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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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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39:41 |倒序瀏覽
飲馬流花河  作者:蕭逸  

第一節

               門前流水白蘋花,
               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過江欲暮,
               散拋殘食飼種鴉。
  唱歌的人載歌載舞,一手橫笛,一手擊鼓,身後眾兒揚聲以和,飛袂睢舞,其音協黃鐘羽末,如吳之聲,含思婉轉,有淇濮之艷,而少北地之慷慨激昂,間以眼前之皚皚白雪,大地冰封,卻是大相逕庭。
  除了為首狀似瘋癲的歌者之外,身後眾兒男女,儘是本地人家,當此殘雪未融,冬陽初現的一霎,一行人舞竹擊節,踏著眼前這條婉蜒的青石板道,一徑的迤邐而下,載歌還舞,漸行漸遠。歌聲下,那裂人肌膚的冬風也似欲振乏力。
  兩隻灰毛狗奪門而出,直認著前行人狺狺而吠,闊口獠牙,十分猙獰。
  有人聞聲而出,卻似晚了一步。
  「咦,這是從何說起?」管二老爺直著一雙眉毛,嘖嘖稱奇地道:「這是皇甫松的『竹枝』令,巴蜀之音,怎麼會在咱們這個地頭上流行起來?怪事怪事,那領頭唱歌的人好嗓音,是誰?你們誰見過?」左右看了一眼,無人答腔。
  「咳!二老爺是說那唱歌的君探花?小人倒是見過幾次。」擱下了手上的煤車,老劉打對邊走了過來,一面向髮鬚斑白、衣著講究的管二老爺拱手問安。
  「君探花?」二老爺臉上透著希罕:「難道他還是個探花?」
  「這就不清楚了。」老劉搓著生有厚繭的一雙粗手訥訥道:「反正大家都這麼稱呼他,有人還管他叫狀元呢,說是這個人學問可大了。」
  「荒唐,」管二老爺一面扣好了身上的扣子:「這個人以前怎麼沒見過,他是打哪裡來的?」
  「回二爺的話,這可就不清楚了,」老劉擠巴著一雙見風流淚的火眼,思索著:「許是南邊來的,來了總有個把月了,就住在河對邊,說是寫得一手好字。只是人怪得很,不太愛搭理人。二老爺是不是要傳他到衙門裡問話?」
  「那倒不必,人家也沒犯案。」
  說著,管二老爺揮揮手,支開了老劉。身邊的跟班兒趕上來遞上了一袋子煙,二老爺接過來抽了一口,一徑的邁著八字步,踱向面前白雪覆蓋著的流花河岸。
  河水冰封,像是千萬里長的一條大銀龍,一徑的迤邐而西,把眼前大地雪原,一切為二。
  長久以來,這流花一河,無負於河西四郡,給了當地居民多少富庶!土壤賴以滋潤,人民賴以為生。春化之後的河水,永遠是那麼清澈,清得連水底游魚都歷歷在眼,更別說綿延兩岸的千里杏花。所賦予人們的詩情畫意了。
  冰封的河面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載運東西,老大的紅木樹幹,總有一人來高,拉拖在冰上滋滋作響,真怕那將解的春冰不勝負荷,一下子裂開來,連人帶牲口全數完蛋,人的命恁地不值錢哪。
  管二老爺一袋子煙下了肚,算是過足了癮,啐了一大口濃痰,這才想起來回頭招呼小跟班兒套車,卻不知一陣子寒風襲來,打樹梢上簌簌落下了一天的花瓣兒,散落了他滿頭滿身。
  仰起頭來看看,花色嫣然,紛紅一片,卻不是那幾株老樹盤根的臘梅,敢情是早生多情的桃花綻放了。
  「這才多早晚,怎麼連桃花都開了?老天爺,時令不對呀。」
  看著,想著,管二老爺滿臉透著古怪。
  也說不上是什麼真的古怪,只是管二老爺心裡卻久懸不下,他疑惑著像是有什麼禍亂,即將要在這片平靜的地方發生了。
  手裡提著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這個人老遠地打山那邊過來,時間總是在「未」時前後。
  一身灰布長襖,像是名貴的「灰背」裡兒,卻有好些地方都已光板少毛,灰色的罩袍,都已磨得發了白,可是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顯得寒酸。
  固然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可是穿衣服總得要有個架子,有了架子再看氣勢,也就是所謂的「氣宇」,這一點最是重要。否則徒具其表,而無內涵,可就是所謂的「穿上龍袍不像皇帝」了。
  皇帝不見得個個漂亮,更不一定身材魁梧,有的甚至於還很醜,其貌不揚,只是有一樣——「穿上龍袍就是像皇帝!」
  這陣子雪下了總有個把月了。
  好像就是在開始下雪的那一天,這個人就來了,一頭扎進了老梅盛開的山窪子裡。動手搭了兩間竹屋,他就住了下來,再也懶得動彈,一住個把月,直到現在為止,卻沒有絲毫要走的德思。
  人人都知道,流花河岸盛產名貴的紅毛兔子,就是所謂的「赤兔」,小小一塊兔皮,只要腹背無損,總能值上兩把銀子。運氣好的獵戶,若能整個冬季收集到百張赤兔兔皮,製成整張的皮裘桶子,只此一筆生意,一家大小來年全年衣食無缺,說是發上一筆小財,應該不為過,只是細數流花河岸,每年來因以致富的獵人,卻是鳳毛麟角,簡直未之聞也,整個冬季下來,即使最稱幹練的獵人,能夠有上十張八張的赤兔免皮,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比較起來,倒是「狐」還要好獵些,即使上好的「銀狐」也遠比赤兔要好獵得多,人稱狐狸最狡猾,這小小的「赤兔」卻比狐狸更為狡猾,妙在聰明的人,卻偏偏放它不過,要吃它的肉,剝它的皮。
  這個世界上,誰要是與人鬥智,肯定是要失敗的。因為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才是最狡猾的。
  「他」捉兔子手法甚為巧妙,可以稱得上一手「絕活兒」,在細長的竹竿尖上,打上一個如意繩結,往兔穴附近雪地裡一插,附近撒上一些玉米星子,這就得了,第二天過去看看,準有一隻活蹦亂蹦的紅毛兔子吊在那裡。
  一天一隻,多了他也不要。
  別人看在眼裡,硬是羨煞,想學樣,也來上這麼一手,偏偏就是不靈,不要說一點點玉米星子了,就是整筐地往地上倒,也是白搭,還蝕了許多糧食,看看不是好買賣,也就沒人再學樣了。
  他一徑地來到了「流花酒坊」。
  三五面粉紅布招獵獵作響,斗大的「酒」字,在風勢裡真是施出了渾身解數,此時此刻,誰要是停下腳步來,抬頭向它多看上一眼,準能引動了那條蟄伏在你胃裡的「饞」蟲。
  把兔子交到了左手,右手掀開了厚厚的老棉布門簾子,那股子濃重的酒肉香氣,便自撲面直襲了過來。
  「君爺,您來了,請坐,請坐。」
  不只是酒保曹七、二掌櫃的,所有座頭上二三十雙眼睛,情不自禁地全數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
  二十來歲的年紀,挺斯文潔淨的一張臉子,濃黑的一頭長髮,綁紮成兒臂粗細的一截短辮子,斜甩在右面肩上,俊俏中不失英挺,那麼魁梧的身子骨,端的是一條好漢子。
  「好一張『玉兒紅』!好貨色!」
  接過了對方手上的兔子,高舉當前,二掌櫃的直眉瞪眼地只管打量著手上的那一身上好兔皮,滿臉覬覦神態。
  「我給您一兩八,連同過去的三十張一總是五十兩銀子,您就賣給我吧!這個價碼不低了!」
  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就著他慣常坐的位子坐了下來,酒保曹七忙不迭地送上了蓋碗香茗,問道:「還是老樣?」
  客人又點了一下頭:「一半熱炒,一半火鍋!小心下刀,別損了這身好皮!」說著,將兔子交給曹七,提到後面廚房裡。
  孫二掌櫃的賠著笑臉搭訕著坐下來,想著要跟客人套上幾句交情,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三十張兔皮弄到手,怎知來客卻轉過頭去,管自向著窗外眺望著,那棵綻開著鮮艷蓓蕾的老梅,似乎還比二掌櫃的那張風乾橘子皮的臉,要討人喜歡得多。
  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對方壓根兒也沒有答茬兒,自己也覺著怪沒意思,方待告退,不經意卻為對方手指上,亮晶晶黃澄澄老大的一顆「貓眼玉」戒指吸住了眼神兒。
  「嘿!好一顆『貓兒眼』,怕從京裡流出來的吧!」
  算他二掌櫃的有些見識,那個年頭,民智未開,能認識「貓兒眼」這類希罕物什的已是不多,更別說還知道是來自西域的「貢品」了。
  姓君的客人笑了笑,略似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爺你覺著奇怪是吧?」孫二掌櫃的算是找著了話題:「不是吹的,能認識這玩意兒的,整個河西,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賞個臉,您就讓我開開眼吧!」
  說著,二掌櫃的那雙眼珠子,硬是跟對方手上那顆「貓兒眼」對上了,有如「磁石引針」再也分不開來。
  君客人一笑點頭,倒也不心存忌諱,落落大方地自手上摘下了戒指,孫二掌櫃的,兩隻手跟捧鳳凰蛋似的小心接了過來,嘖嘖有聲地看了又看。
  他果然是識貨的,臉上神色緊接著為之一變,隨即恭謹地原物奉還。
  「果然是宮裡……這東西戴不得的,爺,您小心收著吧!」
  忽然他把臉湊近過去,聲音壓低了:「八成兒是聖上的恩賜,不用說府上出身宦門,老太爺可是在朝當官?」
  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轉,一霎間在對方身上看了十萬八千轉,真像是要把這個人看個透穿。
  君客不經意地笑了,一嘴牙既齊又白。
  「我這個樣子?像麼?」
  「誰說不像?」二掌櫃的心裡卻嘀咕著「可真不像!」一雙眼珠子不自禁地又落在了對方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袍上,「這就不像!」真要是出身權宦之家豈能這等打扮?再看對方少年那等氣宇神采,果真又像是大有來頭。可真是把他給弄糊塗了。
  一霎間酒菜齊備,算是暫時打亂了孫二掌櫃的思維。
  黃銅火鍋開得「嘎嘎」直響,生片的兔子肉紅通通的,往鍋子裡一下,加上些酸菜粉皮、腐乳大料,只那香味兒,就讓人垂涎三尺。
  君客人顧不得再跟二掌櫃的說話,獨自個享受他的美食。孫二掌櫃還不識相,猶自想著那三十張上好的紅毛兔皮,無如那邊櫃上招呼著有人要會賬,他只好暫時告退離開。
  姓君的年輕人,卻是好飯量,一口氣吃了三張餅,其勢未已,客人中有人認得他就是慣常與孩子們玩耍、載歌載舞的那個君探花,不免交頭接耳,有些好奇。只是這好奇緊接著卻為傳自窗外的一陣子馬蹄聲所吸引,大家紛紛改了視線,向外循聲望去。
  亂蹄踐踏聲裡,間雜著坐馬的長嘶,七八騎快馬,風馳電掣般己來到眼前。
  接著小夥計的一聲「客來……」,七八個身披甲冑,頭戴皮盔的軍爺武土,已自門外蜂擁而入。
  年來朝廷對北方瓦刺用兵頻繁,這裡適當過往,倒也不足為奇,只是眼前這幾個軍爺,卻顯得行止有異。倒不是他們長相奇怪,而是隨著他們一行所帶來的那個「戰俘」,大大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說到「戰俘」,直覺地就使人聯想到來自蒙古瓦刺的那些野蠻韃子,而眼前的這一位,一不野蠻,更不是什麼「韃子」,卻是個花不溜丟、模樣兒姣好十足逗人的大姑娘家,莫怪乎整個酒坊數十雙眼珠,這一剎那全數都被她給吸住了。
  七八個身高體壯的軍爺,一個個如狼似虎,想是走了長遠的路,早已飢腸轆轆,疲憊不堪,進得店來丟盔擲甲,唏哩嘩啦亂成一片。
  為首一個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黑壯漢子,姓戚名通,身當一個小旗的鎮撫,正是一行之首,身未坐定,先自大聲嚷了起來:「有什麼好酒好菜,統統給我們搬出來,要快!」
  隨行各人,一個個更像是餓虎凶神,呼酒喚茶,有人更嚷著生火打洗臉水。只把孫二掌櫃的與酒保曹七忙得團團打轉,嘴裡慌不迭地連聲應著。
  流花酒坊先時的冷清,由於眼前這一批不速之客的忽然來臨,頓時為之熱鬧起來。為了打點這一筆上門的好生意,二掌櫃的由廚房臨時抽調了兩個小廝,幾個人一陣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給照顧下來,容到酒菜上來,情勢才為之略見緩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無暇顧及,除了入門之初的那一剎那,似乎誰也沒有再去留意那個不幸的姑娘一眼。這年頭,不幸的事多啦,一個落難被俘的姑娘又算什麼?像是一隻待宰的羊,身上是五花大綁,入門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擱在生硬的地上,現在,她兀自不著聲息地靜靜躺在那裡。
  一頭長髮倒似規則地攏著,白淨的肌膚也還不曾弄髒了。她有著長長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單眉杏眼,模樣堪稱動人。卻不像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家出身,一身翠綠長衣,連帶著大紅織錦鍛的馬甲兒,無論質料手工都很不錯,這身打扮,雖非大家小姐出身,看來卻也並不寒傖,尤其是腳下的一雙虎皮快靴,式樣裡透著古怪,絕非時下江湖女兒穿著。不經意,她偏過頭,才會發覺到,在她右耳下,垂著一枚制錢兒大小的閃閃金環,卻只是一隻,左耳朵卻是空著,是掉了呢?還是原本就是一隻?
  總之這個姑娘的出現,令人大費思忖,致人頓生疑竇,只是誰又會煞費心思地去分析這一切?只瞧著那一身五花大綁,外加繞體的一圈鋼鎖鏈,這一切,用來對付一個身無寸鐵的少女,似乎太過分了,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輒生同情。
  面對著滿屋子的男人,這個綠衣姑娘卻也並不怯場,那雙烏油油的大眼睛,其實一直也沒有閒著,東瞧瞧西瞧瞧,現場每一個人,都似乎在她的觀察之列,就連獨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過。
  「只顧了咱們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說話的軍爺,有著老長的一張馬臉,酒喝多了,看上去連眼睛都紅了,吃飽喝足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還有這麼一個人躺在那裡。
  半擰過身子來,馬臉人打量著地上的這個姑娘,有些眉飛色舞:「我說,大姑娘你八成也餓了吧!只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餵你,怎麼樣?」
  「得了吧老馬!你小子是吃飽了撐的了!」
  另一個貌似李逵的黑大個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這可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憑你老馬那兩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試試?」
  滿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呵!叫你說的!」老馬挺了一下肚子:「左不過是個雌兒,她還能吃人!」說著,他真的就站了起來。
  「給我坐下!」「戚鎮撫」總算開了腔。這個率先進入,四旬左右,面有刀疤的漢子,是這一行的頭兒。
  被他這麼一叱,老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兩碗黃湯一灌,你他娘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兒裡養王八』,我看你是越活越抽抽啦!」
  姓「戚」的嘴上夠損,倒也有些子威風,老馬被損得動也不敢動一下,就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戚鎮撫把面前半碗殘酒一飲而盡,這才轉過臉,朝著地上的姑娘冷冷笑道:「大姑娘,人是鐵,飯是鋼,餓壞了身子,犯得著麼?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是奉命交差,你又何必跟我姓戚的過不去?」
  地上的姑娘,猶自一聲不吭。四隻眼睛逼視之下,她可一點也沒有示弱的意思。
  戚鎮撫頗感為難地擰著一雙濃眉,打著一口濃重的北地鄉音道:「當初事我們是一概不知,劉千戶怎麼交待,我怎麼聽令,把姑娘你往蘭州王府裡一送,我們也就交了差,想必王爺也不會難為你,弟兄們即使多有得罪,姑娘你也犯不著拿自己身子賭氣,這不是存心跟我姓戚的過不去麼?」
  這麼一說,大傢伙可就全明白了。聽說這姑娘是被一個姓劉的千戶轉交下來,由眼前這個戚鎮撫奉命押解前往蘭州,聽口氣像是押向王府,交與王爺發落。
  大家心裡俱都有數,當今「漢王」高煦最是性好漁色,也最得寵,幾次隨父御駕親征,父子在蘭州均佈置有華麗別宮,不用說,底下人為了討好這位王爺,特意獻上了這麼一位美女,供他享用,也在情理之中。至於眼前這個姑娘,究竟又是一個什麼來路,何以又會落在他們手中,可就費人思忖,不得而知。
  姓戚的鎮撫說了半天,無如地上那位姑娘端的是好涵養,仍然是一聲不吭。大家的眼睛反倒全集中在這個戚通身上,倒要看他進一步怎麼發落對方姑娘。
  倒是先時發話的那個黑大個子「呵呵」有聲地笑了,「總爺你也真是,不瞧瞧人家姑娘,這麼一身大綁,你叫人家怎麼吃?怎麼下嚥?」
  「對啦!」另一個面生黃須的漢子笑道:「總爺你就行行好,先開了她的鎖,讓她吃飽了再鎖上!」
  姓戚的冷冷一笑,一時沒有答腔。當初接下差事時候,劉千戶可是囑咐過了:「小心著,這丫頭身上有功夫,一個鬆了綁,老神仙也沒辦法,你可千萬留意!」那道鋼鎖鏈就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加上去的。只是現在,戚通在兩相權衡之下,為示懷柔,不得不慎重考慮,暫時把這道鋼鎖鏈子拿下來了。
  「頭兒,你放一百個心吧,還怕她能跑了?」
  說話的黑大個兒,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來,就手操起了一口大砍刀,站向姑娘左側方。
  又站起兩個人,兩口刀殿了姑娘的後路。
  看到這裡,戚鎮撫禁不住微微笑了,自己想想,也覺著有些小題大做。雖說地上姑娘身上有功夫,到底不曾眼見,就算她有些身手,當著自己一行八條大漢面前,她又能如何施展?更何況除了鋼鎖鏈之外,猶自還有那一身五花大綁,又怕她何來?索性就放漂亮點。
  戚鎮撫「呵呵」有聲地笑了,「給大姑娘看個座!」
  有人立刻搬過了椅子。過去兩個人把大姑娘的身子抬起來,讓她坐好了。
  戚通嘻嘻一笑,上前道:「把鎖先卸下來,大姑娘你舒坦一下,吃飽了咱們再上道兒。」
  一面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開鎖的鑰匙。這個戚通早年綠林出身,擅使一對流星飛錘,兩膀子力氣十足驚人,有一身精練功夫,在他眼皮子底下,實在難以想像對方一個小女娃子還能鬧什麼玄虛?
