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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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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3:29
  紀綱在對方現身之始,即已看出了他是誰,心中一喜,生恐他有所冒犯,忙道:「原來是二堡主來了,這位便是王駕千歲,請快見過。」
  來人正是「九幽居士」派來迎接高煦的二弟子茅鷹。「九幽居士」師徒隱居「雷門堡」,故此紀綱乃以「二堡主」稱之。
  茅鷹原是奉命護駕來的,只是他為人仔細,絕不輕舉妄動,只在暗中留神注意,容得一干強敵,先後離去之後,這才現身而出。
  聆聽之下,當即向著高煦抱拳打了一揖,冷冷說道:「請恕迎接來遲,我們這就走吧!」說時目光掃了一旁的索雲一眼,便自獨個兒步出店外。
  高煦呆了一呆,轉向紀綱道:「這人是誰?」
  紀綱想不到來人傲慢如此,生恐高煦有所怪罪,忙上前一步,小聲道:「蓋老頭的二弟子茅鷹,看來他是奉命迎接殿下來的!」
  說時索雲己開發了酒錢。店家那個乾巴老頭兒,想是已知道一行人的身份,領賞之後,同著一個小夥計,只是遠遠跪在地上叩頭不已。
  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個滋味,一句話不說地上了他的黃龍座馬。紀、索二人左右護侍,各自上了馬。卻見那位奉命護駕的茅鷹,遠遠仁立前道,一句話也不說地逕自問這邊看著。
  「王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紀綱陪著小心地道:「這人出身苗族,不識漢人禮節,只是一身功夫,極為傑出,對殿下當是忠心不貳。」
  聽他這麼一說,高煦才略微釋懷,點點頭說:「過去瞧瞧!」
  三匹馬來到前道。
  茅鷹前行了幾步,攔在高煦馬前,抬頭看向高煦道:「家師正在恭候,我們這就走吧!」
  紀綱一笑道:「二堡主你的馬呢?」
  茅鷹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一向是不騎馬的。」說了這句話,瘦軀晃了一晃,「刷」地一聲,已自隱入林中不見。
  高煦原想與他略追究竟,見狀只得罷了。這些江湖異人,他多少已有接觸,咸認不能以常情度之,也只當見怪不怪,隨即轉向索雲道:「還有多少路程?」
  「快了!」索雲恭聲道:「下去是頭道溝子,再下去是二道溝子,那裡可接上大路,頂多再有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高煦一笑道:「好,倒看看是咱們的馬快,還是他的腿快!」說了這句話,雙膝猛夾座馬,胯下黃龍駒箭矢也似地直馳了出去。
  紀綱、索雲二人的馬,雖不能與高煦的比,卻也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當下不敢怠慢,雙雙策動坐騎跟了過去。三匹快馬這一奔馳開來,真有風雨雷電之勢,隨著帶起的身後塵土黃霧也似地騰散蔓延開來,轉瞬間,人馬為之吞噬。
  夕陽餘暉,灑落在金碧輝煌,略呈靛藍又似墨綠的「冬暖閣」殿瓦上。那是一片跳躍著的五彩斑斕,由寬敞的林陰驛道,透過了那重重夕陽照射下的翁郁深邃的樹林,前瞻著冬暖閣這般龐大的建築,由不住你神情俱爽,心胸頓時為之開闊。
  冬暖閣五彩斑斕的琉璃殿瓦,每逢秋分時候,晴空萬里無雲,登高臨下每先入目,甚至於百數十里以外,你都能清晰看見。這老大帝國,封建勢力,象徵著「惟我獨尊」的驕傲,甚至於在此邊陲荒涼的古城,都不曾忘記向她的子民、敵人炫耀或誇示著什麼。
  漢王高煦的黃龍座馬,遠遠落下了身後二人,一徑來到了行宮當前。
  卻由高大的院牆一隅,飛也似地閃過來一條人影,其勢如鷹,一撲而至,落地無聲。
  高煦吃了一驚,胯下黃龍座馬,猝驚下由不住人立直起,卻為快閃而近的那人,劈手扣住了嚼鐶,反手一帶,硬生生將狂桀的怒馬馴服下來。
  「王爺別驚,是我。」說話的人這才仰起臉來,黑臉高顴,目光如鷹,正是那位「雷門堡」的二堡主——「鬼見愁」茅鷹。
  高煦驚得一驚,啊了一聲,神色惘然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漢子,心裡有說不出的驚訝。此來冬暖閣,別無捷徑,樹林衍道而生,黃龍座馬,該是何等腳程?這人憑著一雙肉腿,一番奔馳之後,卻自叫他跑到了頭裡,真個匪夷所思,這個人的一身輕功,該是何等了得?別是傳說中的「飛毛腿」吧?
  一霎間,高煦心裡充滿了古怪,只管直直地打量著他,滿面希罕,「你居然先來了?」
  「來了有一會了!」茅鷹一面說,緩緩伸出一隻手,在馬背上摸著:「好馬,好一匹汗血寶馬!」
  高煦一笑道:「你倒是識貨之人,不錯,這正是一匹汗血寶馬,只是它的腳程卻還比不過你!」
  「錯了!」茅鷹搖搖頭:「這只是短距離,時候一長我就不行了,汗血馬慣行高山,山路越險,越能顯出它的體力,又能渡河,能行三十里水路,人是比不上的。」
  說話之間,但聞得蹄聲得得,這才見紀、索二人一路策騎如飛而至,轉瞬間已至眼前。見面後發覺到茅鷹竟先來了,不禁面現驚訝,一時俱都留了仔細。他們雖久仰九幽師徒各負異能,到底不曾親眼目睹,眼前這個茅鷹不過是居士身邊一個弟子,卻已是如此了得,設想九幽本人當不知更是如何。一時對眼前茅鷹俱都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心存輕視。
  往常高煦來此,照例有一番朝廷禮數,住持行宮的太監、宮女,理當列隊出迎,張傘出幡,黃紗夾道,聲勢之顯赫,較之皇帝本人亦不遜色。今天情形不同,一切都不欲人知,自是免了。當下即由紀綱入內打點,不過只驚動了幾個太監,隨即把高煦迎了進去。
  冬暖閣雖是一處行館,規模亦相當浩大。
  說是不欲人知,到底也隱瞞不住。高煦才更衣坐定,外面已站滿了人,等候請安賜見。即由紀綱代宣旨意,此行只是路過小憩,一兩天就走,著令各回本位,不再打擾。
  整個酒筵裡,白面無鬚、形容清懼的蓋九幽,只動了幾次筷子,吃了幾個「清蒸蓮子」和小小的一碗「燕窩羹」,這就放下了筷子,什麼也不吃了。
  他的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吃得很少,師徒二人都像是正在參習辟谷術,對於「吃飯」這件事,不大感興趣,只不過是應景而已。
  倒是那位二弟子「鬼見愁」茅鷹,吃得甚多,來者不拒,酒到杯乾。也虧了他,要不然整個酒筵也就太單調了些。
  對於「漢王」高煦來說,「降尊纖貴」的來拜訪一個江湖人物,確是前所未見。由於見面之先,紀綱的一番形容,簡直把蓋九幽說成了在世神仙,無形中更加重了高煦對他的神秘感,容得見面,得睹對方尊容之後,才知道這位所謂的「九幽居士」、「陸地神仙」,不過是個形銷骨立的老人,非但如此,最令高煦驚訝和失望的,原來對方竟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
  盤坐在錦褥鋪就的特製座椅上,事實上他每一次必要的移動,都必須仰賴兩名童子的搬動,一襲百雀羽氈,永遠覆蓋著他的下半個身子,讓人疑惑著他的那一雙腿到底是「癱瘓」了呢,還是根本就「不存在」了?或是……
  雖然如此,漢王高煦對他可也不敢輕視,僅僅只由他身邊的兩名弟子對他的恭謹,以及紀綱所表現的諸般遷就,即可以推想出,這老頭兒是個絕對不簡單的人物。
  一席悶酒,總算結束。
  在盆景交映、書畫古玩四下陳置的暖閣裡,王爺「賜茗」待賓,這個場合,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
  「雷門堡這一年來,對朝廷的支持,王爺很感激。」紀綱一臉笑意地說:「這次北征之後,百廢詩興,對貴門將會更有借重,於公子私,王爺的意思,都希望居士能大力支持。」
  九幽居士冷削的臉上,不著一絲笑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即使睜開來也像是睡著的樣子,偶爾,他向一個人注視的時候,似有兩線流光,透過他半開的眸子,直射過來,那時候你整個的情緒,便為它緊緊的抓住,這便是他最大的「異於常人」之處。
  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九幽居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紀綱的這種說法。緊接著他鼻子裡卻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乍聽起來有若飛蠅繞空,那是一種奇異的「嗡嗡」聲,起自九幽居士鼻咽之間,聽在耳朵裡,確實不是滋味,怪不舒服。
  高煦簡直驚異了,弄不清對方這是在幹什麼?然而,一旁陪侍在座的韋、茅二人,卻似集中精力,仔細聆聽著什麼。
  敢情這發自老人鼻咽間怪異的聲音,竟是他自創江湖的獨門秘語,堪稱前所未見,聞所未聞。透過鼻咽的一種奇怪的顫動,那聲音不徐不疾,卻是頓抑有韻,借助於這些怪異的音色,九幽居士已把他要說的話,傳達給他的兩名弟子。
  年過六旬、貌相清奇的韋一波,在諦聽過九幽居士的一番奇異「鼻哼」之聲後,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才轉向漢王高煦,「首先,家師向王爺致謝這一年來的金錢饋贈,家師的意思,貴我雙方,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比較起來,我們所失去的,不過只是一些金錢而已,而王爺方面,可就嚴重多了。」
  高煦一笑道:「啊?」
  韋一波冷冷地道:「家師運神之術,世罕其匹,已經算定今後五年之內,王爺內外公私均須處處小心,一個應付不當,即有殺身之禍。」
  高煦神色變了一變,頗似不悅道:「是麼?什麼人有這個膽子,什麼人又有這個能耐?」
  韋一波冷笑了一聲,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這時候,那位九幽居土鼻子裡卻又發出了奇異的「哼」聲,高煦不自禁地向他看去,只是他鼻翅張動,開合有序,那奇異的聲音,便自鼻孔裡向外傳出,其時,那一雙細長的眸子,顯然已大大睜開,冷峻的目光,直直向著高煦逼視過來。
  韋一波容得他「哼」聲稍頓,隨即向高煦道:「王爺強敵甚多,眼前就有最厲害的敵人環伺身邊,略有疏忽,即遭不測之災。王爺如不健忘,白天之事,應該記憶甚清,那一男一女,都大非常人。此事已由茅師弟據實報告,我們目前正待進一步觀察他們的動態,根據茅師弟的描敘,我們甚至於已猜測出那位企圖不利於王爺的少女,乃出身於一個極為神秘的武林門戶……」
