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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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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5:42
第六節

  月白風清,景致如畫。
  君無忌施展「陸地飛騰」輕功,一徑來到了居住之處。每一次他返回家門,都採取迂迴方式,直到確定身後並沒有任何人跟蹤,才直入家門。
  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必然凡事謹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敵對,捲入凡俗,他的行動當須力求隱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間距離少說也有二十來里,其中一多半還是崎嶇的山路,對於君無忌這等身負罕世身手之人,正可盡興施展,若是存心拿來鍛煉輕功,應是最稱恰當。
  君無忌施展輕功中極上乘的「陸地飛騰」之術,繞了一個大圈子,隨後貼著一徑修篁直延下來,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夜月下,兩間竹舍悄悄靜靜。銀紅的紙窗,散發著黃黃的一點燈光,是他特意留下來的。
  萬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這一點跳動的燈焰是活躍的,每個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靜靜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喚著他的主人。每一回,君無忌夜行方歸,目睹之下,便即引發了他夜讀的濃厚興趣,日積月累,早已博覽群籍,他的博學多聞,至遠明智,泰半是如此種下來功力的。
  當他放下書本,從事「靜坐」以前,他卻也總不會忘記練一回劍,由書而劍,看似不相干的兩種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處,這「琴劍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風雅處,非身體力行者萬難體會。果真篤行堅毅,其獲益也就大矣!
  君無忌當能自知,他高深的劍術,屢屢由此創新而至突破,他便也樂此不疲。
  來到了自己的竹舍門扉。侍將推門而入的當兒,君無忌卻又回過了身來。
  迎接他微妙感覺的,居然是處身黑暗裡的那一雙眼睛。借助著皎皎星月的一脈清光,那雙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無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觸。這個突然的感覺,帶領著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間,就認定了對方的存在。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即徐徐步出。輕歎了一聲,這人冷冷地道:「我預料你應該稍早回來,在此已恭候多時,今天你回來晚了!」
  樹影婆婆,搖晃著他高大並復微微佝僂的身影,此時此刻,所能顯著為他所見的,依然是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獨自發光的夜光體,每一次當君無忌注視「它」時,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首次出現以來,這個人始終不曾表明過他的身份與來意。是以,他雖然在天山飛鼠侵襲之戰裡,運用他的機智與經驗,助過君無忌一臂之力,只是後者卻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屬於「朋友」一面。全無惡意!
  果真「他」心懷敵意,他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他喜愛的任何方式表達出來,並不一定是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然而,無論如何,君無忌對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卻是心存感激。
  駝背人只說了以上的兩句話,即不再言。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麼說,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你的觀察之中了?」
  「那也不盡然!」駝背人搖頭說:「你不要想岔了,你我並不是敵人!」說著他又自歎息一聲道:「你我非但不是敵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卻有共同之處,倒是無獨有偶。」
  「啊!」
  「就像你喜愛夜裡讀書、練劍,我也一樣,只是捨棄劍術武功之外,你的學識卻比我傑出多了!」言下不勝歎息,駝背人頻頻搖著他的頭。
  「這麼說,你的武功和劍術卻高過我了?」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證的。」駝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為一個人,尤其是像你我這類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甘心居人之下的。」頓了一頓,他又道:「剛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輕功『陸地飛騰』身法,老實說,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也許你的輕功已高過於我。但是,這一點也有待證實,我並不能十分確定。」
  「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打量著他,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麼你對我這麼有興趣?」
  「每一個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險的人!」駝背人說:「你難道不危險嗎?在過去,你沒有來這裡的時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闊天空。而自從你出現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前者的雅興。那是因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經威脅到了我,我們之間,固然無怨無仇,但是環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無忌搖搖頭:「不,不會……」
  「我也希望如此!」駝背人陰森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你總不能否認,人的胸襟畢竟有限,較諸明月滄海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你說得不錯!」君無忌冷冷地說:「但是什麼樣的環境在捉弄你我?」說著,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說出你真實的身份和來意?」
  「你還不是一樣?」駝背人冷冷地笑著。
  君無忌甚至於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雙閃爍著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個的臉毫無表情。
  「你也許自己還不知道?」駝背人繼續說:「你的處境已愈來愈困難了!」
  君無忌一笑道:「啊?」
  「哼哼!」駝背人習慣性地又哼了兩聲:「你我雖然並不時常見面,但是你的某些舉動,對我卻也並不陌生,就像幾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詳。」
  「你是說我與朱高煦見面的事?」
  「不錯!」駝背人目光更見閃爍:「他是當今昏君的第二個兒子,是所謂的『漢王』與『征北大將軍』!你當然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駝背人冷笑著道:「你與他結交來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無忌一笑道:「是麼?我卻並不這麼認為。你剛才說,當今皇帝是……」
  「昏君!」駝背人大聲道:「廢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這個老賊,難道不是?」
  「說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許有些道理,但是他卻並不老態昏庸!」
  君無忌冷冷一笑:「歷來皇族家事,原來就極為骯髒,尤其牽扯到大位繼承之事,父不為父,子不為子,兄弟鬩牆,手足自殘,凡人間至丑之事,宮廷之內無不齊備,卻是猶有過之。打開一部歷史,認真追究起來,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僅僅指責當今這個皇帝,卻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些激動,他卻又微微歎息一聲。「清風明月,如此良宵,談這些骯髒事豈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來找我當不會談這些無聊的事情吧!」
  駝背人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一霎間,那雙眸子骨碌碌直在君無忌臉上打轉,然而,他所注視的這張臉,依然一如往昔,難以看出一些端倪,卻是諱莫如深。「你以為呢?」駝背人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擺出了一副優閒姿態。
  君無忌道:「你是來找我比劍的吧!」
  駝背人陡然一驚,卻是沒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訴了我你的來意。」君無忌冷冷地覷著他:「還有你今天帶來了劍!」
  「你猜對了!」說時,駝背人手腕微振,鏗鏘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請你賜教!」說了這句話,駝背人長劍抱胸,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對方靜靜注視著。
  君尤忌怔了一怔說:「你莫非身上有什麼不舒服?」
  駝背人搖搖頭,不耐地道:「不必廢話。今夜請教,只數招而已,請出劍吧!」
  君無忌不禁又見遲疑,然而,對方的一腔赤誠,屢見雙目,他只覺得應予尊重,不能玩笑視之。君無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帶鞘吳鉤。
  吳鉤者,寶劍也!這口長劍,他甚為寶貴,顯然久未施用,劍柄與劍鞘連接之吞口處,為一條細細黃綾緊緊紮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開,果真憑一口盛氣而思拔劍,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麼也就不必再拔出來了,反之,一經拔出,卻也難望輕易收回。
  「好劍!」駝背人甚至於不待對方拔出,先自讚賞道:「看劍知人,閣下劍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無忌只是一聲不吭地解著劍纜,卻把那根解開來的黃色綾帶,緊緊縛向施劍的右腕。隨著他即掣出了鞘中長劍。
  冷月下,這口劍,一如常劍,除了較一般劍鋒略長一些,也窄一點,論及光澤,並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鋒利及稱手,卻是肯定無疑,而且,在君無忌緊緊把握著它的一霎,它的光度,顯然已不同於先前。
  駝背人又何嘗不然!
  極短的一霎,兩口劍上的光華,已似有刺目之勢,彼此一目瞭然,心照不宣。
  其實「劍」者器也,而「劍以氣使」,一個手中握劍的人,如不能先行培養淬練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劍氣」,縱使他手中的劍再稱名貴鋒刃,亦不過一器耳,終不能達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尋常凡劍,也能有斷玉截鐵之利。其中微妙,不能盡言。「名劍」之歸屬英雄俠士,應不在於它殺人時之鋒利,而在於它不輕易殺人之拘謹,這種「武德」、「俠心」,才是練劍者應有的心術境界,「劍俠」之與「劍客」其分別便在於此了。
  駝背人忽然改為雙手握劍之勢。這一霎他手中的長劍,光華更稱燦爛。
  「我只請教兩招,請不吝賜正。」
  「足夠了!」君無忌冷冷地說:「請放劍吧!」說時,他手中長劍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為雙手握式。冷森森的劍氣,隨即向對方身上伸延過去。
  駝背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緩緩向下矮了下來,一口長劍,斜舉右肩。
  這個門戶一經拉開,君無忌由不住暗吃一驚,憑他閱歷,竟然看不出對方家傳路數。對於一個精於劍術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然而對方駝背人卻不再給他充足觀察的時間了。「呼——」長衣掩空裡,駝背人有似飛雲一片,已掠身而前。
  勢子快極了,卻也怪極了。像是一隻騰空的巨鳥,將落未下的當兒,左手已自側翻而出,連著大片的衣影,直向著君無忌側面直撩過來,乍開的長衣,有如扇面兒也似的向外展開來,連帶著尖銳的疾風,較諸破空直下的鋼刀並無少讓。
  君無忌陡然一驚,待將出手的當兒,卻忽然止住了這個衝動。
  果然,駝背人只是個誘招而已。緊跟著長衣兜轉,整個身子擦著君無忌頭頂之上直落下來,腳尖方一著地,掌中一口長劍倏地倒轉著反掄而出,匹練般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君無忌左頰劈落下來,確是詭異絕倫的一劍!
  果真君無忌上來為他長衣誘招所幻,那麼此刻無論如何也難以逃開對方這般詭異的一劍,眼前情形,卻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鈞一髮之際,他從容地劈出了一劍。
  兩口劍勢子一樣的猛。
  交織著的劍氣長虹裡,明明已迎在了一塊,卻在一髮千鈞裡雙雙迴避開來,正所謂「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
  將萬斛殺招消弭於彈指無形之間,其中驚險,設非當事人本身,局外人簡直難生想像於萬一。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雙方各領手中長劍,迂迴著向外轉出的一瞬,看起來姿態卻又是那般輕鬆,至為巧快,像是兩隻花間蝴蝶。
  緊接著,雙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盤兒。
  一線流光,拉引著駝背人手上的劍鋒,直向君無忌正面襲到。這一劍光華盡掩,卻在將及未至之間,自其劍尖爆出了一點飛星,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
  駝背人這一劍出手,高秀越逸,綿密精嚴,堪稱已入劍中神髓,君無忌如沒有神來劍招,萬難倖免。
  君無忌簡直已落敗了。他卻偏偏不甘服輸!此時此刻,情勢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開對方長劍,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殺手救命絕招之一途。
  論及功力,君無忌可較對方無不少讓。猛可裡,他力貫長劍,施展出凌厲辣手的救命絕招,隨著他揮出的長劍劍鋒,滿頭長髮,俱都作勢直立而起,從而引發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劍鋒,逼發出一天劍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對方全身揮落下去。
  這等全憑功力的運施,萬萬無能取巧。駝背人儘管心有未服,卻亦無可奈何。眼前之勢,駝背人上點眉心的絕妙劍式,即使得手,卻也萬難逃開對方噴珠濺玉的凌厲殺著,明知對方這一招有點死皮賴臉,以「玉石俱焚」為脅,偏偏就無能顧全。
  動手過招,旨在求勝,站在這一點來看,倒也不能怨怪君無忌的撒潑式劍招。君無忌這一手,妙在迫使對方非即時撤招不可。
  雙方既無仇恨,原是印證作耍,自當適可而止,駝背人這麼微一遲鈍,君無忌也就作勢回收。
  一發而止,瞬即判決。像是一雙迂迴的燕子。「刷」地作兩下分開來。卻是一動而此,雙方已遙立兩丈開外。
  空中月色依然,樹影兒蕭蕭作態,曾幾何時,那濃烈、窒人氣息的搏殺氣氛,竟自蕩然無存,四山聳峙,天地幽幽……
  相視的雙方,只是默默地對看著……
  駝背人由鼻子裡冷冷地發出了一聲長哼:「領教了!」話出人起,一拔數丈,己自落在了當前一棵巨松之頂,身軀再起,直隱向後山峻嶺之間。
  君無忌其實對眼前這個駝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見面之初,即由其對答形態裡,察覺出他像是在忍受著某種發自身體病傷的痛苦,是以出言詢問,駝背人也許心存好勝,並沒有據實以告,只是方才告別的一霎,卻已明顯地現出不支,一經落入君無忌眼中,不禁甚為吃驚,輒生無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對駝背人心存好奇,自不會放過眼前跟蹤良機。當下隨即展開身法,緊躡著駝背人離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於皚皚白雪,更稱耀眼生明。原來這裡已是天山山勢範圍,高不可攀,廣無以計,其上冰雪連年,雖盛夏不融。
  君無忌多少也來了這裡幾次,附近地勢皆已熟悉,否則的話,卻是不敢輕易涉足。前行的駝背人身法絕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無忌趕來這裡,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但是君無忌卻有理由相信他當在附近不遠。想到駝背人固然身法絕快,輕功了得,可是確信亦不會高過自己,況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動更不會快到哪裡。君無忌心裡這麼盤算著,一雙眼睛便不禁緩緩地在此附近搜索著。
  在他銳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為他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以駝背人之輕功論,如果刻意施展,自不會現出任何足跡,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為傷病所迫,便在所難免了。
  君無忌有見於此,當下飛身向前,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兩行清晰的足跡。荒山野嶺,既少人煙,這兩行足跡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駝背人之外,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君無忌當下施展踏雪無痕功夫,順著這道足跡,曲曲折折,一徑追躡下去,如此約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來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帶,足跡頓失。
  這裡雖非天山主峰,卻也極高。風勢迂迴,有如千百鋼針,一古腦地發向人體,設非內力充沛,君無忌還真個難以當受。
  他在石林內施展輕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發現,定住了腳步。空氣裡傳過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聲音來自眼前石林。
  君無忌心中一驚,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細去搜索,暗中人卻已發話道:「你果然對我不肯死心……這又何苦?」
  話聲方歇,一條人影倏自當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筍之上,高大佝僂,長衣飛揚。正是駝背人本人。夜色裡,所能看見的依然還是他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眸子,這雙眼睛雖在他本人極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氣勢。
  二人距離不過丈許,他這一忽然躍起,君無忌幾乎嚇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當前。
  「還要比麼?」駝背人凌厲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堅持。話聲剛落,不待對方答話,「刷」一聲亮劍在手,緊接著縱身而起,直向君無忌站立之處疾撲過來,人到劍到,長劍揮處,矯若銀龍,直向君無忌身上劈落下來。
  君無忌自對方現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從心,自不會真的拔劍以迎。
  駝背人身勢雖快,只是上下力道頗不一致,這一全力撲襲,下軀頓現不穩,劍勢方出,整個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來。
  君無忌就站在他身前,見狀慌不迭延臂以扶,駝背人卻力持倔強,一掌向他推出。
  兩掌相近的剎那,誰也無心迴避。
  對於君無忌來說,誠是在作一種試探:試探對方此刻功力的虛實。他不過只施展了兩成力道。
  駝背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他簡直已無餘力應敵,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盡其所能。借助著這一點點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縱出丈許以外,落向一株石筍之上,晃了一晃,隨即飄落下來。即使這麼一點點施展,卻也力不從心。身勢再晃,噗地坐倒下來,掌中劍「嗆」然作響地撩向石筍,爆出了一點火花,隨即脫手墜落。
  駝背人忙自作勢拾起,卻是慢了一步。這口劍卻為君無忌的一隻腳用力踏住。「啊!你……」駝背人看看無能奪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後倚,靠向石筍,只是頻頻歎息不已。「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吧?」
  君無忌彎下身子,把那口劍拾起來,轉手交向駝背人,後者遲疑一下才接過來,插入劍鞘。
  「你怎麼了?」近近地看著他,君無忌吃驚地說:「你的病勢不輕,這可怎麼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閒事?」駝背人一面吸著氣,一面說道:「你聽過沙漠裡傳說的一種怪病……『子露風疸』沒有?」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聽說過,怎麼,莫非你染上了這種怪病?」
  「不錯,」駝背人冷笑著說:「這便是我為什麼要退居這裡雪山的理由……」
  說著,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隨時都將會跌倒的樣子。君無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卻為對方恃強地閃開了身子。
  「不要緊,死不了……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說時,他冷峻的目光,在君無忌身上轉了一轉,一面忍痛吸氣道:「我已知道控制這種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來忘了帶藥而已……你別管我,我自個兒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擅於表情,無論何時,那張臉看起來都是死板板的,毫無表情。點點頭,便自個兒踉蹌著向石林踏進。
  君無忌見他如此恃強,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來駝背人所說的「子露風疸」,是一種傳說染自沙漠裡的不治怪疾,由於沙漠裡氣候無常,一日之內氣溫溫差極巨,即所謂「早芽重裘午穿紗」,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習性,否則便易感染風疾,若是不慎白日著了日毒,夜裡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兩相交侵,一入骨髓關節,便為傳說中的「子露風疸」了。
  據說這種「子露風疸」一經中人,十九無救,由於病在骨髓,去之極難,每日「子」、「午」二時發作,其痛砭骨,患者簡直難以當受,往往在第三、四次發作之時,便自身死。如果對方駝背人所說的屬實,像他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猶能行動如常,簡直前所未聞,這其中設非是如他所說的自創治療方法,便為難以理解之事了。
  又,據傳,凡染患了這類「子露風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黃,色如黃蠟,由於幾次與對方見面,皆在夜裡,倒是沒有看清。
  一個身負奇技像駝背人這樣奇人,竟然會患上了這類毒惡的離奇怪症,卻是令人同情。君無忌苦於對病症的所知有限,實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偏偏同自己一樣的倔強,便想略與援手,也似無能為力。
  遠遠打量著對方駝背人的背影,蹣跚著步入石林,君無忌心裡正自盤算著待將如何,卻聽得石林裡有了動靜。駝背人終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君無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當真想死麼?說!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駝背人恃強的目光,終於被迫緩和了下來,像是有所礙難,只是在對方臉上打轉。
  「你怎麼不說話!當真想死麼?」君無忌大聲叱著,卻只覺對方被自己托扶著的身子,一直顫抖不己,可見其痛楚何等劇烈了。
  至此,駝背人才似萬般無奈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麻煩你了!」緩緩地舉了一下手:「要先穿過這片石林……」短短的幾個字,出自他口,卻似十分吃力。
  話聲未落,君無忌已自挾起了他的身軀,施展輕功,三數個起落,已掠過大片石林,眼前現出了另一片嶺陌山峰。
  即使黑夜裡,亦可見當前美麗的風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幢,綿延無盡,襯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
  人們行走石林之間,只當已是嶺陌盡頭,萬萬料想不到,一經穿越之後,還有此咫尺洞天,駝背人當日覓居於此,料是費了一番心機,是以不欲為外人所知了。
  天風冷冷,吹得二人長衣飛揚,獵獵作響。
  君無忌正待詢問,駝背人卻已舉手前指道:「那裡就是了。」
  待到了石峰正前,風勢卻較諸先時小了。原來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於四座高大石峰之間,除了來前一小段地方,正當風勢迂迴之口,難以當受,其它各處,風勢盡力鄰峰所阻,競是難得的一天寧靜。
  靜觀天際,星月可攀,白雲環繞,直似放牧於祁連山的無盡綿羊。星月下,對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懸天地間的一條錦鱗巨蟒,由於山勢過高,竟而聽不見玉泉落地時的噴珠濺玉之聲。
  這一切反諸當前,頗有萬物自得之勢,呈現出「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的孤寂境界,對於淡泊自安的涵養高士來說,這裡誠是難能可貴的洞天福地了。
  君無忌心念著駝背人的病勢安危,無暇細觀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塊松坪,才知眼前已無進路。
  駝背人呻吟著道:「好了……多謝……就放我在這裡吧。」
  君無忌料想著,他決計是不欲為自己知道他的住處,才自如此恃強苦撐。當下歎息一聲,冷笑道:「你這個人……」
  駝背人卻已掙開他攙扶的手,快速向當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頻頻向後揮手,示意君無忌就此離開。卻不知終是心力不繼,方抵住處當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過去。
  君無忌嚇了一跳,心裡又氣又憐,卻已是無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駝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體溫猶在,這便死不了。當下,他運施功力,先行封鎖了對方身上幾處穴道,不使他心跳喪失,卻可暫保他元氣聚結。隨即將他背起,繼向前方踏進。
  設非是駝背人已把他帶到了家門,想要發覺他的住處,還是真不容易。隨著君無忌手勢連拍之下,一扇靈巧的門扉啟開了,任何情形下,這裡無異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卻不知偏偏掩藏著一堵門扉。石門上下由設計精巧的兩個圓形石軸所支持,一經運轉,即可復元如初。
  現諸眼前的,是一間巧奪天工的美好靜室。青石光淨的壁間,早有前人鑿就的燈盞,內貯松油,一根燈芯原本就是燃著,散發出光度適可的一派青綠光華,從而將此一間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長榻平直,亦為石質,上面鋪著一方完整的駝皮,可坐可臥,一片星月,散自左開的一抹橫根,望之渾然天成,絲毫不著斤斧痕跡,直此而分得的幾許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無忌卻是無暇細看,匆匆把駝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軀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來,長榻已無多餘位置。想到了對方的離奇病情,他便仔細向對方觀察過去。
  那是一張過於呆板的臉,怪在任何情況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樣的。君無忌仔細觀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裡一動,探手向對方臉上抓去,隨著他的手勢之下,一張堪稱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駝背人臉上揭了下來。
  這才是對方的本來面目,那是一張頗具英挺個性的臉,高厚的額頭上,泌結著密密的一片汗水,長眉遄起,既黑又濃,卻是痛苦地蹙著,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說明了對方倔強自負的個性。可能好幾天沒刮鬍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總有半寸來長。汗水兒自汩汩不停的淌著,順臉直下,一直淌進他脖子裡。
  君無忌壓制著內心的震驚,心裡雖是大惑不解,眼前卻是救人第一,無暇多思。
  隨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乾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隱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偽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偽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偽裝去除之後,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那裡,既不老醜,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偽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偽裝形象,己建立甚久,由於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後有知,將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尷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的打量著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井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膚,都是那種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蠟,煞是怕人!
  君無忌隨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蠟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並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極耗體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著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裡想著:我競是忘了與他服藥了。對方方才不是說過了麼!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捨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麼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種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隻陶器罐子裡,內附有一隻小小的「竹斗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種「斗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瓏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種「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種藥,君無忌便不再懷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斗藥汁,兩指著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將藥斗內血也似濃的汁液,悉數倒入他嘴裡。
  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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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6:00
  君無忌站起來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雲悠悠,舉手可掬。燦爛星群,更似灑落在河漢天際的無數明珠美玉。天光皎潔、玉宇無聲,人的思維頓覺無限空靈……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簡直還不如當空銀河沙數的一顆小星星。從而他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與寂寞。習習夜風,透體生寒,一霎間,他的身子像是為大氣所脹滿,變成了無限的大,大得連整個宇宙都塞滿了。轉瞬間他卻又變小了,小到肉眼不見,幾乎化為子虛烏有。從而,即有那滾滾熱潮,在軀體內翻湧澎湃,人的魂魄智靈,再一次接受著無情的淬煉……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個人已似有了動靜,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君無忌心中一喜,倏地回過身來。
  顯然是那紅色藥汁發生了奇異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燈光迷離裡,這個人只是緩緩搖動著他的頭顱,臉上的痛苦益形顯著。
  君無忌走近過來,近近的打量著他,目睹著他的痛苦,頓時滋生出無限同情,該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幫不上他什麼忙了。
  「如果不是這嚇人的病,該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條好漢子!」君無忌心裡默默地想著,一雙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對方偉岸的長軀上。
  這人的武功他已經見識了,人品也能窺知七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同於自己一般地孤單,獨個兒避居深山,已是不盡人情。偏偏卻還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貌相醜惡的駝背人,設非有絕難啟齒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對方脈門,只覺得脈象宏大,跳動得十分劇烈,這是患者將要甦醒的徵兆,亦可窺知此一霎對方內心的紊亂情緒。想到了對方醒後,乍然相見的一份尷尬,君無忌直覺的感覺到自己應該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對方的長衣,不經意卻由其中「錚」然作響的先後落下了兩口精鋼匕首。
  敢情對方那襲像氈子一樣罩頭敞衣內,另有機關,這雙精鋼短刀,便是配置在長衣兩肋間的軟鞘之內,觀其長短式樣,既可充當短兵相接時的兵刃為用,亦可飛擲出手,用作追魂攝魄的奪命飛刀,確是十分精巧。
  君無忌拾刀在手,待將向長衣插回的當兒,無意間,卻令他窺見了鏤鑄在雪亮刀身上的五個凸出小篆:「搖光殿精製」。正同於此前得自那個綠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飛刀一般無二,那口飛刀上正有著同樣的鑄字。
  「這麼說,他是來自搖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隨即把刀插回,長衣置好。
  石室內屬於對方私有之物,應該不在少數,一書一劍,甚至於片紙隻字,如果君無忌有心探討,都將能使他有助於瞭解對方更多,然而,這般窺人隱私,卻是有愧於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寧可由對方親口說出,亦不願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風範。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發出了長長的呻吟。
  君無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燈光搖曳,不經意的窺見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為之啞然失笑,為了逃避對方為拆穿假面目乍見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賊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著他,含糊中,他發出了囈語,時斷時繼的在訴說著什麼,「殿主……我對不起您……瑤仙……我……我……瑤仙……」
  君無忌驀地一驚,石榻上的朋友卻已翻了個身子,驀地自夢中醒轉。君無忌的動作,卻較他要快得多,像是飄風一陣,已自遁身門外。
  「殿主」?
