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月白風清,景致如畫。
君無忌施展「陸地飛騰」輕功,一徑來到了居住之處。每一次他返回家門,都採取迂迴方式,直到確定身後並沒有任何人跟蹤,才直入家門。
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必然凡事謹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敵對,捲入凡俗,他的行動當須力求隱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間距離少說也有二十來里,其中一多半還是崎嶇的山路,對於君無忌這等身負罕世身手之人,正可盡興施展,若是存心拿來鍛煉輕功,應是最稱恰當。
君無忌施展輕功中極上乘的「陸地飛騰」之術,繞了一個大圈子,隨後貼著一徑修篁直延下來,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夜月下,兩間竹舍悄悄靜靜。銀紅的紙窗,散發著黃黃的一點燈光,是他特意留下來的。
萬簌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這一點跳動的燈焰是活躍的,每個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靜靜的期待,默默有情地在招喚著他的主人。每一回,君無忌夜行方歸,目睹之下,便即引發了他夜讀的濃厚興趣,日積月累,早已博覽群籍,他的博學多聞,至遠明智,泰半是如此種下來功力的。
當他放下書本,從事「靜坐」以前,他卻也總不會忘記練一回劍,由書而劍,看似不相干的兩種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處,這「琴劍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風雅處,非身體力行者萬難體會。果真篤行堅毅,其獲益也就大矣!
君無忌當能自知,他高深的劍術,屢屢由此創新而至突破,他便也樂此不疲。
來到了自己的竹舍門扉。侍將推門而入的當兒,君無忌卻又回過了身來。
迎接他微妙感覺的,居然是處身黑暗裡的那一雙眼睛。借助著皎皎星月的一脈清光,那雙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無忌那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觸。這個突然的感覺,帶領著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間,就認定了對方的存在。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隨即徐徐步出。輕歎了一聲,這人冷冷地道:「我預料你應該稍早回來,在此已恭候多時,今天你回來晚了!」
樹影婆婆,搖晃著他高大並復微微佝僂的身影,此時此刻,所能顯著為他所見的,依然是那一雙光采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獨自發光的夜光體,每一次當君無忌注視「它」時,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首次出現以來,這個人始終不曾表明過他的身份與來意。是以,他雖然在天山飛鼠侵襲之戰裡,運用他的機智與經驗,助過君無忌一臂之力,只是後者卻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屬於「朋友」一面。全無惡意!
果真「他」心懷敵意,他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他喜愛的任何方式表達出來,並不一定是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然而,無論如何,君無忌對他上一次的援手相助,卻是心存感激。
駝背人只說了以上的兩句話,即不再言。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麼說,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你的觀察之中了?」
「那也不盡然!」駝背人搖頭說:「你不要想岔了,你我並不是敵人!」說著他又自歎息一聲道:「你我非但不是敵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卻有共同之處,倒是無獨有偶。」
「啊!」
「就像你喜愛夜裡讀書、練劍,我也一樣,只是捨棄劍術武功之外,你的學識卻比我傑出多了!」言下不勝歎息,駝背人頻頻搖著他的頭。
「這麼說,你的武功和劍術卻高過我了?」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證的。」駝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為一個人,尤其是像你我這類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甘心居人之下的。」頓了一頓,他又道:「剛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輕功『陸地飛騰』身法,老實說,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也許你的輕功已高過於我。但是,這一點也有待證實,我並不能十分確定。」
「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打量著他,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麼你對我這麼有興趣?」
「每一個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險的人!」駝背人說:「你難道不危險嗎?在過去,你沒有來這裡的時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闊天空。而自從你出現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前者的雅興。那是因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經威脅到了我,我們之間,固然無怨無仇,但是環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
君無忌搖搖頭:「不,不會……」
「我也希望如此!」駝背人陰森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你總不能否認,人的胸襟畢竟有限,較諸明月滄海是不可相提並論的!」