  才說到這裡,九幽居士鼻子哼了一聲。
  韋一波頓了一頓,臉現微笑道:「家師擔心我會說出那一秘密門戶的名稱,那麼一來,便自破了對方的規矩,在事實的真象還沒有明白以前,如此大敵實在不欲樹立開罪!」
  一邊的紀綱怔了一怔,忍不住插口道:「當時情形,令師並不在場,也許還不十分清楚,事實上那個少年女賊,手下毒辣,若非特別因素,再以王爺宏福齊天,後果早已不堪設想。」
  韋一波搖搖頭說:「紀大人你也許還不清楚,我們師徒一向甚少出門,但是武林中的一些特殊動態,卻也休想能瞞得過我們,你們白天發生之事,茅師弟已有所見,經過他的一番描述,我們已略知大概,家師對此事極為慎重,已在密切觀察之中。」
  紀綱原希望由對方嘴裡得知君無忌與那個向王爺行刺的少女的確切身份,以便著手部署,進而將對方整個門戶一舉殲滅,不意蓋氏師徒卻無意洩露,甚至態度暖昧,竟然說出「不欲樹立開罪」的話來,聆聽之下,大是失望,一時甚為不樂。
  韋一波看了紀綱一眼,雙眉輕皺道:「這件事很是複雜,包括那個道人在裡面,每一個人都大有來頭,甚至於本門都有所礙難。」
  微閉雙眼的九幽居士,聽到這裡,不禁點了一下頭,表示所說不錯。
  其實這個韋一波本身武功、閱歷均極深碩,較之乃師實已相差不多,由於九幽居士的不良於行,韋一波事實上所擔負的責任,甚至於較其師更為重要。很多事根本無需取得九幽居士同意,逕可自行做主。
  「紀大人!」韋一波繼續說道:「家師這一次出山,武林中所知不多,除非萬不得已,我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樣可免掉了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對你們我們都有好處,這並不是我們怕事,實在是我們不必要樹立許多強敵。」
  紀綱一笑道:「當然,當然,貴門這年來為朝廷效力之事,王爺早已深知,這一次難得貴師徒全數光臨,王爺的意思,是想即日請三位貴客遷居到王府之中,一來可以就近請教,再者也可以保護王爺的安全,不知道你們師徒意下如何?」
  「紀大人太客氣了!」韋一波淡淡地笑道:「剛才已說過了,我們目前的身份實在還不便暴露,只能在暗中注意,為王爺盡力,而且,這裡過於招搖,我們實在不便過於打擾。」
  紀綱怔了一怔:「這麼說,韋堡主的意思……」
  「我們明天就走!」
  「這……」紀綱大為不悅地道:「太快了一點吧?」
  韋一波搖搖頭道:「紀大人不要誤會,剛才家師已經交代過了,我們雖然搬離冬暖閣,但是王爺的安危,卻時時在顧全之中。為了王爺的安全,家師已指派師弟茅鷹,暫時隨同王爺回府,聽候王爺差遣。」
  一旁的茅鷹,立刻站起,雙手抱拳,向著高煦轉身施了一札。
  韋一波緩緩說道:「茅師弟年歲雖輕,卻已盡得師門傳授,一身內外功力,敢誇世罕其匹。他為人外剛內細,有他隨侍在王爺身邊,定能防範一切,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漢王高煦先時已目睹茅鷹之神出鬼沒,尤其是他的一身傑出輕功,簡直神乎其技,有他隨侍身邊,加上索雲二人之力,自己安全料可無憂,當下隨即點頭答應下來,「這麼說,我就多謝了!」說著,轉向面前的茅鷹,點頭道:「茅壯士你屈就了。」
  茅鷹顯然早已聽囑師令,見狀恭謹抱拳應了一聲:「不敢!」隨即退席離座,恭侍高煦身側,不再離開。
  高煦甚為喜悅地打量著他道:「凡為本王盡力之人,最終都將有一份賞賜,我不會虧待你的!」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你的一身輕功,方纔我已見識,果然不同一般,想來其他方面也必不差,眼前無事,何不露上一手,也讓我開開眼界,怎麼樣,你可願意?」
  茅鷹應了一聲,一時頗現猶豫。
  紀綱早有見識對方武功之意,聞聽此言,大表贊同,笑向茅鷹道:「王爺最是愛才,久仰二堡主一身功夫了得,既是王爺有令,足下可不便推辭呢!」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旁點頭道:「王爺的旨意,敢不從命,師弟你就現一現你的『霹靂元陽』功吧!」
  再向座上的「九幽居士」看時,這老頭兒竟似睡著了,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身子紋絲不動,彷彿現場發生之事根本就與他無關。
  茅鷹領受師兄命令,略略點了一下頭,轉向前座高煦道:「王爺與紀大人都這麼說,我便只有獻醜了。」
  一面說,卻將一隻胳膊緩緩收回前胸,只見他五指下彎,狀如鷹爪。一霎間,那張似同鍋底般黝黑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猩紅色。
  與此同時,他那只微微彎曲的手腕,隨即向外緩緩推出。高煦目睹之下,一時卻也不知他是在鬧些什麼玄虛。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由於本身是個「練家子」,內功精湛,是以目睹之下,立時便知是怎麼回事,一時面現驚訝。
  各人注意看時,茅鷹的那只右手,顯然推勢未已,卻有一陣陣隆隆之聲發之四壁,緊接著整個房子都為之震動起來。那隆隆聲宛若雷鳴,分明起自當空,實則發自室內,由正中一定位置,緩緩向外擴散開來,當是巨大無匹之力,以至於四窗皆被逼擠得「咯咯」作響,座上各人一時也都有了反應,先是衣袂飛揚,漸漸地彷彿有一種巨大力道,用力的震撼著身軀,像是迫使著自己向後面退移模樣。
  隨著茅鷹緩緩向外推動的手,這種現象更趨迫切,隆隆聲更加顯著,一切力道皆為來自茅鷹那只推動的手,那樣子彷彿是他在推動著一隻無形的萬鈞巨鼎,這般大力,終使得四窗齊開,爆發出轟然一聲大響。
  高煦一時大驚,「啊」了一聲,只以為整個廳堂皆倒了下來,卻不知一聲大震之後,緊跟著的卻是一片無邊靜寂。
  正中的茅鷹,展示了這一手「霹靂元陽」氣功之後,顯然已力盡勢竭,黑裡泛紅的臉上,甚至於佈滿了汗珠,只見他上胸起伏頻頻,竟自喘息不已。
  無論如何,這一手氣功,已展示了他不同凡響的驚人功力,非只是高煦本人,就連一向趾高氣揚的紀綱,也不盡大為折服。
  「好本事!」高煦愣了半天之後,才拍手叫了聲:「好!」
  正是這一聲「好」,掩飾了一件不為人知的細巧隱秘,一條極見輕靈的人影,在舉座歡笑的一剎那,箭矢也似地自彩屏之後,向著敞開的軒窗之外如飛遁出,一發如鴻,落地無聲。
  雖說如此,卻難能掩盡眾人耳目。
  看似睡著了的「九幽居士」蓋九幽,忽地睜開了眼睛,其時他的那個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察覺到了。
  「有人!」隨著韋一波的這聲喝叱,各人循其目光,一齊回過頭來,向著窗外看去!
  有似飛雲一片,又似長空一煙,那條纖細的人影,實際上確是太快了,不過是彈指的當兒,已越上了東邊的殿閣,借助於葡萄花架的輕輕一彈,便自竄上了高有十丈、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琉璃殿瓦。
  「打!」發聲人出自窗外。緊接著一雙「甩手箭」,尖嘯聲中,直襲對方後項。一條人影拔空而起,現出了王爺那個隨從侍衛索雲的背影。
  索雲一直負責在外面小心防範,仍然防不勝防的讓對方混了進來,王駕安危所繫,焉能不令他為之驚心?
  隨著甩手箭的出手,輕叱一聲,緊跟著騰空而起,直向殿閣上撲去。
  只是較之前者那般輕靈身手,他顯然差得太遠了,容得他撲上來,對方那條纖長的人影,早已星移斗換地易了身位,改向滿置奇花異草、山石亭閣的御花園縱落過去。
  索雲先時發出的一雙「甩手箭」,由於對方的身法太快,距離過遠,在對方快速離奇的身影晃動之下,竟自雙雙打了個空,「叮叮」落在瓦面。
  索雲方自撲上殿瓦,對方卻又換了位置。兩者相較,索雲身手顯然失之過慢,以此相距,萬難湊合,看來索雲是空忙一場,終將無能追上,自然更談不上與對方中途狙擊了。
  看到這裡,高煦身後的茅鷹,似乎萬難保持沉默。當然,他既已受命隨侍高煦,當拚死護駕,目睹及此,便身形連閃,已自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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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冬暖閣雖是皇帝一處行宮別館,卻也甚具規模,較諸一般大戶人家,實是不可同日而語。茅鷹居此已有多日,早已把園內地勢探得十分清楚,就地形上實較來人要熟悉得多。他身形既快,連續的幾個快速起落,已抄向對方側翼不遠。
  至此,他才恍然看清了對方的真實形象,正是日間在露店現身,意圖不利於漢王高煦的那個長身少女。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使得茅鷹吃了一驚。由於「九幽居士」的一番囑咐臆測 ,他己對這個少女存有相當戒心,乍見之下,未免怔了一怔,卻也不容對方就此退身,一驚之後,即速施展全力,緊躡著對方前行的窈窕身影追了下去。
  兩條人影,都堪稱奇快無比,哪消片刻,俱都消失於巍巍宮牆之外。
  茅鷹身法極快,向以輕功自負,只是前行的長身少女,較之他並不遜色,更似有以過之。是以,他一腳踏出宮牆,便自失去了前行少女蹤影。
  濃林衍延,翁翳深邃,當此夜色初現的一霎,所見甚是朦朧。武林中有「逢林莫入」的告誡,茅鷹卻偏偏予以忽視,仗著他一身武技,自出道以來,除了師兄韋一波之外,實在還沒有遇過敵手,自是藝高膽大,目高於頂。只是眼前這片樹林子佔地過大,方圓怕沒有百十畝,倉卒中於其間找尋一個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同於「海底撈針」。
  茅鷹那張黑臉一霎間變得極是陰沉,圓睜著一雙滾圓的眼睛,骨碌碌只是打轉。
  夜色之來臨,簡直不著邊際,轉瞬間已是一片黝黑。
  茅鷹硬是忍不下這口氣,一隻手探入囊內摸出了隨身的「千里火」,迎風晃動,「叭嗒」一聲,亮出了尺許來高的火苗子。
  這當口兒,卻聽得一聲少女的嬌笑,隨著拂面的晚風乍然傳來。即使笑聲裡不失嬌柔,亦不禁令人悚然而驚。
  隨著人影的晃動,左方六七丈外,現出了前見少女的曼妙體態。一聲喝問傳來:「姓茅的,我知道你,怎麼樣,要跟我比劃比劃麼?」
  雖然高持著千里火,這個距離之內,也難能把對方的臉看清了。秀髮飛揚,裙角飄飄,襯以高挑曼妙身影,給人以艷鬼芳魂的感覺。茅鷹在苗疆地區,由於出沒無常,手下毒辣,乃致博得了「鬼見愁」這個外號,本人之刁鑽難纏,實可想知,想不到今夜卻遇見了比他像似更難纏的人,眼前挑明了要與他一分高下,如何退卻!
