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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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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8:58
  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進宮,過去在燕時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後,賜奴卑予今漢王爺,直到今日……說來也十幾年了。」
  春若水點點頭,忽作微笑道:「外面傳說漢王爺好大喜功,荼毒生靈,視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漁色,即使與今太子,亦貌合神離。生有二心,這些傳說,可是真的?」
  馬安不待她說完,早已嚇得臉上變色,連連後退,把一顆頭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麼不說?」
  「娘娘……」馬管事抬起頭,訥訥道:「王爺乃當今聖王,忠心護國,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聽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亂語,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這句話對皇上或能適用,他不過是一個王爺,怕還不夠格吧?」
  「王爺乃今上嫡出,輕視王爺,即對皇上不敬,娘娘還請出語三思!」
  「這也罷了!」春若水含著微微的笑,一雙妙目緩緩由馬安臉上掃過,再掃向一雙侍女,後者二人耳聞得春若水如此放言無忌,早已嚇得變了顏色,一副瞠目結舌樣子。春若水的膽識與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幾句話裡已顯露無遺。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馬管事道:「她們兩個是特派在『春華軒』,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這兩個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氣未去,一派純樸,倒也討人歡喜。
  馬管事退後一步,垂頭道:「娘娘帶來的兩位姑娘,一個安在衣監,為娘娘管理穿著衣裳,這位趙姑娘就留在娘娘身邊,王爺特意關照,賜稱『宮人』,一切衣餉,皆比照皇祿,特此向娘娘稟明。」
  原來冰兒娘家姓趙,如照所說,今後便是「趙宮人」了,一個貴妃,一個宮人,分明大內禮數,對若水、冰兒主婢來說,確是十分優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們這裡的規矩真多,這些稱呼我可不習慣,以後你們怎麼稱呼她我管不著,我還是叫她冰兒得了!」
  馬管事點點頭說:「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猶豫,他隨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許需要歇了,如果沒有別的差遣,奴卑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著!」春若水轉向一旁的冰兒道:「拿一百兩金子賞給他們,馬管事六十兩,春倌、荷倌每人二十兩。」
  冰兒答應一聲,逕自轉入幔後取錢。這錢是她由娘家帶來的,春大娘早就顧慮到了,五百兩黃金押轎過來,特意著她開釋下人,手邊備用,數目雖然不是驚人,卻也不寒傖。
  馬管事雖然生長深宮,平日薪俸皆有定數,王府規律嚴謹,並沒有多少油水,六十兩黃金,在他來說,實在是個相當的數目了,不啻是發了一筆小財,聆聽之下,立時面色一喜,「娘娘這是……娘娘的賞賜,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兩名女侍也都跟著跪下叩頭,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麼?」
  「不……」馬管事半天才訥訥道:「王府裡的規矩……」
  春若水一笑道:「規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說,再不會有別人知道。」
  馬管事這才放心了。
  冰兒已取出了金子,五兩一片的金葉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了三個人的手上。
  「這……娘娘既然這麼說,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詞有憾,其實深喜」。把沉甸甸的綢子包兒遞向懷裡,馬管事那張瘦臉所顯出的笑容,可開朗多了。叩安後離去的一霎,他著意地多看了這位「春貴妃」一眼。毋庸置疑,這位娘娘的恩威並施,算是在他身上產生了一點效果。
  冰兒特別送他們到院子裡,春、荷二侍,手托銀盤回廚房交差。
  馬管事笑向冰兒道:「趙宮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這邊有任何差遣,你盡可關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說了這麼句話,便自笑嘻嘻地逕自邁著八字步去了。
  冰兒不屑地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卻又禁不住面現笑靨,對于小姐的這一手恩威並施,算是打心眼兒裡折服,當著奴才,先罵其主,雖是借人之口,實己說明了敢與漢王分庭抗禮的膽識,以收「殺雞鎮猴」之實效,轉過來反手贈金,已收小人歸心,正是軟硬兼施,敢情小姐她還真有一手兒。
  心裡想著,冰兒已回到春若水寢閣,關上了門,「看來您這一手真靈,算是把那個老太監給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過,既然他的手軟,總是不難應付的了。」微微一頓,她才又向冰兒道:「看看有什麼吃的,給我弄一點來,我是真餓了!」
  冰兒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剛才您不是說不餓來著?放著那麼些好吃的,都給退了回去,這一轉眼的工夫,您又餓了?」
  「你呀!你好糊塗了!」
  「怎麼我又糊塗了?」
  「哼!」春若水冷冷地說:「那是朱高煦特為試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臉了!」
  「我可是又糊塗了!」
  「你沒看見,杯筷都是雙份兒的麼?」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當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巹酒』,是夫妻入洞房,背著人互許終身、兩心相印之後才能喝的,別當我什麼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巹酒』,可真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冰兒驚得吐了一下舌頭,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雙份兒,雖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現場,卻也顯示了有他的份兒,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這個「默許」,無異與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細如髮,竟然連這一點也顧慮到了,就是不與他以口實和可乘之機。「只是,小姐她心裡又有什麼打算!難道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鬧著玩兒的?」冰兒簡直迷惑了,兩隻眼睛裡充滿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貴妃娘娘看著。
  春若水微嗔道:「還愣個什麼勁兒,快去呀!」
  冰兒這才應了一聲,匆匆下去。
  春若水這一霎心裡頗不安寧,想到漢王朱高煦之陰深沉著、極工心計,確是不易對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將墜入他的算計之中,今後務要提高小心。
  她確是有些累了,折騰了一整天,肚子又餓。從三天以前,便沒有好好睡過覺,今天一整天,打從早上起來,便像猴子也似地被人給耍著玩兒、梳頭、絞臉,擦胭脂抹粉、一樣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憐,又覺得好笑。這一會她自個兒默坐獨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別未久的君無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是不是還住在雪山頂上的那間石頭屋裡?抑或是已經離開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卻又作何感想?」這麼一想,頓時坐立不安,顯得十分煩躁。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事了.這些日子以來,也不知想過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來,都令她有如切膚之痛,只覺得無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這種感受,想想心裡可真不是個滋味,恨不能立時破窗而出,一騎快馬直奔雪山,與他一圖良晤,痛訴究竟,自剖心跡,任他發落。哪怕被他打一頓,罵一頓也好。然而,這卻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這襲新嫁衣之後,已是大不同於昔日.連帶著與情人相會的權利也已喪失。真個是萬般無奈了。
  她這樣想了一陣,感傷一陣,正自無法開交,冰兒卻悄悄地來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驚道:「你回來了?」
  冰兒攤開手中包兒,裡面是荷葉包著的熱騰騰包子,還有幾樣製作精巧的點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三日兩口吃下肚,連說好吃。
  冰兒瞅著她,不覺歎了口氣:「還有些熱湯,您慢慢吃吧!」隨即取過一個瓷甕,就著青花細瓷小碗,倒了大半碗來,雙手捧到了若水面前。
  春若水接過來喝了一口,冰兒忙說:「小心燙著了!」卻似慢了一步,相視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這般場合,卻萬萬不同於昔日……想著連冰兒也似不勝感慨系之。
  一氣兒她吃了三個包子,兩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面角兒,又喝了一碗濃濃的湯,才似吃飽了。
  冰兒只是在燈下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吃喝,支著腮幫子,滿臉稚氣地盯著她看。
  「幹嗎這麼瞅著我?不認識是不是?」
  「真有點不認識了,您真漂亮,漢王爺他可真有福氣,能夠討到了您這個大美人兒……」
  「他有個屁的福氣!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媚了!」
  一想起他來,原本的笑臉,頓時化為烏有,卻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瞅著冰兒說:「以後我們約好了,背著人的時候,就像這樣,咱們跟以前一樣的要好,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聽起來我就有氣!噁心!」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感歎一聲道:「哪能不提呢?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嗎?」看看春若水臉現不悅,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盡量就是了,除非萬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著說:「這裡廚房裡也講究,有七八個大師傅,還有專門侍候您的,我不敢說是您餓,說我自己餓,那些人為討我的好。一下子就給了我這麼些,灶上還燉的有『口蘑鴨子』,說是王爺最愛吃的……」說到這裡,忽然頓往,發覺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諱。
  春若水倒也沒生氣,冷冷地問:「他還沒睡覺,這麼晚了還要吃喝!」
  冰兒說:「這可是您問我,我才說的!」
  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兒笑笑才說:「廚房裡的人說,他有這個習慣,每天晚上練過功夫,總要吃些東西,最愛吃的就是這道口蘑鴨子。他們還打趣說,今夜王爺沒這個工夫,怕是照顧不過來了!」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
  「這個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
  「貧嘴學舌!」春若水嗔道:「以後這些話不要學給我聽!」
  「是——」冰兒拉長了音,應了一聲。
  「這『春華軒』裡還有什麼人住著?」
  「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剛才見過的那兩個侍女,再也沒有別的人了!這裡地方真大,簡真把我都給弄糊塗了!」於是冰兒繪影繪形地把「春華軒」附近地勢說了一遍,這裡是什麼「閣」,那裡又是什麼「院」、什麼「堂」、什麼「軒」的,春若水聽聽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兒更糊塗了。
  主婢二人又說了會子閒話。冰兒終是放心不下,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裡倒是怎麼個打算呢!別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這麼跟我閒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騰,腰都折了,哎喲!哎喲……」
  邊說邊自扭著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盡自哎喲喲叫個不歇。
  春苦水瞪著她嗔道:「別耍骨頭了,我看你是賤得慌了,別人不知道我倒還罷了,你難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難受解解悶兒,還一個勁兒地拿話來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頓,叫你疼個厲害!」
  冰兒哭笑不得,小可憐兒也似的樣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誰又不是您肚子裡的『長蟲』,知道您心裡想些什麼?這個主意又怎麼給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著臉笑道:「真個的,您把心裡的話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春若水看著她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心裡亂得很,卻又能說些什麼?搖搖人說:「你去睡吧!」
  冰兒嘟著嘴,失望地站起來,指了一下裡面說:「我在裡面那間房子,有什麼事您就招呼一聲。我可是真困得慌了……」邊說邊自打了個老長的哈欠,掌著燈,回到裡面屋裡睡覺去了。
  好一陣子,奮若水沒吭聲兒。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卻是這般淒淒涼涼,想想心裡真不是個滋味。總是人頭兒不對,要是把新郎換過,朱高煦換作君無忌,那該又是怎麼樣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臉也紅了,心兒卜卜直跳,卻是好沒來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裡窗外傳過來「篤篤」的梆子點兒,打更的聲音,三聲梆子跟著三聲小鑼——三更三點!聲音不大,距離也遠,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卻把新來的貴妃娘娘嚇了一跳。
  兩行紅燭聳聳依舊,紅紅燭淚,淤積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銀質燈盞裡,紅白相襯,分外耀眼,滿室錦繡古玩,正中烘襯著的「喜」字長案牆上的那個大「囍」字兒,那是當今皇上親筆所書,字跡工整有力,用以頒賜他私心最喜愛的這個兒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裡,只是空洞洞的,滿室錦繡,富麗堂皇,甚至於聖上欽賜的這個「貴妃」封號,這麼多的恩寵,都不曾為她帶來一些兒快樂……富貴如浮雲,不足為惜,惟真情真愛,才是寶貴的永恆。能與自己真心所喜愛、心心相印的人長相廝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這且不去說它了,今後歲月裡,只怕再想回過頭來,追尋一份屬於過去無拘無束的自我也是萬難了。
  如此靜夜,寂寞獨守。遠處「子歸」鳥的聲聲夜啼,更似一把無形的劍,不停地刺痛著她,甚至於深深刺進她的心裡。
  對著銅鏡,搖散了一頭秀髮,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過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來是隨著不同的遭遇而有所變異。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遠屬於昨天,和今天是一點邊兒也搭不上的。
  為了防範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酋,緊緊綁在小腿上,看來這番顧慮顯然多餘。這個高煦倒也知情達理。看來他對自己並不會就此死心,或許另有深謀,倒是對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幃幔,掩住了外面的燈光。春若水換上了一身輕便衣服,盤膝軟榻,面對著描龍繡鳳的一床錦繡,真個又羞又氣。那種紅羅帳底的夫妻勾當,她可真是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好生生地忽然一變,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來好不氣悶,一腳踢開了錦被,把一口精鋼匕首暫壓枕下,這會子她雖然疲累,卻還不思睡,逕自盤坐床上運功調息。
  房間裡僅有一盞貝質蝴蝶燈,吐露著淡淡一團粉光,這盞床頭燈,竟是和她昔日閨房所用唯妙唯肖,完全一樣。高煦這個人真夠細心,在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細。
  春若水看在眼裡,偏偏不領情,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激起無邊仇恨,自個兒像是跟誰賭氣似地,頻頻地冷笑著,自從與朱高煦結上這段樑子以後,她竟然也學會冷笑了,一個人靜思無奈時,常常不自覺地冷笑兩聲,像是不如此不足以發洩心中的惆悵與怨恨。
  她合衣倒下來時,已約莫是四更時分。
  剛似睡著了,恍惚中卻被一種奇怪的聲音給驚醒。其實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人,隨時隨地都保有著一份警覺性,一點細小的聲音,也逃不過她的耳朵,即使在睡夢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覺,更何況眼前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的聲音。春若水睜開眼睛待得留神傾聽時,這個聲音卻又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才似又有了動靜。像是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個院裡。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著:這光景兒,又是誰來?莫非朱高煦去而復返!一念之興,心裡大生驚恐,情不自禁地一隻手,便自緊緊握住了枕下的匕首。雖說是「夫妻」之名,亦不過是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圖迫合,說不得今夜就給他來個厲害、叫他血濺當場。
  一驚之下,睡意全消。窗外聲音,可又沒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幾已不耐,才又聽見了輕微腳步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這陣腳步聲,分明己掩向窗前。非但是腳步聲清晰可聞甚至於還能聽見這個人急促的喘息。
  春苦水再也不抱持懷疑。幾已確定,是有人來了,只是這個人當不會是懷疑中的漢王高煦。甚至於她可以確定,這個人身手一點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這麼一想,倒也暫放寬心,隨即鬆開了緊緊握著匕首的那只右手,心裡卻不無迷惑。「這又是誰呢?」
  思念中這個人顯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裡一動,耳聽得窗幔紗簾窸窣作響,這人己自攀身上來。
  原來這扇窗戶,通向花園,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個問題隨即引發出來:漢王府戒衛森嚴,更休說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這人又如何能順利通行無阻?豈非令人納悶?如此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人原本就是潛身於漢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駕輕就熟,逃過了重重護衛,掩身進來。
  春若水原無意管這些閒事。即使來人是個小偷,偷了些什麼東西,也與她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若偷到了她的頭上,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隔著一層紗帳,燈光又黯,她實在不能把來人看得十分清楚,卻也看見了,來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哼!這又是誰?膽子可不小!」
  漸漸地,這個人已走了過來,像是很緊張的樣子,每走一步,都會停下來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間不自覺地傳出聲聲嬌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裡,滿頭青絲披散兩肩,模樣兒似曾相識。緊接著來人再次前進,輪廓益趨鮮明。
  「啊!」春若水幾乎叫了出來:那,季……這不是那個叫穗兒的季家姑娘麼?一驚之下,她差一點坐了起來。緊接著她隨即安定下來,既然已確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張一時,倒要看看她意在何為?
  「季貴人」顯然由於某種情緒的作祟,這是來找人拚命來了。她原是性情溫和、心地善良,平素連殺一隻雞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膽,居然口銜利刃,一副殺人拚命的模樣,簡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議,設非出之愛恨交加,何以致之!准此以觀,「情」之於人,作用亦大矣!
  春若水全然不能體會季貴人深愛漢王高煦的一顆赤忱內心,自是對於她的擅闖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這裡煞費思維,心緒紊亂。季貴人那邊,更不見輕鬆,透過「蝴蝶貝燈」那一抹淡淡光華,季貴人原本那張可人的臉,這一霎顯現著可怕的蒼白,整個身子俱都在微微戰慄之中。似乎她已經發現到了,今夜閨房裡,少了一個新郎,這一點只由玉榻前僅有春若水的一雙鳳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卻也不能改變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衝著「他」來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著床前偎近……
  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帳,春若水其時已把季貴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驚的無疑是顯諸在對方臉上的刻骨仇恨。正是這種仇恨的作祟,才賦與了她「惡向膽邊生」的殺人勇氣。卻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穗兒要向自己下這個毒手?彼此之間的仇恨又是怎麼種下來的?