「你說得不錯!」君無忌冷冷地說:「但是什麼樣的環境在捉弄你我?」說著,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不說出你真實的身份和來意?」
「你還不是一樣?」駝背人冷冷地笑著。
君無忌甚至於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雙閃爍著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個的臉毫無表情。
「你也許自己還不知道?」駝背人繼續說:「你的處境已愈來愈困難了!」
君無忌一笑道:「啊?」
「哼哼!」駝背人習慣性地又哼了兩聲:「你我雖然並不時常見面,但是你的某些舉動,對我卻也並不陌生,就像幾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詳。」
「你是說我與朱高煦見面的事?」
「不錯!」駝背人目光更見閃爍:「他是當今昏君的第二個兒子,是所謂的『漢王』與『征北大將軍』!你當然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駝背人冷笑著道:「你與他結交來往,是十分不智的!」
君無忌一笑道:「是麼?我卻並不這麼認為。你剛才說,當今皇帝是……」
「昏君!」駝背人大聲道:「廢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這個老賊,難道不是?」
「說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許有些道理,但是他卻並不老態昏庸!」
君無忌冷冷一笑:「歷來皇族家事,原來就極為骯髒,尤其牽扯到大位繼承之事,父不為父,子不為子,兄弟鬩牆,手足自殘,凡人間至丑之事,宮廷之內無不齊備,卻是猶有過之。打開一部歷史,認真追究起來,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僅僅指責當今這個皇帝,卻也未免有矢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些激動,他卻又微微歎息一聲。「清風明月,如此良宵,談這些骯髒事豈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來找我當不會談這些無聊的事情吧!」
駝背人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一霎間,那雙眸子骨碌碌直在君無忌臉上打轉,然而,他所注視的這張臉,依然一如往昔,難以看出一些端倪,卻是諱莫如深。「你以為呢?」駝背人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擺出了一副優閒姿態。
君無忌道:「你是來找我比劍的吧!」
駝背人陡然一驚,卻是沒有立刻置答。
「你的眼睛早已告訴了我你的來意。」君無忌冷冷地覷著他:「還有你今天帶來了劍!」
「你猜對了!」說時,駝背人手腕微振,鏗鏘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請你賜教!」說了這句話,駝背人長劍抱胸,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對方靜靜注視著。
君尤忌怔了一怔說:「你莫非身上有什麼不舒服?」
駝背人搖搖頭,不耐地道:「不必廢話。今夜請教,只數招而已,請出劍吧!」
君無忌不禁又見遲疑,然而,對方的一腔赤誠,屢見雙目,他只覺得應予尊重,不能玩笑視之。君無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帶鞘吳鉤。
吳鉤者,寶劍也!這口長劍,他甚為寶貴,顯然久未施用,劍柄與劍鞘連接之吞口處,為一條細細黃綾緊緊紮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開,果真憑一口盛氣而思拔劍,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麼也就不必再拔出來了,反之,一經拔出,卻也難望輕易收回。
「好劍!」駝背人甚至於不待對方拔出,先自讚賞道:「看劍知人,閣下劍木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
君無忌只是一聲不吭地解著劍纜,卻把那根解開來的黃色綾帶,緊緊縛向施劍的右腕。隨著他即掣出了鞘中長劍。
冷月下,這口劍,一如常劍,除了較一般劍鋒略長一些,也窄一點,論及光澤,並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鋒利及稱手,卻是肯定無疑,而且,在君無忌緊緊把握著它的一霎,它的光度,顯然已不同於先前。
駝背人又何嘗不然!
極短的一霎,兩口劍上的光華,已似有刺目之勢,彼此一目瞭然,心照不宣。
其實「劍」者器也,而「劍以氣使」,一個手中握劍的人,如不能先行培養淬練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劍氣」,縱使他手中的劍再稱名貴鋒刃,亦不過一器耳,終不能達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尋常凡劍,也能有斷玉截鐵之利。其中微妙,不能盡言。「名劍」之歸屬英雄俠士,應不在於它殺人時之鋒利,而在於它不輕易殺人之拘謹,這種「武德」、「俠心」,才是練劍者應有的心術境界,「劍俠」之與「劍客」其分別便在於此了。
駝背人忽然改為雙手握劍之勢。這一霎他手中的長劍,光華更稱燦爛。
「我只請教兩招,請不吝賜正。」
「足夠了!」君無忌冷冷地說:「請放劍吧!」說時,他手中長劍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為雙手握式。冷森森的劍氣,隨即向對方身上伸延過去。
駝背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緩緩向下矮了下來,一口長劍,斜舉右肩。
這個門戶一經拉開,君無忌由不住暗吃一驚,憑他閱歷,竟然看不出對方家傳路數。對於一個精於劍術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然而對方駝背人卻不再給他充足觀察的時間了。「呼——」長衣掩空裡,駝背人有似飛雲一片,已掠身而前。
勢子快極了,卻也怪極了。像是一隻騰空的巨鳥,將落未下的當兒,左手已自側翻而出,連著大片的衣影,直向著君無忌側面直撩過來,乍開的長衣,有如扇面兒也似的向外展開來,連帶著尖銳的疾風,較諸破空直下的鋼刀並無少讓。
君無忌陡然一驚,待將出手的當兒,卻忽然止住了這個衝動。
果然,駝背人只是個誘招而已。緊跟著長衣兜轉,整個身子擦著君無忌頭頂之上直落下來,腳尖方一著地,掌中一口長劍倏地倒轉著反掄而出,匹練般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君無忌左頰劈落下來,確是詭異絕倫的一劍!