  話雖如此,戚通卻也作了必要的防範,眼睛向著各人一掃,示意手下人注意了,一面力聚左臂,右手開鎖,左手蓄勢以待,一有不對,立刻隨時擊出,綠衣姑娘一身大綁,諒是無能為力。
  這一瞬顯然饒富趣味。
  熱鬧人人愛看,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向著對方那個綠衣姑娘注視著,雖然並不以為她真的有那麼大本事,能夠掙斷一身繩索,但是哭鬧一陣,撒上一陣子潑,卻是可能的,果真這樣,倒也有樂子好瞧了。
  整個酒坊一下子靜寂了下來。
  眼看著戚通在為綠衣姑娘開鎖,將開未啟的一霎間,卻有人在此一剎那發出了一聲歎息。歎息聲顯然出自一隅座頭上那個君先生嘴裡,像是有感而發,他隨即離座站起,放著熱鬧不著,轉身向外步出。
  幾乎是同時之間,綠衣姑娘身上的鎖鏈子開了。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霎,隨著鎖鏈嘩啦啦掙開的一聲脆響。綠衣姑娘一隻皓腕,卻由密綁緊捆的繩索圈裡,怒蛇也似地掙飛而出,隨著尖銳的一聲嬌叱之聲,直向戚通臉上襲來。
  這一手太快了,快到出人想像,加以事發突然,大多數的人簡直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綠衣姑娘宛若春蔥也似的一雙玉指,已自深深插入戚鎮撫的雙瞳。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怒血飛濺裡,戚通「啊呀」一聲大呼,隨著綠衣姑娘回收的玉腕,一雙鮮血淋漓的眼珠,已自脫眶而出。
  綠衣姑娘顯然蓄勢以待,即在其出手的同時,一面施展內氣玄功,隨著她伸展的軀體,身上繩索驀地寸斷而開。
  像是疾風一陣,「呼——」,又似飛雲一片,帶著綠衣姑娘翩然而起的軀體,已自戚鎮撫頭頂上掠了過去。
  一起乍落,正好迎上了一旁掄刀而上的黑大個兒。動作太快了,黑大個兒的刀還來不及掄起,已迎著了綠衣姑娘春風一掬的來勢,這丫頭確是夠狠的,以手代刀,隨著她玉女投梭的出手之勢,一隻尖尖素手,已自黑大個前胸直穿了進去,「噗哧」,血如泉湧裡,黑大個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倒了下來。
  這番殺著,太過離奇,像是晴天一聲霹靂,每個人都嚇傻了。
  綠衣姑娘其勢未已,伎倆更不只此,緊接著雙手同出,已按在了另兩個持刀軍爺的前胸之上,後者二人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自雙雙麵條人兒似地癱軟了下來。
  八名軍差不過交睫的當兒,已自倒下了四人,剩下的一半,目睹及此,嚇了個魂不附體,慌不迭紛紛離座,作鳥魯散。
  綠衣姑娘像是恨透了這群軍差,出手之毒,觸目驚心,猶似有趕盡殺絕之意。嘴裡清叱一聲,身形猝然騰起,免起鶻落地已趕到了一名軍差身後,右手猝出,待將向對方背上擊去,猛可裡,似有一縷尖風,直向著她後腦部位襲來。綠衣姑娘一隻手原已遞出,猝然驚覺之下,不及回身,先自打了個旋風,怒鷹也似地旋了出去。食堂裡捲起了一陣狂風,眼看著對方姑娘騰起的身勢,有似展翅雄鷹,一隻腳在台面上不過輕輕沾了一沾,再一次掠身而起,已是丈許以外。
  眾食客眼看著對方綠衣姑娘這般神威,宛若殺神附體,早已嚇破了膽,一時秩序大亂,叫嚷著紛相迴避,作鳥魯散。
  亂囂之中,對方姑娘卻已人不知鬼不覺地遁出酒坊之外。
  亂雪紛飛,紅梅吐艷。
  姓君的灰衣客人一腳踏上這片雪嶺,隨即轉過身來。像是旋風一陣,綠衣姑娘已自其身後襲向眼前。迎接她的是君客人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平靜的臉上雖不現絲毫怒容,偏偏就有「幽幽難量」的懾人之感,比較起來綠衣姑娘的凌厲,倒似多餘的了。
  「你是誰?」劈頭蓋臉地先來了這麼一句,她像是勉強壓制住一腔激動:「暗算了人,想一走了之?沒這麼好的事,你跑不了的,哼!」
  「我根本就沒想跑。如果我真的要跑,你也追不上。」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君客人輕輕抖了一下衣服上的雪,他的眼睛不再向對方姑娘注視,隨即落在了面前的一株紅梅。
  「你……是誰?」綠衣姑娘嗔道:「為什麼要暗算我?」
  「我是我,」君客人說:「我也沒有暗算你。」
  綠衣姑娘微微冷笑著,一雙大眼睛左右轉了一轉,心裡盤算著什麼,臉上驀地罩下了一層冷漠。
  姓君的客人偏偏不曾注意到。「如果我真的有心暗算你,你也活不了。」說到這裡,他才直直地向對方姑娘臉上逼視過去:「我只是不願意見你殺太多人,你身手不錯,但井非全無破綻,一旦遇到了厲害的對手,難免就要吃大虧。我這麼說,你可同意?」
  綠衣姑娘「白」著他,冷冷地道:「這麼說,你就是那個厲害的對手了?」
  「不,」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我是不輕易與任何人結敵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不免對你有些好奇!」
  「好奇?」
  「像……你是哪裡來的?為什麼用這般殘忍的手法殺人?還有……」
  「夠了!」綠衣姑娘微微一笑:「這些問題你靜下來好好自己想吧,也許你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了!」
  灰衣客人不免莞爾地笑了,露出了整齊復潔白的牙齒,「這意思是你即將向找出手?」
  「你以為呢?」綠衣姑娘緩緩向前踏近一步,她早已注意到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易與之輩,是似多加了幾分仔細。然而,最終仍將是出手一搏,也就無須多加掩飾。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勸你大可不必!你不會得手的。」他犀利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著:「方纔我注意到你的出手,刁鑽、冷酷,你曾兩次施展出本門秘傳的掌功,看在我的眼裡,早已心裡有數,這是你的經驗不足。」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3 00:1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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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39:59
  綠衣姑娘神色變了一變,臉上殺機益著。
  姓君的灰衣客人,猶自點頭道:「我猜想你出身於一個神秘的武林組織,你的出現,當然負有重要的任務,只可惜,由於你的上頭輕敵,而致落入敵手,現在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能人異士到處都有,如果你沒有必然致勝的把握,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綠衣姑娘「咦」了一聲,眼神裡滿是疑惑,「好像你什麼都知道一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敢教訓我!」
  話聲甫落,但見一片白雪,霍地由她腳下疾翻湧起,緊接著噴珠濺玉一般,直向著姓君的客人連頭帶臉地撲蓋過來。
  綠衣姑娘的伎倆,當然不僅如此。隨著這片乍起的白雪之後,她本人同時間已躍身而前,混身於萬千點飛雪之間,一雙纖纖細手,直向著對面姓君的灰衣客人兩處肩窩上力扎過來。
  灰衣客人像似早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便左手輕拂,發出了袖風一片,迎面而來的萬千點飛雪,忽然間像是遭到了抵擋,就空微頓,刷然作響,全數墜落下來。緊接著身形略略向側面微閃,對方綠衣姑娘,那麼疾快的出手,竟自會雙雙落了個空。
  卻是險到了極點。看起來,大姑娘的手就像是擦著對方的衣邊滑了過去,兩條人影明明是撞在了一塊,偏偏都是差之毫釐,就這麼交叉著,疾如電光石火般地分了開來。
  綠衣姑娘斷斷不會就此甘心。一招擊空之下,她身子極為矯健地已自翻轉過來,眉挑眼瞪,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吃人。分明不給對方喘息之機,綠衣姑娘身子一個倒擰,已貼向對方迂迴的身勢,右手前穿,直循著灰衣人背上擊去。這一手似曾相識,正是先前在流花酒坊掌斃軍差的辣手毒招,敢情她不再手下留情,要奪取對方性命。
  偏偏這一掌又走空了。「哧——」掌風一片,破空作響,掌風疾勁裡,幻起了灰衣人冷漠的臉影,分明近在咫尺,貼臉而現。
  綠衣姑娘一掌失手,就知道不妙,卻是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灰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妙在無跡可循,如影隨形,令人防不勝防。一驚之下頓時冷汗淋漓。一個精於技擊的高手,最是忌諱敵人貼身而近,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不慎走了空招,便是死路一條。綠衣姑娘顯然知道厲害,正因為這樣,才自著了慌,急切之間,再要抽招換式,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這時就在灰衣人貼身而現的一剎那,綠衣姑娘的一隻右手脈弓,已經為他緊緊捉住。
  像是春風一掬,又似冰霜一片,一霎時遍體生麻,饒是力道萬鈞,卻是打心眼兒裡絲毫也提不起勁道來,就這樣硬生生的站立在當場,半點也動彈不得。
  姓君的年輕人,果真有心取她性命,只須內力一吐,將本身勁道,透過對方手上脈門,直攻對方體內,定將使綠衣少女頓時血脈賁裂,濺血當場,他卻是不此之圖。
  話雖如此,心惡對方的手狠心毒,卻也不能太便宜了她。隨著灰衣人的一聲冷笑,右手輕撩,旋腕微振,綠衣姑娘已自被擲了出去。
  「噗通」摔了個四仰八叉。
  像是兔子般,在雪地裡快速打了個滾兒,一跳而起,容得她站起來以後,才自覺出了半邊身子像是不大對勁兒,敢情一隻右手,連胳膊帶肩像是扭了筋,總是抬也抬不起來。
  值此同時,對方灰衣人有似清風一襲,極其輕飄瀟灑的已來到了面前。
  隨著灰衣人前進的身子,先自有一股堅悍力道,像是一面無形的氣罩,驀地將她緊緊罩住,綠衣姑娘休說是跑了,一霎時,即使想轉動一下也是萬難。
  只當是對方意欲毒手加害,綠衣姑娘一時嚇得面色慘變,顫抖著說了一個「你」字,下面的話,可就無以為繼。眼睛裡滿是驚悸、害怕的向對方直直盯著。
  面前的灰衣人,用一種特別的眼神兒,也自在打量著她,「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想要跟我動手,你還差得遠!」臉上不著一些兒怒容,他緩緩地道:「這一次我饒過了你,下一次可就沒這麼便宜了。」話聲方頓,那面透體而出的無形氣罩,霍地自空收回。
  綠衣姑娘頓時就覺出身上一輕,才像是回復了自由,只是一隻右臂,一如先前情況,仍是動彈不得。連急帶氣,差一點連眼淚都滾了出來。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對你已是破格留情,你師門既能傳你摧心掌,到處傷人,當非無能之輩,這點傷在他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一定能為你治好,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去吧!」
  綠衣姑娘啐了一口道:「誰稀罕你手下留情,有本事你乾脆就殺了我算了!幹嗎活擺制人玩兒,我家小姐要是知道了,第一個就饒不了你。」說時眼淚漣漣,便自墜落下來。
  灰衣人聆聽之下,倒似怔了一怔,冷冷說道:「這就對了,我說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原來背後有主子給你撐腰,上樑不正下樑歪,什麼主人調教出什麼奴才,看來你家小姐,也不是什麼……」話到唇邊留半句,下面的話他忽然吞在了肚裡。警覺到自己嘴下積德,不可大意樹敵。無如對方綠衣姑娘卻已經聽在耳朵裡。她似乎極為驚訝,在她印象裡,這個天底下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敢對其主人失禮,恭敬巴結尚恐不及,對方這等出口,簡直不可思議,絕未所聞。
  「你的膽子不小。」綠衣姑娘乾脆也不再哭了,睜大了一雙圓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你可以自由選擇,現在還來得及。」
  說時,綠衣姑娘顯然是由於過度的震驚,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但是她卻也並沒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雙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對方姑娘逼視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也許他的生命裡,海闊天空慣了,從來也沒有俗世間的這些人為糾紛,自不曾怕過誰來。綠衣姑娘這幾句話,不但沒有嚇著他,反而使他感覺到很有興趣,「兩條路我可以走?」他搖搖頭:「我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哼!不明白!」綠衣姑娘說:「那我就告訴你,一條路你現在就殺了我,這麼做最乾脆,神不知,鬼不覺,也最方便。」說時,她真的往前面走了幾步,眼睛一閉,脖子一偏:「來呀,我等著你的!」
  灰衣人微微一笑:「我要殺你,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了,看來這第一條路是行不通了。」
  「我看你也是沒這個膽子!」綠衣姑娘說著隨即睜開了眼睛:「現在就只有第二條路,你就自己死吧!」
  灰衣人自瞭解對方綠衣姑娘的真實身份之後,反倒豁然大度,不與她一般見識了。
  「這就是你的第二條路?」
  「不錯!」綠衣姑娘忿忿地說:「如果你不殺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好走,事實上這條路,也是你惟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麼?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就死吧!」說得好輕鬆,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該。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只可惜我還不想死,這可怎麼辦?」
  「不想死也不行!」綠衣姑娘豎起了一雙眉毛:「如果你現在不自殺,便只有別人來殺你了,那時候你就會覺得還是自己殺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
  「橫豎都是一死,還有什麼好壞之分?」灰衣人輕鬆地道:「還是人家代勞吧!」說到這裡,由不住自嘴角牽出了一絲微笑。他把目光轉向當前梅花,不再打量面前的她了。
  綠衣姑娘直直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恨恨的道:「不要以為我是跟你說著玩兒,你等著瞧吧,等著吧!」
  像是氣不打一處來,樣子極其認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腳,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又掉回頭來,「你就是跑到天邊,我們也會找到你,你……還是自己抹脖子吧!」說罷,驀地掉頭而去。
  雪地裡只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很快地便自消逝無蹤。
  那是一口小小匕首,插落在雪地裡。
  顯然綠衣姑娘走得匆忙慌張,或是剛才動手過招時,一時大意,無暇顧及,而失落在現場的,總之,毫無疑問,那是由她身上遺落下來的,是無可疑。現在它正在灰衣人的手上,仔細地端詳著。
  說是一口匕首也許還不大恰當,其實那只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飛刀」而已,刀身不過五寸左右,一指來寬,其薄如紙,一陣風就能把它給刮飛了,作為暗器來施展可是太輕了,只是果真內功精純者用來施展,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這麼小巧玲瓏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見,試著往指甲上一貼,如是附骨,十分稱手,揮手即出,若乘以風,其勢力蹁躚,勁道更形尖銳,雖是小小體積,殺傷之力卻十足驚人,自然這般施展,大為不易,非高明者授以獨門秘傳,不足為功。武林之中,若干秘門,每有獨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著某一門派的聲望與威信。
  灰衣人似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特別是那小小刀身上幾個凸出的陽文篆書,給了他相當大的震驚:「搖光殿秘製」。所謂「搖光」者,北斗之標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後,運四時而行造化,行一歲,即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號而思,這「搖光」二字所顯示的意義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過,武林中竟然還有這麼一個秘密門派,以之設想,這搖光殿主人,必系一非凡人物,勢將大有可觀了。
  灰衣人還在思索著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
  燈下,那日纖細薄韌的小小飛刀,閃爍著銀樣的光華,每一閃動,都似含蓄著幾許神秘,啟發著人類的靈性與睿思。
  他的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可是腹中詩書,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礪成熟。儼然洵洵君子,較之暴虎馮河的赳赳武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他已是一個有足夠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從衝動的智者,特別是近十年以來給他的風塵歷練,啟發了他多面的人生感受。如果以豐富的閱歷來論,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年歲的範疇,這一方面,即使久歷風塵的白髮老者,或是博學多聞的飽學之上,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眼前「搖光殿」這三個字,卻把他帶人到玄奧的困境。憑他的豐碩閱歷,竟然對這個武林中的一派門戶,昧然無知,實在是使他自己也難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見,畢竟有限,想要瞭解天下事,鉅細盡知,簡直跡近幻想。然而,他卻深深以為對於「搖光殿」的「無知」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裡,這個剛人意識的「搖光殿」絕非等閒之一般武林門戶,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許那個綠衣姑娘說得不錯,自己無知之間,已為未來種下了一步可怕的殺機。
  雪花繼續地飄著,寒夜裡傳來了淒涼的狼嗥聲。
  今夜,他無疑為著過多的思慮而困擾。也許他可以輕而易舉的把日間事排解開,甚至於連令人費解的「搖光殿」事也不再思索,只是他卻永遠也揮不去長久以來一直佔據著他內心的另一大片陰影……無日、無時、無影、無形。只要一經觸念,立刻他就能感覺到那陣子急劇的心痛,感覺到鮮血正在滴流,從而引發起他莫名的惆悵與恐慌。
  那是一張早已退了色的錦繡。石榴紅的緞面上,精針鉤刺著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繡像中的美麗少女,其實應該說是「少婦」更為妥當一些,未婚的少女與已婚的少婦,就髮式上來說,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婦與朝廷的命婦穿著打扮上,自然區別就更大了。繡像中的美麗婦人,是屬於身受封誥那一類型的朝廷命婦,或許是她的身份更見特殊,這一切只需由像中婦人那一頭繞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衣人眼睛裡立刻透露出濃重的情意,卻又含蓄著萬般的無可奈何。緩緩伸出手來,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畫中婦人的發上觸摸著,這一霎他臉上所顯示的愛慕,有如緬懷慈顏的天涯遊子,卻似更具有刻骨銘心的悵惘離情。那雙含著瑩瑩淚光的瞳子,一忽兒放大,一忽兒又收小,神馳到無極忘我之境,眉發皆似俱有異動,細緻的情思,牽動著眉梢眼角,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為一襲看不見的情所籠罩。
  也許這便是他惟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記觀賞一次這幀繡像,長久以來,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這幀繡像也永遠安置在他的貼身衣袋裡,從而賜予他無限溫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練劍,像是有滿腔讎仇,假想著每一次揮出的劍鋒,都劈刺在萬惡的敵人身上,這樣的結果,使他無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兩種感觸,顯然是不同的。
  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卻也不能完全脫離感情的支配,保持著絕對的超然,無論愛人或為人所愛,其為「情」者,理由則一。
  他的愛卻是如此的貧瘠……
  似乎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失去了母親,往後的日子,幾乎不忍卒思……
  二十多年以來,也只有從這一幀退了色的繡像裡,才能捕捉到兒時的一點趣味,對於母親的一份殘缺舊憶。那是因為,繡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捨、離散的母親。
  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亦聽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聲,但絕非是落雪所致。灰衣人卻已從夢中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色的白,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驚醒,觸目著窗上的「白」,真有「刺目難開」的感覺。
  正當他待仔細地去分辨聲音的來源時,意外地卻發覺到了映現在紙窗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那是一個略形佝僂,有著瘦長身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現,隨即迅速地閃了開來。
  灰衣人的反應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卻極度冷靜。隨著他躍起的身勢,並非直撲窗前,卻向著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風門微敞復閉,他卻已來到了戶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滿是刺目的白,天地間一色朦朧,玉宇無聲,大地沉眠。猝然驚飛而起的夜鳥,鼓扇著的雙翅,破壞了這一天的寧靜,就在那棵高擎當空的老榕樹下,仁立著那個來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
  來客沒有要逃走迴避的意思,否則他也就不來了。
  四隻眼睛在初見的一霎,已緊緊地對吸住。對於姓君的灰衣人來說,這一霎,十分令他詫異,對方的傑出,超人一等,幾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認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身邊,竟然存在著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個人身材高頎,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現的,只是在那頂防風氈帽的掩飾下,除了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叢凸出的亂須之外,想要看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卻是不能。
  「你就是那個叫君探花的人吧?」
  聲音異常淒涼,卻不易分出籍貫是哪裡,像北京官話,卻又雜有南邊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摻有來自關外的蒙族音色,真個南腔北調,可是出自對方嘴裡,另成音韻,又似極其自然。
  說時,他的一雙明亮眼睛,靜靜地由「君探花」臉上掠過,落在了對方居住的兩間竹舍,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灰衣人身上。
  「這裡不是你應該久住的地方,還是早日遷地為良吧。」頓了一頓,訥訥道:「都怪我,都怪我,回來得晚了……晚了。」
  末後的一句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一面說時,也習慣性地揮舞著左手,連帶著牽動身上像是氈子又似大氅的一襲長衣。
  「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動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
  一連歎了好幾口氣,卻沒有把話接下去,要不然怎麼樣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像是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要離開的樣子。
  「你還不能走!」說話時,「君探花」身形輕聳,有似清風一襲,已落在對方身前。
  「唔……」那人後退了一步:「怎麼……」
  「這地方是你的麼?」姓「君」的灰衣人,用著冷銳的一雙眸子,直向駝背長人逼視著。
  「不是的。」駝背長人輕輕哼了一聲:「我只是這麼勸告你而已,聽不聽在你。」
  灰衣人搖搖頭:「我不會離開這裡的,最起碼暫時不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哼哼……」駝背長人一連哼了兩聲:「外面傳說你行為怪誕,你果然是個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聽不聽在你,我去了!」搖搖頭,他逕自掉過身來,舉步待去。卻在這一霎,姓君的灰衣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連向前踏了兩步,灰衣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著對方背上拍來。
  駝背長人身子已經轉過,猛可裡「刷」地一聲掉過頭來,一隻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對方掌上迎去。
  對方的攻勢都快到了極點,看上去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忽然間卻分了開來。
  可真是快到了極點,灰衣人的右手向駝背長人身際插去,駝背長人的手卻向灰衣人肩上切來,無獨有偶,卻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裡兩隻相僕的鷹,尤其是駝背長人身上那一襲長衣,舞動之間,帶出了大股風力,捲起了漫天飛雪,隨著他雷霆萬鈞的凌厲身勢,一拳直向著灰衣人身上攻了過去。
  「叭!叭!叭!叭!」極短的一霎間,卻是出了雙手交接的四聲脆響。緊接著,兩個人影有似猝分之鷹,「呼」地又分了開來,各自飄落於丈許開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這一霎都極感震驚,似至於四隻眼睛裡,滿是迷惘。
  無論如何,這已經足夠了。
  良久,駝背長人鼻子裡才自輕輕哼了一聲:「閣下武功高強!莫怪有此自負。有一句話要向你請教,君探花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灰衣人面色沉著,似乎為對方不可思議的武功所震驚,兀自在費神思索。聆聽之下,不禁怔了一怔,卻似莞爾地笑了,「你以為呢?」
  「當然是假的了!」
  灰衣人又自一笑,卻似諱莫如深。
  「哼哼……」駝背長人習慣性地又自哼了兩聲:「我看恐怕連姓也是假的吧?」
  灰衣人沉聲道:「你很聰明!」
  「那麼是我猜對了?」說時駝背長人踏前一步:「你根本就不姓君,是不是?」
  「你說呢?」
  「我看……哼哼……你的身世大是可疑,只怕……」只怕什麼,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又自哼了兩聲,一雙眸子光華閃爍,顯示著此一霎,這個人的極具心機。
  灰衣人驀地興起了向對方猝下殺手的衝動,然而方纔的出手,已證明了對方的「高不可測」,是友是敵,甚至於對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數,這是個大大的謎,卻是冒失不得。
  短短的一剎那,他腦子裡閃爍著這些問題,卻是逃不過對方那雙明銳的眼睛。
  「你還殺不了我。」駝背長人森森地笑著,露出了一嘴白牙:「我們的武功不相伯仲,無論誰想要勝過對方,勢必都將要大費周章,再說我們之間根本無怨無仇,是不是?」
  灰衣人不得不佩服對方敏銳的觀察,先時念頭一線興起,隨即打消不見。倒是對方這個人,引發了他的極度好奇。
  「你呢?」灰衣人冷冷地說:「你也該有個名字吧?」
  駝背長人搖搖頭:「很久就沒有了,我們或許還有再見面的時候,我走了。」說完掉頭而去。
  雪很大,走了沒有幾步,幾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卻傳過來他的聲音:「君探花,我勸你還是早一點搬走的好,這是我對你好意的忠告……」
  尾聲裡,人跡已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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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0:34
第二節

  灰衣人循聲踏進了幾步,卻沒有追趕的意思,他明亮的一雙眼睛,只是在厚厚的像鋪了棉花的雪地上搜索著,竟然連淺淺的一行足跡也沒有,所謂的「踏雪無痕」輕功,算是在對方這個駝背長人身上得到了證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個「搖光殿」已是費人思忖,平空裡又插進了一個神秘的駝背人來。
  在灰衣人的印象裡,後來的這個駝背長人,才端的是個可怕人物,只是自己顯示了實力,多少給了他幾分顏色,諒他不敢輕視,他的來意不明,非友非敵,只有靜觀其變,別無良策。
  自然,他是不會被對方三言兩語就嚇唬走的。困難來臨時,他所想到的只是去突破,去化解,卻從來沒有想過去逃避、退縮。
  這個人既能在黑夜踏雪,來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見他住處不會很遠,即使他有一流的輕功,來去如風,卻也不宜過遠奔馳。灰衣人打定了決心,要在這個人的身上下些功夫,務必要把他的來龍去脈給摸清楚了,然後再相機應付。
  「解凍啦……」
  一把掀開了藍布棉門簾子,小夥計曹七往裡就闖,沒留神腳下半尺來高的門檻兒,差一點摔了個大馬趴。
  瞧瞧他那副神兒,紅著臉、咧著嘴,嘻得跟什麼似的,來不及站好了,便自扯開了喉嚨,大聲嚷了起來:「解凍啦!解凍啦!化冰啦!」
  這一聲嚷嚷可不要緊,唏哩嘩啦,座頭兒上的客人,全都站起來了。
  正在抽著旱煙的孫二掌櫃的也為之一愣,擠巴著一對紅眼:「不可能吧!流花河解凍啦?」
  「可不,那還假得了?您還不信?」
  曹七嘻著一張大嘴,兩條腿直打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簡直沒地方擱,樂得想就地拿大鼎。
  這可是一件大事。豈止是涼州城一個地方?整個河西四郡,都當得上是個天大的消息。想想也是,冰封了長久的流花河水,一旦化冰了,解凍了,那還得了!
  孫二掌櫃的偏偏不信這個邪,「不能夠,這才多早晚?往年可不是這個時候啊……」
  有信的,有不信的,一時七嘴八舌地都嚷嚷了起來。
  這當口兒,門外傳進來一陣子噹噹的鑼聲,有人用著沙啞的嗓子大聲地叱喝起來:「化冰羅!解凍啦……快瞧瞧去吧……化啦!化啦!流花河解了凍羅!」
  一聽就知道是錢大戶家張二拐子的聲音,這老小子是地方上的「包打聽」,在河監上多領了一份糧,打更、報喜啥都來。一聽是他的嗓子,那還錯得了?
  一時間,整個「流花酒坊」都鬧喧開了,喝酒的放下酒盅,吃飯的放下了筷子,大傢伙一陣子起哄,一古腦兒地往外就竄。
  「這這……」孫二掌櫃的可傻了眼了:「各位……各位的酒錢、飯錢哪!喂……」
  誰還顧得了這碼子事?一起哄,全跑光了。孫二掌櫃的氣急敗壞地直跺腳。
  曹七偏不識趣地也跟著往外跑,孫二掌櫃的趕上去一把抓了個結實:「你他娘個小舅子的……」沒啥好說的,掄圓了一個大嘴巴子,差點兒沒把曹七給打暈了。
  「咦!二掌櫃的,你……怎麼打人……」
  「打人!我……我開你小子的膛!」二掌櫃的臉都氣青了:「你他娘賠我的酒錢!化冰……化冰,化你奶奶個熊!」
  等著瞧吧!這會子可熱鬧啦!鑼聲、鼓聲、小喇叭兒,大海螺……反正能出聲音的全都搬了出來。大姑娘,小媳婦兒,老奶奶……有腿的可全沒剩下,一古腦兒全都出來了。
  流花河岸萬紫千紅,可是少有的熱鬧場面,黑壓壓滿是人群,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就是年初的趕廟會,也沒這個熱鬧勁兒。
  往上瞧,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往下瞧,桃花爛醉,無限芳菲。和熙春風,恁自多情,卻將那紅白花瓣兒,顫顫吹落,悉數飄散人群,沾在人發上、臉上、脖頸兒上,香香地、軟軟地,卻也怪癢癢的。
  張家老奶奶說得好:「這是仙女散花啊!花散盡了,接下來可就是蟠桃大會,接下來流花河神、河奶奶就要顯靈了,今年冰化得早,莊稼一定豐收。」
  老奶奶這麼一說,大傢伙可樂開了。
  騎在扳凳上臨場賣字,給人寫對聯的趙舉人,每年這個時候,臨場助興,都能發上一筆小財。
  這會子,他的生意不惡,剛剛寫好了一副對子:
  「大造無私處處桃花頻迭暖;
  三陽有舊年年春色去還來。」
  大傢伙人人叫好,卻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好是好,只是太俗了點兒,這是過年的春聯,不合今天此刻的景兒!總要想個新鮮點兒的才好。」
  趙舉人一抬頭,看見了說話的這個姑娘,登時愣了一愣,那樣子簡直是有點兒受寵若驚,「敢情是春大小姐來啦!失敬,失敬……」
  一面拱著手,趙舉人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縫,「大小姐說得不錯,來,我就再來一副新鮮的吧!」
  經他這麼一奉承,大傢伙才忽然驚覺到,敢情春家的大小姐也來了,一下子擠過來好些子人,爭睹著這個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大小姐。
  其實「春大小姐」這四個字,還不及她的另一名號「春小太歲」要來得響。人們意識裡,春大小姐性子最野,騎馬打獵、玩刀弄劍,男人不敢做的事她都敢,爭強鬥狠她比誰都能,才自博得了這麼一個連男人也不敢當的「太歲」外號。像今天這麼秀雅的舉止,可真少見,莫怪乎人人聳動,嘖嘖稱奇了。
  趙舉人抖擻精神,寫下另一副對子:
         「花迎喜氣皆如笑;  鳥識歡聲亦解歌。」
  「獻醜!獻醜!大小姐您多指教!」趙舉人一面連連打拱,卻是自鳴得意得緊。一雙好色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對方,簡直像要脫眶滾落的樣子。
  「比上一副是好了點兒,只是……還是太……牽強了點兒。」
  「是是是……大小姐高才!說得是,說得是!」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未免不是味兒:哼哼,你一個婦道人家,也能知道這些嗎?