  春若水已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分析這些,季貴人抖顫的左手已把隔阻於她們之間的那一襲薄薄紗帳分開,春若水恰於這時、閱攏了眼呂青。
  透過了微開的…線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對方,事實上就是真的閉上眼睛,憑著季貴人這般身手,想要對她動刀,也是萬難成事。
  季貴人的激動己似達到了極點,緊張也似到了極點,急促的出息,顫動的身影……蒼白少血的臉上濕糊糊地滿是淚水,多少顯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並非全系一鼓作氣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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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9:17
  殺人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貴人在面臨著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
  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這口刀分明已作勢舉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頻頻出息,更似不能自己。
  春若水其時早已度量好了,季貴人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觸及自己心腹寸許之間,自己也能夠適時發動,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顯示著持刀者這一霎心緒的紊亂,舉棋不定。
  終於她還是狠不下這個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來,季貴人唏噓著第二次鼓足了勇氣,又舉了起來,仍然還是下不了手。
  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懦弱,終將不能成事,驀地收刀,抽身退出。
  春若水也自暫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圖。
  季貴人僵硬的身子,緩緩向後面退著,原想退出房外,不經意碰著了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便自緩緩坐下。
  春若水甚至於可以清晰地聽見她急促的出息,隨即發覺到她竟是在低聲飲泣。一頭長髮,隨著她低下的頭,鬼也似地向前披散著,配合著眼前昏黯的燈光,直似無限淒涼。
  她只哭泣了幾聲,便抬起頭來。春若水顯然已為她離奇怪誕的舉止所吸引,對她一直在暗中注意,這一霎季貴人的臉上表情變化,使她覺出了不妙。
  一經覺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遲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躍起,滾翻之間,有如旋風一陣,直向著季貴人撲了過去。
  季貴人殺人不成,乃自興出了自了的念頭,也當其命不該絕,一口短刀方自舉起,待向自己心窩用力紮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風地來到近前,方自吃驚,對方手上的一襲長衣,呼一聲,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亂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緊緊纏住,隨著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勢,叮噹一聲,已捲落地上。
  季貴人顯然大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出現眼前,她張惶失措,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過。季貴人這邊才跑了兩步,眼前人影乍閃,春若水已攔在眼前。
  「你……讓開!」季貴人舉手就推,一隻手才推出一半,即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覺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放開我……你放開我……」
  一面說一面用力向外掙脫,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氣,竟休想掙離春若水那只纖纖細手。掙著掙著,季貴人終至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春若水放低了聲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聲地哭吧!」
  季貴人才哭了兩聲,聽她這麼一說,慌不迭止住了聲音,一臉張惶,意似不耐地看著春若水,「你……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嘛?」
  「我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問得好!我正要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來啦?黑天半夜的,還帶著刀?」
  「我……你別管!」說著季貴人忽地低下頭。
  「本來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聲,緩緩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殺死我,我還能不管麼?我倒想要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季貴人登時呆了。這才知道,敢情先前對方根本就沒有睡著,不用說自己的一切動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發突然,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對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挑著眉毛道:「好呀!我們可真得把話說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豈不是冤枉?」一面說已把季貴人拉過來,讓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對面坐下來。「不要緊,這裡沒有外人,你慢慢地說吧!」說時,她隨即把燈光撥亮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季貴人看了她一眼,生氣地又垂下了頭:「我看錯了你啦,只以為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客,誰知道……哼……」
  「誰知道我怎麼啦?」
  「誰知道你也是貪慕榮華富貴的女人。」說著她的眼睛紅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錢有勢的男人多的是,為什麼你偏偏看上了他?」
  「哼!」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誰來著?」
  「你還要裝……」季貴人抖顫著聲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裡深深愛著他,為什麼還要……那一夜你受傷來到我的房裡,我還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給你包傷……誰知道你……你……一轉過臉來就恩將仇報……『春小太歲』,春大小姐,我們都是女人,難道你不明白我們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
  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臉這一霎變得更白了。聆聽之下,她冷冷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完了沒有?」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眼淚簌簌直淌下來,季貴人忿忿地道:「我知道,論長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誰也沒你漂亮,論本事,你會騎馬舞劍,誰也打不過你,你家又有錢有勢……」
  才說到這裡,已為春若水「叭」的一巴掌摑到臉上,「你胡說!」
  季貴人嚇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幾,春若水才笑了笑,頗似憐惜地看著她說:「你說完了?」
  季貴人歎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說:「你是不知道,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這麼多日子以來,他已經把我忘了,原來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實在不瞞你說,我覺得活著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我恨你,恨你搶走了我的愛人,本來想殺了你再自殺,可是我……又下不了手……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過我……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就為了這點事就想死?」
  春若水的出奇冷靜,倒使得季貴人一時頗為意外,一時只管呆呆地看著對方。
  「我只問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裡的春小太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季貴人怔了一怔,偏過頭去說:「我剛才已說過了,當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誰知道,我是看錯人了!」
  「你沒有看錯!」春若水平靜地道:「我還是從前的我,一點也沒變!」
  「還說沒變?」季貴人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微牽,顯示著不屑:「那你為什麼要嫁過來?難道你不知道王爺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這樣有一身本事的人,原來也貪圖榮華富貴,這麼看起來,以前的什麼行俠仗義,根本全是假的了!」
  春若水微微一笑說:「但是你今天晚上來這裡想殺死我,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個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動刀子麼?」
  季貴人呆了一呆,一時無話可說。
  「你把話說得太遠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她:「其實我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或貪圖榮華富貴的人,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以為我搶走了你的愛人。你剛才說,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這句話我很能體會,我現在總算瞭解,原來你一直這麼深深地愛著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外?」
  季貴人聆聽著,情不自禁地垂頭低泣起來。
  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實在說,憑朱高煦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能得著你的真情實愛,該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負了你的一顆真心,實在可恨!」
  季貴人聽她這麼說,頓時止住了泣聲,緩緩抬起頭:「那是因為你,是因為他心裡有了你!」
  「你錯了!」春若水冷冷地說:「我與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不會這麼迷著我。有沒有我都一樣,對於他,你只是一個可憐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個玩物,當然有一天會玩厭、會拋棄,只可笑你連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愛上了他。這叫活該!」
  季貴人臉上現著悵惘,狠狠地用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的樣子。
  「一個人愛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重要的是要『相愛』,千萬不要只是單方面的。」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她:「就像你一樣,你雖然這麼深深地愛著他,他卻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兒,原因是什麼,你可知道?」
  季貴人恍惚地搖了一下頭。
  「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哼,現在你總應該明白了吧?」
  「你亂說……我不信,我不信……」季貴人用力地搖著頭,眼淚成串兒地淌了下來。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說著她不禁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時心生同情,眼睛裡充滿了憐惜。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季貴人恨恨地說:「難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不怕有一天他也會把你丟掉?就像我一樣的?」
  「你說得不錯!」春若水冷冷地道:「在這一點來說,我和你並沒有什麼兩樣。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愛他!不但如此,我而且還恨他!」說到這裡,她內心的恨惡之情,不自禁地現之表面,確是情發於衷。使得目睹的季貴人亦為之吃了一驚。此時此刻,在她與高煦的洞房花燭之夜,竟然會說出了這種話,確是令人大感震驚。
  季貴人再次向她注視時,眼神裡流露著簡直難以置信的詫異,「王爺他……他可知道……」季貴人簡直弄糊塗了。
  「他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春若水苦澀地笑道:「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燭之夜,像麼?」
  這麼一說,季貴人才似恍然一驚,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卻是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裡僅有新娘獨自一人,新郎卻不知去向,豈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納悶,「王爺他……不在這裡?他的人呢?」
  「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樣的糊塗?」
  「這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不關你的事,你還是糊塗一點好了!」
  春若水向首她微微一笑:「現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
  季貴人輕輕歎了口氣:「這麼看起來,你所以會嫁給王爺,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季貴人心裡這才明白,點點頭,大為歉疚地說:「看起來,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我對不起你。」說著她的眼睛又紅了,滿腔的委屈、失意,一時真不知向誰吐露,深深地垂下了頭,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點兒光亮也看不見,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傷。
  春若水冷冷地說:「你現在應該想到剛才你想死的念頭有多麼愚蠢了,錯在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該愛的人、哼!今後你要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個負心於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麼?」
  「我……」季貴人看著她懦弱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說時,春若水舉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
  季貴人彷彿整個的心都碎了,她有殺人的勇氣,也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忘記心上人高煦的勇氣,春若水這樣對她說,並不能使她恢復一些兒信心。
  春若水看著她,不禁生憐,輕輕歎道:「我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卻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宮的可憐女人吧!她們比你更可憐,她們不都還在活著麼?你比她們年輕得多,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季貴人緩緩抬起頭看著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
  春若水微笑道:「這就好了,你還恨我不?」
  季貴人搖搖頭,臉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們就交個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應該彼此坦誠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認為我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後無論遇見什麼心裡不順的事情,都不妨告訴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動不動就想死,知道吧?」
  季貴人點點頭:「謝謝你,春大小姐!」
  「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
  「不……」季貴人站起來說:「我不敢,我應該叫你娘娘!」
  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卻也無可奈何:「這些都無所謂,隨便你怎麼稱呼吧,重要的是你心裡一定要把我當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季貴人說:「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這裡花園的門通著,很近,不會有人看見的。」
  說了這句話,她就自個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戶翻出去,春若水伸出頭去,見她一直消逝在花叢裡,忖量著不至於為人發覺,也就不再擔心。
  由於季貴人這一攪和,春若水心裡可就更亂了,整夜她都在思索著這件事。季貴人的「癡」恰與朱高煦的「無情」成了強烈的對比,所謂「癡心女子負心漢」,亦當得世上悲慘之事了。
  由是對於季穗兒的遭遇,寄以無限同情,反之,對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漢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許恨惡。
  她卻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貴人上來所說的那些話,直把自己當成了貪慕虛榮,意欲攀龍附鳳之人,真是奇恥大辱。
  實在說,卻也怪不得她,誰又知道這其中的關鍵因素?只怕自己與朱高煦成婚消息外傳之後,抱持以上看法者,將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黃河,永遠也洗不清了,想來想去,一切的罪惡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個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躍身而起,拿起寶劍,此刻就去找到他,拚個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靜下來,卻又是一番見地,對於方纔的衝動,期期以為不可。
  便是這樣激動一陣,懊惱一陣,卻又冷靜一陣,說不出的自怨自艾,無語問蒼天,俟到四更過後,才睡著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裡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來了。冰兒偷偷進來瞧了兩回,她都沒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來。
  春風拂面,園子裡的花開得美極了。觸目所及,紫羅蘭、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各有姿色,迎著春風,朵朵綻放,含蕊吐芬,嬌陽和煦,花香沁人,「春華軒」蝶夢花酣,展示著它綺麗嬌艷的姿態,醉人極了。
  高煦起了個早,一身披掛,甲冑鮮明地來到了園子裡,冰兒與春、荷二婢,早得了訊兒,迎上去請安問好。
  高煦的興致甚高,臉現微笑地直盯著冰兒:「你就是春貴妃跟前的那個……」
  馬管事由身後搶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爺,她娘家姓趙,趙宮人!」
  「好!好!」高煦一連說了兩個「好」字,朗聲道:「娘娘起來了沒有?昨晚上睡得可好?」
  「這……」冰兒垂下了頭:「回王爺的話,我家小姐還在睡覺,沒有醒。」
  「別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閣嫁給了我,蒙聖上恩寵,特賜了貴妃的封號,以後你要改口稱『娘娘』知道吧?」
  「是,婢子知道了!」
  馬管事生恐王爺降罪,聆聽下躬身回話道:「趙宮人才來,這裡的規矩還不太清楚,奴卑回頭再好好教她,請王爺放心!」
  「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馬管事,以後你要另眼看待!」
  「是,王爺!」
  「給我看賞!」高煦一笑說:「重賞!明珠一斗、黃金百兩!」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顧王爺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兒的臉:「小丫頭,這些錢,夠你娘家生活半輩子的了!」
  冰兒真想把他的手給甩下來,可是這個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雙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視過來,真有懾人之勢。心裡一害怕,冰兒便自低下了頭,嘴裡不由自主地說:「謝謝王爺的厚賞,婢子不敢……」
  「你就別客氣了!」高煦一隻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臉,一面細細地瞧著:「強將手下無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兒,跟前的丫頭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後錯不了你,知道吧?」
  冰兒真嚇壞了,抖顫地說了個「是」字。
  高煦這才鬆下了手,逕自向「春華軒」大步走去。
  冰兒怔了一怔,忙自站起來,趕過去道:「王爺,小姐……啊……娘娘還沒起來!」
  「我知道!」高煦一笑回頭說:「怎麼,連我還要擋駕!這都什麼時候了,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睡懶覺?走!帶我進去瞧瞧!」
  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兒自覺著干預過了分,只得答應一聲,前頭帶路,身後的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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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0:01
第十八節

  高煦同著冰兒,一徑來到了春若水寢閣。冰兒剛要叩門招呼,高煦向著她擺了擺手,輕輕推開門兒一線,往裡面瞧瞧。隨即他向冰兒揮了揮手。逕自走了進去。
  透過那一襲淡淡青綠紗帳,春若水自側身睡著,這個角度正顯示著她美好胴體的誘人曲線。細細腰肢、豐胸玉臀,甚至於那一雙修長的腿部輪廓,俱都一一畢陳 ,清晰在眼。一截皓腕,彷彿如幻……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漢王高煦眼裡,焉得不慾火高熾,霎時間,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蝴蝶貝燈兀自在燃著,被長窗日光一照,狀似螢尾,這瑩瑩燈芯,卻似有情 ,聳聳欲動於美人枕畔,陪伴著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過去的年頭裡,遍閱滄海,經歷的俊俏佳人多矣,卻不曾有過一人 ,像眼前的春若水這般氣質,說得實在一點,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場。
  看著,想著,朱高煦真有些兒色授魂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開了羅紗帳 ,不經意觸手於帳頂物什,忽悠悠搖曳起一團流光,看時,卻是一口長劍。朱高煦陡地吃了一驚,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帳頂懸劍,什麼兆頭?那個流光,發自杏黃穗兒的老大一顆明珠,隨著劍身的搖曳,穗兒上的這顆明珠 ,更稱璀璨,連帶著這一口青鯊皮鞘,形式修長的長劍,也似鋒芒暗吐,朱高煦熾熱的慾火,直如澆淋了一頭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動。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帳門懸劍,兩相映照,其實已無庸待言,再清楚不過。朱高煦猝然驚覺下。焉能不心生警惕?
  春若水的銜恨,其實不難理解。漢王高煦如果真以為對方不存芥蒂,未免過於天真了,這口高懸的長劍,恰於其時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慾火。
  微微一笑。他隨即挨著床邊坐下來,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終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對方露出的肩上攀去。
  驀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轉了過來,隨著她坐起的勢子,出手如電,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幹什麼?」
  朱高煦只覺得手腕子一陣發麻,這才知道,已為對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驚,這隻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來,勁道可真是不小,如非這雙膀子素來有些力氣,只怕對方這一甩或許當場骨節脫了臼。
  乍驚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這一手,不啻大大掃了他的面子,一時間令他臉上吃掛不住。猛可裡濃眉一挑,待將發作,卻又自忍下了心頭無名之火,一霎間,臉色漲成了赤紅。
  「怎麼啦?誰又得罪了你啦?這麼大的脾氣!」說著,他自嘲也似的「呵呵」笑了,就著一張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臉上才自變過色來,「說吧,誰欺侮你啦!我給你出氣!」
  「你,你給我放老實些!」春若水圓睜著兩隻眼,強自忍著心裡的怒火,偏過頭去:「別給我來這一套,我討厭你!」
  朱高煦呆了一呆,卻自哈哈笑了,「怎麼,後悔了?」
  「從來就沒願意過!」
  「那可是委屈你了!」
  「用不著!」「刷」一下撩開了被子,春若水幾乎是跳著下了床,賭氣地走到窗前。面對著廊下那一盆盛開的盆景,深深地吸著長氣兒,這一霎花容猝變,如染青霞,攏了一下披散的長髮,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樣子。「朱高煦……你錯了……」聲音裡透著徹骨的冷:「後悔的不是我,是你!」
  眼看著春若水的潑辣勁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賞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也就很難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後悔?不,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做後悔的事,要麼就不幹,做了就不後悔!」朱高煦那一雙的的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卻是不離對方這個人,臉上的笑,更是諱莫如深。「春貴妃,你倒是說說看,我後悔什麼?」
  「後悔你娶了我!」臉上掛著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高煦「哼」了一聲,搖頭說:「那你錯了,誰不知道你春小太歲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高興還來不及,我怎麼會後悔?」
  「那你就等著瞧吧!」春若水倏地轉過身來,臉上顏色可是真夠白的:「我的人是過來了,心可不在這裡,我如果是你就不做這個傻事兒,你這又何苦?」
  「別把話說得太早了!」朱高煦如沐春風地笑著,看起來端的好涵養:「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別忘了,咱們這還是新婚頭上,說這些幹什麼!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獵場子,早派人圍上了,咱們獵黑熊去!」
  春若水只是冷冷地一笑,搖搖頭:「你自己去吧!」
  朱高煦歎口氣又坐下來:「還有什麼不樂意的,你只管說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給你摘去!」
  「你能麼?」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種自負,正是因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裡,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間,她心裡浮現起落寞的傷感,「你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轉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輕輕歎了一聲,她忿忿地說:「你知道為什麼嗎?」說著,她隨即垂下了頭,一頭秀髮,雲也似地披散下來。
  高煦一笑道:「為什麼?」
  「實在告訴你吧!」春若水倏地抬起頭來:「我心裡沒有你!」
  「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是說,我心裡……」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終於吐出了她壓制著的心靈:「我心裡已經有了人了!」說了這句話,她冷峻的目光,劍也似的鋒利,直直地向高煦臉上逼視過去,除了悲憤、傷感,並不曾現出一些兒羞澀,「你……是你拆散了我們,讓我們今生不能結合,你好殘忍……」終於,她湧出了熱淚,點點滴滴,順著腮邊直淌下來。
  朱高煦驀地呆住了,這倒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對於春若水的直言無諱,更不禁出乎意外,「原來如此……」一霎間,他那張開朗的長臉上,亦不禁顯現出淒涼神態,像有深深的遺憾,更似壓制著無比的恨惡。「你應該早告訴我,你二叔從來也沒跟我提過。」
  「他們……不知道……」一霎間,她卻又女性十足,變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無忌,以及對他刻骨銘心的愛……終將似落花飛絮,在遭遇著突如其來的這陣龍卷狂風,飄落無際、無影無蹤……這麼想著,真正柔腸寸斷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裡傳出了兩聲冷笑:「這是說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私定終身了!」
  春若水生氣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頂他兩句,轉念一想,卻也並不否認,把頭擰向一邊。
  對高煦來說,真像是點燃了一個無煙火炮,霍地爆炸開來,「這個人是誰?說!」驀地,他跳了起來,較之先前春若水的躍身離床,如出一轍。
  「為什麼我要告訴你?」看著他的猝然激動,憤怒膺胸,春若水心裡涼絲絲地興起了一種快感,想不到讓一個自己所恨的人生氣,居然也能為自己帶來快樂,這點,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傷心之餘,她卻也能「聊以自慰」,對於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賞,只是這種感觸,卻不使現諸表面,而是深深藏在心裡。
  朱高煦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來:「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對他不利,殺了他!」
  「你能麼?」春若水搖搖頭:「你殺不了他!」
  朱高煦冷冷地道:「這個天底下,如果我要誰死,那個人多半活不了,只是我會不會這麼做,卻又是一回事了!」
  「這一點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裡再一次現出了淒厲的仇焰:「而且我身受過,只是對於他來說,情形可就大有不同!」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實在的感受卻是憤怒的。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目光裡顯示著詫異,「他有什麼不同?除非他不是人!」
  「他是人,但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不落凡俗的人……」
  一霎間,她面前浮現出君無忌清秀英挺的面影,情不自禁顯現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春若水這才把目光,轉視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確是忍不住強烈的心頭一震,敢情神馳中的君無忌與當前的漢王朱高煦,兩張臉頗有彷彿,竟有「虎賁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已令她吃驚不已,這一霎,心電交馳,兩相印證,更經認定,確令她大為詫異。
  春若水在一剎那的驚吒之後,便自又恢復了原有心境。實在是把內心至愛的君無忌拿來與最為恨惡的朱高煦相比較,心裡先已不能平衡,無異大相剌謬,想一想,自己也覺著幼稚好笑。
  朱高煦睜圓了眼睛.忽然冷笑道:「這個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裡一動,高煦卻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
  對於這個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詳,在春若水驚訝的注視裡,他隨即冷冷地接下去:「我對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只是人家對他的戲稱,他本來的名字是君無忌,一個浪跡流花河的野人。原來你心裡的那個人就是他!」
  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實在是沒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兒裡,是以乍聽之下,簡直忘了反應。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裡,頓已是八九不離十,一時神色大為沮喪。
  「真的是他?」朱高煦重複著又問了一遍,兩隻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來。
  春若水一時心鼓雷鳴,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認,又怕朱高煦將圖不利於君無忌,否認呢又心裡不安,心裡舉棋不定,乾脆把頭轉向一邊,給他來個不理不睬。
  卻是不知這麼一來,等於默認,朱高煦焉能還不明白?強烈的妒火,剎那間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個念頭卻由他心裡升起,正是這個突然的念頭,卻又為他帶來了極其舒暢的快感。只想:君無忌的戀人,如今卻為自己橫刀所奪,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貴妃。只憑著這一份優越,就足夠自己陶醉的了,相對的,正不知給了君無忌多少羞辱!這麼一想,先時的強烈妒火,立刻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種沾沾自喜、戰勝敵人的快感。
  春若水只以為他必當雷霆大發,正自思忖對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卻又不似這麼回事兒,心裡頓時大感納悶。
  她卻是有所不知,原來漢王朱高煦,為人極其自負,絕對不甘心居人之後,春若水之鍾情君無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為極大恨事,決計運施一切手段,也要贏得美人芳心,自然這種事,卻是急不來的,為得佳人青睞,永遠歸心,只好有所犧牲。當然,他卻也瞭解到,對於春若水這樣的女人,一切的強求都是無濟於事,自己即使可以運用權術,迫害其家人,使之進一步自行投懷就範,卻永遠也不能佔據她的內心,更何況君無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情場如戰場,看來自己要戰勝君無忌,奪得美人芳心,並不比戰場浴血克敵來得輕鬆,甚至於更要難上許多。
  朱高煦有了這一層認識,不禁激發了他要強好勝的心,心裡幾經盤算,乃將一腔慾火,暫時壓制心裡。
  「這件事我們暫時不談。」一瞬間,他卻又換上了笑臉:「走!咱們打獵去!」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卻把頭掉過一邊,心裡禁不住奇怪,卻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轉變,先時生恐嫁禍君無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點,只是他心裡到底作何想法,卻是未知之數。
  高煦仍在恭候著她的答覆。
  「春華軒」外僕從如雲,隨侍漢王游狩的一干隨從,以及幾個文學侍從之士,即所謂的門戶「清客」俱都知道王爺納了新寵,無不心存好奇,盼望著一睹芳容。
  「一塊去玩玩吧!」高煦語氣裡充滿了和諧:「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己代你打了賞,看不見你,他們可要失望了。」
  春若水原無意與此人共出進,只是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經過原委,也只是幾個關鍵人物心裡有數,卻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裡人多嘴雜,日常見面,更不欲眾人皆知必要。這麼一想。她也就莫為已甚。
  此番與漢王朱高煦的鬥爭,正是一個開始,尚不知持續到何日方休,卻要從長計議才是,即所謂「爭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顧全了他臉面,再謀後策。這麼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處著想,不再斤斤於細小關節。「好吧,請你在外面等一會,我盡快出來。」
  朱高煦聆聽之下,大喜過望,朗笑一聲道:「好,我等著你!」隨即轉身步出。
  漢王高煦為春貴妃「春獵」所預備的是一頭「大宛」名駒「玉獅子」,連同他自己新乘騎的「黃龍」坐馬,同為當今皇帝所賜。
  這次春獵,高煦其實是經刻意安排,場面浩大,連同他手下戰士,幾近千人,一來為慶賀朝廷對瓦刺用兵的連番勝利,再為向新婚的貴妃展示其英武雄壯,三者乃在向強鄰「北元」有所暗示,警戒著此一面韃子的不欲聳動,正因為有此三方面的意義,才致將一場看來似同遊戲的舉止,辦得如此聲勢浩大。
  狩獵之處在祁連山與馬鬃山西北交接之處,早經勘察規劃,先十數日已由專人打下木樁,扯起紅白二色小旗的繩索,派有專人把守,杜絕閒雜人等任意出入,兩百條慣以山行的獵狗,先一日已圈好了,只待著王爺與貴妃幸臨聽派驅馳。
  這地方佔地甚大,方圓約有五十里,其間儘是松柏,溝渠縱橫,奇花異卉遍地皆是,其間不乏名貴的藥材,向為採藥人出沒之處。春來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掛半崖,匹練成瀑,或穿行溝渠石縫,乃為遍地銀龍,確是美景無邊。
  高煦今日興致很高,雖不曾博得美人歸心,但是駢騎春郊,相與行獵,卻也艷福不淺,是個極好的兆頭。
  春貴妃騎術本精,就連她身邊的冰兒,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經妝扮,躍馬翠屏,頓時艷光四射,成為一行中最受矚目之人。
  漢王高煦一身甲胃鮮明,手持雕弓,騎著他的黃龍坐馬,一馬當先,闖入林內,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是索雲,以及另一個長身黑面漢子。妙在黑臉人沒有騎馬,只是憑著一雙快腿,緊緊貼著高煦坐馬,左右不離,倒也希罕。
  春若水雖然答應與高煦共出狩獵,心裡卻有些不大自然,俟到發覺此行場面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干清客扈從,數百人俱都以著異樣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時地喁喁私談,暗地裡品頭論足不已,一時頗感窘迫,大以失策為憾,其勢如此,卻也不能中途折回,只好耐下心來,勉從其難。
  好在高煦身邊之隨從眾多,一干文武清客,更如眾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於應付,春若水再把馬兒一放慢,只與身邊的冰兒說話,無形中雙方距離已自拉開。
  高煦中途停了兩次馬,也就不耐久候,眾犬齊吠聲中,乃自率先搶入林內。倒也事有湊巧,身方進入,即遇見了一群失驚麋鹿。朱高煦嗜殺成性,箭木既精,當場引發雕弓,連發白羽,身後眾人隨之亂箭齊發,群鹿四竄,不得其路,復為眾犬圍咬,幾至全數就殲,清點現場,竟自生殺了十七頭之多。
  當下即由隨行衛士,就眾鹿中,覓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兩隻玉碗,摻以佳釀,送陳騎前。
  高煦當即生飲一碗,把另一碗轉賜春貴妃,由索雲親手捧持,策馬親送過來。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過兩次獵,一次隨父親秋郊獵雁,所得有限,另一次與冰兒在流花河試獵紅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過才射中了兩隻,容得撿獲所獵,見其鮮血淋漓,垂死掙扎,不禁觸發同情,哪裡還敢生剝其皮,最後連兩隻死兔,也轉贈了附近獵人。試以兩次行獵,無非即興而已,較之今日之大舉出動,竟相殘殺場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目睹著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殺,心裡著實有些不忍,更遑論生飲鹿血了。
  索雲飛身下馬,雙手捧持著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鮮血,一舉過頂道:「王爺賜賞,娘娘請用!」
  這個索雲她頗不陌生,那一夜來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虧,如非君無忌即時搭救,自己一條性命,保證喪在了他的手裡。對於他,春若水是隱隱含有敵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面現身,否則此番相見,可就大為尷尬了。
  春若水在他躍身下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這滿滿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動勢裡,竟然沒有濺出些許,可見輕功內功俱有相當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這是什麼東西?」
  「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長駐!」
  「用不著,賞給你了!」
  「這……」索雲退後一步,緩緩抬起了頭。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覺出這位貴妃娘娘果真秀壓群倫,艷光四射,一時不敢逼視,又自垂下了頭。
  「怎麼,你不敢喝?」
  「不……不是……」索雲終於點了一下頭,「謝謝娘娘的厚賞!」一面說,乃自將一碗膏血飲了個乾淨。
  春若水一笑點頭道:「這才好,你叫什麼名字?」
  「卑職索雲!」索雲恭敬地道:「現為王爺駕前一名侍衛,請娘娘關照!」
  「用不著客氣。我知道你!」春若水點點頭說:「好好在王爺跟前當差,虧待不了你!」
  「卑職……知道……」
  說話間,一行人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頭裡的是漢王高煦,想是適才射殺得極為過癮,又飲了鹿血,極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稱標緻,一時快意極了。
  「味道怎麼樣?」打量著面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
  春若水眸子輕輕由索雲臉上轉過,搖搖頭道:「王爺,我不知你說的是些什麼?」
  「咦!」高煦怔了一下:「當然是鹿血了,你沒有喝?」
  春若水這才像是明白過來,挑著細細的一雙蛾眉,她嬌聲道:「你說的是鹿血!啊,索頭兒,剛才你拿來的是鹿血麼?」
  「這……」索雲一時大現尷尬:「是……卑職已經向您稟報過了!」
  「是麼?」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兒:「你聽見了沒有?我可是沒聽清楚!」
  「婢子……婢子……」
  冰兒一時真有些糊塗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幹什麼當面要撒這個謊,簡直故意給這個索雲過不去嘛!