  「哼!大姑娘,我接著你的就是了!」茅鷹說時向前踏進了一步:「大姑娘,你報個『萬兒』吧!」
  長身少女應了聲:「何必多問?」嬌軀轉處,已自沒入林中。
  茅鷹自是放她不過,冷叱一聲,足下頓處,直循著對方隱身之處,快速縱入。
  林子裡一片黝黑,茅鷹縱身而入,高舉著手裡的千里火,火光明滅,將此遠近尋丈之內,照得一派通明,只是再遠了可就難能看清。
  「喂!」茅鷹四下打量著,一面叱道:「姓茅的來啦!大姑娘你出來吧!」
  話聲方頓,即聽得暗中少女一聲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緊接著一縷尖風,「哧」地破空而至,火光映照裡,像是有一縷極細的銀色光華一閃而至。
  「鬼見愁」茅鷹一身武功甚是可觀,只是到底出身苗族,閱歷未免不足,像眼前少女所施展的這類暗器,真個前所未見,聞所未聞,其實他內功精湛,昔日從師兄練功,便習過嚴格的收發暗器身手,即使「暗器聽風之術」也頗不含糊。眼前暗器,由於體積過於細小,簡直看不清是什麼物體,茅鷹確是沒有把它當回事,打量著不過是一枚細小的鋼珠,隨即運施一個「拈」字訣,即以右手拇食二指,向著那枚暗器之上「拈」去。
  這卻也怨不得他閱歷不足,事實上當今武林,又有幾個能識得這類「彈指飛針」!
  茅鷹一雙手指,確是巧妙十分,時間、部位、準頭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偏偏力道有所不足,容得他發覺有異,待得施展,「內氣」功力,將對方那枚細小的暗器吸附於掌心之上,其勢已有所不及。由於暗器本身過於細小,拿捏於雙指間,宛若無物,卻有一股尖銳的力道,直刺而出。茅鷹只覺得兩指間微微一麻,那一絲細小銀光,已自其二指間滑了出去,雖只是細小的一縷勁力,其尖銳強勁,卻似無堅不摧。
  茅鷹大驚之下,隨地閃身迴避,卻似慢了一步,當時只覺得左肩頭上一陣子刺骨酸疼,已吃對方飛針,深深刺入肩頭。
  「啊!」一陣子砭骨奇酸,手上的「千里火」竟是再也把持不住,撲地跌落地上。
  猛可裡面前人影一閃,對方那個長身少女,鬼魑般地輕巧,挾著大股疾風,已倏乎眼前。人到手到,好一式「玉女投梭」,一隻尖尖素手,已自向茅鷹左肋上直插下來。
  觀之長身少女出手,不愧大家名門,稱得上「高秀超逸、綿密精嚴」,配合著她奇快的身勢,整個人已似化為大股罡風,一古腦直向著茅鷹全身罩落下來。
  對於茅鷹來說,簡直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肩上暗器在一陣酸疼之後,毫無感覺,可以肯定必定深入肩內,急待探視拔除之,偏偏對方少女行動迅速,來去直如野雲振飛,去留無痕,簡直不容他少緩須臾。在她的纖纖素手以及強大勁力壓迫之下,茅鷹一時有全身吃緊的感覺,勢道之強,簡直前所未見,這才知道對方少女大非凡俗,分明大敵當前,一驚之下,禁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霎,退守皆難,除了厲手相拼之外,別無選擇,即使選擇後者,較諸對方卻也慢了一步。捨此而外,便只有死路一條,當下怒哼一聲,陡然間運提右掌,施展「霹靂元陽」掌力,一掌向外擊出。
  長身少女前此暗中窺伺,已知他掌力驚人,論及「搖光殿」秘功,原也無懼於他,只是眼前她卻無與他一拼的必要,對方為圖自保,竟自連看門功夫都施展了出來。她當然知道對方所施展的「霹靂元陽掌」,最是耗損氣血,大力運施之下,正為暗器「飛針」有可乘之機,如是,根本也就無需自己的再行出手了。一念之興,卒使她改變了對敵的初衷。
  茅鷹這一掌,既是全力出擊,自然非同凡響,掌力堅實,直似有開山裂石之威,偏偏對方少女竟似無意與他接觸。
  隨著茅鷹掌力之下,長身少女亭亭嬌軀,宛若飛雲一片,陡地狂飄而起,一起數丈,已自落身於高可參天的樺樹之巔,起落間一片輕靈,不著一些兒濁力,正是「高遠峭拔,清氣盤旋」極上乘武術輕功的境界。
  「鬼見愁」茅鷹那等實力的一擊,非但沒有傷著對方,竟似連對方衣邊兒也沒有沾著,隨著他探出的右掌,風柱般地捲起了一股狂飆,巨力之下,只聽得一陣子「卡喳」爆響,正面一排巨樹,首當其衝,竟自齊腰折斷,枝飛葉揚,形成了驚人氣勢。
  漫天枝葉尚未落定,空中少女,卻已再次飄落,身法之快,出人想像。
  茅鷹一掌落空,即知不妙,慌不迭回步抽身,左腕抬動,待將以「左翅飛雲」,虛作聲勢,用以掩身而退,卻不知手腕方動,肩頭上一陣奇疼,間以砭骨的酸,那隻手情不自禁地便自又落了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一個「快」。茅鷹一招失手,敵人又是出奇的快,一容進身,先機頓失,再想退身,哪裡還來得及?
  眼前銀光乍閃,隨之而起的是一聲寶劍出鞘的「龍吟」,茅鷹只覺得喉上一緊,已被對方冷森森的雪亮劍鋒,比在了咽喉部位。
  「鬼見愁」茅鷹以其傑出武技,睥睨苗疆,十數年堪稱絕無敵手,想不到今日初初一現,竟自敗在了對方一個姑娘之手。
  先時,他既已由師尊「九幽居士」處得到了告誡,偏偏自恃武功,猶自未把對方看在眼裡,這一霎在對方劍鋒向喉的當兒,才自知道了對方厲害,卻已進退無能,轉動皆難。
  非只如此,透過了長身少女掌上青鋒,更有砭人心肺的一道冷森森劍氣,打由喉頭透體直下,所過處血脈俱僵,一時通體如冰,便自泥塑木雕般定在了當場。
  無疑,長身少女這一手「劍氣定穴」手法,武林前所未睹,顯然還不多見。茅鷹之驚忿,更是可以想知了。
  他當然知道,透過對方劍尖上那一道冷森森的劍氣,正是習劍者所難能達到的「劍氣」境界,此時此刻對方姑娘若是有意取自己性命,根本無需出劍,只需將此劍氣向外一吐,茅鷹必將穿腸破肚致死無疑。有了這一層認識,茅鷹登時銳氣盡消,只以為對方立即要取自己性命,霎時間嚇得面無人色,只管睜大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看向對方。
  這位長身少女,正是來自當今那個最稱神秘的武林門戶「搖光殿」、且最蒙殿主李無心疼愛的義女沈瑤仙。眼前這一步棋,原是她蓄意部署,想不到如此順利的即將茅鷹制伏劍下,若是依著她一往性情,當毫不猶豫的將對方斃之劍下,只是那麼一來,勢將結怨於「雷門堡」,成了不共戴天的大敵,卻又不甘心就此縱之而去,一霎間內心大為猶豫。
  心緒電轉,連帶著掌中長劍時晦又明,只把木立當前的茅鷹,嚇得魂飛魄散。然而,在沈瑤仙劍氣之下,全身血脈俱僵,休說是出手反擊了,簡直連轉動一下也是不能,此時此刻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她生平恨極了「助紂為虐」之輩,正是眼前雷門堡之所為,好不容易抓住了這個人,自不容輕易放過,卻也不便就下毒手,略事猶豫,把心一狠,正待施展辣手,先把他廢了再說,卻是沒有想到,此番情景,竟自落在了另一位高明者的眼中。
  在一聲幽淒的歎息之後,一人用著老邁的口音道:「姑娘劍下留情,敝門感激不盡。」
  話聲出口,緊接著一條人影,有似夜蝠翼空,自側邊一棵大樹上陡地拔空而起,長橋臥波般掠向眼前,真個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樹林子裡原極黑暗,仗著方才由茅鷹手上落地的「千里火」,尚未全熄,時明又暗,隱約的有些火光,尚可略為辨物,景像甚為迷離。來人身材高瘦,有似疾風一陣,已迫近眼前。
  驀然間,沈瑤仙已認出了他,正是人稱「摘星拿月」的韋一波。由於他的陡然出現,不啻大大緩和了沈瑤仙待將出手的殺招。長劍略偏,改直為橫,架在了茅鷹肩上,同時目光微轉盯向來人,沈瑤仙冷冷一笑,暫時按劍不移,倒要看看對方說些什麼。
  韋一波目睹下,嘿嘿一笑,緩緩說道:「姑娘劍法高明,不愧名門出身,在下如果這雙眼睛不花,普天之下,能以劍氣凌人,定人血脈者,除了敝門之旬,便只二三門派,姑娘妙手御劍,一招封喉,更似傳說中的『玉流星』手法,因此在下斗膽猜測,姑娘的出身,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至今仍不為外人所知的『搖光殿』了,不知是也不是?」