  腦子一轉,他便上前一步,雙手奉上手中狼毫,賠上一臉的笑:「大小姐這麼一說,足見是難得的高才了,晚生斗膽請小姐賜下一副墨寶,也好開開眼,以廣見識,請!」雙手奉筆,一舉齊眉。
  春大小姐抿著唇兒沒有吭聲,她身邊的俏麗丫鬟「冰兒」竟自嗔道:「誰說要給你寫字啦?我們小姐可沒這個工夫!看你那副賊眉賊眼的德行……」
  偏偏春大小姐今兒個興致很高,居然不以為然,冰兒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舉起柔荑,自對方手上接過了筆來,敢情是要寫字了。
  四下裡人,「轟」地聳動起來。可是件新鮮事兒,都知道「春小太歲」騎馬舞劍,一身好本事,可不知道她還會舞文弄墨,這倒要瞧瞧,她是怎麼一個寫法兒。
  冰兒接過筆來,把墨潤好了。眾目睽睽之下,春大小姐老實不客氣地,在紅紙上寫下了詩句。
  那是一筆秀麗的隸書,寫的是:
         「春風正好分流花;  瑞日遙臨麗涼州。」
  敢情詞意俱佳,難能的是把「流花河」與「涼州」都嵌入對聯,對仗工整又不著痕跡,端的是好文采。
  目睹的人,一時都叫起了好來。
  趙舉人原本心存自負,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裡折服,逕自鼓掌叫起好來。
  他這麼一叫好,大傢伙更喝起了彩,一時七嘴八舌讚歎起來。
  春大小姐放下了筆,臉上帶著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兒害臊,眼角向著一旁的冰兒瞟了瞟:「咱們走吧!」
  一聽說大小姐要走,趙舉人可著了慌,忙自橫身攔阻,一面賠笑道:「大小姐你可別慌著走,再來一副吧!留駕!留駕!」
  「不啦!我不耽擱了,請你讓開!」
  「不行,不行!」趙舉人涎著臉,嘻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這麼吧!再來一副,請大小姐你落個款兒,我拿回去叫人給裱上,掛在客廳裡風光風光,這叫奇文共賞,大小姐你就賞個面子吧!」
  一聽說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兒裡不樂意,眉毛皺了皺,可就寒下了臉兒。四下裡的閒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開心:「你這個人……油嘴滑舌,誰要理你,快給我閃開!」
  說著,那張清水臉兒一下子可就涼了下來,較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個不可同日而語。」
  偏偏這個趙舉人,老大不小的了,還沒能討上一門媳婦兒,目驚奇艷,色授魂銷。看不出對方小姐的喜憎好惡,猶自死吃賴臉地纏個不休,說什麼也不要她走,硬纏著春大小姐給他寫字,竟自忘了對方這個大美人兒,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一個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春小姐寒著臉往後退了一步,小丫環冰兒一揚手上的馬鞭子,老實不客氣地可就往對方臉上抽下去。
  趙舉人嚇得「唉喲」了一聲,慌不迭一個快閃,差一點沒抽著,這才知道厲害,連嚇帶氣,臉都白了。
  四下裡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轟然大笑,更自捨不得離開。
  大伙正自起哄熱鬧的當兒,忽地全數俱都靜了下來,敢情是聽見了什麼……
  那是一陣子婉轉的笛音,間以擊鼓之聲,由遠而近。
  一聽見這個聲音,大家心裡俱都有數,知道是誰來了。
  「君探花……」有人叫著:「君探花來了!」
  隨著眾人觸目之處,果然看見一行人載歌載舞,來到了近前。走在最前頭,一手橫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間邇來最稱熱門話題、膾炙人口的那個「君探花」。
  像是個孩子頭,身後率領著眾家兒郎,有人持鼓,有人橫笛,配著一定的舞步,春陽照射裡,交織出一片和熙溫暖,那是一種無言的「愛」……其感受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臉,忽然開朗了,身邊的冰兒更是喜得跳了起來。
  「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個走在最頭裡的人就是他……」
  「君探花……」
  「君探花來了……」
  多少人只聽傳聞,從來也沒有見過,乍然聽見唱歌的「探花郎」來了,著了魔似地一擁而上,紛紛爭睹著來人的風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過去。「君探花」這個人,她早就聽說過了,可還是頭一回看見,正因為這個人有許多離奇傳說,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輕易錯過。
  在她的印象裡,「君探花」這個人一定是瘋瘋癲癲,一臉的邋遢相,事實上眼前所看見的這個人,卻不是這麼回事。那一頭黑黑的散發,高頎的個頭,俊朗的臉……這一切融化在狀似瘋癲的舞步裡,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這等別具慧心,具有高深內涵的人,才能有所體會,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評價。
  一霎間,她的眼睛裡綻出了異樣的光彩。
  「小姐,這個人真滑稽……」冰兒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人家都說他是個瘋子呢。」
  春大小姐微微地搖了一下頭,大大不以為然。自一開始,她的那雙眼睛,就沒有放過他,就連緊緊偎依在他左右的兩個散發童子也沒有放過。
  二童一人擊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著翩翩舞姿,煞是好看。
  有人叫著:「那不是山神廟裡住的『小琉璃』麼?這小子也來啦!」
  身後眾家兒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無相識之人,妙在這群頑童,一經歸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聰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爛漫。
  陽春白雪,景致原己入畫,再自疊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夢境之感。
  一行人載歌載舞,轉瞬間已至眼前。歌聲燎亮,清晰入耳,唱的是: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日,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歎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踏著一定節拍,調寄清平。原來這一首歌詞取句於李白的「醉起花間言志」,原為唐代樂章,向為樂府宮筵所歌,應有一定的格調,平仄押韻極嚴。此刻出自君探花與眾兒之口,卻是前所未聞的新聲,眾兒瀟灑,一徑歌來,聞者只覺得悅耳好聽,卻是道不出那曲牌調名來。
  聽著、望著,春大小姐像是著了迷。
  冰兒笑瞇瞇道:「這調子可真是好聽,就是不知道名字。」
  春大小姐輕輕一歎,正待解說,卻聽得身邊一人大聲道:「這是李白的花間言志,倒是久不聽人唱起了,只可惜這個君探花,不學無術,一派胡唱,糟蹋了前人的大好絕句,可惜呀可惜……」
  說話人原來就是那個趙舉人,邊說邊自搖頭歎息,大有不齒眼前所歌形狀。
  冰兒偏過頭,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再怎麼人家還是個『探花』呢,准像你一個舉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連狗也不聽!」
  被她一番搶白,趙舉人頓覺奇恥大辱,「荒唐!荒唐!你這個丫頭……」趙舉人氣急敗壞地道:「你當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亂叫叫,豈能當真的?真真氣死我了!」
  「假的?」冰兒偏不服氣:「你也假一個看看,怎麼人家不叫你探花呢?」
  「這……氣死我了!」趙舉人自忖跟她說不清,一拂袖子,掉身而去。
  春大小姐不自覺地微微笑了。
  在她的觀念裡,那個被稱為君探花的灰衣人,絕非如趙舉人所說的「不學無術」,雖然他這個「探花」只是人們對他的一句戲稱,可是他本人的學識,或許較諸真的探花猶有過之,極可能是個懷才不遇、退隱山林的奇人異士。她甚至於獨具慧眼,領會到對方剛才的高歌載舞,其中糅合了淒涼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調」。那舞姿蹁躚若仙,更似盛唐「樂王」雷海青的「雙飛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連自己也只能窺其一斑。
  春大小姐的此一別具慧心,真知灼見,登時為自己帶來了極大的震驚。
  俟到她恍然有所驚悟之時,姓君的一行,早已去遠了,無論如何,這個人在她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繫在了對方身上。
  飄然春雪,夜色正濃。
  大小姐獨個兒,對著眼前的那盞孤燈在發著愣,日間那個狀似瘋癲的君探花,竟自根深蒂固地佔在她心裡了。想想也是好笑,卻偏偏不能一笑置之。
  「春小太歲」這個外號是人家給她取的,可見她平素有多麼跋扈不講理了,其實她有個很秀氣的名字:「春若水」。
  父親春振遠,出身武術世家,在前朝幹過一任武官,卻因受不了朝廷的窩囊氣,舉家遷來世外邊荒,在此流花河岸經營馬場的生意,專營販賣來自關外的野馬,在遼東、張家口、大都,都有專營的馬市,生意不惡,提起「流花馬場」來,千里內外,甚至於遠至中原內陸,也是無人不知。
  就這麼,打從她一懂事開始,便自和「馬」結下了緣,家裡有錢,父親又疼愛,再加上一身家學的武功,天高皇帝遠,哪一個管得了她?這個「春小太歲」的外號,便是如此得來。
  她的跋扈和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家裡有錢,人又漂亮,再加上一身好功夫,走到哪裡人家都讓她三分,只要她說一聲,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不自量力、專擅奉承的人為她搬梯子摘去。
  也許只是最近年把子的事情,忽然她發覺到自己近來的性情變了,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野了。就像今天白天發生的事吧,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會靜靜地在趙舉人的攤子上寫了字。平素靜下來,除了讀書寫字以外,居然也喜歡弄弄女紅什麼的了,這個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偶爾她也會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些事情,一個人總是看著窗外的柳樹發呆,簷前燕巢又添小燕子了,呢喃聲中,雌雄翩翩。燕兒情深,較諸她孤單單的一個人,像是還要強呢?
  今年都叫名十九了,哪能還像黃毛丫頭那麼不懂事呢!女孩兒總是女孩兒家,比不得那些後生小子,唉!歲月如此,青春幾許呀!
  「大姑娘可是變啦!許是年紀到了……」做娘的總是體察入微,第一個看穿女兒的心事。只是在父親眼裡,她卻是永遠也長不大的調皮女兒,恨不能一輩子都把她留在身邊。基於此,剛要說出口的「終身大事」,便自無疾而終,又自壓了下來,「好吧,再看看,明年再說吧!」
  出身內廷「教坊」的母親,能歌善舞唱得一口好曲子,雖說出身不高,卻見過大世面、大排場,怎麼看,怎麼選,這涼州地方也是沒有一個夠份量的小子,能有這個造化,配上她春家的千金。
  所謂的「天作之合」,自古以來,這檔子事總要老天幫忙,從當中給牽動紅線才行呀!
  春若水氣悶地拿起了劍,想出去舞上一回。旁門開處,冰兒笑嘻嘻走了進來。
  瞧瞧這一身的白!敢情外面的雪還真大。
  來不及把身上的油綢子雨衣脫下來,冰兒一屁股坐下來說:「打聽清楚了,他不叫君探花,真的名字叫君無忌,像是從北方瓦刺那邊來的!」
  春若水嚇了一跳,「瓦刺那邊來的?這兩年朝廷正跟他們打仗,難道他是蒙古人?」
  「誰說他是蒙古人了?」
  「不像……」若水自個兒搖了一下頭,肯定地說:「他是咱們漢人,錯不了。」
  她隨即把眼睛又看向冰兒,要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還真難打聽!」冰兒說:「問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最後找到了山神廟裡的小琉璃,才算問出了一些名堂……」
  一面說,冰兒脫下了雨衣,從暖壺裡倒了兩碗熱茶,一碗給小姐,一碗自己喝。
  兩隻手捧著,喝了一大口,出了口大氣兒,她才慢吞吞地道:「這小子真精,先還不肯跟我說實話,是我又哄又騙,他知道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才鬆了口。不過,連他自己也知道不多。」
  春若水靜靜地聽著,冷冷地道:「能夠問出個名字來,就很不錯了,君無忌?好大氣派的一個名字!就只怕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不會吧!」冰兒說:「小琉璃說過名字就只他一個人知道,說是看見他親自寫字落下的款兒,大概錯不了。」
  「還說些什麼了?」
  「有有!」冰兒說:「流花坊的孫二掌櫃的說,這個人是文武雙全,不但學問大,而且身手也了不得,說是比大小姐你本事還高呢!」
  「啊!」春小姐揚了一下眉毛:「我吃幾碗乾飯,他姓孫的也沒見過,幹嗎拿我來跟人家比呀!倒是……」頓了一下:「還說什麼來著?」「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別瞧現在沒錢,他家裡可闊著哪!說是他家八成兒是做大官的!」冰兒怪神秘地說道:「說是人怪怪的,不太愛答理人。」
  「他住在哪兒?」
  「這可就不清楚了!」冰兒說:「小琉璃像是知道,可跟我裝糊塗,胡說八道的,說是住在天山大雪洞裡,一會又說住在冰底下的地窖子裡,一聽就是胡扯,可也拿他沒辦法,這小子許是被那個君無忌給收買了,一副忠心報主的樣子,看著就有氣。」
  春若水一笑道:「是哪個小琉璃?可是以前幫我們家放羊、擠奶的那個小琉璃?」
  「就是他!」冰兒說:「要不是有這點關係,他連話都懶得跟我說,哼!現在看起來,人五人六的,怪像回事似的,居然也唸書寫字啦!開口先生閉口先生的,敢情是那個姓君的收他做學生了。」
  春若水微笑著,點點頭道:「我記得他了,蠻聰明的樣子,他能知道讀書上進,總是好事,姓君的能瞧上他,不會沒有原因。」
  冰兒哼了一聲:「小姐您是沒有看見他那副樣子,神氣活現的,開口閉口還跟我掉文呢,真恨不能給他兩巴掌,這小子滑透了,說是誰要是對他『先生』不利,他頭一個就跟人家拚命,說是遷我也不例外,您說氣不氣人?」
  「幹嗎跟他一般見識!」春若水懶懶地道:「其實我也只是打聽著玩兒罷了,我們這個地頭上一向平安無事,忽然來了這麼個奇怪的人,總要知道一下他是幹什麼的?以後再見著了小琉璃,你請他過來一趟。我有話當面跟他說。」
  冰兒點頭逍:「好,明天我就找他去。」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我差一點都忘了!」冰兒才站起來又坐下說道:「你猜怎麼著?咱們的紅毛兔皮有著落了。」
  「紅毛兔皮?」
  春若水不覺一喜,打從兩年前開始,她就刻意地想收購紅毛兔皮,製成一件毛朝外的「紅斗篷」,直到現在她的這個願望還沒有實現,忽然聽見了這個消息,自是心裡高興。
  冰兒喝了一口茶,笑著說:「可真是巧了,您猜怎麼著,那個君無忌手上就有。」
  「君無忌?」春若水有點弄糊塗了。
  冰兒笑道:「是這樣的,我到流花酒坊去打聽君探花的消息,以前我們不是托過那個孫二掌櫃的為咱們收購紅毛兔子皮嗎!這一次他一見我就說有著落了,說是那個姓君的不只能文能武,而且還是一個捉紅毛兔子的高手呢!」
  「哦?」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兒.春若水還沒聽人說過。
  冰兒接著說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君無忌一天只捉一隻,多了他也不要,兔皮收集在他店裡,總有好幾十張了,足夠您做一件斗篷的了。」
  春若水笑道:「那可好,皮子呢?拿來了沒有?」
  「唷,瞧您說的,那有這麼簡單的事呀!」冰兒撇著嘴:「您有錢,還興人家不賣呢!」
  「你搗什麼鬼?」春若水微嗔著:「有話不一氣兒說完,慢慢吞吞的。」
  看小姐生氣,冰兒還是真怕了,忙自賠上了笑臉,「您別生氣,孫二掌櫃的雖這麼說來,說是上次想買他的兔皮,出了五十兩銀子,都碰了釘子!」
  「小氣鬼!」春若水哼了一聲:「才出五十兩人家當然不賣,我們給三百兩!」
  冰兒愣了一愣,吐了一下舌頭:「三百兩呀!太多一點了吧!」
  「你懂得什麼!」春若水道:「真要到了京裡,還不只這個價碼呢,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我只出他一百五十兩。」
  「你也夠小氣的了!」想了想,春若水付之一笑道:「也好,咱們聽聽他怎麼個回答再說吧!」
  冰兒點頭道:「對了,他要是知道是小姐您要買,說不定一百五十兩就賣了,那一百五十兩銀子,可就省了下來,那多好!」
  春若水搖搖頭道:「是麼,我看沒有這麼簡單。」停了一下,她看向冰兒道:「孫二掌櫃的說這個姓君的每天都去他的酒坊?什麼時候?」
  「他是這麼說的,」冰兒想了想道:「說是每天都到他店裡去吃晚飯。」
  「這就好,明天我們也去流花酒坊吃飯去!」微微一笑,她吩咐冰兒說:「別忘了多帶銀子,還有我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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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1:02
  冰兒先是一愣,接著又笑了,她很瞭解小姐的心,這一手叫「軟硬兼施」,無異是志在必得,姓君的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春大小姐那塊紅毛兔皮是要定了。
  手裡提著只紅毛兔子,君無忌老遠地踏雪而來,依狀是「未」時左右。
  和往常比較起來,今天似乎不大一樣,那是因為他身邊今天多了一個人——小琉璃,那個慣常跟他出現在一起載歌載舞的孩子。
  十三四歲的年紀,個頭兒雖說不高,卻穿著一件十分肥大的衣裳,不得已只好用一條腰帶緊緊地束在腰上,一旦鬆開來,其勢非垂拖到地不可。然而,那卻是一襲十分華貴的錦袍,翻開的裡兒露出來的,竟是昂貴的白狐銀裘,怎麼也想不通,這等名貴的狐裘,怎麼會落在他的身上?比較起來,君無忌身上的那一襲發了白的灰色袍子,簡直黯淡無光。
  孫二掌櫃的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老遠地向著來人注視著,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
  「君爺您來了!這位……咦!這不是小琉璃嗎?怎麼,今天沒拾破爛去?」
  一面說,那雙紅眼不停地在對方孩子身上打轉,倒不是奇怪對方的人,而是他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狐裘,看著刺眼,費人思忖。
  小琉璃縮了一下脖子,冷笑著道:「我改行了,『老破鞋』,咱們總有年把子不見了,『別來無恙』乎?」
  這聲「老破鞋」可是犯了孫二掌櫃的忌諱,頓時氣得臉色發青。
  原來二掌櫃的為人慳吝刻薄,前後兩個老婆,都難以忍受,相繼捲逃開溜,知者無不暗笑,才給他取了這個既誣又謔的外號,喻意他像是「破鞋」一樣為人不取而棄的意思。
  「你……這個臭小子……看我不……」孫二掌櫃的一團高興,想不到上來弄了個「窩脖兒」,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小琉璃」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手往腰上一叉,翻著雙白眼,凸腹挺胸,大有隨時奉陪之意。
  二掌櫃的手都舉起來了,終礙著「君探花」的面子,況乎眼前正自有事相求,自是莽撞不得。「嘿嘿……」忽然他又拉下了笑臉:「小子,敢情是有了長進;居然跟我掉起文來啦?」
  「托福托福!」小琉璃嘻嘻一笑:「小琉璃過去給春家放過羊,倒不記得還拾過破爛兒,二掌櫃的還算瞧得起我,沒說我要過飯、揀過大糞已經是好的了。」
  二掌櫃的這才知道。錯在自己剛才那一句「拾破爛」上,觸了人家的霉頭,自家冒失在先,又何怪對方口下失德?話雖如此,小琉璃這小子,當著人前出自己洋相,以小犯老,終是可恨,且把一口悶氣壓在心裡,以後找到機會再收拾他不遲。
  由君無忌手上接過了兔子,孫二掌櫃的那一雙紅眼,只是在免子紅光發亮的一身皮毛上打轉,立刻他又變得一團和氣了。
  「爺!有件事,這裡先跟你報個喜訊兒。」
  「二掌櫃的有話請說。」
  「來,給二位看酒!」
  曹七答應著,送上了酒菜,一面小心地接過了兔子:「還是老樣?」
  「廢話!」叱喝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才把那張風乾橘皮也似的老臉向前湊近了。
  「是這麼回事,君爺,你那幾十張皮貨,都制好了,看著耀眼,我給你找了個買主兒……」
  「二掌櫃的你太費心了,我並沒有要賣的意思!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君無忌臉上不著絲毫喜色,很明顯的是在責怪對方多事惹厭。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終不死心:「君爺!你再想想看吧,價錢可是不低,人家出了這個數兒!」一面說時,右手堅起了一根手指頭。
  一旁的小琉璃失聲道:「一千兩?」接著「啊呀」一聲,轉向君無忌道:「先生,價碼兒可是不低了,您就賣了吧!」
  孫二掌櫃的氣得直咬牙,睜圓了一雙紅眼:「你這小子,誰說一千兩啦?一百兩!」
  君無忌一笑道:「就真的是一千兩,我也不賣,二掌櫃的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這一下孫二掌櫃的可是傻了眼,「這……君爺,你可知道這個買主兒是准?」
  「玉皇大帝?」小琉璃笑了一聲:「二掌櫃的你煩不煩?先生說一不二,小心惹火了他老人家,要你吃不了兜著走,得,一邊涼快去吧您!」
  「小琉璃……」
  緊接著這聲稱呼之後,酒坊的厚布棉門簾子呼地一下子翻開來,眼前一亮,當面己多了個俏麗標緻的長身少女。
  小琉璃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一驚,慌不迭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何止是他一個人吃驚?在這流花酒坊吃喝的七八個客人,目睹之下,均似嚇了一跳,一時間相繼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大……小姐,您怎麼來啦?」半天,才由小琉璃嘴裡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他這麼一出聲,可也就說明了來人的身份,敢情對方這個長身少女,竟是流花河岸鼎鼎大名、無人不知的「春小太歲」春家的大小姐,春若水。
  緊隨著春小姐身後的是丫環冰兒,長久以來她跟春小姐同出同進,打一個鼻孔眼兒裡出氣,也是個難纏的姑娘,人們對她可是不陌生。
  兩個姑娘的忽然出現,光臨到了孫二掌櫃的小酒店裡,顯然大非尋常。孫二掌櫃的早就恭候著她們了,乍見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狗顛屁股似地迎了上去。「大小姐來啦!快請坐,請坐……」
  小夥計曹七早就受了二掌櫃的囑咐,不待招呼,立刻迎了上去,把貴賓帶到了事先備好的雅座上,奉上香茗,不在活下。
  春小姐坐是坐下了,那雙微有嗅意的眸子卻沒有離開小琉璃那個人兒。
  小琉璃那等圓滑刁鑽、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偏偏像似對於春小姐心存忌畏,剛剛坐下來的身子,情不由己地又站了起來,一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尷尬。
  十三四了,老大不小的個頭兒,精瘦的一張黃臉,搭拉眉,再襯著圓圓的一對眼珠子,猴頭猴腦的,看見他就逗人想笑,這就是小琉璃的那副尊容。
  「還愣在那幹什麼?大小姐叫你呢,沒長著腿,不會過來一趟麼?」
  冰兒那張嘴可也夠刁不饒人。
  小琉璃這才幹咳了一聲,連說了兩個是字。彎下身來向身邊的君無忌請示道:「先生,這是春家的大小姐,我……」
  「你就過去一趟吧,何必問我?」君無忌何嘗不知道對方的來意?只是人家既未說明,自己也就樂得裝糊塗。他甚至於還不曾正式地向對方看上一眼,只是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偏偏沒有逃脫他的觀察之中。
  春小姐又何嘗不一樣?明面上在與小琉璃對答,暗地裡卻也沒有放過那個姓君的。偏偏對方連正眼也沒有瞧自己一眼,可真神氣。
  小琉璃過來了,鞠躬不是鞠躬,點頭不是點頭,衝著大小姐來了這麼一下子。「大小姐你叫我?」
  「不敢,就算是請你吧!請坐!」
  「不……」小琉璃紅著臉說:「我還是站著好了……大小姐!有什麼事麼?」
  「怎麼,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話了?」臉上露著微微的笑,春大小姐這會子看上去,可是較諸先前要好說話多了。可是小琉璃心裡並不見得絲毫輕鬆。
  「大小姐說哪裡話?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麼?」
  「奇怪……我……」
  「你坐下!」
  「我……」
  「別我我我的了!」冰兒嬌聲嗔道:「小姐叫你坐你就坐下,別以為現在離開了咱們春家,就管不了你了,哼,神氣活現的!」
  「我怎麼神氣了?」
  「怎麼沒有?」冰兒撇著嘴:「昨天晚上那副德行!還給我掉文呢!怎麼在小姐面前……」
  「冰兒!」呼住了冰兒,春若水回眸向小琉璃:「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點點頭,怪不自然地坐了下來。
  「這身衣裳好漂亮,像是新的呢!」一面說,大小姐那雙漂亮的眼睛,只是在他身上轉著,看得小琉璃怪不得勁兒似的。
  「是……先生送給我的……太大了一點兒!」
  「先生?」春小姐眨了一下眸子:「誰是先生?」
  「就是……」小琉璃向著那邊的君無忌揚了一下頭:「君先生……就是他送給我的。」
  「好闊氣!」冰兒吐了一舌頭:「還是皮襖呢!」
  一面說冰兒伸手想去掀他的衣掌,卻被小琉璃閃開了。
  「你……這是幹什麼?」小琉璃皺了一下眉毛:「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的好不好?」
  「聽見沒有?」冰兒轉過臉來:「是不是又掉起文來了?這小子賤!小姐你得好好訓訓他才行。」
  春苦水微微慍道,「你別打岔,我還有話跟他說呢!」她隨即轉向小琉璃道:「昨兒個我看見你了,唱得也好,舞得也好,不用說,也是這位君先生教你的?」
  小琉璃點點頭,笑了一下,又繃住了臉,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除了歌舞以外,先生還教我唸書習字……」
  「啊,」春若水微微點頭笑道:「實在難得,這可是好事,這麼說他真是個好人了?」
  「當然!」小琉璃眼睛裡立刻散出了奇光異彩:「先生是天下第一好人,最體恤我們窮人了,他自己穿舊的袍子,卻把新的袍子送給我,還有幾套好衣掌,都散給廟裡的窮人,先生常說『為善最樂』,還說……」
  「小琉璃,」隔座的君先生,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快過來吃飯吧,菜可是冷啦!」
  小琉璃正愁無法退身,聆聽之下,忙即應了一聲,站起來道:「先生叫我過去呢,我……」
  春若水點頭道:「你過去吧,過兩天我叫冰兒去找你。」微微一笑,又道:「你能讀書上進,我聽了很高興,好好用功可別讓人家先生失望。」
  小琉璃聆聽之下,一時咧著嘴笑了,這才晃晃悠悠地轉回到君先生的座頭兒。
  孫二掌櫃的把一個精緻的火鍋送到了大小姐的桌上,趁機彎下腰來。
  「那件事剛才我跟他提過了,只怕………
  「我知道了!」春若水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面拿起了筷子。
  「許是嫌錢少了,要不就是……」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冷冷地道:「一千兩人家都不賣,可見得不是錢的問題。」說著,她黛眉微挑,杏眼輕掃,似有意又似無意,輕輕地掃了那邊座上一眼,一瞬間,她臉上現出了濃濃的情意,平常挺自然的神態,卻忽然現出了幾分忸怩,較諸她平日頑強好勝作風,卻是大相逕庭。
  這番神態,儘管是屬於她本人的微妙感觸,卻也瞞不過身邊的冰兒。
  「怎麼回事兒,小姐?」冰兒望著這位慣常頂好勝的小姐,直翻著白眼兒,心裡大為不解。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忽然覺得……唉……算了……」說著,她不自禁地又翻起了眼睛來,向著那邊瞟了一眼,模樣兒越是訕訕……
  「嘿嘿!」二掌櫃的乾笑了兩聲,回頭瞟了那邊座頭一眼:「要不我再過去試試,也許他聽見是大小姐要買,就許賣了。」
  「算了,你下去吧!」
  孫二掌櫃的不覺為之一怔。他原指望由其中得些好處,看來是泡了湯啦!窘笑了笑,只得退開一旁。
  冰兒奇怪地道:「怎麼,不要了?」
  「先擱下再說吧!」
  冰兒看得心裡直納悶兒,還直把一雙眼睛好奇地盯著對方不放。經她這麼一看,春若水越發地不自在了,驀地燒了盤兒,眉毛一豎,卻是怒不起來:「幹什麼?我臉上有花,有什麼好看的?」
  冰兒多少也有些明白了,一時心裡急跳不已,這可是她們姑娘家的一件大事,她可是糊塗不起來。一時間,心花怒放,可就由不住笑了,忍不住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死死地向著姓君的「釘」了一眼,卻覺得手腕子上一緊。已被春若水緊緊抓住。
  「死丫頭,你……給我坐下。」
  冰兒可是真聽話,噗通一下子坐下來,由於力道過猛,整個凳子都倒了下來。
  所幸春大小姐身手了得,一伸腿可就止住了冰兒倒下的勢子。冰兒總算沒有當眾出醜,只是她們這個座位,原本就眾目所矚,除了君先生、小琉璃二人之外,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們,是以這番動態,卻也沒有逃過大家的眼睛,平白地給各人帶來了一番樂趣,有人甚至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春若水越加地臉上掛不住,狠狠地瞪了冰兒一眼,不再答理她。
  不吭聲地吃了一頓悶飯,偏偏那位孫二掌櫃的一心示好,在旁邊窮聒絮不休,兀自不死心,好歹也要把君先生那塊紅色免皮弄到手不可,卻不知道春若水這邊卻己改了主意,二掌櫃的像是在唱獨台戲,說了半天等於「嘴上抹石灰」——白說,看看不是個滋味,只好停了下來。
  對方君先生同著那個小琉璃,早就吃完飯走了,依著冰兒的意思,原想跟著離開,春若水卻耐著性子,硬是耗著不走,孫二掌櫃的這麼一囉嗦,不走是不行了。
  離開了流花酒坊,天色可不早了。
  昨夜的雪,被白天的太陽一曬,不少地方都化了,原本美麗的雪原,這時看上去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水漬漬的泥濘。
  風勢貼著雪面吹過來,化雪時的那股子冷勁兒一股腦兒地都襲在了人身上,連人帶馬,都吃不住,兩匹馬唏聿聿長嘯著,俱都人立而起,差一點把背上佳人給折騰下來。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緊夾著馬腹,獨個兒策馬前行,在當前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
  冰兒自後面趕上來,凍得腮幫子都紅了。「我的老奶奶,簡直像沒穿衣裳,怎麼這麼冷呀?」話還沒說完,一連氣地又打了兩個冷顫,嚇得她頓時閉住了嘴,不再吭聲。
  春若水卻不像她這個樣,身上有功夫,自然要好得多。她那雙眼睛,自一出來就似留意著地面,像是在觀察著什麼,卻又沉默不言。
  冰兒哆嗦著,直往嘴裡抽著冷氣,「小姐……你這是在瞧什麼……呢?」
  「奇怪!」春若水緩慢地道:「腳印到了這裡就沒有了,難道他們會飛?」
  「誰……會飛?」冰兒冷得兩片牙骨直打顫,換來的卻是春若水的一雙白眼兒。她隨即明白了,敢情大小姐那個小心眼兒裡,猶自還沒有把那個姓君的給擱下,仍在琢磨著這碼子事情。接著她可又糊塗了。滿地都是腳印子,其間更不乏牲口的蹄跡,誰又能分得清誰是誰的?