  年輕氣盛的王爺,哪裡明白其中道理,登時臉色一沉:「這是怎麼回事?那碗鹿血呢?」說話時,他凌厲的眼神,注視向索雲的臉,那意思是要他答覆了。
  索雲只以為春貴妃會代他解說,等了一會兒,她卻是沒有。
  四周圍那麼多只眼睛,俱都向他注視著,下意識裡可都感覺到了,這位昔日最蒙王爺寵愛的侍衛頭子,今天可是有樂子瞧了。
  「回王爺的話,卑職喝了,是娘娘……」
  話還沒有說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膽!你太放肆了!跪下!」
  索雲原來要說:「是娘娘賞給卑職喝的」,只是高煦忿怒中只聽了前面一半,已自發作。也當索雲有此一難,連月以來,四方異人一時薈萃,卒使高煦飽受虛驚,好幾次甚至於有性命之憂,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滿,此番身邊有了來自雷門堡的茅鷹,索雲的行情,更是明顯地看跌,這當兒可就一古腦地發作出來。
  索雲幾乎呆住了。跟了王爺十幾年,打從昔日在燕,高煦還當少年之時,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從來可也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由於王爺的倚重,他本人的自愛,雙方過從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頗能體會他的忠心不貳,平日連一句過重一點的話也不曾出口,今天這個場合,當著好幾個人面前,為了區區一碗鹿血,他竟自爆發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雲既驚又詫,一時間,簡直無所適從。
  「給我跪下,跪下!」
  高煦幾乎咆哮了,手裡的馬鞭子,幾乎指在了索雲臉上:「好大的膽子,我叫你跪下,你聽見了沒有?」
  「哼……」索雲臉都青了,一連哼了兩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卑職……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卻是一隻腿著地,對於他來說,可是生平從來也沒受過的奇恥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臉上:「怎麼,仗著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辦你是不是?」
  「王爺,你的脾氣也太大一點了……」
  說話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獅子」座馬上的貴妃娘娘:「你誤會了,這碗鹿血,是我賞給他喝的,一點小事,也值得你發這麼大的脾氣?」說了這句話,她眼睛瞟了一下身邊的冰兒,「咱們頭裡走吧!」揚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兒忙自跟上,卻把漢王高煦給僵在了當場。
  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雲,連羞帶怨,脖子都紫了,當著這麼多人,這個臉他可往哪裡放?只是高煦有他的身份,同樣的,當著這麼多人面前,他也得顧全他的王爺尊嚴,即使錯了,也不能輕易鬆口自承。
  「你起來吧!」高煦頗似汗顏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沒有罵屈了你,這趟子差事你就別跟著了,自個回去歇著去吧!」
  原是高煦格外的體貼,顧全著他的面子,要他暫時避開了,偏偏索雲竟自又會錯了意,只以為砸了差事,對方這是「拔毛連茹」要他捲鋪蓋滾蛋。一陣子傷心、氣餒,差一點連眼淚也迸了出來,「好吧!王爺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職這就跟您叩頭告別,不服侍您了!」
  這一次索雲倒是雙膝跪地,必恭必敬地向著馬上的王爺,一連叩了三個響頭,點點淚珠,豆子也似地灑落下來。抬起頭,再看看十幾年來,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雲頗似感慨系之,卻也不欲多言,輕輕自歎一聲,逕自站起來,回身策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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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0:25
  高煦微笑著連連點頭,對於索雲的識大體,忠心不貳,甚為讚許,居然沒有聽出對方話中蒼涼之意,即使略有所觸,亦不會深思細想,眼前正是熱鬧口上,更不會為此掃了興頭,心裡更惦念著前進的春貴妃,當下吆喝一聲,帶領著大隊人馬,隨即向林內奔進。
  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春貴妃與她那個漂亮丫鬟冰兒競自跑沒了影兒。高煦趕了一程,沒有追上,問問身邊的人,才知道貴妃身側,有八名精於馬術技擊的武士跟著,這才放心了。春郊試馬,正可暢意馳騁,前道終須會合,就由著她盡興地玩去吧!其時前道獵探回報,有了熊的蹤跡,高煦大喜過望,一馬當先,這就獵熊去了。
  一口氣奔馳了十里開外,春若水這才勒住了座騎「玉獅子」,敢情是匹上好龍駒,一任竄高縱矮,始終保持著一平似水的前進姿態,較之過去她的那匹愛馬像似更為溫馴,腳程還要快上許多。
  春若水心裡爽快極了,倒不是這陣子風馳電掣的疾奔為她帶來的什麼快感,而是方才略運籌謀的心術小計得逞,眼看著高煦與其忠心不貳的侍衛頭子索雲失和,有了裂痕,這才稱了自己的心願,心裡那份於樂可就甭提了。
  勒著馬,等了好一陣子,冰兒與八名護駕的金甲武士才自來到跟前。
  「我的娘娘,您別狠跑呀,可趕死人啦!」冰兒催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頭瞧瞧,八武士駐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離,無礙她們之間的體己話兒。
  「這是怎麼回事兒,那個姓索的又怎麼開罪您了?小姐!幹嘛您使這個壞!」
  冰兒臉上透著不平,對那個好心送飲的索雲,更是語涉同情,卻不知春若水心裡正自竊喜傑作的得逞,揚著眉毛,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連你都看出來了?哼!」春若水笑不攏嘴的樣子:「這只是『春小太歲』給他們的一個見面禮兒,往後瞧吧,熱鬧的還在後頭呢!」
  冰兒怔了一怔,還摸不太清楚的樣子。
  「這叫報應,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還想笑:「誰叫他作孽在先,把我們好好一個家弄成這樣,往後等著瞧吧!」
  說著忽然眼睛一紅,不禁又觸動了傷懷,顯示著此一刻她內心的難以持平,多少委屈、悲忿包容在她心裡,就是想忘也忘不了,這就開始要著手報復。
  冰兒這才明白了,心裡通通直跳。
  「對付這幫子壞人,心不能軟,你知道吧,給個臉兒,他就上鼻樑,咱們要狠!」說著,她就策過了「玉獅子」馬頭,潑刺刺一當先,繼續前奔。
  八名金甲勇士,奉命護侍鸞駕,自是不敢怠慢,慌不迭策馬迎上,亂蹄踐踏著早已乾枯的地面落葉,沙沙聲響裡,左右包抄著「玉獅子」,力超而前。
  陽光穿射過一天針葉,投射在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銀子的那般晃眼。幾隻大鳥「呱呱」叫著拍翅而起,正前面一道飛瀑,遠遠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銀泉,蛇也似地四下竄著,敢情是景象不惡。
  春若水剛剛捉弄過高煦主僕,覺得得意之極,眼看著當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迭回頭招呼冰兒道:「看看前面還有道瀑布,咱們瞧瞧去!」說了這句話,更不待冰兒答腔,抖動韁轡,「玉獅子」撒開四足,直向前疾馳過去。
  八名金甲衛士奉命侍護鸞駕,生恐有所失閃,紛紛驅馬而前,抄向左右,這番排場,陡然間乃使得她記起了今日的特殊身份。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春小太歲」那個自在的姑娘了。說得實在一點,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漢王妻子一一春貴妃,那個曾為多數少女夢寐難攀的尊貴身份,竟是這麼糊里糊塗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這個身份,竟不曾為自己帶來絲毫的榮耀與快樂,有之則為無比的遺憾與痛恨。
  八名勇土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觸,原本飛揚的快樂情緒,一霎間作了極大的改變。只覺得無比氣餒,陡然間她勒住了奔馳的坐馬,說不出的黯然神傷,一剎那前的神采飛揚,早不知飄去哪裡,情緒的變化,怪異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發覺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迭紛紛也都勒住了奔馳的駑馬。
  卻在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當空落下了一人。陽光交織裡,這個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長衣,在猝落的風勢裡.宛若巨鳥的兩翼,帶出了極大的一股狂風,扇動著地上一層枯朽落葉,嘩啦啦黃霧般地四下紛飛。
  這番突如其來的聲勢,已是驚人,更驚人的動作,卻緊接著這一霎之後展現眼前。
  對於現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太過於突然了,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胯下座馬猝然受驚之下,紛紛人立而起,唏聿聿發著長嘯。
  這人身勢一經沾地,更不稍緩須臾,腳尖方落地,己自騰身而起,呼然作響裡,直向居中略後的春貴妃身前撲去。
  這個動作。不啻令人大吃一驚。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選自朝廷的錦衣衛土.身手頗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貴妃身邊當差,就有了風險,職責所在,萬難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輕心,眼見著這般情勢,俱都發出了怒叱,紛紛自馬背上騰身躍起。
  這類大內衛士,各懷傑出身手,其中頗多出身江湖黑道,精於技擊。比較吃虧的是,今日侍駕,各人所穿著的乃是一身馬步陣仗衣服,一身甲冑,用以馬上對仗,可以大顯能耐,若用以飛騰動躍,技擊交手,顯然就大有妨礙,只是迫於情勢,不得不為之放手一搏。
  八個人雖然同時躍起,卻由於距離遠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後之差。最先撲前的兩個人,正是距離春若水身邊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幾乎是一般的快,身勢一經落前,兩口長刃,「斬馬刀」突分左右,二話不說,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過去。
  這一霎,各人才彷彿看清,來人身著紫色長衣,身材高大,頭著面具,面具所顯示的青面獠齒,極其猙獰,突然接近,彷彿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慄。
  這人所顯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驚人,更令人吃驚的卻是他雷霆萬鈞的出手。像是一隻展翅的怒鷹,確是太快了。這雙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過了來犯的一雙斬馬長刀,一伏一起,有如躍波飛魚,不偏不倚,己雙雙擊中在兩名金甲武士前胸甲冑上。
  想是早已洞悉對方的甲冑護體,是以這人的雙手上,略微加重了兩成力道,卻也顧全到了不傷對方性命的一貫宗旨。饒是這樣,所加諸的驚人力道,亦非眼前這兩名大內衛士所堪承受。「碰!碰!」兩聲,音若擊鼓。眼前二人竟像球也似地被拋了起來,足足被擊出了七尺以外,雙雙墜落地面,登時昏死過去。
  來人身法好快,舉手之間,已把兩名大內衛士擊昏在地,卻也不礙他的一定出手,隨著他的一個前抄勢子,已向春若水掠去,右手探處,直向馬上的貴妃身上抓到。
  這一霎可真驚險萬狀,不只是目睹之下的六名金甲衛士怵目驚心,即使春若水本人又何能例外?
  驚惶裡,她發出了一聲尖叱,就連拔出鞍前的佩劍也來不及,陡地探出了一雙手指,認準了來人的一雙眼睛截了過去。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頸項略旋,已避過了春若水的一雙手指,同時間,斜刺裡勁風一縷,雪亮的一截鏈子槍尖,陡地閃向眼前。
  這一手「飛槍奪命」敢情是直奔臉上印堂而來,勁猛力足,嗖然作響聲中,已臨當面,看樣子來人一個閃躲不開,真能一下子扎個透明窟窿,無如他那顆所顯示的猙獰怪頭,偏偏是靈活之極,左一轉避過了春若水纖纖玉指,右一轉可就逃過了這截「奪命槍尖」。隨著他的一式巧妙出手,「噗」地已自攥住了鏈子槍的雪亮槍身,緊接著嘩啦的一聲,空中飛人也似地,已把這名金甲武士掄起半天,「撲通」一聲摔落地上,卻是頭下腳上,倒栽蔥也似地登時悶了過去。
  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一上來即制伏三人,手下更不少緩須臾,「噗」一下,已緊緊抓住了春若水待出的手腕,「走!」嘴時低叱一聲,借力施力,一隻腳猛然著力,在春若水座馬皮鞍上點了一點,另一隻手就勢,已然托住了春若水的後背,就此雙雙騰身而起,飛躍出丈許開外。
  這番情景,只把現場的各人嚇了個魂飛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護駕,哪裡知道與來人方一接觸,簡直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已有三個被擺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著貴妃娘娘落在對方手裡,登時俱都嚇呆了,各人手上雖不少弓矢暗器,礙在春貴妃在對方手上,恐有誤傷,一時也不敢出手,略現猶豫,對方二人已遁出十數丈外,這個距離只怕是越加地難追了。
  冰兒簡直嚇傻了,目睹之下顧不得本身安危,驚叫了一聲,一馬當先,策馬就追,身後各人突然警覺,紛紛帶馬跟上。
  六匹快馬,一徑地追到了瀑布當前,眼看著春貴妃在對方挾持之下,一路輕登巧縱,已向崖上翻去。瀑布聲音既大,彼此對答亦難,噴濺而起的水花,彷彿大片水霧,連人帶馬覺得滿身濕漉,卻也顧不得狼藉,紛紛下馬,向崖上攀去。
  此時此刻,對方二人蹤影,早已杏如黃鶴。
  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豈是甘心雌伏之人?無如在對方強大的臂力挾持之下,簡直動彈不得。好幾次她伺機向對方出手,都為他巧妙地閃開,這時在對方挾持之下,只覺得通體發軟,才想到這人力道所著之處,巧在腰間穴路。
  既為對方拿住了穴道,當然是無能出手,眼睜睜地只得聽其任意擺佈。
  這人好快的身手,那麼高的山勢,不消十來個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松柏衍生,遍佈山巒,想是距離瀑布略遠,水聲已不若先時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聲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氣,偏是動彈不得,簡直要氣昏了,暗忖著只要對方手勢一鬆,必將全力出手,給他一個厲害,心裡賭氣,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倒要看他如何發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腳步。眼前翠草如茵,卻是向陽一片坡地,青山如黛,松柏疊翠,景致頗是不惡。
  這人手上略鬆,春若水幾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勢在地上一個猛翻,右手倏揚,一掌直向這人臉上擊去。
  對方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輕輕一閃,便躲過了春若水充滿勁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擊空,更不遲轉,藉著快速的轉身之勢,左手功力內斂,直向他肋間插去。
  這人冷哼一聲,凹腹吸胸,整個腹肋霍地吸迸了半尺有餘,春若水這一式單插手可就又走了個空。再想收拾換式,哪裡還來得及,這人手腕乍翻,極其輕靈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脈門。
  「咱們有這麼大的仇麼?」說時,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臉上盯著,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簡直就遞不開來,心裡正自懊喪,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了對方說話聲音,不由心裡一動,實在是這個聲音太過熟悉,再一觸及對方那雙湛湛目神,由不住更為吃驚,登時呆住,「啊!你是……」
  說話時,這人反手揭下了面上那具猙獰的面具,一頭散發,雲也似地披散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春若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睜大了眼看了再看,終於認出了他是誰來,「君……無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裡的激動,霍地撲上去,緊緊擁抱著他,恨不能化為一灘水,融在他的懷裡!
  「無忌……無忌……」
  一時間真是有說不盡的委屈,簡直不知如何出口,一連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涓涓淚水撲簌簌早已奪眶而出,淌了滿臉都是。
  「無忌……哥哥……會是你?會是你?你真的來了……」撐著他結實的肩,那麼近近地打量著他,霍地又抱緊了,一下子又分開來,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時間花容和淚,欲笑還泣,那樣子真像是瘋了。
  君無忌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像是著了一層冰樣的冷,「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面說著,那一雙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緊緊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開來,「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淚再一次湧出來,打量著君無忌的臉,一霎間,她身泛奇寒,忽然體悟到,自己最擔心、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你要我說些什麼?無忌……你真的一點都……都不知道?」
  「現在我當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親口告訴我,證明這一切都是實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無忌……你慢慢聽我說,先不要慌,來!」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們到那邊坐下來,好好地聽我說!」
  無如君無忌的身子,就像是打進地裡的一截鐵樁,哪裡拉他得動?「不用了,」君無忌慘然笑著:「我只聽你一句話,你嫁給朱高煦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春昔水訥訥道:「你聽我說……」
  「那就是真的了?」悵惘著,他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畢竟是錯了,大錯特錯!」
  「無忌……」
  「不要再說了。」他的臉一霎間變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面的傳說屬實,你如今是貴妃的身份了,哼哼,春貴妃……」眼睛裡的光,真比刀子還要鋒利。天知道,它割傷著春若水的心,有多麼狠,多麼深!
  「無忌……」她簡直不敢與這麼鋒利的眼睛交鋒,嗒然地垂下了頭:「我求求你,別這麼看我……我怕死了……」點點紅淚,散落的珠串似地灑落下來,感覺著像是天塌了那般無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這該是你盤算很久的事了,你卻從來都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因為……」說著她早已泣不成聲,哭成了個淚人似的。
  還能說什麼?千言萬語,一時更不知從何說起,恍惚裡,彷彿聽見了心上人那種近乎絕望的一聲歎息。這個時候。這種歎息聲,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裡,猛然,她止住了泣聲,抬頭向對方打量著,所接觸到的是對方蒼白的臉,以及滾動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居然也有眼淚!
  「我沒有什麼話再多說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辭別吧,因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轉過身子,舉步待去。
  「慢著……」春若水驚叫著,聲音裡充滿著顫抖:「你……這是去哪裡?」
  「哼!」君無忌緩緩回過頭來,苦笑著搖搖頭,那一雙滾動著瑩瑩淚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後的流連,在曾是他衷心所熱戀著的人臉上轉著,感觸裡千頭萬緒,風風雨雨,由草舍療傷的玉潔冰清到雪山石室的愛苗滋長,這其間是有著一條漫長的心路歷程的,俟到驀然驚首,己是蒼蒼巨樹……如今離別的這一霎,又能說些什麼?乾脆他什麼也不再說了。
  默默地,他向著她點了一下頭,倏地回過身來,一路如飛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淚……
  追認著君無忌如飛的背影,一徑消逝於蓊翳深邃的叢林,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終至於無力地癱了下來……
  「在這裡了……娘娘在這裡,找著了,找著了!」登山的勇士之一,發出了興奮的歡呼。一行腳步聲,迅速地向這邊奔馳過來。
  春若水只覺著無比的怠倦,近乎於絕望的那種怠倦,一時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小滿」後十五天是「芒種」。今天就是「芒種」這個節氣的日子!
  論時令,算得上是盛夏了,這裡竟是瞧不出一絲絲那種盛夏的暑意。太陽夠大也夠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燙人。暖洋洋、懶絲絲的,別提多麼舒坦了,舒坦得讓人想隨時隨地伸上個大懶腰。
  梅花鹿恬靜地嚼食著青草,小尾巴像「撥浪小鼓」,不停地擺著,兩隻白猿相逐為戲。不時地竄上躍下,搖散了的紫籐花,一天香雨也似地飄營,遠處有知了的鳴聲。可不噪人,聽在耳朵裡怪舒服的。
  靜靜聳峙在陽光裡的「搖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頭巨獸,碧綠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畫兒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閃爍著碧光,不經意地看上那麼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瑤仙回來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為止,連殿主季無心的面還沒見著。原因是這位「搖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閉關的第五天了。
  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打她回來那一天開始,就像犯了懶病似的沒精打采,整天價寒著一張清水臉,見人連眼皮也懶得撩一下。過去,她最愛逗耍兩隻白猿,沒事時候追逐著玩兒,滿山澗裡追得咭呱亂叫,這一回見了面,只摸了它們一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其實,這個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嚴格說起來,從那一天雪山對劍,與君無忌、春若水相繼照了臉兒,分別判袂之後,心裡一直就不自在,說不出的那種納悶、悵惘,實在是「悵然若失」的那種感觸。唉……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這段日子,竟是有個把月了,日子過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納悶的,哪能夠呢?看見人家兩個人要好,自己又傷的哪一門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論白天黑夜,只要一靜下來,腦子裡不由自主的就嘀咕著這碼子事,雪山石室,爐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嬌柔,該是天生的一對人間難覓的好伴侶了。
  也曾為他們高興過,祝福過……可就有那麼一縷剪不斷的情索,早已似繫在了那個人的身上,這個時候臨時再想到找剪子來剪,用「慧劍」來斬,不嫌太晚了一點兒了麼?天哪……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經記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論茗,主人出示了罕見的人間至寶「夜光常滿懷」。其時爐火、月華、夜光杯,交織成一幅人間至美的圖畫,更不論圖畫中的三個人所顯示的超越凡俗氣質,那神韻已是惹人遐思,難得的是三個人所表現的高潔情操,卻似早已捐棄了自己循著熊熊火焰,昇華到九霄雲外,至今想來,直如暢飲仙露,猶似齒頰留芬。
  接下來的雪嶺對劍,雖然足以驚心動魄,卻不曾各用其極,這一點如真似幻的微妙心術,實在是值得靜下來深思細想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於午後醒轉,聽說是沈瑤仙回來,隨即傳話賜見。見面後瑤仙長跪不起,李無心隨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就照實說吧!」李無心滿眼愛憐地望著這個視同己出的女兒,輕輕歎息一聲說:「這麼久你才回來,我就知道你沒有把事情辦好,這個人真有這麼厲害,難道連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說到後來,臉上笑容為之消失,聲音裡再也沒有一絲溫柔。
  「娘娘……」
  「不要叫我,實話實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娘娘……我見著了這個人,只是我卻無能,終不能下手殺了他……」
  「為什麼?」李無心緩緩說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還是別有原因?」
  「我……」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我打不過他……娘娘,您治我應得之罪吧!」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這也罷了,那麼,昏君父子呢,你可見著了!」
  沈瑤仙沉默了一會,才訥訥道:「朱棣老賊在蒙古打仗,沒有見著,卻見著了朱高煦那個小賊……」
  「見著了?」李無心說:「只是見過了?」
  沈瑤仙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娘娘您關照過,搖光殿的人,不吝惜殺人,卻也不能濫殺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說,朱高煦那種人,還不該死?」
  「有人就認為他還不該死。」
  「這個人是誰?」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經關照過我,對於這個人,要特別注意,不可招惹麼?」
  李無心冷笑道:「你把話說清楚了,那一個海道人,是來自青海,裝瘋賣傻的那個海鬍子?」
  沈瑤仙點頭道:「就是他,就是因為有他出手護著朱高煦,才使我功敗垂成。」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他的膽子不小,憑他姓海的一個人也膽敢橫加插手,管我們搖光殿的閒事?小仙子,你跟他動過手了?」
  沈瑤仙默默點了一下頭。
  「你輸了?」
  「倒也沒有!」沈瑤仙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低下頭看了一下仍然跪著的雙膝,怪委屈地叫了聲:「娘娘……」
  李無心佯裝不見道:「說下去!」
  沈瑤仙怪不得勁兒地哼了一聲,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氣得不輕。她心裡有數,整個搖光殿也只有自己膽敢跟她撒嬌,偶爾辯上幾句嘴。過去這些年頭,自己固然沒少挨過她的罵,可是像今天這樣長跪不起的經驗,卻是從來未曾有過,可見得她心裡恨惡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對話,並沒有任何外人在場,大可不必計較面子問題,乾脆就給她來個苦肉計,就跪死在她面前,看她心疼不?