  君無忌思忖著這個奇妙的稱呼,緩緩在室內走了幾步:「莫非是『搖光殿』的殿主?搖光殿主?」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聽過的一個名字。
  卻不能因為他沒有聽過,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搖光殿」這三個字,已先後現諸於此前綠衣姑娘與當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閒視之,臆測為一個神秘的門戶幫派,應該信而有徵。
  無疑,「搖光殿主」這個人,便是此一神秘門戶的主人了。那麼瑤仙這個人又是誰呢?倒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說。
  「看來這人是來自搖光殿的了!卻又為何喬裝自己,避居深山?他的來意又是為了什麼?」無論如何,這個謎團卻是一時難以解開。君無忌緩緩踱向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子讓寒冷的夜風一陣陣的襲向身上。
  無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寬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傑出武功,便自養成了從容不迫的氣態,正是「自反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氣勢胸襟裡,常常無所謂懼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懷不軌的宵小自慚遠遁,這種「不戰而屈人兵」的昂然氣度,便是他憑以自恃的防身之寶。
  准此而觀,一任前道荊棘遍佈,陰雲密集,卻也不足為畏,只是,他卻也有不可告人的隱秘。這個不可告人的隱秘,也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的降臨在他的身上。隨著日後的成長,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壓力,這便是當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親便當他已死,生生為之割離,送他去海角天涯,吃盡人間至苦,練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親當年的苦心願望,無異是達到了,他為此逃過了死亡的大劫。只是這活著的代價卻也太大了,特別是在他歷盡了千辛萬苦之後,兀自不免要苟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卻像無根的浮萍,人海飄零。這種心靈上的悵惆空虛,看不見、摸不著,卻像是一條緊緊盤繞在身上的蛇,隨時隨刻俱在啃噬著他的靈魂,驅之不去,逃之不離,如蛆附骨,如影隨形,確是痛苦萬分。
  他於是不再逃避退縮,開始正面的去接觸這個問題,首先要揭開的,卻是「生」之謎,茫茫人海裡,第一個要找尋的,便是母親。
  一想到這裡,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為之濕潤了,老實說,對於母親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謎團,有待於進一步的證實。即使這一點,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這裡,他都會情不自禁的遍體生寒,卻又有一種激動的情緒鼓舞著他,憑著一點莫名其妙的感觸,總以為母親還存在著,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母親的一點初衷。
  習習寒風,陣陣的侵襲著他,他的一顆心卻由於這一霎的翻湧激動,而難以平靜下來。
  長劍在幾,「焦尾」置案。此時此刻,無論是舞上一陣子劍,抑或是撫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卻對兩者都提不起興頭兒來。
  腦子裡方自閃過了這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卻已來到了近側。
  像是幽靈天降。這人輕飄飄的由空而墜,長衣破空聲中,已仁立當前梅丘之巔。
  雙方隔窗而立,卻似心有靈犀,像是早有默契,乍見之下,一派從容,並不驚惶。
  「你來了……失迎!失迎!」
  仁立在梅丘之上的這個人,冷冷一笑說:「你到底還是救了我,請容一見,歡迎麼?」
  「正在恭候,請!」遂即轉身,打開柴扉。
  窗外人身形一連兩個起落,鬼影子也似的己襲向近前,像是一掬清風,室內燈焰晃了幾晃,他卻已仁立當前。脫掉了偽裝的駝背老醜,面前人即使身罹奇症,卻也不失英挺形象。
  「再生活命之恩,沒齒不忘,請受我一拜!」一面說,這個人深深一揖,直向著君無忌拜倒下來。
  君無忌驀地上前一步,橫臂一架道:「不可!」
  這人睜圓了一雙眼睛,意似不依,卻又歎息一聲道:「大丈夫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湧泉,我卻欠你如此之多!」
  「你並不欠我什麼。」君無忌一笑道:「如非我與你比劍,耗費內力過巨,你的病便不會發作,況乎在石林之內,因為我的出現,又使你有了一些耽擱,否則你早已返回,從容服藥,自不會有以後的病勢大發了!」
  「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人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黃色絲質長衣,道:「至於找你比劍,卻是我自己來的,又豈能怪罪與你?」微微一頓,他長長地歎了一聲道:「我的一切,你已盡知,卻使我頗感愧穴,無地自容!」
  君無忌一笑道:「請坐下說話。」
  黃衣人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來,那一雙光華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對方!「你現在已知道,我所患的這種病有多可怕了!」苦笑著,他訥訥的道:「如今是全憑著藥物活命,也許有一天,這藥不管用了,我也就……」
  君無忌不禁為之一怔。
  「我們先不談這些!」黃衣人面色略現尷尬,道:「君兄,不是我矯俗,我這麼做,確是情非得已,倒是讓你見笑了!」這幾句話,當系指他喬裝改扮事。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情非得已,莫非與搖光殿有關?」
  黃衣人愣了一愣,一雙眸子霎時間,已在對方身上轉了幾轉,神色間大是存疑。
  君無忌察其神態,越知所料非虛,當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足下顯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可是?」
  黃衣人眼睛忽然睜得極大:「你怎麼知道?」
  「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無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來,你是搖光殿的一名叛徒。」
  黃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來。
  君無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為你的出走,搖光殿主對你不能諒解,是以你才被迫改變了本來面目,喬裝成一個駝背怪人,隱居在此人蹤罕至的天山,誠然是用心良苦了。」
  黃衣人呆了一呆,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君無忌道:「很簡單,這一切只是由你墜落地上的兩口匕首上推想而知。」
  黃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卻又心存不解。
  君無忌含笑道:「方纔你在昏迷之中,猶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這其中還有一個搖光殿主,足下劍術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這位殿主的傳授,果真如此,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間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異士了。」
  黃衣人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似心裡平靜下來,勉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心裡默默地想著:「原來我心有所思,突然發之夢囈,看來他所知有限,雖知搖光殿主其人,卻未必知道其他什麼,否則亦不會以『先生』、『異士』來稱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轉:「不知我在夢囈之中還說了些什麼?」
  正如君無忌所料,黃衣人果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甚至於連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虛。黃衣人之所以如此,當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無可置疑,他的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場突發的病,竟自敗露了他的苦心計劃,雖然未見得就是苦心白費,最起碼自己的偽裝身份,已自敗露,再要塑造一個新的形象,卻是談何容易?
  黃衣人的內心沮喪,實在無以復加,如果換在另一個人,很可能為了保護自己便會不擇手段,向對方猝然施展凌厲的殺手,只是偏偏這個君探花有恩於己,雖然見面不多,彼此之間,卻有一份互相傾慕的真摯情誼……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謀對策。暫時以靜觀變的好。
  黃衣人靜靜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無忌看過去時,己失去了原先的猜疑與凌厲。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這卻是我無能防範的,但不知我在昏述中還說了些什麼?」
  君無忌見他問得誠懇,也就據實相告。
  「有的!」他說:「你還呼喚著一個叫瑤仙的名字!」微微頓了一下,君無忌道:「我猜想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或許她與你有同門之誼?」
  黃衣人神色一凝,臉上立刻現出訕訕表情,偏偏君無忌犀利的眼神放不過他,直似想在他臉上瞧出些什麼來。
  在他的眼光逼視下,黃衣人終於大現尷尬,「這……」頓了一下,他才強自鎮定道:「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的!」君無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意著他,道:「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遷離此地,否則會有殺身之禍,很可能,這殺身之禍,便是來自這位瑤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
  黃衣人冷冷的道:「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君無忌一笑道:「當然是有理由的,我想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不錯!」黃衣人冷笑了一聲道:「那一天你傷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原來那位姑娘名叫冬梅?」
  黃衣人顯然又說走了嘴。他乾脆直言不諱道:「冬梅在搖光殿,雖然身份低微,卻蒙殿主重視,你果真當日失手殺了她,倒也罷了,偏偏你卻用獨家手法,鎖閉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傳話師門,對於搖光殿來說,便是前所未見的羞辱,你以為他們會隨便放過你麼?」
  在他說話時,君無忌甚至於可以感覺出他蘊含在眼神裡的隱隱敵意,猛然間使他瞭解到,對方顯然與前此受辱的綠衣姑娘冬梅,同屬「搖光殿」同一門戶,在某種意識裡,應俱有共同榮辱,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誼之下,卻又常似掩有若隱若現的敵意,道理便在於此了。
  這一突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略自驚心不已。「我幾乎忘了你也是搖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對我構成威脅,你卻似乎對我留了情面,這又為何?」
  黃衣人怔了一怔,訥訥說了句「問得好!」,便自站起來踱向窗前。
  「知道吧!這也正是我自己常問自己的問題……」面對著窗外沉沉夜色,黃衣人心裡像是壓置著一塊沉重的鉛,有時候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離開了搖光殿?分明身離神牽,多年來,儘管他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陽關,然而那一顆內心,其實一直念念不忘師門,即使在睡夢之中,亦不稍離,他曾經作過努力,忘記過去的一切,卻是力不從心。
  「結果如何?」君無忌鋒利的眼神,並不曾放過他。
  「沒有結果!」黃衣人忽然回過身來:「其實你又何嘗不是一樣?在你發現我出身搖光殿的一霎,你原可制我於死地的,但是你沒有,反而救了我,這又為了什麼?」
  「那是不一樣的!」君無忌淡淡地笑著:「搖光殿與我並沒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們恨我,我卻沒有理由自造殺孽,種下仇恨之因。」
  「但是太晚了!」黃衣人哈哈地笑著道:「當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閒事,又傷了冬梅,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在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凝重,絲毫也不帶顰笑口吻。一抹哀傷,浮現在他英俊但失之於憔悴泛黃的臉上,無異加重了前話的份量,那一雙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幾許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頻頻地搖著頭,黃衣人真似不勝太息。
  君無忌打量著他道:「你是說,搖光殿的人會來這裡找我?放不過我?」
  「他們就快要來了!也許已經來了!但是你卻不會感覺出來而已。」
  君無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難量的氣勢。
  「當然,你也許自恃機智武功,並不十分在意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別小心!」黃衣人歎息一聲,苦笑著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難操勝算,你……」搖搖頭他卻又不說下去了。
  君無忌皺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卻又付之一笑,他覺得在一件事情未發生之前,空憑臆測是沒有意義的,倒是有件事他卻希望先弄個清楚。「我……對不起。」他含著笑道:「我們總算有了初步的認識,我該怎麼稱呼你?」
  黃衣人聆聽之下,半天才似無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裡。
  很明顯,他連本來的面目都在掩飾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論真實姓名了,能夠吐出這一個「苗」字來,已經是難能可貴,顯然為情勢所逼。
  君元忌點頭稱呼了一聲:「苗兄。」
  黃衣人嘴皮子動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連同我這個人……都請你代為守口,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
  君無忌道:「在我的嘴裡,不會談論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
  黃衣人點點頭,含笑道:「我相信你。」頓了一頓,他才接下去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你去過沙漠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怎麼,你認為我應該去沙漠?」
  「也許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黃衣人冷冷地道:「等個一年半載再回來,也許就可躲過這次劫難了。」
  「你指的是搖光殿的人?」
  「不要以為我是在說著玩兒的!」黃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據我所知,當今天下,如果搖光殿要做什麼事,或是要殺一個人,無論這件事有多麼困難,或是這個人有多厲害,他們一定會毫無疑問的完成任務。」
  君無忌一笑道:「這麼說,他們是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有這麼大的仇恨?」
  姓苗的黃衣人冷冷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為了維護搖光殿以往的尊嚴,他們非殺你不可!」
  君無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讓他們稱心如願。」
  「你太固執了。」黃衣人臉上顯然帶出了不悅。
  君無忌平和的眼光,凝視著他:「不過,我卻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場!」
  「我?」
  「不錯!」君無忌臉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這件事情裡,你的立場如何?」
  一絲淒涼的笑,現之於他英俊卻憔悴的臉上。「這一點你亦可放心,我不會站在他們那邊,與你為敵的,不過,我也絕不會助你一臂之力!」
  「這樣我就放心了!」
  君無忌一笑,站起來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來訪,窗外月色又好,我們來喝一盅!」
  黃衣人原本沉重的臉色,卻也為之釋然了。「你這裡有酒?」
  「不但有,而且還是陳年好酒,只是一直沒有打開而已!」說著他隨即離座步出,走向書架旁邊。
  在一堆書籍後面,他終於找出了一個為黃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塵土,提起來細細地看著。
  黃衣人讚了一聲:「好酒!」
  君無忌揚了一下眉道:「你怎麼知道?」
  黃衣人道:「只看這裝酒的陶器就知了」
  「這麼說,你倒是識貨的了。接著!」右手一掄,嗤然勁風裡,已把手上酒罐擲了過來。
  姓苗的黃衣人右手輕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裡晃了一晃,點點頭道:「還有七成,正是醇香濃郁時候,多年來,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與你痛飲通宵吧!」
  說完他即行動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几,那雙眼睛卻一直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這罐酒你是從哪裡買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道:「這是買不來的,你既然在沙漠呆過一段時間,有一個人你也許曾經聽說過。」
  黃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海鬍子?」
  「對了!」君無忌說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認識他?」
  黃衣人搖搖頭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決計看不上我這個不會喝酒的朋友,據說此人有滄海之量,無論多烈的酒,只當飲水,生平卻從來也沒有醉過,不知可是真的?」
  君無忌笑道:「我也是聽人這麼說,至於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與他相識偶然,不過數面之緣,那一天他遠赴青海,行前忽然來訪,送了我一箱舊書,五罐美酒,至此一別多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衣人道:「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緣,絕不會對你如此,這人一身武功當然也錯不了,最讓人欽佩而為人稱道的,卻是他那一身輕功,即所謂是『陸地飛騰』之術……」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啊」了一聲,看向君無忌道:「我幾乎忘了,你也精於這門功夫,莫非……」
  君無忌點頭道:「我們曾切磋過,我為此受益不淺。」
  「這就難怪了!」黃衣人道:「我還知道此人隨身攜有一個紅色的大酒葫蘆,上面漆著一個『醉』字,再看見這罈子酒上也有這個字,便想到是與此老有關了。」
  說話時,君無忌己打開了酒罈子上的厚厚一層膠泥,揭開了壇蓋,一股濃郁的醇香酒氣,立刻佈滿了整個房間。
  黃衣人歎道:「好香的酒!」
  君無忌道:「我也不會喝酒,海道人卻說我有量,我與他喝過兩回,倒沒有醉倒,這酒是他自己釀製,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種不同酒麴,焙蒸而制,海道人說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脈俱開,有精純的內功根底者才可論飲,喝了不但無害,反而大有助益,後來我試了幾回,倒是言之不虛,也許對你有好處,今夜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大飲一回吧!」
  一面說,分別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黃,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燈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誘人。
  黃衣人忍不住雙手捧起,大喝一口。
  君無忌笑道:「慢著!」
  話聲未完,黃衣人已被嗆得咳了起來,一面卻自讚道:「好醇的酒!」
  放聲大咳之後,才自覺出了甘芳滿腮,一股熱氣,直貫丹田雙踵,通體上下舒泰無比,才知海鬍子所說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風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驅風寒。抬眼看向對方,君無忌正自微笑點頭,像是連自己內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來,這「飲酒」一項,分明是對方有意安排,並非全在「即興」,一時心裡大生感激。
  君無忌卻已離座而出,由廚內取出了兩隻瓷碟,另外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隻已褪羽毛的「風雞」。
  「這是我學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獨享,拿來下酒,倒也可口,乾脆筷子也省了,咱們就用手撕著吃吧!」
  說時將全雞一分為二,各人一半,自己隨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無窮。
  黃衣人沉鬱的臉,不覺為之開朗。第二觥飲下之後,黃臉人已自泛出了閃閃紅光,擱下了白色酒觥,那一雙炯炯眸子,直向著君無忌臉上逼視不瞬,「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快活過,人生苦短,何必這麼折磨自己,我總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誠,有句話我想當面請教,還請你據實以答。」
  君無忌一笑道:「當答則答,不當答,恕難以告。」
  「好吧!」黃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瞞你說,我對你確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
  「當然是假的。」
  「那麼真的是……」
  「君無忌!」
  「君無忌?」黃衣人重複念了一遍,讚道:「好氣派的一個名字!」
  「這是我為自己取的!」
  黃衣人不禁為之一怔。
  君無忌一笑,飲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歡這個名字,無拘無束,海闊天空。」
  「那麼你原來的名字是……」
  「沒有原來的名字!」忽然他臉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憤恚又似遺憾,冷笑道:「原來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從一出生就已經死了。」
  黃衣人眼睛睜得極大。明明活著,為什麼要說自己死了?當然有非常的原因,透過對方的沉重表情,簡直可以感覺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許他從小,一生下來就已失去了父母,為別人所收養,這種情況之下,他自然是不會知道自己的姓名了,無論如何,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願記起,自己又何必觸動他的傷懷?一霎間,黃衣人內心便只是充滿了歉然,決計不再多問。
  君無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過去的我雖然早已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卻依然健在,我為自己取了這個名字,自此遨遊四海,百無禁忌。」舉了一下酒觥,與對方又幹了一口。
  黃衣人在談論自己時,一雙眼睛瞬也不瞬的向他注視著,忽發奇想的把他拿來與另一個人的影像重疊,卻是似是而非,不過是一時奇異幻想,終究是不具實際意義的。由是他把到了口邊的一句話吞進肚裡。
  燈焰噗突突跳著,光彩迷離。君無忌暫停了他的話聲,這裡便再也沒有一絲異音,偶爾牽起的微微夜風,惹得垂掛在簷前的貝質風鈴,滴滴溜溜打著轉兒,散發出清脆悅耳的零碎音階,聲聲動聽,每一下卻都似扣進了人的心靈深處,啟發著你的睿智、靈思……
  黃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卻是由衷地笑了,「其實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雖然生有父母,但他們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臉上井無痛苦,該痛的早已痛過了,該苦的也已苦過了,「是死在韃靼人手裡的,至今屍骨無尋。」說到這裡,他覺得再也沒有隱瞞自己真實名字的必要了,隨即道出了真實姓名。
  原來他就是「苗人俊」,那個自幼為搖光殿主李無心所收養的兒子。雖然礙於門規,他不能暢所欲言,但是所能說的,他卻也都說了。
  君無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雙亡,好心的搖光殿主李無心收養了他,不但傳以武功,而且視同己出,收為螟嶺義子,苗人俊亦曾隱約的透露,李無心還有一個女兒,卻沒有說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無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無心是個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驚:「李無心?」對於這個女人,他倒是由衷的感到好奇,說了一聲,十分驚異地看向對方。
  「你是奇怪,會有人叫這個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個奇人,冷酷、無情、可怕到了極點,但是卻是我深深所愛的人。」這後一句話,才似說出了他的心聲。
  當然,他所謂的愛,為母子之愛,這種「愛」一旦形成,這個天底下,便是最堅強的力量,也難以分開。這便是苗人俊痛苦復矛盾的原因了。
  「總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態,訥訥地道:「你們會見著的,但我卻不希望。」他仰起頭,把滿滿一觥酒喝乾,隨即站起道:「走了!」
  樽中酒已空,應是分手時候。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向這位新朋友暫時告別,雖然他仍有滿腹疑團,但是他卻知道現在還不是解開的時候,還是讓未來時間決定一切吧。
  桃花謝了春紅,風發了一樹的綠意。
  春風徐吹,林葉盡顫,艷陽裡直似無限抖擻,亮滿了新生的無盡綿延,一切都在靜止之中,這靜止卻又包涵著強烈的動態與永無止境的「生生不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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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6:24
第七節

  人如果有一天能夠切實的覺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夠覺悟到自己其實也是屬於自然界的一分子,儘管只是銀河中的一粒細沙,其份屬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機,卻是不容否認。竟日裡在塵世打滾,追逐聲色酒肉,固然靈性盡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眾生,其實又有何異?惟有多近自然,熱愛自然,才為有福,若能進一步瞭解自然,擁抱自然,化身於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間一等強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義才堪認定,才能不與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誰又會去想到這些?
  把赤著的一雙腳,浸入冰澈碧藍的溪水,一霎間,整個身子俱都興起了絲絲涼意。
  長髮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輕煙、溪水、澗石,一入自然,皆為圖畫。水中游魚,歷歷可數,青蝦墨蝦,聚散淺水石礫,靜觀萬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萬物,萬物師法自然,這其中應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嘗嘗這個,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後膛著水走過來,手裡提著個小小竹簍,裡面裝滿了青蝦,雙手遞上。
  君無忌探手接過來,只取了一隻,餘數皆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聲,搶拾不及,連聲嚷著可惜。
  近日來,他新習「辟谷」之術,只食少許,卻對雪水融集處的幾種野生植物感覺興趣,其中有一種通體透紅,高僅兩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淺水石隙間,到處可尋,在他看來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賜,棄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陽在黃昏裡交織出無限譎麗,和風廣披,林葉蕭蕭,他二人在這裡已蕩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卻也沒有歸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書,背一遍給我聽聽!」
  「是!」由水裡一躍而起,擦乾了腿上的水,放下褲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邊,隨即結結巴巴地大聲背誦起來。
  還算不錯,君無忌只提了他兩三個字,糾正了他兩個字的發音,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與山濤絕交書》,字裡行間,充斥著一股凜然正氣,顯示著嵇康這個人的風骨嶙峋,不與俗世紅塵所苟同,儼然天地間一大丈夫。
  書是背完了,小琉璃卻仍不能盡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這個山濤又是誰呀?」
  「我昨天已經告訴過你了,他是那個時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書,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與嵇康原來甚是交好,人稱竹林七賢,他做了大官,心裡卻放不下許多故日朋友,紛紛推薦他們出來做官,卻偏偏遇見了淡泊功名富貴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謀,這篇《與山濤絕交書》,便是因此而出。」
  君無忌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住,打量著當前的這個狀似聰明的「小琉璃」。這一霎,他靈秀氣致,沐浴在和煦春風之中,諄諄而訴,儼然古之儒者風範了。
  「這我可有點糊塗了!」小琉璃揚著臉兒道:「做官可又有什麼不好?人家好心要請他出來做官,難道還錯了?犯得著跟人家絕交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問得好,你能有此一問,便證明這幾個月你隨我讀書,已有了長進!」
  「先生您又誇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做官本來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官難為,而宦海波譎,極難自持,除了得小心防範朝中奸小,不為所乘,還得侍候主上,要是這個主子是個昏君,不但難以有所作為,隨時還有性命之憂,所謂『位極人臣』,沒有一番奉迎鑽營的功夫,一個臣子想要有所作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這套功夫,捐棄了自己的個性人格,也未見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隨時還得提著小心,是以,真正高風亮節,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剛才說到的那個嵇康,他就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才辭官不做的,其實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雲,但是他寧可彈琴詠詩,終其一生,是以山濤欲薦他為官,他不惜與之斷交,亦不屑為之,這並非他的矯情,而是一個人的風骨氣概。鐘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強不來的!」
  小琉璃半張著嘴,似懂不懂地點著頭:「可是,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對皇上盡忠……嗎?」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了,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忠於他的理想、事業,忠於他的人民社稷,卻遠比對皇上一個人盡忠,要有價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說法。」君無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個人的風骨氣節最是重要,讀書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一個沒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學問,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為,反倒有害民生國家,一個沒有氣節的人,是不配讀書的,你要記住!」
  小琉璃還很少見他用這般嚴肅態度說話,一時為之噤若寒蟬。
  君無忌見他如此,不免一笑,臉色隨即為之平和道:「你年紀還小,今天從我讀書,我要告誡你的是,千萬不可讀死書,人生到處都是知識和學問,要讀活書,即使出之聖人的話,也要自己思量,覺得對的,才能付諸實踐,千萬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樣雖讀書萬卷,汗牛充棟,充其一生,不過一腐儒、書蟲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說的,我明白了!」
  君無忌收回水中雙足,擦乾了,踏上芒鞋,長髮拂肩,迎以林風,狀極瀟灑。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羅漢八掌』,我練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無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現醜,就施展出來吧!」一面說,目光向著身側林內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會意,恭應了一聲,當即走向正面草坪,拉開架勢,隨即施展開來。
  他習武日短,根本談不上有所成就,「羅漢八掌」不過是看來笨拙呆板的八個動作,君無忌傳授他,旨在築基,看來毫無美感,反而狀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來,已足令人發噱,偏偏每出一掌,還吐氣開聲的「嘿」上那麼一聲,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這裡才施展過半,即聽得身側林中,傳出「咕咕」一陣子嬌笑之聲。
  小琉璃聆聽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動作,伸長了脖子大聲道:「誰?」
  暗中人估量著行藏已露,小琉璃又這麼出聲一喝,便只得現身而出。
  衣帶輕飄雲霓仙姿,原來是一雙麗人。
  雙方原來是認識的。
  「啊!原來是大……小姐……來了……」小琉璃一時漲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兒在後,已是姍姍來到了近前。原來她二人已來了一會兒,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見,君無忌顯然早已發覺,只是沒有說破而已。
  由二女臉上神采看來,方才笑聲,定是冰兒所發,這時雖自強行忍著,猶不免面上訕訕,偶爾與小琉璃目光接觸,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頭笑了出來。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禮,還不上前告罪?」
  冰兒應了聲:「是。」紅著一張臉,上前幾步,向著君無忌請了個萬安道:「婢子失禮,先生不怪!」說了這句話,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逕自低著頭退後一旁。
  君無忌一笑道:「他樣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氣,你們來了有一會兒了吧?」
  春若水頷首「嗯」了一聲,臉現笑靨道:「當時你正在教他唸書,所以沒有敢現身打擾,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哪裡話!」君無忌一派自然,含笑道:「這裡人人可來,豈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見,姑娘身子可好,前此傷勢如何?」
  「全好了!」說時,春若水已來到近前,一面笑道:「這可又是我的不對了,一直也沒有上門道謝,失禮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雲鬢,襯著一襲素綾長裙,直似出水鮮荷,俏然玉立,清麗出塵。「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說:「在家裡悶得發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閒氣,想到這裡清靜清靜,摘幾個新鮮桃子,卻是遇見了你。」說到「你」字時,不經意地挑動了一下長長的眉毛,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無忌臉上,隱隱中直似有情,卻是那般悵惘,不著邊際。
  「大小姐,您可喜歡吃嚇!這裡青蝦又多又大,新鮮極了,我給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說,小琉璃挽著一雙褲管,這就要涉水撈蝦。
  「不啦!冰涼的,小心凍著了!」嘴裡這麼說著,臉上卻不自禁地瀰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聽說涉水抓蝦,心裡便先自高興,若是君無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會下去。
  一聽說下水撈蝦,冰兒先自叫起好來,慌不迭跑到溪邊,小琉璃把裝蝦的竹簍子遞給她,兩個人指指點點,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裡,這就抓起蝦來。
  幾隻紅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飛著,映著快要下山的太陽,幾乎完全靜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紅通通亮晶晶的,簡直像是寶石瑪瑙做的,怪可愛的樣子。
  「很久沒看見你再唱歌了,這陣子都忙些什麼來著?」春若水偏過頭來,直直地瞅著他,眼神兒裡滿是關注,說真的,自從那一天由君無忌住處轉回之後,這個人的影子,越發的盤踞在心裡了,說不上什麼原因,只要一靜下來,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無忌挑動了一下他的長眉,道:「唱下去,人家都當我是瘋子了,聽說衙門裡已經有人在注意我,要傳我去問話呢!」
  春若水「哦」了一聲,由不住低頭笑了,「聽說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廟裡,正式設了館,收了不少學生呢,是不是?」
  「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無忌一笑道:「其實說不上什麼正式設館,我也是頭一回,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看他們生活貧苦,荒蕪了學業,實在可惜。」
  「你真是個怪人!」春若水掉過身子來,一手托頤,用著神秘的眼光,打量著他道:「這麼說,你是打算在這裡長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可也不會永遠在這裡住下去,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不為什麼……」她的臉紅了一紅,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轉向一邊。
  那一邊傳來冰兒天真的嬌笑聲,敢情是小琉璃抓蝦不慎跌倒在水裡了。
  「對不起!」春若水羞澀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點麼?」
  君無忌沒有說話。忽然他眼睛裡面爆出一種驚訝,對於春若水的這份關注,感覺到詫異和驚訝。然而,他所看見的這張臉卻是天真無邪的,充滿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那種光彩。他的詫異隨即為之消失,從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有過的朦朧。
  睜大了眼睛,他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少女,這一霎他內心無疑是激動的。說來難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幾年,在他的感覺裡,竟然好像還是第一次和異性有所交往,就像這樣面對面談話的經驗,以前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去領略一個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視的眼光,看得心緒紊亂,臉上一紅,語出呢喃地道:「你……怎麼了嘛?是我說錯了話?」
  君無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覺,搖搖頭道了個「不」字,即行向溪邊走過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覺笑了,「你怎麼不說話?」說著,她起身跟過去。
  二人比肩並立,面對著清澈見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現著兩個人的影子,整個溪面為橘色的夕陽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澤,人在其間,宛若置身於圖畫之中,便是癡人目睹及此,也覺得美了。
  猛可裡劈啪一聲,一隻大禽自對面水草中鼓翅而起,兩個人都似嚇了一跳。
  那是一隻天鵝之類的大鳥吧!丹頂銀翼兩翅生風,一經展翅已飛身當空,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置身青冥雲煙,眼看著只剩下了小小一個黑點。
  君無忌望著它一起沖大的去影,頗似有所感慨。
  「姑娘請看!」追認著那個小小的黑點,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盡解地看著他,臉上現著迷惑。
  「形單影隻,來去一身!」他微微笑著,臉色頗具淒涼:「這便是我的寫照。」
  如果說鳥類也同人一樣有所感觸的話,是否也會有孤單的感覺,像是天上的鷹,孤獨一身,竟日遨遊著長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獨的感傷!