  「你真笨透了!遇見事一點也不留心,趕明兒個被人家賣了都不知道。」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那個君先生穿的是一雙『二馬拉牽』,小琉璃是『趴地虎』,呶,一看就知道了!」說著她用手裡的小馬鞭,往地上指了一下。冰兒看了一眼,仍是一頭霧水。
  「二馬拉牽」和「趴地虎」都是爺兒們穿的鞋名,冰兒當然知道,她家老爺穿的就屬於前者,製作起來煞是費事,光一雙鞋底兒,納起來就得三天,穿在腳上,既體面又輕巧。倒是沒有想到,小姐的心還是真細,居然連人家腳底下穿的什麼鞋,都看清楚了。
  「要是他們騎馬呢?」
  「不會。」春若水搖搖頭:「他們走的時候,我特地留意聽了。沒有馬蹄子的聲音。」
  一面說,她帶過了轡韁,繞了半個彎兒,再往上瞧,是一片山坡,上面殘雪未融,粉妝玉琢,一望無際,甚足壯觀。
  春若水細細地觀察之下,終於被她發現了些什麼,右手輕輕在鞍上按了一按,一片落葉般地輕巧,已自馬鞍上飄身下來,落在了雪地上。
  冰兒只得跟下來。她的功夫,較諸春若水可是差遠了,雪地上立刻留下了幾個大腳印子。
  「看見沒有?」春若水用手裡的雙繐小馬鞭指著地面道:「這就是他們留下來的。」
  冰兒這才發現,地上有兩個淺淺的三角形印子。哪裡像是人跡,該是一隻小鹿的蹄印子,倒還有幾分相似,只是鹿的蹄印,卻比這個深多了,而且是四條腿,斷斷不會只留下兩個印子,真就費人思忖。
  春若水沒有理她,只管前後的在附近打量不已,忽然縱身而出,在丈許以外落下來,在那裡又為她發現了一點印跡,除此之外,便再無所見。
  冰兒跟過去,冷得直吸氣:「怎麼……啦?」
  春若水看著她,臉上顯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個君無忌好俊的一身輕功,真嚇人!」
  冰兒怔了怔說:「怎……麼……」
  「你看!」春若水指了一下地上那個小小印痕道:「這就是他留下惟一的一些腳印,若非是背著小琉璃,連這一點點印跡也不會有,這種輕功,還是我生平第一次見過,真叫人難以相信。」
  「不會吧,」冰兒迷惘地道:「這哪裡像是人的腳印子。」
  「你知道什麼!」春若水說著,遂即抬起了自己一隻右腳,試著用腳尖部位,向著原來那點印痕上落去,腳尖輕輕一點,隨著她雙手振處,「呼」的一聲拔空而起,已自縱出丈許以外,落身於雪原之上。緊接著她隨即施展出輕功「踏雪無痕」身法,在此附近踏行一周。
  冰兒目睹之下,由於極度的好奇,一時連冷也忘了,幾乎看直了眼,原來她雖是若水身邊的貼身丫頭,對于小姐的一身功夫並不盡知,若水練功夫,也從不許任何人打攪窺伺,像是眼前這般施展,真是前所未見,乍見奇功,真有眼花繚亂之勢。
  春若水如此施展,旨在探測對方功力深淺,當非自己逞能,一陣快速施展踐踏之後,陡地收住了身勢。像是春風一掬,眼前人影猝閃,裙帶飄動間,發出了噗嚕嚕一陣子疾風之聲,宛如大鳥臨空,冰兒「啊呀」一聲,再看春若水已站在眼前。
  「好本事……小姐……真嚇死我了!」
  冰兒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好小姐,趕明兒個你教我這個好不好?」
  春若水甩開了她的手,只是注意著雪面上方才自己踐踏之處,不覺有些氣餒。
  原來她雖然自負輕功造詣極佳,卻並不能真的做到「踏雪無痕」地步,試看當前雪地上,若有似無地落下了點點足跡,就像是小松鼠踐踏過那般模樣,較諸先時被認為是君先生留下來的那點淺淺印痕,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雙方輕功造詣的深淺,即使不擅輕功的局外人,也能一目瞭然。更何況對方若是背上還背著一個人的話,其輕功相差之懸殊,更是不足以道里計矣。
  看著,想著,春若水一時神色黯然。
  一面是頂要強,在此流花河岸,論及武藝,還不知哪一個能高過自己?然而現在卻被忽然間介入的一個外人粉碎了她的自負,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與威脅,這種微妙的感觸,也只有自負者本人才能有所領略,局外人萬難洞悉。
  這一霎,她的心情無疑是極為錯綜複雜,既欣賞對方的文采風流、慷慨激昂,又嫉妒他的輕功高過自己。
  「哼!君無忌,你先別神氣,到底誰本事強,總要比過才算數兒,你等著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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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風嗖嗖地刮著,暮色裡傳來烏鴉的「呱呱」叫聲,她心裡卻交織著高亢的戰意,恨不能君無忌頃刻出現眼前,立時拔劍一戰。
  「小姐,咱們回去吧……天可是快黑了,又冷得慌!」冰兒冷得打顫:「再說……他們早就走了,荒山野地的,哪裡找他們去呀!」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轉回來處,躍身上馬。
  冰兒跟著也上了馬,原以為打道回府了,可又不是這麼回事,卻發覺她家小姐一徑向著方才施展輕功的山坡上策馬過去。
  「你先回去,」她回過頭說:「我一人上去看看!」
  說了這句話,不待冰兒答話,逕自舞動馬鞭,胯下坐馬潑刺刺己自竄了上去。
  用不了多大會兒工夫,頂多半個時辰不到,天可就黑了。
  春若水一路飛馳,幾乎踏遍了附近山地,卻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撥轉馬頭,還想再往上面奔上一程,一來天色昏黯,山霧甚濃,偏偏坐馬不耐山行,像是體力不繼,嘴裡連聲地打著噗嚕,只是就地打著轉兒,卻不前進。
  火起來,一連抽了它幾鞭子,直打得這畜生聲聲長嘶不已,亂蹄踐踏裡捲起飛雪片片。
  打是打了,反正就不再往上面走了。倒也怪不得這匹牲口,自己想想,荒郊野地也是怪怕人的,白天倒還沒什麼,晚上就不然,一個失足,保不住人馬墜落懸崖,粉身碎骨。
  這麼一想,倒也不敢造次。
  天黑霧重,山風呼呼,吹在人身上,像是萬把鋼針齊扎,較諸先前在山下的那般境況,又有不同。
  春若水這時,不禁有些後悔了,後悔剛才沒有聽冰兒的話跟她回去,現在弄到半山腰間,上下不得,四面冰雪,可怎麼是好?
  驀地,一股疾風,直向著她臉上飛馳過來,恍惚中但見毛糊糊一團,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春若水左手力帶轡韁,右手馬鞭子「刷」地揮出,叭!一下抽在那物什身上,緊跟著對方「吱」地一聲,已自墜落地上,敢情是一隻碩大無朋的飛鼠。
  她久聞天山飛鼠歷害,平素慣居深山,晝伏夜出,無論人獸,一旦遇上絕無倖免,眼前雖非天山,卻已山勢相連,莫非真的會被自己遇上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因為,她更知道這類「天山飛鼠」性喜群居,絕少單棲,一發千百,非至所攻擊之人獸對像倒斃當場,隨即啃食其肉,吸飲其血,直至對方白骨一攤而後己。是以長久以來,即為當地居民,視同無可抗拒的心腹大患。倒是這類飛鼠,慣棲天山深處,極少出山,其行蹤又限於夜間出沒,只要心存仔細,避開夜行,也就不足為害,又以其生性俱火,若數人結伙共行,各持火炬,遇時舉火以攻,亦可避難一時。
  偏偏春若水來得匆忙,非但人單勢孤,手邊上連火把也沒有一根,果真所遇正是傳聞的天山飛鼠,其勢絕非一發而止,若是大舉來犯,即使是自己一身武功,情勢也大足堪憂。
  越想越怕,一隻手探入囊中摸了摸,所幸其中暗器甚多,方自取了一把銀珠扣入掌中,眼前已有了動靜。
  先是胯下坐馬唏聿聿長嘯一聲,緊接著「哧一哧一」兩聲,一雙飛鼠,左右交接著自空而至,直向著春若水坐馬雙雙襲來。
  好快的勢子!若非春若水心存警覺,留神防範,簡直看它不清。
  當下慌不迭發出銀珠,玉指彈處,兩點銀星分左右齊發而出,雙雙命中,吱吱兩聲,兩隻飛鼠分別墜落雪地。
  正如春若水所料,這類飛鼠果是群棲集結,為數千百,分別棲息於附近松樹,一出百驚,眼下隨即展開了凌厲的空中攻勢。一時間,空中「吱吱」連聲,又自有四五隻飛鼠,箭矢也似的,直向著春若水人馬飛射而來。
  這些飛鼠,各自生著一對綠光閃閃的眸子,慣於夜間視物,乍然看去,宛若流螢二點,只是速度自然要較諸空中的流螢快多了。
  春若水雖說防範在先,卻也心中不無驚懼,隨著她手腕翻處,剩餘暗器銀珠,已自全數發出。
  空中飛鼠儘管來勢奇快,卻也閃躲不開,迎著春若水「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各發尖叫,紛紛墜落當地。
  現場情勢未已,空中流螢數點,又是幾隻循勢而至,吱吱尖鳴聲中,春若水連人帶馬,全在照顧之中。
  掌中暗器已罄,探手再取似已不及,急切之間,春若水將一領披肩捲起,辟啪聲中,一時又為她揮落不少。只是這麼一來,不免造成了更大騷動,一時間棲息於附近的飛鼠,紛紛發難,猝然間騰起空中,為數何止千百?
  像是一大的怪鳥、烏鴉……黑雲也似飄浮空中,其聲啾啾,低飛旋轉著,只是在當空團團打轉不已。對此一人一馬,隨時作勢下襲。
  春若水乍見之下,心膽俱寒,慌不迭把長劍拿在手中,胯下坐馬,更是嚇得連聲長嘶不已,亂蹄打轉裡差一點把她由馬上給摔了下來。
  情勢一發不可收拾,隨即展開了一場凌厲的陸空遭遇之戰。
  低飛盤旋的飛鼠雲裡,不時有奇兵出襲。春若水掄劍以迎,霞光過處,一片血雨腥風,片刻間,己是屍橫遍野。無如當空飛鼠,正是新近移自天山,為數可觀,雖遭奇慘,井沒有敗退之意,一心向敵,不死不休,頃刻間形成了人鼠蠻戰之勢。也不知殺死了多少只飛鼠,朦朧裡,只覺出那一隻握劍的手,其上滿是血腥、濕糊糊的,像是浸滿了油漆,一條膀子由於掄施過力,彷彿連根俱麻,也不知在馬上轉了多少圈子,眼睛都花了。
  那匹坐馬,早已體力不繼,千百打轉下來,已是遍體汗透,再加上股腿之間,為飛鼠所襲,傷跡斑斑,眼前早已力竭,狀如瘋狂,悲嘶一聲,驀地向外竄出,直向著眼前一棵大樹撞了過去。
  春若水嚇了一跳,雖是力勒轡韁,卻也止不住它的前竄之勢,只得自鞍上騰身躍下。
  卻聽得砰然一聲大響,馬身已撞著了大樹,由於力道極猛。足足將那匹坐馬彈出來七尺開外,登時血濺當場,橫屍就地。
  啾啾鳴聲中,立刻引來了無數飛鼠,有如墨雲一片,夾雜著一雙雙碧光瑩瑩的眼睛,群相爭噬,落翼紛紛,一陣子淒厲的尖鳴聲裡,眼看著碩大無朋的一具馬身,頃刻間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春若水目睹之下,即便是藝高膽大,卻也嚇了個冷汗涔涔。
  她雖然及時由馬身上躍下,沒有撞著大樹,得免一死,卻也未能就此便躲過了空中飛鼠陣勢的糾纏。隨著她飄落的身勢,早有一群飛鼠,自空中蜂擁而前,緊躡不捨,片刻之間,又自戰成一團。
  春若水一口長劍,幾乎施出了渾身解數,依然是脫困不得,實在因為空中飛鼠為數過多,簡直殺戮不完,時間一長,這些會飛的小畜生,卻也摸清了對方的路數,不再作捨身捐軀的無謂犧牲,忽然改變了戰術,只是團團將春若水上下四方密密圍住,發出刺耳的尖鳴之聲,卻不輕易出襲。
  這麼一來,情勢更將對春若水大為不利,幾十圈打轉下來,她已眼花鐐亂,腿下一軟,「噗」地坐倒雪地。
  吱吱聲中,立時就有幾隻飛鼠,狀如怪鳥俯衝,直向她猛襲過來,卻為她手起劍落,將為首直襲正面的兩隻飛鼠劈落劍下。劍勢方出,早已勢竭力微,雖然覺出身後情勢吃緊,卻已是無能兼顧。只覺得肩上一緊,已為一隻飛鼠抱抓了個結實。
  這類飛鼠,每一隻都約有巨鷹般大小,齒尖爪利,更不在巨鷹之下,平常人一隻已是難以應付,更不要說眼前這般陣仗了。
  春若水長劍斜揮,施出最後餘力,將另一隻幾乎已襲到她頸項間的飛鼠劈落,卻覺出左肩頭上一陣奇痛砭骨,卻已被肩上那只飛鼠利爪穿透,傷了皮肉。
  眼前情勢顯然危急到了極點。春若水負痛之下,左掌倒掄,「叭」地一掌將肩上飛鼠拍落,由於力道不繼,竟未能將這只飛鼠擊斃,不過在雪地上翻了幾個身,又自飛身而起。
  春若水拍出了這一掌,卻是再也提不起一些兒力道,呻吟一聲,逕自向雪地上倒了下來。
  大群飛鼠,立刻趁虛而進。黑雲猝集,間雜著碧瑩瑩的鼠目星光,眼看著俱都落在了她身上。
  情勢已似無可挽回,偏偏她命不該死,竟於此性命俄頃之間,來了救星。
  一條人影,猝然現身樹梢,其勢絕快,隨著這人的一聲長嘯,有如長空一煙般地拔身而起,卻自向著人鼠聚結之處,大星天墜般直落下來。
  這人身手端的了得。
  隨著他落下的身勢,手上一領長衣先自捲起,發出了極見罡厲的一股狂風,直向空中猝落的大片飛鼠陣勢捲了過去,劈啪聲響中,當者披靡,頓時為他衝破了眾鼠聚結的空中鼠陣,一片啁啾悲鳴裡,眾鼠落屍無數。
  緊接著這人長衣飛舞,呼呼連聲,捲起了一天狂風,逼得空中大群飛鼠,紛紛後退,俄而高昇,展現出一刻良機。
  春若水雖自倒臥雪地,神智未失,原以為此身定當喪命飛鼠陣勢之內,卻是沒有想到吉人天相,卻在危機一瞬之間來了救星。映著雪光,方自認出了來人正是那個叫君無忌的奇人,後者已迫不及待地身形前傾,一隻大手,緊緊地已抓在了她右臂上。
  春若水儘管心存羞窘,卻也無能恃強好勝。隨著對方輕舒的右臂,已自雪地上被提了起來。這時她即覺出,透過對方那只有力的手掌,更似有一股極大的吸附之力,這股力道迫使著她不得不把身軀向對方偎近了。雖說是只為對方抓著了一臂,卻有如半邊身子全在他的持托之中,正是身不由己,不得不聽從對方的任意驅使。
  君無忌猝然現身,出手救了春若水一時急難,若是就整個大局而論,情勢未見得就呈樂觀。須臾間,空中飛鼠像是又聚集不少,較諸先前非但不見減少,反似越聚越多,千翼蹁躚,鳴聲啾啾,空氣裡凝聚著這類運動的一種特有氣息,加以散置在四下裡的無數飛鼠屍身血腥氣味,簡直令人欲嘔。
  春若水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這等陣仗,一時嚇白了臉。
  所幸君無忌並不曾亂了方寸。眼見他一隻手力持著春若水右臂,一隻手舞動長衣,極短的一霎間,已自騰挪了六七個方位。
  春若水驚嚇之中,只覺出對方身勢輕快已極,雖然夾著自己這個人,看來絲毫也不累贅,三數個轉動之下,己是十數丈外。隨著對方右手舞動的一領長衣,每一次都發出戛然有力的強風,格阻得下襲的飛鼠,每每無能趁勢隨心。
  春若水對空中飛鼠恨惡已極,恨不能借助君無忌的出手,將空中鼠群悉數消滅乾淨,無如這個君無忌,設非是力有未逮,便是心存慈善,除了方才現身之一霎,存心救人,不得不下毒手殺生之外,觀諸他隨後之出手,便只是色厲內荏,殺敵之勢遠不及嚇阻來得有力。
  雖然這樣,形諸在他長衣間的威力也足以驚人,長衣每發,心聚狂風之勢,迫使得空中飛鼠時高時低,節節退後,空具凌厲形象,就是不能稱心。
  君無忌邊戰邊移,卻似節節升高。
  眼前惟能借助於有限雪光,略事窺物而已,加上山霧的四下封鎖,丈許以外便自模糊不清,由是君無忌揮動的長衣,除了拒敵空中之外,倒似兼顧了掃霧的作用,呼呼風勢,將四下裡濃重霧氣吹得滾滾而開,呈現在眼前的視野時清又濁,貴在持續不斷,倒也能兼收辨視之效。
  透過四面的寒風,春若水彷彿感覺到已脫離了先前的血腥陣勢。隨著君無忌的帶動,二人忽然騰身而起,一起猝落,眼前已換了地頭。
  春若水方自站定,手觸處身後一片冰硬,敢情身後是一嶺峭壁。如是揣度,二人當為背壁而立了。這麼一來,立時解救了背後受襲的威脅,下意識裡春若水才自鬆了口氣。
  接著,君無忌那只緊緊扣在她臂上的手才自鬆了開來。
  春若水身子晃了一晃,總算沒有坐下來。
  心中氣悶,呼吸急促,一時有氣無力的樣子,當著生人,她可不願示弱,緊緊咬著牙,作勢地舉起了寶劍。
  「別動!」二字出自君無忌的口,也是他自現身以來說出的第一句話,緊接著卻有一件物什,借助於他的手,碰觸於她的唇齒之間,春若水順勢張開了嘴,含向口裡,冰涼一片,倒像是含著了一塊冰。
  自然不會是一塊冰,除了一片冰涼之外,還似有一股清香氣質,混合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極短的一剎那間,已自傳遍了她整個身子。
  君無忌並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臉色沉凝,一雙瞳子注視著當空,未敢少緩須臾,手上那一領長衣堪稱變化無窮,時而揚起,時而捲動,或上或下,不一而足,配合著空中飛鼠離奇的攻勢,每一次都能發揮出嚇阻作用,將對方凌厲的來勢,消揖於無形之間。
  春若水這才知道含在嘴裡的是一塊奇妙的丹藥,她把它輕輕壓在舌下,自有汁液緩緩順喉而下,極短的一霎,她卻已覺出了妙用,頭腦似乎清醒多了,只是方才為飛鼠抓傷之處,兀自隱隱作痛,肩上熱乎乎的,很可能已經腫了,試著抬動一下,竟是又酸又痛,有些兒力不從心。
  她生性最是要強,尤其不願輕易受惠於人,何況這個人是君無忌,這是她最最不願意的。何以君無忌較諸別人不同?這個隱秘只怕連她自己也一時難以說明。
  空中飛鼠有增無已,兀自死纏不休地惡戰著。君無忌也真有耐性,好整以暇的飛衣對敵。
  雙方像是把對方都摸熟了,君無忌這邊一經作勢,那一邊立刻鼓翅升高,容得他長衣落下,這一邊又作勢下襲,看起來像是在鬧著玩兒似的,卻不知其中包藏著無比凌厲的殺機。
  「你覺著好一點了沒有?」
  君無忌一面揮出長衣,一面問話,一雙眼睛只是向當空注視著。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謝謝你,好多了!」
  「你知道這些飛鼠是哪裡來的?」
  「知道!」春若水不假思索地道:「天山,天山飛鼠!」
  「哼!」君無忌冷冷地道:「我以為你還不知道呢!」
  他仍然目注當空:「這是由天山新近遷移下來的,每年二三月份下來繁殖生產,要到四月過後才會轉回,你在這裡居住了這麼久,怎麼竟會不知?」
  春若水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你是不該一個人來這裡的!」君無忌略似責備地道:「尤其是晚上,有什麼重要的事?」
  「我……是來找人!」
  「找誰?」
  「找……」搖搖頭,她卻不說下去了。
  她的臉紅了,天知道她是來找誰!找誰?找你!這是她心裡的話,卻不願說給他知道。
  「這裡沒有人住!誰會住在這裡?」
  說話時,三隻飛鼠快速俯衝過來,莫道鼠輩無知,卻也會伺虛而入。君無忌早已有備在先,長衣卷處,「吱」地一聲,己把來犯的幾隻飛鼠,捲得無影無蹤。
  「好本事!」春若水眼神裡無限欽佩:「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飛雲功』吧!可是?」
  君無忌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頗為驚訝,微微一笑,又把眸子注向當空。