  這麼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憐姿態,反正是問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漢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論及高煦的功過是非,說到他的氣數未盡一段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這其中固然難免提及到「君無忌」這個人,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偏偏李無心聽得夠仔細,並不曾錯過了其中任何一點細節。聽到了「蓋九幽」師徒的出現,更頗似吃了一驚,饒是這樣,她仍然並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瑤仙把整個過程敘完,她仍是一言不發。
  這段過往,雖經過沈瑤仙的一番精簡濃縮,尤其對君無忌的不欲傷害,不免心存袒護,更是能省則省,雖然這樣,卻也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跪在地上的一雙膝蓋,早已麻軟不堪,更難過的卻是她的一顆心,對於君於忌,她猶是不能忘情,一時感慨系之,頗似不能自己。
  李無心卻是好涵養,已似較先前更能控制她的情緒,在聆聽過沈瑤仙一番敘往經過之後,她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窗外陽光燦然,一隻百靈鳥正在樹梢上饒舌。李無心緩緩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裡早已聚集了許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個年輕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職司也都到了。這些人聽說娘娘坐關醒轉,紛紛前來參見,再一方面沈姑娘回來了,一直也還沒有見著,來看看可有什麼差遣。
  李無心忽然出現,各人不敢怠慢,紛紛趨前叩見請安,這位搖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異態,很和藹地問了一些殿裡的平常事,隨即吩咐他們各自回去,就連四個年輕的姑娘,也都打發她們離開。
  湘簾高卷,一行龍柏,投下了大片陰影,點綴著殿閣外精工雕鑿玉欄的平台,更具幽雅氣勢。這裡設有平整光滑、光可鑒人的玉質石桌,幾座一般色澤的石鼓。李無心暇來,總喜歡在這裡略坐小憩。這一霎,她的心緒不寧,有些問題似乎需要她冷靜下來,細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從隱居在此叢山峻嶺的「搖光殿」,光陰薦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她專心於高深的內功武學窮研探討,稱得上足不出戶,近年來由於功力日深,深悉靜篤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與願違,有些事就是不能讓她稱心如願。身在五行之中,誰也不能脫離「業障」的左右,歸根究底,還屬於當日所種的諸般「惡」因,輾轉繁衍,乃至於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萬萬不能。
  今年才五十歲的她,距離真正的老年,似乎還有著一段距離,更何況精湛內功的促使,所現諸的一切生理狀況,使她仍然年輕,簡直與老邁扯不上一點關係。這個年齡就打算退隱歸山,想要完全摒棄外務,那是極不容易的,問題在於「搖光殿」這個看似超然的武術門派,並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仍難免會有所牽聯。問題的另一關鍵,乃在於身為「搖光殿主」的李無心,一生太過要強,儘管養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卻並沒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謂「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靜的死水,忽然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李無心那般養性功深的人,居然也會感覺到有種蠢蠢欲動,難以克制的情緒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這般江湖異人,風塵怪客忽然出現,象徵著「搖光殿」未來的前途,未必順利,尤其是九幽居士這個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隱約顯現了和自己終將敵對的立場。
  李無心的心裡,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難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之中,自己初創搖光殿時,便曾與這個蓋九幽有一度接觸,事後亦曾費盡機智,才得擺脫了此人的糾纏,實在說,那個時候,自己便曾懷疑過這個人的用心,疑心他為皇室所收買,在刺探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個疑團,終由於缺乏確切的證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後,再次聽見了他的訊息時,卻能認定了他果然為朝廷所收買的事實。李無心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臉淒涼的冷笑!雖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記起雙方那一次堪稱凌厲的殊死之戰。
  李無心下意識地抬起手,在左面肩窩上摸了一下,隔著一層單衣,固然無所體會,但是她卻知道,那裡有一處鮮明的痕跡,說得清楚一點,那是劍痕,對方寶劍所留下的傷痕。
  當時戰況,至今記憶猶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條性命,確是險乎其險,話雖如此,對方所付出的代價,卻遠比自己要慘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斷無誤,蓋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殘廢,那麼拿去他一條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們雙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極大戒心,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了。
  這個隱秘,事實上也只有當事者二人彼此心裡有數,二十年來咸信並無第三個人知道,只是李無心卻一直引為生平奇恥大辱,多年來她參習「無心之術」,淬練「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學的精進,潛意識裡又何嘗沒有再與對方一分強弱、力湔前恥的雄心壯志?特別是在她獲悉愛女沈瑤仙受阻於對方的礙難,未能為所欲為時,更不禁激發了她必欲殲滅對方的深心。
  李無心再次轉回房中,沈瑤仙仍然長跪未起。曾幾何時,她的情緒已見平和,再看沈瑤仙,無限慈愛洋溢心底,反覺她此行受盡委屈,雖說未能完成任務,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門,難為她單身一人,周旋於漢王宮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干能人異士之間,卻仍能從容進退,實已是難能可貴,倒是不忍再予苛責。
  「你起來,我還有話問你!」
  沈瑤仙答應了一聲,緩緩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臉上居然不著絲毫怒氣,眼光裡一片平和,不禁心頭詫異,實在是始料非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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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節

  原來搖光殿雖說成員不多,組織不大,但是號令如山,門下弟子不幸辱命,例當遭受極嚴格的處置,向無例外,這一次對於自己的破格優容,實在是出人意外,由不住她心裡大是忐忑,一時弄不清娘娘心裡到底如何打算。
  「你坐下來吧!」李無心用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位子。
  沈瑤仙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卻瞬也不瞬地向對方凝視著。憑著她與殿主多年相處的經驗,李無心的喜怒哀樂,即使不現之於表面,哪怕是壓制在心裡,她也能瞧出一些兆頭。只是這一霎,她所得自對方的印象,卻十分紊亂,實在猜不出她心裡的意圖。
  「對於蓋九幽師徒三人,你說得夠清楚了,海道人的動向莫明,那是他的生性如此,也可以理解,我判斷他還不至於正面與搖光殿為敵!」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才接下去道:「最讓我奇怪的卻是那個姓君的年輕人,他叫什麼?」
  「君無忌。」
  「這是一個很自負狂妄的名字。」李無心搖搖頭說:「我以前一直沒聽說過,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怎麼會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個人?」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不知道,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說得清楚一點!怎麼奇怪?」
  在李無心冷靜深邃的一對眼睛注視之下,沈瑤仙知道自己即使有心袒護這個人,也是力有不逮的了。
  「先從他的武功說起!」李無心說:「他出身是哪一門派的?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瑤仙諦聽之下,不禁仰頭想了一下。其實她早已不止一次地想過了,君無忌那身神奇的武功,奇妙的劍招,固然未必真的就能勝過她,卻已令她暗自心儀不已,奇妙的是一任她搜索枯腸,卻也未能想出對方劍術武功的發源門派,這便使她大感納悶,現在李無心問她,她仍然是不知道。只是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連一點影子也摸不著?」李無心語氣裡顯示著懷疑,真有點難以置信。
  沈瑤仙依然是搖頭,她真的看不出來,在李無心殷切有所期待的目光之下,她實在不能保持沉默,只得略抒己見,「也許是我的幻想吧,開始的時候,我真有點懷疑是娘娘您的劍路,後來再看看,卻又不盡相同。這個人很可能跟您老人家一樣,是自己創新,師法自然。」
  「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有他的原始來路。」李無心臉色有異地說:「你是說和我的劍路相似?」
  「只是有點像,並不全似。」
  李無心的思路,卻已飛到了另一個層次,「他會是『魁』字門的?不。」隨即自個兒搖搖頭,打消了這個猜想。
  「魁字門?」沈瑤仙卻是聽見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過的一個奇怪名字一一「魁」字門。
  「你當然不知道。」李無心看了她一眼:「這是我早年出身的武林門派。」
  「啊。」沈瑤仙頓時傻住了,若非是義母親自說出,她真還不知道,原來她義母這一身入化的神奇武功,並非全系自創.乃是有所承托,即得自這個叫「魁」字門的奇異門派,卻是她第一次由義母嘴裡聽知。
  「你覺得奇怪麼?」李無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略似淒涼地道:「這個『魁』字門,又名叫『一』字門,那是因為這個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倒又是第一次聽見過的怪事,天下竟然會有一個武林的門派,上上下下只有一個人的,實在是聞所未聞。沈瑤仙可又奇怪了。
  李無心卻不待她發出疑問,先自說道:「我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我雖然師承了一字門的武功,卻算不上是那個門派的傳人,淵源於這位門主是我家族中的一位長輩,即算不上是他入室弟子,自然稱不上是他門中人了。」
  「娘娘,」沈瑤仙大為好奇地問道:「他老人家叫什麼名字?怎麼從來也沒聽您說過?」
  「我不能告訴你。」李無心搖搖頭,冷冷地接下去說:「那是因為我答應過他,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能說出他的名字,當年已是如此,數十年之後的今天,也就更沒有這個必要了,而且,我疑心他很可能早已經死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他真的可能出身這個『魁』字門了。」
  「為什麼?」
  「因為他曾經回答過我,就像娘娘您的語氣一樣,當時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他師父的名字,也說到這是他對師門的承諾,語氣和娘娘一樣,這不是太奇怪了麼?」
  「一點也不奇怪!」李無心說:「就像你一樣,如果有人同樣地問你師父是誰,你會告訴他嗎?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會輕易地吐露他的門派出身,姓君的也不例外,如果你因此就認為他的武功和我師出同門,豈非太可笑了?」
  「娘娘,」沈瑤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眼睛突然為之一亮,「我幾乎忘了一件事。」像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她說道:「是關於您常常提到的夜光杯的事情!」
  「夜光杯?」李無心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你是說夜光常滿杯?」
  「對了!」沈瑤仙笑著說:「這一次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
  「說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娘娘……」
  沈瑤仙於是把那夜與君無忌對劍之前,月下品茗略道經過。再次提到「夜光常滿杯」時,李無心不禁神色大異,再也無法保持寧靜。
  「這是真的?」她的臉忽然變得十分蒼白:「也許你所看見的並不是真的東西,真的夜光杯……我是說傳自兩千多年以前周朝的東西,那是不可能流落在外面的。」
  沈瑤仙想了想,那一夜月下飲杯,自己曾仔細地觀察過那些杯子,像「一觸欲滴」的翠綠、「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俱都見諸前人史冊的筆記,何能作得了假?憑她的鑒賞能力,也不容許魚目混珠,她斷定君無忌所出示的那一套「夜光杯」必是真品無異。
  「它是真的!」沈瑤仙說:「除了一組五隻杯子以外,甚至於兩隻不同款式的玉壺,也與您過去所形容的一模一樣……」於是她把五杯二壺的形式特點,就其記憶所及,細細地形容了一遍。
  李無心一句話也沒有說,仔細聽著,容得瑤仙話說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看來這組杯子是真的了。」緩緩抬起頭,看向面前的瑤仙:「你是說那個姓君的收藏著這套夜光杯?」
  沈瑤仙點點頭,忽似想起又道:「不,他說過他只是代人收藏,因為他不是杯子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是誰?」李無心冷冷地問:「你問過他沒有?」
  「那……倒沒有……」沈瑤仙回想著那晚君尤忌對答情景,侃侃說道:「我記得他告訴我,他是受人所托,找尋這杯子的主人,目前只是暫為保管而已。」
  李無心隨即不再說什麼,站起未走向一隅。
  盆景裡種植的是一株千年古松,卻是其高不足三尺,觀其枝脈,極為蒼勁,只是具體而微而已,這樣微弱的生命,竟能歷經千年不朽,猶自傲立天地,確令人歎為觀止,謂為造物者的特別垂青亦不過之。這株袖珍型的小古松,自為李無心無意中在冰山絕壑中所發現,如獲至寶地移植盆內,卻也近二十年之久了。每一回,當她向這株「松中侏儒」注視時,目光裡便會情不自禁地散露出一種慈暉,—番遐思,而在她生命力感覺到脆弱、空虛、寂寞無依的時候,她也喜向它注視,固然那是兩種迥然不同境界,其為生命的延續動力,卻是一樣的,人類的求生固需淬煉掙扎,松的生命又何獨不然?特別是人類中那些生具傲骨、不取媚於凡俗、孤芳自賞的英雄志士,譬喻於松的高風亮節,不畏寒霜,更有幾許相似。這個天底下,最堅強而又能持之以恆的,原來都是孤獨和寂寞的,「君子慎獨」便是這個道理。
  李無心其時心裡充滿著激動,便是借助於觀賞眼底這株小小古松予以消弭。長久之間,一人一鬆像似早已培植了濃郁感情,取得了默默中的高貴情契。
  「這個君無忌他有多大了?」李無心的一雙眼睛,並沒有離開眼前的這棵松。
  「不大!」沈瑤仙說:「二十幾歲……看樣子是這樣,我沒有問他!」
  「你應該問的!」
  「為什麼?」
  李無心搖了一下頭,沒有說出所以,顯然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業經認定而死了的心,竟然會油然復生?
  「沒有什麼事了,你休息去吧!」
  沈瑤仙遲疑著答應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
  李無心口說無事,其實心裡頗不平靜。無邊的遙思冥想,攪亂了她早已冷了的一顆心,竟然使得她又想到了那個被認定已「死了」許多年的孩子身上,豈非是太無稽了!
  思慮像一條無形的蛇,在她遼闊的思域之海裡游動著,一經牽動,便自無能中止,便何況這思維乃是關係著曾是她魂牽夢繫的骨肉所依。
  孩子離開的那一年,還不到四歲,記憶中他卻是聰明伶俐,已似能說善道了。何某不幸,他卻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他卻又為父王所疼愛,為求苟命,交由心腹老太監福慶偽裝化名,潛送出京。山西布政使姜平,是她的兄長,孩子交給自己的哥哥,應該是再安全不過了,其時煙幕早放,俱當是小王子高爔死於疾病。實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人已到了山西。
  李無心默默走向盆景,又在端詳著她心愛的那棵袖珍古鬆了。
  如果說今生果有遺憾之事,這便是她最最感覺到遺憾的事了。怎麼也沒有料想到,燕王登基後,三子奪權益熾,緊接著姜貴妃的「不幸遇難」,禍延其兄,嬌兒高爔,自此便無音訊,他當然是萬難苟活的了。
  姜貴妃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李無心,成了一代武學的宗師,看似得慶新生,早已擺脫了昔年權力傾軋下不幸的陰影,其實她內心的淒苦,較之昔日卻像是更有過之。家庭破碎,夫妻生離,似已道盡人世之苦,較之惟一愛子的不幸喪生,卻又似微不足道,李無心內心的苦,像是與生俱來,永遠也不能脫離的了。
  然而生命的本身,原該是充滿韌力、堅強、百折不撓的,高爔那個孩子雖非那種看來生具異稟的造型,卻是忠厚憨實,根骨俱佳,怎麼看也不應是短命的相,真的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李無心當然不會就此死心,接下來的第一個十年,她曾九度離山,到處探訪兒子的蹤跡,甚至於找到了昔日師門「魁字門」(一稱「天門」或「一字門」),所獲得的結果,竟然是又一次的失望,那個曾以自然武術首創天下的異人「蒼鷹老人」居然物化身故了,消息的來源,得自附近「大荒山門」的無名長老。無名長老是蒼鷹老人生平惟一知己,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的話應屬徵信無虛。
  據無名長老所告,蒼鷹老人,是閉門自焚而亡,屍骨無存,一說他死時身邊有一少年,似為其記名弟子。這後一傳說,才真正地刺傷了她的心,讓她再一次真正的絕望了。
  為此,她恨盡了天下蒼生,恨盡了天下摯情,甘願做一個「無心」之人,便是為此,而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
  時光荏苒,匆匆又一個十年過去了。搖光殿晨昏無間,一樣的春光明媚,一樣的四時如晦,蘭梅交替,年年如斯,桃錦舒紅,柳絲垂碧,或銀贍皎潔,丹桂繽紛,都無能使此間主人少抒愁懷,獨自感傷時,她常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了的人,對於現有的這個生命,她實在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然而,一點無邊的訊息,居然又使得她聳聳欲動了,沈瑤仙有關夜光杯的一段插曲,恰似擊中了她的要害,翻雲覆雨般掀開了她的記憶之海。
  如果她記憶不差,這件東西乃是當年恩師蒼鷹老人的心愛之物,每一回老人出示時,都使她愛不釋手。據說蒼鷹老人祖上保有這套東西。己歷十七世代之久,到了老人一代因為無後,非僅無後,連一個能承其衣缽的弟子也是無有,每一回老人月下展示時,情不自禁地便自發出頗似感傷的嗟歎。
  「八叔不要發愁,這套夜光懷就送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為你老人家收著,一代代地傳下去的。」
  這般直率天真的話,每使老人情不自禁為之大笑不已:「傻丫頭。你是個女孩兒家,女孩子嫁了人,就是別家的人了,這東西如何能送給你呢?」
  「誰說我會嫁人了?我一輩子也不嫁!」
  「那就更不能送給你了,將來有一天你死了,這東西又留給誰呢?不是跟我一樣麼?」說著就哈哈地笑了。
  那時候她年紀還小,也真皮厚,說什麼也是不依,硬是磨著他老人家要,老人也姓姜,在家族裡彼此還沾著一門子親,故此她以「八叔」稱之,倒似比師父這兩字顯得親切多了。
  想起來,李無心猶自忍不住還想笑,那時候自己想要那套夜光杯,真像是想瘋了。老人終於被磨得受不了啦,才答應了下來,「好吧!哪一天我要死了,這套杯子就是你的了,只是有一樣……」
  「有一樣什麼?」
  「你得先要有個兒子!」
  「好,我一定生個兒子。」
  「先有個兒子還不行!」
  蒼鷹老人似笑不笑地說:「這個兒子還要成器,最重要的是我要喜歡。」
  小丫頭當時也真不覺著害臊,競自一口答應了下來,逗得蒼鷹老人哈哈大笑。嘴都笑歪了。
  雖然說不上什麼承諾,卻在當日她小小心靈裡生下了根,及至年長智域開擴,懂事了,才覺著荒唐好笑,這件事她也就不再去深想了。
  像長久已冰封了的記憶,今天重拾起來,想想看卻又不那麼好笑了。
  「君無忌?這個人他又是誰呢?」