  自然,在「鷹」的意識裡,是不屑去理解同屬鳥類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樣的呢?古往今來,越具抱負,越強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獨的,所謂的「超然」、「卓越」便是如此吧!
  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春若水臉上現出了一種傾慕,像是有所反應,她已漸漸地開始瞭解到這個人的「卓然不群」了。「君無忌!」輕輕喚了他一聲,她訥訥地道:「你的家呢?我是說,你家裡的人都住在哪裡?」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形單影隻,來去一身。」
  「但這不能代表你沒有家呀?」
  「對我來說,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間,他臉色沉著,現出陰森的笑容。「也許我曾經有過一個家,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印象,也就說不上有什麼特殊意義了。」
  臉上又重新現出了笑容,平和中顯示著他的執著,以及些許自賞的孤芳。「對於你來說,我是費解的!」君無忌笑道:「何必去費這個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瞭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願意多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倒是有一樣,卻一定要你答應我。」眼睛裡含蓄著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細細的眉毛,意思似在說:「怎麼樣?」
  君無忌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那塊紅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這塊皮子!」
  「那是什麼?」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為你應該猜得出未……是……」一笑道:「我說出來,你可要一定答應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說了。」
  君無忌端詳著她的臉,頓了一會兒,輕搖了頭說:「我自問能為姑娘效力處甚少,說了反倒令你失望,還是不說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該回去了,我先走一步,這就再見吧!」
  微微點了一下頭,逕自轉身離去,甚至於連同行的小琉璃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會一口答應,想不到對方竟是冷漠如斯,說走就走,了無牽掛,一霎間只把她愣在當場,作聲不得。她平日養尊處優,最是要強好勝,仗著她春家的名號財勢,誰不讓她三分?更何況她的美,遠近馳名,芳蹤到處,多的是慇勤自獻之人,每說一句話,也被人當作玉旨、綸音,報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絕之理?想不到卻在這裡碰了釘於,雖說身邊沒有外人,以其自視之絕高,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心裡一陣子發窘,既憤又氣,於是呆呆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差一點連眼淚也落了出來。
  卻見冰兒笑嘻嘻的由那邊跑來,兩隻手捧著裝蝦的竹簍,一陣風似地來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這麼多蝦,都滿了!」
  身後的小琉璃,高挽著一雙褲管,週身水淋淋地也跟了過來,嘻著一張大嘴,像是功勞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這麼些個,夠炒上一大盤子的了,真好!」冰兒邊說邊自舉起手中蝦簍,直送到春若水臉前,不經意卻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開來。
  「走開!」
  氣頭上力道不小,冰兒竟來不及閃躲,嘩啦啦手裡的蝦散滿了一地都是。
  「唷!」嘴裡驚叫一聲,慌不迭往地上搶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兩個人這才發覺敢情大小姐臉上神態有異。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樂意,一下子都為冰兒引發了,卻把一雙含著淚光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盯著冰兒,說不出的一陣懊惱、失意,偏偏無能發洩。畢竟冰兒是無辜的。
  「咦,小姐,您這是怎麼啦?」拾了一半蝦,冰兒傻乎乎地站了起來,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這才著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說罷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想著不對,趕忙又轉回來,必恭必敬地向著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說句體面的告別話,嘴還沒張開,對方卻刷地掉身而去。
  冰兒叫了聲「小姐」,忙自追上去,哪裡能追趕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她輕功原本就好,這一施勁兒快奔,冰兒自是追趕不上,轉瞬間已遁身於濃密的桃樹叢間。
  她像似有意借助奔逐,以發洩心中悶氣,卻偏偏有人不容她稱心如意。
  猛可裡一條人影自樹叢裡閃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人身法好快,更見輕巧,身子一經閃出,二話不說,右手掄處,直向著春若水臉上擊來。
  春若水奔勢極快,這人現身得又是這般突然,一時想收住身子,簡直不能,急切間嬌叱一聲,出手就迎,反向對方臉上抓來。
  恍惚中看見了對方面影,才驚覺到對方像自己一樣,原來是個姑娘人家。
  這個姑娘可不是好相與,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發覺對方少女身份,心裡不禁有些後悔,因怕用力過猛,傷了對方面門,其勢已是不及。其時對方姑娘的一隻纖纖細手,原也幾乎擊到了春若水臉上,其勢各有前後,看來卻是一樣的疾,簡直不容撤換,直似玉石俱焚。
  自忖著難免「兩敗俱傷」,春若水一時心膽皆寒,偏偏對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危機一瞬間,那只遞出的手,倏地向側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閃開了春若水面門,不偏不倚的正好迎著了對方的那只修長手掌。
  兩隻女人的纖纖細手,各自聚集著驚人的功力,只是所顯示的力道,卻是一剛一柔,大相逕庭。
  春若水這隻手力道充勁,無疑是剛的一面,對方少女的一隻手,卻似嬌若柔荑。
  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間定住了。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卻自對方少女那只纖細修長的指掌之間,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道。
  那種感觸怪異得很,春若水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感覺,隨著對方手上一個極為巧妙的翻轉式子,借力使力」呼的一聲,春苦水整個身子。已被高高拋起。遠遠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個前奔的勢子,連同出手的力道,一古腦兒全部為對方假藉著目標的轉移。化解了個乾淨。妙的是竟然悉數用在了自己身上,呼一足足飛起了丈許來高。
  春若水嚇了一跳,總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個滾翻,硬生生把起來的勢子給壓了下去,飄出丈許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後,猶自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裡左右打轉,心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數?眼前人影一閃,敢情對方那個長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這一次較諸上一次更要快了許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覺得雙肩上為之一疼,已為對方突出的一雙纖手拿了個結實。緊接著長身少女的手勢抖處,春若水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己自被摔了出去。「噗通」,這一下子力道還真夠重,直摔得她頭昏眼花,兩眼金星亂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躍起之後,才自覺出身上反倒變得輕快了。
  「你……」春若水既驚又忿,怒看著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你是誰?」
  太陽雖然下山了,可是天還沒有黑。
  林子裡光彩舒徐,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長長身軀,細細的腰身,隔著一襲鹿皮長裙,亦見其修長均勻。
  這個人堪稱得上秀麗出群,只是對春若水來說,毫無疑問,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對方年歲也與自己相彷彿,即使大一點,也屬有限。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狡黠但卻美麗的眼睛,應該是她整個臉上最突出的一部分,這時卻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著。
  「你大概就是這裡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吧!」長身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久仰之至,聽說你文武雙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來,好像也並不怎麼樣,這樣的武功,是不夠資格稱雄霸道的。」
  「你胡說些什麼?」春若水睜圓了眼睛嗔道:「誰認識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
  「從來的地方來的!」長身姑娘道:「認不認識都無所謂,今天見了面以後,我保證你對我印象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說時,這個姑娘腳下緩緩向前邁進了一步。頓時,春若水就覺出有一股無形的凌人勁道,迎面襲來,一時連身上衣裙亦為之飛揚起來。雖說是好沒來由,春若水卻是萬萬也不會想到,這股凌人勁道,竟是發自對方身上。
  「你對我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不要緊,我們這就來比劃比劃,我保證,你連我的身邊也沾不上一點,不信你就試試看。」
  說時她面含微笑,不著一些怒跡,話聲一落,緩緩又自向前方踏進一步。隨著她前進的身子,此時又有大股勁道,襲近過來。
  這一次春若水可是驚覺到了,她自己功力雖然還沒有達到這般境界,可是卻也知道,一個人如果內功達到了一定境界,練成「提呼一氣」的境界之後,便可以運之於體外,甚至於可以用以傷人。有了這般造詣,隨時隨刻都有一層氣機圍繞全身上下,用之於動手過招,常常可以事先測知敵人意圖,即所謂「敵未動而己先動」,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動,自是味滿迂迴,不可思議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禁不住大為驚心,表面不著痕跡,暗中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看來和自己年歲相若的姑娘,竟然會負有如此奇異的功力,看來今天這個架是打不下去了。
  這麼一想,她乾脆倒也不氣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動手,要我出醜麼!哼!我就偏不要你稱心如意,倒要看這個架怎麼個打法?」
  思維一轉,果然心平氣和,先時的盛怒,一古腦兒變得無影無蹤。
  對方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視著,長長的一雙黛眉,向兩下遄分而起,那一雙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著幾許睿智,似笑未笑,整個臉上交織著罕見的清秀鐘靈氣息。
  看起來,兩個人同樣的冰雪聰明。
  「好涼快的風。」輕輕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亂髮,春若水仰首當空,有意裝糊塗地把對方發自體內的氣機當成空谷來風,避開了對方那雙「諱莫如深」的眼睛。
  「是麼?」長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試試看吧!」
  一面說時,腳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間,大片風力平地而起,呼嘯一聲,引得地上殘枝敗葉悉數騰空而起,刷然作勢,一徑穿林而入,惹得蕭蕭林葉,紛紛墜落,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勢越是驚人。這一切無疑是長身姑娘所賣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為之驚心?
  長身姑娘以充沛內元真力,逼行體外,露了這麼一手,雖不曾與對方真的動手過招,卻也達到了「不戰怯人」之功,內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葉悉數為之墜落。
  一起一收,層次鮮明。滿空枝葉猝然落地,一時萬籟俱靜,再沒有一絲微風,一片飛葉。
  春若水即使存心裝傻,卻也不能「無動於衷」,神色間便自現出了悻悻表情。
  長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著她點了一下頭,挑動著長長的眉毛:「今天有點不大對勁兒,看來這個架是打不成了。說真的,我們能有今天這一見,也算有緣,我就住在城裡的『玉荷香』,一半時還不會離開。歡迎你隨時來玩。」說完了,她隨即掉身而去。
  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姍姍回過身來。春若水兀自睜著雙大眼睛盯著她。
  「有句話忘了問你,」長身姑娘臉上現出了一抹微笑:「剛才跟你在一起談話的那個人可是姓君?」
  春若水微微一怔,這才知道,敢情自己與君無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她的眼裡。雖然說她與君無忌之間,在感情上來說還談不上什麼發展,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在她的心裡卻佔著極重要的位置,這是屬於她自己的一份隱私,自不欲為外人所知。長身姑娘忽然有此一問,雖然極其自然,並不似有任何影響,卻在春若水心裡激起了一番波動。這種感觸極其微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覺,鎮定下來,顯然已無了痕跡。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為什麼不能問這個?」長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個君探花吧?」
  春若水心裡一顫道:「你認識他?」
  「如果認識也就不問你了!你覺得奇怪?」長身姑娘笑了笑,繼續接道:「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裡人都在談他,我難道就不能問問?」
  春若水想想無話可答,長身姑娘卻含著淺淺的笑,轉身自去。
  桃林裡已現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在附近幾棵樹上亂囂地叫著。
  春若水不自覺地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到要問她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容到她追過去時,卻已經失去了她的影子。
  涼州城大軍雲集,彙集著各路而來的北徵人馬。
  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聽說皇帝親率大軍,分兵五路由北京來了,可是直到如今,還沒有迎著老人家的龍駕。這會子來了消息,說是聖駕已到了蘭州,就要起駕北上了。
  說來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過是對付「瓦刺」一族區區四萬人馬。曾經歸順受封為「順寧王」的瓦刺部族首領「巴圖拉」,因為「獻璽」不成,惱羞成怒的在邊界虛張聲勢,部署了一些人馬,可憐朝廷,只以為他是有所異圖,這便又一次「御駕親征」,未免是小題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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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6:54
  也許是當年被蒙古人統治怕了,一點風吹草動,也能令大皇帝寢食不安(作者按:成祖對北用兵,前後總計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將邱福擔任主帥之外,剩餘五次皆御駕親征,其本人於第六次親征,班師回朝中死於中途)。為了抵抗想像中「死灰復燃」的元軍,成祖不惜在北京大興土木蓋置規模宏大的宮殿(即今日北京故宮),著手將國都由南京遷來北京,他要親自坐鎮,立志肅清沙漠,不再給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次親征,雖不似第一次號稱六十萬大軍那般強大,可也人數不少,兵分五路,聲勢極見浩大,比較特別的是,這一趟隨同他御駕親征的,除了次子「漢王」高煦之外,還帶著他心愛的皇太孫朱瞻基同行,要他長長見識。
  也許不欲過於招搖,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軍次蘭州,朱棣皇帝臨時心血來潮,一紙手令,免了漢王「征北大將軍」的封號,要他不必跟隨自己北上親征,暫時率部警戒河西,只等著大軍凱旋而歸,一同班師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這道硃砂御筆親批的手令,為「漢王」高煦帶來了一番意外的驚恐與臆測。跪接聖旨之後,高煦特別把宣旨的中軍主將鄭亨讓至花廳,傳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盞不飲,久久無語。
  鄭亨旁敲側擊,早已看出了王爺的心事,他與高煦交非泛泛,當年「靖難」之役,鄭亨為前朝密雲衛的指揮僉事,即為高煦所招降,日後得能封侯,亦多賴高煦從中斡旋美言,這一次侍駕親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薦其勇,才得拜將侍駕同行,對於漢王的知遇隆情,鄭亨百死無能為報。眼前倒似機會來了。
  「恭喜王爺!這一次御駕親證,定當旗開得勝,班師回京後,論功行賞,王爺便是第一大功,聖眷之隆,便是當今太子,也是難以望其項背……」說時鄭亨離座站起,雙手捧盞,笑嘻嘻地道:「卑職恭敬王爺一盅,先乾為敬,請!」一面仰首,便自將手中酒飲了個乾淨。
  高煦望著他意圖闌珊地笑笑,手裡的琥珀玉盞,拇指上的漢玉搬指交映生輝。「是麼?我看並不盡然,你歸座吧!」
  鄭亨應了一聲,回座坐好。
  高煦把一隻琥珀酒盅兒滴溜溜在桌面上打著轉兒,一雙眼睛乜斜著鄭亨道:「怎麼會忽然改了主意?準是誰在老爺子面前玩了舌頭,你可知道?」
  「這個……」鄭亨想了想,搖頭道:「以卑職看還不至於,這些天聖上一直都還在惦記著王爺,五天以前的全鹿晚宴,他老人家特別還提到您,說是王爺您最愛吃鹿肉,要賞您一隻鹿腿,是楊大人說王爺遠在涼州,這條腿怕是到不了就餿了,聖上哈哈地笑了!」
  高煦聆聽之下,臉已大為轉和,輕歎一聲道:「說的也是,從靖難之役起,我父子就一直沒有分開過,他老人家一直還是惦著我。」微微一頓,他坐正了道:「怎麼,楊榮也來了?」
  「來了!」鄭亨說:「聖上要他一路上給太孫上課,怕太孫耽誤了功課。」
  高煦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就是我哥哥聰明的地方,他知道聖上疼愛這個孫子,而他本人人緣又不佳,把兒子往聖上跟前一送,皇上一疼孫子,他這個太子也就固若磐石了,不用說這是胡廣、楊榮他們出的主意了!」
  「這……」鄭亨垂下頭道:「卑職可就不清楚了。」
  「哼!一定是!」高煦一隻手攥著手裡的酒盅,瞪大了眼道:「誰好誰壞,誰存心跟我搗蛋,我心裡清清楚楚,想弄個毛孩子把我給砸下來,做夢!你們走著瞧,倒看看鹿死誰手?」
  鄭亨一聲不哼,只是在一旁賠著小心。
  高煦看在眼裡,忽然一笑道:「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錯待不了你。」
  「是。」鄭亨離座肅立,一副軍人本色。
  「坐下,坐下!」高煦笑著拍了一下手道:「給將軍看酒!」
  幾個身邊親信,剛才都走了,應聲出來的,不是外人,正是他新愛的隨身小妾「銀雁」。
  這個銀雁如今已改了裝束,羽衣鳳帔,丰姿綽約,看來越發標緻了。輕輕扭著腰肢,喚了聲「王爺」,向著高煦福了一福,這就要去執壺看酒。
  高煦眉開眼笑道:「你來了?」指著鄭亨道:「這是新拜的北征中軍主帥鄭亨鄭將軍,上前見過。」
  銀雁待要見禮,鄭亨卻慌不迭離座站起,睜大了一雙牛眼道:「這位是……」
  高煦哈哈一笑道:「這是我新收的一房小妾,他娘家姓季,就叫她名季銀雁吧!」
  「那怎麼使得?」鄭亨正色道:「既是王爺寵妃,理當以君臣之禮相見!」
  「不必了!」高煦哈哈一笑,抓住鄭亨手腕,似喜又嗔道:「剛才那話日後不可談起,別人聽見,可又要多心,說我目無太子了!」
  「可是眼前沒有外人……」鄭亨笑瞇了眼道:「王爺您就是我鄭亨未來的聖君呀!王爺難道沒有聽說?」忽然他的聲音放小了,一面把頭湊近高煦耳邊道:「朝中傳說,北征凱旋之後,就要改立王爺為太子啦!」
  高煦哈哈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其實這個傳說,他早就聽說過了,心裡卻井非沒有隱憂。眉頭忽然一皺道:「不見得吧,真有這個意思,為什麼還帶著太孫同行?」
  「這……」鄭亨搖搖頭道:「依卑職見,這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你的意思是……」忽然一笑道:「今天不談這個了,坐好了,咱們喝酒!」
  銀雁嬌笑著喚了聲「鄭將軍」,已自手上銀壺,滿滿為鄭亨斟了一杯。
  「不敢當。」鄭亨抬頭看了一眼,只覺得王爺這個寵妾,果然頗具姿色,櫻口瑤鼻,眼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頗有懾人之勢,襯著一雙遄起一如刀裁的眉毛,更似有幾分男兒的英氣,這等儀容,絕非出身風塵,卻不知王爺哪裡覓來?心裡羨煞,由不住又自多看了一眼。
  高煦見狀,微微一笑道:「我這小妾還擅歌小令,彈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晚了,等你北征回來,我讓她好好唱上幾段給你聽聽。」
  「王爺恩寵,這就不敢當了!」一面說,一面雙手捧杯站起道:「一言為定,卑職先乾為敬!」
  說著仰首,把滿滿一盞酒飲了個涓滴不剩,下意識地又向著銀雁看了一眼,回目高煦道:「卑職奉旨還要到李大人的『哨』軍去一趟,這就向王爺告辭了!」說著,即向高煦行了大禮。
  「這就走麼?」高煦打量著他道:「好吧,過境涼州時,你再來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鄭亨連聲應著,又向一旁侍立著的銀雁抱了抱拳,逕自轉身步出。
  高煦親自送他出了花廳,在二門外招呼了他的隨從,這才轉身回來。一進門就迎著了銀雁的盈盈笑臉,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卻被高煦一把抓過來,讓她坐在膝上。
  「別價,」銀雁緋紅了臉,左右打量著,道:「別叫他們看見了。」
  「這裡沒有外人,我打發他們走了!」
  「這麼說,王爺與那位鄭將軍是談重要的事了?」
  「那還用說?」頓了一會,他才歎了一聲道,「皇上來了聖旨,著我就地警備河西,除了我征北大將軍的封號,用不著再去蒙古打仗了,這一下可以好好跟你在一塊了,你這一頭漂亮的頭髮,也用不著再剪了!」
  「啊!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高煦怔了一怔,道:「咦!你好像還不大高興似的?」
  「妾身哪裡敢?」她輕輕歎了一聲,略似遺憾地道:「妾身遺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在王爺跟前效力的機會,也叫王爺看看妾身吃苦不讓男兒,頭髮剪了又算什麼?以後還會再長出來的。」
  「好!」高煦連連點著頭道:「說得好,你果然沒有讓我白疼你,真要把你送給了別人,我還有點捨不得呢!」
  「王爺!」銀雁忽地站了起來,道:「您說什麼?」
  「銀雁!」高煦笑了笑道:「剛才那個鄭亨,我看他對你甚是有意,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身拜中軍主帥,未來前途無量,我打算把你送給他,你可願意?」
  不容他這幾句話說完,銀雁早已經熱淚漣漣,那張俏臉一霎間,變得雪也似的白。
  「王爺!你不要再說了。」她身子搖了一搖,就著一張太師椅,直直地坐了下來道:「王爺……使不得。」說著,眼淚更自簌簌淌個不已。
  「你也許還不知道,」高煦道:「他是受封的『武安侯』,聖眷正隆,你跟了他實在也很不錯了,還不願意?」
  「王……爺……」銀雁簡直位成了個淚人兒,道:「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她忽地伏身地上,頻頻叩頭不已。「王爺……」她斷斷續續的道:「打從那天進了王爺家門,侍候了您,妾身就是王爺的人了,一馬難配雙鞍,烈女不事二夫!王爺真要把妾身賞給了外人,妾身可是活不下去了,也只有一死以謝王爺的大恩,也不能……也不能……」一時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高煦臉色微現不悅,卻又改了笑臉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你看你哭成這樣,起來,起來。」一面說,伸手把她給拉了起來。
  「王爺……這才幾天,您……就煩我了?」銀雁抽出了絲帕,背過身子一面擤著鼻涕,道:「這輩子我跟定了王爺,什麼時候王爺不要我了,只說一聲,我自個會打發我自己,用不著您為我煩心……」
  高煦看著生愛,著實有些感動,自她手裡拿過絲帕,親自為她拭著淚。「幹嗎說這些喪氣話?照你這樣,我府裡眾多小妾豈不都要尋死了?」
  「我是我,」銀雁斜過眼珠來道:「妾身只要服侍王爺,哪怕降為王爺跟前一名歌伎、一名丫環,這輩子也是服侍您定了,哼,我就是不離開您!別想把我……送給外人,什麼侯不侯的,我才不稀罕。」
  說著,她接過絲帕來,把臉上擦擦乾淨,站起來向著高煦窘笑道:「都讓我把王爺您的興頭給敗了,我給您燙酒,菜都涼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那我就扶著您到那邊坐一會兒。」一面說,銀雁就過去扶高煦站起,卻被高煦一把抓住了胳膊道:「我才多大,就用著你來扶我了?」
  銀雁只覺得王爺那只抓著自己的手,火也似的發燙,一抬頭,接觸到對方那雙充滿了湛湛情焰的眸子,心裡頭禁不住一陣子發慌,頓時臊紅了臉。
  高煦一隻手緊緊抓著她的膀子,那一隻手可就攀上了她的香肩,臉上顯示著不懷好意的那種笑,緊接著他的那隻手已自探入銀雁的酥胸,在對方隆起的部位恣意摸索起來。
  「王爺……您這是怎麼啦?不行……這裡不行呀……」
  紗幔雙分,一簾相隔之外,展示著鋪有獸皮錦褥的華麗花廳。一行銀燭瑩瑩高燒,淡淡的八寶沉香,裊裊發自仰首向天,作狀長嘶的銀質「噴金獸」嘴裡。
  往常高煦用膳時,這裡照例有一班歌舞侍候,半醉微醇之後,況乎美色當前?那時候的他,可就不惜斯文掃地,即使當眾出醜,也屬平常,全賴著一個慣悉主意、得力總管「姜威」的盡力打點。就只是眼前這個花廳,那幾張充滿了淫穢邪惡、五彩斑斕的錦緞皮褥上,風流年輕的王爺,一次次撕下了他尊嚴的外表,幹下了多少荒唐的風流勾當?他的大膽、無恥,已到了「駭人」地步,偏偏無人能加以阻止,對於那些為數千百、無辜失身的可憐處子,這種安排,除了歸諸於命運之外,便只怕很難解說清楚了。
  新來的銀雁,還不清楚這些,乍睹著高煦的「即興」自是大為吃驚。她哪裡知道,今夜此刻,在高煦過往數不清的臨場即興裡,已算是最斯文的了。最起碼,眼前還沒有外人。最起碼,眼前的高煦,仍然還保持著一份對她的眷愛戀情,照往常高煦的習性來看,這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只是,還能保持多久呢?
