梳子,看他微微鼓起腮幫子郁郁的表情,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把梳子遞給了臨宇,然後走到桌邊泡了杯茶。

  飛飛看了看梳子,又看了看茶,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天生微翹的唇抿了抿,便走了過來。

  等他喝完茶,臨宇也梳完了頭發,她招手讓飛飛過來,站起身仰視著他,眉頭微微皺起。

  飛飛伸出白皙修長的手,一下下揉按她的眉心,神情認真而固執。

  臨宇歎了口氣道:“飛飛,你跟著霖宣去伊修學堂住一段時間,好嗎?”

  飛飛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臉上有些受傷的委屈,他微微低下頭,本就黝黑的眼珠在這時變得更黑了:“宇,不要我了?”他問得很輕,努力控制著聲音的發顫。

  “沒有。“臨宇一把抱住他,柔聲道,“沒有不要你,宇永遠都不會不要飛飛。可是,這里會很危險,我不想飛飛遇到危險……”

  “宇會危險嗎?”飛飛突然發問,打斷了她的話。

  臨宇笑笑道:“不會,我有亦寒的保護,所以不會危險。”

  飛飛鼓起了雙頰,神色極委屈:“那他為什麼不保護飛飛?”

  臨宇失笑,揉亂了他的額發,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動作:“亦寒只能保護一個人。乖,先跟霖宣回去,不久我就讓人去接你回來。”

  “多久?”飛飛固執地看著臨宇,問了兩遍,“不久是多久?”

  臨宇眼中閃過憐惜和傷痛:“最遲不會超過兩個月。”

  飛飛緩緩低下頭去,輕若無聲地回答:“好。”



第18章 青衫銀絲(下)
  
  亦寒正要跟臨宇走出房門,卻被飛飛拉住。看著他黑嗔嗔含著乞求的眼睛,連亦寒也忍不住放柔了語調:“怎麼了?”

  “我想學武功。”飛飛說,“我想保護宇。”

  亦寒沉默了很久,有些不忍回答。只得扯掉他揪住自己的手,狠心抛下他,追上臨宇。

  飛飛,你不會知道,一旦你的武功恢複,就再也不會飛飛。到時,到時……亦寒不能肯定臨宇是否希望飛飛變回柳岑楓,但他絕不會容許那樣可怕的人留在她身邊。

  “公子去哪?”亦寒快步追上已快到門口的臨宇,正想喚人駕馬車過來,卻被臨宇架住。

  “只是去聖錦太後的宮外府邸,不用叫馬車了。”

  亦寒被她架住的手抖了抖:“去做什麼?”

  臨宇伸了個懶腰道:“不知道,談談風吟未來的發展,經濟的恢複,民生的修養……反正總得找個機會跟木雙雙深聊的。揀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亦寒的唇動了動,想阻止她去,也知道只要他阻止了,就算沒有任何理由,她也會答應。可是,那句“別去”最終還是被他卡在了喉嚨口,化作暗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就算能阻止得了一時,又能阻止一世嗎?

  可是,一走進“綠水別院”他就後悔了,那個坐在“蕪怡亭”中的中年男子,不是他的師傅符禦又是誰?他像是早知道了他們會來一般,神情冷漠地喝著酒,目光絲毫不願多停留地掃過臨宇,落在自己身上。

  符禦抿了口酒,淡淡道:“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亦寒下意識地握緊了青霜劍的劍柄:“不可能。”他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師傅問多少次都是一樣,不可能。”

  師父!那是他從小敬重的師傅,他不想與他為敵,更不想將殺意傾注在他身上。所以,請不要再逼他!終生不娶,留在臨宇身邊,那是他……唯一的底線。

  “呵……”符禦露出冷笑,目光終于停駐在臨宇身上,“你有問過你主子的意思嗎?”

  亦寒的臉色有瞬間的蒼白,他張了張唇想說話,卻發不出聲。臨宇卻在此時開口了:“不就是你想讓他娶木雙雙嗎?他已經回答了,不可能。這麼清楚的意思,還需問嗎?”