  沈瑤仙不禁暗中驚了一驚,表面卻是不動聲色,聆聽之下,甚是後悔,早知暗中有人窺伺,她萬萬不會以師門絕招出手,此時為韋一波叫穿,礙於雙方情面,卻不易再向對方猝使煞手了。
  「哼!」她卻不甘心地冷冷說道:「你以為說出這些,便能讓我饒過了他?」
  「好說!」韋一波抬起一隻手,緩緩揉了一下頦下短鬚:「這麼說姑娘已承認是搖光殿的出身了?」
  沈瑤仙道:「是又如何?」
  韋一波緩緩點了一下頭:「貴殿殿主,李無心女士,人中龍鳳,剔透玲瓏,風神獨艷,在下久仰之至,便是她膝下的一雙兒女,武林中亦每有傳聞,被譽為當今不可多得之少年奇才,如是,在下斗膽再猜,姑娘便是那位搖光殿的美麗公主沈姑娘了,真正是幸會之至。」
  沈瑤仙心中又是一驚,須知「搖光殿」乃一極隱秘的武林門戶,說是「武林門戶」,其實頗有不當,原因是多年以來,搖光殿一切有關行徑,早已逾越武林之外,獨行獨往,諱莫如深,簡直與武林中人扯不上一些關係,自不會為武林中人所關注,何以竟為對方摸得如此清楚?便是由此,沈瑤仙也要好好打量他一番了。
  韋一波清奇頎長,乍然看去,無異常人,甚至於髮色蒼蒼,無掩其老,只是透過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每見其內涵精光,所謂「至人貴藏暉」,越是高越卓絕之人,外表也越是平凡無奇,正由於此,沈瑤仙倒是越加的不敢輕估了他。
  諦聽之下,她微微笑了,「搖光殿既是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門戶,卻為足下探查得如此清楚,這麼看來,貴門的確是神通廣大,令人欽佩。」
  二人問答之間,沈瑤仙手中長劍,並未撤回,依然搭在茅鷹肩上,後者雖然暫時解脫了「定穴」之苦,卻依然在對方長劍控制之中,仍未脫殺身之危,他生性最是要強,像這般為人屈辱,簡直生平未有之事,連急帶氣,那張黑臉幾乎變成了豬肝顏色。「士可殺而不可辱」,沈瑤仙是深深明白這個道理的。
  如果說茅鷹所表現的是一副怯弱求饒姿態,很可能她便不會手下留情,而眼前茅鷹所表現的竟是忿怒羞辱,足證明這個人有血性,還有可取之處。況乎眼前有了韋一波的介入,情勢已不再單純,種種跡象的顯示,她已不能也不願意再向眼前的這個人施以毒手。
  是以,話方出口,陡地撤回了壓在茅鷹肩上長劍。後者只覺得身上一鬆,身形微晃,已飄出丈許開外。
  茅鷹簡直難以忍下胸中這口怨氣,怒吼一聲,猛地直向沈瑤仙身前撲來,然而他卻立時又覺出了不妥,身形未曾站定,便自又退了回來,一進一退,有似戲水蜉蝣,彈指間,已是丈許以外。
  沈瑤仙一動也不動地打量著他,她的激動,只現於一霎間的劍光璀璨,茅鷹果真膽敢進犯,保不住又將重蹈前轍。對茅鷹來說,他已是敗軍之將,況乎肩傷未去,再次的出手,實不敢操持勝算,總算有先見之明,臨時制止了這番魯莽衝動。
  茅鷹恨恨地向沈瑤仙看了一眼,轉向師兄韋一波抱拳為禮。左臂抬動時,才自覺出肩上一陣奇麻,簡直舉拳皆難,心中一寒,顧不得再與師兄招呼,倏地掉過身子,一徑運施如飛的功法,向林外遁出。
  打量著他離去的身法,沈瑤仙亦不禁為之動容,如果此人的武功也同他的輕功一般傑出,倒是不可輕視,自己所以輕易得手,看來與前發的暗器「彈指飛針」有關,如果他上來不曾為飛針所傷,是否還能這麼輕便就將他制伏劍下,卻是不得而知。腦子裡這麼想著,沈瑤仙一雙眼睛卻已轉向當前的韋一波,倒要看他持何態度。
  目睹茅鷹的離開,韋一波清懼的臉上,現出了一抹笑容,卻似含有無比的神秘。微微點了一下頭,他緩緩說道:「我這個師弟,一向目高於頂,自命不凡,他自幼生長苗疆,少習中原之禮,更不知謙虛禮讓,今天碰在了姑娘手上,活該要受些教訓,吃些苦頭,這麼一來,他今後便再不敢小瞧了別人,姑娘劍下留情,敝門感激不盡。」
  說到這裡,臨時頓住,微笑了一下,卻又接下去道:「姑娘身手,大有可觀,搖光殿秘功,果然名不虛傳,韋某今天總算開了眼界。以姑娘這般身手,只怕當今天下,已罕有敵手,實不必再以暗器飛針傷人不備,哼哼!在下不敏,為姑娘今後盛名所計,還望自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這老頭兒好精明的一雙眼睛,敢情連茅鷹肩上所中的暗器飛針,亦未能瞄過他微妙觀察。
  「原來你已經注意到了。」沈瑤仙笑道:「這麼看來你確是比你那個師弟要強多了,你這些話倒也不無道理,說來我這暗器『彈指飛針』,一向也只是備而不用,除非遇見了十分可惡之人,才難得一用,想不到為你一眼看穿,倒讓你見笑了。」
  這一句「十分可惡之人」,無疑是拐著彎兒罵人,韋一波焉能聽不出來?此人外表斯文,慢條斯理,其實較諸他那個師弟茅鷹更為自負,眼看著茅鷹受制於人,早已怒不可遏,若非顧慮方才茅鷹受制對方劍下,早已攻其不備,猝然向沈瑤仙出手發難,此刻茅鷹既己離開,解了一時之危,情形便自不同。在一連串的低沉笑聲裡,韋一波那張清懼的瘦臉,變得異樣陰沉。
  緩緩地向前邁了兩步,他冷冷地向著沈瑤仙抱了一下拳道:「搖光殿秘功,神奇莫測,在下不才,斗膽要向姑娘請教幾手高招,還請不吝賜正才好。」
  說話之間,他那一雙抱拳的手,已自向兩邊緩緩張了開來。猛可裡他那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漲滿了氣的氣球一般,倏地膨脹開來。蒼蒼華髮,在這一霎間也似有所異動,乍看上去,簡直像是個大刺蝟。
  這一切形象的顯示,只是霎時間之事,緊接著隨即又恢復如初。閃爍欲熄的地面火光餘燼裡,所能照見的,只是韋一波那一雙深邃的眼睛。
  不待沈瑤仙答應,韋一波已拉開了門戶,一雙看似鳥爪般的瘦手,一上一下,擺出了「托天按地」之勢,不容沈瑤仙藉故推辭,這個架是非打不可。
  沈瑤仙早已料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見狀平靜地點頭笑道:「我料定你不會就此干休,看來恭敬不如從命,久仰『雷門堡』神技驚天,要不然也不會為昏君父子效力!」話聲方頓,錚然作響聲中,掌中長劍已回插鞘內。
  地面余火已熄,樹林子裡漆黑一片,然而對於沈瑤仙、韋一波這類身負奇異內功的人來說,似乎根本沒有什麼影響。
  朦朧的現場,所能看見的,只是兩團黑忽忽的影子,仍然是相距七尺開外,彼此對立著。
  沈瑤仙當然知道這個韋一波絕非尋常人物,長久以來江湖上一直對於「雷門堡」這個奇異的武林門戶,有著不著邊際的種種臆測,「雷門堡」的武功在這種情勢裡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倒似與「搖光殿」的謎樣形象有幾分彷彿。現在,代表這兩個神秘門戶的主要角色,竟然戲劇性的邂逅一起,展開一場搏殺。
  「姑娘請發招吧!」說時,韋一波的身子,緩緩地矮了下來,一雙深凹的眸子,每現璀璨,正是精力充實,一舉待發的前奏。
  沈瑤仙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恍惚裡,她卻又變了方位,改站向對方側面。
  韋一波被迫不得不向側方跨出一步。
  沈瑤仙卻又移向正面。
  韋一波「哼」了一聲,又改向正面。
  沈瑤仙陡地騰身而起,烏雲天墜般,直向著韋一波當頭落來。
  韋一波作勢以待,眼看著沈瑤仙狀如飛鷹的身子,自空而臨,噗嚕嚕大片衣袂飄風聲裡,烏雲蓋頂似地直壓下來,卻是一落即起,翩若輕雲,就在這乍起的一霎間,一隻纖纖細手,已自遞出,直向著韋一波頭頂上直叩下來。
  這般出手,真個高明之至。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畢全身功力於一掌,端看這位「雷門堡」的掌門弟子何以迎接了。
  地面上像是猝然間遭遇到了極大壓力,風力衝刺下,形成了一團狂飆,沙飛葉揚,聲勢驚人。
  韋一波自一開始,就不敢對這個姑娘掉以輕心,實在是「搖光殿」那個神秘的門戶,對他內心構成了極大威脅,眼前姑娘,既然就是搖光殿內傳說中的那個神秘公主,自然具有駭世驚俗的能耐,卻是萬萬疏忽不得。
  像是一團鬼影,韋一波的身子風一般快速地旋轉著,黑暗裡忽然間像是幻化出無數條人影。畢竟這個出身於「雷門堡」掌門大弟子的一身詭異武功,不容置疑,眼前這一手「身外化身」說穿了無非是快速閃動下,利用人眼的錯覺而已,只是當今武林,能夠這般施展的又有幾人?