  披著一天星月,君無忌由後嶺繞道歸家。
  一排雪松,恰如翠屏,萬竿修篁在夜風裡輕輕搖曳,梅花謝盡,只著空枝,月華如水,直似無限淒涼……
  一隻白頂大鷹,靜靜地在空中盤旋著。冷風颼颼,一次又一次地由山窪子裡盤旋升起,惹得地面上浮動的細小物什,不時沙沙作響。
  遠遠地站住了腳步,君無忌忽似心有所警。這種感觸是奇妙的,有時,在「死神」忽然向你接近時,常不忘戲謔性地與你打上一聲招呼。
  一縷尖風,直認著君無忌頸後襲來,尤其是混雜在風勢裡,簡直難以體會。君無忌卻仍然覺察到了。甚至於在覺察到這縷暗器破空聲的同時,已經辨知了暗中藏匿著的那個人。
  暗器是一枚甚是細長的「穿心毒刺」。由於體積過細,難著力道,通常這類暗器皆需借助於一根吹管,完全是摹仿土人射獵時的那種發射方式,一吹而出,力道極是強勁,江湖武林中擅施這種暗器的,的確還不多見。
  君無忌似乎對於暗器聽風之術有著極為精湛的經驗,在他確認身後暗器飛來的準確方向無誤的同時,甚至於連身子也無需轉動一下,即以收肩錯骨之術,將整個的頸項頭部,向右邊錯開少許。那一枚極具殺傷功力的暗器「穿心毒刺」,便自緊緊擦著他的脖子滑了過去。
  暗中人萬萬沒有料到,這種全無聲息的暗器,竟然會走了空招,緊接著第二第三兩根穿心毒刺,一古腦地同時向著君無忌身後射到。
  既名「穿心毒刺」,可知其特長在於射取人的「心臟」部位,這兩枚毒刺,雖分先後,目標則一,一致地向著君無忌後心部位射來。
  既是「毒」刺,暗器上必然塗有劇毒,一中人體,見血封喉,眨眼的工夫,便能全身變色橫屍當場。
  君無忌早在閃過第一枚毒刺的同時,已經預料到對方的接二連三,隨著他旋風般地一個滾翻之勢,右手輕分,己把來犯的兩根毒刺雙雙格落在地。
  星月下似有一條瘦長的人影子閃了一閃,卻自側面高可參天的一棵雪松上拔空直起。
  隨著這人的突然拔起,「吱」地響了一聲忽哨。
  這聲突發的哨音,使得君無忌驀地心有所警,突然掉過身子,兔起鶻落,直向居住處快速撲去。
  哨音再起,君無忌卻已迅若飄風地來到捨前。他幾乎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他身子來到捨前,待得踏入的一霎間,竹舍門扉「刷」地敞開來,一條人影,極其快捷地直由舍內飛閃而出,雙方勢子都猛,幾乎撞了個滿懷。
  這人顯然吃驚不小,乍然交接之下,掌中一口「魚鱗刀」蒙頭蓋臉,直向著君無忌身上猛砍下來。
  君無忌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人乘著自己外出未歸的空檔,潛來竹舍,似在大動搜索。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既驚又怒,簡直難以按捺,對方這一刀,更觸發了他無邊怒火,冷笑一聲,不避反迎,右掌遞處,恰似躍波之魚,「錚」然作響聲中,已為他反攀住了魚鱗刀的刀身。
  那人驚得呆了一呆,用力向外奪刀,無如刀身在君無忌巨力把攀之下,竟似重有萬釣,雖然施出了全身力量,亦休想扳動分毫。
  月色裡,這人身材不高,十分瘦削,鷹鼻子鷂眼,極見猙獰,一望之下即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這人一連兩下,未能把兵刃奪出,才知道今宵不利,遇見了厲害的敵人,心裡一驚,顧不得出聲招呼,左手穿處,五指箕張,似打又抓,一掌直向著君無忌臉上招呼過來。
  眼看著這一巴掌打了個結實,偏偏突然又落了空。鷹鼻漢子一經覺出不妙,再想從容撤招,哪裡還來得及?猛可裡瞧見了對方那張俊臉,極具陰沉,卻有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兜心撲體,直叩過來。鷹鼻漢子由不住打了個哆嗦,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軟,整個身軀迎著了對方巨大的掌力,己自被高高地拋了起來。「噗通」摔下來,當場人事不省,掌中魚鱗刀「哧」地脫手擲出,直飛出丈許開外,噹啷啷墜地有聲,煞是驚人。
  雙方動手說來聒絮,其實極為快速,不過是一照臉的當兒。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掌重傷了鷹鼻漢子,眸子閃處,早已看見,另有一條人影,由自己住處的窗欞子掠身而出。
  這人一身輕功,頗是了得,雙足落處,沾地無聲,他顯然已經看見了同伴的身遭不幸,自是吃驚不小,偏偏君無忌放不過他,挾著戰勝之威,驀地騰身而起,翩若驚鴻直襲過來。
  林子裡再一次響起了哨音,顯示著這一次的行動並非突然,而且甚具規模。
  這一聲哨音,很可能是在催促各人離開,是以聆聽之下,這人益加顯得張皇,左肩突然向下一沉,擰身反掌間,打出了一支暗器,出手發聲,其音如哨,竟是一支「瓦面透風鏢」。身後拖著一襲紅綢子鏢衣,顯然勁頭十足,一發而至,直襲君無忌面門。
  君無忌已警覺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自圍繞著自己身側四周,漸漸地襲近了,它所展現的意義,大堪玩味,卻是不可掉以輕心。正因為君無忌有此一悟,才決計對來犯者施以辣手,不使其從容遁開。
  「瓦面透風鏢」夾著一股尖銳勁風,一閃而至,卻為君無忌運施了個巧勁兒反手一托,一甩,借力施力,「哧」反循著對方身後打了過去。
  那人當然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瓦面透風鏢一經出手早已把插置小腿上的一雙精鋼匕首取到手中,這時更不遲疑,緊接著身形一個快速旋轉,左手掄處「叮噹」一聲,已把飛來的鋼鏢格向空中。
  勢子已是刻不容緩。瓦面透風鏢「噹」然作響中,方自格開的同時,正是君無忌挾著強大的風力,猛然襲近的一霎。
  這人已無能再施詭計,似乎只有硬拚一途,嘴裡喝叱一聲,兩支精鋼匕首,隨著他腳下的一個搶步,一上一下,同時直向著君無忌前心小腹上力刺過來。
  觀其出手,不謂不快,兩支匕首上聚力萬鈞,力透刀鋒,一下子要是紮實了,準能在君無忌身上留下兩個透明窟窿。眼看著雪亮的兩支刀鋒,幾幾乎已經紮實在了,偏偏變生肘腋,「哧」地走了個空。
  這人幾乎懷疑自己的一雙眼睛看花了,眼看著對方偌大的身子,在自己刀鋒迫近的一霎間,整個身子不曾移動,卻只是凹腹收胸,向裡面收了一收,活像一隻彎腰的巨蝦,就這麼便閃開了看似凌厲的一雙匕鋒,其間距離容或間不容髮,偏偏就是沒有紮著。
  緊接著這只彎腰的巨蝦,便似一隻巨鳥般的輕巧,呼地一聲,已自他頭頂上掠了過去。
  君無忌顯然是施展一手「陸地翻騰」的提呼氣功,間雜著他過人的輕功,施展開來,如幻似真,宛若大風迴盪,容得對方驚覺不妙時,其時早已不及。一股強大的風力,發自君無忌的右掌。這人簡直連轉身都來不及,隨著君無忌掌風遞處,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動彈不得。
  君無忌到底與對方沒有深仇大怨,這一掌原本可以結束他的性命,臨時動了惻隱之心,掌力一收,臨時改為定穴手法。武林中能夠以隔空掌力,定人穴道者,為數極微,准乎此,君無忌身手堪稱驚人了。
  他這裡方自得手,猛可裡身後疾風襲項,一條人影,自空而墜,緊繫著他身後襲到。這人想必一直就藏身在竹舍之上,此刻眼看著同伴雙雙受制於君無忌,這才不顧一切,拚死現身出擊。
  好快的勢子!星月下,這人手裡的一雙奇形兵刃「五行輪」,劃出了刺目的白光,隨著這人的急快落勢,直向著君無忌身後猛砸下來。
  君無忌心裡一驚,這才知道對方來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個快閃,極其驚險地躲開了對方雙輪。
  身邊上「噹啷」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卡嚓聲中,一株碗口粗細的松樹,在力承雙輪重擊下,生生為之折斷。
  這人並無戀戰之心,一招失手,緊跟著就地一滾,兩腳力踹之下,「哧——」箭矢也似向林中竄去。
  君無忌自是放他不過,冷笑一聲,身形晃處,緊躡著對方身後,快速追去。
  前行人一頭扎進樹林,便自施出全身力道,發足狂奔,無如君無忌輕功了得,一經展開,如影附形,旋踵間已是首尾相銜。
  君無忌待將施展劈空掌力,如法炮製,將對方穴道定住,猛可裡斜刺對向,陡地閃出了一條人影,疾如電閃,一經現身,已臨眼前。黑暗裡看不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卻穿著一襲過長披風,劈啪聲中已臨眼前,人到手到,兩隻手「排山運掌」挾著一股極稱凌厲的風力,直向君無忌前胸直叩過來。
  這才是對方核心人物,主要角色。
  君無忌方自辨出,對方臉上罩有面罩,顯然不欲以真實面目示人,其勢已極見緊迫,對方強大的掌力,直似無堅不摧,在他全力運施下,事實上已把君無忌整個身子包容於掌風之內。
  這人功力,端的了得!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多想,君無忌陡然力貫雙掌,便自與對方的兩隻手掌迎在了一塊。
  雙方功力十足,簡直無能取巧。這等硬出硬接的打法,設非是認定了對方功力不如自己才敢如此輕率,否則便為不智。四掌相接之下,看起來兩個人幾乎靜止不動,像要粘在了一塊,然而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直似勞燕分飛,刷地分開來。
  或許是為了化解那一股充斥迂迴體內的強大力道,不得不分開,這麼一來,可也就顯出了他們雙方功力的深淺。
  蒙面人起身如鷹,足足拔竄起三數丈高下,落在一棵巨松之巔,高處風疾,飄動著他身上那一襲長衣,獵獵作響。他顯然壓不住內心的震驚,震驚於對方的蓋世神功,目光逡巡處,這才看見君無忌借助於一隻右臂的高攀,整個身軀垂吊於一截松枝上,他身軀甚是壯碩強大,那松枝卻又似嫌過於細小,偏偏竟能承受得住,未曾折斷,宛如一根細小魚竿,吊著了一條超大的巨魚,夜月下只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忽忽悠悠顫動不已。
  蒙面人看在眼裡,益加的吃驚不已,君無忌這一手「老猿墜枝」的傑出身法,又一次顯出了他傑出的武功造詣,莫怪乎功力過人,一向目高於頂的蒙面人,也為之震驚了。
  然而,雙方畢竟不曾真的動手過招,卻也不能就此認定孰勝孰敗。
  「領教了!」像是雞啼也似地發出了一聲怪笑:「足下功力蓋世,高明,高明,今天太倉促,這就不打擾了,再見!」聲音尖細清脆,宛若童子,十分高亢。
  君無忌聽在耳朵裡,陡然一驚,似曾相識,右手輕鬆,飄落地面,待將向對方盤看打量時,蒙面人卻已施展身法,自高高樹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消失。
  觀諸此人,身法奇快,只是君無忌果真運施全力,卻未必追他不上,少存觀望之後,再想追趕,其勢卻已不及。
  方纔激烈的戰鬥形勢,明明一觸即發,轉瞬間竟然卻又消逝於無形之間。正因為這番舉止,有悖常情,尤其是未後這個蒙面人的出現,既現又隱,似戰不戰,其中更似隱藏著幾許詭異,令人好生不解。
  君無忌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過來,慌不迭向居住之處發足狂馳,一路輕蹬巧縱,十幾個起落,已穿出眼前樹林,返抵家門。他所記掛的是那兩個受制於自己的人,一個為自己定住了穴道,一個昏歇當場,只是這一霎,兩個人都失蹤不見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不禁為之茫然。以他那麼心思縝密之人,想不到竟然亦會一時大意,著了對方道兒,乃至於將捉到了手的人質,白白任對方帶回。
  不及多想,他匆匆進入住處竹舍。兩間房子看似無異,但是當他進一步小心觀察時,便自察覺出處處都有翻動的痕跡,甚至於書桌上的書,抽屜裡的東西,都翻動過了,一時卻也看不出是否遺失了什麼。
  這番舉止絕非偶然,它真實的意義又是什麼?君無忌靜靜的在思索著。
  情況顯示,對方人多勢眾,各精武藝,尤其是後來林中蒙面現身的那個人,更是技藝超群,儼然一流身手,只看他即時現身,出手對敵,不過一招旋即退身,分明誘己上當,就勢聲東擊西,從容把兩個受傷的人質帶走,敗勢之中,從容進退,這人的老練,胸有城府,也就可以想知。當然不可能是一般黑道人物的上門打劫,自己孑然一身,兩袖清風,還有什麼好惹眼紅的?仇殺?更不可能,因為自己並未「種」仇於人。
  他由是想到了前番為自己縱回的綠衣姑娘「冬梅」。如果說自己出道以來,曾經結仇與人,這便是惟一的「仇人」了,只是,這幫子來人,顯然不是來自那個神秘的組織「搖光殿」,而且分明也不是尋仇來的,這些幾乎可以斷言無誤。
  憑著君無忌多年來混身江湖,精湛的鑒察能力以及閱人經驗來判,這些人甚至於並不十分酷似黑道人物。那麼,他們是哪裡來的?這就費人思忖了。
  君無忌這麼想著,一時熱血翻湧,惴惴難安。誠然,他的來歷、動態,一切的一切,實在啟人疑竇,惹人費思,只是如果說因此而遭致別人上門搜索,卻未免有悖常情,然而君無忌卻不作如是想,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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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皇帝已到了蘭州。風聲不脛而走,到處都在傳說,卻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涼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裡快馬傳遞而來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漢王」高煦的一紙手令,著令他今日過府候傳。
  這可是要命的差事,馬虎不得。睜著一雙極度缺覺、熬紅了的眼睛,猶自與手下幕僚磋商著,總算打點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報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大人您還是稍睡一會吧!這樣子是不便參見王爺的!」說話的劉文案,先自打了個老大哈欠,為了趕寫這個報告手本,他足足在燈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蠅頭小楷,一個字一個字寫在宣紙上,事後還打上紅線,雖說是一份手本報告,可比上給皇帝的「折子」還要謹慎小心。誰都知道這個王爺比皇帝更難說話,一點不周到顧全不過來,後果堪憂,「掉頭」許還不至於,頭上那頂烏紗帽可就別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細地翻看了一回,還算滿意地點了一下頭,看了一下窗戶道:「什麼時候了?」
  「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說:「午炮剛放過,大人該用膳了!」
  「還吃什麼飯哪!快備轎!」
  「轎子早備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說:「可……大人,夫人關照說,一定要您吃點東西,都準備好了!」
  「唉!她懂些什麼?這可是『殺頭』的差事,吃飯,吃飯,這都多早晚啦!」低頭,才發現敢情還是一身小褲褂,慌不迭趕緊著人去拿官衣翅帽,嚷著換衣裳。
  一份「官誥」早就在架子上撐著,還是由郭福侍候著穿戴。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這個差事可有十來年了,郭福稱得上十足的內行,臨完還不忘由腰裡取出一把小梳子,為向元把一部既濃又黑的長鬚順捋順捋。
  「大人先別慌,聽說王爺有午間小睡的習慣,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劉師爺忽然記起了這麼一檔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
  「啊!你不說,我還幾乎忘了!」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這就又坐了下來。
  「也不急在這一時,大人您先坐下來吃點東西,想想看還有什麼話要面稟王爺的,這次機會難得呀!」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該說的都說了!」
  「這是官事,還有私底下的呢?」
  向元怔了一怔,一時無以置答。
  劉師爺一笑,吩咐郭福道:「飯好了麼,我就陪大人少吃一點吧,你張羅去吧!」
  「是。」郭福請安告退。
  幾個幕僚各自告退,向元還要留他們吃飯,卻被劉師爺拿眼睛給止住,也就罷了。
  轉瞬間,花廳裡可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你這是……」向元瞇縫著兩隻眼:「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話,怕他們聽見?」
  「那倒也不是!」劉師爺神秘地笑著:「總之,這種事不便聲張!」他把頭向前傾近了,道:「晚生不久聽見了個風聲,說是王爺正在物色佳麗……」
  「啊!」
  「大人可知道一個小道來的消息?」劉師爺聲音又放低了:「東村大元米號的季胖子,就因為把他女兒獻上去,孝敬了王爺,這會子可抖啦!」
  「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劉師爺說:「季胖子有一房遠親,說是在王爺的天策衛裡出差,這就成了事,聽說他那個親戚新近升了差事,當上了『所鎮撫』啦!」
  向元微微一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能眼紅?誰叫季胖子有個漂亮女兒呢?」
  「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的。」
  「怎麼說?我也沒有女兒,難道,我堂堂一個知府,還能去……」
  「大人!」劉師爺不愧忠心報主。語重心長地道:「大人這個,知府干了七年了,難道不想高昇,換個差事?」
  「這……」向元苦笑著:「你還有什麼主意?」
  「這件事其實一點也不難。」劉師爺笑得很輕鬆的樣子:「只要大人出面,兩下裡應付得體,呵呵,保管大人你今後官運亨通,步步高陞!」
  向元愕了一愕,皺了一下眉,不耐煩地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
  「大人,是這麼一回事。」劉師爺笑嘻嘻地道:「聽說王爺臨時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還有一陣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只要投其所好。」
  「唉!別再說下去了,」向元冷笑道:「還是老套,難道你叫我向某人到處去給他拉線,找女人!」
  「大人只要一點頭,眼前就有個好機會。」
  「算啦!這種事我又不在行!」像似生氣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過身來道:「不是有了新寵嗎?季胖子的閨女……」
  「大人!」劉師爺眼巴巴地說:「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強多,了。」
  「誰家閨女?」
  「大人少安毋躁,讓晚生慢慢跟您一說就明白了!」
  向元這才耐著性子坐了下來。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著由大人出面,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還很好,憑大人的面子,一句話,何況對象是當今的王爺千歲,沒有不成功的!」
  「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動:「是誰?」
  「大人還不知道?」劉師爺瞇縫著兩隻含笑的眼睛:「流花馬場的春家!」
  向元「啊」了一聲道:「春振遠!」
  「對了!」劉師爺點點頭道:「大人總還記得他有個女兒吧?」
  「嗯,」向元連連點著頭道:「就是人稱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不錯,那個姑娘我見過,的確是不賴,只是一個大姑娘家,怎麼會落下這麼一個外號?聽說這個丫頭厲害著呢!」
  「不過是這麼傳說罷了,」劉師爺一笑道:「左不過是個姑娘家罷了,聽說這位姑娘不但長得漂亮,還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門求婚,都讓春振遠給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這一門親事,那可就……」說著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面的話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皺了一下眉,訥訥地道:「這個春振遠過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這件事只怕他不會答應吧!」
  「那可由不了他啦!」劉師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這件事全在大人和王爺身上,大人一提,王爺一點頭,春老頭又能怎麼樣?說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結還來不及呢!」
  向元想想也就沒有吭聲,心裡可是已經活動。是時老奴郭福進來傳膳,向元耐著性子吃了些,立刻傳轎,這就打道直奔漢王高煦的行府而來。
  漢王在花廳接見向元。
  一番例行的大禮參拜之後,高煦賞了他一個座位。
  向大人這才敢抬頭平視,向對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隨便衣裳,態度甚是從容,遠比過去兩次接見時看起來更隨和得多。向大人一顆緊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原來高煦正在玩踢球遊戲,聽說知府來謁,衣服都沒換,這就在花廳傳見。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聖上這幾天就下來了?」
  「卑職知道了!」說著向元恭謹離座,雙手把帶來抄繕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爺身邊的貼身侍衛索雲雙手接過,轉呈上去。
  高煦接過來翻看幾頁,點點頭說:「很好,江指揮使已經跟你聯繫過了吧?有關一切的軍隊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
  向元連口地應著,他並且知道,那位江指揮使是王爺身邊第一親信,職掌王爺最具實力的「天策衛」,自是開罪不得。
  「我臨時奉旨,不參與北征,父皇要我暫時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為恐那些韃子聲東擊西,乘虛而入,我已經請了『寶』,領了調軍『勘合』,這兩天陸續有大軍入境,向知府你職責所在,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
  「王爺天威,為國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只怕盡力不周,還要請王爺多多擔待!」
  「你不必客氣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著面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績不錯,這一次配合迎駕,以及與各州府聯繫的工作尤其快速,實在難得,我都知道,心裡有數。」
  「謝謝王爺的誇獎,卑職但願能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說時雙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面將隨身攜來的一個四方錦盒呈上,「涼州地處偏遠,民窮物薄,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孝敬王爺,這是兩方上好『雞血石』,為卑職早年所收集,聞知王爺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攜來孝敬,尚請不以微薄見拒,卑職不勝惶恐之至。」一面說,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這番話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頗似真性流露。
  漢王很是高興地點點頭就收下了,說:「我的那點小嗜好,敢情你們都知道了,聽你這麼說,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來,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邊就有幾塊好石頭,也要找你來看看!」
  向元固是此道之健,只是在王爺面前,卻不敢以此自滿,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話說到這裡,照理向元就該告退了,無如一來王爺還沒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劉師爺的一番獻策,還沒有機會進言,偏偏高煦心有靈犀,雙方話似投機,像是可以進一步交談了。
  未言先笑,含蓄著幾許神秘,是屬於正題之外的那種遄興逸趣。「這一次奉旨北上,來得匆忙,你知道我身邊沒有什麼人跟著……倒是打了幾次獵,可又時候不對,真無聊時一個人形單影隻的……」
  「王爺,」向元上前一步道:「這是卑職的疏忽,侍應不力,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
  「啊……」
  高煦頗為意外地挑動著一雙炭眉,那一雙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對方逼視過去,就差著出言刺詢,其實早已不言而宣。
  「王爺!」向元慢慢地道:「這裡流花馬場主人春振遠,不知王爺可曾有過耳聞?」
  「嗯,」高煦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上次北征,他報效了不少好馬,怎麼樣?」
  「他……」向元一時還真有些難以出口。
  「你說吧,不要緊。」一面向身邊兩名侍衛看了一眼道:「你們先下去!」
  棠雪榮二人躬身退出,卻也未敢遠去,改在廳外仁立候傳。
  向知府這才少疏汗顏,訥訥道:「這位春大人……膝下有個女兒……知書達禮,能騎善射,出落得十分標緻,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
  高煦登時目放異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說,「你稱呼他春大人,莫非他這個春振遠還有功名在身?」
  「春大人是前朝武將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歸田,為人正直薦實!」
  「我知道了。」高煦道:「你們可有交往?」
  「有的,」向元道:「認識好幾年了!」
  「好吧!這件事就由你來辦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說,本王不會錯待她的,你相機去拜訪他,把話說明了,成不成都無所謂,不要難為人家!」
  「卑職遵命!」
  「你拿著這個。」一面說,高煦由身邊解下來一塊蟠龍玉珮,道:「這是父皇所賜,春振遠他一看就明白,就算個見面禮吧!當然正式行禮時,少不了一份家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卑職明白!」
  「好!」高煦含著笑道:「你就快來通報,我等著你的好消息,這就去吧!」
  向元應了一聲,請安告退,待要轉身時,高煦卻又喚住了他。
  「慢著!」臉上含著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春家姑娘,她叫什麼名字?」
  「這個……」
  這倒是把向知府給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道:「卑職一時記不起來了,倒是她有個外號叫什麼春小太歲來著……」
  「什麼?」
  「春小太歲!」向元訥訥道:「一些無聊人給取的,王爺見笑!」
  「春小太歲?」高煦重複著這個外號,一時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厲害的一個稱呼,我倒是非要見識見識這個姑娘不可了!」
  送走了君先生,再轉回山神小廟時,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這些日子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小琉璃自信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讀書寫字、練武強身之外,還得照顧很多的繁雜瑣事,光只是每日課餘的善後工作就夠他忙的了。
  緊緊捏著手裡的二兩銀子,那是君先生剛交代下來,要他去買毛筆和坊紙的錢。腳下運施著輕快的腳步,一個勁兒地往上竄,累得直喘氣,在他認為這就是「輕功」了。好幾次他磨著君先生教他練輕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只要他每天爬山,於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輕功」了。
  上了個土坡兒,熱得緊,小琉璃乾脆連小褂兒也脫了,打著赤膊,無意間可就又看見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馬,正在山溝子裡自個兒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見這匹馬了。通體油光水亮,一根雜毛不生,獨獨鼻心額頭有那麼巴掌大小的一塊子白,襯著紅寶石也似的一對眼睛,看起來真是神駿極了。
  小琉璃在春家馬場裡也混過些時候,對於「相馬」之術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這匹大黑馬,他是越看越愛,可就拿不準是不是傳說中的「白鼻心」又稱「烏雲遮月」?要真是傳說中的這類寶馬,那可稀罕,馬市上萬金難求,難道說會讓自己碰上了?
  總不會是一匹野馬吧?心裡這麼盤算著,兩隻腳早已不聽使喚地抄著小路,走了下去。
  山溝裡衍生著大片竹子,風引竹搖,婆娑生姿,另一面向陽坡地,碧森林的生滿了翠草,大黑馬就在山裡獨自個靜靜啃食著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來到了跟前,它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愛,直喜得小琉璃心裡通通直跳。「白鼻心,烏雲遮月,活該我小琉璃走運,這就瞧我的吧!」腳下一施勁,嗖!直向著馬背上撲了過去,忖思著只要上了馬身上,就別想能把自己給摔下來。
  可沒想著,大黑馬早就防著他了,只是外表不動聲色而已。身子往邊裡閃了那麼一閃,小琉璃一撲而空,這個罪可就受大了。
  「噗通」,先來了個大馬趴,差一點連臉都擦破了。
  他卻偏偏不服氣,緊接著來了個旋風轉兒,猛地由地上躍起來,第二次向著馬身上撲過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來。
  一傢伙摔了個屁股墩兒,直震得眼前金星亂冒,耳邊上響起了凌厲的一聲馬嘶,眼前蹄影翻起,帶著大黑馬碩大的身影,泰山當頭般,黑壓壓直壓了下來。
  敢情是把這匹馬給惹惱了。小琉璃驚叫一聲,嚇了個魂飛魄散,這才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眼前不是個好相與的。
  猛可裡身邊傳過來一聲清叱。大黑馬宛若泰山壓頂的勢子,在猝然聆聽見那聲清叱之下,驀地一個打轉,硬生生地閃開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卻是險到了極點。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嚇了個面無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想到,多虧了那一聲救命的喝叱,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循聲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來不知何時面前還站著一個外人,一個長髮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這時才姍姍站起,像是微嗔的睜著一雙妙目,向小琉璃看著,美是美矣,卻別具凌人之勢,小琉璃只覺得心裡通通直跳,一張臉由不住漲了個通紅。
  他同時也看見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擱著全副的鞍轡配件,不用說,這是由馬身上卸下來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這匹「烏雲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這個主人不是別人,分明就是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馬的賊了。「對……對不起,我……我還當……」心裡越急,那張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字,自己都不知在說些什麼。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要聽他說些什麼?
  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與女人打交道,別看平日能說善道,像孫二掌櫃的那般刁鑽的人頭,他都能對付,只是一碰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沒轍」,就為了這個,不知吃了多少虧,也不知受了春家那個漂亮小丫環冰兒多少閒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見女人他就說不出句整話來,這個毛病改都沒法改。眼前這個紫衣少女,雖說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艷光四射、麗質天生,在小琉璃眼裡,那是美得發邪,簡直生平僅見,就連過年貼在門上的那些年畫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項背於萬一。
  「老天爺……這是哪裡……來的……」心裡一急,只覺得兩片牙骨咯咯打戰,那樣子活像是見了鬼,乾脆啥也別說,跑吧!身子一擰,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
  他這裡才不過跑了幾步,只覺得頭頂上「呼」一聲,恍若疾風過頂,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當前。
  小琉璃呆了一呆,舉手就推,卻又慢了一步,一隻右手方自抬起一半,只覺得肩窩上一陣子發麻,瞬息間串及全身,腳下一連打了兩個閃,可就動彈不得了。
  這才看見,敢情對方紫衣少女手上拿著一截細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點向自己肩窩。那嫩竹,極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時挺若鋼枝,令人驚異的是,自竹梢傳來的那種勁道,不徐不疾,透過全身上下筋脈,一霎間流遍全身,既不熱又不冷,只是說不出的麻軟,一時間由不住全身上下連連顫攔起來。小琉璃簡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隨時要躺了下來,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著他,要他似倒「不」倒,無力「卻」繼,真正不可思議。
  小琉璃一雙眼睛睜大了又縮小,縮小了又睜大,打量著面前這個紫衣少女,真像是見了鬼!