果真君無忌上來為他長衣誘招所幻,那麼此刻無論如何也難以逃開對方這般詭異的一劍,眼前情形,卻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鈞一髮之際,他從容地劈出了一劍。
兩口劍勢子一樣的猛。
交織著的劍氣長虹裡,明明已迎在了一塊,卻在一髮千鈞裡雙雙迴避開來,正所謂「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
將萬斛殺招消弭於彈指無形之間,其中驚險,設非當事人本身,局外人簡直難生想像於萬一。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雙方各領手中長劍,迂迴著向外轉出的一瞬,看起來姿態卻又是那般輕鬆,至為巧快,像是兩隻花間蝴蝶。
緊接著,雙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盤兒。
一線流光,拉引著駝背人手上的劍鋒,直向君無忌正面襲到。這一劍光華盡掩,卻在將及未至之間,自其劍尖爆出了一點飛星,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
駝背人這一劍出手,高秀越逸,綿密精嚴,堪稱已入劍中神髓,君無忌如沒有神來劍招,萬難倖免。
君無忌簡直已落敗了。他卻偏偏不甘服輸!此時此刻,情勢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開對方長劍,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殺手救命絕招之一途。
論及功力,君無忌可較對方無不少讓。猛可裡,他力貫長劍,施展出凌厲辣手的救命絕招,隨著他揮出的長劍劍鋒,滿頭長髮,俱都作勢直立而起,從而引發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劍鋒,逼發出一天劍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對方全身揮落下去。
這等全憑功力的運施,萬萬無能取巧。駝背人儘管心有未服,卻亦無可奈何。眼前之勢,駝背人上點眉心的絕妙劍式,即使得手,卻也萬難逃開對方噴珠濺玉的凌厲殺著,明知對方這一招有點死皮賴臉,以「玉石俱焚」為脅,偏偏就無能顧全。
動手過招,旨在求勝,站在這一點來看,倒也不能怨怪君無忌的撒潑式劍招。君無忌這一手,妙在迫使對方非即時撤招不可。
雙方既無仇恨,原是印證作耍,自當適可而止,駝背人這麼微一遲鈍,君無忌也就作勢回收。
一發而止,瞬即判決。像是一雙迂迴的燕子。「刷」地作兩下分開來。卻是一動而此,雙方已遙立兩丈開外。
空中月色依然,樹影兒蕭蕭作態,曾幾何時,那濃烈、窒人氣息的搏殺氣氛,竟自蕩然無存,四山聳峙,天地幽幽……
相視的雙方,只是默默地對看著……
駝背人由鼻子裡冷冷地發出了一聲長哼:「領教了!」話出人起,一拔數丈,己自落在了當前一棵巨松之頂,身軀再起,直隱向後山峻嶺之間。
君無忌其實對眼前這個駝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見面之初,即由其對答形態裡,察覺出他像是在忍受著某種發自身體病傷的痛苦,是以出言詢問,駝背人也許心存好勝,並沒有據實以告,只是方才告別的一霎,卻已明顯地現出不支,一經落入君無忌眼中,不禁甚為吃驚,輒生無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對駝背人心存好奇,自不會放過眼前跟蹤良機。當下隨即展開身法,緊躡著駝背人離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於皚皚白雪,更稱耀眼生明。原來這裡已是天山山勢範圍,高不可攀,廣無以計,其上冰雪連年,雖盛夏不融。
君無忌多少也來了這裡幾次,附近地勢皆已熟悉,否則的話,卻是不敢輕易涉足。前行的駝背人身法絕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無忌趕來這裡,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但是君無忌卻有理由相信他當在附近不遠。想到駝背人固然身法絕快,輕功了得,可是確信亦不會高過自己,況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動更不會快到哪裡。君無忌心裡這麼盤算著,一雙眼睛便不禁緩緩地在此附近搜索著。
在他銳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為他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以駝背人之輕功論,如果刻意施展,自不會現出任何足跡,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為傷病所迫,便在所難免了。
君無忌有見於此,當下飛身向前,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兩行清晰的足跡。荒山野嶺,既少人煙,這兩行足跡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駝背人之外,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君無忌當下施展踏雪無痕功夫,順著這道足跡,曲曲折折,一徑追躡下去,如此約莫又走了二里的山路,眼前來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帶,足跡頓失。
這裡雖非天山主峰,卻也極高。風勢迂迴,有如千百鋼針,一古腦地發向人體,設非內力充沛,君無忌還真個難以當受。
他在石林內施展輕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發現,定住了腳步。空氣裡傳過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聲音來自眼前石林。
君無忌心中一驚,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細去搜索,暗中人卻已發話道:「你果然對我不肯死心……這又何苦?」
話聲方歇,一條人影倏自當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筍之上,高大佝僂,長衣飛揚。正是駝背人本人。夜色裡,所能看見的依然還是他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眸子,這雙眼睛雖在他本人極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氣勢。
二人距離不過丈許,他這一忽然躍起,君無忌幾乎嚇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當前。
「還要比麼?」駝背人凌厲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堅持。話聲剛落,不待對方答話,「刷」一聲亮劍在手,緊接著縱身而起,直向君無忌站立之處疾撲過來,人到劍到,長劍揮處,矯若銀龍,直向君無忌身上劈落下來。