  沈瑤仙乍驚之下,那一隻遞出的纖纖素手,已不容撤回,隨著她指掌落處,只聽得「砰」的一聲,手觸處一片輕飄,宛若無物。
  這一掌雖沒有擊中韋一波身子,卻落掌於他飄動的長衣,纖手落處,一片巴掌大小的帛片,隨掌脫落,飄飄墜地。
  沈瑤仙這一掌雖然打了個空,但對於韋一波來說,仍是奇恥大辱,緊接著他的反擊行動,亦即施展開來,隨著沈瑤仙飛星天墜的落勢,韋一波猛可裡一個倒剪,已欺近到她的身邊。
  這老頭兒看來是動了火氣,吐氣開聲地叱了一聲:「打!」大股凌人的勁道裡,現出了他宛若鳥爪般的一雙瘦手,直向著沈瑤仙腰肋間插過來。
  對於沈瑤仙來說,一招失手,便已失去了先機,心中自有所警,只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對方韋一波為了拾回顏面,竟自施展出最辣手的招法,眼前這一手「倒剪殘梅」,手法迥異,顯然凝聚著「內氣」功力,沈瑤仙乍驚之下,簡直不容稍緩須臾,除了全力一拼,別無良策。
  雙方俱是難見的高手,又以所置身的武林門戶,標示著當今武林最崇高的威望,不出手則罷,一經出手,便只許成功,不容失敗。
  基於以上原因,沈瑤仙即使心存猶豫也是不能。眼看著韋一波勢如閃電的一雙瘦手,以雷霆萬鈞之勢就要插落下來,尖銳的「內氣」力道,使得沈瑤仙在接觸之始,已自覺出了不妙。這一霎,不要說閃身迴避了,簡直轉動皆難,萬般無奈的境況之下,她不得不施展出「搖光殿」的救命絕招了。
  「搖光殿」秘功,多是殿主李無心精心獨創。無師自通者多,一經施展,對方甚難防守,更何況所謂的「救命絕招」了。既為「救命」絕招,當然非比尋常。
  沈瑤仙長吸一氣,待將拼耗本身真氣,以本門「素女功」,間以「荷英飄花」手法,不退反迎,同時向對方全身四處要害攻去,這麼一來,即使韋一波招法再狠辣,也難以全身而退,很可能兩敗皆傷,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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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4:35
  眼前情勢,韋一波是主動,沈瑤仙立於被動,前者在出手之時,一旦沈瑤仙施出救命絕功,雙方便只有實力相加、兩敗俱傷之一途。
  這一霎真是要命關頭,看來已是無能化解,偏偏夜幕中不乏高明之人,對這難能一見的並世高手,樂其生而不願其死。隨著這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之後,三片樹葉串成一條,垂直出手,夾著極其尖銳的一片嘯聲,直向著韋一波正面飛射過來。
  不要小瞧了這三片樹葉,其上所加諸的力道,卻是萬萬不容忽視,以至於就連韋一波目睹下也不敢掉以輕心。韋一波招式已然遞出一半,若要他就此撤回,卻是心有未甘,驚怒中正不知如何應付,猛可裡,空中飛葉已變了方位,改縱為直,直循著倒剪而前的韋氏全身上下招呼過來。
  三片飛葉上,所加諸的力道,萬非等閒。韋一波一經耳聽,由不住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出手傷人,身旋處,疾若飄風,「呼」地已飛出丈許開外。
  雙方簡直無能化解的接觸,竟自硬生生的被毫無來由的三片樹葉給拆散開來。
  沈瑤仙、韋一波相繼一驚,一時暫息敵意,俱都向暗中落葉來處注視過去。
  天色是那麼的黑,況乎置身樹林,簡直什麼也看不清,然而,對於沈瑤仙、韋一波這類經過嚴格訓練、慣於夜間視物的內家高手來說,卻也無礙他們的辨物、來去,更何況三片樹葉本身已經標明了來人的藏身之處。
  韋一波本身就是個極慣夜戰的能手,才自博得了「摘星拿月」這個綽號。
  在他以為沈瑤仙萬萬躲不過方才自己的辣手絕招,卻是沒有想到,竟為伏藏在暗中的某人攪了局,三片樹葉看起來雖不顯眼,偏偏內聚真力,無異飛刀鋼鏢,這就迫使得自己改弦易轍,臨時撤了招,心中這口怨氣,如何忍得!
  來人顯然並無惡意,出手飛葉看來雖是向韋一波出手,其實旨在攪局,化解了一場兩敗俱傷的拚殺,居心不可謂不仁,只是卻不為韋一波所見諒。一聲怒叱中,韋一波已躍身而起,直撲向左側方大樹,隨著他遞出的右掌,打出了一掌暗器「鐵蓮子」。
  料想著來人絕非易與之輩,韋一波這一掌鐵蓮干,粒粒充滿了內功,一經出手,狀出飛蝗,直認著三數丈外另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樹身間發了過去。
  他的眼力果然不差。這棵大樹上正如所料,藏匿著那個諱莫如深的夜行奇人,事實上早在韋一波出手之先,他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是以韋一波這一掌暗器,儘管不失準頭,勁道又狠,卻難望能傷及對方片縷寸膚。
  隨著韋一波出手的暗器,大樹帽子「刷」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宛若幽靈般倏地拔空直起,輕若無物地已落向另一棵大樹。
  那是一條頎長疾勁的人影,由於所著衣衫肥大,襯以天風,發出了噗嚕嚕大片聲響,緊接著一連三易其身,已是十數丈外。
  樹影婆娑,月光皎潔。來人第五度騰躍瘦軀時,現場已略有轉移,眼前林木稀疏,不經意已曝光於瑩瑩月色之下,便自一目瞭然,無所遁形。
  敢情是個黃衣束髮的道人,身後背著色澤光亮的一個大葫蘆,映著月色閃閃發光,好瀟灑的一副姿態!隨著他的一連串起落,宛若星丸跳擲,倏起倏落,一身輕功,顯然利落至極。
  只是現場的另外二人,可也不是弱者。
  道人在一連串快速起落之中,井未能逃開對方的視線。韋一波身形快速地撲縱向前,右手抖處,一連又發了三粒「鐵蓮子」。三粒鐵蓮子一經出手,成「品」字形,一上二下,挾著一陣子輕嘯,直認著道人背後擲去。
  黃衣道人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般,倏地轉過身來,大袖揮處,叮的一聲輕響,已將空中暗器收入袖內。
  把持著一霎良機,韋一波冷叱一聲,倏地來到近前,起落間宛若搏兔之鷹,卻將一雙手掌,直向黃衣道人胸腹拍到。大股勁風,隨著他的出手,怒濤般直拍過去。
  道人長眉挑動,哼了聲:「好掌力!」猛可裡揮掌直出。
  四隻手掌不偏不倚地迎在了一塊。卻是一沾即分,刷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好疾厲的勢子!像是乍然紛飛的一雙燕子,一高一矮,驀地分了開來。
  帶著一聲長笑,黃衣道人足足拔起來有兩丈高下,落向一棵大樹枝丫。韋一波亦似滾地旋風,閃出了數丈以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雙方雖只是一度接觸,卻己肚裡有數,大可到此為止,再打下去可就不知進退,非見真章不可了。
  韋一波躍起站定,滿臉驚訝表情,冷笑著正待開口說話,對方大樹上那個黃衣道人,長笑一聲,先自發話道:「韋老大,得了,見好就收吧,我們沒有殺妻奪子之恨,犯不著拚命,你說是也不是?」話聲不大,卻是中氣十足,語出方落,大袖揮動呼然作響聲中,再一次猛升而起,已竄上了大樹頂尖。
  映著一天星月,但見道人長衣飄飄,襯著他身後光澤閃爍的大酒葫蘆,可真有「飄飄羽化」登仙的氣勢,此情景一經落入韋一波眼中,由不住怔了一怔,忽地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來。
  他這裡還不曾來得及開口,黃衣道人足下頓處,又似脫弦之箭,直向著另一棵大樹上飛射而去。
  這一次倒是沈瑤仙放不過他了。「搖光殿」秘功,世罕其匹,即使輕功也不例外。
  當真是「八方風雨」之勢,想不到幾個名重江湖,索來難得一睹的高人異士,俱都集中於此荒涼地方來了。
  本持著「搖光殿」惟我獨尊的盛譽,沈瑤仙絕不甘心一份寂寞,更不肯平白受惠於人。
  「道長慢走!」嘴裡清叱著,一連三數個快閃,疾如星丸跳擲,沈瑤仙已追了過去。
  韋一波正在猶豫,不知對道人該持何立場,沈瑤仙這一追上去,他反倒落得清閒,度量眼前情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此抽身自去,不失上上之策。
  觀諸眼前,兩個人身法一經展開,真有風雨雷電之勢,轉瞬間已沒入林陰深處。
  黃衣道人那等快捷的勢子,竟自未能甩開身後的沈瑤仙,一番快速追躡,眼前已換了另一境界。
  在一片高起的濃密叢林之下,蕩漾著靜靜的一泓流水,明月有情,揚灑出匹練般一道銀光,這靜勢中的動態,頗有鎮人心魄,滌俗趨雅之勢。
  黃衣道人直落而前,井無中止之勢,袍袖揮處,翩若飛鴻,直向溪面墜落。
  溪面漂浮著自上流彙集而下的許多浮物,朽木殘枝,不乏落腳之處。自然那卻非一等一的極上輕功不足一逞。准乎此,黃衣道人所展示的這一手「登萍術」,自有其傲視群儕,高高在上的狂態。
  沈瑤仙偏偏不容他一枝獨秀,獨佔勝壇。她所展現的姿態,有著仙女的窈窕。翩翩乎如水面白鶴,宛似春風一掬,在她足尖踏及水面枯枝的一剎那,婀娜身影,更似紋風不動,一任足下所顯示的驚濤駭浪,卻與她不生於系,溪水湍疾,轉瞬間,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數丈開外,這一手水面輕功的較技,端的別開生面了。
  浪花簇翻,水聲潺潺。
  緊接著,水面上的一道一俗,已雙雙拔身而起,卻是不謀而合,無獨有偶,雙雙已落身岸上。動靜間一片和諧自如,不著一些兒搏殺之氣。
  「搖光殿秘功,罕世無雙,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姑娘青出於藍,較之貴殿殿主,卻也相去不多,無限欽佩之至!」話聲顯示著一份欽敬,這個遊戲風塵、一向目無餘子的道人,竟自一掃往日的滑稽,變得謙和宜人、斯文多禮了。
  沈瑤仙聆聽之下,良久發出了一聲歎息,幽幽作色道:「道長想必就是來自大漠的前輩名宿『海道人』了,請恕我的失禮。」說時抱拳,平施一禮。
  道人說了聲「不敢」,倒也受了。打量著面前佳人,只覺其冰姿清澈,如瓊林珙樹,窅冥幽淒,雖亂頭塵服,不掩其風神獨艷,真個我見猶憐。想到了她的出現,正無異在執行搖光殿的一項神秘任務。「搖光殿」殿主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女人,她的未來動態,真正堪人憂慮,莫道是風馬牛與己無關,事實上一朝踏入江湖,便自息息相關,越是高高在上,越是難以擺脫乾淨,冥冥中自有牽連,絕難置身事外。又想到了一朝與「搖光殿」的可能對立,海道人不禁自內心浮現起一片隱憂。
  「姑娘閱歷不差。」海道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說的那個海道人,過去的鬍子長,也有人叫我海鬍子,因為愛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說來說去,反正就是我一個人,平素閒雲野鶴慣了,一向少入中原,搖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貴殿主李無心,自視絕高,高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禮見責,萬祈、萬祈!」一邊說,頻頻抱拳,不覺呵呵有聲地笑了起來。
  「道長你太客氣了。」沈瑤仙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向對方看著,緩緩接道:「這一次我離山外出之時,殿主特別關照我,要我禮敬的幾個人物之中,海前輩你就是其中之一,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碰見了,倒是巧得很!」
  「是麼?」海道人哈哈笑道:「貴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裡,居然還會有我這麼一號,實在榮幸之至。」邊說著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瑤仙偏不容他裝瘋賣傻,一笑置之。「海前輩,搖光殿久居天外,與人無爭,殿主高潔自愛,大體上,尚能享有一份尊榮,這些年來令出必行,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絕不會損命而歸,各方高人,也都有一份厚愛照顧,想必海前輩你也聽說過了?」
  海道人點了一下頭:「不錯,姑娘話中有話,請直言不諱,貧道洗耳恭聽。」
  「好!」沈瑤仙微微一笑道:「漢王高煦多行不義,我意相機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道長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海道人怔了一怔,搖搖頭慨歎一聲:「他的氣數未盡,姑娘你就不必枉費心機了。」
  「是麼?」沈瑤仙冷冷地道:「我還以為道長對他心存偏袒,不欲外人對他圖謀不利呢!」
  海道人又自歎息一聲,頓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權利熏心,素行不良,但為人果斷,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份義氣,較之一般奸宄小人,卻也不可混為一談,況乎眼前朝廷正在用兵之時,朝中諸將,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閃,群龍無首,難免不起內亂,予北方韃靼以可乘之機,可憐受害的卻是無辜百姓,姑娘何不網開一面,賜以新機,再觀後效,豈不是好?」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沈瑤仙聆聽之下,一時無言以對,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色已見和緩,微微點頭笑道:「不是道長提起,我倒是疏忽了這一點,這麼說,卻是我失之魯莽了,且將此事壓在北征之後再說吧!」