  臨宇的聲音很冷靜,明明那麼孱弱的身軀,那麼單薄的體質,卻毫無畏懼地和他師傅對峙著。她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恐懼和緊繃,即便在師傅的些微殺氣釋放下,微微顫抖的身體也顯得從容而堅決。兩年的時間,臨宇她,又一次成長了。

  成長後的她,不只想要他的保護,更想保護他;成長後的她,知足地過著每一天;成長後的她,鎮定卻不冷血,睿智卻不陰狠;成長後的她,美倫美煥,卻只肯為他綻放。

  臨宇……臨宇……亦寒在心底深處呼喚著她的名字。光是看著她的背影就覺得滿足,雖然他們不能相愛,卻至少還能相守。這就是她的滿足,她的成長。

  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希望將她擁在懷里,守護她,珍惜她,而不是只望著她的背影。可是,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那麼地慶幸,還能看到鮮活的她站在自己面前。

  不甘與滿足;渴望與無奈;占有欲與默默守護……所有矛盾的感情糾纏在他的心頭,幻化成一種種尖銳的痛。他的身體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他的心卻如被碾碎再重組,割裂又縫合一般,痛得無法言喻。

  就是在那樣仿佛無止境,其實卻只是短短一瞬的痛苦折磨中,在心髒要爆裂的極限下。忽然,噴湧得有什麼自心口注入又流出,一種清淡如流水的感覺在全身上下的經脈中滑過,仿佛每一寸皮膚都在瞬間獲得了新生。

  亦寒握劍的手微顫,那是一種極其玄妙的體驗自己體內真氣流動的感覺。他的靈魂仿佛從肉體中被抽離了出去,他的手能拂開清風,他的眼能看到空氣中的塵埃。

  擡頭,原本刺眼的陽光變得清潤柔和,大地上所有的事物仿佛被洗了一遍。此刻的他不只能看到綠油油的草地,更能感受到它們一點點破土的脈動。

  心境通明,天地無塵。他居然在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境下,無聲無息地突破了先天無塵的境界,離先天無為,僅一步之遙。

  短暫的時間內,對峙著的符禦和臨宇,符禦身後出神的木雙雙,誰也沒發現亦寒身上驚人的變化。然而,欣喜只是一瞬的事,亦寒很快就想到,雖和無為只差一步,卻偏偏是天與地的一步。先天之境以無為為最高境界,當年符禦一代習武天才,三十歲達到先天無塵境界,然而在有“星魂訣”的幫助下,晉入無為,卻還是又花了三十年。由此可見,從無塵到無為,才是真正從人到神的遞變。

  青色的身影微微一閃,已來到了臨宇面前,護住已被殺念壓迫得冷汗直流的臨宇。

  符禦眼中有著些微的動容:“如此良質居然身為女子,真是可惜,可惜了!”

  符禦身後木雙雙的臉色霎時蒼白,不知是為了那句“身為女子”,還是蔑視女子的“可惜了”。

  亦寒自身後握住臨宇微涼的手,將如今越加醇厚的內力輸給她,一邊擡頭:“師傅,你待如何?”

  他的冷漠,讓符禦眼中閃過一絲受傷,卻又立刻被冰冷所替代:“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娶靈兒為妻。或者你喜歡其他女子,只要不是你的主人,随便你挑。”

  符禦的笃定,讓他心中微微一滞:“你想用公子脅迫我?”

  符禦地眉跳了一下,一步步走近自己心愛的徒弟:“逼不得已,我也只好用這招。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又是一個機會!將原本勒緊臉的繩子松一松,等整個頭都套進去了,才死命地收緊,那時勒得,就是能讓人窒息的脖子。師傅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符禦嘴角勾出一個與他清冷面容極不相稱的詭異笑容:“你若能通過這次考驗,我便不再逼你娶妻。你若通不過,就必須留下一個子嗣。當然,無論是否能通過考驗,這個女子永遠都只能是你的主子。這樣的機會,你會抓住嗎?”

  他太清楚師傅的狠辣,他太清楚師傅的智謀,和一旦決定便志在必得的信念。他不應該答應,不應該妥協。可是,那個人畢竟是他的師傅。

  如果,真的讓師傅拿公子的性命來威脅他,哪怕心中的信念堅如磐石,哪怕他們可以生死與共,心里的傷痛終將再也抹殺不了。一個是他最親的人,一個是他最愛的人,他誰也沒辦法完全丢棄不顧。

  亦寒緩緩轉過身看著面色蒼白,卻平靜柔和看著他的臨宇。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沙啞的:“公子,不會有比現在更壞的情況了。”

  他說:“我發誓。”

  臨宇溫柔安靜地看著他,巧妙地將傷痛和憂心掩在眼眸深處,柔聲道:“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總是支持你的。只要……”

  冰涼的小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柔滑的指腹摩挲著他的皮膚:“只要你能回來就好。”

  額前的銀絲輕輕拂過她俊秀的臉,青衣貼著藍衫,亦寒輕輕抱緊了她單薄的身體,感受到她平靜下的顫抖,心里酸澀。

  這是個,轉折的日子。這是個,終生難忘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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