  一葉飛揚,金風報初秋之信。轉眼間,一山楓葉,俱都改了顏色,艷陽裡,交織成大片金光,上下起伏,狀若金濤。夏去秋來,可沒有絲毫的涼意,吱吱蟬鳴,叫得一天赤紅,日頭如火,曬得人沒精打采,像是連地上的石頭都要熔化了。
  「好厲害的秋老虎!」一個骨碌由地上爬起來,小琉璃熱得直喘氣,小褂早就脫了,赤著膊,在樹下鋪了一領席,可怎麼也睡不著,熱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個猛子紮下去,狠狠地泡它個三天才叫過癮。
  同著君先生千山萬水來到「應天府」(即今南京)近兩個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涼,對他來說,處處都充滿了新奇,樣樣都好,可就是有一樣,這個熱勁兒,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過京師應天府的人都一定會知道,夏天的熱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個秋老虎,一個比一個厲害,秋虎過後,總聽說有人被熱死的傳說,至於因熱而致的各種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無忌南來時,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涼州,要他照顧那裡的一幫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說什麼也要跟著,君無忌拗他不過,念在他努力向學,人又機伶的份上,居然答應下來。好在涼州的學務由好心的趙舉人接管下來,平日雜務也有「鐵彈兒」、「鳳姑」兩個較大的孩子負責,君無忌把賣得紅毛兔皮的百十兩銀子留下了一半,這才放心帶著他的小跟班兒取道赴京,來到了人文薈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師所在。
  應天府屬有個棲霞山,山上有個「棲霞觀」,原是道家盛地,香火雖不很盛,卻能持久不衰,這裡居山不高,進出方便。
  棲霞山漫山楓林,這處道觀恰當楓林之間,深秋楓紅,整個山巒平添無限嬌美,像是塗了胭脂的美麗佳人,顧盼生趣,風情萬種,實在惹人遐思。
  或許是憧憬即將來臨的多情紅葉,君無忌同著他的學生小跟班兒,就選擇這裡,暫時住了下來。
  道觀主人雖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卻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歡白花花的銀子,一錠十兩紋銀,簡直就像把他整個的心都給買了過來。
  天熱得實在按捺不住,屋裡屋外都一樣,說不出的那種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給烤了出來。
  小琉璃覺是睡不著了,光著上身,在樹下叉著腰熱得直捯氣兒,汗珠子順著腦門子直往下淌,偏偏屋裡的君先生卻是好涵養,寫了一篇小楷,這會子倚窗獨坐,也不知在讀什麼書,一副從容姿態,灰布直補,連個褶子都不打,觀其頭臉,連個汗珠子都沒有。這般養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兒裡折服。
  看看那輪老日頭總算沉下去了,火紅的雲彩著了火似地燃著,至此,棲霞山上方始見了一絲絲涼風。小琉璃這才像是喘上了口氣兒,肚子裡咕地叫了一聲,可又覺著餓了,摸摸胯兜裡,還有小半塊碎銀子,足夠他吃喝幾頓,這就向房裡招呼一聲,打算獨自個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涼粉兒喝喝再說。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邁開步子,房門開處,君無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來。
  「先生您,這是……」
  「出來透透氣;你不是說山下的涼粉很好麼,帶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歡得不得了,連口地答應著,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這就頭前帶路。
  「紅葉莊」——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層樓,買賣不惡。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來到店裡,在第二層樓臨窗的一個雅座兒坐下來。點了一客涼粉、一客風雞餚肉、小籠湯包,他自己最樂意的還是那一碗上好的龍井香茗。
  太陽雖已下山好久了,卻不能驅走眼前的燠熱,紅葉莊代客驅暑的方法是在屋頂天花板特製成兩面大布招子,由兩個打著赤膊,十分精壯的小伙子來回地拉扯、扇動,如此一來,即可帶來陣陣清風,只是氣溫偏高,扇下來的風都是熱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並不能為人帶來多少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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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1:13
  君無忌心靜自然涼,仰仗的全在素日涵養,所謂的「養性功深」,三伏不熱,數九不寒,內功到此,也當是登峰造極地步了。他亦曾習過「辟谷」之術,可以多日不食,興致來時,多食亦當無妨,就著上好的本地黑醋、薑片,吃了幾個小籠湯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湯包遠近馳名,講究的是皮兒薄、個兒小、味要鮮、湯要足。觀之眼前紅葉莊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標準,一時興起,君無忌一口氣吃了十幾個,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漸漸昏暗。飯莊子裡已撐起了燈,至此,才有了絲絲微風,自敞開著的四面軒窗吹襲進來,暑意方卻,興頭兒頓時為之大大熱絡。
  忽然傳過來一陣子哄叫間雜著有人拍手叫好的聲音,各方矚目之下,才自發覺進來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著黃繭夏布衣褲,髮鬚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歲,身後的那個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兩輩的孫輩姑娘——高挑的個頭兒,紮著根大辮子,一身蔥綠褲褂,原是極見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卻是只覺好看。
  堂前布簾撩開,現出了一個桌案,桌上有一具七絃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聲裡,抱拳弓腰向客人請了個安,便自就著座頭兒坐了下來。
  小琉璃看著新鮮,卻不知道南方彈詞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時代已自有了,大盛於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來,全國戲曲、雜耍,爭相來此獻藝,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孫公子,走馬章台之餘,每多雅興,這南詞清彈小唱,倒也極一時之盛。
  君無忌平素對舞曲頗有所愛,倒是南方彈詞生平甚少涉獵,這裡人聲嘈雜,正自不耐久坐,倒是這演彈詞的祖孫二人出現。一時提起了他的興趣,也就定下來暫不思去。
  桌幔掀開,現出了前懸名招,竟是「樂天老人」,那個姑娘卻不見具名,想來系他後人。
  飲下了自備的小小一壺茶水,樂天老人打著一口蘇州官話,來了一段開場白,訴說一通,聲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啞。再加上店堂裡聲音亂雜,簡直聽不清楚,大意略謂入秋以來天氣酷熱,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幾個會彈會唱的都不在身邊,只有老大的這個女娃子還在身邊,她原是習曲子的,對彈詞能彈卻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獻醜了,久年不唱,難免荒腔走板,還請識者不笑。
  他這麼一謙虛,大家非但不見怪。反倒鼓掌叫起好來。
  座客紛論之際,君無忌乃自聽出了苗頭。原來這個樂天老人。乃是南方彈詞高段,在江內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來不知何故,卻是只彈不唱,由他兒子女兒代勞了,這一次因為種種原因,才被迫下海,重為馮婦,是以在一聽到他今晚親自主唱,俱都十分興奮,爆雷般地喝起好來。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雙,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試冰弦三兩聲,已博得滿場彩聲。
  樂天老人咳了幾聲,清清他沙啞的喉嚨,隨即和著弦音,大聲唱和起來:「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紅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雖是一闋常見的宋詞,座上卻也所知不多,自然君無忌卻是知道的,原來詞出柳永的《晝夜樂》,全同格調不高,尤其不離兒女之私,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鈴》、《八聲甘州》二闋,更不知差上幾許。可是經老者那股嘶啞淒涼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個扣人心弦,俊歌到「盡隨伊歸去」時,輕揮袖子,連帶著半舒眉頭,強睜睡眼,真正把一種無奈之情活躍當前。
  試以眼前唱和,若換在一妙齡少女,發新鶯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終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滄桑,半世淒涼,那沙啞的嗓音便為不可或缺的一種特質點綴了。難怪一曲方終,博得如雷掌聲。
  君無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著詞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與她一番相識,草舍療傷,石室共守,正所謂「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
  詞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為恰當。自然這裡是從俗作新婚合巹之房解。無論如何,兩者意思極為近似,倒像是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漢王高煦家室,誥封的春貴妃,自己與她,似已距離遙遠,無論如何也扯不上什麼關係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於情傷,一雙眸子只管呆呆的望著面前的青瓷蓋碗發起呆來。
  不知覺裡,樂天老人卻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變的那闋臉炙人口的《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闋方畢,又博得如雷掌聲。
  小琉璃卻是聽不懂,簡直味同嚼蠟,一雙眼睛只管咕咕嚕嚕在彈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轉,在他眼裡,老人這個孫女倒有幾分與春小太歲跟前的那個冰兒相似,眼睛看著台上,心裡卻想到涼州,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這裡正自心情恍惚,不經意君先生已開了飯資,站起來說:「我們走了!」小琉璃忙應一聲,慌不迭站起來,跟著君無忌往樓下走來。
  華燈初上,正是上座時分。樓梯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轉動也難。
  君無忌同著小琉璃一徑來到門外,才發覺到各處買賣都已懸起了燈,這裡位處通衢道口,自是十分熱鬧。應天府為當今天子所在,自有一番不同於別處景象,一式的青石古道,打掃得很是潔淨,這時華燈初上,夜幕方垂,一天炎熱下來,到此才有了些涼意,屋裡的人捺不住燠熱,都走了出來。有人乾脆把桌椅搬到外面,大姑娘小媳婦兒,也都不嫌害臊,人手一把扇子,嘰嘰喳喳叫笑一團。
  說到扇子,這裡的樣式也較別處為多,一般粗漢、老公公、婆子用的多是「蒲扇」,姑娘媳婦們用的是「團扇」,至於斯文點的人,或是讀書仕子用的卻是「折扇」了。
  小琉璃看著眼都花了,心裡盤算著到底江南就是江南。比之「塞外江南」之稱的涼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在涼州赤身露體的窮人多得是,十八九歲的窮人家姑娘,連一條遮羞的褲子都弄不周全,夏天一到,只有悶在家裡。非萬不得已,連門都不敢出,那裡風沙又大,幾天不洗澡,一個個都成了「九紋龍」,真像是泥縫裡鑽出來的猴子。哪像這裡的人,人人穿紅著綠,非綢即緞,乾乾淨淨的好不風光。
  小琉璃邊看邊想,說不出的自怨自艾,心裡更像是岔著一口悶氣,卻不知該向誰發?同樣的是人,人比人可真能氣死人,「橘逾淮而枳」,怎麼一到了這裡就不同了呢?
  君無忌卻似由他臉上看出了端倪,站住腳道:「你看這裡好麼?」
  「哼!太好了,只是咱們那兒……可又太壞了……」一面說,鼓起腮幫子,像是跟誰慪氣似的。
  「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天生下來就是如此!」君無忌臉色和平地接下去說:「就拿涼州來說吧,不一樣也是不同麼,有人住高樓,穿華衣,騎大馬,有人衣不蔽體,淪為餓殍,天道原本已是不公,倒也不去說它了,這其中正是缺少了人為的因素,才至於更加糟糕!」
  「什麼是……人為的因素!」
  「這個你當然還不明白。」君無忌微微一笑:「人為的原因,就是說管理百姓的方法制度不好,一個能為百姓打算,造福老百姓的國家,才有好的衙門,我們的國家,一切的好東西,卻都是屬於皇帝的,屬於朝廷百官的,他們予取予求,貪得無厭,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不好過了,你想想看,皇帝和大官,一個人可以娶幾十個老婆,幾百幾千個老婆,而普通的人呢,有的人連一個老婆也討不起,這就是制度不好,不公平,有錢有勢的人只為了他們自家著想,無勢無錢的窮人,怎麼會不倒楣呢!」
  小琉璃說了一聲:「對!」恨恨地咬著牙,卻又重重地歎了一聲道:「聽先生這麼一說,我總算明白了,要想百姓過好日子,非得有個為百姓設想的好衙門不可!」
  「對了!」君無忌一笑說道:「有了好的官,好的制度,老百姓才能有發展,剩下來的一半,全在百姓自己努不努力,成不成器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這個我懂,自己不努力,天上也不會掉下餡餅兒來,只是……同樣是人,生在這裡和生在我們那邊就差遠了,看起來老天爺也是不公平的啊!」說時他的一雙眼睛。只管瞅著路邊上熙攘來去,打扮得花花綠綠的行人。
  君無忌看著他不覺一笑,這也難怪,試想小琉璃自幼生長在窮苦的塞外,風沙塵土,日與牛羊為伍,這般的生活文明.他當然是不曾經歷過了。雖是這樣,君無忌仍不免要提醒他道:「你看他們都很富有快樂麼?不要被表面的現象把你迷住了。」
  說時一群約有五六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姑娘,在一個老媽媽領頭帶領之下,從二人身邊走來,領頭的婆子,手持著大蒲扇。差一點拍在了君無忌身上,身後的幾個姑娘,一個個眉飛色舞,像是蒼蠅見了肉似的,一窩蜂般地直向著君無忌身上偎來。
  小琉璃還直希罕,君無忌早已挽著他快速避開,接連幾個轉彎,來到了一處簷角下。
  「這……是幹什麼的?她們要幹什麼?」
  「這就是我正要告訴你的了!」君無忌面現悲憫地道:「她們都是出賣靈肉的堂子裡的姑娘——妓女!」
  這麼一說,小琉璃才明白了,眼睛一轉,才自發覺到行人之中,這類女人為數不少,一時大驚失色,臉也漲紅了,只羞得發慌。
  「你看,你才一聽見這種事,臉都紅了,難道她們身操這種賤業的人,不知道羞恥麼?除了極少數自甘墮落的人以外,這些姑娘都是為生活所逼迫的可憐人家出身,生不由己地賣身娼門,有的替父母還債,有的賺錢養家,她們快樂麼?富有麼?只怕比你更不如……」
  君無忌接下去說道:「除了皇帝、官吏、一些奸商地主之外,我們國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苦哈哈。你看這裡的人一個個穿著漂亮,打扮入時,有一半原因也是因為這裡是皇帝的腳下,如果轉換一個地方,雖然同是江南、可就又自不同,反倒不如你的家鄉那邊窮得表裡一致,一點也不浮華做作的,人人務實吃苦,令人欽佩了。」
  小琉璃眨著眼睛,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這七、八個月來,他跟隨君無忌唸書,特別是聆聽了許多類如今天的教育,不知不覺收穫頗大,這時諦聽之下,心裡自個盤算,便不再出聲。
  卻見一個斷膝要飯的漢子,身後拉著一群小要飯的.寄梭人群裡行乞,猛可裡撞著了當前兩個衙門公差,逃走不及,被二差人趕上去狠狠抽了一頓皮鞭,大哭小叫,一行人抱頭鼠竄而去。那打人的公差,手叉著腰,氣呼呼的大聲罵道:「媽媽的,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天子腳下耶,臭要飯的!下次再看見你們,老子扒你們的皮!」
  小琉璃氣紅了臉.待要聳動。卻被君無忌拉住了,制止道:「算了吧!你管不了的,我們走吧!」
  「每個地方都是一樣!」君無忌語氣平和地道,「只有我門老百姓自己當家做主,也就是孟老夫子說的:「天聽自我民聽,天觀自我民視,到了那一天,人才不會被人欺侮。大家才有好日子過!」
  說時,他內心其實十分沉痛,蓋因為當今掌握蟻民生殺予奪大權、騎在人民頭上的這個天子,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大哥朱高熾——當今太子,二哥朱高煦一一今日漢王,三哥朱高燧——今日趙王,這些人無一不是極權專制下的代表人物,妄想推翻暴政,改善民生,第一個要打倒的就是他們。
  這些年來,他足跡遍踏北地各省,眼見民生疾苦,越覺得帝制千年,遺害太深,本朝皇帝固不能以昏君論之,惟一意好大喜功,動輒興兵,全不顧百姓厭戰,民生疾苦,大軍所至,予取予求,燒殺奸擄,其悲慘有甚於敵人之入侵。每見及此,內心有似刀割。
  這情景,好大喜功的皇帝朱棣未必知道。自然他手下的百官無能,兒子高煦的陰謀奪權,兄弟不合,忠奸不分,就更不能一一上達,使他全然瞭解。這便是他此行來到這裡的目的之一,他要伺機迸宮,見見這個記憶中還不十分清晰的父皇,面稟一切,以盡人子之道,最重要的是,他要由這個未曾謀面過的父親嘴裡,親口道出母親的下落,她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死於那把無情的大火!
  天色漸晚,各處燈光卻更顯得璀璨刺眼。原來這裡地處最繁華的一個夜市,再走走,更見熱鬧,除了夜市買賣商家之外,更有賣藝街頭的各樣雜耍,極是熱鬧。
  君無忌略事顧盼,興趣不高,小琉璃卻看得眼花繚亂,簡直捨不得走開。
  二人走馬看花地看了一會兒,卻見當面聳立著一座廟宇,宇匾上塑著「金泉寺」三個大字,卻是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的手書。
  原來明太祖早年在皇覺寺當過和尚,及至濠州起義,自稱吳王,打平天下當了皇帝,生性裡仍有那麼一點「禪」蹤,地方官便以此投其所好,遇有什麼較大規模的寺院落成。便專書上折,求其大筆一揮,賜下個匾額。光耀宗裡,這塊「金泉寺」的匾額,應是無有例外,便是這樣留下來的。
  君無忌來到近前,抬頭觀望了一下,只見匾額下款留書為「朱元璋書」、「洪武二十三年庚午仲春」。
  這朱元璋亦是自己的祖父,想到他當年濠州起義,初從郭子興,俟後渡江略地,轉克金陵,大敗陳友諒,立為吳王,逼得元帝敗走開平,自此稱帝天下,也算是一世英雄。當時群雄割據,能為他一一擊破,聯合一統,該是多麼不易,應是天命所歸。
  只是這個人器量太狹,嗜殺成性,難與人共得富貴,俟後的大殺功臣,以及李善長、藍玉、馮勝、傅友德等國公的先後賜死,更證明了他是一個典型的自大獨夫,心裡是容不得人的。
  其實古來開國君主個個如此,都是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之輩,當初利用你打天下時,一意示寵,當你親皇老子般地服侍,一俟江山到手,便自反臉成仇,無所不用其極,可見權勢之與人流毒之深,其害之大,自己何幸,竟在一開始便自跳出了這個爭名奪勢,骨肉相殘的是非罪惡圈子。此刻回頭,想一想也是可怕。
  他不禁又自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否真的不為外人所知,抑或已有洩漏?只瞧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對自己的狠毒迫害,卻又不使風聲外傳,一切俱像是在秘密中進行,這其中顯示的詭詐,確是大堪玩味,斷非形諸表面的那樣單純。
  腦子裡想著這些,他的反應依然犀利。藉著回頭招呼小琉璃之便,目光側掃,己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這個人其實已經盯著自己二人很久了,打從飯店裡出來,一路到現在,彼此竟然是行動一致,不能不令人有點起疑。
  君無忌隨即前行,直向廟裡走進。小琉璃趕忙也跟了進去。
  廟裡可較廟外面要熱鬧多了,七八尊塑金佛像,在一片燭海裡炫耀出閃閃金光,每一座佛照例都有特別的名號,自然少不了善男信女的膜拜供奉。
  君無忌早就度量好了,進得廟裡,身子一個快轉,閃向最邊上一座高大佛像身後,就勢向小琉璃打了個手勢,後者立刻會意,趕忙閃身就近一座佛像後面。
  二人掩好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外面跟著的那個人才緩緩地走了進來。
  小琉璃這才把他看清楚了。
  瘦高瘦高的個頭,濃眉凹目,皮膚奇黑,色作古銅,比較顯眼的卻是他那一雙眼睛,看上去尖銳犀利,真個鷹樣的銳利。這人的一副賣相,即使在第一眼看過去,就能令你心頭一驚,乍看上去,真像是山間野獸,細體高腳,慣於山行的那個樣子,偏偏他卻硬要充斯文,弄了一套時下士子穿著的細白夏布直裰,穿在身上,說不出的不倫不類。這種衣服是給斯文喜靜的那一類人穿的,他老兄根本不是那一類人。捋著一雙袖子,敞著領口,真不像是那麼回事。
  然而。他卻絕非是一個普通的俗人。憑著君無忌犀利的直覺,幾乎在第一眼,就看出了此人的卓越不群,毫無疑問,他必是一個極精於技擊武術的傑出人物。以憑著他初次進來目光一轉,所顯示的璀璨目光,即叮判定。缺點在於他身上的毫無文化氣息,但是他卻也不是性格粗魯之輩。