  春若水自忖猜測正確,心裡著實吃驚。這才知道對方這個人功力高不可測,那是因為她確知「飛雲功」為一種純屬內氣提升的功力,據她所知,當今人士,從沒有幾個人有此功力,她更知道有此功力的人,也必當是輕功極為傑出之人,莫怪乎他的「踏雪無痕」功,施展得神乎其神了。
  「你剛才說這裡沒有人住,難道你不住在這裡?」靜靜地打量著他,春若水拾起了剛才中斷的話題兒。
  「當然不!」君無忌笑了笑:「如果是,怕不早被這些東西給吃了。」
  春若水想想也是有理:「這麼說,難道你會住在山上?」所謂的山,當是指的「天山」了,那是不可思議的了,莫怪乎春若水眼睛裡充滿了迷惑。
  「不!你猜錯了!」接著他連番運施「飛雲功」,把空中大群飛鼠逼得頻頻升高、退後。「我們得走了,」君無忌打量著天上,有些氣餒的樣子:「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怕是越來越多,可就麻煩。」
  春若水自服下那粒丹藥之後,已不似先時那般昏昏欲睡,聆聽之下,忙自站好。不意傷處觸及石壁,痛得她半身打顫,一時花容驟變。
  「你怎麼了?」君無忌像是有所覺察,偏過頭來。
  「沒什麼……」春若水故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走吧!」
  君無忌點頭道:「我想了個法子!」說時手上運動長衣,大力揮施之下,發出巨大風力,非但迫使空中飛鼠連連升高,兼帶著卻也把眼前雲霧衝破開來,現出了一片視野。
  春若水注視之下,不禁吃了一驚,才驚覺到自己一人立處,竟是一方峭立的山壁,前面不及兩尺之處,便是虛空,若非君無忌驅開雲霧,簡直看它不見,一腳踏空,便當粉身碎骨,好不嚇人。
  「你可看見了,」君無忌說:「下面十丈左右,有幾塊山石,可以暫時藏身,你在那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春若水不及多問,君無忌已自騰身躍起。
  他有意做出一番聲勢,一面運施輕功,直向崖上攀升,一面頻頻揮動手上長衣,發出大片力道,風力及處,飛雪走石,聲勢驚人已極。
  空中飛鼠先為他衣上風力驚得頻頻後退,繼而循著他上升的身勢,一窩蜂般地湧了過去,春若水這邊頓見輕鬆,排除了一時之危。
  她隨即明白過來,敢情君無忌施展的是「調虎離山」之計,以身為餌,把眼前飛鼠誘開,好讓自己伺機離開。虧得他想出了這條妙計,解救了自己一時之難。
  心情略舒,接下來,春若水卻不禁又為對方擔起憂來。
  君無忌身法至為巧快,片刻間已攀升起百十丈高矮,眼前顯然已是極高境地。空中飛鼠卻是窮追不捨,那番景象恰似被一隻熊惹了的蜂群,死盯著硬是不放。君無忌一面運施長衣,一面四下觀望,冀望著能找到一藏身處,一經隱蔽,使可脫一時之難。只是眼前卻連一棵大樹也沒有,黑夜裡所見朦朧,更不知何以藏躲。
  他只當山勢絕高,無遠弗屆,卻不知慌忙中所攀登並非天山主峰,不過一處別峰,眼前已來到峰頂,除了與空中飛鼠決一死戰之外,後避無門,顯然大為失策。
  空中飛鼠並沒有絲毫退卻之意,君無忌也只得打起精神與之周旋。
  天風冷冷,寒雪森森。打量著天空這般陣勢,黑壓壓佈滿當空,怕沒有上萬隻飛鼠,敢情附近飛鼠俱都有了呼應,紛紛加入,聲勢較諸先前更不知壯大了多少。
  君無忌雖是不懼,長此相持,卻也不是個辦法,心中正自思忖著對策,隱約裡,卻似聽見了一聲冷笑,笑聲就在身側不遠。
  隨著這聲冷笑之後,緊接著又是一聲歎息。
  君無忌陡然一驚,驀地收住了勢子,他確信自己不會聽錯,流目四盼的當兒,那個人卻已開口說話了。
  「足下何其愚也!」聲音裡透著冷峻:「若像你這樣子的打法,只怕非耗到天光大亮不可。」
  君無忌隨手振衣,逼退空中鼠陣,寒聲道,「誰?」
  那人冷笑道:「你居心仁厚,不忍殺生,只是時間一長,只怕也無可奈何,勢將被迫出手,卻又何苦?」
  君無忌心中一動,卻似覺出那聲音甚為耳熟,像是以前聽過。
  「尊駕是誰?何不出身相見?」
  「哼!」那人冷冷地道:「那麼一來,便同你一樣,只怕落得眼前不能安靜了。」微微一頓,他接道,「對於這些飛鼠我可遠比你在行得多,我們總算有過一面之緣,這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君無忌道:「足下如是自願,我卻無能阻止。如有勉強,那就大可不必。」
  那人哈哈一笑:「就算我路見不平,不忍見以多欺少吧!」
  聽他這麼一說,君無忌倒也不便再行見拒。一面防範當空,一面循聲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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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1:47
  山風甚大,那人說話語氣平和,聲調不高,卻能將聲音清晰傳來,顯然是運施內功加以凝聚,即所謂「傳音入秘」功力。君無忌投桃報李,同樣回答,一對一答,無分軒輊,頓見彼此功力之不凡。
  暗中人隨即說道:「其實你我近在咫尺,只是眼前我卻不便現身,足下只需退後丈許,便見一行矮樹,到了那裡,我自會接引便了。」
  君無忌料非虛言,應了一聲,隨即展動身形,起落之間,己落身丈外。
  面前是一片矮小灌木叢樹,由於其上綴滿白雪,如非來到近前,簡直難以窺見。
  他這裡身子方自站定,即聽得聲音傳自身側道:「鼠輩可惡!」
  緊接著即有大片風力,發自身後,由上而下,一時間擊起了雪花萬點,宛若一天銀星,直向著空中飛鼠陣中發去。
  君無忌也自配合著他的出手,霍地將一襲長衣掄起,捲起大片飛雪,夾著凌厲罡風,一古腦俱向空中發出。兩般配合,其勢益猛。如此一來,當即形成了一股狂流,空中飛鼠陣營,頓時為之大亂,紛紛作勢,四散高飛,躲避著猝發而來的一天飛雪。
  君無忌還待重施故伎,當前壁間,忽然現開一穴,出聲道:「請!」
  他便不再遲疑,身形微聳,已自投身而入。
  方自進入,洞穴隨即關閉。原來洞穴之口借助於一簇籐蔓掩飾,一啟一閉,巧在不落痕跡。
  暗中人顯然並無惡意,君無忌卻不能心存疏忽。一經進入,當時向側方閃開,同時左掌平胸,必要時,隨時可以擊出。
  他立刻也就覺出、自己這番仔細,顯屬多餘。
  壁穴裡絲毫不見動靜。在一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後,眼前景象也就漸次分明。其實並不是什麼天然洞穴,不過是貫前通後的一處窄小過道而已,也只有當前這小塊地方,尚稱寬敞,往下便黑黝黝能見不多。
  那個人,顯然就在眼前。蜷著雙腿,抱著一雙膝頭,這人好整以暇地正自向君無忌靜靜看著。
  黑暗中固然看不甚清,可是這人微駝的背影,以及下巴上翹起的一叢鬍子,卻是似曾相識。
  君無忌微微一怔,點頭道,「原來是你?承情之至!」
  駝背人搖搖頭說:「用不著客氣,剛才說過了,我是自願的,你可不欠我什麼。」說著他已自壁邊站起。
  雙方近在咫尺,俱都有過人的目力,雖是黑暗之中,卻也把對方看得十分清楚。
  「還有人在等著你吧!」駝背人說:「我就不奉陪了!」
  君無忌上前一步道:「慢著!」
  駝背人眨了一下眼睛,止住身勢。
  君無忌好像覺出,他整個臉上只有這雙眼睛尚稱靈活,其它地方都似過分死板,看起來怪怪的,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駝背人那雙精湛的眸於,兀自盯著他,似在等待著他的話。
  「你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我卻連閣下你姓什麼還不知道。」對於面前的這個人,君無忌確是充滿了好奇。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駝背人滿懷淒涼地冷冷說道:「難道你真的姓君?還是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對方這個論調。
  駝背人手指當前那個通向下方的窄窄的地道說:「這裡下去不遠,便是你方才來處,這裡夜晚多霧,有些地方結了冰滑得很,不過,以你這身輕功造詣,應該沒有問題。我先走一步了。」
  君無忌還想喚住他,問明他的住處,對方卻已潛入下方地道。其實就算叫住問他,他也未必便會告訴自己,正如他方纔所說,還是留待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轉念之間,駝背人早已深入地道。
  君無忌忙自跟過去,他身手極為靈活,手足並用,活似一條大守宮,哪消一刻己降至道底。
  眼前山勢迂迴,可通上下,依稀尚還記得,正是方才來時所經。左右打量了一眼,卻已不見對方駝背人的蹤影,料是尋他不著。
  空中飛鼠果然俱已消失不見,一時頓見輕鬆。設非是駝背老人識得山勢,加以援手,尚還不知要與空中飛鼠耗上多久,結局如何更是不知。
  這麼一想,不禁對駝背人滋生出一些感激之意。相對地也就越加心存好奇,看來對方雖然未必就住在這裡,卻不會相距過遠,只要留心察訪,不愁見他不著。
  倒是眼前的那個春家小姐來意不明,一時難於脫身,還得好生應付才是。
  春若水倚身山石,悄悄地向峰上注視著。既冷又餓、又倦。傷處還在隱隱作痛,心裡又急,這番滋味可真不好受,偏偏君無忌去而不返,真叫人替他擔心。
  耳邊上隱隱聽著空中飛鼠熟悉的鳴叫聲,回憶著先時的一番大戰,真是餘悸猶存,卻不知君無忌現在怎麼樣了,將是如何擺脫?
  恍惚裡,四野索然,天空卻又呈現出一片靜寂。不知什麼時候,彌天蓋地的大群飛鼠,卻又消失不見了。
  春若水用長劍劍鞘支撐著,方自站起,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眼前人影閃動,君無忌偉岸的身影己來到眼前。
  「啊……」顯然已是驚弓之鳥,春若水後退了一步,才看清了眼前人是誰,苦笑著點點頭:「你回來了?」
  君無忌打量著她:「你很冷麼?」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又搖搖頭說:「還好……」
  「把這個披上!」
  一片長影,起自對方手上,春若水忙接住,敢情是對方先前用以卻敵的那襲大氅。
  「謝謝你……」遲疑了一下,才把它披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她慢慢道:「我們還不走麼?」「再等一會兒。」君無忌轉向天空附近看了一眼,顯然對於離去的飛鼠,不能完全放心。
  「你把它們都引走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想想沒有必要把駝背人現身相助之事告訴她。
  「你也許還不認識我……我姓春……叫……」
  「春若水!」君無忌道:「春家的大小姐。」
  春若水略似羞澀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我名字?」
  「我還知道你有個外號叫『春小太歲』。」微微一笑,他接道:「這是一個很響亮的外號,我確是久仰了。」
  春若水臉更紅了:「你在笑我,是吧?這都是那些恨我的人給我取的……無聊!」
  君無忌說:「為什麼會有人恨你?」
  「因為,」春若水嗔道:「這……總會有的嘛!難道你沒有?」
  「不談這個!」君無忌向外面看了看:「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春若水歎了口氣,略似歉疚地道:「今天幸虧遇見了你,要不然真不知道會落成什麼樣,說不定已經死了,信不信,我這輩子還從來沒這麼慘過。」
  「你的一輩子還遠得很。」君無忌淡淡地說。
  「那你是說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後還多得很?」用大眼睛珠子「白」著他,春大小姐氣不過地嬌嗔著。
  「不是這個意思!」君無忌搖搖頭說:「一個人的行為,決定他所遭遇的禍福,如果你剛才不一意孤行,聽了冰兒的話,也就不會受這個罪了。」
  「你……」春若水睜大了眼睛:「你原來都……知道?你一直在跟著我們?」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不是我跟著你!是你在跟著我!」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麼?現在你總可以說了!」
  春若水一時臉上訕仙,乾脆就笑了,低下頭,踢了一下面前的雪:「不告訴你。」她隨即背過了身子:「想知道你這個人……你太奇怪了!難道你自己不覺得?」說罷,回過身子來,略似羞澀地瞧著他:「大家都在談論你,你還不知道?」
  「因為我是外地來的。」君無忌不以為怪地道:「人們對於外鄉來的陌生人,一向都是如此。」
  「可是你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
  「為什麼?」
  「那是……」春若水忸怩著道:「反正不一樣就是了,你自己琢磨吧!」
  君無忌向外看了一眼,頗似警覺地道:「霧來了,再晚了可就寸步難行,我送你下山吧!」
  春若水原是頂要強的,可是對方這個人偏偏對了她的脾胃,對於他,她有過多的好奇,總想多知道一些,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再堅持。
  冉冉白霧,瀰漫四合,二人穿行其間,有如沐身於大氣雲海,四面絕壑,疊嶂千仞,略不慎,便有失足墜身之危。
  君無忌前行甚速,春若水不甘殿後,奮勇苦追,她終是後力不繼,走了一程已落後甚多。
  前行的君無忌一徑來到了一處凸起石頭前站往,等了半天,春若水才緩緩來到。
  君無忌搖頭道:「這樣走不行的,『子』時一到,這裡全山是霧,難道你沒聽過『霧鎖天山』這句話?那時候就只有在山上坐一夜了。」
  春若水遠遠看著他,說了聲:「好渴……」便自彎下身來,雙手掬了一握白雪,放迸嘴裡,才飲了一半,便倒了下來,
  君無忌等了一會,不見她站起,才自著慌,倏地飄身而前:「你怎麼了?」
  雪地裡的春若水,卻已是人事不省。只見她牙關緊咬,雙眉微蹙,樣子甚是痛苦。
  君無忌把她扶起,試著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奇熱似火,不禁吃了一驚,這番發作,絕非突然,卻難為了她方纔的若無其事,從容對答。
  為此,君無忌頗有所感,便自破例一回,不避嫌疑地帶她來到了自己的竹舍茅扉。
  君無忌歎息著說:「你竟是為飛鼠所傷,怎麼早不告訴我說,差一點可就沒命了!」
  春若水也只是聽在耳中而已。
  他又說:「這類飛鼠,齒爪之間皆有劇毒,無論人獸,只要為它所傷,先是昏迷不醒,過後便遍體高熱,全身腫脹而死,幸好發覺得早,要不然……」
  隨後他為她解上衣,露出了火熱腫脹的肩頭。
  春若水饒是害羞,卻也無能阻止,便自輕聲說道:「君……探花……不要碰……我!」
  一團燈蕊突突實實地在眼前亮著。
  窗外是風雨抑或是落雪,只是窸窸窣窣地響著……她的眼睛睜開了又合攏,合攏了又睜開,一切的景象,竟是那麼朦朧。
  君無忌彷彿手上拿著一把小小的刀,在她肩上輕輕地劃著,用力地按著、擠著,然後便有濃濃的,幾乎成了紫色的血流出來……
  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疼痛,只覺著既熱又癢,身上是那麼的脹,血擠出來,感覺上舒服多了。
  接下來是敷藥、包紮,她的身子像是烙餅也似地翻過來又覆過去。這個人的力量可真大,那一雙有力的手掌,緩慢而有節拍地在她身上移動時,帶來了萬鈞巨力,其熱如焚,她彷彿全身燃燒,五內俱摧,終至人事不省,再一次地昏了過去……
  鳥聲喳喳,翅聲噗噗!這只麻雀敢情瞎飛亂闖,飛進屋裡來了。便是這種聲音把她吵醒了。
  映著白雪的銀紅紙窗,顯得格外明亮。空氣既清又冷,吸上一口,是那種沁人肺腑的清涼,說不出的神清智爽,真舒服極了。
  春若水真想還在床上再膩一會兒,可是她得起來,這可不是她的香閨。
  小麻雀仍在噗噗地飛著,一下飛到樑上,一下又撞著了牆,唧一聲喳一聲,怪逗人的。
  看著、想著,春若水像是拾回了昨夜的舊夢,終於明白了一切。
  一霎間,那顆心噗竇竇跳得那麼厲害,可不能再在床上膩著了。
  被子一掀開,她可又傻了,瞧瞧這一身,這是誰的衣掌,這麼大?倒是挺好的料子,雪白的綾子,說褂子不是褂子,說袍子又不是袍子,倒像是打關外來的那些蒙古人穿著的式樣,腰上還有根帶子。也虧了這根帶子,要不然長得可就拖下地了。
  不用說,這是君無忌自己的衣裳,如今是「禿子當和尚」一將就材料,這就「將就」到了自己身上。
  長衣裳裡面是自己的褻衣褂子,總算沒有赤身露體就是了。饒是這般,她仍然羞紅臉,窘得想要掉淚,
  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總不能再來一回,自己沒有上山,沒有為飛鼠所傷,也壓跟兒沒有遇見「他」……怎麼可能被……真叫是無可奈何。
  不用說,自己為飛鼠所傷,毒勢發作,一切都虧了他……原來的外衣,沾滿了血污,自是不能再芽,對方男人家,哪裡尋女子衣衫?才自會換上了眼前這一身。
  一切可都虧了他了。春若水既是羞愧,又是感激。
  發了一陣子愣,找上鞋穿好了,試著伸動一下,身上鬆快極了。簡直比沒受傷以前還要舒坦,她依稀尚能記起昨夜之事,對方為自己敷扎之後的一番推按,其熱如焚,想必是受惠於他的內力灌疏,打開了全身穴脈,才會恢復得這麼快,感覺著這麼鬆快,
  那一邊桌上,擱著她的劍,鹿皮革囊,像是一樣不少。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自己一夜未歸,家裡人不定急成了什麼樣子……一想到這裡,她真恨不能馬上插翅而歸,偏偏主人還不見現身。
  耐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走過去推開門,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才發覺到整個竹舍,除了自己以外,卻是空空如也。
  也許主人當初建造這所竹舍時,原本就沒有打算用以待客,總共不過才兩個屋子,除了那間起居的睡房之外,就只是眼前這間小小的書齋而已,而君無忌並不在這書房裡。
  春若水發了一會兒愣,略自欽佩對方真君子也,想必是因為有了自己這麼一個陌生的姑娘,他才故意避開的。果真這樣,倒也不必再等他了。
  想到這裡,她就轉回去把寶劍革囊佩好。
  未能見到主人,當面向他道一聲謝,總是遺憾之事,受了人家這麼大恩惠,一走了之,未免不盡情理。就給他留張謝箋吧!