  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從善如流,設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貧道粗知易理,善以觀人,這朱高煦,今日氣勢正盛,北方韃子非此人不足以鎮服,兩相權衡自以保境安民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讎,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沈瑤仙由不住私下慨歎一聲,暗自慚愧,海道人這番話,無異醍醐灌頂,發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憑直覺,其與善惡功過,亦只重眼前所見,耳中所聞,卻未能顧及前後,盱衡大局,是以殺其惡,非真惡也,觀其善,非真善也,這「善」、「惡」二字,細推起來,其義理亦大矣,當觀其動機表裡,分其狹廣始未,萬不能意氣用事,否則大錯鑄成,悔之莫及矣!這些道理,顯然還是她第一次悟及,義母李無心卻不曾與她說過。
  「那麼,是我錯了。」打量著眼前道人,她說:「這個朱高煦,我耳聞他做了許多壞事,難道都是假的?」
  「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個人的所有作為,其為善惡,冥冥中皆有記數,當不會以私涉公,亦不會因公犯私。高煦輕趫善騎射,雄武神猛,能鎮百萬之師,故此能於歷次戰役屢建戰功,確是事實,但為人反覆,權利熏心,私德敗壞,亦不可勝計,於此亦不能一筆抹煞。」
  說到這裡,海道人冷笑一聲,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權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謀孽東宮,力謀奪嫡,便是惡貫滿盈,死期近矣。」
  長長歎息了一聲,海道人又自喃喃說道:「天道之於人每應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為,以至最終結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對他存有一份癡望,無非企冀人定勝天,准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無非都皆在這個設想之中,以圖最後努力,只怕……」
  一陣風起,滿地落葉蕭蕭。空中那一彎上弦月,卻忽然給烏雲遮住了。流水淙淙,樹影幢幢,直似無限淒涼。
  「能與姑娘盡此一夕之談,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後會之期,相與行善,自求多福吧!」話聲一落,大袖揮處,宛若飛雲一片,陡地騰空直起,已自落向高處叢林,再次閃動,已無蹤影。
  「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這兩句話,令她一時不解,久縈心中,不能釋懷。
  她原來有很多話,還打算問問這個道人,諸如他與君無忌的交往……進而揣摸出君無忌的出身來歷,以為今後行事借鑒參考,想不到對方道人話聲方頓,卻自個兒走了。
  這個「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蹤怪異,向是獨來獨往,絕少涉身中原,這一次破例入關,想來必非無因。奇怪的是,以他閒雲野鶴的素行,竟然會介身漢王高煦事件,不惜與「雷門堡」之九幽居士為敵,卻又對高煦其人,心存姑息,豈非大相悖謬?
  沈瑤仙雖然離山來此不久,可是連日來所見所聞,無一不奇,固然君無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無如附同在他身邊左右的一干人等,諸如春若水、駝背人,以至於眼前方自離開的這個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摻入的雷門堡一干老少,卻似乎與他或多或少均有關聯,勢將不能掉以輕心,一概忽視。若待有所瞭解,又怕涉身其間,脫身不得,豈非有悖於此行宗旨?想來果也是麻煩之事。
  這麼多奇異的人、紛亂的事,所顯示的實在是一片錯綜複雜,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季貴人獨自做著針線。兩盞銀質「彩貝鴛鴦」對燈互映下,顯出了她靈巧的手藝。那是一襲「玉蟒戲袍」的大件玩藝兒,金絲銀線,間雜著細碎的珠寶片兒,綴落在鵝黃色閃閃有光的錦緞面上,確是具有氣勢,栩栩如生。
  那是一組十二大件的重頭活計,「季妃」手不停針地已經工作了個把月了。
  打從她跟了王爺,短短的幾個月,屢蒙青睞,由一個幸承侍寢的姑娘「穗兒」,搖身一變成為了今日的「貴人」身份,雖還不曾蒙聖上賜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稱呼了。
  「季妃」,多麼美而充滿了綺麗幻想的一個稱呼!那是她往日簡直難以想像的高貴身份,摸不著,看不見,簡直一如天邊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會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這裡,季貴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正視著所見的一切,長長地透上一口氣兒,證實著一切所見,包括自己的這個人,都是真的,不是夢。接下來,她便情發於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靨裡涵蓋了她的無邊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對所擁有的一切,早就滿意了。
  彩貝組燈搖曳著謎樣的光,映襯著繃架上大幅的織錦鍛光,所顯示的那一條七彩巨蟒,更見生氣,把一雙紅寶石嵌綴上去,點亮了巨蟒的一雙眼睛,可就更見凌雲躍海的氣勢,這般沖天直起、躍海升空的壯勢,所隱寓的微妙特殊涵意,也許並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爺的眼裡,卻似別有會心,而深為嘉許。
  季貴人為此得到了兩項意外的頒賞,「明珠滿戽」、「獺裘一襲」,兩樣東西,她卻都不佔為己有,珠寶給了父親,輕裘給了母親,算是一份女兒的孝心,為此,她更努力的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爺的大壽之期,獻上這一份纖手刺繡的壽禮,再有便是她「永愛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較之早先來時的夜夜專寵,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難得幸臨一回,有時候就是想見上他一面也是不能!
  季貴人不是沒有煩惱,也有她的隱憂,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總能替對方著想,先人後己,只要王爺快樂、健康,最重要的是確定她自己不曾像別人一樣的為他所拋棄,打入冷宮,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對自己要求得極少。
  耳朵裡像是也聽見過一些兒風聲,說是王爺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對方不是別人,竟是流花河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美人兒春小太歲。
  剛一聽見這個消息,著實使她吃驚不小,那是因為震撼於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春小太歲」就是這位大小姐的外號,早先在一次廟會裡,甚至於她還見過她一回,想到對方的那個俏模樣可真應上了那句俗話兒:「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第一次讓她感覺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給比過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纖毫畢陳,一絲兒也作不得假,就從那一次之後,春若水這位大小姐的絕世姿容,算是在她心裡生了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閉上眼睛,運神略思,對方清麗的倩影,立時便會浮現眼前,不曾絲毫走失了樣兒。
  她卻也知道,這個流花河岸數第一的大美人兒,其實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動劍,最是野性不羈,一個不對碴兒,動輒拿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帶刺玫瑰花。風聞她一身輕功極好,更能高來高去,飛簷走壁,取人性命於頃刻之間,傳說中的「春小太歲」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那是典型的「俠女」鳳范。這樣的一個人,如何會與漢王高煦聯扯到一塊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這裡,她都情不自禁地會搖搖頭,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純是無稽之言,想過幾次也就算了。王爺這一陣子甚少來她這裡走動倒是真的,「八成是為了公事吧?」每天來來往往,進出這裡的人極多,人頭兒是那麼的雜,他又都在忙些什麼呢?
  抬起頭,傻傻地瞧著面前的燈,整個腦子裡,滿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讓她領略到:原來一個人愛一個人、想一個人,滋味是這樣的。
  燈芯噗突突不停地跳動著,她的心這一霎彷彿也不再寧靜,是那種「若有所失」的情緒作祟。這幾天由於王爺不傳見,日子過得靜極了,她卻滿懷信心,並不氣餒,早起梳頭,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見猶憐,只等著風流多情的王爺一聲傳見。再見面時,她可要好好地訴訴衷曲,也叫那薄倖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地有著一顆「癡」心!
  燈芯越加搖晃得厲害了。紗幔輕啟,打廊子那頭飄過來陣陣清風,涼颼颼地怪冷得慌。
  擱下了手上的針,季貴人慢慢站起來,正待過去把窗戶關上,卻在這時聽見了一陣子嘈雜亂囂之聲,打側院裡傳過來。緊接著門聲輕叩,傳來婢女「伶官」的聲音:「季姨,婢子是伶官!」
  原來高煦後宮女眷甚多,許多皆無名號,是以府中皆習慣以「姨」相稱,俟到正式封妃之後,稱呼便自不同。
  聆聽之下,季貴人過去開了門,「伶官,有事?這麼晚了。」
  伶官請了萬福,站起來說:「王爺跟前的人來說,府裡來了賊,現在正在到處搜查,季姨這邊可有什麼動靜?要不要派人來查一查?」
  季貴人怔了一下,驚道:「賊?什麼樣的賊?」
  「還摸不誰!」伶官說:「說是由前跨院那邊過來的,地方不熟,瞎摸亂闖,被王爺的衛士追出來堵住,四下裡亂竄。」
  「喲!」季貴人著實嚇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別怕,這裡來了人,四個門都有人嚴密地守著,這個賊就是有通天的膽子,瞧他也不敢往這裡跑,沒事兒,婢子只是提醒您一聲,要是您覺得不對,只管招呼,我就在外頭屋裡守著。」
  這個伶官十五六歲了,模樣兒透著機靈,她是專侍候季貴人的,說完就請安告退,到外院招呼來人去了。
  季貴人把門關好了,這會子就沒有閒心再去刺繡。心裡盤算著:這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居然連堂堂的王府行館都敢闖,真是不要命了。
  把燈光拔暗了,端起一盞來走向裡屋。這才是她的寢室,房子不大,卻因為王爺過去的時常幸臨,佈置得甚是奢華,雕著空花圖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鋪著厚厚的褥子,羅帳雙分,珠穗低垂。一叢紗幔為兩隻首尾畢現的整個白狐皮裘挽著,顯示「狐眼」的部位卻是四顆紅亮的寶石,映以燈光,透剔玲瓏,甚是可愛。幾盆蘭花,擺置適宜,芳蕊長吐,鬱積著一室沁人的鬱鬱清芬。若是晨間,打開了正面的一排活頁鏤花格扇,便可迎接東方旭日,一對黃雀,一隻畫眉,總在那個時候,發出了驚人的鳴叫聲。黃雀的「打彈兒」,畫眉的「學舌」,總能帶來無限生氣,為此「一日之計」的晨,注入了新的氣氛,新的開始。
  然而這一霎間,在婆娑的燈光影裡,卻顯示了它寂寞孤單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測呀!