  只見他慢慢進得廟來,在猝然發覺到君無忌二人的消失之後.竟是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緩緩地繼續向前走入。東看看、西望望,叫為瞻仰佛容,實際上卻似別有所矚。由於二人掩飾得當,終究沒有被他發現。
  這個人在佯作一番瞻賞佛容之後,隨即慢吞吞地向外步出。
  君無忌卻耐著性子,停立在佛像後面,並不急於立刻現身。小琉璃卻耐不住,正待走出,卻為君無忌傳聲止住,要他再等一會兒。
  果然就在他話聲方頓的當兒,那位身著夏布直裰的黑臉先生又自慢吞吞地走了回來。
  小琉璃嚇了一跳,這才想到君先生果然料事如神,這個人的去而復還,足叮證明他的詭詐,以及有所異圖,幸而小琉璃沒有移動,對方這個心機竟然是白用了。
  這人二次現身,仍不見君無忌等二人蹤影,臉色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失望,很快地轉了半圈,隨即向外走出。
  君無忌立刻現身,向小琉璃招了招手,容得後者來到,他低低地囑咐了小琉璃幾句,便自獨個兒離開。
  小琉璃受了君無忌一番關照之後,立刻會意,隨即匆匆離開。
  果然,小琉璃這邊方一走出,已為黑臉漢子暗中盯上,小琉璃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腳下卻加速快行,轉了幾轉,來到佛寺後殿。
  這寺廟雖當鬧市,卻甚具規模,前後三進,深邃幽遠,後面的一迸,即為僧人們居住之處,自無遊人打擾。
  小琉璃受君無忌關照,待將對方引向無人暗處,只是一時心慌,這附近地勢又不熟,糊里糊塗,竟然闖向了僧人們居住的後殿來了,一俟發覺不對,忙自轉身退回,卻不知對方那人卻已放他不過。
  他這裡方自轉過身來,忽然眼前人影晃動,那個白衣黑臉的長身漢子,已攔在眼前。
  這一切敢情俱都在君無忌的算計之中,小琉璃卻仍然不免吃了一驚,「你……這個人,要幹什麼?」
  說話時,對方白衣漢子,已緩緩向前踏進兩步,睜著一雙極其猙獰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直向著小琉璃「釘」視著,「你這小子給我聽著,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姓君的,他往哪裡去了?」說著,他腳下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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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1:28
  小琉璃頓時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緊,迎著對方上來的這個勁頭,由不住向後面退了一步,這種感觸他可不陌生,最起碼在他身上已有過兩次經驗。第一次是他最崇拜的君先生,君先生在教他練功夫時,便曾向他示範過這種發自體內的高深內功,曾使他極為驚撼,認為不可思議。第二次想起來也覺得丟臉,便是那一次為擒駿馬,而落在了沈瑤仙手上,飽受虛驚,那位沈姑娘身上顯然也具有這般同樣功力的。第三次可就是眼前這個人了,正由於有了以上兩次經驗,是以在眼前對方這個黑臉漢子一經施展時,立刻使他感覺到事態的嚴重,不自禁地臉色為之一變。
  「說!他在哪裡?」聲音很怪,很生硬刺耳。嘴裡說著,這人的一隻長手,陡地自空而降,直向著小琉璃肩上落下去。
  只是暗中的君無忌卻也恰於其時地照顧了他。
  黑臉漢子原待一舉生擒住小琉璃,迫他招出君無忌下榻所在,隨即毒手將他殺害,卻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著了人家道兒。
  隨著君無忌的忽然現身,一隻手掌,卻也同時向著黑臉漢子肩上落了下來。黑臉漢子手勢方出,立刻似已覺出不妥,猛地一個快速疾轉,卻於翻轉之際,迎合著對方來人落下的掌勢,猛地劈出一掌。
  兩隻手掌不期然待將接觸的一霎,卻竟然倏地分了開來,緊接著兩個人交臂而過,飄身尋丈以外。
  這殿院較諸前院顯然昏黯多了,只有兩盞書寫著「佛」字的白紙燈籠,散發著一片黃光,卻也不礙他們彼此之間的視覺。
  想是君無忌的突然出現,使得黑臉漢子大感詫異,再者來人的大名他早已久仰,對於此人萬不敢掉以輕心,四隻眼睛對看之下,俱不禁深具戒心,對於君無忌來說,這一霎不勝詫異,他已經猜出了對方這個人是誰了。
  黑臉漢子發出了一聲獰笑,目光如鷹似地,緊緊向對方盯看著:「君無忌,你的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京師來了。」
  「笑話!」君無忌一派輕狂地看著他道:「我愛上哪裡便上哪裡,哪一個又管得了我?一不欠糧、二不犯法,就是當今萬歲,又拿我如何?」
  黑臉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犯不犯法,那可由不了你,卻看我的了,我說你犯法,你就是犯法,沒什麼好說的,現在就得請你跟我往衙門口跑一趟。」一面說時,這個人已緩緩舉步,直向君無忌面前逼近過來。地面上沙沙一陣子細響之聲,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片片落葉,俱皆起舞,頗有飛沙走石之勢。
  君無忌既已猜知了來人的真實身份,反倒心裡篤定,較之先時更見從容。這人現了一手「內氣」功夫,卻也不能迫使他甘拜下風。在來人漸漸逼進的身勢裡,他卻能保持著一派從容偉岸的站姿,甚至於動也不曾移動一下,卻已把內裡氣機,緩緩向外逼出,立刻與對方的內氣有所遭遇,與之抗衡起來。
  黑臉漢子像似吃了一驚,立時定下身來。黑暗中卻也看不清他們是在玩弄一場什麼較量,機靈如小琉璃者,亦莫測其高深,先是有一股莫名的勁道充斥其間,繼而地面上落葉沙沙作響,彷彿時有起落,是那種乍起急落的「刷刷」聲,黑暗中雖看不出是些什麼玩藝兒,卻能想像出那種落葉混合著沙土的猝起疾落,想來當為雙方發自體內的凌厲氣機所逼使,乃自變幻出如此奇特景象。
  一陣激烈的氣功對壘之後。地面落葉已不再移動。
  君無忌一笑道:「足下功力不弱,如果我沒有猜錯,尊駕當必就是雷門堡的少堡主,人稱『鬼見愁』的茅鷹茅壯士了?」
  黑臉漢子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雷門堡雖不若搖光殿那般行蹤詭秘,卻也隱蔽甚嚴,自己名號姓名,更是絕少人知,想不到竟為君無忌一口道出,焉能不令他大為驚心。
  「你……你怎麼知道呢?誰告訴你的?」言下不勝駭異。
  君無忌冷冷的道:「我知道得更不止此,就像足下新近投奔了漢王高煦,甘心為虎作倀,聽憑他的使喚,這件事可是真的?」
  茅鷹又是一呆,忽地面上作色,忿忿道:「你知道得果然不少,這麼看來今夜卻是饒你不得了!」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隨即抖出。銀光閃爍裡,錚鏘一聲作響,手上已多了一條軟兵器……十二節亮銀鞭。他原是使劍的,只是這條軟兵刃上更有拿手絕活兒,既能點人穴道。更能軟硬兼施,此時一經亮出,決計是打算把對方留下來的了。
  君無忌既是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便知今夜難以善罷干休,他原意這裡雖然尚稱隱秘,到底是鬧市廟裡,保不住有迸出的和尚撞見,便是不妙,無如對方茅鷹卻不及顧此,猝然施出殺手,心知他功力深湛,萬不可輕視,便自留了仔細。
  茅鷹軟兵器在手,身勢不再遲疑,陡地騰身而起,呼一聲,隨著落下的身子,用亮銀鞭施了一手「撥風盤打」,猛地直向著對方頭頂上直揮落下。
  君無忌腳下輕點,施展輕功中如意進退「六隨」身法,身勢一如鬼魅,交睫間已是丈許以外。
  茅鷹冷哼聲裡,身子已再次欺近過去。看過去,這兩個人的接觸,簡直像煞一對糾纏狸貓。
  後來的茅鷹,卻是心懷狠毒,出手無情,隨著他揮出的這截亮銀鞭,錚鏘聲裡,化成了一溜七點銀星,分向君無忌全身上下七處穴位上襲來。
  想是認定了對方的不是易與之輩,茅鷹一出手,便自施出了全力,這一招「七星拜月」如果沒有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夫,萬難施展,其時他整個身子,似已混合於七點銀星之間,挾持著極為巨大的一陣力道,直向君無忌全身上下猛力撲來。
  君無忌料定了他的出手必當狠厲無匹,眼前這一手「七星拜月」,分明意欲置自己於死地的辣手毒招,打量著這般攻勢,只怕稍有猶豫,即遭不測。一念之興,簡直不容他再存多想,隨著他身子往後的一個坐勢,右手揮處,已把穿著在外面的一襲長衣掄了出去。
  雖然身無兵刃,這襲長衣其實卻也不亞於兵刃,在某種情況下,更似較一般兵刃尤其厲害十分。隨著君無忌揮出的手,這襲長衣雲也似的捲了出去,雙方勢子看來都急,不知如何的便自迎在了一塊,緊接著衣浪乍抖,「劈啪」驟響聲中,捲起了大片狂風。
  「鬼見愁」茅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會有此一手,君無忌這一下「掄衣為刃」,看似無奇,其實卻蘊藏著極為精湛的內氣功力。固然茅鷹所施展的這一手「七星拜月」亦是氣功之一種,只是君無忌果真也以內氣相迎,雙方便似有「抵死相拼」之意。優勝劣敗。不死即傷。絕無倖免之理。
  君無忌被迫還手,更無猶豫之地。雖是被動。由於長衣力道十足,卻含著「反客為主」的暗裡攻勢。這樣,擺在茅鷹面前的便只有兩條路好走。其一,硬拚。其二。撤退。硬拚的結果。必有一傷.甚或還有「死亡」的可能,端視二人功力孰強孰弱而定,最起碼已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君無忌絕非弱者,對方長衣上蘊藏著的力道,已在在有所顯示,撤退似乎是唯一可以化除以上危機的不二法門。茅鷹已無容多思,雷霆萬鈞之間,便似只有選擇後者之一途。
  雙方勢子看來都快,隨著君無忌長衣所抖出的巨大力道「劈啪」一聲輕響.「鬼見愁」茅鷹的身子,卻似鬼影子般地猝然閃了刀來「呼」地騰身數丈,長空一煙的落在了閃爍有璀璨光華的琉璃殿瓦之上。
  「好!」氣呼呼地叱了這麼一聲,這位雷門堡的二堡主,一時神色黯然,像有無比恨惡,一時卻又無可奈何,緊接著雙足頓處,整個身子更似躍波金鯉,「哧」地反射出去。星月下有似大鳥一隻,起落間已是數丈開外,卻已到了另一座殿頭之上。接連著晃了幾晃,已自消失於月夜之下,無影無蹤。
  一場看來全然無能化解的凌厲拚殺,居然在當事人的一經轉念,消弭於無形之間,卻也不可不謂奇。
  君無忌身子略晃,拔身而起,落於殿簷一角,四處張望了一下,已失去了對方蹤影,他原也井無追蹤之意,略事張望,隨即飄身而下。
  小琉璃慌不迭趨前道:「怎麼樣了?先生?」
  「走了!」君無忌道:「好快的身法!」
  「這個人是誰?哪裡來的?」
  君無忌搖搖頭:「沒你什麼事,我們回去吧!」
  這夜他思慮紊集,頗似無能自己,「鬼見愁」茅鷹的出現,分明說明了朱高煦已自涼州返京,看來瓦刺之戰已勝利結束。皇帝也已返回,自己如欲入宮覲見,倒是時候了。
  秦淮風月,六朝金粉,夜來絃歌不輟,眼前這個清平世界,對他並不適合,還未住定,他已在盤算著離開的時間了。
  雖然他一直壓抑在心底,對於春若水他卻不能忘情。每一回當他想到她的時候,都難免悵惘,情不能已。
  憑立窗前,山風徐徐。一山紅葉在如銀月色下沉寂無聲,即使在風的沐浴裡,閃爍、戰兢,卻聽不見一些兒聲音。夜露初沾片片楓葉,俱有光澤,在月色的洗禮之下,閃爍出大片星光,海也似的詭異、深邃,冥冥中更像似在啟示著什麼,訴說著什麼。
  此時此境,春若水的窈窕倩影,不期然地便自現在了他的眼前,不只是含有深情的笑靨,便是黛眉輕顰的愁容,清淚濡面的悲慼,一入眼簾,俱為深摯的刻骨思念。
  這種情緒,顯然是他以前所不曾經歷過的。過去那麼多的年月裡,除了對那個「莫須有」存在的母親,有過類似或更深刻的遐想遙思,除此而外,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女人,能在他心目裡,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也絕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會為「兒女」之情所困繞,所纏綿,真正「匪夷所思」!
  對於春若水,他亦有一份怨尤,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出此下策,嫁給了朱高煦,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真的難受極了。真像是一把無形利劍,深深地刺進到他的心裡。這個傷害實在太深了、太重了,打從那一天,由春若水親口證實之後,鮮紅的血便自「心傷」處淌個不已,以後的每一念及,更似利劍的再一次加與,涓涓紅血便永遠也無停止之時。對於一個血肉之軀活著的人來說,實難想像還有什麼懲罰比這個更無情、更殘酷!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那一天生擒春若水之後,卻不加憐惜的一任她伏地痛哭,絕裾而去。而此刻,這一剎那,她的痛苦、無助,跡近於癡狂的形象,再一次映諸於腦海時,她的荏弱卻似已不再激起他的忿恨,而變得其情可恤,能與曲諒了。
  當時春若水曾哭喚著,要他聆聽她的傾訴,似有無限苦衷,渴望著自己對她的諒解,卻為自己無情的拒絕,那麼忿恚的絕裾而去,此時回想起來,怎能自省而無遺憾!
  月色似水,特別是和著拂面的山風,那種涼絲絲的感覺,更能由衷體會。
  君無忌的心緒,竟似有難以排宣的苦悶,想到身已他屬的若水,固足斷腸,便是此去天涯,見面無期的那位瑤仙姑娘,又何嘗沒有感慨?
  沈瑤仙、春若水,其實是無獨有偶的一雙壁人,難得的是她們竟然一樣的冰雪聰明,蘭心惠質,春月秋花,各擅勝場,只是春若水的結識鍾情在先,使得後來的沈瑤仙無隙可入,其間怎能無憾!
  那一夜雪山夜飲,談杯論劍,麗人成雙。纖手邀月,妙語如珠,數風流雅致,堪稱前無古人,即今世亦為絕響,該是何等一番消受?其時美人促膝,月華如紗,相互傾訴,語多淒涼,及今思之,猶使人不勝悵惘,俟到未後的月下對劍,色厲而內荏,卻只是空具形象而已。
  「不知這位沈姑娘可曾返回到了搖光殿?近況如何?」
  記得當日苗人俊曾經說過,搖光殿主李無心律下極嚴,手下各人辱命而返者,多遭嚴懲,沈瑤仙是否又能例外,得而倖免?想來亦不免為她擔心,至此沈瑤仙亭亭玉立,冰姿清澈的倩影,不期然的又自襲上心頭,一時排遣也難。
  真沒想到,這一次江湖之行,給自己帶來了如此沉重的心上壓力,一向是最放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尤其無視於所謂的「兒女之私」,想不到一朝跌迸「春小太歲」的感情漩渦裡,竟自也顯現出那般狼藉姿態,欲振乏力,想想,自個兒也不住搖頭苦笑。
  信步來到了觀外。這時玉蟾高懸,清光如暉、特別是在他拔出了手中長劍,低頭擾視時,劍氣月華宛若一體,實在激動著他,這就「舞」劍一回吧。
  近來他習劍已進了另一個境界,特別著重於一個「靜」字訣,這個「靜」裡卻包容著無比的「動」態,僅僅只由外表上,卻是看不出來的。
  眼前他緩緩地探出了長劍,映以月華,只覺得劍上光華特別刺眼.矯若游龍,光度千變萬化,伸縮不一,而事實上,他握劍的手,甚至於劍的本身,卻不曾有分毫移動,移動變化的只是蘊藏在劍身的光華而已。
  君無忌保持著平直的劍姿不動,所鼓舞的只是內蘊的「劍氣」與「氣機」。
  他隨即又變動了另外一個姿態,將長劍緩緩探出,依然是一個固定的姿勢。然而在他蘊涵的內力緩緩吐出時,一片、兩片……無數片樹葉,由當頭樹枝上緩緩飄落下來。
  這種寓動於靜的上乘劍法,實已大脫常軌,進身於一般劍士萬難達及的「劍術」領域。昔日越王問劍處(玄)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宓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布形氣候,與神俱往。」實在正是此類「劍術」之大成,君無忌多年勤習,內外兼修,加以質稟過人,終於有了今日成就,他卻從來也不曾在人前顯示過,甚至於在與人動手過招時,也從不輕易現出,因其未臻於大成,不敢輕易示人,也只有在此夜深無人時候,拿來研習自悅一番。不巧的是,還是被人看見了。
  高高的楓樹叢裡,有人發出了一聲歎息:「這就是了,佩服,佩服!」隨著這人的話聲之後,一條人影,翩如楓葉,緩緩自空而降,居高而下,落於地面,正當君無忌正前不遠。
  一襲青衫,萬丈豪情,這人含著笑臉,往前邁進一步時,君無忌終於認出了他,「是苗兄麼?」
  「還有哪個?」來人啟唇笑著,露出了白晶晶的牙齒:「我早就料定你劍上功力必有不凡,今夜總算讓我見識到了,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高明之至!」
  破例的,他今夜竟以真面目示人,沒有穿著他慣常的那一襲怪異偽裝。
  君無忌略似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隨即還劍於鞘。此時此地,乍然看見了這位素所敬仰的朋友,確令他不勝驚喜,把臂一笑,相繼入室。
  「你是怎麼找來這裡的?」君無忌一面說,隨即挑亮了燈。他仔細的觀看了一下這位小別數月的朋友,發覺他膚色較前略黑,似已略掩昔日的「黃」色病容,可想知那個可怕的「子露風疸」井沒有再犯,最起碼沒有加深,內心好不為他高興。
  「你的氣色好多了!」君無忌一笑說:「值得恭喜。」
  苗人俊坐下來,神秘地笑笑說:「我知道你離開涼州一定會來京師,果然被我猜中了!」
  「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可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了!」畝人俊眨動了一下透有精芒的眼睛:「我原來也打算住這裡的,來了以後才知道卻讓你佔了先?這裡地方有限,我只好改投別處了,今夜月色很好,想到找你敘敘舊,卻沒想到正好碰見你在練劍,總算讓我大開眼界,見識了上乘劍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身劍合一』了吧?佩服,佩服!」
  君無忌頓了一頓,苦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正是這門劍法,只是功力尚淺,倒教你見笑了。其實你也不必藏拙,於此道定當也有涉獵,只是不肯示人罷了!」
  苗人俊一笑說:「涉獵不能說沒有,可是功力比起你來還是不足,這個咱們以後再說。」他於是又說道:「首先我要恭喜你躲過了第一步劫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君無忌點頭道:「你是說沈姑娘那邊。」
  苗人俊點點頭,頗似有所不解地道:「這確是我一時想不通的,詳細情形我固是不知,可是我卻可以肯定,她己放棄了此行任務,返回師門,你們可曾見過了?」
  君無忌索然地又點了點頭,歎息一聲道:「見過了!」這個「見」字當然井非僅僅指的是相見之意,而是意味著兵刃相「見」的意思。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時面現驚異。那是因為他深知沈瑤仙的武功為人,對於執行義母李無心的任務,一向貫徹始終,絕無詢私之可能。自然,今天她所碰見的對手君無忌,乃是大非等閒人物,正是因為如此,雙方應無和平妥協之可能。
  「這麼說,」苗人俊疑惑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是你勝了?是你手下留情,饒過了她?」
  「不。」君無忌搖搖頭,十分淒涼的樣子:「沈姑娘劍法通神,確是我今生所僅見,是她饒過了我,才得僥倖不死。」
  苗人俊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看來必是你二人功力相當,一場拚殺打了個平手,便自不了了之,一定是這樣!」
  君無忌想了想,卻也不與解說。苗人俊也不再多說,心裡卻十分納悶,對於沈瑤仙的個性,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一個要勝心極強,絕不容別人能夠勝過她的女孩子,二人儘管功力相若,若要決計拚個死活,斷無兩全之理,這其中如無惺惺相惜的情緒作祟,孰能相信?
  然而,沈瑤仙又確非是那種輕易動情的女人!事實上,她應該是那種「冷若冰霜」一類的女人,即使絕非「無情」,也輕易不會顯現,這一點,苗人俊在過往無數的日子裡,實已深深有所體會。那麼,何至於這一次時君無忌卻有了意外?
  這些思維,說來瑣碎,其實在苗人俊腦子裡顯現時,卻是彈指間事。雖然看來純屬不關自己的小事一件,卻在苗人俊心裡引起了巨大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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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  

  天知道,過去的那些年月裡,他私戀這個「師妹」又多麼深?時至今日,猶不能忘情,只是故作「逃避」而已,若說他對於此刻的君無忌沒有心生一些兒嫉妒,倒似不盡情理了,只是這類純屬人性和慾望的劣根,所幸還並不能掩蓋他的良知一面,特別是對面的君無忌。有著豐富的內涵以及完整的品格,更有一流的武功劍技,實在令他心儀,況乎更有深湛的友誼在先,這樣的情況之下,敵意萬難產生。
  苗人俊十分仔細地向對方注視著,發覺到君無忌臉色的不無遺憾,以及無限淒涼,心裡也就多少知道了一個大概,頓時 ,他內心泛出了一種冰寒感覺,禁不住十分蕭索地笑了起來。
  「無忌,我有幾句私心的後問你,你可要據實回答,不作違心之論,如何?」說時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顯然態度很是認真。
  君無忌看了一眼:「那要看是些什麼話了,能說的一定據實以告,你問吧!」
  苗人俊呆了一呆,笑道:「你與春若水姑娘之間的交往,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天她卻嫁與了朱高煦,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總算打探清楚了,平心而論,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自然,你的傷心失意,我也能完全瞭解,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很多有情人,並不能夠成為眷屬,你與春姑娘之間的一段交往,至此應該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君無忌笑了一笑說:「怎麼,這種事你也要管麼?」
  苗人俊哼了一聲,不禁又歎了口氣道:「春若水的父親已經平安返回涼州,當他知道了女兒的被迫嫁給漢王高煦,全為用作交換自己的釋放,一時暴怒如雷,直嚷著要去找朱高煦拚命,為此還生了一場大病,哼!狡猾的朱高煦,卻在這個時候,隨著北征的勝利,班師來到了京師,這件事也虧你忍受得了,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君無忌看了他一眼.微作苦笑地搖了一下頭,這件事他實在不想再多說什麼,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苗人俊冷笑了一聲道:「而且,最使我不瞭解的是,聽說海鬍子竟然插手其間,對於朱高煦一意偏袒,百般護持。這又為了什麼?你可知道?」
  君無忌點點頭道:「朱高煦雖素行敗壞,卻能威服北元,不使其聳動,進犯邊境,海前輩以為此時此刻不宜取他性命,況乎他氣數未盡,也不必急在一時,細想起來,卻也有些道理。」