  小小書齋,卻讓書堆滿了。春若水只是隨便看看,已能領會主人涉獵之廣泛,不愧為飽學之士。最讓她目光流連的,該是懸掛在書桌兩側的一副小小條幅,筆力勁挺,如龍蛇飛舞,頗有大家風範:
  「何必絲與竹,
  山水有佳音。」
  春若水對這副條幅,所以特別投以注目,一來是心儀其飛遄俊逸,二者卻是由於條幅上的詩句,是她所熟悉的。
  原來這首詩句,其原始作者為晉朝才子左思,見諸於左氏《招隱篇》中,而真正為後世樂誦,卻得力於梁太子蕭統之登高一呼。據《梁書》載,梁太子蕭統性愛山水,事母至孝,其人體壯身強,而美風姿,讀書聰明,一目十行,一時名才薈集。這位太子一日與當朝臣子侯軌盛讚園景之餘,侯軌建議他應添增女子絲竹歌舞為業,蕭統不以為意,一時便吟出了「何必絲與竹,山水有佳音」的前人名句,侯軌感於太子凜然正氣,大慚而退。如此一來,這首前人詩句便為之風行一時了。
  君無忌之所以偏偏寫下這首詩句,懸於座前,其用心或將比照當年之梁太子蕭統抑或別具深心!可就致人疑竇了。
  春若水饒是冰雪聰明,卻也一時為之費解,想它不透,她竟然一時心發奇想,把當年那位性情澹泊、事母至孝、滿腹經書,卻又英俊瀟灑文武雙全的梁朝太子,拿來與眼前的這個奇人君無忌比較起來,除了君無忌的出身來歷諱莫如深之外,兩者之間竟然頗多相似之處。
  「難道他竟是……」
  一驚之後,她卻又不禁為自己的大膽假設、荒誕怪想而感到無稽好笑,只是這麼一來,倒引發了她對於君無忌這個人的離奇身世,必欲一探究竟的興趣。
  書桌上堆滿了書,首入眼簾的是署名「葉適」的《水心集》一疊數十卷。捲上硃砂印記,標明書的出處,赫然競是「文淵閣珍藏」幾個篆體字樣。「文淵閣」乃皇室大內藏書之處,春若水自是省得,由不住心裡又為之動了一動。
  只是卻不容她再發奇想,門外已傳來了一陣子急促的腳步,緊接著傳過來小琉璃的吆喝聲:「大小姐您起來了吧?」
  春若水霍地離座,驚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小琉璃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手裡牽著一匹黃鬃瘦馬,小琉璃滿臉詫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姑娘,像是還不大能接受似的:「大小姐……真的是你?」
  春若水由不住臉一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又是誰,你怎麼會來了?那位君先生呢?」說著,目光飛轉,已把這附近瞅了一遍。在她以為小琉璃既然來了,君無忌理當出現,怎麼四下裡靜悄悄的,偏偏連個人影也沒有。
  小琉璃笑了,露著白白森森的一嘴好牙。
  「大小姐你受驚了,聽說你受傷了?好些了沒有?」
  說到傷,總好像缺胳膊少腿,再不就是血淋淋的來上那麼一片,才像個受傷的樣兒,眼前的春小姐可是不大像!小琉璃那雙琉璃眼,只管骨碌碌地在對方身上轉著,可就找不著那個受傷的地方。
  要在平常,有誰敢這麼放肆地瞅她,保不住她一時大發嬌嗔,也許用大耳刮子扇他,眼前這個小琉璃,顯然已非當年阿蒙,已經不是自己家裡那個放羊、擠羊奶的孩子了。往後,她還有更多使喚他的時候,籠絡尚且不及,自不便眼前開罪。
  「你還沒回我的話呢!這裡的主人君先生呢?」
  「瞧瞧我這個糊塗!」小琉璃自己在腦瓜上摸了一把,嘻著一張臉:「是這麼回事,一大早,先生到我廟裡,把我給弄了起來。說是大小姐昨兒晚上不小心摔傷了,被先生給救回來啦!要我趕快給弄匹馬,把大小姐你給送回去,說了這幾句話,他老人家就走了。」
  春若水沒吭聲兒。
  「我可是嚇壞了,先生還關照說.叫我不要驚動大小姐府上,怕老爺子嚇著了!」
  「倒也難為你了!」
  春若水瞟了一眼那匹馬。由不住皺了一下眉毛。這輩子還真沒有見過這麼難看的馬,又老又瘦不說,還是個爛眼圈兒,全身沒有四兩肉,人還沒上去就像要趴下的樣子,怕是一陣風就給刮躺下了。
  小琉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小姐你就將就一點吧,本來想到號上給你租一匹好馬來著,只是一來太早,人家還沒開門,再說……」他嘻嘻笑著:「錢四拐子那個人嘴靠不住,要是被他知道了,保不住四下裡亂嚷嚷討厭!是我沒辦法,只有到王老頭的豆腐坊裡,湊合著好說歹說。把他那匹拉磨的老馬給借來了。」拍拍馬的脖子,他說:「是老點兒了,可還沒長驃,拉磨拉的,還真有勁兒.得!您就湊合著騎吧!」
  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倒不好再說什麼了。
  四下打量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樣子,是因為沒有見著君無忌那個人,連聲告別的話也無處說,心裡怪遺憾的。
  施施然地攀上了馬,「我還有衣裳什麼的……」
  「不妨事!」小琉璃說:「先生關照過了,等洗乾淨了,我給大小姐你送去,這匹馬你就打發個人給送到王老頭的豆腐坊就得了。」
  看看是沒有什麼再好留連的了,小琉璃指手劃腳地把回去的路給她說了一遍。
  「還有一件,先生關照了!」他的聲音放低了:「這個地方千萬別對外人說起,千萬,千萬……你萬安,我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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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2:16
第四節

  天泉倒掛,煙波浩緲。
  幾隻靈猴騰躍穿波於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認著長空盡頭的無邊浩瀚……漸飛漸遠,無遠弗屆……
  青山如黛,桃紅遍野,亂紅鞦韆裡,交織著人的奇幻與夢境。
  「搖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與「夢境」,「它」的存在與聳峙,代表了人定勝天,說明了人類的妙想靈思,畢竟能實現於這個人間,卻不是幾聲美的讚賞所能涵蓋得了的!
  對於全天下拿劍的朋友來說,「搖光殿」幾乎是絕對的神秘,神秘得近乎於幻覺,像是浮光掠影,簡直不著邊際。
  然而它的存在,卻又畢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像是一塊未經發掘的美玉,其實它早就發光了,只是人們昧於無知而已。
  「搖光殿主」李無心——一這個自視絕高的女人,其實並不年邁,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如果她願意的話,仍將有漫長的今後歲月等待著她,甚至於從一開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麗的容顏像一般其他女人喪失得那麼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圖!雖然她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那一顆隱藏在美麗之後的心,卻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異的武功支持著她,也許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才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真實的名字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的兒子也知道。
  她是有過一個兒子的……只是後來那個兒子卻又「死了」,真實的情況誰也不知道,也只有她這麼說而已。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盡的錢,至於這些錢的來處,卻又諱莫如深,一如她這個人,這一身奇異的武功……細推起來,每一樣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雖然她很美,但青春對於她來說,卻是那麼短暫,短暫得近於沒有。對於她來說,像是沒有「過去」這兩個字,因此,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輕談過去。如果說在她生命裡確是還有「過去」的話,那麼這惟一的一點過去,便只是她那個一度癡心妄想,最終卻又心灰意冷,已經「死去」了的兒子。
  除了那個「死去」了的兒子以外,她還收養過一個兒子,這個收養的兒子,其實得天獨厚,除了承受了她的無比的愛,最難能的,還承繼了她的一身絕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這個後來她所領養,承繼她武學的義子,竟然不告而別,一去無蹤,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來,她就會對自己說上這麼一句。她想如果這個孩子脾氣不這麼倔強,如果他夠聰明,只要在自己身邊再多耽上那麼一年,那麼,他今天的成就會更不只此,在她意識裡,這最後的一年,最為緊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錯過了,這不是命麼!
  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溜了。作為慈母的她,焉能不為之心碎!雖然這個「慈母」,有時候確是過於嚴厲了,但是「母親」二字其涵義該是何等深奧?其本身的意義,己是不容取代,那是絲毫不能例外,下不得註腳的。
  李無心便是這樣失去了她的那一顆「心」的……
  所幸,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兒——沈瑤仙。
  雖然這個女兒也同那個走失的兒子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簡直與親生毫無二致。沈瑤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愛」,也承受了她無比的「恨」.難能的是,她同時也承受了李無心那一身駭世驚俗的武功絕學。
  李無心武術博大精深,不同於時下一般,卓然自立於武林百家門戶之外,很多奇異的劍術、掌功,堪稱前無古人,獨步江湖,多為其師張自然精心自創。沈瑤仙守侍身邊,耳濡目染,好學不倦,簡直就像是進入到一個無人的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難想知。
  走了的兒子不去說他了。李無心如果說此生還有希望,便只在這個女兒沈瑤仙的身上了。
  一隻雪山獨產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飛著,在李尤心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轉,不得其所而出。
  漸漸地,李無心眼睛裡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衝亂撞,終於墜落地上。
  李無心追魂懾魄的一雙眼睛,偏偏饒它不過,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釘」著它,直到它團團在地上打轉,由疾而緩,繼而蠕蠕而抖,最後不再有絲毫動彈為止。
  「它死了!」
  無限驚訝,顯示在沈瑤仙臉上,當她向母親望過去時,臉上的表情幾乎難以置信。
  「搖光殿主」李無心微微閉上的眼睛,隨即睜開,這雙眸子裡,顯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厲光采。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李無心淡淡地笑著:「這是我現在要開始傳授你的一門新的功課。」想了一下,她又說道:「就暫時定名為『無心之木』吧!」
  「無心之術?」
  「無心則無妄想!」李無心說:「沒有妄想才能專一致精,人的精神氣魄,其實威力無匹,如能整理運用,應是無堅不摧。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千目所視,無疾而終』,便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如果能夠善養他的精神,運之於動手對敵,常於出手之先,便已克敵制勝。這是一門極難練習的功力,從今天起,你就著手練習吧,我預期你一年見功,那時便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沒有人能夠是你的對手了!」
  「只是娘娘……」沈瑤仙略似有憾地訥訥道:「一年……還要這麼久麼?」
  「這已經是快的了!」
  李無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許只需八個月便可有成,你卻非一年不可!」
  「這麼說,哥哥還是比我強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許已經不如你,尤其是劍訣,只怕還要落後你不少,只是他的實力卻遠比你強……」輕輕歎息一聲,搖搖頭:「這個孩子!」
  「娘娘,你不是說過不再想他了嗎?怎麼還……」
  「我只是為他可惜。」李無心臉上顯現著一種冷漠:「你知道,能夠繼承我『搖光殿』的武學,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棄了。」
  「娘娘……」沈瑤仙緩緩地垂下了頭:「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諒了他吧!」
  「不得已?」李無心冷冷地笑道:「怎麼,憑你還配不上他?難道我這麼抬舉他也錯了?」
  「娘娘……」沈瑤仙仰著臉,看向母親。一霎間熱淚盈眶:「您難道真的不知道?」
  李無心臉上顯現出一片迷惘。
  「他是為了……那個哥哥……」
  「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著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著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著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麼說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喝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麼的迷惘,心裡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地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麼?母親對她親生的兒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繫的親生兒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只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長長髮絲。她的心彷彿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哀莫大於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據……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己自奪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
  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裡的那個繩結。
  「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聽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後離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
  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己是出落得異常標緻。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著了一點姻親的關係,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麼。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兒,靦腆地向母親回看著。長長的眼睛裡,交織著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隱現於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稜有角極見凌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現象——「藏之於五腑六脈,神現於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凌厲,瞧著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樑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勝過男兒,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寧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兒。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
  這麼想著,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兒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與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離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願,可是一些兒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於自己早先的一句癡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與出走了。那「活著要人,死了要骨」的淒淒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確切的憑證嗎!
  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驚。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異態。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啟人生疑。
  「我幾乎忘了……」打量著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
  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稟告娘娘……」
  「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沒什麼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
  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哪裡?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
  「怕什麼?」
  「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訥訥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著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娘娘,冬梅嚇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隨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
  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
  「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隨即向外步出。
  「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謁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於驚嚇,簡直魂不附體。叩頭請安之後,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歎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叮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開恩……」
  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於「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著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極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確似有高貴的氣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後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體而微的形象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離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後的冬梅,並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倖免。她甚至於不敢抬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
  「過來讓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躕著,向前面走了兩步。
  「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
  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頭來!」
  四隻眼睛接觸之下,冬梅只覺得對方那雙眼睛精氣逼人,心頭一震,彷彿無限彷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緊接著垂下頭來,一時禁不住心跳不己。
  李無心顯然已有所見,神色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見了厲害的對手,差一點就叫人家給廢了!」
  沈瑤仙在一旁吃驚道:「真有這麼厲害?我倒是沒有看出來。」
  「你的功夫可是白練了!」李無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人原可置你於死地。卻又心存仁慈,這又為什麼?」
  冬梅茫然地搖了一下頭:「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仇吧?」
  「難道傷你的,不是紀老頭子!」
  「紀老頭?」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這個人!」
  沈瑤仙詫異道:「誰是紀老頭子?」
  「我猜錯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如果是紀老頭子,只怕你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無限遺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讎仇,「搖光殿主」李無心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視向半卷珠簾的窗外,凝視著空中那一朵靜靜的白雲。
  「只是這隻老狐狸,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早晚他會出現的……」
  喃喃地自訴著,李無心才又轉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這個人是誰?又為了什麼?」
  冬梅說:「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帶的人,都這麼稱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幾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確是很高……」
  「高到什麼程度?」沈瑤仙靜靜地打量著她,插了一句嘴。
  冬梅歎了一聲:「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麼來形容他,總之……他的功夫高極了。」
  沈瑤仙一笑說:「比起我來呢!」
  「這……」冬梅低下頭:「比起小姐來當然不及……不過相差不會太多。」
  「這就夠了!」沈瑤仙微微點頭道:「這應該說他的武功是絕不會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這麼說罷了!娘娘,你以為呢?」
  李無心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不信當今天下,有這麼厲害的年輕人……君探花……冬梅!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不許你漏掉一個字。」
  冬梅應了一聲,隨即把被擒經過,於流花酒坊脫困,連傷戚通及三位軍爺,乃至於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經過,細說了一遍。
  原來冬梅此行負有夜刺當今萬歲行宮的神秘任務,卻不慎失於被戒衛森嚴的錦衣衛所擒,論罪應該就地賜死,偏偏錦衣衛中一個叫劉林的千戶,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動了邪念。
  話說起來,可也就長了。劉千戶其實乃當今漢王高煦手下親信之人,過去原在高煦手下當差。那高煦雖為父皇冊封為「漢王」之位,卻不去雲南就職。仗著父皇的寵愛,無惡不為,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遠征瓦刺,聲勢極是顯赫,頗是駕於太子高熾之上。朝中盛傳,皇上其實愛的是這個兒子,這次遠征,若是勝利南歸,便將廢除太子的名號,改立高煦為嗣,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漢王,更為之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劉千戶小小官職,又稱老幾?他卻別具「慧」心,獨能瞭解到舊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這個美女,以為進身之階。
  劉千戶還不夠仔細,認人不清,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錦衣衛負責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機可乘,偏偏他就轉手於高煦的親兵「天策衛」(據明史載,永樂二年成祖賜其親兵『天策衛』與漢王,直至十四年漢王失寵後始奪回節制),落到了戚通這個「小旗」鎮撫的手下,雖然事先嚴加告誡,臨終仍然失之大意,丟了差事。
  這段經過,冬梅說得十分清楚,「搖光殿主」李無心只是冷冷含笑,卻不妄置一詞。
  其實包括沈瑤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務的真實意義。何以李無心忽然會對當今皇室心存關懷?她自己無意深說,別人也只有心存納悶而已。
  倒是說到了「君探花」這個人的出現,以至於後來的出手,才使得李無心略略現出了驚異的表情。
  「你可聽見了?」李無心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身側的沈瑤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一次我們『搖光殿』總算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
  沈瑤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說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難說。」李無心眼神裡充滿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舉手之間,憑著一股真氣,即能封鎖了冬梅半身七處穴道,這種功力,當今天下是找不出幾個人來的!這個人我們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隨即向著沈瑤仙看去:「冬梅蹤跡既現,搖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寧……唉……可歎了姓君的這個人,一身好功夫!」
  這幾句話,對於不知就裡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只是對於搖光殿各人來說,卻都能很清楚的體會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瑤仙聽在耳朵裡,不會感覺絲毫奇怪,「娘娘放心,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我要你親自出手!」李無心冷冷地笑著:「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罷了,他卻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給我們看的,搖光殿絕不能忍受這個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當場的冬梅點頭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冬梅抖顫顫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雖然沈瑤仙已為她施展內氣,打通了封閉的穴道,但是卻似井未痊癒,這隻手舉到齊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張臉疼得都變了色,就差一點沒有叫了出來。
  然而,這一切的痛苦,卻在李無心忽然抓住她的那隻手掌之時,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條游動的蛇,只是這條蛇卻是熱的,隨著李無心的掌心氣機灌輸之下,所過之處,遍體發熱,像是有點酸酸的,卻是無比的舒泰。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隨著李無心鬆開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試試看,你可能動了?」
  冬梅應了一聲,舉手彎腰,較諸先時判若二人,簡直像沒事人兒一般,一時化驚為喜,幾疑身在夢中。
  沈瑤仙才知道方才自己運用氣功,為她打通穴路,其實並不徹底,顯然另有玄虛,不由大感驚異。
  李無心道:「這個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觀,瑤兒,這一次你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說……」
  李無心道:「連我都幾乎上了他的當,你以為他是施展什麼手法鎖住冬梅右手穴路?」
  沈瑤仙想了想道:「這人內力充沛,像是純陽功力,難道不是?」
  「那你就錯了。」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才自注視向她:「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錯了,那是失傳江湖己久的『六陰』手法!」
  沈瑤仙失驚道:「娘娘說的是『六陰分花』手法?」
  「不錯!難得你也有點見識。」李無心道:「看來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營』,也必與大營百門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冬梅即使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這條膀子卻也別想要了。」
  冷笑了一聲,李無心又接道:「他總算手下留情,否則六陰傷脈,尋骨而入,當場就有致命之危,這種手法正是本門『摧心掌』的厲害剋星,看來他是有意施展給我們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無心那雙細長復明亮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像是思索著什麼,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動,牽起了層層漣漪。而她一向倔強,不與人隨便妥協的意志,卻不是容易變更的。「瑤兒,」輕輕歎息著,她似有無限感慨:「十幾年來,你己盡得我的秘傳,搖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卻有待你來證實它了。」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殺了他!你能麼?」李無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抖開來血紅一片,紅光耀眼。像是紅雲一片,映照得每個人身發俱赤。
  「好一張玉兒紅……」孫二掌櫃的看得眼都花了,連連地咂著嘴,喃喃連聲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子年紀,今天總算是見識了。」
  那麼多人,那麼多雙眼睛,就在這一霎,被孫二掌櫃的亮開的這張紅毛兔皮給吸住了。
  說起來這地頭兒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紅毛兔子」的產地,應該不足為奇才是,無如像這麼大張的皮貨,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沒見過。
  拉開來總有丈來大張,四四方方的一塊,紅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兒紅」,那是因為皮質本身,反映出來的光澤,幾乎媲美上好美玉。既輕又軟,卻比貂皮還暖,更要名貴,無怪乎價值可觀了。
  「整整六十五張!」
  孫二掌櫃的轉向面色深沉的君無忌,賠著一臉的笑說道:「馬拐子說了,收了您七張『玉兒紅』,他連工錢也不要了。」
  「這就謝謝他了!」伸出一隻手來,在亮晶晶軟糊糊的皮裘面子上摸著,君無忌像是有過多的感傷。
  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所及,母親便曾經擁有這樣一襲華裘,當她擁抱著自己時,自己那只調皮的小手,總是習慣地貼著母親溫暖的肉體,在皮裘裡摩搓留連。像是多麼遙遠的事了。這一霎,在他目睹手觸「玉兒紅」的同時,猝然間使他有所憶及,只是靈光一現,當他正待進一步的努力捕捉時,那記憶卻是越見模糊,甚至於連最先的一點殘存,也為之混淆了。
  「玉兒紅」的炯炯紅光,反映著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燒了的「紅」……給人的感觸是「不愧」為男兒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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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2:32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紅光的毛叢中摩搓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據說名貴之處便在於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澤,便喪失了原有的價值,不只是「玉兒紅」如此,海龍、紫貂、灰背、銀狐……凡為名貴俱都一樣。
  「怎麼樣,」孫二掌櫃猶自不忘最後的努力:「我給您二……二百兩銀子,爺您就讓了吧?」
  「你也配!」
  說話的人遠踞一方,可那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這塊皮子。
  口氣這麼「沖」,惹得大伙全數都擰過臉來,倒要瞧瞧。
  好體面的一個客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紅通通的一張長臉,濃黑的炭眉之下,那對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閃閃冒著紅光。
  這人穿著閃閃有光的一襲紫緞袍子,腰上紮著絲絛,頭上帶同色的一頂軟沿風帽,卻於正中結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結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是個青衣僕人,手持錫壺,職在斟酒。坐著的那個,身著藍衣,刀骨聳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長,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開,雖是同席共飲,卻帶著三分拘謹,倒似奉命「侍飲」模樣,一時猜他不透。
  三個人其實來了有會兒了,入門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陣子竊竊私語。
  孫二掌櫃的那雙勢利眼該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陣子巴結。紫衣人卻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就連他身旁的那個青衣長隨,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說話最好,孫二掌櫃的別說「馬屁股」了,連「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個藍衣瘦漢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這裡站的份兒。
  可真是罕見的排場,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講究的金絲猴皮墊子,喝茶有自備的名瓷青花蓋碗,連茶葉都是自備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塊「干燒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卻是自備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邊割邊吃,那鹿脯肥瘦適度,甘腴晶潤,只見他大塊割下入口嚼吃,確是淋漓盡致,引人垂涎。
  眾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連又嚼吃了幾口,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後長隨遞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這塊玉兒紅我要了!」
  說時又移步過來,與他同座的那個長身瘦漢,趕忙放下筷子跟了過來。
  孫二掌櫃的先時被人一叱,心裡老大不是個滋味,只是見來人竟是心目中的那個「貴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窩囊氣,眼下他非但不敢發作,竟然賠著笑臉,趕忙把身子閃開一邊。
  鄉下老百姓都有個毛病一一見不得有錢有勢的人,尤其是怕見當官的。眼前紫衣人這等氣勢,非貴即富,哪一個人敢與招惹?是以紫衣人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向後面退了開來,卻又不甘心回座,一個個眼巴巴地瞪著瞧,要瞧瞧這場熱鬧。
  「好一塊玉兒紅!」紫衣人顯然是識貨的行家,一隻手在皮裘上摸著,一順一逆來回摩搓不己,忽地俯身下來,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是看不見底兒,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證明了。
  「好貨色!」紫衣人含著笑,連連點頭道:「我給一千兩銀子,這皮子是我的了。」
  一面說,回過身來,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孫二掌櫃的:「給我小心收起來。」
  「這……是……」
  也許是「一千兩」這個數兒把他給嚇壞了,直覺地便似認為對方那個姓君的客人非賣不可。
  「二掌櫃的……」聲音是夠冷、夠低沉,卻讓每個人都聽在了耳朵裡,那聲音顯然並非出自紫衣貴客嘴裡。不知什麼時候,君無忌已經回到了他的座頭上。
  孫二掌櫃的那一雙幾乎已觸及皮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來,一又紅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臉上。在他印象裡,不用說,這也是個難纏的主兒,雖然穿著遠不如紫衣人那麼闊氣,可是觀其氣勢談吐,卻自有懾人的威儀。
  「怎……麼著?」二掌櫃的滿臉詫異表情:「一千兩銀子!」
  「我聽見了。」
  聲音裡透著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氣勢,他卻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爺的意思是……是……」二掌櫃眼巴巴地看著他往前面移了幾步。
  「不賣!」回答得乾淨利落,相當乾脆。
  舉杯自邀,「干」淨了盞中殘酒。君無忌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敢情他酒足飯飽,無意在此逗留,這就要走了。
  酒坊裡起了一陣子騷動,大夥兒真糊塗了,這個姓君的可也太不識抬舉,那不過一塊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一千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主兒,往後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問題在姓君的壓根兒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其他人看著為他著急,也只是干急而已。
  「把皮子給我收起來,我帶回去。」說時他逕自走向前,恰恰與紫衣人並肩而立。
  看上去兩個人個頭兒像是一樣的高,一樣的壯,只是紫不人氣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燒著驕人的富貴氣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識裡,姓君的那身穿著,可就太寒傖了。
  君無忌偏偏無意退避,就氣勢而論,較諸身邊的紫衣人卻是並不少讓。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一雙紅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與君客人臉上打轉,有些兒手足失措,進退維谷。
  「慢著!」紫衣人喚著他,臉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這個價碼兒不夠多,這位朋友,咱們就來談談這筆生意吧!」紫衣人打量著並肩而立的君無忌,臉上現出了令人費解的笑。
  君無忌搖搖頭:「我看不必了!」
  「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是一個生意人!」
  「何以見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雙濃黑的炭眉,眸子裡似笑又嗔,莫測高深。
  「難道不是?」說時,君無忌霍地轉過臉來。
  四隻眼睛交接下,紫衣人顯然吃了一驚,偉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留出來的位子,恰恰讓身後的藍衣瘦子補了空隙。這個空隙顯然足夠容納一個人,甚而有餘,只是既處於兩者之間,便為之略有不同,然而藍衣瘦子卻竟然踏了進來。
  氣氛熱熾得緊,簡直有一觸即發的態勢,只是這些除了當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難以體會出來的。
  紫衣人呵呵有聲地竟自笑了,一隻手輕輕摸著唇上的短髭,頻頻向對方這個君無忌打量不已。
  也虧了他這幾聲笑,化解了眼前一觸即發的迫人氣勢。藍衣瘦漢不待招呼,隨即向後退了幾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後側左方。
  看到這裡,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氣澄神清,刀骨聳峨的藍衣瘦漢,竟是負責保駕之人。觀其氣宇,雖說是過於瘦削,倒也井無貧寒之相,尤其不著江湖人物的那種風塵氣,倒也頗為不可小看,頗似有些來頭。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頻頻地點著頭,打量著面前的君無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說到這裡,他又再哈哈有聲地笑了,笑聲宏亮,震得人耳鼓發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財大氣粗」,讓人猝然似有所驚,警覺到此人的大有來頭。
  「其實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斂住震耳的笑聲,紅光淨亮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君無忌,那副樣子,真有點威武。「我還真是做生意的人,不過買賣跟人家不同罷了!我這個買賣是獨家買賣,別無分號,朋友,你可相信?」
  說著說著,他可又笑了。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聲「嗤嗤」,是打鼻孔裡出氣的那種笑聲。
  孫二掌櫃的人雖猥瑣,可就有那麼一點小能耐,這輩子他幹過的活兒可也雜了!開過當鋪,販過騾馬,給人打過井,懂一點陰陽風水,尤其難能的是,他還學過一點命相學,善觀氣色,會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學何等高奧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參悟,孫二掌櫃的雖窮研數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沖、刑、會、合裡打轉,談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剋妙用,他還差得遠。大概因為如此,才自始至終不敢掛牌執業。
  話雖如此,談到「相面」之學,他卻多少懂得一點。眼前既然輪不著他說話,站在一邊那雙眼睛可一直沒有閒著,咕咕嚕嚕只是在那個紫衣人身上打轉。他這裡越看越自驚心,只覺得這個紫衣漢子,氣勢非比尋常,分明大富貴中人,一笑震耳,一笑無聲,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勢,轉過來卻又烈性盡失,直似有婦人溫柔之態,狼顧鷹視,分明一代權奸,掌眾生生殺予奪大權之極威氣勢。
  孫二掌櫃越琢磨越是心驚肉跳,兩條腿直是連連打顫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懾人者,必非尋常人物,准乎此,這個紫衣人的來頭,可真是夠瞧的了。
  偏偏那個神情氣逸的君探花,卻是無懼於他,紫衣人那般極威逼人氣勢,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櫃的眼裡,可謂怪事一件。
  其實孫二掌櫃的早已不止一次地為這位君客人相過面了,結論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總覺得這個「君探花」是大有來頭,「貴」至無比,卻又奇異清逸,若拿來與紫衣人相較,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極氣勢,卻又似有共同之處……個中得失相關之處,卻非他二掌櫃的所能洞悉瞭然的了。
  孫二掌櫃這輩子閱人不謂不多,也夠雜的,可就還沒見過像眼前這麼難「相」的兩張臉,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就「閉上」得了。
  「還是那句話!」紫衣人指了一下攤開在櫃台上的那張玉兒紅:「這塊皮子我要定了,我給你五千兩銀子,你什麼話也別說了。」
  他是認定了對方非賣不可。話聲出口,霍地轉向後側方的藍衣瘦子:「咱們爺兒們哪能說了不算?給他銀子!」
  藍衣瘦漢聆聽之下,遲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繡龍描鳳的錦囊來。這是有錢人的排場,自己身上壓根兒就不帶錢,出門有賬房或是管家跟差,錢都帶在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可是像紫衣人這般排場的一出手數千兩銀子的人,畢竟少見,不要說這偏遠地方了,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多見。
  藍衣瘦子探手錦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疊銀票來,那雙湛湛目神,卻直直向君無忌逼視著,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無忌伸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怎麼?」紫衣人濃眉乍挑:「還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麼意思?」
  「在下生平從來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君無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雙袖:「一向是兩袖清風慣了,閣下真要給我五千兩銀子,只怕我還承受不起,還沒走出這個酒坊的大門,便給壓垮了。」
  這話自非「幽默」,可是卻把幾個旁觀的人給逗笑了。
  紫衣人圓圓瞪著一雙眼睛,強制著一觸即發的脾氣,急於一聽下文。
  藍衣瘦漢錦囊收回,悠然地向著側面邁出了一步,再回過臉打量對方時,眸子裡神采益見精湛。兩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紫衣人財大氣粗,藍衣人莫測高深,偏偏又遇見了裝瘋賣傻的一個君探花,這下子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麼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像他這麼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懷赤誠,深具睿智,對於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觸,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所顯的神采,極其複雜,時而凌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著幾許屬於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兒裡的光彩,立時趨於錯綜複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瞭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著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離開這裡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
  尤其是孫二掌櫃的,在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瞪著那雙紅眼睛珠子,幾乎從那雙眼眶子裡滾了出來。什麼?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著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傢伙別是瘋了吧!