  季貴人擱下了燈盞,或許是受了些驚,一顆心只是忐忑不定。攏了攏披散的長髮,待將脫衣就寢的當兒,一個纖細瘦長的人影,恰於這時,打紗幔之後閃了出來。
  「啊!」
  簡直還沒分辨清楚了是怎麼回事,那個影子已來到跟前,緊接著銀光乍射,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
  季貴人身子打了個閃,隨著這人的一個進身勢子,由不住後退了兩步,「撲通」坐在了床上。
  「不許吭氣兒,出聲我就殺了你!」
  這一出聲,季貴人才聽出來,對方敢情是個女人。
  「是……」嘴裡答應著,一連串地點著頭,兩隻眼睛直直的向對方盯著,透過了一抹搖曳的燈光,總算把面前這個「女人」給打量清楚了。
  「老天……會是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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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5:00
  季貴人真不敢相信自己這雙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兩個人長得太像了,天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剛剛想到她,她就出現在眼前。如果她的記憶不差,面前這個身材頎長,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那位春小太歲——春若水。
  季貴人簡直嚇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樣兒依然如舊,不是她是誰?正如前文所述,這個人不過與她只是一面之緣,卻留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以至於雖然事隔兩年,卻能在乍然相見的一剎那裡,立刻就認出了她是誰來。
  「別管我是誰,我問你,你是誰?」
  冷森森的劍鋒,依然比著她,季貴人轉動皆難,閉了一下眼睛,季貴人略為定神,再睜開眼睛,情緒略見緩和。
  「我……姓季,叫……穗兒……姑娘你這是……」
  對方少女微微驚了一驚,一雙大眼睛,倏地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啊,我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被高煦搶進府裡、家裡開米店的姑娘,可是?」
  「這……」季貴人點點頭,頗似不悅地說:「我家裡是開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搶進來的。」
  「哼!」
  冷笑了一聲,這個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劍。
  季貴人只見她劍勢一揚,噌然作響聲中,一口長劍,已插落肩後鞘內,雖是一個不顯眼的小動作,細想起來也是頗驚人。
  長劍歸鞘,這個被疑為春若水的長身姑娘,往後退了一步,就著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狠狠盯著,「你心裡可放明白了,雖然沒有寶劍,只要你一出聲喊叫,我照樣能要了你的命。」說時,她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覺皺了一下眉。
  季貴人敢情可也看見了,看見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傷了?血……」
  「別大驚小怪,一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說時,這個姑娘一連在自己肩側,用手指點了幾下,季貴人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滿了血,一驚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少女凌厲的眼神注視著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擔心你肩上的傷,這麼多的血,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長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春?你見過我?」
  「見過一回。」季貴人怯生生地說:「兩年前在一次廟會裡見過,看見你在燒香……」
  「哼,」她說:「你倒是好記性,不錯,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歲,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別誤會……我只是……」季貴人一面把面前的燈光撥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幾步:「讓我先瞧瞧你的傷,有話等會再說好不好?」
  說時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對方的傷,卻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唉呀……好疼……」
  「你想幹什麼?」
  「我……春小姐,讓我給你瞧瞧,我會……我這裡有藥。」
  聽她這麼一說,春若水才鬆開了緊抓著她的手,一聲不吭的只是瞧著她。
  季貴人定了定神兒,輕歎一聲:「你用不著防著我,我不會害你,你傷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會流這麼多血……怕死人了。」
  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聲,大方地讓她察看肩上的傷。
  季貴人把燈移近,又撥亮了些,挽了挽一雙袖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揭開了血衣一片,才發覺到整個上肩部位,都讓血染滿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來。
  「怎麼啦?」
  「都是血!」季貴人強自鎮定道:「要不我叫個人來,她不會……」
  「不行!」春若水凌厲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說你會麼?不許驚動別人!就是你!」
  「好……好吧!」季貴人點點頭說:「那就我一個人……」
  一面說她站起來,找到了洗臉的盆,乾淨的布,暖瓶裡多的是熱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個王府急用的「急備千金箱」,裡面瓶瓶罐罐,一應俱全。
  春若水自忖著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靜靜地瞧著她,看她如何醫治。
  東西全了,季貴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乾淨瞧瞧,傷處是約有小指甲蓋般大小的一個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繼續流了。
  紅血映襯下,越覺這位春小姐皮膚之細膩白潔,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僅見,不覺大為憐惜,「你皮膚好白!好細!」
  對方沒答碴兒,撩起來的眼神,依然不失凌厲,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
  季貴人自覺著這句話說得不是時候,瞧瞧藥箱子裡面置有刀傷藥,拿起來剛要打開。
  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這就上藥?也不瞧瞧,裡面有東西沒有?」倒是疏忽了,別瞧她不吭一聲,心眼兒還是真細,一點也不馬虎。
  季貴人窘笑了一下,皺著眉再細瞧瞧,不覺失色道:「真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抬頭看著她直發愣:「那是什麼?亮亮的。」
  春若水沒好聲地道:「暗器!你給拿出來,麻煩你!」
  總算見了句客氣話兒,季貴人心裡也好受一些,點點頭說:「我拿……只是你別嫌疼。」
  「拿吧!」春若水看著她第一次現出了笑,可是那種苦澀的笑,她說:「我幾時嫌疼來著?」
  忽然,春若水縮回了肩,睜大了眼道:「這是什麼地方?會不會有人來?」
  「放心吧!這是我的睡房!」季貴人笑著說:「我不招呼誰敢進來?」
  「哼,朱高煦呢!難道說他來也要你招呼?」
  季貴人怔了一下,一時還不大習慣人家直稱王爺的本名,在她想來這是大不尊敬的。「你是說王爺?放心吧,他才不會來呢!」說著不覺地臉紅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著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穗兒……」
  「現在呢?」她的眼在「穗兒」身上轉了一轉,略似不屑的樣子:「大概是什麼貴人的身份了吧!」
  「這……」季貴人臉上又是一紅:「我瞧瞧你的傷吧!」說時她把臉就近了,一隻手端著燈,近到一張臉幾乎已經貼在對方的肉上,「嗯,是有個東西,嘖嘖!」
  「拿出來吧!」說時春若水為她接過了燈,季貴人這才雙手並用,用一個拔眉毛的小夾子,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對方深入肉裡的那個暗器給拿了出來。
  「這是什麼東西呀?」在燈下,季貴人反覆地看著手裡的那個東西,那是一枚銀光燦然的寸許鋼釘。
  春若水忍著疼哼了一聲。季貴人這才警覺,擱下了手上的夾子,用乾淨的棉布,把她傷處的瘀血擦乾淨了,春若水搖搖頭,顫著聲音說:「不行,要把裡面的血擠出來才能上藥。」
  季貴人見她臉都白了,鬢頰間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麼疼了,她卻硬是忍著,連一聲疼都不說,可見這個姑娘稟賦有多要強好勝了。打量著她的臉,不過二十上下,和自己相彷彿,偏偏人家就有這麼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還強,一時好不欽佩,由不住對她傾生出許多好感。
  兩個女人費了半天的事,才把傷敷好了。包紮之後,春若水這才鬆了口氣,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後靠了靠,仰起的頸項,那麼細膩白皙,卻被汗水沾透了,間以紛紛亂髮,粘在一起,平生無限嬌柔,讓人憐惜、疼愛。
  季貴人取過一個繡有鴛鴦的枕頭,要她靠著。春若水卻似觸了電似地直起腰道:「是誰的?他的我可不要!」
  季貴人說:「這是我自己的枕頭,你放心吧!」不禁搖搖頭自歎一聲,雖然只是個小動作反應,卻可以看出來這位春小太歲是如何守身如玉,愛惜自己的清白了,卻令穗兒心裡更生無限折服。
  短暫的和諧相處,基於一份彼此的同情,無形中把乍相見時的那種敵對氣氛沖淡了。
  「我想喝口熱水,有麼?」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點點頭又加了句:「麻煩你!」
  「別客氣,現成的!」
  熱熱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卻注視著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藍細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貴人笑歎一聲說:「這是乾淨的,連我都沒喝過。」
  春若水這才點點頭呷了一口,接著連氣兒把滿滿一碗熱茶,喝了個乾淨。
  「還要不?」
  「不啦,夠了!」一面說,向著季貴人笑笑,露出白細整齊的牙齒,這一霎,凌厲盡去,所剩下的只是無限嫵媚與女子的嬌柔。季貴人打量著她,由不住心裡喝了聲彩,真個自愧不如。暗忖著: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稱,真是名不虛傳。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爺意欲征她為妃的流言,一時間神情恍然,心裡酸不溜丟的,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來。
  春若水無精打彩地看著她,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年歲像是比我還小,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吧!」
  季貴人微微點了一下頭:「快十八了……你呢?」
  「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氣無力地說:「你剛才說,不是朱高煦把你搶來的,難道說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過來的?」
  「這……」季貴人緩緩點了一下頭:「是我自己願意的,我父母都答應的!」
  「那又為了什麼?」春若水睜大了眼睛,一隻手支著身子,很奇怪地看著她。