  苗人俊冷冷的道:「居然連你也這麼說,這就難怪了!」他一連哼了兩聲,才又道:「我就不信他這一套,這次南來,這個朱高煦不碰在我手裡就算了,要是給我碰上了,保管叫他好看。」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卻又笑笑:「好像你對這件事井沒有多大興趣,這也罷了,說了半天,其實還沒有說到主題,我只是想要問你,對於我那個師妹沈瑤仙,你的印象如何?」
  君無忌想不到他忽然會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看著他發呆。
  苗人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也許不應該這麼問你,你如果不願意回答,也就算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也沒有什麼,沈姑娘人品武功,當世罕見,確予我留下深刻印象,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懷。」
  這幾句話,他確是情發於衷,不自禁的臉上流露出一番嚮往神色。苗人俊看在眼裡,呆了一呆。
  「這就是了。」苗人俊緩緩地點了一下頭:「我明白了,看來她對你也是一樣,你二人年歲相當,人品武功俱稱一流,說來應是最稱相配。」
  君無忌搖搖頭道:「你把話扯得太遠了。苗兄,今夜你來,莫非只是談這些無聊的事?」
  苗人俊原是有幾句肺腑之言,侍要吐出,見他這樣,卻也自揣冒昧,想想終是不談的好,再看君無忌臉上隱隱已現怒容。想到對方目前正自傷情於若水的變節,內心之愁苦,可謂之極矣,自己這幾句話,即使居心良正,卻也言非其時,莫怪乎他的臉色不好,只是撇開他與沈瑤仙之間可能待發的私情不談,卻有兩句有關對方切身利害的話,不能不說。
  「你錯會我的意思了!」苗人俊湛湛眼神,直看向他道:「這一次我是真正的為你擔心了!」
  君無忌怔了一怔,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貴殿殿主李無心終究放不過我,要圖對我不利,或將制我於死地?」
  「你頗有自知之明!」苗人俊詫異地道:「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情的嚴重?」
  君無忌一笑道:「又能如何?果真她放我不過,我又能如何阻止?不過,我對這位前輩,卻是衷心景仰之至,能見到她老人家,也算了卻此生一個心願,未嘗不好。」
  苗人俊輕歎一聲道:「你能這麼想,倒也好了!」說時,他眼睛裡流露出同情神采,對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似乎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種未來事態的嚴重性。說到「嚴重」,似乎也只有自己才真正的知道,如果李無心真的出現,而意欲向君無忌出手,後者這條性命肯定的是難以保全了。
  這就是他來此的目的。
  然而,君無忌好像並不十分重視他的話,這種情形,就好像當初自己警告他沈瑤仙要來向他尋仇的情形一樣。沈瑤仙的這一關,他平安無事地已經度過,卻難保殿主李無心的一關也能一樣倖免。
  苗人俊心裡盤算著此番未來得失,確實為君無忌暗自驚心,除此之外,他卻又無能為力,只有在暗中多加警惕,以期在義母李無心來到之前,能夠事先察知,先行向他打上一聲招呼,也算盡到了朋友之間的一份道義。心裡這麼想著,也就暫將此事擱置一邊,不再多提。
  君無忌問到別後經過。苗人俊才自吐露,他此行深入了一次沙漠,會見了那個會為他醫治奇症「子露風疸」的回族老人,乃得再一次保全了他的性命。
  君無忌聆聽之下,大為欣喜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神色間一片大好了,這可是一件大好消息,值得慶賀,只可惜沒有酒。」
  苗人俊看著他苦笑道:「說到酒,要不是你與我飲了許多海道人所贈的佳釀,這條命只怕已是難以保全,說起來你與海道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
  君無忌怔了一怔,連道可惜,十分追悔地道:「早知如此,那些酒都應該留下給你,豈不更好?」
  苗人俊道:「已經拜受良多。」歎了口氣,他苦笑道:「那個為我看病的馬老頭子說,我能活過一年,已是奇跡,這一次他為我全身遍施『雷火金針』,又在七處關節穴道,放了壞血,才得絕處逢生。」
  「這麼說,可是已經根治,以後不會再犯了?」
  「還不能說准!」苗人俊苦笑了一下:「馬老頭卻已對我提出了警告,告誡我說:十年之內如不再犯,便是好了,若是再發,我這條命也就完了,便是華佗冉世,也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想了想,含笑點頭道:「這麼說,終是比以前隨時發作時都有性命危險要好多了。值得恭喜!」
  苗人俊歎了一聲道:「想不到這種病居然還有禁忌,我以前竟是完全不知道!」說到這裡,他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片傷感,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多少涵蓄著一些無可奈何。
  以他那般爽朗個性,堅毅精神,一些所謂的「禁忌」是不應該對他構成什麼威脅的。該是一些什麼樣的「禁忌」,居然使得他一經觸念,即形懊喪如此?雙方目光交鋒,苗人俊只是頻作苦笑,終未把那個所謂的「禁忌」說出,可見是有「難言之隱」,君無忌也就不再刺詢。
  苗人俊沮喪未去,歎息一聲,站起來走向窗前,向著外面的楓林月色注視不語,忽然一笑,回身道:「人生百年,終必一死。我今年已二十九了,如果再有十年好活,已是四十之年,算得上中壽之年,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倒是今後活著的這幾個年頭,要好好享受,才不辜負大好人生。」
  君無忌正自奇怪他何以會有此悟徹。苗人俊卻已笑道:「這裡秦淮風月,城開不夜,許多騷人墨客常有聚集,你如有興,咱們何不放舟江上,一聆船娘高歌,卻也是人生一樂,你意如何?」說話時,苗人俊似已忘卻前愁,一副逸興遄飛神采。
  君無忌原是無意走動,終不忍掃了他的興頭,微微一笑點頭道好。
  苗人俊見他答應,極是高興道:「我知道一條捷徑,你我腳程,不出一個時辰,便可到達,這就走吧!」說罷站起向外踱出。
  君無忌取過一件長衫穿好身上,由於有了那夜中途茅鷹狙擊的經驗,卻也不便大意,乃將一條難得佩帶的如意金鐶,權作束腰繫在腰上,這就走出來。
  苗人俊不侍他站好,即行招呼一聲,逕自展開身法,踏向山路。
  二人各懷不世身手,於輕功造詣來說,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荒嶺無人,夜月當頭,正可盡情施展。君無忌施展的是所謂「陸地飛騰」身法,苗人俊施展的卻是「搖光秘功」中的「輕踩雲步」身法,形式上儘管各有不同,卻是「殊途同功」。妙在兩個人一面運功踏行,外表卻不失斯文,仍能並肩共行,並不顯現絲毫慌張神色。分明功力已臻化境,才得有此自如。
  此去秦淮不過數十里腳程,以二人輕功論,自是不當回事,況乎所行乃是捷徑,不消一個更次,已來到了江邊不遠。
  原來本朝自太祖奪得天下,至今才不過歷經二朝,卻已有了承平景象,北方瓦刺、韃靼,魔小丑,更不會在百姓心上帶來絲毫威脅,何況京師(此時明朝首都仍在南京,俟永樂十八年才改遷北京)、蒙古,天南地北,距離遙遠,雖有眼前的瓦刺之戰,這裡亦不曾有絲毫戰爭氣氛的感染,仍然是一片承平歡樂景象。所謂的六朝金粉、秦淮風月,較往昔更不會絲毫遜色,一天風月,萬戶昇平。夜來絃歌不輟,席開流水,正是此一風月場合最佳寫照。
  君無忌、苗人俊來到這裡,其時已近午夜,卻當風華之盛,只見一片燈海,沿著秦淮河岸蔓延無限,來往遊人,戶限欲穿,多得是駟馬高軒的大官巨賈,更不乏走馬章台的王孫公子,華車駿馬,鞭絲帽影,淹沒在各色璀璨的一片燈海裡,對於一向酷愛自然,習於安靜的君無忌來說,乍然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苗人俊站定腳步,頗似有所感觸地冷冷笑道:「想不到吧?這就是騷人墨客筆下的六朝菁華,既來之,則安之,走,跟著我走上一趟,管叫你眼界大開!」
  君無忌一笑道:「聽你口氣,好像這地方你是常客了?」
  「不多。只不過兩次而已!來!我們過去瞧瞧去!」隨即大步前導。
  眼前來到一處酒樓,只見一排宮燈,高懸樓簷,有塊字匾是「胭脂樓」,特色是所見一切,皆為紅色,非但樓排閣欄,皆為朱紅,四周彩燈,亦為紅色。
  樓前的「擺滾燈」、「安鰲山燈」(作者按:明朝宮間樣式)。陪襯著閣樓內的大幅粉紅紗幔,夜風裡散漫出一天霞光,無限溫馨,更有那聲聲管弦,佳人高歌,跌落在一片呼盧喝雉聲裡,哪怕是停下腳來看上一眼,亦不禁有「沉迷」的感染。
  君無忌決計是不會想到獨自來這裡走動的,既然同著苗人俊來了,少不得也要見識一二,「心中無色」豈為色何?打量著這處「胭脂」高樓,但見其建築規模、燈飾排場,以及停置樓前的駟馬軒車,即可想知其生意鼎盛,渲赫一時。
  原來這些所謂的酒樓、酒家,說白了實在與妓院差別不大,除了供應講究的酒食之外,最大的特色是代客:『飛牒召妓』酒樓本身有樂工歌妓,設有講究的「雅閣」,供客即興狎玩、留居。
  眼前這個胭脂樓,無論聲勢、規模,均可稱得上是業中之健,即以「地利」而論,亦為同業所多不能及。
  客人進得酒樓大堂,即可見一道迂迴朱廊,迤邐而前,直趨江邊,十數艘玄宮畫肪皆為所屬,各由綺年玉貌的美麗嬌娘所持掌,等待著花錢大爺酒酣耳熱後的即興寵臨。畫肪上錦繡羅陳,聲色俱全,卻是另有洞天矣。
  二人一路步入大堂,即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白衣夥計,上前行禮,看向二人含笑道:「兩位公子可是徐大人的貴客?」苗人俊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們只是隨便吃酒來的!」白衣夥計立時面現傲容,隨手指了一下道:「原來這樣,那就樓下隨便坐吧!」
  苗人俊冷笑道:「怎麼。不是徐大人的客人。連樓也上不去嗎?」
  白衣夥計怔了一怔,一雙眸子骨碌碌在二人身上轉著,想是發覺到二人穿著平常,更加不耐地冷冷笑道:「今晚上徐大人宴客,整個二三樓,大小閣房全都包下了,你們來喝酒的,最好還是到別家去,要不然就在樓下大廳四周將就點湊合湊台算了。」說完正眼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逕自向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客人招呼去了。
  苗人俊笑了笑,看著君無忌道:「今夜有樂子瞧了,我只問你怕事不怕?」
  君無忌笑道:「此話怎講?」
  苗人俊哼了一聲道:「很簡單,要是怕事,我們就扭頭一走,乾脆連別處也別去了,就算是白來了一趟,就此各自分手,回家睡覺。」
  「要是不回去呢!」君無忌其實己猜出了對方心意,微微含笑道:「我是說要是不怕事又待如何?」
  「那就好辦!」苗人俊挑動了一下倔強的眉毛,接道:「咱們今天晚上就給他來個大鬧胭脂樓。」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目光炯炯地直看向君無忌,面色含笑道:「其實無需你多事出手,只管袖手旁觀,一切瞧我的就是。」
  君無忌早在來此之前,已看出苗人俊的情緒有異,眼前情形,無疑是借題發揮,看來不讓他發作一下是不行的了,保不住還會另外生事。何妨就如他所言,袖手旁觀地在一旁看上一個熱鬧。這麼想著,隨即一笑退後,不再多說。
  苗人俊哈哈一笑道:「好,咱們就上樓去坐坐,看看哪個敢與阻攔?」
  說著一拉君無忌,搶先一步,作勢與那個禿頂大腹的錦衣胖子,並排向樓上走去。
  錦衣胖子顯然來頭不小,只看幾個夥計鞠躬哈腰,高聲唱喏的一副醜態,即可測知。胖子身著紫色紗衣,身後的兩個隨從,各人手上托著一個雕木四方禮盒,在先前那個白衣夥計的前導之下,正待舉步上樓,卻不意苗人俊的忽然介入,登時停下腳步,怒目直向二人視來。
  「咦,你這個人?」說話的是那個白衣夥計,忽地回過身來,攔在了苗人俊身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你這個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要惹事麼?」
  苗人俊一笑道:「我倒不想惹事,只是你們要惹事,我卻也並不怕事。」
  紫衣胖子氣呼呼地道:「吵架到外面吵去,別攔著大爺的路。快閃開!」
  白衣夥計立時彎腰賠笑地道了聲:「對不住,對不住。」隨即轉向苗人俊道:「這是東城的郭大老爺,還不讓開?」
  「笑話!」苗人俊嘻嘻一笑:「郭大老爺吃酒給錢,我們吃酒也給錢,為什麼我要讓他◆
  白衣夥計聆聽之下,由不住神色一變。紫衣胖子卻已按捺不住,怒叱道:「混賬東西!」手上折扇倏地合起,直向苗人俊頭上敲來,卻為後者一抬手抓住了扇骨。胖子用力向後一奪,「呼啦」一聲,一柄雕竹精工細裱的畫扇、扯成了兩片。
  「反了!」紫衣胖子怒吼著後退一步,指向苗人俊道:「來人,把這個混小子給我捆起來,拉到後面先給我狠打一頓!」四下裡多人齊應一聲,立時就有兩個夥計跑過來拉人。卻不知怎麼回事,人沒有拉著,雙雙先自跌了出去。
  君無忌可是眼睛看得清楚,苗人俊分明是施展上乘內功,間雜著「沾衣十八跌」的小動作。
  兩個夥計如何識得其中厲害,人摔倒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骨碌爬起來。滿臉疑惑地盯著苗人俊,那樣子簡直就像是看見了鬼。
  君無忌心裡明白,苗人俊今夜是存心惹事,自不論是非曲直。他憤世嫉俗,仇恨帝政,早已根深蒂固,偏偏又無能為力,長久以來乃自養成了偏激心理,今夜這看似輕浮的無聊舉動,其實正說明了他內心對現實的仇恨與不滿,已到了忍無可忍地步。明乎此,對於他的這番舉止,也就不以為怪。看看一番混戰不免,眼前情形,對方即使人數再多,也萬萬不是苗人俊的對手,君無忌自忖著阻止無力,也就存心旁觀,微微一笑。後退了幾步,空出了身前一塊地方,且看雙方如何收場。
  兩個夥計終不信邪,嘴裡喝叱一聲,第二次向著苗人俊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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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2:44
  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奔上一個撲下,上面抱胳膊下面抱腿,打算著一下子把苗人俊給扳倒了,可就是沒想到對方這個主兒恁地難纏,看來跟剛才情形一般無二。
  兩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看起來好像撲抱了個結實,卻不知是怎麼回事,又自雙雙跌了出來。這一次可較諸上一次要重得多了,足足摔出去七尺汗外,撲通撲通,震得樓板直搖。
  先時的那個白衣夥計,眼看著這般情形,竟然還不死心,自恃著年輕力強,猛地由苗人俊背後抄來,兩隻手照著苗人俊頸上就扼,卻為後者反手一抄,反倒攀住了他的頸項。
  正如君無忌所想,苗人俊今夜是存心生事,將心裡積壓已久的一口怨氣,借題發揮,一經出手,更不論青紅皂白,眼前這個白衣夥計,一副趨炎附勢德行,更是非要重重懲治他一下不可。
  白衣夥計打人不著,反為人抄著了後面脖頸,苗人俊施展的是「混元氣功」,忖度著對方的不精武功,不過施了兩成力道,可是這個夥計卻已吃受不住。
  眾目睽睽裡,即見這個白衣夥計身子滴溜溜一個打轉,隨著苗人俊一個托起的手勢,忽悠悠直飛起來,卻是頭下腳上,撲通!一下子栽在了樓板之上,這一下力道過猛,登時就給悶昏了過去。
  這一來,可是沒有人再敢輕舉妄動了。
  現場人數雖多,可是眼看著苗人俊如此身手,哪一個還敢再行出手?倒是那個禿頂大腹的紫衣胖子,自忖著他富甲一方的權勢,卻是不甘吞聲忍氣。
  「反了,反了……」胖子殺豬也似地吼著:「這是什麼地方,今天又是徐大人請客,竟然有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到這裡來撤野,還不快去報告徐大人,莫非還看著這小子殺人不成?」
  他嘴裡吆喝的這個「徐大人」,官居京師「兵馬指揮使」,名叫徐野驢,正是衛戍京師治安的最高武官,湊巧了偏偏今晚在此宴客。紫衣胖子姓郭名子萬,乃是東城「大發」銀號的主人,除了京師的兩家店面以外,在別處還有六七家分號,正是家財萬貫,手眼通大,所結交的,俱是些達官貴人,前謂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不但與他交情深厚,雙方還是兒女親家,正因為如此,他的氣焰也就愈加高漲,如何會把一般人看在眼裡?經他這麼一吼,立刻就有個藍衣長隨,快步向樓上跑去。廳堂裡經此一鬧,頓時熱騰起來,一時七嘴八舌說個不休。
  苗人俊若無其事地笑著,一雙深邃的眼睛,卻向胖子郭子萬直直逼視過去。直覺的,他認定了對方這個人絕非善類,今夜且拿他先行開刀再說,「大胖子,你用不著虛張聲勢,有種的你自己過來玩玩,來……來……」一邊說,便自向前走來。
  姓郭的胖子忽地後退一步,睜大了眼道:「好大的膽!快來人,來人!」
  這麼一鬧,早已驚動了多人,其中很多是跟隨「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的侍衛,自是不容郭胖子吃虧,立刻偎了過去,混合著一陣子吆喝之聲,看來人多勢眾,其勢倒也驚人。
  郭胖子目睹之下,頓時膽力大壯。手指著苗人俊道:「這個人來路不正,快給拿下來,押到衙門裡再說。」
  徐府侍衛四人聆聽之下,紛紛掣出了腰刀,現場登時一陣子大亂,幾個女人更是由不住發出了尖叫聲。
  掣刀的四個人,其時早已一擁而上,把苗人俊團團圍住,其中一個黑臉濃眉漢子,乃是一行侍衛之首,姓施名忠,身手頗是不弱,這人既是徐野驢的跟前人,地面上公私都有一份交情,平日狐假虎威,最是跋扈,卻也粗中有細,為人狡猾。剛才苗人俊所施展的那兩手功夫,他雖然沒有看見,可是地上摔昏了的那個夥計,他可是親眼看著他們抬出去的,光棍一點就透,只憑著這一點,就可以猜知來人不是好相與。眼前這番陣仗,這等聲勢,對方這個人可是壓根兒一絲也不現驚慌,施忠看在眼裡尤其覺著有些不妥。當下刀交左手,衝著苗人俊抱了一下拳,冷冷笑道:「既然膽敢在這裡鬧事,當然不是無名之輩,足下你報個『萬兒』吧!」
  一出口,就顯出了此人精於黑道門檻,一面說時,那一雙湛湛的眼神,只管在對方臉上瞧個不休。
  苗人俊原是不屑與眼前這些人出手,只是今夜情形特別,既知座上有個所謂的徐大人,那就更合了他的心意。
  「什麼萬兒八千的,我可不懂你在跟我說些什麼!」苗人俊冷森森地笑看著當前的這幾個人:「怎麼,玩刀?別瞧著你們人多勢眾,我只一個人赤手空拳,你們還不一定準能行,不信就試試看,敢保叫你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只是兵刃無眼.萬一要是被你們自己的傢伙傷了,可就怪不得我,來吧!你們就一齊上吧!」
  這麼一說,施忠可就越加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心中正自為難,一旁的胖子郭子萬卻已氣不過地大聲叫道,「還等什麼?他要是敢不服拒捕,只管下手把他給廢了,死活不管,格殺勿論,有我作主,用不著害怕!」郭胖子財大氣粗,更何況與徐大人沾親帶故,這幾句話倒也不假,在他眼睛裡,個把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經他這麼一吆喝,施忠即使想裝糊塗也是不能了,「朋友,聽見了沒有?郭老爺既有交代,說不得請你到衙門走一趟了」!這些人身上傢伙齊全得很,話聲一頓,施忠向著身旁人施了個眼色:「帶走!」立即有人抖手飛出了一條鎖鏈,嘩啦一聲,直向著苗人俊脖頸上飛套下來。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運施飛索鏈子拿人,平日最稱拿手,一經出手,準頭一些也不差。
  眼前這道鎖鏈,隨著對方的出手,蛇也似地直向著苗人俊頭上飛落下來。
  飛鎖的這名徐府侍衛姓葛叫三,手腳極是利落,除了飛鏈拿人之外,還施得一手好飛刀,這時當著眼前各人,正以為大可表現,風頭十足,卻是沒有想到碰見了苗人俊這個厲害的冤家對頭,鎖鏈子嘩啦一聲大響,眼看著已落在了後者頭上,不知怎麼一來,卻又落在了對方手上。
  葛三一招落空,就知不妙,慌不迭用力回帶,卻不防為對方搶了先機,只覺得一股絕大力道,起自鎖鏈抖處,彷彿有一股極大吸力,直把葛三整個身子給扯了起來,忽悠悠貼著壁頂,足足摔出去兩丈左右,「砰」地一聲直摔在一張方桌上,緊接著嘩啦啦大響聲裡,把一張八仙方桌砸了個稀爛。
  葛三經此一摔,可也就老實了,在地上翻了個身子,一時岔過了氣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現場登時為之大亂,混亂之中,施忠早已吆喝一聲,三口鋼刀,自不同方向一舉而前,紛紛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可是熱鬧得緊,由於這麼一鬧,整個酒樓都騷動了,自不免有人飛報衙門,七八個持械官差,如狼似虎地往裡面跑,正趕上苗人俊大摔活人的那一場把戲,一時嚇得都怔住了。
  是時,施忠等三人的三把鋼刀正自沒頭沒腦地向苗人俊身上招呼下去,觀者大呼小叫,俱當苗人俊這一次怕是難逃一死。
  偏偏苗人俊身手驚人,絕招層出不窮。迎著來犯的三把雪亮鋼刀,即見他手舞長鏈,「嘩啦啦」一陣子大響,三口鋼刀。已被他捲飛而起,兩口刀直奔樓閣,釘在了梯口處,其中一口劃出了匹練般的一道銀光,直射而出,不偏不倚,直向著東城「大發」銀號主人一一那個紫衣胖子郭子萬當胸直飛過來。
  郭子萬目睹下,一時全身發抖,直嚇得目瞪口呆。
  這一霎要命關頭,不只是郭胖子本人嚇得傻住了,全場各人無不驚得直冒冷汗。
  卻在此驚魂一瞬間,驀地由斜裡直飛出一線流光,這線光華,細小到簡直無人能夠看見,卻是不失準頭,「叮」的一聲,無巧不巧,正好擊在了空中飛刀的刀尖之上。
  雖然是小小一枚物件,由於其上力道驚人,卻也有其作用,空中長刀以其雷霆萬鈞之勢,幾乎已將貫入郭子萬心窩的剎那之間,由於這麼一擊,刀尖略偏,「哧」地一聲,頓時失了準頭。「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頓時閃開了先前要害,改向對方左側,擦著郭胖子左脅滑了過去。
  郭胖子「啊唷」地叫了一聲,這一刀可真是險到了極點,雖說是逃過了心窩要害,卻把左方腋下胖肉劃開了半寸來深、七八寸長的一道血口子。這口刀勁道好大,「篤」的一聲。直釘在他身後粉牆上,扎進去足有三四寸深。晃動著耀眼的白光。
  郭胖子低頭向身上看了一眼,只嚇得魂不守舍,嘴裡又又自啊唷了一聲,雙腿一陣子發軟,「撲通」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即有人飛奔而前.忙把他攙扶起來,卻只見一身漂亮的衣裳。早已為鮮血染成了紅色。
  胖子郭子萬雖非朝廷命官,在此京師地方,卻是盡人皆知的地方大戶。挾其龐大財勢,上結官府,下連惡紳,大名遠播,更是無人不知.怎麼也不會料到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場。一時間紛紛議論起來。
  苗人俊這一刀原待結果了胖子性命,俟到飛刀出手,心中不無猶豫,是時其勢卻已有所不及,卻沒有想到暗中有人插手管了這件閒事。
  那一道細細流光。自然逃不過苗人俊的觀察之微,一眼即已認出是一枚小小制錢兒。能有這等指力的人,當然絕非尋常人物。苗人俊立刻猜知是誰了,除了一隅壁觀的君無忌又還會有哪個?