君無忌自對方現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從心,自不會真的拔劍以迎。
駝背人身勢雖快,只是上下力道頗不一致,這一全力撲襲,下軀頓現不穩,劍勢方出,整個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來。
君無忌就站在他身前,見狀慌不迭延臂以扶,駝背人卻力持倔強,一掌向他推出。
兩掌相近的剎那,誰也無心迴避。
對於君無忌來說,誠是在作一種試探:試探對方此刻功力的虛實。他不過只施展了兩成力道。
駝背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他簡直已無餘力應敵,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盡其所能。借助著這一點點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縱出丈許以外,落向一株石筍之上,晃了一晃,隨即飄落下來。即使這麼一點點施展,卻也力不從心。身勢再晃,噗地坐倒下來,掌中劍「嗆」然作響地撩向石筍,爆出了一點火花,隨即脫手墜落。
駝背人忙自作勢拾起,卻是慢了一步。這口劍卻為君無忌的一隻腳用力踏住。「啊!你……」駝背人看看無能奪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後倚,靠向石筍,只是頻頻歎息不已。「說,你到底想幹什麼吧?」
君無忌彎下身子,把那口劍拾起來,轉手交向駝背人,後者遲疑一下才接過來,插入劍鞘。
「你怎麼了?」近近地看著他,君無忌吃驚地說:「你的病勢不輕,這可怎麼是好?」
「你又何必多管……閒事?」駝背人一面吸著氣,一面說道:「你聽過沙漠裡傳說的一種怪病……『子露風疸』沒有?」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聽說過,怎麼,莫非你染上了這種怪病?」
「不錯,」駝背人冷笑著說:「這便是我為什麼要退居這裡雪山的理由……」
說著,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隨時都將會跌倒的樣子。君無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卻為對方恃強地閃開了身子。
「不要緊,死不了……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說時,他冷峻的目光,在君無忌身上轉了一轉,一面忍痛吸氣道:「我已知道控制這種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來忘了帶藥而已……你別管我,我自個兒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擅於表情,無論何時,那張臉看起來都是死板板的,毫無表情。點點頭,便自個兒踉蹌著向石林踏進。
君無忌見他如此恃強,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來駝背人所說的「子露風疸」,是一種傳說染自沙漠裡的不治怪疾,由於沙漠裡氣候無常,一日之內氣溫溫差極巨,即所謂「早芽重裘午穿紗」,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習性,否則便易感染風疾,若是不慎白日著了日毒,夜裡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兩相交侵,一入骨髓關節,便為傳說中的「子露風疸」了。
據說這種「子露風疸」一經中人,十九無救,由於病在骨髓,去之極難,每日「子」、「午」二時發作,其痛砭骨,患者簡直難以當受,往往在第三、四次發作之時,便自身死。如果對方駝背人所說的屬實,像他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猶能行動如常,簡直前所未聞,這其中設非是如他所說的自創治療方法,便為難以理解之事了。
又,據傳,凡染患了這類「子露風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黃,色如黃蠟,由於幾次與對方見面,皆在夜裡,倒是沒有看清。
一個身負奇技像駝背人這樣奇人,竟然會患上了這類毒惡的離奇怪症,卻是令人同情。君無忌苦於對病症的所知有限,實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偏偏同自己一樣的倔強,便想略與援手,也似無能為力。
遠遠打量著對方駝背人的背影,蹣跚著步入石林,君無忌心裡正自盤算著待將如何,卻聽得石林裡有了動靜。駝背人終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君無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當真想死麼?說!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駝背人恃強的目光,終於被迫緩和了下來,像是有所礙難,只是在對方臉上打轉。
「你怎麼不說話!當真想死麼?」君無忌大聲叱著,卻只覺對方被自己托扶著的身子,一直顫抖不己,可見其痛楚何等劇烈了。
至此,駝背人才似萬般無奈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麻煩你了!」緩緩地舉了一下手:「要先穿過這片石林……」短短的幾個字,出自他口,卻似十分吃力。
話聲未落,君無忌已自挾起了他的身軀,施展輕功,三數個起落,已掠過大片石林,眼前現出了另一片嶺陌山峰。
即使黑夜裡,亦可見當前美麗的風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幢,綿延無盡,襯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
人們行走石林之間,只當已是嶺陌盡頭,萬萬料想不到,一經穿越之後,還有此咫尺洞天,駝背人當日覓居於此,料是費了一番心機,是以不欲為外人所知了。
天風冷冷,吹得二人長衣飛揚,獵獵作響。
君無忌正待詢問,駝背人卻已舉手前指道:「那裡就是了。」
待到了石峰正前,風勢卻較諸先時小了。原來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於四座高大石峰之間,除了來前一小段地方,正當風勢迂迴之口,難以當受,其它各處,風勢盡力鄰峰所阻,競是難得的一天寧靜。
靜觀天際,星月可攀,白雲環繞,直似放牧於祁連山的無盡綿羊。星月下,對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懸天地間的一條錦鱗巨蟒,由於山勢過高,竟而聽不見玉泉落地時的噴珠濺玉之聲。
這一切反諸當前,頗有萬物自得之勢,呈現出「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的孤寂境界,對於淡泊自安的涵養高士來說,這裡誠是難能可貴的洞天福地了。
君無忌心念著駝背人的病勢安危,無暇細觀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塊松坪,才知眼前已無進路。