  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著發出了一陣子宏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開罪,朋友你萬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著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驚。
  所幸,他的震驚,由於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與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驚,局外人實難體會。
  「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著了一層寒冰般地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麼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著說著,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裡充滿著刻骨的陰森。
  紫衣人微似吃驚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裡,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歎,悵恨而歸了。」
  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裡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於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
  卻有一股凌人的罡風,隨著他轉過身子,猛厲地襲向他的後背。這當口兒,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躡向他的身後。
  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
  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觸之下,酒坊裡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
  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將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將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於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麼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
  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幾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裡辟啪作響。卻有六名身著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著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極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綾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裡,顯示著驚悚與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麼似的遺憾……
  緊接著紫衣人亦由裡面走出來,身後的青衣長隨,趕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氣勢軒昂。
  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著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二,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網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幾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們誰知道?」
  「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櫃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
  「是很新……鮮……」孫二掌櫃的瞇縫著一雙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裡托著那塊「赤免」皮子,孫二掌櫃的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打賞」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這……不知道!」二掌櫃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
  「誰是小琉璃?」
  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著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櫃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麼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
  「他人呢?」
  「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於白說麼?」藍衣瘦漢兩隻眼直瞪著他:「到哪裡才能找著他?」
  「這……」孫二掌櫃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裡,只要找著了他,就能找著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轡。緊繫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隨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
  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
  孫二掌櫃的慌不迭趕上幾步,雙手高舉著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
  一陣大風,刮起來地上的沙子,幾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著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著好了!」
  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刺刺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後扈從,眾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亂蹄踐踏裡,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櫃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流雲,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兒。
  那是老大個兒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櫃的拾在手裡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後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櫃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
  「他娘個姥姥的,拿著黃金當銀子使喚,這準是一幫子刀客、馬賊!」一個黃鬍子的小老頭神氣活現地說。
  他這麼一說,大伙全都嚷嚷起來。
  「對!準是刀客!」
  「是鬍子!」
  還有人說是打山東過來的「響馬」。於是有人嚷著要去報官。
  孫二掌櫃氣得臉都黑了,他可不這麼想,仔細認了認,金錠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陽文「內廷官鑄」四個小篆,不用說,這金子毫無疑問的是大內流出來的了。
  孫二掌櫃的嚇得手上一抖,差一點把持不住,趕忙揣到了懷裡,一顆心卜通卜通直跳。
  眾人七嘴八舌地還在亂嚷嚷,卻只見一行人馬遠遠飛馳而來。各人只當紫衣人去而復還,一時相顧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習見的本地官差衣著。
  有人高聲笑道:「這可好羅,衙門裡來了人啦!」
  一言甫畢,對方一行已經來到眼前。
  走在最頭裡的那個,頭戴翅帽、藍袍著身,一部黑鬚飄灑胸前,英姿甚是飄爽瀟灑,正是官居四品的涼州知府向元,身後各職,自同知、通判以次……無不官衣鮮明,另有一小隊子馬隊緊緊殿後,一行人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流花酒坊當前。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無不吃了一驚。
  孫二掌櫃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見一名武弁策馬來近,高聲道:「哪一個是流花酒坊的掌櫃的?」
  孫二掌櫃的忙自應了一聲,上前道:「小人孫士宏,酒坊掌櫃的是家兄,現不在家,老爺有什麼交代?」
  那官差不耐煩地道:「囉嗦!原來你就是孫二掌櫃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櫃的道:「不知老爺有什麼差遣?」
  「我只問你,王駕可曾來了?」
  「什……麼王駕?」孫二掌櫃的簡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爺!」
  「還有哪一位王爺?自然是征北大將軍,當今漢王王駕千歲爺!」那武弁不耐煩地道:「我只問他老人家來了沒有?」
  「沒……沒有……」孫二掌櫃的嚇了個臉色焦黃,連連搖著頭:「沒有……沒有……」
  「廢話!」那名武弁方自帶過馬頭要回去覆命,即見另一名灰衣皂隸,策馬來近,向那武弁說了幾句。
  後者隨即回過馬來道:「王爺此一行是微服出遊,我只問你,可曾有什麼惹眼的生人來過?」
  「這……」忽然,孫二掌櫃的愣住了,「啊!莫非這位大爺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爺?」
  那武弁立即策馬當前:「什麼長相?你說清楚了!」
  「是……」孫二掌櫃的吶吶道:「大高個子,穿著紫衣裳,濃眉毛,長臉……」
  沒說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馬鞭子。
  二掌櫃的「啊唷」一聲,一隻手摸著臉,差一點栽個觔斗,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登時嚇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聲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駕千歲爺,他老人家現在哪裡!」
  「啊……」孫二掌櫃心裡直打鼓,簡直像作夢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豈止是孫二掌櫃的一個人吃驚?身後一幫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剛才什麼「鬍子」、「刀客」、「響馬」亂咋呼一氣,敢情那個紫衣人,竟是當今聲勢最隆,最蒙聖上寵愛的皇二子「高煦」——身領「漢王」、「征北大將軍」雙重封號的王駕千歲爺,這個「瞄頭」可真夠瞧的了。現場各人,都像孫二掌櫃的一樣地傻了,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孫二掌櫃的嘴簡直就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那隻手硬是不聽使喚,比劃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處,「往……那邊……那邊……」
  武弁早已策馬回報,緊接著一行人馬直循著王駕去處策馬如飛而離。亂蹄踏動處,帶起了大片灰沙,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朧的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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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柴火在壁洞裡燃得辟啪作響,火光熊熊,亮光時晦又明,映襯著漢王高煦一張英武的臉,輪廓分明。
  厚厚的金絲猴皮褥子上,那個女人赤裸著,脫得一絲不掛,像是新承恩澤,玉體流酥 ,不勝嬌羞。雖不是什麼天姿國色,倒也乾淨可人,難得的她還是個姑娘身子,就這麼白白地獻給王爺了。
  也說不上什麼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當然就大有不同。更何況,這個人兒!模樣確是不賴,床第間體貼有加 ,軟語盡溫,如是這般,接下來的狂風驟雨,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歲,卻長了個高挑的身子,膚色略略黑了一點,卻掩不住天生的清麗嫵媚,就憑著這點本錢 ,才被風流英俊的王爺一眼就瞧上了的。
  都說王爺難侍候,翻臉無情,瞪眼殺人,可得小心著點兒。
  初來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囑咐萬囑咐:可是不能再施小性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爺,爹娘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
  「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兒啦!」王爺一面扣著小褂的扣子,半擰過臉來,似笑不笑的神兒:「叫什麼來著?」
  「我!叫穗兒!」
  聲音像是蚊子哼哼,簡直聽不見。
  「叫什麼?」
  穗兒又說了一遍,還是聽不見。
  王爺哈哈笑了,對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臉湊了過去,胡纏調鬧了一陣子,才算把「穗兒」這兩個字聽清楚了。
  穗兒羞死了,裹在絲棉套被裡,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穗兒這個名字不好,小家子氣!」高煦就著一張鋪有獸皮的椅子上坐下來:「今天打獵,我見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頭裡的一隻美極了,被太陽一照,遍體銀光,可惜飛得太高,箭射不著,我當時在想,如能想個法兒把它捉住,送給你玩,那該多好,乾脆你就叫「銀雁』吧!」
  穗兒卻也真夠機伶,聆聽之下,由被窩裡一個骨碌爬出來,慌不迭地拜倒地上!
  「謝謝王爺的恩賜,今天以後,穗兒就改名叫銀雁了!」
  光著身子叩了個頭,卻把一雙無限嬌羞嫵媚的眼神投向當前的這個王爺:「銀雁但願有這個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爺!」
  「說得好!」
  高煦頻頻點著頭,一雙閃燦情焰的眸子,猶自不捨地在她身上轉著,雖說生性好色,卻也知愛惜身子,那般風流竟宵、荒淫無度的氾濫勾當,他是不來的。但銀雁光赤著,肉香四溢的身子也太誘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這卻是他深深不願意的。
  所謂的「翻臉無情」、「瞪眼殺人」,並非空穴來風,總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淫蕩」或是「蠱惑」什麼一類的帽子,便自很難倖免。再碰上王爺那個時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餘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難怪有此一說了。
  「你穿上衣裳……」這句話,高煦幾乎是閉上了眼睛說的。
  銀雁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慌不迭找著衣裳穿上。
  「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裡,也沒人服侍你,荒山野地裡,倒是難為了你!」高煦像是滿懷情意地說:「這幾天你就跟著我吧,不會錯待了你的!」
  「謝謝王爺的恩典……」
  爐火劈啪,搖晃著的光焰,不時迸射出幾點小火星兒。塞外早春,容或有幾分刻骨的寒意,卻已熔化在靜寂無聲的火焰裡……
  「好身子骨呀!」銀雁呢喃著攀在他肩上:「鋼打鐵澆的!難怪能統兵百萬,立地稱王呢!」
  一面說著,運施著她的兩隻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著、捏著、按摩著……把一蓬亂髮,隨便地攏著,臉龐兒上綴著一抹酡紅,襯著熊熊的爐火,她整個的人,都似燃燒在無邊的春焰情火裡。
  「你的手勁兒不小,在家都幹些什麼來著?」
  「那還能幹什麼,一個姑娘家!」銀雁低下眉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裸露的身上轉著:「只不過做些家事,女紅什麼的,我媽說了,這一回能夠服侍王爺,是我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麼?」半轉過肩來,高煦伸出手輕輕摸著她的臉龐兒,這一霎不啻「兒女情長,英雄志短」了。
  銀雁撒嬌地晃了一下身子,甚是羞澀地低下了頭。多情的王爺偏偏饒不過她,低下頭循著她的眼神兒往上看,把個小妮子臉都臊紅了。
  「爺……您壞!」
  高煦樂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來,咱們兩個算是有緣,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可別憋在心裡,你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銀雁頭垂得更低了。
  「說呀!」高煦攏起了一雙濃黑的炭眉:「再不說我可是惱了!」
  「別煩,爺……人家說就是了……」
  偷偷拿眼瞧著面前的這個風流王爺,她兀自臊得發慌:「人家誰都知道……」
  「知道什麼?」
  「都知道您是個風流的王爺!」
  「這話可說對了!」高煦端詳著她的臉龐兒笑嘻嘻地說:「要不風流,還能認識你麼?」
  「您壞……」銀雁作態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麼都給了爺您啦,往後個,爺!可全瞧您的了!」
  高煦笑了:「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這個!」
  「人家可是給您說正經的!」銀雁這會子可也不害臊了:「誰都知道王爺後宮女人多得是,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這話是誰說的?」他臉上還帶著笑,自不會是惱了。
  事到臨頭,她肚子裡的話可是非說不可了。「還要誰說嗎?人家誰不知道?」銀雁那麼近地瞅著他,一霎間,那雙大眼睛裡噙滿了淚:「銀雁命苦,可不知有這個福氣沒有?要是有一天爺玩膩了,把我往後宮裡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樣……」
  「唉!你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裡散著貪婪的慾火,一雙手開始不老實地在對方身上動著,卻沒想到一下子被銀雁給撥開了。「不行,您得給句話。」
  高煦再一次的上臉,又被對方給推開了,他不禁怔了一下。
  這個銀雁索性站起來,獨自個走向一邊,面映著爐火,竟自抽搐著哭了。
  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惱了,只是對方這個妞兒,就似有那麼一點新鮮勁兒,不同於前者一般,叫他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有什麼心願你就說吧?就是給你爹弄個差事也不難,還是要錢……」
  銀雁止住了抽搐:「爺,您可是把穗兒給瞧扁了……」
  「啊?」高煦顯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銀雁姍姍回過身來,重拾笑臉:「一不給我爹討官做,二不跟爺您要錢,只要爺對我好,就是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銀雁也甘心情願。」
  「嗯!」頻頻地點著頭,高煦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
  銀雁卻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銀雁命苦,不敢討封,只求王爺讓我這一輩子在您身邊當個丫環服侍您,我就感恩不盡了。」
  「你……好吧!」高煦倒是難得地動了幾分真情:「你真聰明,說真的,我原本打算過幾天著人把你送到蘭州王府裡去,你這麼一說,我倒不好這麼做了!」
  「要是那樣,還不如爺給個痛快,現在就殺了我的好!」說時,她兩汪清淚不禁奪眶直出,簌簌直下,弄濕了她的臉,牡丹著露,平添無限嬌媚。
  「這麼吧!」高煦說:「再有幾天,我就要出關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險的很,你還願跟著我麼?」
  「銀雁不怕死,我願意!」說著她可又笑了,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好!你過來。」
  銀雁笑吟吟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聽著,」高煦說:「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邊不許帶著女人,你要跟著我也行,第一先得把頭髮給鉸短了,再換上男人的衣服,這麼一來就不至於礙眼了,我知道,你們女人把頭髮看得比命還重,你可捨得?」
  「捨得,我現在就剪!」說著她真地站起來就要去找剪子,卻被高煦拉住了。
  「別急,別急,等走的時候再鉸也還不遲!」
  銀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春情萬種。「漫說是頭髮了,就是這顆心,爺說一聲要,就拿刀摘了去吧!」雙手輕分,露出了酥胸一片。嚶然笑著,這就歪在了他的懷裡……
  耐不住慾火的高煦這就要有所行動,猛可裡外面傳來了一陣子騷動。一人沉聲叱道:「護王駕,小心刺客!」
  像是晴天一聲霹靂,震碎了漢王爺無邊旖旎春夢。
  翻身、遞掌,「噗」地送出了銀雁柔似無骨的身子,緊接著他旋起的身勢,有似疾風一陣,已來到石穴一隅,起落間,異常輕靈,顯示出這位能征擅戰,性好風流的年輕王爺,敢情身上還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雖說是微服出遊野行在外,他的寢侍卻也有一定排場,山洞裡盡可能各物齊備。銀質的古燈盞,燃著一團火光。鶴嘴香爐的長嘴裡,一直飄散著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這是他寵信的紫金山「龍虎大法師」為他精心配製的「龍壽長春香」,據說非但有提神醒腦的作用,尤其難能的是還有異功,利於行房,是以高煦的寢宮一直都喜歡點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帶在身邊。
  高煦以極快的身法,向壁間一貼,右手揮出,發出了一股疾勁掌風,「噗」燈焰應手而熄。只是卻一時熄不了那燃燒在壁爐內的熊熊火焰,整個山洞裡明滅著火光,前後不過極短時間的相差,卻給人以無比陰森的感覺。先時的旖旎香艷,一古腦地蕩然無存。
  就手抄起了石几上的一口長劍,高煦掀開了厚布棉簾,一個快閃,已來到了洞外。
  四名持械侍從,倏地自兩邊簇擁過來。
  「王爺受驚!」說話的人姓貫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賞識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賤,特地收在身邊效力。何止是姓貫的一個人,能夠在高煦身邊當差,每個人都有兩下子。
  「怎麼回事?」高煦四下打量著,荒山野地可看不見一個人影子。
  「也許只是誤闖。」貫五常說:「索頭兒跟下去了!王爺金安,外頭冷,您還是進去暖和。」
  高煦這才緩了一口氣。雖然是微服出遊,身邊的貼身侍衛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還有四個散在外圍,再加上馬伕、跟班兒,專司飲食的廚子,加起來也是十好幾口子,在他來說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場了,可是看在外人眼裡,仍然免不了招搖,要不然也不會連本地的府縣都已驚動。這是高煦始料非及的。
  聽了貫五常的話,高煦才自放心,對於那個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麼事有他出手應付,無不乾淨利落,一聽說他照顧著差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名侍衛剛為他掀開了簾子,高煦還沒來得及進去,可就又有了情況。
  耳聽得一人喝叱著:「護駕!」
  聲音來自暗中側方,話聲方落,一條人影疾若飛鳥般已自當空墜落下來。
  高煦心中正自吃驚,身邊的衛士已經簇擁而上,把他圍在了當中。
  那個叫貫五常的人,護駕心切,一聲叱道:「大膽!」話聲出口,腳下一個搶步,嗖!他縱身而前,人到手到,隨著他抖出的右手,「唰啦」一聲脆響,銀光閃爍裡,一件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已自抖出。
  這條軟兵刃還是他在黑道上稱雄時,仗以成名之物,自為皇家當差之後,一直都帶在身邊,平日甚少有機會施展,這一次卻是派上了用場。
  「哧」尖風一縷,直襲向來人面門。
  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洞外,插著兩盞紗燈,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圓兩丈內外,超出這個範圍,可就看不甚清楚。
  來人偏偏就落身在兩丈開外,似見不見,十分模糊。
  貫五常的十二節亮銀鞭,一經出手,灌足了內力,一條亮銀鞭抖得筆直,直向暗中人前額上點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銳勁風,力道十足。
  幾乎與他不差先後,另一條人影,卻由側方猛撲了過來,嘴裡喝叱一聲,隨著他一個進身之勢,一雙手掌,直循著來人背上直扣了過來。
  來人顯然身負奇技,前後當敵的惡劣情勢之下,卻是胸有成竹,沉著得很。隨著他晃動的面影,似真又幻,卻已閃開了貫五常的亮銀鞭,緊接著右手輕舒,「噗」地一把,已攥著了對方亮銀鞭的鞭身。
  「撒手!」鞭身一抖,其力萬鈞。
  貫五常雖是使出了十足的勁道,卻也把持不住,只覺得手頭一熱,皮開肉綻裡,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這人似乎早就盤算好了,亮銀鞭一經到手,霍地反掄而出。「呼——」銀光一道,反向著身後來人襲去,鞭身落處,發出了猛銳的一股尖嘯,力道勁猛,無與倫比。後來的那人,膽敢不與退後,定將喪生鞭下,足尖倒點之下,撤出了六尺開外。
  來人冷笑聲中,身子已向前方欺進過來。
  貫五常護駕心切,一隻右手雖然皮開肉裂,鮮血淋漓,卻亦奮不顧身地直向來人撲去,身子方一襲前,已迎著來人的身勢,立時就覺出似有一股強大的氣機,隨著來人投身之先,逕自衝撞過來,貫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連對方的身邊也挨不上,便自反彈了出來,連連打了兩個踉蹌,才自拿樁站穩。
  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
  這一霎,由於來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間看清了對方的臉,敢情就是日前在流花酒坊中邂逅的那個「君探花」。
  一驚之下,高煦由不住為之呆了一呆:「是你……」
  他身邊的另三個侍衛,卻已一擁上前,刀劍齊施,一古腦地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下來。
  來人君無忌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中,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掌中亮銀鞭捲起了一片銀光,只一下,已把來犯的兵刃,纏了個結實,緊跟著他力振的右手,一干兵刃已自紛紛脫手而出,嗆,啷啷散落一地。
  君無忌腳下快踏而前,強大的隨身力道,直指高煦,後者猝驚之下,已自喪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機。
  「啊……」
  雙方已是對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長劍才自舉起一半,卻又緩緩放了下來。
  像是迫於來人的凌厲聲勢,高煦自忖著這一劍萬難取勝,也就不必多此一舉。
  「你是君探花吧?我們不是見過面嗎?」
  姓君的來人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們是見過。」
  眾侍衛,原待拚死護駕,忽然見高煦與來人竟是舊相識,一時俱都停步不前。
  卻有一人,快速閃身而前,直切向來人身側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衛索雲,也正是那日隨同高煦出現酒坊、刀骨峨聳的藍衣瘦漢。
  「你好大的膽!」索雲怒視著來人道:「有什麼事要夜闖禁地?下站!」說到「下站」二字時,向前逼近了一步,一隻手已緊緊握在腰刀上。
  敢情是一鞘雙刀,刀式修長,大異一般。姓索的既為高煦器重,而為侍衛首領,形影不使稍離,想來功夫不弱。眼前形勢迫急,生恐有所失閃,雖知對方大非尋常,卻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無忌臉上閃出了鄙夷的笑。
  高煦卻搶先地道:「不許妄動!」目光一掃四下裡各人,哈哈的又道:「你們都不許動手!給,我退下去,」
  索雲怔了一怔,目光裡顯然大惑不解。
  「不要緊!」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了索雲的出手,緊接著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時臉上佈滿了濃濃的笑意。
  「第一次見你面,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沒有看走了眼,來來來,咱們到裡面盤桓盤桓……」
  一面說著,高煦真個就要返身進洞,卻為來人出聲所阻。
  「不必了,王爺。」
  「啊!」高煦回過身來,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來了?」說著他也不禁微微笑了。
  來人點點頭,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當今皇二子,受封為漢王,如今又領了征北大將軍的頭銜……」
  「大膽!」索雲方待上前,卻又為高煦手勢所止。
  「不要緊!」高煦並不發怒,含笑道:「說的都是實話,請再說下去,你還知道些什麼?」
  「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無忌冷笑了一聲:「像是你為徐皇后所生,你母親一共生了你們兄弟三人,但你們兄弟卻為了想爭奪未來大位,勾心鬥角,十分不合……」
  高煦濃眉挑了一挑,一張臉極見陰沉,若是平日,什麼人膽敢在他面前這麼放肆,早就拉出去殺了,但是今夜情勢卻是大有不同,姓君的來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剛才他可是親眼見識了,自己這方面雖然人多勢眾,可是根本對對方不起作用,他的來意容或已是「諱莫如深」,苟有敵意,還得設法消弭於無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風的時候。這麼想著,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氣緊緊壓下心頭,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時的平靜,卻是萬難。
  君無忌偏偏無視於他的內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惡跡昭彰,壞事也幹得太多了……」
  「啊……」高煦強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聽了!」
  「這也就不用我來饒舌了!」君無忌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當前的漢王高煦:「遠的不說,我只問你,朝中賢臣右春坊大學士解縉是怎麼死的?」
  高煦陡然神色一變,怒聲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
  一旁的索雲眼看著主子受辱,早已蓄勢以待,這時聆聽之下,不再遲疑,右手擰處,一雙長刀,方待拔出。
  卻不知刀鋒方自抽出一半,面前銀芒乍吐,卻己被對方手上十二節亮銀鞭,比在了前心部位。雖然那只是一根軟兵刃,可是在對方內力灌注之下,無異金剛鐵杵。
  索雲只覺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為對方隔空定住了穴道,那口刀是萬萬難以拔出來了。
  妙在這一切只是發生在無形的暗中,也只有當受者自己心裡有數。真實的情況是,果真君無忌手下無情,根本無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於銀鞭尖梢的無比內力向外一吐,索雲想要保全這條性命,可就萬難了。所幸,君無忌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不過是極短的一霎,大顆的冷汗,己佈滿了索雲前額,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裡有數,不禁吃了一驚,越加不敢輕舉妄動。
  緊接著君無忌垂下了手上的軟鞭,索雲身子晃動了一下,才自拿樁站好。索雲一身武功,萬萬不止如此,只是一上來為對方無形真氣,拿住了穴道,遂自銳氣盡失,敵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顯示,除了自尋死路之外,索雲實在不欲再輕舉妄動了。
  君無忌一雙眸子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絲毫無視於他的難堪與憤怒。「那解縉不過在當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熾為太子,因此便遭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罷官貶謫到廣西也就罷了,你卻偏偏放他不過,猶要誣他罪名,將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極刑,未免手段過毒了一些!」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由不住搖頭歎了口氣。
  高煦怒目看著他道:「這是你聽信了一般傳言,那解縉是因徇私貪賄,閱卷不公而受人彈劾,被皇上貶到廣西,後來又潛進金陵,『私覲太子』意圖不軌,才自入牢下獄,卻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哼哼!莫非你今夜來此尋我,就是專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
  君無忌搖頭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為,應該心裡有數,我只是相機勸說,聽不聽便在你了。」
  「我都聽見了!」高煦眼睛睜得極大,一時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見過面麼?我看你……似曾相識……」
  「那倒是沒有……」
  「君探花是你本來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麼這個名字便是假的了?」
  「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個符號而已,真假何妨?」
  「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愛你一身難見的蓋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獎你在眼前北征裡出盡一份功名,這個機會很是難得,望你不要推辭才好。」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不要說這些無聊的話,哼!休說功名富貴了,就是眼前你這個皇子親王,卻也看不在我的眼裡!」
  高煦怔了一怔,緊接著便自呵呵有聲地笑了。「欽佩之至!」他說:「正因為如此,你在我眼裡才非比尋常……夜深了,外面又冷,來來,咱們到裡南談去,叫他們弄點酒,咱們喝它一盅!」
  君無忌道:「不必了!」這才說明來意:「我今尋你,乃是為遵前言,給你送東西來了!」
  「啊!」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無忌卻己解開了胸前系索,將身後一個鼓蓬蓬的背袋雙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過來,探手入內摸了一摸,立時心內雪然,「是那塊玉兒紅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這碼子事給忘了。」
  「塞外春寒正濃,皇上春秋漸高,這襲玉兒紅皮裘,請你轉呈聖上,若是趕製及時,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許多風霜之苦……」幾句話出諸其口,情深意摯,較之先前的冷漠神態,簡直判若二人。
  高煦聆聽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陣子,才自點頭道:「好得很,你竟是搶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裡去了,這塊玉兒紅,我原本也是打算購來呈獻聖上,難得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這就怪不得父皇功業蓋世,萬方朝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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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3:15
  出乎意外的,君無忌並不曾在他話聲裡得到鼓舞,他所綻現的,竟是那麼尷尬牽強的苦笑……他這個人容或生具濃重的感性,卻似耐不住後來的刻骨歷練,將那些本屬於生命中美好部分,都變了質量,說是提升了這些情操,應該比較中肯。
  「好吧!」高煦奇異的目光,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你既如此說,這塊玉兒紅我就代聖上收下了,只是聖上要是問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麼?」
  「那是你們朝廷裡的說法!管不了我這個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時為之氣結,卻是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贈皮,總是一件好事,況乎今日之勢,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夠倖免於難,已是阿彌陀佛,哪裡還敢故意招惹?