  「你……」
  「天下有這種事!」紫衣少女用冷電般的眼神兒盯著他:「想偷我的馬?不是我臨時喚住,你早被馬踩死了……連一聲謝都沒有,還想跑?好吧,就叫你跑個厲害的瞧瞧!」
  吐字清晰,話聲尤其清脆悅耳,只是此刻小琉璃卻是無福消受。
  緊接著紫衣少女的話聲之後,手上青嫩竹枝驀地向後一收,化剛而柔,一霎間卻又變得軟綿綿的,直向著小琉璃腰上纏來。
  小琉璃方自覺出身上一鬆,彷彿麻軟皆去,同時間卻又覺得腰上一緊,已被對方手上竹枝纏了個緊。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掄處。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飛人般地離地直飛而起。難以想像出那般驚人的勁道。一起數丈,直起當空,緊接著忽悠悠直墜而下。
  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說是小琉璃無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當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還是剛剛湊巧,小琉璃身子剛往下墜落的當兒,無巧不巧的正遇著了一棵高起當空的參天巨竹。急切間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條上鉤的大魚,一陣子亂顫,直嚇得小琉璃魂飛魄散,卻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著這般光景,距離地面,少說還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這點本事,簡直無能當受,這一摔下來,少不了骨斷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面無人色地就空告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掉下來可就沒……命啦!」
  「誰跟你鬧著玩兒?掉下來活該!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從容對答,像是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沒興趣。
  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麼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個法子,要我下來呀……」「放心吧,還有一會兒呢,這會子還死不了,只要不鬆手就掉不下來!」
  「可我也不能老這麼吊著呀……你……」
  「你不是能得很麼?要不人家怎麼會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抬頭望著他,輕輕掠了一下額前幾根散發,模樣兒十分動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見她,看見的只是四下的天,綠綠的樹。附近雖有幾棵同樣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夠不著,打量著這個高度,一摔下來小命准保玩兒完。真是既驚又氣,想發狠又沒有這個膽子。「哼……原來你根本就是衝著我來的,要不怎麼連我的渾號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楣……偏偏會……喂喂……你可別走呀……」
  「我幹什麼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說:「我還要等著瞧這場好戲呢?」
  「什麼……好戲?」
  「大摔活人的好戲!什麼好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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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7:38
  風一吹,竹梢亂顫,小琉璃直在天上打著滴溜,他可真嚇壞了,「啊唷」地叫了一聲,卻又住口忍著,心忖著不能在女人面前丟臉,既驚又怕,外帶著賭氣,臉都青了。「你……大姑娘,無論怎麼樣,總得先把我救下來再說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
  「還不要緊!你的手勁還很大。」
  「可……你到底要怎麼樣呢,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吧,有幾個問題,你得實實在在地回答,誠心誠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給弄下來,要是給我耍花招兒,我可就轉身一走,掉不掉下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鬧了半天,原來是這麼檔子事,小琉璃這才算心裡明白,說不定是對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馬為餌,誘騙自己上門,再來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虧,還落下了個偷馬的賊名。越想越氣,小琉璃一聲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鬆,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算了。
  「怎麼樣?你答不答應?」紫衣少女仰首看著,話聲裡已透著不耐,真可能隨時掉頭而去。
  小琉璃儘管老大的不樂意,卻也還沉著氣,「唉!」先大歎了一聲,才自冷冷地道:「我小琉璃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不到今天會栽在大姑娘你的手裡,其實我一個窮小子跟你又有什麼好打交道的?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連驚帶嚇,性命攸關的頭上,他反倒不再「怯女」,變得也能說話了。
  紫衣少女輕輕哼了一聲:「這是你的造化,要是別人我還犯不著理他呢,廢話少說,我只問你跟那個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麼把戲,又唱歌又跳舞的?」
  「什麼把……戲?」小琉璃氣往上衝,卻竟不知如何是答。
  「我只問你君探花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干……什麼的?」小琉璃氣哼哼說:「他是教書的先生,學問可大了!」
  「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這麼稱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面說,心裡由不住大為疑惑,那是因為前些時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頭冰兒,也向自己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這兩個漂亮的女人,都對君先生有興趣?難道她們……「喂……我說……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麼問題,讓我下來說好不好?」
  「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這麼多小孩都是哪裡來的?君探花收了你們多少錢?」
  「哼,大姑娘,你這麼說,可是看錯人了。」小琉璃齜牙咧嘴地說:「這裡誰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錢?是我們收他老人家的錢,不是他老人家收我們的錢,大姑娘你弄擰了!」
  他這裡一口一個「他老人家」、「先生」稱呼,設非是心目中極度敬仰之人,萬萬不會有此口吻,紫衣少女當然也都注意到了。
  「有這種事?」她冷冷地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姑娘隨便可以去問,一共是二十八個學生,都是這裡的窮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著氣兒。身上已見了汗,一副齜牙咧嘴樣子,真像隨時都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樣子。
  「繼續說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別裝樣子,你死不
  小琉璃嚥了口吐沫,乾脆閉上了眼睛,心裡發狠說:「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會兒神,又喘著說開了:「我們二十八個人,每天上課,先生不但不收我們一分錢,每人家裡還有二兩的安家銀子,另外……一天還管一頓中飯……沒衣服穿的,還管衣裳……」
  紫衣少女沒有出聲。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這裡還有二兩銀子,就是先生賞下來要我去買筆的錢……」一面說,一隻左手在身上摸索著,找出了那二兩銀子,丟向地面。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緩緩說道:「他哪裡來的錢?你可知道?」
  「怎麼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問就知道了……一大一隻紅毛兔子,一塊兔皮就值二兩多銀子,很多次都是我……經手去賣的……」
  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錯不了……」小琉璃發著狠道:「要有半句假話,叫我天打雷劈……」
  「好吧,這件事我會去調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饒不了你,你下來吧!」
  「下……來?」小坑璃哭喪著臉:「能下來我早下來了,我怎麼……下?」
  「廢話,手一鬆不就下來了!」
  「手一鬆,我就摔死了……」
  小琉璃長歎一聲:「我的好姑娘,你就別再耍……耍著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個就饒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極了,到時候……」
  紫衣少女聆聽之下,長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聲:「這麼說,我倒要等著他了。」
  「大……姑娘……」
  「放心吧,我在下面接著呢,你放手吧!」
  小琉璃才知道是這麼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鬆手了,話雖如此,心裡可也不禁有些發虛。轉念再想,剛才紫衣少女與自己動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說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樣,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只有這個法子了,說不得就試上一試吧!心裡這麼一想,那只緊攀著竹梢的手,可就再也無力為繼,驚叫了一聲,頓時脫手直墜下來。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見狀絲毫也不顯出慌張。眼看著小琉璃大元寶似的,由空中直落下來,就在即將落到地面的剎那之間,紫衣少女才自施展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掄出,柔軟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纏身之條,已緊緊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緊接著向後一收,滴溜溜一個打轉,已把小琉璃給豎在了當場。
  「啊呀」叫了一聲,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幾乎要倒下去,手扶樹身,半天才站定了。
  寒著一張清水臉,紫衣少女那麼近近地盯著他,明銳的眼睛裡,交織著幾許迷惑。她心目裡兀自在思索著那個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見了方才拋置在地上的那錠銀子,忙自走過去拾起來,塞向腰裡。打量著對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節竹子,怎麼也想不通,那麼細細一節嫩竹,在她纖細的手上,竟然能發揮出如此功用,看來她身藏絕技,較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讓,說不定在伯仲之間。心裡這麼盤算著,一時只管傻傻地向對方盯著,小琉璃可真有點看直了眼兒。
  「這個君探花,他來這裡有多久了?」
  「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轉過了念來:「總有半年多了吧?」
  「他從哪裡來的?是哪裡人?」
  「對不起,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裡由不得大是納悶:「大姑……娘,你到底是誰?幹什麼要打聽我們先生?」
  「你別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臉來:「是我問你,還輪不著你來問我!」
  「是!」一霎間小琉璃才自覺出口吻裡的馴服,敢情是被對方打怕了,憑著自己刁頑蠻橫的個性,真想不到會被對方一個姑娘家給降服了,卻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著道:「我……可以走了麼?」
  「叫你走的時候,你當然能走!」
  小琉璃答應了一聲,恍惚中,倒像是又見著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裡,一直以為那位「春小太歲」是最最難纏的厲害人物,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比她更厲害,更似蠻不講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於一種矛盾的情緒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不只是璀璨凌厲,其實也充滿了睿智。以她往日個性,做事一向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無論對錯,一經做了,也從來不會後悔,然而,這一霎,她顯然卻似有所猶豫了。
  透過小琉璃敏銳的觀察,只見紫衣少女美麗的臉上,時而和煦如春,時而殺機密佈,卻是不知道對方這種情緒的轉變,其實正是針對著自己,這一霎,也正是對方少女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決定如何處置小琉璃這個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門嚴格的戒律,她是萬萬不能容許小琉璃這個人活著離開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充其量不過只見了兩次面的孩子,她竟然像似有些不忍出手……這又為了什麼?此一霎片刻猶豫,便是在思索這個問題。
  「你走吧!」她略略地揮了揮手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要不然……」要不然怎麼樣,她卻是沒有說出來。
  小琉璃呆了一晌,便自掉身而去。
  紫衣少女神氣內蘊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小琉璃走了一段路,停下腳步,忍不住又自回過頭來,發覺到紫衣少女仍在看著他,目光裡不無凌厲,不知怎麼回事,心裡一陣子害怕,匆匆掉過身子,撒腿就跑。
  「好精明的小子。」
  紫衣少女緩緩閉上了眼睛,因以緩和了第二次萌生的一線殺機。
  她當然知道小琉璃一定會把今日遭遇告訴那個「君探花」,如此一來,姓君的勢將會對自己心生警戒,對於自己日後的出手,諸多不便。這便是她對小琉璃萌生殺機的原因,只是這項一向被認為應予遵行的鐵定原則,卻被她莫名其妙的放棄執行。
  小琉璃本身何致能有這等魅力!那麼,這促使她「放棄殺人」的念頭,又因何滋生?難道說,竟是來自「君探花」的一面?太不可思議了!她自從離開「搖光殿」這個秘密的武林門派之後,她沈瑤仙,並沒有忘記她所負有的神秘任務。這個神秘的任務,便是對「君探花」這個「神秘」的人,執行「死」的判決。自然在執行這項殲殺任務之前,照例地要摸清一下對方的底細。
  「搖光殿」的人,在「殿主」李無心的命令頒示之下,從來就沒有失過手,甚至於連一個小小的折扣也沒有打過。那是因為,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無不具有睿智與一流身手,特別是像沈瑤仙這等核心人物的親自出馬,成功率幾乎完全肯定,那是絲毫也用不著懷疑的。
  沈瑤仙看似從容不迫,君無忌的大部分行動,偏偏卻無能逃過她的眼睛。他們之間的距離,像是越來越接近了。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入夜來覲。漢王高煦特辟密室,在他的書房賜見。雙方談話,不欲人知,一開始就顯示出神秘性。
  書房極其寬敞,由於高煦常常在這裡接待一些神秘的朋友,談論不欲為人所知的秘聞要事,事實上「它」也就等於是一所會客的內廳了。
  王府裡的人,一聽說王爺在書房侍客,不用說必然是不容打擾,這時候便是王爺身邊的幾個形影不離的貼身侍衛,也得迴避在外,隔著一片院落,嚴加防範,不容任何人前往窺伺。
  銀燭高燒,光影迷離,一縷裊裊輕煙,散自銀質的噴香「鶴爐」長喙,書房裡便自散發著那種淡淡的清香,依然是高煦所喜愛慣用的「八寶沉香」。
  由珍珠、瑪瑙、錦貝、翡翠聯合編組,鑲嵌成一幅:「嫦娥奔月」畫面的紫檀木方几旁,紀綱端起一隻雙耳玉杯來,呷了一口高煦慣享的「金洱香茗」(註:「普洱」之極品)熱茶,長長的出了口氣兒,圓圓的團臉上,一霎時彌致了無邊笑容。
  即使連王爺高煦也注意到了,他的那雙手,竟是如此精緻白嫩,羊脂般細白的手面兒,襯著十隻亮晶晶的指甲,看上去真可以比美貴婦人,偏偏卻生在「他」一個男人身上。
  其實說他是「男人」,已似勉強。他卻又絕對不是女人,介於男女之間,一個「淨」了身子的太監而已。所不同的是,這個「太監」身份特殊,掌有令人側目、不可思議的神秘「特權」,盛勢之下,即使最稱跋扈、專權的皇二子高煦,亦不便開罪,時與優容,當然,這份優容並非平白無故,紀綱深明此理,便只有努力報效之一途。
  「這一仗我們贏定了,殿下大可放心,最近的《塘報》顯示,正面敵人不足三萬,一聽說聖上御駕親征,大力驚慌,『巴圖拉』嚇壞了,連日在飲馬河佈兵遣將,『阿魯台』還在扯他的後腿,很多巴圖拉的人,都開了小差,逃歸阿魯台那邊去了!」
  原來現封為「和寧王」的阿魯台,其實與受封為「順寧王」的巴圖拉結有宿仇,巴圖拉早年曾殺害前者的故主「額勒伯克」(事見明史),是以聽任皇上對後者用兵,樂得坐觀其敗而落井下石。
  其實高煦最關心的並不是這些,皇帝的御駕親征,說明了這一仗非勝不可,剩下來的,只是大勝小勝的分別而已,然而他依然作出很欣慰的神采,緩緩含笑地點著頭。
  「所以,」紀綱嘻嘻笑了兩聲:「聖上這兩天心情很愉快,只怕在蘭州還有幾天耽擱。」
  高煦一笑道:「父皇神武,人天共鑒,小小的韃靼何堪一擊,大軍壓境,怕是早已嚇破了巴圖拉那賊的狗膽,耗上幾天,敵膽益寒,正可乘機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他老人家一路辛苦,在蘭州休息幾天也好!」微微頓了一下,他才道:「瞻基那個孩子情形怎麼樣?」
  朱瞻基是當今太子高熾的兒子,已被皇帝立為太孫。高煦故意不稱他「太孫」的封號,而以「那個孩子」呼之,明面上像是做「叔叔」的親切,骨子裡實輕視之。
  紀綱當然明白,今日此來,正在說明此事,機會難得,他更確定王爺的意圖。「殿下,太孫與聖上這幾天形影不離,他們相處融洽,像是無……懈可……擊!」
  高煦冷冷地應了一聲:「是麼?」
  「再說,楊榮就跟在左右……他剛剛領了『尚寶監』的職務,如今權力很大,卑職的『錦衣衛』有時候也要跟他取得協調。」
  「哦?」高煦怔了一怔,卻又微微一笑:「他是鬥不過你的。」
  「卑職願隨時為殿下效力!」
  「那就好!」高煦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傾:「這一次機會難得,北征的路上,你大可施展手腳……要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這一次的機會,以後可就難了!」
  「殿下的意思……」
  「兩軍交戰中,流矢如雨,太孫年幼,策馬飛馳中,難道沒有中箭墜馬的可能?」
  「機會不大!」紀綱說:「他身邊有勇士三百,倘有不測,三百勇士雖將全死,卑職這顆頸上人頭,也只怕保不住……可就沒有機會再侍候殿下了!」
  「這……」高煦冷冷地道:「三百勇士,死不足惜,你的命,我可以為你保住。」
  「殿下,這不是萬全之策,」紀綱訥訥地道:「還是另外再想辦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
  紀綱說:「紀綱蒙殿下恩寵有加,敢不效命?這一次機會難能,卻不便急於一時,紀綱的意思,不如壓在北征之後,再行下手,那麼一來,正可借勝利稍緩聖上悲痛之心,也許牽連較小,要好得多!」
  「說得有理!」高煦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毛,點頭道:「就這麼辦!」
  「這件事殿下就交給紀綱辦吧,錯不了的!」
  「太好了!」高煦終不禁露出了笑容:「你我自知,就是違鄭亨,也不能讓他知道。」
  「殿下放心,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笑容堆在他團團的圓臉上,這句話說得那麼輕鬆,誰又會想到,包容在話裡的霍霍刀聲,凌厲殺機!
  一件恐怖陰森的刺殺陰謀就這麼決定了。
  高煦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跟你談起的那個人,你可注意到了?」
  「殿下說的是那個教書的君探花?」
  「教書?」
  一提起這個人來,高煦顯然神色為之一呆。多少日子以來,他都曾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個人,每一次都給他帶來一陣子恐慌,說不上是什麼感觸,彷彿直覺認為這個君探花的存在,對於自己將是大為不利,對方的種種奇特言行,實在使他心生迷惑,於是他才想起來,要紀綱去把他摸個清楚。
  「他是個教書先生?」高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去幹什麼,卑職正在派人調查,現在他卻在一個小廟裡教書!」微微一頓,紀綱才說:「這件事卑職親自去調查過了,正要向殿下回稟。」
  「怎麼樣?」高煦坐直了身子:「你跟他見過面了?」
  「殿下放心!」紀綱冷森森地笑著,眼睛瞇成了兩條線:「紀綱是改變了身份,化了另外一個名字去的!」
  接下來,他隨即把自己化名「吳波」,帶同一名錦衣衛幹練,雙雙喬裝拜山、贈書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高煦聆聽之下,卻是一言不發。
  由「錦衣衛」指揮使,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恐怖內廷親軍組織首領,搖身一變而為行止有方,言出斯文的地方善士。紀綱這個老狐狸,不愧老謀深算,胸羅萬險,只是教書的君探花,卻也不含糊,至今仍讓他不摸底細。
  「正如殿下所說,這個人一身功夫好極了,確是高不可測……」
  「你們動過手了?」
  紀綱點了一下頭:「只是伸量了他一下而已。」
  高煦又是一驚,待將詢問細節,紀綱卻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紙包,慢慢地打開來。
  「有件東西,請殿下過目!」
  高煦微微愣了一下,接過來看看,竟是一枚黃玉「筆洗」,詫異道:「哪裡來的?」
  紀綱道:「殿下看這筆洗可有些眼熟麼?」
  高煦仔細看了看,「哦」了一聲道,「我這裡好像也有一枚……像是父皇所賜……」
  「這就不錯了!」紀綱道:「聖上即位之初,特著宮匠,以庫存古玉,雕鑄了七十二副玉如意,以及同數『筆洗』,分賜靖難有功大臣,寓意『罷武興文』、『四海昇平』,這枚玉筆洗,便是那個時候頒賜下去的!」
  「不錯,」高煦連連點頭道:「我記起來了,是有這回事,這枚筆洗,你是哪裡得來?」
  一面說,他隨手翻看著手裡筆洗,前說的「罷武興文」、「四海昇平」八個長形篆體字跡,清清楚楚刻鑄上面,只是受頒賜者的姓名,卻被巧妙的除掉了。
  「這筆洗是卑職手下,由那個君探花住處取得。」紀綱冷冷地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職便對這個人留了仔細,只是他為人謹慎,一身武功高不可測,簡直無懈可擊,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他的住處,費盡了心機,才盜得此物,卻為此受創甚重,若非卑職親自出手,聲東擊西,休想全數而退,現在想起來還是驚心不已。」
  原來當日深夜刺探君無忌竹舍,為君無忌轉回撞見,動手開打,不敵而退的那一夥子人,敢情竟是紀綱的指使所為,那個蒙面人,不用說當是紀綱本人了。
  高煦聆聽之下,微微點頭道:「你們的行動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能讓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
  「殿下放心,卑職也正是這個想法。」紀綱訥訥地道:「是以屬下各人皆著江湖衣裳,諒他難以看出。」
  高煦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玩著手上的那枚「玉筆洗」,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來,卻把一雙灼灼神采眸子,注視過去,「這個君探花,我只是看著他眼熟,總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卻又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忽然他神色一震,待要出言詢問,卻似自覺無稽地又搖了搖頭,畢竟那是太不著邊際,太荒唐了。
  「就先由這個玉筆洗上下手!」高煦臉上罩著一層陰森:「查查這玉筆洗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紀綱點點頭,應聲道:「卑職正是這個打算,殿下放心,這件事很快就會有回音的!」
  「你要日夜監視著他!」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依著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費事。」
  紀綱微微怔了一怔,接著會心地笑了。這類殺人勾當,他幹得多了,即使聽令高煦行事,也不乏先例,雙方合作無間,心領神會,很多事簡直無需高煦說明,略有暗示,紀綱這一邊就明白了,況乎,這一次高煦說得已是十分露骨,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殿下放心,這件事就交給卑職來辦吧,錯不了的!」
  由位子上站起來,紀綱拱手施禮待退的當兒,高煦卻又喚住了他:「你要特別的小心,這個人的一身本事,可是非比尋常,打蛇不死,可就麻煩了。」
  「殿下放心,卑職親自策劃出手,這一次萬無一失。」
  「要不要多帶些人?」
  「用不著,太多了反而壞事。殿下萬安,卑職告退!」
  「一切你忖量著辦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動他,倒不必急在一時。」
  「卑職記住了!」
  請安,告退,轉身待將向門外步出的當兒,卻為一陣喧叫聲所震驚,有人大聲叱道:「小心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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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8:00
  高煦心中一驚,才領會到竟是有了刺客。
  紀綱是時已閃身門外,高煦方自跟出,猛可裡,似覺出對面瓦脊間人影晃動,還不知怎麼回事,身邊的紀綱已大聲叱道:「小心!」一隻左手已推在高煦肩上。後者幾乎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腳下一個踉蹌,已跌出七八尺開外,卻為飛身而前的索雲雙手攙住。
  多虧了紀綱這臨場的一推。高煦身子方自跌出的一霎,一線白光自其身邊劃過,「篤」的一聲,抖顫顫地釘在門板,現出了銀光,璀璨的一口薄刃飛刀。
  眼前情勢,驚險萬分,高煦當時若是閃身略遲,定將為其所中,觀其凌厲勁道,保不住被刺個前後透穿,高煦不禁嚇了個目瞪口呆。
  來人青絹扎頭,身材修長婀娜,顯然女兒之身,這已令人吃驚。然而更驚人的卻是她那一身罕世身手,隨著她利落的出手,兩名王府侍衛,幾乎在方一接觸之初,已自受創敗北,雙雙自屋脊上滾落下來。
  眼看著這個長身女子,起勢如飛,倏起倏落己穿越過一排樓閣,倏地拔身而起,長空一煙般,已自消逝在院牆之外。
  整個過程,清晰在目。高煦乍驚之餘,容或還看得不夠仔細,只是紀綱卻自始至終,目不轉睛地瞧得十分清楚。
  眼看著一干王府侍衛,竄高縱矮,四面飛馳著拿人,這個「錦衣衛」的指揮使,卻是穩若泰山地站立當場,動也不動一下。顯然他已瞭解到來人雖是女兒之身,只是那一身罕世武功,卻非現場一干王府衛士中任何一人,所能望其項背。生怕有所失閃,禍及高煦,是以眼睜睜地讓對方逍遙而去。
  「王爺受驚!方才失手險些誤傷了殿下,還請勿罪!」一面說,向著高煦深深施了一禮,後者彷彿還沉浸在方才驚悸裡。
  聆聽之下,他苦笑著冷冷說道:「不必多禮,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微微頓了一頓,才自把一雙冷峻的目光看向身邊的索雲,後者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垂下頭來,「這是怎麼回事,索頭兒!」
  「卑職知罪!王爺萬安……」
  聳著一雙嶙峋刀骨,這位王府侍衛首領不勝驚慌地後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來。
  「依卑職看,事發倉卒,那也怪不得索雲。」紀綱代為緩頰道:「他是護駕心切,才至沒有及時追趕下去,殿下就饒過他這一回吧!」
  高煦哼了一聲道:「你站起來吧!」
  索雲告了謝,特地向紀綱施了一禮,喚了一聲「謝紀大人」,這才垂侍一旁。
  幾名侍衛呼嘯來去,空勞往返,眼看著頭兒索雲跪地請罪,一個個灰頭土臉,自覺著臉上無光,只是遠遠地小心戒備,惟恐那個女刺客再度光臨。
  怪的是先時自房頂上摔落下來的兩名守衛,卻是始終不見起來,此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睜著一雙眼睛咕嚕嚕盡自打轉。
  索雲先時無暇顧及,這時才自發覺,自是臉上無光,不覺怒聲叱道:「還不起來,躺在那裡裝死不成?」
  無如兩個人聆聽之下,仍是一動不動,索雲心知必有蹊蹺,只是當著王爺與紀指揮使面前,這個臉總覺得掛不住,一時不及深究,快步過去。舉足待向其中一人踢去。
  「使不得。」說話的竟是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大人。
  一邊說,這位紀大人已邁著方步緩緩來到了近前,高煦也跟著走了過來。
  紀綱這麼一喚,索雲跟著可也明白過來了,再向地上二人一看,卻只見二人各自瞪著一雙紅眼,一張臉就像抹了一層硃砂般地那樣子紅。
  看到這裡,索雲頓時為之大悟,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敢情自己這兩個手下,是被人家給點了穴了。
  武林中對於「點穴」一門秘術,最是高深莫測,卻又殊途各異,細分起來,計有「點穴」、「打穴」、「拿穴」之別,端視各自家學路數而異,大抵而言,無論「點」、「打」、「拿」甚或更為深奧的「隔空點穴」、「暗器打穴」,無論何等奇異,總是以對方部分血脈暫時凝結不流、全身麻痺、不能移動為要。
  然而,觀諸眼前這兩個人,卻是稍有不同,奇在二人被點穴之一霎,並沒有即時定身於瓦面之上,卻像是墜地之後,才行發作,抑或是於落身半空之一霎,為對方女子隔空點了穴道?可就一時想不明白。
  索雲心裡正自嘀咕,走在前面的錦衣衛頭子紀綱,卻為他解開了心裡的這個疙瘩。
  「被人家點了穴了!」一面說,紀綱緩緩彎下了身子,仔細的在兩名侍衛臉上觀察著,漸漸地,他臉上已失去了原有的從容,團團的圓臉上凝斂起一片陰森!