  四隻眼睛相對的一霎,君無忌報以神秘的一笑,彼此自是心內雪然。
  七八個官差,會合著徐府的侍衛,眼看著郭子萬倒臥血泊,為人抬出急救,這個亂子可是大了,由於郭子萬是「兵馬指揮使」徐大人的兒女親家,徐大人眼前更在樓上宴客,一個怪罪下來,那還得了!儘管眼前的苗人俊身手了得,是個扎手的刺蝟,卻是不能不管,眾人吆喝一聲,俱都掣出了傢伙。一時間鐵尺、鋼刀,樣樣俱全。瞬息間,已把苗人俊團團圍在了中央。
  眾聲鼎沸、亂囂之中,卻見一個身著藍色官紗長袍,黑臉灰眉的高大漢子高踞樓閣。居高臨下,向下注視著,隨著這人的出現,整個酒樓頓時安靜下來,一個人正自趨前,跪地叩頭。向他訴說著什麼,灰眉漢子頗似吃了一驚,連連向樓下的苗人俊注視不已,隨即揮手。打發了跟前那人離開。
  君無忌只由這人的氣勢排場,即可猜知這個灰眉漢子.必是眾人嘴裡論及的那個在此宴客的徐大人。
  「徐大人」難能的猶自保持著一分鎮定,憑著一道樓欄,一聲不吭地向下注視著。
  其時七八名官差連帶著陪同徐大人前來的幾個近身侍衛,早已將苗人俊團團圍住,風月場合的酒樓,一霎間變成了演武的校場,確是始料非及。
  著急的是酒樓主人,眼看著一場兵刃拚殺之下,勢將慘不忍睹,只是現場情形,他卻已無能阻止,徐大人既已現身親臨督戰,一場混戰在所難免,也只有干看著歎氣的份兒。
  苗人俊分明沒有把現場這十幾個人看在眼裡,這一切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卻也注意到了高踞樓欄的那個體面人物,猜知了他的身份,正可殺雞儆猴,給他一個教訓。
  情勢一觸即發。大片喊叫聲裡,三口雪花鋼刀,兜頭蓋頂的直向著苗人俊身上招呼下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苗人俊手上的鎖鏈也正掄出。
  「噹啷啷」一陣子金鐵交鳴聲中,三口長刀卻已化為銀虹,隨著苗人俊舞動的鎖鏈,齊數沖天直起,分別釘在了頂樓的閣簷之上。
  三名官差想不到甫一出手,手上的傢伙競自脫手而飛,由於力道極猛,一時間虎口俱裂,連帶著三人的肝膽俱寒,再想從容退身,卻已是慢了一步。
  隨著苗人俊踏進的身子,手中鎖鏈「刷」地抖了個筆直,「噗!噗!噗!」宛若吐信銀蛇,分別已點中了三人前胸穴道。這一手飛鏈點穴,無論時間、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三名官差登時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當場,動彈不得。
  同一個時間裡,另外兩個人卻也向著苗人俊猝起發難,一把鐵尺、一口魚鱗刀,幾乎同時遞到,一掄天庭,一奔後項,像是商量好了似地一下子突然擠兌過來。
  大傢伙看到這裡,一時俱都發出了驚呼。
  苗人俊彷彿週身是眼,手中長鏈更不稍緩須臾,嘩啦一個急轉,有似點頭金雞,在所有現場眾人簡直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當兒,已自點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來和先前三人,一般無二.隨著苗人俊撤回的鎖鏈。一時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無忌看請了是怎麼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練內氣元剛氣機.透過了鎖鏈尖端,猝然點中了二人「咽喉」穴門,確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雖有前後,所得結果俱是一樣。一古腦的全數俱都定在了當場。
  廳堂裡圍看的各人,一時俱都看直了眼。下余的七八個官差侍衛.眼看著來人這等神威,一時心膽皆寒,俱都愣在了當場。
  整個酒樓突然間靜了下來,氣氛顯示著一派陰森。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卻聽得一人自樓上大聲向下吆喝著:「徐大人有話,令各官差侍衛自回衙門,速速退下,不得強捕來人生事,違令重責不饒!」
  這番話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干差役的一時之難,抬頭看時,那位徐大人卻已退迸了裡間,不再露面。幾個官差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對看著,徐大人有令著他們返回衙門,不可強捕來人歸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現場這五個被點住了穴道的人又將奈何?彼此對看了一眼,打算動手先抬回去再說,卻見正面的敵人哈哈一笑道:「動不得,想要他們死麼?」幾個人頓時嚇得愣在了當場,只管翻著白眼,向苗人俊看著,卻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尷尬之至。
  至此,酒樓主人,一個留有三綹短鬚,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才自出現。像是剛剛向徐大人請示了對策,一路張皇的由樓上跑下來,堆著滿臉的笑,老遠向著苗人俊打揖鞠躬的大聲說道:「方纔事情,都怪我們不是,不知是哪個夥計,得罪了大爺,還請千萬息怒,不要怪罪!」說著已自來到了近前,一面轉向現場官差、侍衛賠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請到後面用酒飯,自行回衙去吧!」
  幾個差人,自忖著對苗人俊無能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關照,再不離開,誠所謂是不識時務了,一時收好了兵刃,作態地向著苗人俊怒視一眼,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間,那個跟隨徐大人身邊當差的施忠,冷笑了一聲,向著酒樓主人道:「大人命令,自當遵從,只是這五個人被點了穴道,若不立刻解開,可就有性命之憂,反正我們是幫不上什麼忙,賈爺,你就看著辦吧,人命關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說完揮了一下,吩咐手下眾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們因是跟隨徐大人來的侍衛,徐大人還在樓上,他們自是不能離開,主人既有酒肉關照.且先吃喝一頓再說。
  這裡「胭脂酒樓」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身著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姓賈叫玉壺,為人最是圓滑,八面靈光,擅於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發發一干官差離開之後,這才向苗人俊賠笑道:「這都是我手下夥計,有眼無珠,才致開罪了大爺。連帶著幾個衙門的官差。也跟著受罪,大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且先把這幾個人救過來。讓他們走路,免得站在這裡礙事現眼。拜託大爺,你就高抬貴手吧!」邊說邊自連連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哪有這麼好的事?且讓他們先在這裡站上一會兒,容我喝完了酒,再來解開不遲。」
  一面說時,目光四處逡巡,才自發覺到君無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個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過去,四下找了一回,終不見他的蹤影,也就罷了,一回頭酒樓主人仍在身邊連連賠笑,搓著兩隻手,顯出一番為難模樣,再看眾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來君無忌必是不慣為人注目,才自獨個去了。
  這麼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內索然,自己只憑疏暢一時意氣,痛懲奸商惡勢,倒也無可厚非,其實心目中主要懲制的對象,並沒有現身出來,反倒禍延了幾個官差,想想也覺無聊,看來君無忌雖然年歲武功皆與自己相彷彿,其內在涵養,韜光養晦功夫,卻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來即能贏得沈瑤仙的一片芳心。
  心裡這麼想著,愈覺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這就走吧!
  五名官差雖是表情各異,僵硬木立的姿態卻是一樣,對於現場數百男女來說,不啻是生平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怪事,莫怪乎一個個瞠目結舌,或喁喁低語,嘖嘖稱奇了。
  苗人俊既經轉念,無意在此逗留,也就莫為己甚,當下走向五人面前,暗運真力,於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開了各人所中穴道,後者五人穴路猝開,有的咳嗽,有的嘔吐,呼天搶地,亂成一團。
  混亂之中,苗人俊卻已轉身自去。卻不意,身後一人追上道:「大俠,大俠,請慢走一步。」
  苗人俊回過身來。見是一個年歲不大的青衣僕從樣人,這人一隻手上拿著燈籠,像是早已在此恭候。
  「你是哪個?有什麼事麼?」
  這個青衣僕從看了身後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現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俠上船一會。請!」邊說,邊自舉高了下上的燈,待將返身帶路。
  「慢著!」苗人俊冷冷地說:「你家大人又是哪個?見我做什麼?」
  說話時,姓賈的酒樓主人,以及許多看熱鬧的人,相繼自身後出現。青衣僕從回頭看了一眼:「這裡人太多,大俠請這邊來!」
  拐了個彎兒,站在樓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過來,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樓宴客的徐大人,因為敬仰大俠你的一身好本事,連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來邀請大俠到船上一見。」
  苗人俊聆聽之下,不覺甚是意外,當下哼了一聲道:「他要見我,我可不願見他,什麼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認識他。」
  青衣僕從甚是奇怪地道:「咦!你連我家大人也不知道麼?我家大人就是這裡京師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徐大人呀!」
  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心裡瞭然,思忖著怪不得如此氣派。這裡「京師」,天子腳下,能幹到京師的「兵馬指揮使」,自是深為當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確非容易,他卻有此逸興,流連此風月場所,倒要見識一下,看看何等角色?
  青衣僕從眼巴巴地瞧著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
  苗人俊點點頭說:「好!我就去見見這個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
  青衣僕從見他應允,十分高興,當下轉身前導,重新穿過樓下大廳,一徑向江邊走來。
  眾人見他去而復還,俱都面現驚訝,卻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間卻又變成了徐大人竭誠力邀的上賓,眾人只見他在徐大人的貼身長隨帶領之下,神色一派從容地向江邊步去。無不大感驚異。私下裡暗自議論個不休。
  「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在京師的權勢極大,其人雖是習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歡附庸風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樓是他常來的地方,那是因為主人賈玉壺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饌的飲食,也能為他找尋最年輕、美麗、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畫肪」更是全天候待命,無條件的提供給他使用,時間一長,連主人賈玉壺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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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3:08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後,每喜到這裡走走。有時連日常的宴客也多設在這裡。夏日夜晚,宴會之後,帶著微醇的醉態,倚身畫肪,放舟河上,其時美人投懷,軟語盡溫,或蓮子新剝,小紅低唱,迎著秦淮夜月,徐將軍真個樂不思歸了。京師事繁,儘是豪門顯要,其實光是皇家親王的瑣碎,也夠他忙的了,他卻能忙裡偷暇,作此風流愉歡,確實懂得享受。
  徐大人卻也有他的隱憂,那是不能為外人道及的,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職務,雖是隸屬於皇帝的親軍,但是事實上一直都在「東宮」太子朱高熾的勢力影響之下,非正式的接受朱高熾的指揮,遇著皇帝領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時候,太子名副其實的便成了「監國」,徐野驢更視為太子的「親信」人物。
  問題便這麼產生了。誰都知道太子高熾與漢王高煦,兄弟兩個是貌合神離,誰也不服誰的。朱高煦如今氣焰之勢,炙手可熱,人所盡知,特別是這次北證勝利之後,朝裡不少人都揣測他將會被改立為太子,那些舊日一向被視為太子親信的人物,心裡焉得不為之緊張。預作安排?
  徐大人的隱憂,便在於此,當年漢王初封,不是沒有運計示寵,寵絡過他,他卻礙於「太子」的現勢,不敢接受,終於得罪了他,成了漢王的眼中之釘,無如有太子的撐腰,高煦心雖懷恨,又余之何?而今情勢看來不同,眼看著高煦的聲譽日隆,已似有駕臨太子之上的趨勢,一旦「太阿倒持」那還了得?
  果真是「東宮」太子這棵大樹倒了下來,受害的人簡直不可勝計。徐野驢呼救無門,惟一之圖便只有力保太子無恙了。
  踩踏著水面浮塢,一徑來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畫舫。
  其時艙門微啟,早已有一雙佳人守侍在側。含著笑迎上來,雙雙向著苗人俊請安問好道:「相公來了,徐大人正等著您呢!」
  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個排場,正在猶豫,卻見珠簾卷處,一個高軀藍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漢子,已自現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認出.正是方才樓上憑欄觀戰的那個灰眉漢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驢,後者已哈哈笑道:「我只當你怕我設計暗陷,決計是不敢來的了,誰知你卻是真的來了,佩服,佩服,請!」
  苗人俊哼了一聲,說道:「既承寵召,敢不辱命!」說罷,大步邁入。
  船艙內倒也寬敞,一切擺設,極盡華麗之能事。
  二人落座之後,徐野驢猶自笑道:「你未來之前,我心裡自個說道,這人的武功誠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氣度膽識如何?只怕他未必敢來,若是真個來了,我便是服氣了他,看來真個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氣干雲,笑聲一頓,即見他手指江岸,挑動著一雙斑白長眉道:「你且看來,這裡不遠,即駐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陸夾擊,怕是你插翅難飛,你的膽子可真不小。」
  口音裡透著純正的冀北官話,由他今日的京師兵馬指揮使官職,很容易便能猜知,此類武將,多系當年迫隨燕王.靖難發起的朝廷新貴,自是炙手可熱,跋扈得緊。
  苗人俊聆聽之下。一雙炯炯眸了注視著他.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妨一試?」
  徐野驢卻也不以為懺,睜圓了一雙眸了.狀似驚奇地道:「這麼說。足下料是了得,應有高來高去的能耐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未與置答。
  徐野驢看在眼裡,卻已心裡有數,一隻手輕輕摸著頦下短鬚,兩隻眼睛一霎間卻己在對方臉上數度打轉,「足下大名是……」
  「苗天龍!」
  「好響亮的名字!」徐野驢一隻手摸著下巴:「我姓徐……」
  「徐野驢!」苗人俊直視著他道:「這裡的兵馬指揮使,卻也是秦淮河岸風月酒樓的總指揮,徐大人你的威風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
  徐野驢那張長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緊接著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大丈夫當如是也,哈哈……」幾聲大笑,全船都為之震動。
  苗人俊冷冷一笑,沒有說話,一時還摸不準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徐野驢身邊原坐有兩個少女,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弄古箏,俱都衣著華麗,妝扮入時,卻似不失清新,面現嬌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麗可人。
  笑聲乍停,徐野驢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這位苗英雄人雖年輕,卻是力能當百,是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來,美人愛英雄,來!你們兩個代我敬他一杯!」
  二女聆聽之下嬌應一聲,擱下了手上樂器,姍姍站起,先自向著苗人俊請了個「萬福」。嬌呼了一聲:「苗英雄!」
  苗人俊一時有些失措,這風月場合,今夜還是頭一回觸及,真不知如何酬對,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別執壺捧盞,為他斟了滿滿一杯。
  「苗英雄,請!」執懷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長眉杏眼.高挑身子,卻是肌膚白細,顧盼間若似有情,惹人憐惜,像是情有所鐘,面對著苗人俊的解頤一笑,真個風情萬種,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少女嬌羞裡,更增了幾許迷人情致。與她並立的「執壺」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卻是一樣的細白勻膩,眉目可人,嬌艷較前女猶似過之,惟英挺秀拔,卻又較之不足。雙雙併臨,有似壁人一雙,嬌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軒裡頓時洋溢起無限春情韻饒,便是那種蕩人心神、磨人壯志的柔情萬縷……古來多少英雄豪傑,便是在此一霎,萬難為繼,一個個紆尊降貴的倒了下去。
  執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淺笑低眉地道了聲:「苗先生,請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覺,一時間臉也紅了。
  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於是指向執杯佳人道:「她叫『玉潔』……」執壺的那一個叫「曼兒」,敢情並非來自姑蘇,卻是外地來的。
  胭脂酒樓獵奇遍訪,選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這雙佳人便是專為報效徐大人的,還是「清倌兒」,來了才不過十天,已成了徐野驢的禁臠,莫怪乎徐大人三天兩頭在此宴客,藉故逗留而樂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賞臉呢!」徐野驢指向持杯的「玉潔」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壺賣笑,她卻是出身官宦之家,只為了家遭橫禍,才致淪落風塵,琴棋書畫,人家可是樣樣皆能,還能歌小令,回頭她給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
  玉潔聽他說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轉念之間.卻又重回笑臉,卻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溫順之中.別有執著。更似含蓄著某種神秘,卻待那「善體人意」的知心人兒心裡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猶自等待著對方的豪興一飲。對於「玉潔」來說,對方這個英俊倜儻的來客,是不是「鍾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賞下臉,飲下這杯酒了。
  蛾眉輕軒挑一下,酒杯兒更往高裡送了一些,玉潔眼神裡流露著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對方來客「飲是不飲?」在她來說,對方喝不喝下這杯酒.至為重要,尤其在徐野驢面前,她更要掙下這個面子。苗人俊的遲遲未予接杯,並未使她氣餒,更不曾在她臉上現出一些兒羞窘不耐,神態裡滿是自信。不信他真的會拒絕自己。
  空氣一下子靜寂了下來。幾個人的眼睛,齊都轉向了苗人俊,偏偏後者竟然也似有一番執著,遲遲未能接過了杯子。
  徐野驢呵呵一笑說:「我來解這個圍吧!」待得向玉潔伸手時,她卻閃開了身子,換了個方向,那一雙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舉著。
  「苗先生,請!」秋水平視,笑靨可人,溫柔中含蓄著倔強,這杯酒當真是非要對方喝下去不可。
  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聲,乍然與對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緩緩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杯子,隨即仰首乾杯。舉手仰杯之際,他同時也承受了玉潔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驢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這杯酒他可是全衝著你喝下去的,你們可真是英雄美人兩相惜,就衝著苗兄弟結你的這個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說著又自哈哈笑了。
  「將軍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麼?」妙目微轉。瞟向苗人俊,卻看他怎麼一個說法。
  「姑娘隨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無妨,如能情賞一輪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虛此行。冒昧,冒昧!」邊說隨即向著面前二女,抱拳施禮。
  其時那位「曼兒」姑娘,己為徐大人攬入懷中,他早已飲酒甚多,略有醉態,聆聽之下,由不住大聲鼓掌叫起好來。
  各人落座之後,「玉」姑娘先向著苗人俊深一注視,隨即取過了身邊琵琶。
  「苗先生,徐大人,你們賞耳吧,我彈得不好,別見笑!」
  轉軸撥弦,只三兩聲,便自打了一輪亂指,隨即琤琤琮琮的彈唱起來。江風、夜月、畫舫、佳人,一剎間勾畫出眼前極盡可人的迷離情致,更何況玉指天音,婉轉嬌柔,聲聲若斷,聲聲又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關流泉,銀瓶乍破!一經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兒。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李白一個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
  這首杜甫的《飲中八仙》,原詩寫盡盛唐三李、賀、崔、蘇、張、焦等八名文士的諧趣狂態,極盡高才,眼前經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鬱頓挫有了生意,襯著畫舫璀璨迷離,八個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現諸眼前。
  這曲調斷非幽淒悲傷,應屬活潑輕快,卻有沉鬱壯懷,磊落高風,不向俗世權貴低頭取媚之一面。其間微妙關鍵,一般歌者萬難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紀的這個玉姑娘,卻能體會及此,實實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實為知音,但能盡會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驚。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終,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聲喝彩,苗人俊卻靜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雙眸子,直向對方逼視過去。他已似別有所知,洞悉了「玉潔」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騰心際,久久不能平息。
  真個是明珠墜塵,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這個玉潔絕非凡俗女子,確係有些來頭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對方望著,目光裡充滿了費解。
  其時玉潔已懷抱琵琶,羞澀澀地道了聲:「將軍與先生見笑。」隨即向著二人深深施了個萬福。
  苗人俊這才有所警覺,讚賞道:「我為姑娘魂飛縹緲,真正是如聞天音了!」
  玉潔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一旁的「曼兒」姑娘卻嬌聲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說人生難得知音麼,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來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
  說著「咯咯」地笑著,小鳥依人似地已自偎向徐大人懷裡。徐野驢倒似沒有料到對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頗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絕非只是一時即興,卻也不便上來就開門見山的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識,有些話萬難啟齒,當中如有「玉潔」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居間緩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這「玉潔」明眸皓齒,秀外慧中,雖然墜身風塵,卻能自比蓮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驢眼中的一塊瑰寶,只待時機成熟,納入府中做為寵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別戀,無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總算擺平了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
  「好極了,一個英雄,一個美人,今天是你們初次見面,我這個中間人,理當與你們好好慶祝一下。來呀!擺酒侍候!」門外立時有人應了一聲。
  曼兒一個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雲鬢道:「大人可要傳上一班歌舞,助助興呢!」
  徐野驢正要說話,卻聽見艙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麼,卑職謝威求見!」嗓門兒可真夠大,這一嗓子全船都聽見了。
  這個謝威原是指揮衙門的巡差,新近才為徐野驢賞識,帶回家補了個武弁頭兒的缺,出門喝道,老遠都能聽見,十分稱職,忽然找來這裡,定有緊要之事,一聽是他來了,徐大人慌不迭欠身坐好,「進來!」說了這兩個字,才又覺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艙外步出。
  是時謝威已自來近,迎著徐大人施了個禮,大聲唱喏。
  徐野驢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謝威大聲道:「漢王爺派人來府,有要事著大人火速過府一談,張管家差卑職即刻來告。」
  一聽是「漢王」見召,徐大人著實吃了一驚,「這……這麼晚了……」
  「大人的官衣己備好車上,張管事說請大人不要耽擱,這就快請吧!」
  「好吧!」徐野驢悻悻自言說:「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呢!」
  謝威只當是問自己,口無遮攔地道:「聽說是皇駕已返……」
  「住口!」
  謝威嚇了一跳,慌不迭停住了話頭,才知這是機密,喳呼不得。
  喝住了謝威,徐野驢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個不己,聽說是「皇駕已返」,只把他嚇了個魂飛九霄,果真屬實,這「接駕來遲」的罪名,第一個他就當受不住,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官,居然會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職責,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點兒訊息也沒摸著,上面如有降罪,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麼想著,先時的風流逸興,早已不翼而飛,卻還不曾忘記艙裡的苗人俊,轉身步入,向他打上一個招呼:「我有重要事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棄,請將兄弟你的住處賜知、一兩天之內,我當專程拜訪,還有要事與你商量。」微微頓了一頓,他卻又語重心長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當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強,咱們就到此為止吧。」
  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實說對於這個徐野驢,他壓根兒可就沒存有什麼好感,官場中人,多恃勢而驕,姓徐的也無例外,只是卻比別人多了一份「血性」,這就使苗人俊對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驢眼睜睜地還在等候著他的答覆,苗人俊略一思忖,隨即點頭道:「我住在離此不遠的七松坪,有個小客棧叫『黃葉居』,三天之內我等你光臨,過時不來,我可就走了!」
  徐野驢一笑點頭說:「就這麼說定了。」轉向玉潔道:「為我好好招呼貴客,我走了!」隨即揭簾自去。
  添酒回燈,畫舫裡再一次傳出了熱鬧。
  對於苗人俊來說,今夜卻是過於放縱了,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塊壘,眼底風光。面對著玉潔、曼兒這雙可人的姑娘,一古腦地全都發洩出來。
  玉潔的琵琶,曼兒的箏………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裡,他更喝了酒……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
  三更之後,畫舫裡顯現出難得的一片寧靜。
  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
  那卻是一團模糊的記憶,在「玉姑娘」的依偎裡,他傾吐了過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嘔吐,之後便一無所知……
  凌晨酒醒。
  河風輕啟,水波不興,畫舫略有異動,苗人俊揭被坐起。
  迎著他目光的卻是聳聳欲熄的幾支殘燭,船身極其輕微的在浮動,浪拍金舟,傳過來頗有韻律的嘩嘩水響聲,空花格扇的紙窗,映著極其朦朧的慘淡白色。
  玉姑娘靜靜地伏在長几上,敢情已經睡著了,一領長披滑落地上,襯著深曳的一頭秀髮,在殘燭曙光陪襯裡,只覺得形銷冰立,無盡單寒。
  乍見之下,苗人俊幾乎呆住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這滋味偏偏讓他領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說了許多糊塗的醉話,步履蹣跚,已無能獨個返回,就留住在畫舫錦閣裡,玉姑娘為了照顧自己,居然不曾轉回「胭脂樓」,就在這艙房裡,守護著自己,度過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還晾著自己的長衣,上面酒吐的污穢,已為她纖手洗淨,所幸還不曾髒著了內裡中衣,否則可就難免赤身露體地出大醜了。
  苗人俊輕輕歎息一聲,自忖著自己的荒唐何至於此?以自己精湛內功,與君無忌對飲海道人的陳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雖說豪飲過劇,亦不該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看來必然是自己心裡先已有了幾分自廂情願的醉態,便自才會真地就倒了。
  看著衣單形銷的玉潔姑娘,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番憐惜,想把她輕輕抱起,放回床上,卻擔心把她驚醒,隨即悄悄由地上撿起了她的一襲長披,為她蓋好身上。
  這一霎,他確實心裡充滿了猶豫。原該是有很多話要問她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幾乎就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產生了好奇,感覺著她內在的別具崢嶸,想更進一步對她有待證實,然而這一霎,他卻又不作此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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