  這麼想著,高煦臉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麼我就代聖上先謝謝你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錯。」君無忌炯炯目光逼視著他:「再就是奉勸你少行不義,你的一舉一動,莫謂人不盡知,離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裡,再見面時,只怕就不是今日這個局面了,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鳥凌空,噗嚕嚕夾雜著一片疾勁的衣衫飄風聲,已遁身三數丈外,落足於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樹高度有數丈,聳然矗立,尖梢部分尚還聚集著未融的白雪。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只簌簌落下來幾片雪花而已,眼見他偌大的身子,彷彿粘在了樹尖上,一任上下顫搖,並未能使他腳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窺的「風擺殘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個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無忌身軀再聳,長空一煙般,己是消逝無蹤,卻自樹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仁立翹首的高煦,恍然覺出了寒冷,有「遍體颼颼」的感覺。
  數一數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個叫「鳳姑」,是個女孩子,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一個叫「龍生」,今年才八歲,濟濟一堂,卻是夠熱鬧的。
  君無忌一一巡視,善加安撫,十分欣慰地點頭道:「夠了,就是二十八個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顧不過來了!」
  山神廟裡經過了一番佈置,煥然一新,新桌子、條木長板凳,一概由君無忌出資,親自動手,努力逾月,終於看起來像個教室了。
  廟外有大塊的空地,巨松環峙,翠草如茵,功課之餘,君無忌就帶領著他們在此唱歌跳舞,每日還供他們一頓午飯,日落之前,孩子們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這裡,現在更分不開身了,君無忌授以重任,要他負責分配管理這群孩子的飲食雜務,由一個叫「鐵彈兒」的大男孩會同他一起負責,兩個人倒很能盡職,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們都聰明活潑,清一色的都是窮苦出身,原本飯都吃不飽,哪裡還有讀書的命?偏偏這個「君探花」不辭勞苦,在小琉璃的帶領之下,一一造訪,苦苦勸說,每戶給了一兩安家銀子,才把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邊帶來這裡。
  二十八個孩子按年歲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別授以不同課業,不過三數月,已有了十足進步。一切的書墨紙硯,外加午膳一頓,所有經費,全都出自「紅毛免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張紅毛兔皮,便能值上幾兩銀子,即使一天一隻,應付這些開銷,己是綽綽有餘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孫二掌櫃的,笑得連嘴都歪了。
  春雨新霧,春陽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君先生心懷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載歌又舞,確能唱盡詞中辛酸,孩子們天真爛漫,和聲齊唱,彙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著的純情至愛,一如和煦春風,吹遍了附近每個角落,就連枝頭小鳥也似有所感染,變得靜寂無聲了。
  「好極了!」
  一曲方終,傳過來一個人鼓掌叫好之聲。春暉裡,這個人就仁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滿面笑靨裡展示著銀樣的一頭白髮,團團的一張圓臉,其實無需笑來點綴,早已喜氣洋洋。
  身上是那麼華麗的一襲錦袍,色作銀灰,映襯著滿頭白髮,一上來就給人親切慈祥的感覺。更何況那般文雅的舉止儀態,在在說明了老者的深具內涵,不可等閒視之。
  那麼白嫩的一雙手,偏偏還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簡直可以比美婦人,任何情況下,這樣的一雙手,都極引人注目。
  也許因為這樣,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來,卻仍然為人注意到了。
  比較起來,他身邊的那個黝冷精壯漢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獷神態了。
  地上擱著挺大又沉的一個挑子,不用說這是主僕二人購物回來,經過這裡,走累了正在歇腿兒!
  那漢子身高七尺,十分矯健形樣,對照之下,銀髮老人的文靜儒雅,簡直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形態。
  巨松聳峙,白雲縹緲,兩個人的忽然出現,宛若畫中仙人,遺憾的是錦袍老人頷下少了一種同他髮色一般顏色的長鬚,否則簡直就更像了。
  孩子們相繼轉回廟堂,這一節課是習字,由小琉璃與鐵彈兒分發每人紙墨,督促著寫字臨貼,君無忌卻藉故抽身,來到了山神廟外。
  「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說著,銀髮老人向前踏進了幾步,遠遠向著君無忌打了一躬。
  君無忌側身而避:「不敢當!」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對方,臉上不著表情,靜觀事態發展。
  銀髮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吳波,久聞先生大名,無緣識荊,今聞先生在此山神廟設館授讀,學生多是本地貧苦人家,先生義務教學,不受束修,反倒貼錢供應書物膳食,這等義行,前所未聞,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門造訪,不敢說共襄義舉,卻有心傚法先生,追隨驥尾,也為此鄉梓地方,略盡綿力,這就於願已足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自連連打拱不已。
  老人臉色紅潤,非但不見一條皺紋,竟然連鬍子也不見一根,聲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著一些兒世俗風塵氣息,甚似富貴中人,卻又並不盡然……
  君無忌微微點頭道:「原來這樣,那麼足下的意思……」
  銀髮老人道:「先生寶捨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搖了一下頭,微微笑道:「這裡地方窄小,除了課堂之外,別無容身之處,卻也不便款侍貴客了!「
  「哪裡,哪裡,先生太客氣了!」一面說,回身招了招手,身後那個魁昂漢子,即忙將地上擔於挑起,咯吱吱來到近前。
  「這是賤僕吳山!」
  隨向吳山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個君探花,君先生,還不見過?」
  吳山怔了一怔,退後一步,抱拳道:「參見先生!」進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過謙。
  主僕同姓,如非湊巧,便是只有一個可能,即這個吳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稱僕,是以賜同主姓,准此而觀,老人設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無忌道了聲:「不敢!」一雙眼睛,靜靜地由吳山身上掠過,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吳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著一些兒異態。
  老人吳波手指向吳山挑來的那個擔子道:「這裡是一些筆墨紙硯,另外《幼學瓊林》二十冊,四書五經各十五冊,一切請先生統一分配,分贈給孩子們,如果能派上用場,倒也不枉我主僕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無忌點點頭道:「老先生既如此說,卻之不恭,我只有代他們收下來了,這裡先謝謝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錢包,由其中取出了兩張銀票。「這裡是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就算幫助孩子們的衣物膳食吧!先請先生代為收下來,太過菲薄了,慚愧,慚愧。」
  君無忌搖搖頭:「這就有所不便了!」
  「怎麼?」
  「我想暫時還沒有這個需要!」君無忌道:「這裡究竟不是救濟的衙門,老先生真有這番好意,可以去與當地的官署接頭,想必不會令你失望!」微微一歎,他才又接道:「其實,這流花河岸,無家可歸窮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銀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吳老人兩張銀票已經拿出,聞聽此言,頗似有些意外,頓了一頓,只好收回。
  「說的也是,那……」
  說時,只聽得一陣子嘻笑聲,自廟內傳出。
  君先生道:「一會兒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謝謝,謝謝。」
  一面說便待轉回。
  銀髮老人吳波又自一怔,手指著地上的挑子道:「這些東西……來,吳山,你為君先生挑進去吧!」
  吳山答應一聲,便將擔子挑起。
  君無忌原思自己動手,臨時卻又改了主意,道了一聲偏勞,便同著吳山一齊進入。
  他原意對方銀髮老人,必得隨同自己一併進入,卻不意後者只欠了欠身子,隨即步回樹下。
  在樹下,老人背著一雙白皙的細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著他儒雅的外表風範……
  君無忌離開山神小廟的時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較平日晚了一點,待到了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個酒坊只懸著一隻燈籠,要滅不滅,散發著一片曲終人散的淒涼。
  二掌櫃的只為等著那一張「玉兒紅」的紅毛兔皮,才撐到現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著雙手而來,不免讓他大失所望,一時連話也不願多說,然而,對方「君探花」這個客人,在他眼睛裡,卻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心裡儘管不樂意,表面上卻也不得不賠著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將軍、王爺千歲到他店裡的那一次經驗,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個客人,那件事讓他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逢人便說,至於王爺臨去賞下的那個金錠子,他可一直沒捨得花,差不多當成了傳家之寶給供了起來。
  正當他日夜殷切盼望著王爺再一次蒞臨他的小店時,後者卻再也不光臨了。消息傳來,這一次北征規模不小,皇帝御駕親征,身邊跟隨的依然是他最心愛的兒子——高煦。
  何以皇帝獨獨對這個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說,那是因為他這個兒子驍勇善戰,很能打仗;「靖難之役」時,多有倚賴,設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敗仗,而且他還曾救過皇帝的命,依著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傳「太子」位於他,要他接管未來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卻看好高熾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進言,前文所載的那個解縉,便是堅決進言,力薦高熾「仁孝兼顧、天下歸心」最稱得力的一個。解縉雖然力薦太子成功,卻不能自保平安,為此丟官去職,在高煦的遷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階下之囚。
  君國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問津,況乎人云亦云,傳來傳去,到底又有幾分屬真?實在是大有疑問,只是越是這樣,人們越有興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著一盞燈,一角酒,二掌櫃的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君無忌的座頭上。為了等君先生,他獨自個喝了一肚子的悶酒,已有三成的醉態。
  「我說……君爺你晚了……」
  舉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櫃的先喝了一口,舌頭都大了,說話已不靈光。「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無忌把一張薄薄的餅攤開,抹上甜面醬,依次攤上菜、炒雞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條」,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蔥條,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夠味。二掌櫃偽偏偏這個時候窮聒絮,可真不識趣。
  「皇上已到蘭州了……」他可也沒有真醉,聲音忽然放小了,「這一回人數比上一回還多,總有好幾十萬……漢王爺……征北大將軍跟著……唉!這位王爺……」
  提起這位王爺,他可真遺憾,像是錯過了一世榮華富貴似的。「聽說就在咱們涼州還沒走……可他老人家怎麼就是不來我這個酒坊了呢!許是叫我給得罪了!」
  二掌拒的重重地拍著大腿,言下不勝懊喪。「王爺風流,又結新歡了……」起手揉了一下那雙見風流淚的火眼,二掌櫃的沙啞著嗓子說:「是東村季家的閨女,小名叫『穗兒』,黑裡俏,很有些子姿色……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兒啦……一搭上還不弄個王妃什麼的……娘個小舅子的!這就叫運。運來了山都擋不住,爺您信不信這個邪?不信都不行……」
  可又繞到了那句老話上,二掌櫃的大聲歎息著:「哪像我,平常能說善道,看著怪聰明的,臨到人來了,看著也像,就是他娘的開不了口,舌頭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氣不氣人!」
  燈焰兒晃晃照著二掌櫃那張風乾桔子皮似的老臉,遠處早已解了凍的流花河水嘩嘩有聲的淌著,水流疾湍,幾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時,酒坊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孫二掌櫃的盡自叨叨無已。多喝了點酒,口不擇言,他是這地頭兒的「包打聽」,大小新聞,都別想能錯過了他那雙千里順風耳。
  「知道吧,這兩天季撇子喜得跟什麼似的!就等著八抬大轎來接他啦!」
  「季撇子?」君無忌放下筷子,已有離開的意思。
  「啊,」二掌櫃的說:「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叫穗兒姑娘她爹,在城東開有一家糧食行,生意不惡,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幹活兒,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這個外號就這麼來的。」
  「這個穗兒姑娘……」想想也算了,君無忌實在不欲多此一問。
  「我見過一回。有一回在他們糧食店裡!很不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聽說求親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給擋了駕,嘿嘿……敢情這老小子是安了這個心呀!這一回可爬上高校兒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老丈人!嘖嘖……娘個舅子的!這還得了!」
  「呃……」二掌櫃的一歪頭,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碴兒:「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無忌,便自停了下來。
  「前兩天,江鄉約來我這個坊裡說了!」他的聲音忽又放小了:「說是:王爺私下裡還在徵召美女,要各裡各鄰挑選那夠格的淑女具報呢,您看看……」
  君無忌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你剛才說的那個季家姑娘不是……」
  「嚇!」二掌櫃的咧著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煙葉子燻黑了的牙齒:「爺你可真是!這種事還嫌多嗎?尋常人家還有個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個王爺!」
  君無忌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禁有些為著那個叫「穗兒」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可沒興趣聽,隨即站起了身子。
  二掌櫃的可也快撐不下去了,站起來伸著一雙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一時眼淚直流。
  「您……好走!我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關門打烊的意思。
  君無忌已自離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這個板子怕是還上不了……」
  「怎麼?」
  「只怕有客人來了!」
  「誰……說?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說著說著,他可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子亂蹄踐踏,間似鸞鈴聲音,叮鈴鈴極其悅耳好聽,容得二掌櫃的聽清楚了,事實上對方可也來到了眼前。
  君先生說得不錯,來人八成是衝著流花酒坊這塊招牌來的。這附近方圓數里,甚少人家,民風樸實,絕少夜行人出入,不是衝著「流花酒坊」又待為何?
  「這……不行了,不行了!」
  夥計曹七早就歪在爐邊板鋪上睡著了,二掌櫃的便只好自己動手,方自拿起門板,往門上裝去,不經意正好迎著了來人身子。來人已進來了。
  好快的馬!好輕巧利落的勢子!
  二掌櫃的一長塊門板還沒湊攏了,卻迎著了來人一隻雪白的纖細手掌,不過是輕巧地往後面送了一送,前者連人帶門板,簡直像是紙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後面倒了下來。設非是走在後面的君無忌眼尖手快,適時地加以援手,頂了他那麼一巴掌,二掌櫃的非來個「四仰八叉」不可。
  沒摔著算是萬幸,來人可仍不樂意:「這是怎麼回事,沒長著眼睛,門板往人臉上上麼?」聲音透著清脆,可就有那麼一股子冷勁兒,話聲方歇,那一雙烏溜溜的剪水雙瞳,直認著二掌櫃的逼視過去,後者登時為之一怔,「咦?這不是春大小姐……」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可又變小了,才自發覺到自己敢情是認錯人了。「你……不是……對不起,我認錯……了……」
  來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閃過身子來,往裡面走了幾步,刷地一聲,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現出了修長的身子,一頭黑油油的秀麗長髮,自然披肩直下。
  孫二掌櫃的只覺得眼前一亮,一陣子心旌搖蕩,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論,這輩子他見過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春家小姐最稱標緻。然而眼前的這一個,顯然別具風儀,較諸那位春小太歲並不遜色。
  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這是……」
  「我餓了,弄些吃的給我!」說著,她隨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眉頭皺了皺:「誰知道這麼一個鬼地方,連像個樣的客棧都沒有。」她的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又向著孫二掌櫃的直逼過去:「你知道麼?」
  「我……有、有,城裡的『玉荷香』剛建沒有多久,可講究啦,只是太遠了一點兒……」
  「那不要緊,我的馬快。」
  一聽有了下腳的地方,長身少女臉上立刻現出了笑靨,長長的眉微微豎起,不啻風情萬種,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雙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櫃的不經意與她目光相對時,都禁不住心裡通通直跳,那種美,那種艷,真能吸人神髓。偏偏也同春家大小姐一樣,就有那麼一股子懾人的冷勁兒,叫人看著害怕。只是眼前這一笑,直似春風一掬,卻將先時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艷若桃李,挑引著你的無限遐思。
  二掌櫃的恍恍惚惚裡,可就又直了眼啦!
  他這「流花酒坊」買賣不大,可佔盡了「地利」之便,南來北往的人,凡是路過涼州的人,都非得來上這麼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來,八方風雨薈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來得不少,眼前這個姑娘,一眼看過去已見不凡,不知是哪個廟裡的菩薩,仙女娘娘下凡遊戲人間來了。
  無論如何,孫二掌櫃的自忖著開罪不起,搖搖頭,隨即擱下了手上門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燈來。
  燈光一晃,照著空洞洞的門扉,這才想起來,眼前少了那麼一個人來,「唉,君爺……人呢?」
  四周圍看看,哪裡有個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
  長身少女道:「你說什麼?」
  「我是在說君先生這個人………一個客人!光顧了跟姑娘說話,倒忘了他啦!」
  「你是說剛才的那個人?」
  「是呀……」二掌櫃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來吧,大姑娘,看看灶封了沒有……」
  猛叮裡,對方姑娘由暗影裡突然站起來,嚇了孫二掌櫃的一大跳。
  「慢著!」長身少女打斷了他的話,插口道:「那個人,你說他姓什麼來著?」
  「君……姓君呀!君子的君。」
  「姓君!」
  昏黯的燈影裡,長身少女上雙眼睛,驀地睜大了,一陣風似地,呼——掠過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孫二掌櫃的嚇了一大跳,還不知怎麼回事,她卻再次騰身而起,展翅飛鷹般已自奪門面出。
  「我的老奶奶……這……」二掌櫃的真像是看見了鬼一樣地哆嗦著。自從幾個北征的軍爺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綠衣姑娘,在他酒坊裡開打鬧事,差一點賠了他的一條老命之日起,想起那件事來,便猶有餘悸,現在是一看見動武就害怕。他抖顫顫地端起了燈盞,方自走到門前,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陣子襲面風勢裡,對方那個長身少女,竟自去而復還,玉樹臨風般地又自來到了眼前。
  燈焰子猝當風力,「呼」一下子熄滅了,「噗突」一下子又亮著了。
  面前這個長身子細腰的大姑娘,寒著張清水臉,一聲不響地又走了進來,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來。轉側之間,二掌櫃的赫然發覺到緊緊在她背後的一口長劍,不用說,也同春家小姐一樣,敢情是個「俠林」或是什麼「道兒上」的朋友了。
  由於有了前此綠衣姑娘出手殺人的血淋淋教訓,再打量著眼前這個標緻的長身少女,二掌櫃的一時臉都嚇青了,真害怕對方少女一朝翻臉地白刃相加……只是,卻又不是這麼回事兒。
  「別這麼看著我!我又不吃人!」長身少女緩下臉來說:「你說剛才走的那個客人他姓君,叫什麼來著?」
  「君探……探花……」二掌櫃疑惑著:「姑娘你認識他?」
  「那倒不是……」想著來人的去,那麼飄然地不著邊際,雖說是自己的一時大意,漫不經心,可是到底卻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過三兩句話的當兒,竟自會走得無影無蹤。細細推敲起來,這其中便只有一個道理:姓君的存心躲著自己。為什麼?無緣無故的,他幹什麼心存仔細?難道說一上來,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看出了我的來意,倘非如此,卻又為何?燈光迷離裡,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交織著「謎」樣的玄光……
  想著想著,她的心情可又開朗了。無論如何,總是件令人振奮的好事。敢情不費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臉兒,還怕他插翅而飛?
  「君探花……」她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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