  「怎麼回事,點了穴?」高煦也為之疑惑了,他雖然自幼好武,練有一身不錯的功夫,可是若與眼前一干能人相較,顯然還差著一大截子。尤其是那一夜野宿在外,目睹過「君探花」的罕世武功,以及奇妙的「隔空點穴」身手之後,內心更不禁為之大為折服。方才由於距離甚遠,對方女子更似有所迴避,一時沒有看清,不過總觀她的來去行動,及其出手,似乎較諸那個君探花卻也不差,這就令他大為震驚了。一時間,他面色沉著,不再吭聲。
  索雲跪下一條腿,細細地在兩個人臉上觀察著,駢二指在後者二人「人中」部位試按了按,抬起臉看向紀綱,不禁苦笑了笑。
  「紀大人,您看是隔空點穴嗎?不大像……」
  「我看著也不像。」
  一面說時,紀綱兩根手指,已自探向二者之一的面門,卻就兩眉之間「祖竅」部位,把那一道深深嵌入的紋路分開來。一點小小銀星,清晰現諸眼前。
  「哦,」索雲驚訝道:「是這裡了!」
  紀綱歎息一聲道:「好厲害的丫頭!」隨即轉看向身後的高煦,為之說明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彈指飛針』,好本事!」
  片刻之間,王府裡已是如臨大敵,刀出鞘,箭上弦,偌大的府邸,圍了個水洩不通,卻不見那個女刺客再行轉回。
  「彈指飛針……」
  高煦顯然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錯,殿下,這是一種藏在指甲裡的細小鋼針!」紀綱細心地解說道:「施用的時候,彈指即出,取人性命於百步內外,只是彈指之間,實在防不勝防,厲害之極!」
  「這麼說,他們兩個性命不保了?」「不!他們還死不了!」紀綱老練地笑著:「有卑職在,他們就死不了。」
  一面說,他隨即緩緩張開那只姣好一如婦人的白細右手,卻把掌心朝下隔空覆置於傷者之一的眉心之上,一時間真力內斂,用之於「提吸」妙諦。眼看著他那一隻白皙的細手,俄頃間變得十分脹大,隨著他內力提吸之下,簌簌地起了一陣子顫抖,如此上下一連數回,耳聽得「嗖」的一聲細響,那枚深中對方眉心的細小鋼針,竟自被吸得脫體飛出,緊緊附於紀綱掌心之上。
  他隨即如法炮製,起出了另一人的眉心鋼針。
  奇在那兩個負傷的侍衛,先時還圓瞪著兩隻眼,咕嚕嚕亂轉,這時在眉心鋼針忽然脫體而出的一霎,竟像是十分睏倦,雙雙閉眼睡著了。
  紀綱站起來,向身邊的索雲道:「他二人暫時還不宜移動,須待一個時辰,氣血兩通之後,才可站起,否則必死無疑。」說時,一面細細向手心裡的兩枚鋼針觀察不已,由於那暗器過於細小,簡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隨即取出一方絲巾,小心包好,藏於袋內。
  猝然遭此變故,各人俱都悶悶不樂,尤其是高煦本人,大為沮喪,無如他為人極具心機,喜怒不著於色,尤其是當著手下各人,更不會現出膽怯來。哈哈一笑,轉身自去。
  紀綱與索雲自後面跟上來。
  高煦心裡記掛著先時釘在門框上的那一口薄刃飛刀,是以匆匆趕回察看。紀綱、索雲也是同樣的心思。
  三個人匆匆來到書房門前,待要取下那口小小飛刀時,才自驚覺到「飛刀」不見了。
  「啊!」這一次連高煦也忍不住為之臉上變色。門框上清清楚楚的留有一個刀尖插入的印痕,只是飛刀卻不翼而飛。
  來去在不過百十步的距離,現場還有這麼多雙眼睛瞧著,更不要說裡裡外外的層層防範,來人去而復還,眾目睽睽之下,收回飛刀,一如探囊取物,可真神乎其技,令人驚歎了
  當著主子面前,索雲那張臉就像是挨了個大耳刮子一樣的難看。
  「這是怎麼回事?可真欺人太甚!」說了這句話,不待招呼,緊跟著向後面退了一步,一擰身於,「嗖」上了房頂,隨即施展身法,倏起倏落在王府兩院展開了嚴格逡巡。
  高煦注目向眼前的紀綱道:「你看這件事……」
  「實在是沒有想到。」
  「我可並沒有結怨於江湖武林中人,這是從何說起?」高煦略似氣惱地道:「為什麼要害我性命?」
  「殿下言重了!依卑職看,還不至於……」
  說的也是,果真對方有意要暗算高煦,以她這番身手,高煦便有三條命,也是死定了。既然如此,方纔那口「奪命飛刀」又待何解?抑或是借此對高煦有所示警?卻是不得而知了。
  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感頭疼,忽然間又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二者同樣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都看見了!」高煦冷冷地看著身邊的紀綱:「這些江湖人有多麼霸道強橫?居然欺壓到我的頭上來了,你看看該怎麼辦吧!」
  紀綱躬身道:「卑職知道,今天返回之後,就著人在王府嚴加部署防範,絕不使殿下再為此受驚。」
  「好吧,你這麼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遲。你就快點著手去辦吧。」
  「卑職遵命!」
  他這裡告辭轉身的當兒,索雲卻也竄房越脊地回來了,看樣子並無所獲,滿臉懊惱沮喪,高煦心裡有數,也就不再問他什麼。
  向知府的八抬大轎還沒有進門,春振遠先己得到了消息,來不及換衣服,慌不迭迎接在外。
  任何情況下來說,這都是一件大事。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勞動這位堂堂四品之尊的府台正堂,親自過門造訪?可真令人納悶兒。
  雙方原是認識的,可是沒有很深的交情。
  見面一番寒暄之後,春家敞開了正廳大門,特予隆重接待。
  「今天是什麼風,勞動老公祖親自移教,(作者按,明制知府以上地方官,皆可以「老公祖」稱之)事先也沒有知會一聲,豈非太過怠慢了?」一面說,春振遠雙手握拳,平施一禮。
  他曾是朝廷武官出身,有四品的軍功。雖說解甲有年,卻也有一定尊嚴,自卑不得。
  「老哥太客氣了,憑著你我的交情,就不能專程上門來瞧瞧你麼?」左手輕起,咳嗽一聲,說了聲:「來。」
  早有身邊人躬身上前,手托「禮盤」,捧一份精裝華麗的四色禮物轉向春家主人,雙手獻上。
  「這是……」轉向車邊的向元看了一眼:「這就不敢當了!」
  「老哥太見外了,開春以來,咱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一份薄禮都出不得麼?收下,收下!」
  春振遠呵呵一笑,道:「收得麼?老公祖既說收得,我也就不客氣了。」
  老僕春方聆聽之下,不待招呼,躬身上前,雙手接過,向著對方皂隸道了聲辛苦,即行退後。
  春家聽差,奉上了四時干鮮的六個果盤,由來客身邊人探知向元所嗜,才自獻上了香茗。
  再看長廳之上,八名健僕,分左右侍立,青一色的灰布長衣,腰繫「板帶」,一個個腰背挺直,神采奕奕。
  敢情春老爺子治家甚嚴,凡事講究規矩,雖說如今是在野之身,居家的一份應有排場,卻未能排除。
  「請用茶!」春振遠疑惑的眼神,直看向當前的貴賓:「老公祖移駕來訪,想必是……為了朝廷的公事……」話說出口,可就又覺出來錯了,自己如今是置閒之身,還能談得上什麼公事麼?
  向元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輕咳一聲,一向溫和正直的臉上,卻也現出了幾分不自在,卻自用細細牙籤紮了個「杏脯」盡自放入嘴裡嚼著。
  春振遠久置官場,看到這裡,便自省得,隨轉向老僕春方道:「向大人身邊貴僕,由你好好接待,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請安告退。
  「老公祖可以賜告究竟了!」
  「老哥是乾脆人,講究快人快語,我也就直言直說,不再拐彎抹角了!」哈哈一笑,向元拱手虛揖了一下:「老哥你大禧了!」
  春振遠怔了一怔,一頭霧水地道:「怎麼……怎麼回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向元赫赫笑道:「兄弟此來,是專程為老哥你的令愛做媒來了!」
  「啊!」春振遠眉開眼笑了,原來是這麼檔子事:「這就不敢當了,小女何幸,豈敢勞動老公祖親自上門提親?對方是……」
  「先不要問對方是何等人家,只問令嬡可曾許配了人家沒有?」
  「這個……」春振遠搖搖頭,「倒還沒有,老公祖要說的人家是……」
  「當朝顯貴,貴不可言。」
  「啊!」春振遠一驚。
  事到如此,向元也自老下了臉皮:「若是尋常人家,我也就不來了,也不能委屈了府上千金。」說時,他探手入懷,小心的摸出了一個小小絲囊,雙手平舉奉上道:「這是那位貴人的一件聘物,當是一件信物吧,老哥你一看便明白了。」
  春振遠見他明明知道對方是誰,卻故意不與說明,語鋒遲疑,像是大有顧忌,一時內心越加好奇,微微猶豫了一下,遂即將絲囊接過來。
  打開來,裡面是一塊寶光四射的蟠龍玉珮。「啊!」春振遠由不住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對方道:「這是……聖上御用之物,卻是哪裡來的?」
  向元呵呵笑道:「老哥到底眼光不差,這蟠龍玉珮豈是一般人所能佩帶得的,老哥再請看上面的字,也就知道了。」
  說時春振遠已翻過玉珮,卻見反面花紋,乃是仿古的一雙人首蛇身圖案,卻在蟠踞的蛇軀之間,鑄著一個凸出的「煦」字。
  春振遠神色微微呆了一呆:「莫非是漢王爺高煦千歲?」
  「老哥說對了!」向元徐徐點著頭道:「正是王爺隨身佩帶之物!」
  「那麼,這意思……莫非是王爺有意要與小女作伐?」
  「嗯,嗯。」向知府微微笑著,卻仍然不急著打開這個悶葫蘆。
  「老公祖,茲事體大,還請當面說明才好。」
  「自然是要與老哥你說明白的」。看著對方圓睜著雙眼的那副樣子,向元忽然似有所警,驚覺到這個「冰人」怕是不如想像中那麼好當,卻已無有輾轉退身之地,只得實話實說了。「王爺慧眼識美人,瞧上了府上千金,不揣冒昧,指明了,要兄弟專程造訪,作成這件好事,這玉珮便權作是件定物,王爺見愛,不知老哥意下如何?」
  春振遠一時沒有說話。
  向元眼巴巴地瞧著他,輕咳一聲,道:「說起來,這件事是草率了一點,可也沒有法子,礙著人家那個身份嘛。不過王爺私下談話的口氣,倒是對令愛讚賞備至,就是老哥你早年對朝廷的貢獻,也未能忘懷。我想,只要老哥你這裡一點頭,王爺那一邊自當有一定的禮數,府上千金,比不得一般小門小戶,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多謝老公祖你的一番美意了!」春振遠沉著一張臉冷冰冰地說:「這件事只怕我不能答應。」
  向元登時愣了一愣。
  春振遠那張臉越見陰沉:「這件婚事,我們實在不敢高攀。」
  「老哥,」向元微微發窘地笑著:「王爺那一邊可是誠心盼望著呢!」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小女一向是粗野慣了,有關小女的一切,老公祖大概多少有個耳聞,一天到晚騎馬掄劍,簡直不像一個女孩兒家,真要過去了,一個弄不好,開罪了王爺,那還了得?」一面說,卻將手上晶光四射的蟠龍玉珮,雙手舉了一舉,恭敬奉還,置於向元面前方幾之上。
  「老哥哥,」向元訥訥道:「你還要多考慮考慮的好,這東西他拿出來,可是退還不得的。」
  「這……是什麼意思?」
  「老哥,你是老前輩了,還能不明白麼!這不是成心給兄弟為難麼?」向元緩緩靠向椅背,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來:「呵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豈非王臣!連江山都是人家的,還有什麼好說的,老兄,你這個脾氣,真是要改一改了!」
  「沒有什麼好改的了!」春振遠臉色裡透著鐵青:「我已是這麼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如今又是賦閒的身子,還有什麼好盼望巴結的?」冷笑了一聲,他接道:「正同老公祖你剛才所說,這個天底下,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苦拿人家正經八擺黃花大閨女糟蹋著玩兒?」
  向元頓時心裡有數,八成兒高煦此前納寵季家閨女那檔子事,對方已有耳聞,總不過二十來天以前的事,如今又要納寵,也難怪他心裡不樂意,總得拿話開釋開釋他才好。
  「老哥大概是聽說了,有關王爺寵幸季家姑娘那件事情了,是吧?」
  「哼!」春振遠冷冷笑著:「豈止是季家女兒?他的風流事情多了!」
  「剛才兄弟不是說過了嗎!」向元訥訥地道:「這和兄弟今天上門所要談的,卻是完全不一樣,只要老哥你點頭答應,什麼都好談,憑著你老哥過去的功名,就為女兒要一份封誥也是應該的,這一點王爺心裡應該有數。」他聲音放低了:「這和納寵季家姑娘,是完全不一樣的。」
  「沒有什麼不一樣。都是一樣的女人。」春振遠搖搖頭說:「還是那句話,我老了,既不求功名富貴,便要為兒女積德,就這麼一個女兒,總不能把她往火坑裡面推!」
  「老哥你這句話可是言重了!」
  「沒有什麼言重言輕的,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向元呆了一呆,卻又笑道:「兄弟先告退,這件事不忙,還望你三思而行。」
  「不必了!」春振遠直著一雙眼睛:「春振遠是直性人,說話幹事,講究的是乾脆利落,這件事不能拖著,要不然我連覺都睡不著。老公祖今天來看我,十分感激,只是這件事,恕我不能答應。」
  「哼,那麼,你叫我怎麼回復王爺?」
  「這……就看老公祖的口角春風了!」接著他深深一揖:「一切多賴成全,就說小女已經許配人家,這樣是不是比較好一點?」
  「這不是理由!」向元冷冷地道:「我勸你還是答應下來的好。唉!何苦呢!女兒大了,總是要許配人家的,能有今天這個場面,一般人是求不到的,老哥你是明白人,還是再多想想吧,過兩天我再來看你!」拱拱手,他可就要告辭。
  「唉……老公祖這可是強人所難了!」指了指几上的玉珮:「這東西,我消受不起,請你原件帶回。」
  向元由不住又是一呆,他為官多年,可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耿直倔強的人,一般人在面對權勢傾壓時,多半是不吭聲,「敢怒」的人,已很少見,委曲求全,逆來順受,作出一副可憐相的人應該居多,像眼前這個春振遠既「敢怒」又「敢言」,斷然拒絕,毫不妥協,對於一個曾在「官場」裡行事多年,打過滾的人來說,這種性格是不可思議的。也許用之於「武將」出身的他,應是例外。「武將」的個性,能見容於當朝,只有一個例外,便是在戰場克敵賣命之時,一旦戰爭消失,你便再也沒有堅持正直個性的機會,准乎此,春振遠此人的下台鞠躬,自甘寂寞,也就可以理解的了。
  向元其實對這種人衷心極其欽佩,他本人為官多年來也頗稱廉明正直,只為一念功名陞遷,捲入權勢之間,這個「自我」便萬難把持。對於春振遠他本能的還是寄以相當同情。
  「春老哥,你可真叫我為難了,這東西是退回不得的。」
  「這麼說老公祖是不肯幫我這個忙了?」
  「真要是把東西給退了回去,才害了老哥你。」向元歎息一聲:「我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有想到……」
  「不必再說了,這件事我自會處理,老公祖你好走,我也就不送你了。」言罷拱手而立,大有「逐客」之意。
  向元一時為之汗顏不已,原以為這是「皆大歡喜」的一件好事,萬萬沒有想到對方耿直倔強如此,竟然連權傾當今漢王的賬也不買,大有「寧折不屈」的意思,自己的一番用心,看來是白費了。只為聽從了文案師爺的一番獻計,滿以為是一條陞官厚祿的終南捷徑,卻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會變到如此意想不到的一個結果,失望、氣餒自是難免的了。
  以漢王高煦之專橫跋扈個性,豈能忍受這番屈辱?接下來的發展,實在不難想像,春振遠果真堅持,這條老命是否還能保全?可就令人擔心!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連帶著春家上下滿門,只怕均將難以倖免。
  向元這個「孽」可真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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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8:34
第九節

  夕陽將下時的一抹餘暉,最稱醉人。
  殘陽像是整個的被雲氣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輪邊兒,是那種透明的「紅」。「琥珀」的紅,「瑪瑙」的紅,深的、淺的……大幅「潑墨」畫兒似的 ,將整個西半邊天都染滿了。
  「人」形的雁列,緩緩地移動著,那麼輕微舒徐的扇著翅膀,整個雁列都沉醉在瑰麗的一天紅光裡,形象瀟灑、悠閒 ,詩情畫意……卻涵蓋著莊嚴與執著,是那種「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彌高,令人衷心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間差別,真似「判若雲泥」。
  擱下了最後一個「白」子,這局殘棋總算結束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見過兩個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來我短時間內是難望勝過你了。」
  君無忌搖搖頭道:「也不見得,縱觀全局,你始終是退守不攻,後來殺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勝敗可就難說了。」
  「但,畢竟我還是落敗了。」苗人俊淒涼地笑笑:「敗軍之將是不可言勇的。」
  接著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譎雲詭的大片雲海:「戰雲密集,形象己十分顯明,這一次昏君對瓦刺用兵,其實未卜已知,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大軍所至,勞民財傷,卻又何苦?所為何來?」
  君無忌其實早已發覺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當今的「永樂」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稱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卻也懶得與他爭論,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
  苗人俊神采至為飛揚,即使他身染宿疾,卻賴以神奇的藥物維持,除了病發的那一霎,餘下的任何時間,都無異常人,既無礙他的行動,更無礙於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張過「黃」顏色的臉,在醉人絢麗的夕陽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態若無異樣。
  「你與朱高煦最近可曾見過?」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視著。
  「有必要麼?」君無忌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等著瞧吧,無論如何他是放不過你的!」
  「你真的這麼以為?」
  「錯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著:「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動,絕非偶然,既然已對你萌生懷疑,終必會嫁禍於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
  「這麼說,我們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了!」君無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為我會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沒有發生以前,光憑臆測到底有欠實際,上一次的事,我曾懷疑到是大內那一批鷹爪子動的手腳,但是也只能懷疑而已,到底沒有真憑實據,卻不能就此認定。」
  「那是錯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著:「你只一說,我就猜出來是他們,我曾與他們打過交道,很明白他們的手下作風。」微微一頓,喃喃又道:「你曾說過其中那個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費解,莫非他就是……」
  「誰?」
  「紀綱!」
  君無忌呆了一呆:「會是他?」
  紀綱是當今大內「錦衣衛」的指揮使,由於有一身高超異能,手下衛士多為羅致風塵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無論黑白兩道,談起此人,並不陌生,只是見過這個人的,卻是寥寥無幾。
  「你以前見過他?」
  「沒有!」君無忌冷冷地說:「但卻久仰他的大名,你呢?」
  「我也沒見過,不過卻知道一些有關他的傳說!」他臉色頗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卻要留心一二。」
  「真有這麼嚴重?」君無忌道:「如果那個領頭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經見識了,雖說不錯,卻未見得就能對我構成威脅。」
  「他詭計多端,常會兩面為人,令人防不勝防,這一點遠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語重心長的道:「這個人最可怕的地方,還不在這裡,倒是在隱藏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實堪顧慮,令人擔憂?」
  這倒是君無忌所不知道的,不覺大感驚異。
  提起了這個人,一向自負的苗人俊,臉上也不禁現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無忌一眼,他頗似淒涼地道:「說一句氣餒的話,你我的武功,已是當今罕見,只是若與傳說中的這個怪人比起來,只怕還有不及。」
  「這個人是誰?」
  「蓋九幽!」
  「九幽居士?」君無忌顯然吃了一驚。
  真正是一個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來,他幾乎已經淡忘了,傳說中的這個「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異能,介身黑白兩道之間,我行我素,為一極其自負任性之人,生平雖無顯著惡跡,但卻絕非正道中人。由於其稟性怪異,剛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簡直無人敢與招惹,無不敬鬼神而遠避之。蓋九幽這個人縱橫江湖,應該是屬於二十幾年以前的事了,那個年代裡,在場的君無忌和苗人俊都還沒有出生,或屬襁褓稚齡,自是無從記憶,然而,他們兩個人對於這個傳說中的武林怪客過去行徑,卻都並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這個人的份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傾思之後,君無忌終於記起了來自師門的對蓋九幽這個奇人的若干傳說。
  「據說,那一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負傷極重,有人甚至於相信,他早已死了,詳細情形又是如何?」
  「真的情況是,他並沒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過負了極重的傷,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戰後,他便自退離江湖,永不復出。據說,他已經殘廢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卻並沒有消失。」
  君無忌心裡略自奇怪,這個苗人俊看來與自己年歲相彷彿,卻似無所不知。這一切或許皆為來自其師門「搖光殿」獨家消息!其實「搖光殿」本身這個組織又何嘗不一樣是充滿了神秘?
  只有神秘人才會去留意比他們更神秘的人,或許便是基於這個原因,那個「九幽居士」才會在神秘的「搖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無所遁形,果真如此,這個搖光殿的用心,也就頗堪令人玩味了。
  君無忌其實對於「九幽居士」這個人所知有限,難得苗人俊知悉甚多,這種獨家秘聞,對於一個行走江湖、仗義執劍的武林中人來說,極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來的接觸裡,領著先機,把握較多的勝算。
  「那麼,這個蓋九幽又怎麼會與朝廷中的錦衣衛搭上了關係?」
  「詳細情形,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不過,錦衣衛的頭子紀綱,暗中仰仗蓋九幽的支持,卻是事實,要不然,紀綱絕不敢如此視天下武林如無物,膽敢公然與武林正道為敵。」
  忽然他打住話鋒,目光湛湛地注視著君無忌:「像江南的柳一鶴,雲南的『神刀』陸雲龍,還有南湘的雷氏兄弟,這些人在當今江湖正道上來說,都有相當的聲望,只因為不齒紀綱所為暗中策應抵抗,就此紛紛都遭了毒手。這些事你可有過耳聞?」
  「我知道。」君無忌緩緩說道:「這些人的死,情況好像很複雜,但是卻不像是出自大內之所為。」
  「本來就不是大內裡面人幹的!」
  「那是……」
  「蓋九幽!」苗人俊沉鬱的目光多少含蓄著一些神秘:「我所獲得的消息,絕對可靠,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這個老怪物的親自出手,也必與他的策劃有關,紀綱絕對沒有這個本事。」
  「只是,」君無忌沉默了一下:「蓋九幽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做又對他本人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靜的樣子:「表面上看起來,好像蓋九幽不應該做這種傻事,仔細想起來,他這麼做卻也有他的道理,據說這個蓋九幽復出之後,在『雷門郡』成立了一個叫『雷門堡』的組織,專為朝廷短期訓練幹練的殺手。」
  這都是君無忌聞所未聞的事情,聆聽之下,不禁暗吃一驚。如果苗人俊的這個說法屬實,那麼也就沒有什麼再好懷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無忌冷冷地說:「這些經九幽居士短期之內指點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錦衣衛生生不息的衛士,蓋九幽也必將因此而收受朝廷為數可觀的大筆津貼與長時供奉,而有了蓋九幽這個人做為強大靠山之後,紀綱也就越加的無所忌憚,為所欲為。他們可真是相得益彰。」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說:「你猜想得完全不錯,這就是他們目前合作的一個大致經緯,在這個方式之下,武林中無論正邪兩派,鮮有能獨立自主,敢於不聽從他們召喚的,這個矛頭有一天也終將會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君無忌微笑著道:「因為很可能這個矛頭已經指著我了。」
  苗人俊劍眉微聳道:「這件事已在搖光殿的嚴密注視之中,九幽居士儘管目無餘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惱了搖光殿主人,未來勝負可就難以預測,我相信這一點蓋九幽應該心裡比誰都清楚。」
  君無忌道:「這麼說,搖光殿主人與蓋九幽之間,曾經結過樑子了?」
  「也許是吧!詳細情形似乎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對於「搖光殿」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君無忌所知道的實在有限,不過如此而已。他當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搖光殿,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反倒不便多問了。他雖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搖光殿」主人是個何等樣的人物,然而種種跡象卻己顯示出,這個人必將是一個行為怪癖,身負有驚人絕技的一代武學宗師人物,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卻讓自己無意之間給得罪了。
  另一面,看來漢王高煦,似乎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襲竹舍,在舍內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紀綱所為,那麼它所顯示的意義,可就不單純了。
  「又是為了什麼?」他自問,「莫非高煦竟然已懷疑到了我的出身?還是……」
  不知何時天色已變得十分昏黯,西邊天際已失去了那種醉人的胭脂顏色,附近鳥雀俱已歸巢,再也聽不見一聲鳥鳴。「山靜猿宿,水涼鳥飛」,一種突然的蕭索感觸,加深著君無忌此刻的思緒。
  不經意的,他卻又接觸到了苗人俊那雙沉鬱復深邃的眼睛,陡然使得他為之怦然一驚。這個人其實又何嘗不神秘?一個人真正地要去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何等的不易,基於這個因素,人實在不能輕易的便相信另外一個人,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種複雜虛偽的人際來往關係,無疑阻撓了正常純潔的友誼發展,對於正常的人性,該是一種諷刺,多麼庸俗、卑鄙!
  其實君無忌本人又何嘗不一樣?也許在苗人俊的眼睛裡,他更神秘,也許正是基於這個因素,苗人俊才與他「虛與委蛇」,俾能進一步刺探出他的本來面目。
  君無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見一棵樹、一片雲、一個人影。
  今夜無雲,卻有那燦爛的一天星群。
  由孫二掌櫃的酒坊出來,四下裡已是一片黝黑,卻只是「流花酒坊」四個字的棉紙燈籠,在風勢裡滴滴溜溜打著轉兒。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時令,卻給人有冬的肅殺感覺,倒是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多少帶回了一些生氣兒,讓人感覺到,生命有時候仍是可愛而值得留戀的。
  「君爺你好走,拿著燈籠小心別讓狼給招著嘍。」二掌櫃的送上了老油紙燈籠,一個勁兒的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這位財神爺。
  說到「狼」,可真就傳過來陣陣淒厲的狼嗥聲。一時遠呼近應,怪嚇人的。
  這裡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會忘記另外還得帶著一件傢伙,像什麼鐮刀斧子之類的,一旦遇著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無忌這般瀟灑的只拿著一隻燈籠,長衣飄飄的人還真不多見。
  空野狼嗥聲中,君無忌沿著流花河岸,緩緩地向前走著,難得的像是今夜的這般心情,他居然興起了「踏月」的一番雅興。
  揚起的燈光,晃動著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鱗片,那麼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點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啟示,像是在暗示著什麼。
  君無忌只覺得身上無比的燠熱,才想到剛才在酒坊,經不起孫二掌櫃的慫恿,多喝了幾觥酒,敢情是酒興風發,有些發作了!
  雖然如此,對於他來說畢竟也是新鮮的。以他之精湛內功,幾觥水酒豈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議。
  話雖如此,那起自丹田的無比燠熱,一陣陣地向上竄著,在在顯示著此番的發作,非比尋常。
  何以同樣的酒,今夜所顯示的卻分外剛烈?還是自己身體有了意外病兆!