駝背人呻吟著道:「好了……多謝……就放我在這裡吧。」
君無忌料想著,他決計是不欲為自己知道他的住處,才自如此恃強苦撐。當下歎息一聲,冷笑道:「你這個人……」
駝背人卻已掙開他攙扶的手,快速向當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頻頻向後揮手,示意君無忌就此離開。卻不知終是心力不繼,方抵住處當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過去。
君無忌嚇了一跳,心裡又氣又憐,卻已是無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駝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體溫猶在,這便死不了。當下,他運施功力,先行封鎖了對方身上幾處穴道,不使他心跳喪失,卻可暫保他元氣聚結。隨即將他背起,繼向前方踏進。
設非是駝背人已把他帶到了家門,想要發覺他的住處,還是真不容易。隨著君無忌手勢連拍之下,一扇靈巧的門扉啟開了,任何情形下,這裡無異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卻不知偏偏掩藏著一堵門扉。石門上下由設計精巧的兩個圓形石軸所支持,一經運轉,即可復元如初。
現諸眼前的,是一間巧奪天工的美好靜室。青石光淨的壁間,早有前人鑿就的燈盞,內貯松油,一根燈芯原本就是燃著,散發出光度適可的一派青綠光華,從而將此一間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長榻平直,亦為石質,上面鋪著一方完整的駝皮,可坐可臥,一片星月,散自左開的一抹橫根,望之渾然天成,絲毫不著斤斧痕跡,直此而分得的幾許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無忌卻是無暇細看,匆匆把駝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軀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來,長榻已無多餘位置。想到了對方的離奇病情,他便仔細向對方觀察過去。
那是一張過於呆板的臉,怪在任何情況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樣的。君無忌仔細觀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裡一動,探手向對方臉上抓去,隨著他的手勢之下,一張堪稱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駝背人臉上揭了下來。
這才是對方的本來面目,那是一張頗具英挺個性的臉,高厚的額頭上,泌結著密密的一片汗水,長眉遄起,既黑又濃,卻是痛苦地蹙著,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說明了對方倔強自負的個性。可能好幾天沒刮鬍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總有半寸來長。汗水兒自汩汩不停的淌著,順臉直下,一直淌進他脖子裡。
君無忌壓制著內心的震驚,心裡雖是大惑不解,眼前卻是救人第一,無暇多思。
隨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乾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隱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偽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偽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偽裝去除之後,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那裡,既不老醜,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偽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偽裝形象,己建立甚久,由於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後有知,將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尷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的打量著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井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膚,都是那種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蠟,煞是怕人!
君無忌隨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蠟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並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極耗體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著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裡想著:我競是忘了與他服藥了。對方方才不是說過了麼!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捨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麼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種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隻陶器罐子裡,內附有一隻小小的「竹斗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種「斗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瓏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種「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種藥,君無忌便不再懷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斗藥汁,兩指著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將藥斗內血也似濃的汁液,悉數倒入他嘴裡。
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