  燈光起動,照見了近在咫尺,緊伏著地面的一隻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齜露著,一面緩緩地向後面退著。動物的習性,常常是深奧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這隻大灰狼,看似畏縮不前,很可能下一個動作即為出擊,撲人而噬。然而君無忌卻只當未見,正眼也不瞧它一眼。
  冷風習習,依然是那種透人骨髓的冷。君無忌卻只是身上陣陣發熱,那種深入內臟的燠熱,極短的一霎間,己是大汗淋漓。
  漸漸地他明白了。「姓孫的,你好大的膽子,弄的好手腳!」一面氣壓丹田,不使真氣流散,卻將一襲長衫脫下系向腰間。
  卻在這一霎,瞧見了件希罕事兒。那是一艘平頭雙桅的官式大船,靜悄悄停泊在岸,兩盞官燈,特意的加上布籠,將散發的燈光,掩飾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內裡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號官船,不見一些異態,聽不見一點點人聲,卻只有沖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湧著白色的泡沫,發出間歇性的嘩嘩水響聲。景象舒徐,顯示著「夜」的單調與寧靜。
  這艘官船其實並無任何可疑之處,只是這一霎在君無忌目睹之下,在其內心卻顯示出一種震撼,直彷彿其中包藏有十分凶險,千萬甲兵,下意識裡令他產生出高度警惕。
  大船上其實亮有燈光,只是為重重幃帳所掩遮,外面一時看不出來而已。也只有君無忌這般銳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這裡,他忽然有所警覺,霍地向後退了一步。
  身側傳過來凌厲的一聲狼嗥,疾風襲項裡,顯示著巨大狼影的一雙前爪,直向著他的肩上搭來。敢情這畜生,選擇了這一霎出擊。
  皎皎月色裡,大灰狼一雙眼睛,有如兩點流星,張開著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斷敵人的喉管。然而,這一次它卻是找錯了對象,碰見了君無忌這個厲害的對頭。
  隨著君無忌下伏的身子,看來不緩不疾,偏偏就閃過了大灰狼銳利的前爪,連帶著這畜生整個的身子都撲了空,「呼——」疾風聲中,直擦著君無忌頭頂髮梢滑了過去。
  狼性多狡,自不會就此甘休,況乎是一隻飢餓的狼。大灰狼一撲不中,不容身子墜地,就空一個疾翻,回頭照著君無忌喉上就咬,狼嘴未開,即為君無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頰,悲嗥一聲,騰飛出丈許開外,當場昏了過去。
  這一掌君無忌不過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著大灰狼不致因此喪命。原來他為人心存忠厚,即使與敵人動手過招,亦每存慈愛,除非是極惡大凶之輩,多不忍廢其性命。眼前這只惡狼,固是擇人而噬,他卻能獨獨體諒出它為飢餓所迫。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獸性之惡亦可諒矣。
  不過是舉手之間,即行將惡狼制伏掌下。
  戰雲微啟,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灰狼無知,正好作了上陣的先鋒。
  君無忌一掌遞出,耳聽得身後冷叱一聲,即有尖風一縷,猛襲而至。夜月下,一縷銀光,夾帶著刺耳的一縷尖風,像是發自船頭,直取君無忌後腦,暗器本身勁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見的「蛇頭白羽箭」。
  這類暗器的發射,多視出手者本身內力勁道而定,如能配合著手指上的獨特勁道,以「陰指」發射,更能發揮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設置十分精巧,內藏有兩根倒刺,一經入肉,即能自行跳開,中者如想拔出,勢將大費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塊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這支蛇形白羽箭,顯然勁道十足,流光一線,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見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虧了君無忌早年所身受嚴格的「暗器聽風」訓練,各類暗器,無需目察,只聞其風,即能判出是何家數。眼前情形,卻也並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幾乎無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來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點,縱出了丈許開外,這才就勢轉過了身來。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飛燕的一雙人影。
  這雙人影,顯然起自船頭,輕功料是不差。一經縱起,狀如剪空飛燕,交叉而過,「噗嚕嚕」衣袂蕩風聲裡,已是臨近眼前,卻是一左一右,雙雙落身當面,卻將君無忌暗鉗於中,取了個攻守咸宜的勢子,隨即不再移動。
  緊接著冷笑聲中,一個人卻自踏著月色,由一旁林內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著先時二人鉗形站勢居中的那塊空地站定下來。
  銀灰色的一身錦袍,在月色裡閃閃發光,個頭兒不高不矮,舉止從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別無所見了。
  映入君無忌眼簾,頗不陌生的,竟是這人緊繫在臉上的一襲黑巾。
  君無忌當不會健忘,這個人的一身穿著打扮,甚至於臉上面巾,與他都「似曾相識」,如果他沒有猜錯,便是那一日領頭來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隨後神秘失蹤的同一個人。
  至於來人的身份,簡直已是昭然若揭。
  「幸會幸會,咱們今夜可又見面了!」語音沉著,像是有意的壓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兒音的清脆。
  一面說時,這人緩緩抬起了一隻白手,反手攀向背後,緊緊握住了露出頸後的一截劍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劍掣在手上。
  「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難飛了!」話聲未頓,只聽見嗖嗖嗖一連幾聲,大船上人影連連起動,不及交睫的當兒,身側四周已站滿了人影,有高有矮,遠近相間,黑夜裡固然是難以看清這些人的面影,卻獨獨能體會出那一雙雙含有猙獰敵視的眸子。
  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點就透,識相一點,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動手的意思,跟我們走一趟!」這人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緩緩地道:「只要閣下你點頭答應,我保證絕對不難為你,怎麼樣,你就給句乾脆的話吧!」
  說話時,這人手上的一口短劍,映著天上星月,蛇也似地顫著,以此而現諸劍身的光華,其亮刺目。君無忌無異在劍術上有著極其傑出的造詣,正因為這樣,他才在一望之下。即能辨出對方持劍的這個蒙面人,劍上功力已頗具氣候。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能以真氣駕御劍身的人,與只以力量揮劍的人,無論在功力意境上說,都顯然有著極大的差異。
  蒙面人只不過手握劍身,還沒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諸於劍上的功力,早已顯露無遺,特別是落在了君無忌這等「行家」的眼裡,便自對他有了一個初步的審度認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實不必以多為勝。」君無忌面色平和地緩緩打量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我們見過,是不是?」
  蒙面人嘻嘻笑道:「是麼?」
  「那一夜承閣下深夜造訪,只可惜我這忝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於沒有好好接待,實在罪過,足下這樣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貽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氣了。」
  一面說,左手啟動,已把懸掛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紙燈籠摘下,托在掌上,卻把空出來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劃了一下。
  隨著他踏出的腳步,立刻形成了頗具威力的一個劍勢。先時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兩個錦衣衛士,立刻格於凌人的形勢,雙雙被逼得向後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雖說不過是一支竹竿,一經內力佈施,亦有長劍氣勢。
  蒙面人早已領教過他的功力,當知其身手不凡,此時見狀,亦不禁吃驚不小。
  「如果我的記憶不差,足下曾到我設館教書的山神小廟來過,並承捐贈了不少書物,那時的你。一派斯文,儼然地方善士,曾幾何時,搖身一變,又成了今日這番嘴臉,真正是變化萬千,紀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擾,枉費了一片心機!」
  話聲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小輩,你納命來!」他早已蓄勢以待,腳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劍分心就扎,這一劍其快如電,直向君無忌前心刺來。
  君無忌門戶大開,看來似無防範,只是極為沉著從容。這種「悠悠難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劍術堂奧,落在蒙面人這個也稱「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這一劍似乎已是十拿十穩,他卻偏偏在臨終的一霎間改了初衷,短劍霍地向後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勢,刷刷!一連向左右劈出兩劍。
  兩劍一氣呵成,刺目白光裡,君無忌兩側皆在照顧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動分毫,皆難免傷在對方劍勢之中。
  這又是蒙面人心機過人了。他假想著對方敵人在自己迫人的凌厲劍勢裡,不可能不有所移動,只要移動少許,萬萬逃不過自己的連環雙劍。
  無如君無忌這個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詭計。腳下自若磐石,硬是絲毫不動。
  蒙面人一番心機,竟然又是白費了。「刷刷」兩劍,各自賣了空招,雙雙擦著君無忌左右衣邊揮落下去。
  君無忌輕輕哼了一聲,掌中竹竿就在這一剎那,霍地揚起,直循著對方前胸力刺了過去。
  雖不過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諸於其上的力道,卻是十足驚人。蒙面人暗吃了一驚,端的不敢掉以輕心,怒哼一聲,整個身子霍地往後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飛身兩丈開外。
  這一手「蜉遊戲水」施展得極具功力,隨著他落下的身子,雙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長衣飄風,呼嚕嚕帶出了大片疾風,看來極其輕巧、自然,這般身法絕非易與,與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驚人了。
  君無忌心存著「拿蛇拿頭」的念頭,暗忖著只要把這個猜是紀綱的人制伏手下,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經動念,正待施展「彩蝶戀花」身法,緊緊把身子依附過去,不意卻在這一剎那,兩條人影,分左右同時切身而進。
  來者二人,正是先時站在左右的兩名錦衣衛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極劍」,腳下一經踏進,不約而同地雙雙挺劍刺到,其勢極快,簡直不容稍緩須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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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9:04
  這麼一來,無異阻止了君無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圖,二人劍勢嚴謹,出手極快,倒也不可輕視。
  君無忌冷笑一聲,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揮出,「嗖嗖」兩聲,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噹」聲響裡,已把對方二人手中的長劍格開。
  這一招看似輕便,只是如無有極精湛的內家功力,萬難奏功。否則一經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斷,其中奧秘,端視發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實情而論,持杖人當已有了所謂的「內氣」,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為神奇,雖銳利金鋼亦不能摧了。
  這一杖,不但格開了二人的長劍,透過杖梢兩端的勁風,更像是無堅不摧,迫使得兩個大內衛士雙雙向後退開,情勢並非僅此而已,更厲害、更奇妙的殺招,緊跟著向二人攻到。
  原來君無忌早已度忖好進攻的空間架式,動手過招的當兒,常常是一髮千鈞,寸許之間的進退,即能決定勝負。這一剎那,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兩名大內衛士其時敗相已顯,君無忌眼前這一步踏進,看似無奇,其所加諸在二人內心的無比壓力,卻有如石破天驚,極具威脅之能事。
  這一剎那快到了極點。對於身側眾多的大內衛士來說,幾乎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發而收,雖然看來與二人距離尚遠,然而透諸杖梢的內家力道,卻已雙雙點中了二人前胸穴道。兩名大內衛士,動態不一,一個反腰擰身,一個作勢下伏,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杖影,一時有如泥塑木雕,雙雙都呆立當場,俱都動彈不得。
  君無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內家元氣,一舉手之間,制伏了兩名大內衛士,看似余勇可賈。緊接著一個虎撲之勢,更似洶湧的怒濤,驀地直向著蒙面人身前撲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蒙面人當頭力揮下來。隨著君無忌的出手,地面上捲起了一股狂風,小小一根竹竿,竟似彙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壓頂般,直向著蒙面人當頭力壓下來。
  蒙面人那雙眼睛裡,充滿了驚異,在君無忌泰山壓頂的攻勢裡,不得不再一次後退,腳下點勁,勉強地退出了三尺開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無忌終將受制於神奇的藥性,後力不繼。
  原來酒中有物,名為「七步摧魂散」,尋常人哪怕只飲上半杯,也當於七步之內,命喪黃泉,七竅流血而亡。君無忌以無比內力,將之拘於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氣功,化毒成氣,即可剋日將之排除體外,並不能對他生命構成任何威脅,無如眼前大意運功,真氣乍洩,即有少許毒氣攻心直上,待到他發覺不妙時,已難收回。
  君無忌第二次待將向蒙面人撲身襲上時,倏地覺察出小腹間一陣絞痛,整個身子一陣發麻,腳下一連兩個踉蹌,差一點坐倒在地,慌不迭拿樁站定,眉心之間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覺,他才知道厲害,勉強拿定心神,將一腔真氣固守心經,不令毒息上竄,以他內元真力固可霎時見功,只是再想分心對敵,卻是萬難。
  這番景象自是逃不過蒙面人觀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時心裡有數,由不住微微笑了。
  「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說時,隨見他揚動了一下手上短劍,片刻之間,四下裡已各亮起了一片燈海,將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
  君無忌原本就已知道,對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難以看清,這時燈光既明,才霍然發覺到,敢情四下裡竟然埋伏著如此眾多殺手。
  說是「殺手」一點也不為過之,這些大內衛士,一個個身著勁服,頭紮黑巾,燈光閃爍裡,照亮著狀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劍,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慣以搏殺的厲害角色。
  這一切看在君無忌眼睛裡,頓時讓他記起了那日與苗人俊之一番對答,看來這些錦衣衛士所充當的殺手,很可能即為那個可怕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所調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萬分的仔細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無忌之蓋世身手,雖說是面對如此殺招,亦是大可不必過於擔心,無如此番在誤飲毒酒,毒性乍發之下,是否仍能從容應付,可就大成疑問,只是這一切眼前已無能多思,君無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盡所能,以死相拼。
  耳邊上再一次響起了蒙面人陰森森的冷笑之聲。似乎是認定了對方插翅難飛,再也難以逃生,也就無需再對自己加以掩飾,他隨即探手揭下了臉上的面巾,頓時那一張略似有喜,帶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頰,隨即現了出來。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館,偽作贈書善舉的「吳波」。
  對於君無忌來說,對方顯現的真面目,並不使他感覺出任何意外,只是「證實」了他的臆測而已。「紀綱,果然是你!」說話時,君無忌一連向前踏進了三步,三步錯綜,有如蝴蝶穿花,名為「三步登蓮」,乃是對陣互搏時的上乘身法。
  紀綱見聞豐碩,自無不識之理,登時為之一愣,驚覺到自己的一時大意,為對方搶了先機。
  原來君無忌有見於對方之強大陣勢,自己暫時受制於劇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敵亦當自保,這「三步登蓮」步法,即為一著急就章,可以暫保一時之安。
  武林中謂及各門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觀,無邊浩瀚,其間之錯綜複雜,各有巧妙不同,簡直涇渭難分,惟身具奇才,學兼百家之長,廣泛涉獵者,才能得窺其間堂奧,於敵對搏時佔盡先機。
  君無忌這「三步登蓮」身法,看似無奇,其實卻包涵著深奧的先天易理在內,若在昔時,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簡直便已立於不倒之地,破敵斬將,易如反掌,即使敵人頗非易與,也可以運用智巧,各個分別擊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他已力不從心。隨著他踏進的步子,只覺得一陣子天旋地轉,眼前紅紫光錯,金星四射,差一點把持不住,勉強拿樁站定,已是一身大汗淋漓,襦衫盡濕。原來身法之取巧,可暫領先,猶要充實之內在為後盾,兩者相生,互為輔佐,才得佔盡先機,否則即使能領先一時,在敵方強大實力壓迫之下,終將潰敗,原形畢露。君無忌自然瞭解這一點,只是觀諸眼前,實難兩全,也只有拼一時是一時了。
  他這裡身形方自站好,眼前的紀綱已颼然縱身當前,掌中劍「秋水長天」,已臨面前。
  紀綱身手了得,這一劍真力內聚,璀璨如銀河倒瀉,揮灑而出的劍氣,匯結成一天劍雨,兜頭蓋頂,直向君無忌當頭罩落。
  君無忌眼前雖功力不足,但睿智不減,手中既無兵刃,只得徒手以對。雙手一正一反,巧施「摘星拿月」之妙手,一曲一舒,霍地向外一送,直似劈手將對方手中短劍奪落。
  紀綱空懷一腔讎仇憤恚,亦不免慄然而驚,猛地奪身而退。來得快退得更快,一時羞憤難當,圓瞪著雙眼,直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下肚的模樣。
  「好個小輩,看你還能威風幾時?」一人掌中短劍作勢揮落,倏地自空而墜,大星天隕般,直空而墜。這人端的好身手,顯然經過名家調教訓練,出手即非尋常,猝落疾下的身勢,緊跟著一式滾翻,一如搏兔之鷹,將及未下的當兒,掌中一口弧形劍,已自劈風直下,直取君無忌頂門。
  觀諸眼前情勢,對方這般拚命三郎般的打殺方式,已非智能所能卻敵,非得即時以實力搏之不得取勝。
  君無忌身形半轉,腳下卻不離方寸之地。仰首、弓背,狀如望月。閃錯之間,已躲開了對方凌厲呼嘯的一劍。
  那人一劍落空,已是先機盡失,再想回身哪裡還來得及?耳邊上響起了一股尖風,簡直來不及轉身,已為君無忌一雙手指,實實插中頸項。
  君無忌無疑是全力以施,雙指如戟,一經插落,怒血飛濺,那人吭了一聲,即行向前直直倒了下來。
  設非是認定了對方的頑劣大惡,君無忌萬萬不會這般毒手加害,雖然礙於毒勢的發展,功力大感不足,只是對方卻也萬難逃得活命,在君無忌一雙鐵指下。當場橫屍而亡。
  君無忌實在是瞭解到眼前的情勢凶險,不得不如此施展,意圖殺雞鎮猴,雙指一撤,虛勢亦顯,足下一連踉蹌兩下,才自站定。卻也沒有忘記就手一抄,將對方手上一口弧形短劍搶在手中,就只是這個動作,已使他力有未逮,眼前金星亂冒,慌不迭再一次拿樁站定,強自將真力灌注下腹,一雙眸子瞬也不瞬的直向當前的紀綱盯視過去。
  紀綱心裡有數,他那」七步摧魂散」,乃是獨家秘授,摻人酒中,其性更烈更速,常人服下萬無活理,眼前的君探花無疑已具有「煉氣化氣」的內功境界。想要像常人一般毒斃,怕是不易,不過無論如何,暫時使之麻痺,動彈不得,卻是可以認定,但君無忌偏偏掙扎不倒,頗使他大感詫異,由此當可測出對方功力之深,確是一極為強悍的勁敵。有此一念,也就更加強了他必除對方的決心。
  君無忌抱劍在胸,甚知不妙。他此時一面抱元守一,不使真力擴散,一面更得防範著隨時乘虛待發的毒性,尤有甚者,還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隨刻小心著惡毒的敵人進攻,如此情況,自是大感狼狽,儘管這樣,表面上猶要保持一派從容鎮定,不使敵人看出。
  他的苦心顯然白費了。
  老好巨猾的紀綱,早已洞悉其虛,「君探花,你還能逞狠幾時?當真要狠拼到底?」
  君無忌怒視不語,耳邊上卻已留意到樹梢上的沙沙作響。偶爾接觸到紀綱有異的眼神,頓時心裡有數。他自知此刻體力有限,以有限之精力,對付無限之勁敵,其成敗毋庸細想亦可判知。
  君無忌誠然無限悲哀!以他為人,一向仔細,想不到臨頭仍為奸小所乘,十數年勤奮,堅此百忍,才得練成罕世絕功,方待展舒壯志,有所作為,想不到一朝為奸人所乘,理想抱負,頓俱成空,真正令人太息,憾恨交集,卻是無可奈何,奈何!
  一霎時間,他眸子裡凝結了熱淚,轉瞬間將此無限悲哀化為讎仇,打量著眼前陣仗,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用劍,以期把時間拖長,或得能有一線生機。
  有此一念,他隨即定下心來,甚至於不再浪費唇舌,與對方多說一句話。好在他這「三步登蓮」的站立姿態,已使他在眼前搏殺場面,盡佔先機。
  「君探花,你還是束手就綁吧,莫非你還不知,你身上所中奇毒,是用不得力的,怎麼樣?只要你存心歸順,我當可保全你的一條性命,即使在王爺駕前,有我紀綱的話,亦可一言九鼎。你是聰明人,想必能明白這番道理,還用得著我多說麼?」
  言多必失,以紀綱之老謀深算,亦不免大意失言,這番話,無意之中暴露了一個不欲人知的極大隱秘,即是他的此番行動,乃是受命於漢王高煦。
  君無忌心頭一震,冷笑不語。其時,他耳中早已測知,上方兩側皆有敵人躡足切進,目光一掃,已預先測知敵人即將出手的部位,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招法,務期一舉殲敵。
  果然,他這裡方自定念,左側上方,樹帽子刷然作響聲中,一條人影,疾似流星般,已自飛天而墜,揮出的劍身,宛若電閃星馳,略呈弧度地直向著君無忌腦門劈到。
  君無忌猶自鎮定如初,他知道緊接著右側方的敵人即將下襲,此時此刻,只消稍微分神,即使處決了左面來敵,也必然難當右面猝然加諸的殺招。是以,這一霎時的臨危鎮定,至為重要。
  他的猜測完全不錯。
  就在左面這人殺招甫現的一霎時間,右上方疾風猝起,強勁的疾風墜勢裡,弧形劍影,捲起了一片強光,劈空嘯聲裡,直向君無忌連臂帶肩斜劈了過來。
  觀諸眼前二人的出手,稱得上既快又狠,顯然出自高明者事先指點,只是偏偏遇著了君無忌這個厲害敵人,竟然在未出手之先,先已把他們摸得十分清楚,以至於苦心白費,連帶著斷送了一雙性命。
  君無忌的劍鋒,是在最後的一霎間才揮出去的,其間驚險,簡直不容毫髮。這一劍由下而上,迤邐而出,宛如戲空之龍。妙在劍鋒迂迴的走勢,恰恰避過了對方二人揮落而下的劍鋒,劍勢呼嘯過處,閃爍出一個半圓形的圈子,兩個人恰恰處身其內。劍光曳處,怒血四濺。一人破腹,一人開喉,隨著君無忌揮出的劍光,雙雙摔落出去,登時橫屍當場。
  空氣裡這時充斥了腥膻的血氣,夜風迂迴著,只是團團打轉。
  君無忌這一劍稱得上絕頂高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一出乍收,好不利落。
  緊接著他那一雙凌厲的眼睛,重新又盯落在眼前大敵紀綱的身上,等待著對方再一次的殺招。
  紀綱心裡原本就是與對方打的消耗戰,拼著自己方面損兵折將,也必將對方拖垮為止。只是沒有料到,對方出手這般高明,不過一招,竟將自己手下二名健將,雙雙斃之劍下,真正是悚目驚心。乍然目睹下,既驚又憤,冷叱一聲,飛身直襲而上。
  紀綱身手,極見高明,以他目下身份,以及無比自負,設非怒到極點,萬不會親自出手。
  人影倏乎間,夾雜著他手上雪亮的劍鋒,人到劍到,分心就刺。
  這一劍力道十足,劍鋒未至,先就有極稱凌厲的一股劍氣,劈風破空直下。
  君無忌心知此人用心之惡毒,料將不施全力,便難以抵擋,無奈中,劈出了一劍。
  雙劍交鋒,嗆啷脆響聲中,紀綱身勢,恰似滾空繡球,倏乎來去,隨即飄出丈許以外。
  這一劍,紀綱用力極猛,毫無取巧,君無忌便只得以實力還擊,這麼一來,體內頓現空虛,一劍揮出,已是強弩之未,再想力持鎮定,已是萬難,身子一連閃了兩閃,幾乎坐了下來。
  這番景象落在了紀綱眼中,心裡更加篤定,冷笑一聲,身形一個快閃,疾若飄風般,再一次欺身而近,「再接一招!」話聲出口,掌中短劍分心就扎,卻把那一隻空出的左手,直向對方肩頭攀來。
  敢情紀綱乃是自幼淨身的宦官出身,生平自是不近女色,乃承異人指點,練成一門絕世罕見的厲害功夫——「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施展,受者五臟俱摧,白骨為朽,萬無活命之理。
  君無忌已有「練氣成氣」的境界,若在平日,自可應付有餘,今夜情況有異,想要迎接對方這一掌,卻是萬難。紀綱這一掌,非僅力道萬鈞,卻於萬鈞巨力之間,夾有一股陰風,這股陰風,便為功力之極,一經中身筋骨立摧。
  君無忌自忖著萬難當受,一時眉剔目張,正待拼著毒發攻心,以「巨靈金剛」力出迎,好歹也給對方一個厲害,一隻手待抬起的當兒,卻聽得頭頂後方上空,一片尖嘯聲劃空而至。
  由於他曾習過嚴格的「暗器聽風」訓練,一經入耳,頓時就可測知來襲部位,眼前這批來犯的暗器,卻不是奔向自己,是可認定。
  有此一念,他立即中止住待發而出的掌力,只覺得頭頂上呼嘯聲過,三口飛刀,並成一排,緊緊擦著頭頂,直奔紀綱飛去。
  發暗器人堪稱箇中高手,三口飛刀一經掠過君無忌頭頂,倏地下降尺許,直襲向紀綱正面,一正二偏,刷地分開來,這個範圍之內,紀綱想要從容閃躲,卻是萬難了。
  發刀人旨在救人,暗器的出手,也就不同一般,紀綱果真還要向君無忌施出重手,便很難逃開眼前疾馳而來的飛刀陣勢。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倏地收回了待發的掌力,右手短劍就勢向上一撩,噹啷聲響中,爆出了大片火星,乃將正中的一口飛刀格開來。卻自覺出飛刀勁勢極大,真力貫注,幾乎將手中短劍震落。
  發刀人伎倆何止於此!紀綱這裡一劍方自將正中飛刀劈落。猛可裡左右兩翼飛刀,自個兒拐了個彎兒,修地直向他兩側飛來。
  這一手化虛為實的飛刀手技,簡直微乎其妙,紀綱那等閱歷之人,竟然也被瞞過,俟到有所警覺時,一雙飛刀,有如剪空雙燕,雙雙自兩下裡已自擠兌過來,個中驚險,設非是當事人自個兒心裡有數,別人萬難體會。
  紀綱不愧名家身手,一經發覺不妙,倒能沉著應戰。右手短劍改撩為劈,全力側面揮出,噹啷聲中,這口飛刀化為一道長虹,倏起當空,直曳出數丈開外。
  他的那只左手卻不敢閒著,巧妙地施出了一式「分花手」,遊蜂戲蕊般地已自掄起,一掌劈出,自內側方劈向刀身,嗡然作響中,直把這口刀擊出了七尺開外。
  一剎那間,三口飛刀全數落空。
  來人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就在三口飛刀瞬間落空的一剎那間,一個人鬼影子般現身當前。
  紀綱早就料到了此人的現身,雖說是驚魂甫定,他與他最親切貼身的六名大內衛士,都尚能保持著原來的陣腳,目睹著對方的乍然現身,各人不待招呼,幾乎是同時發動,霍地縱身,直向當前包抄過去。
  七個人動作劃一,像是同起同落。
  這人現身甚快,七個人動作卻也不慢。以紀綱為首的七人核心陣勢,在歷年來操演實際對陣之下、早已駕輕就熟,彼此根本無需招呼,僅憑著相互間的默契,如臂使指,堪稱熟練之至。
  此刻,以紀綱為首的七人陣勢,一經發動,身形乍落,立即形成了一式「七星天罡」陣勢,七面殺力會合一面,居中直逼向來人。
  乍然現身的這個人,無異有驚人之技,只是在猝當紀綱「七星天罡」陣式之際,也不敢掉以輕心,登時為之停步不前。
  各方燈火彙集之下,總算看清了來人那一張駭世驚俗的面容,何止是那一張臉?簡直全身上下都透著古怪。
  這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卻又佝僂的駝子。頭上戴著半舊的氈帽,身披著一襲像是整張藏氈所剪裁的長衣,這副裝著已非時下所習見,偏偏那張臉紅中泛紫,凹凸猙獰,看來十分呆板,下巴上翅生而出的一叢鬍子,更透著滑稽,給人的感覺是不倫不類,倒有幾分像是來自西藏的喇嘛,可又不盡然。
  這人面部表情,雖說十分木訥,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卻是極稱銳利。似乎是認定了紀綱為此行之首,一經現身,那雙光彩奪人的目光,便自集中在他的身上,掌中長劍尤見璀□,每一揮動,即由劍尖處爆射出尺許長短的光尾,時伸又縮,宛如靈蛇吐信。
  駝背人單手持劍,昂然仁立,那副樣子簡直像煞一尊門神,神態間,頗有「一夫當關」的大將派頭。
  君無忌現身於他身後丈許左右,儘管是內外交迫,劇毒攻心之際,他猶能仁立不倒,掌中弧形劍,光華閃爍,看在紀綱眼中便自心理有數,確知他余勇可賈,猶自不可輕視。
  紀綱用著十分詫異又復震怒的神態,面對著來人,冷森森地笑了一聲。「你是什麼人?膽敢插手管閒事!想是活膩味了?」
  「天下人管天下事,笑話!」駝子揚了一下手上長劍,劍鋒上光華更稱逼人。緊接著這口長劍的劍尖指向紀綱,語音沉著地道:「姓紀的,我知道你,天高皇帝遠,在這裡還輪不著你逞威顯能!我這朋友,一身能耐,豈是你們這些人所能對付?若非是誤酒貪杯,飲下了你所設計的毒酒,便是再多上一倍人馬,也是莫奈他何,堂堂錦衣衛指揮,居然也幹起了江湖下三流的伎倆,傳揚出去,不怕被天下人恥笑麼?」
  一面說時,駝背人身形徐徐搖晃不已,他身軀原本高大,加上那一身肥大衣著,這一搖動起來,立即形成了大片陰影,宛若風中巨樹,頗有林葉蕭蕭之勢。
  紀綱心知有鬼,竟然一時莫辨其玄虛。俟到他陡然有所警覺時,才自霍然發覺到,敢情對方趁著身形晃動之際,已自巧妙地換了身位。
  非只是駝背人一人,他身後的君探花,也似有了轉動,二人明為一前一後,其實互有接應,眼前這一手巧移身位,雖然一時難測其妙,想必大有作用。
  紀綱心裡狐疑,偏偏一時看他不透。對方這個高大駝子,在紀綱眼中,可以斷言,絕對陌生。只是口氣裡,對於紀綱,卻是知悉甚清。他此刻的巧移身位,顯示了此人的詭異功力,大非等閒,簡直可與君無忌作等量齊觀,焉得不使紀綱大吃一驚。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費周章,想不到眼看著大功垂成之際,平空又殺出了這麼一個駝子,對於敵方來說,不啻是如虎添翼,真正是始料非及,頓令他大生憂慮,不得不重新檢討此行的損失。
  心理盤算著,冷叱一聲:「飛蝗侍候!」
  手下人應了一聲,立時揮動令旗,將命令傳了下去。
  這「飛蝗」二字,絕非僅僅示意是暗器中的「飛蝗石」,卻也代表著一個完整的陣勢部署,令旗展處,人影閃爍,極快的一瞬,各人已站好了新的位置,燈光迷離裡,各人皆有異動。
  君無忌處身極危之境,忽然見到來了救兵,一時寬心大放。
  他當然知道這個駝背木面人,正是當日自己所習見苗人俊的喬裝,這個隱秘事實上也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只要自己代為守口,他也就大可不必顧慮地繼續偽裝下去。
  君無忌生性最是逞強,由於身負奇技,智力過人,對於他來說,再困難的事,再厲害的敵人,也構不成威脅。像今夜這般遭遇,簡直是前所未見,私下裡不啻被引為奇恥大辱。苗人俊此時的忽然現身,自然解救了他的一時之難,只是他卻不欲依賴過甚,明明已無能站立的身子,偏偏卻仍恃強好勝地挺立如昔。
  苗人俊原有背負他離開的打算,見狀也就暫時未予表明,卻在暗中一直關注著他,只待其體力不支,真個倒下來時,再予援手,背其離開。
  當下他隨即用傳音入秘功力,向君無忌發話道:「你覺得怎麼樣?只管運功調息,別的一切都交給我了!」
  君尤忌哼了一聲,未予置答。
  苗人俊又道:「眼前這七人陣勢,十分可惡,且先破了,才可如意出入。」
  君無忌忍不住道:「這七星大罡陣,重在首尾,要同時拿住首尾,才能制勝。」
  苗人俊聆聽之下,盱衡當前,點頭道:「不錯,事不宜遲,你只虛張聲勢,一切都交給我吧!」
  苗人俊早已蓄勢以待,話聲出口,一口長劍先已劈出,劍勢極見功力,一時劍光爆漲,宛若銀河倒瀉,直向著當前七人陣勢之一直劈了過去。
  那人冷叱一聲,倒也不慌,掌中弧形劍倏地迎出,閃過了正面主鋒,改向苗人俊長劍偏鋒擊去。這一劍顯然透著高明。
  苗人俊心裡一動,長劍迂迴著向回裡一帶,對方弧形劍便自迎了個空。
  只是這一霎,對方「七星天罡」陣勢已有了變化,在一聲凌厲地喝叱聲中,七人同時一擁而上,七劍同舉,爆出了七點銀光,一古腦齊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過去。
  七人自紀綱以次,皆是精挑細選的一時高手,尤其難能的是,為組合此一「七星天罡」陣勢,曾經長期苦練,經過一位極神秘高明的前輩人物分別指點,功力大是可觀,一經聯手,威力無匹。紀綱把這「七星大罡」一陣,視同最厲害的看家本領,平素除了定期操練演習之外,實際上極少有機會施展,若是搭配著所謂的「飛蝗」聯合出於,其威力更是無與倫比,極具殺傷能力。眼前為竟全功,猝當大敵之下,紀綱索性一古腦地全數施展出來。
  苗人俊雖然知道「七星天罡」這個陣勢變幻莫測,非比尋常,但是以他與君無忌功力,卻也不難攻破。他卻不知這個陣勢,經過那個神秘的幕後高人指點之後,較諸原來功力更不知強大了幾許。
  眼前七人舉劍之勢,名為「七星伴月」。七口劍及時遞出,爆發出七道長虹,猝然集結成一片光華璀璨的銀光劍網,直向著苗人俊當頭罩落下來。
  苗人俊冷笑一聲,長劍揮處,叮噹兩聲存心先把正側面兩口劍勢撥開,劍鋒接處,才知道對方劍上力道萬鈞,敢情這「六星伴月」一式經過幕後那位高人指點之後,威力大增。循其因乃在於:原先劍招,雖名之「七星伴月」,只不過是聯手發招而已,聲勢雖大,但功力傑出之人,並不難各個擊破。此刻這個劍陣,經過高人指點之後,情形可就大有不同,七人一經聯手,凡出劍皆為七人聯合之力。
  觀之外表,七人圍成一個殘月形的半環形狀,右手執劍,左手卻按搭在緊鄰其側的同伴肩頭,借助於這個形狀,各人乃得將其本身內力,灌輸與對方。那位高人,果然極具高明,非但彙集了七人之力,成為無堅不摧的巨大力道,卻就此演化出另外七式殺著,無不威力萬鈞,堪稱前所未聞。
  苗人俊內力該是何等充沛,論以常情,對方二人即使是內功中一流境界的高手,也難以抵擋,定當為苗人俊攻開一隙。眼前情勢,卻是大有不同。須知對方七人,皆為精於內功之高手,一人已甚可觀,更何況聯合七人之力,尤其像是紀綱,以其既成之「三陰絕戶童子功」,一經灌注,力道之驚人,是可想知。苗人俊固一世之傑,論及實力,卻也難望硬拚硬地以一當七。
  先者,即在七人半月攻勢之初,君無忌已看出了其中頗多微妙,緊接著七人的左手攀鄰肩,頓令他悟出了其中玄妙,無如苗人俊竟是計未及此。
  目睹之後,君無忌大吃一驚,傳音道:「不可……」話聲出口,卻已是慢了一步。
  眼看著苗人俊長劍與對方一雙弧形劍交接之下,霎時有如磁石引鐵,霍地緊緊貼住不動。苗人俊倏地目凸如珠,全身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奇在那口遞出的長劍,卻未能立刻收回。
  冷眼旁觀的君無忌乍然目睹之下,情知不妙,當此一刻,卻也顧不了自身安危,腳下滑動,已自搶先而前。
  有了先時的片刻冷靜觀察,君無忌已略悉對方陣勢微妙,眼前情急之下,為救苗人俊一時之難,說不得再一次力灌劍鋒。
  由於他看出了七人力道關鍵所在,妙在反先天易數中的一個「偶數」,是以這一劍不向出劍的二人揮出,卻朝向七人中順數的第四人當胸揮出。這一手果然厲害,產生了預期的效果。
  原來苗人俊看似無恙,其實眼前正自身當七人巨力,由於七人力道,乃系以紀綱為首的「至陰」之性,是以「異」性相吸,猝接之下,已將苗人俊全身緊緊收住。
  苗人俊俟到發覺不妙上了當時,其勢已是不及,再想抽劍已是萬萬不能,他雖施展全力,亦難望將劍勢拉回一寸,此時此刻即使想丟脫手上劍把,也是不能。
  這一霎,無疑生死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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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9:28
第十節

  苗人俊棄劍不能,只得拚死以腹內真力相搏,只覺得對方七人聯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萬難當受,拚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卻有大股吸力,透過對方一雙劍鋒,一古腦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氣血震盪,簡直五贓俱傾,恍惚中直似覺得五臟俱將脫頂飛出。
  對於苗人俊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也未曾領受過的痛苦感覺,心裡卻甚是明白,對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運施「大提吸」功力 ,待將自己內氣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虛脫致死。這一瞬就連張嘴出聲也難,誠然悲慘之至。
  卻是沒有料到,君無忌靈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時現身,一劍發出 ,正是關竅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舉而將對方殲滅的當口,料不到君無忌竟會拚死犯難,這一劍正是時候 ,正是地方。由於當受者,為七人中樞,力道會合所在,說強最強,說弱也是最弱。君無忌料將一劍揮出,敵人萬難當受,他自知身中劇毒,不便全力施展,這一劍老實說虛多過實,卻是實中有玄,玄中又實,對方果真料定自己這一劍是「虛」,可就又錯了,只因為隨時有「化虛為實」的可能,自不能真個以虛勢應之,如是便只有揮劍出迎之一法,這麼一來,可也就達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時「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無忌劍勢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劍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開了苗人俊的一時之難。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噹」然一聲作響,劍光火花裡,苗人俊偌大長軀,有似巨鷹般驀地騰空穿飛了起來。強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著他猝起當空的身子,一個疾滾,咕嚕嚕直墜地面,一翻一滾,已是丈許以外。
  苗人俊險中得生,卻也由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他自是知道厲害,乃自借助於滾動之際,將對方加諸於本身,殘餘的無比勁力,化解了一個乾淨。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來,自不會重蹈覆轍,長劍直指當前,以收嚇阻之效,一面運功調息,強自鎮定。
  這一霎,君無忌已自颼然來到近側,二人貼背站定,其勢猶是可觀。
  君無忌料定苗人俊內力震盪下,這一霎不宜對敵,敵方必將伺機反僕,自己體力難支,說不定還得迎上一陣,心裡一時不無彷徨。
  卻在這一霎,身邊上響起了一聲女子嬌柔的歎息之聲,乍聞之下,君無忌嚇了一跳,幾當對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轉,才自看清附近井無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緊接著耳邊上聲音再起。依然是前聞女子口音:「你這個人可真是,難道只為了救別人,自己的命就不顧了!」聲音嬌細,分明少女口音,彷彿就在耳邊,卻又緲乎其蹤,又似迴盪天際。
  君無忌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對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傳音入秘」功力。
  原來這「傳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測,本身非具有極高內氣功力不卒為。施展時,發話人以無比內氣功力,將聲音包裹壓抑傳送出口,直至聽話人耳,這才行散開,是以除聽話人本身之外,皆不可聞。由於武林門戶眾多,各家路數迥異,一些奇人異士,為示其優於一般,每喜標新立異,是以乍聞起來,頗似不明所以,論及功效卻是大同小異。倒是像眼前少女這般施展,給人以迂迴天際,縹緲無蹤感觸的卻還前所未聞。
  這附近大樹甚多,若是藏上那麼一個人,保證不會被人看出。君無忌目光轉了一轉,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著對方的來路。
  耳邊上聲音又起,顯示著剛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憑你和這位駝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會看不出來,眼前這個七星天罡陣,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我只當你無所不能,今天一見,不過如此,實在令人齒冷。」
  這番奚落,對君無忌來說,實屬前所未聞,他為人要強好勝,智慧、武功,皆屬今世罕見,咸信為少女一番奚落,定當難以當受,為之勃然變色。
  他卻並非如此。聆聽之下,君無忌臉上竟然毫無表情。此刻情勢,大非尋常,除了聆聽少女話聲之外,還得要提防著眼前敵人的猝然發難。不過,他既然已經留心了對方聲音來處,即可測知對方藏身之處。既然少女不急於立刻現身,自己又何必急於一時,大可以靜觀變,借此反觀察對方的真實意圖。
  紀綱先以必勝之心,滿以為駝背人為自己七人內力吸住,正待以適當時機,聯七人之內氣功力,猝然發難,卻不意竟為君無忌看穿,虛張聲勢地只出一劍,即破解了眼前駝背人的一時之難。
  苗人俊以一時疏忽,險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隨即看出了此陣大非尋常。這就更證明了外傳消息屬實,那就是紀綱這一夥大內衛士,幕後仰仗於一絕頂高人支持指點,如果自己消息屬實,這個人便是傳說中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蓋九幽了。
  這個突然的悟徹,使得苗人俊一時內心大為警惕,持劍以觀,謀以後動。當下他隨即向君無忌低聲道:「你這一劍之賜,使我茅塞頓開,姓紀的伎倆不只如此,必有厲害的殺招,且先靜以觀變吧!」
  話聲方住,即見面前七人聯手陣勢之內,一燈晃動,其勢未已,七個人己倏乎退身,隱於暗影之中。
  君無忌、苗人俊幾乎同時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敵人即將發難。
  偏偏暗中少女,居高臨下,別具慧心,較諸君、苗二人,更著先鞭。
  隨著她的一聲冷笑,猝然間空中爆發出一陣尖銳破空聲,像是銀瓶乍破,爆開了一天的銀星,緊接著呼嘯聲中,分向四下裡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滿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對方少女顯然是箇中高手,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個爆散開來,耳聽得一陣「波波」脆響,現場數十盞孔明照燈,盡數為之熄滅,一時間四下裡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間更摻雜有「彩蝶紛飛」的絕技,非極工此道的內行萬難看出。
  君無忌、苗人俊看在眼裡,分別吃了一驚,卻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對於後者來說,更像是促發了一種特別的感觸,簡直驚得呆住了。
  現場原本極是光明,一下子變成了黝黑一片,對於敵方陣營來說,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間亂成一團。
  把握著一霎良機,君無忌匆匆向背後的苗人俊打了個招呼,雙雙換了方位。二人動作均快,三數個起落,已自轉入林內。
  偏偏敵人陣營不乏精練之人,就是放他們不過,緊躡著二人之後,傳過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想走麼!可沒有那麼容易!」
  一經人耳即知是發自紀綱之口,話聲方出,人已如同旋風一陣,欹身而進。隨著他前進的勢子,雙手抖處,「哧哧」打出了一雙「透骨鋼針」。
  苗人俊走在後面,翻身掄劍,叮然作響中,已自把一雙鋼針格落地上。
  空中人影翩遷,極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縱落,依然是七人一組的「七星天罡」陣勢,顯然不曾因為燈光的猝然熄滅而為之潰散。隨著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勢,「叭嗒」聲響中,一蓬火光發自紀綱手上,將此兩丈方圓內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陸續已有燈光亮起。
  紀綱似乎已瞭解到現場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滿天而飛的暗器太過離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後,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頻頻在左近逡巡不已。
  「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紀某人照子不明,多有開罪,還請現出金身,有話挑明了說吧?」話鋒裡已失凌厲,那是因為他已瞭解到,暗中這人不是好相與,君探花雖是礙於毒勢,一身傑出武功不得施展,駝背人卻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這個人,自己這邊儘管人多勢眾,卻也難操勝算。
  有了這番顧慮,紀綱才會改了一向恃強的口鋒。卻不意,暗中那個少女,卻沒有絲毫買賬的意思。「姓紀的,少來這一套吧,憑你這手鬼吹燈,也只能嚇唬一般江湖人物,還能唬得了誰?不過是從蓋老怪那裡學了點皮毛,就敢到這裡逞能來了,不信姑娘就現兩手給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
  語音清脆可人,彷彿自空而降,宛若天樂飄臨,紀綱聆聽之下,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對方竟是一個姑娘人家。說話人口齒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帶著些蘇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話裡,聽來尤其悅耳可人。對於現場幾個人來說,這動人悅耳的少女口音,並非僅僅是「好聽」而已,卻有其不怒自威,懾人心魄的潛在一面。
  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無忌尤其覺著耳熟,事實上他與對方少女像是宿緣深厚,不只是聲音熟悉,便是這個人應該也非全然陌生。
  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實,就在先時對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滿天花雨」中藏「彩蝶紛飛」的暗器絕技之時,他已似震驚不小。這時在聆聽了對方一番道白後,更像是吃驚不小,兩相印證之下。已確知了對方真實身份,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
  暗中少女話聲方出,耳聽得樹上嘩啦一聲大響,萬千枝葉一併搖落,有似一天飛蝗,一股腦地全數向著敵人陣營內飛落下去。
  不要小看了這些殘枝敗葉,一經貫注了真力內勁之後,可是非同小可,較諸一般飛刀暗器,著實也差不到哪裡。
  有了前番少女「滿天花雨」暗器熄燈的教訓,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轍,紛紛維護著手中燈籠,這麼一來,行動不無遲緩,便為枝葉所中,一時皮開肉裂,吃虧不小。
  群情慌亂裡,空中人影飄動,飛雲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
  君無忌先已分心多處,運功再三,身上毒質已有漫散之勢,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騖,一面運緊真力,控制著體內毒氣,使之聚攏下腹不使上竄,一面還得留神著現場的急劇變化。這番動靜,說來容易,其實絕難,設非是具有君無忌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換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許,也只怕萬無幸理。
  這一霎,動態萬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現身,不啻為現場帶來了一番新的震盪,驚魂甫定的當兒,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於來人——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女,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隔著神秘的一層夜幕,亦可見她那雙充滿了睿智、靈活,較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無忌早在對方姑娘現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誰了,不久前,一個神秘的夜晚,他們曾在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裡見過一面,由是這張臉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興起了一種淡淡的傷感和自譴。原以為,他已經躲過了對方少女看似不懷好意的糾纏,沒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誤闖,又自碰到了一塊。原應有足夠的智謀,卓越的體能,大可與她分個高下,尚不知「鹿」死誰手。偏偏一朝失算,誤飲毒酒,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場,此番見面,不啻彩頭盡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著一份原有的瀟灑與自尊,便似萬難了。
  君無忌的心境,竟然纖細如斯,個中微妙,不能盡言,一霎時間的心態動變,也自個心裡有數。老實說,他真不願在此時此刻,看見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對方這個少女,就是放不過他,敢情就是為了他才來的。隨著她落下的身子,連閃了幾下,已自換了幾個不同的位置,現場敵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陣子騷動,隨著她的再次出手,一陣「波波」聲響中,當前十數盞明燈,又自熄滅了大半。
  君無忌心明眼快,早在對方少女現身之初,即己看出,她是在刻意製造混亂,好使自己得以乘亂脫身,這時見狀,自不會坐失良機,當下乘著燈光猝熄的一霎時,驀地轉動身形,施展「移星換斗」身法,一連轉了五六個不同的位置,擺脫了跟前一時之困。
  這一霎,果然是天賜良機。
  由於紀綱與一干手下,注意力全數集中在初現的少女身上,君無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燈光猝然的黑暗,一時萬難顧及,卒為君無忌趁虛而脫出重圍。
  君無忌巧施身法,連續幾個快速轉動,已是百十丈外。一腳方自站定,身邊上一縷寒風,一口銀光閃爍的弧形劍,已自右面直劈下來。
  敢情敵人陣營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過。這一劍既快又狠,敵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劍到,怒劍劈風,自斜刺裡狠狠劈下。
  君無忌為防毒勢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劍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諸眼前敵人怒劍加頂的一霎,卻也萬無坐以待斃之理。
  這人自以為機智靈敏,與同伴二人獨具慧眼,盯實君無忌,未容其脫,這一劍眼明手快,對方身子不便,萬難逃開,卻不知「強者渾身是眼」,即使在傷勢之中亦不容人隨便欺凌,以君無忌之卓然劍術,自有其非常身手。這人挾雷霆萬鈞之勢,一劍劈落,卻不意劍勢裡,對方高碩的人身,忽然間為之一陣扭曲,簡直像是一條蛇,卻比蛇靈活多了。這人十拿九穩的一劍,竟自會落了空招。
  一劍落空,便是再也沒有轉機,這人想是也已覺出了不妙,雙腳方一沾落地面,霍地騰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
  君無忌果真有殺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這一劍依然只是懲罰的性質。
  「哧」,像是躍波直起的一尾銀魚,劈頰掄肩而至,其快如電,萬難閃躲。
  這人驚呼半聲,霍地擰身閃縱,依然還是慢了半步。劍光過處,他只覺右耳際一陣子冰冷砭骨,一隻耳朵連帶著右頰邊上一片皮肉,已被君無忌手上弧形劍削落下來。
  弧形劍來自對方錦衣衛士之手,選自上好精鋼,打磨得極其鋒利不在話下,狠毒處更不只此。
  原來紀綱用心狠毒,無所不用其極,即以這次攔路狙殺而論,事先確實經過周密計劃,兵刃暗器上俱都淬過劇毒,見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殺害的君無忌反倒沒事,第一個受害的卻是自己這邊人。
  君無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見血的一霎,早已毒發攻心,一隻舌頭腫大得抵住了喉嚨,倒在地上的身子不過翻了個兒,登時一命嗚呼。
  猛可裡,空中撲落下另一條人影。這人與剛才死者,乃是跟蹤君無忌而來的兩個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來便自折了一個,後來的這個人固是心膽俱寒,無如其勢已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有拚死一搏。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吱——」的響起了一聲胡哨,意在指引同伴。
  緊跟著這人上軀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頭」,細軟的鋼鏈頂指,連著半尺來長的一截刃頭,刷然作響,直向君無忌後心襲到。
  無如卻有人比他來得更快。他這裡「甩頭」方自打出,卻有人自空而降,其勢宛若飛星天墜,羽衣飄飛裡,現出了前見少女的高挑身影。
  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隨著對方少女的出手,錚然作響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頭」,已被對方一隻纖纖細手攢在了掌心。
  這人一驚之下,用力就扯,卻是料不到,那截鋒頭攥在對方手心裡,竟是力逾萬鈞,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動分毫。
  急切裡,這人又自吹了一聲胡哨,才自響了半聲,卻自對方少女平舉的一個手勢裡,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這位姑娘晶瑩剔透的十根手指甲裡,俱藏有厲害的暗器——「彈指飛針」,彈指即出,防不勝防。
  這人雖說身手不弱,卻也無能防躲,即為射中兩眉之間「祖竅」一穴,當場昏死過去。其狀一如那日在漢王高煦行館一般,如非趕救及時,時辰一過,對方這條命可就難保全。
  長身少女猝然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敵人,卻已預料到敵人聽見哨音,必將循聲而至,事不宜遲,一個快轉,已到了君無忌身邊。
  「隨我來,快!」話聲出口,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伸手,便白向君無忌手腕上抓去,卻為君無忌閃身讓開。
  事出倉卒,長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這才想到了是怎麼回事,由不住臉上一紅。「怎麼回事?你不想走。」說了這句話,目光含嗔地盯著對方,情不自禁地臉上現出了一抹子「羞」。隨即轉身,快速自去。雖是狀似賭氣,卻預期著對方的心領神會,跟隨自己,一連五六個起落,其勢如免起鶻落,滿以為對方礙於不能盡情施展,必當遠遠落後,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頭,對方高碩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是對方從容起落的身態,較之自己卻不稍讓。令她吃驚的是,對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於在舉步之初,即能與自己並肩而行。
  長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門,師承高明,萬萬料不到對方君無忌競是學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謂「一通百通」,才能旁敲側擊的猜出了自己家數。
  自然,長身少女功力極見精湛、廣泛,如果認真與君無忌計較,孰勝孰敗,還在未知之數,眼前卻不是較量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卻也沒有忘記伸量伸量對方,以為「知彼」。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一挑蛾眉道:「跟我來。」
  這一次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得受於「搖光殿」李無心的精心傳授,料必君無忌萬難跟隨。嬌軀輕晃,片刻間已十丈開外。
  果然君無忌落後了不少。君無忌似乎在舉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對方步法的高奧莫測,話雖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卻萬萬不容對方心存輕視。眼前礙於他不能盡情施展,卻不容對方的趾高氣揚,當下在對方少女注視之下,他輕移身軀,一步步向前踏進,看來不過是走了四五步。
  長身少女師承高人,亦所謂「一通百通」,正因為如此,才得看出君無忌這幾步確實有異一般。敢情這看來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動,卻說明了君無忌已入輕功神髓境界的傑出造詣,名為「七雀步」,乃是「陸地飛騰」術中最後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這幾步走動,妙在一牽百動,全身上下手、眼、身,步,連同髮梢毫毛皆在牽動之中。君無忌雖是礙於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發揮,只是步法的本身,卻已包涵了靈智的極境。話可要說回來了,設非是「搖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萬萬難以悟徹。
  長身少女目睹之下,頓時呆了一呆,一時間目放異光,十分驚詫地向對方注視著,過了一會,她才微微點頭道:「怪不得你目中無人,原來有些道行,只是……哼……」
  話中有話,正想說下去,卻似警覺到了什麼,目光向著側方一瞟道:「他們來了,我們得趕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費手腳了!」妙目一轉,輕咦了一聲道:「他呢?」
  君無忌先時已自覺察到苗人俊不在身邊,只當他身法高明,自會走來相會,這時為長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覺到他並未前來,不由甚是驚異。
  長身少女微微一笑說:「如果我眼光不差,你這位駝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觀,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們這就走吧!」說時身勢輕起,飄近君無忌身邊,睜大了雙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現在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對方這個陣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徹,敢保比你清楚。」
  二人對答,皆須傳音。長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實也只得君無忌一人聽見,即使有第三者在場,也只能見她嘴動,卻是不聞其聲。
  一面說時,她隨即將一截劍鞘探過眼前:「抓著!」
  談話之間,四下裡已屢有騷動,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邊不遠,時聚時散,像是空勞往返。
  君無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欽佩對方少女步法之玄奧,不過是幾個轉動,竟能擺脫一時之險。敵方即使有紀綱這般強敵,亦為被惑一時。苗人俊更似未曾遠離,方才聲音顯示,分明是他鬧的玄虛,有意以身為餌,故佈疑陣,旨在掩飾自己的脫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負他的用心。
  心中想著,抬頭一看,對方長身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猶自盯向自己,手上連鞘長劍,仍自探出,期待著自已的把握,以為援手,神色裡頗有怨尤,已似不耐。君無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卻也瞭解到時機的稍縱即逝,對方以劍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輕佻,著實不便再為恃強,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當下道了聲:「多謝!」一隻手方自抓住了對方的劍鞘,只覺得一股極大吸力,發自對方劍身,方自悟出,正是內家極上乘的「提呼一氣」內功,整個身勢,已自情不由己的為對方拉扯得直飛而起。
  長身少女料定了君無忌身手傑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內氣功力接引。這一手,果然發生了奇妙功效,君無忌只需配合起落縱飛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內裡的功力,皆由長身少女施展,確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攜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簡直天衣無縫,設非心有靈犀,萬難這般得心應手。
  長身少女一經試探,甚是驚喜,便自不再擔心。當下一面運施內氣功力,藉著手上長劍,將內力傳向對方身上,使之與本身運力相當,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當身法,配合自己師門傳授的極上乘輕功「輕踩雲步」身法,一經施展,真個快若鷹隼,輕同幽靈,十幾個起落之後,已自遁出眼前這片疏林之外。
  眼看著一雙人影,宛若飄風,宛若神兵天將,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風明月、沙白水碧,正當流花河一處幽靜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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