  季貴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問呢!女孩子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呀!」
  「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個王爺,並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難道你沒想到,他只是對你一時新鮮,有一天玩膩了,就把你扔了,那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你沒有想過這些?」
  季貴人的臉,變得黯然了。「也不是沒想到過。」頗似傷感的她歎了口氣說:「這就是命吧!」
  「命!什麼意思?」春若水盯著她:「這是你自己找的,怎麼說是命呢!」
  「我……喜歡他!」季貴人繃了一下臉,露出臉上的一對酒窩兒:「在沒過來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
  「我說了嘛……」季貴人低下了頭,臉上訕訕的:「我喜歡他。」抬起頭,她看著春若水,臉上瀰漫著甜甜的笑:「我覺得我很幸福,這就夠了。今天我很快樂,我想一個人只要覺得自己快樂就夠了,明天後天的事誰又能知道呢?」
  春若水輕歎了一聲,想要說什麼,卻臨時吞在了肚裡,想了想,她改變了一下話題,「朱高煦這個人怎麼樣?」
  「他呀!」季貴人低下頭嚶然作笑:「他是個風流、漂亮的王爺。」
  「還有呢?」
  「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貴人笑咪咪地有些兒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對我也好。」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他對你不好了呢?」春若水聲音裡透著冷,就像她的臉一樣,這一霎竟是不著絲毫笑容。
  「那……」季貴人頗是詫異地道:「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沒什麼,」春若水微笑著:「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難道你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季貴人沉默著,搖了一下頭,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許我會去死。不過……」她卻又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是個無情的人。」
  說著她又歎了一聲,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個沒有什麼野心的人,只要王爺他對我好,我能常在他身邊服侍他,這就夠了,身份不身份,什麼『常在』、『答應』、『貴人』甚至於『嬪妃』!這些身份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爺能對我好,不要拋棄我就夠了!」
  (作者按:常在、答應、貴人、嬪妃皆為宮中女人封號,前三者位置但憑帝王喜愛,只要得到寵幸,皆可任意施封,數量並無限制,惟嬪妃卻有一定名額限制,更有晉身正宮國母可能,故較慎重,以高煦言,便須請准父皇正式賜封才可,不能自己隨便賜名認可。)
  春若水看著她冷冷一笑,搖搖頭道:「你真是太癡了,只怕……」忽然她卻又改口道:「算了,不談這些了。」說時她站起來:向隔有紗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麼時候了?」
  季貴人轉過身向著「銅漏」看了一眼:「子時還不到。怎麼,你想走?」
  春若水搖搖頭,又坐了下來,卻聽見院子裡隱隱傳來群犬咆哮之聲。
  「啊!他們把狗撒出來了!」
  「哼!幾隻狗又能嚇唬得了誰?」
  「我的好小姐!」季貴人安慰她道:「你還是忍著點吧,這些狗你不知有多厲害,是西藏進貢來的獒犬,咬著人死也不放,每回跟著王爺出去打獵,聽說比豹子還凶呢!」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轉向一旁的茶几,注意著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來的那枚暗器「亮銀釘」,神色間不禁現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漢王高煦身邊居然會有這麼厲害的人物,自己也是過於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誤打瞎闖地來到了這個院子,得到穗兒的掩護,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該不是已經落在了對方手裡,死活更自難料了。
  猶記得方才仗劍交手之際,對方陣營裡一個黑面鷹眼漢子最是厲害,像是一個首腦人物。多數時候那漢子只是在一旁看著,只不過出手兩招,自己已擋受不住,這才興出了逃走之意,這一枚暗器「亮銀釘」,不用說定是他賞與自己的了,這個人好厲害,再次見到他時,卻要特別小心才是。
  季貴人果真是一片好心,眼巴巴地看著她道:「你只管放心在我這裡待著,等天亮了再說,反正他們誰也不會進來就是了。」
  春若水沒有說話,方才一鼓作氣,倒也不覺得肩傷疼痛,現在經過敷治靜下以後反倒十分疼痛,此時此刻再叫她拿刀動劍與人廝殺,可真是萬難了。她正為此費思,盤算著如何應對之策。
  「有句話我要問你,你也可以不告訴我!」季貴人吶吶地說:「你為什麼來這裡?深更半夜的?」
  春若水想不到她會有此一問,怔了一怔,冷冷地說:「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忽然她吃了一驚:「難道你……」
  「你放心,我不會殺他的,最起碼現在還不會!」說時她臉色深沉,像是很不高興,眼睛裡斂聚著一種無從發洩的忿怒。這個「他」當然指的是漢王高煦。
  季貴人嚇了一跳,一時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半天她才訥訥地道:「殺……為什麼你會有這個念頭?千萬可別……」一邊說一邊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嚇哭了,春若水著實有些不忍,拉著她的手要她坐下來。
  「別瞎想,我已經說了,不會殺他的,你看你,嚇成這個樣子!」
  季貴人聽她這麼說,才算是放了心,卻為此,引發了她一直想說的一句話,「春小姐,我聽見了一句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嚅懦地說:「這幾天,有好些日子我沒看見王爺了,一直也沒機會問,這個府裡,有人傳說,王爺他……」
  「他怎麼樣?」
  「他……」季貴人不自然地笑笑,苦澀地嚅嚅道:「有人傳說春小姐與我家王爺就快要結親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春若水聆聽之下,一時面色蒼白,半天沒說一句話,只是頻頻苦笑而已。
  天知道,她今天晚上到底是存著什麼心來的?一口劍,一囊暗器飛刀,獨闖王邸,打算見著了高煦,開門見山把話挑明了,倒要問問他是何居心?他若還有一分仁義,就當把父親平安放回,觀其人,當知其心,也讓自個心裡知道,即將委身的這個人究與禽獸又有何異?
  何嘗沒有動過殺人的念頭?只是冷靜之後,卻又萬萬不作此想。自己一條命可以不計,父母家人滿門上下無數條性命,卻不能不顧。這便又一次向現實低下了頭,心裡的那個滋味,可真比黃連還苦十分。
  倔強不逞,之後而來的便是幽幽淒楚,斷腸,到底是女孩兒家,又能強到哪裡?
  季貴人的幾句話,像是一口鋒利的刀,直直地插進到她的心裡,一時間興起來徹骨的寒冷,無邊憤恚、委屈,化作淒淒紅淚,只是在眸子裡打轉,不經意奪眶直出,弄濕了臉。
  「呀!」季貴人嚇了一跳:「你……」
  春若水擰身站起,走向窗前。在碧紗垂幔的一排軒窗前,春若水佇足深思,暫時不理會身後的季貴人。高挑的倩影,在婆娑復絢麗的貝燈的映村裡,蛇也似地在地上蠕動著。
  她有滿腹辛酸、痛楚、忿恚……卻又不想在此時吐訴,季家姑娘已不再單純,她已是今日高煦的小妾,猶自沉湎在宿命式的無邊幻想裡,無疑的,她純潔、可愛卻更是可憐。像是其他千百甚而數不清的無辜少女一樣,一朝踏入君王家,便無異陷身於無邊的洪流大海深淵,這其中又有幾人是幸福快樂的?這麼想著,可真有些不寒而慄。
  「穗兒姑娘!」對著長窗,春若水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你真地打算跟他住一輩子?」
  「這……」季貴人迷惑著道:「當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春若水冷冷說道:「如果你想走,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忙逃出去,從此海闊天空,找個知心的人嫁了,一輩子都別再回來,你有這個膽子沒有?」
  季貴人嚇了一跳:「不……」連連地搖著頭向後面退著,也難怪,這個念頭,她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
  春若水忽地回過身來:「你不敢?還是……」
  「不……」季貴人說:「我不想走……為什麼你要帶我走?我不走,再說我也走不了……」
  春若水看著她,由不住苦笑道:「我竟是忘了,你和我一樣也是有家拖累的人了,看來你也只好認命吧!」
  季貴人見她無意強迫自己離開,這才略微釋懷。只是她心裡仍然還拴著老大的一個疙瘩,那就是有關王爺與眼前春若水的婚事傳說,剛才自己問了,卻沒有得到對方一字答覆,可見並非全是無稽之言,定屬有幾分可以徵信。
  「難道會是真的?」
  「果真這位春小姐成了王爺的新寵,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腦子裡想著這些,季貴人的心亂極了。
  像是各懷心事,四隻眼睛不期然的碰在了一塊,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視著。
  「她是個可憐的小女人,但她卻深深地愛著朱高煦,眼前更無反悔,看來她全系心甘情願,我是幫不上她什麼忙了。看她情形,若非做作,她之愛朱高煦,純係發自內心,卻非全為一份榮華富貴,朱高煦儘管多行不義,卻能贏得此女的一片真情,也屬難能的了。只看他暗中對自己的卑鄙圖謀,當知其心懷叵測。可憐的小女人,你固癡心萬縷,終難免秋扇見捐,慘被遺棄了!」
  這是春若水的想法,由是目光所觸及的這個女人,更見楚楚可憐,對於她,春若水由衷地感到同情,只是又待如何!
  可就應上了那句話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如今是「火燒眉睫」,第一個應拯救的是自己,卻來關心顧及他人,真正本末倒置,對於自己尚能兼及的這一份仁心義氣,春若水誠然也難以自釋。卻是無可奈何,心裡深深歎息一聲,便把一雙眸子改向懸有紗幔一排長窗看去。
  四周環境,彷彿一下子俱都靜了下來。偶爾興起的夜風,算是惟一的例外,所帶來的「沙沙」聲息發自樹帽、竹梢……「夜」是寧靜的,此時此刻,連一聲狗叫也聽不見,只是在寧靜的外表之內,卻包涵著許多凶險,以及看不見的無限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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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6:19
第十五節

  春若水真個心亂了,走又不是,留也不好。最不能甘心的是這一趟的白來,恍餾惚,她極似又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刻飛越窗外,找到那個朱高煦,要他還個公道來。
  這件事想來易,行來難,大凡「一鼓作氣」全憑意氣所行之事,都禁不住細想深思,一經細想便為之氣餒 ,無能實現。
  要做就別想,想就別做!心裡賭著氣,她乾脆什麼都不想了。
  「喝口熱茶吧!」不經意,季貴人已姍姍走到她的身邊,那麼近得睇著她,美麗的眼睛裡,仍像初見時那樣充滿了離奇、虛幻,對於這個傳說中的「春小太歲」,她有太多的好奇,卻非短暫的相晤,便能盡釋。
  春若水點點頭說了聲謝,便自接過茶碗。
  季貴人說:「這會兒安靜多了,回頭我出去瞧瞧,看看還有人沒有?」
  春若水又點了一下頭,默默地喝了口茶,她看向季貴人:「你只告訴我怎麼個走法就得了!」
  「喔,好!」
  當下季貴人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惟恐訴之不盡,還找出紙筆,為她畫了個詳細地圖。
  春若水的興趣來了,她遠較「季穗兒」多了一份細心。
  「等等!」她說:「這麼大的地方,你得說清楚了才行,要不然我可怎麼弄得清楚?」手指移動著,指向一處:「這裡?」
  「是正廳!」
  「這裡呢?」
  「這是王爺的寢宮!」
  「噢。」春若水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其它的她也就無意再聽下去了。
  季貴人又說了半天,把一張本府的詳細地圖講說得十分清楚。
  「現在就走?」她說:「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春若水搖搖頭:「不,再等一會兒!」
  季貴人看了一下左右:「那就在這裡睡一會兒,你一定很累了!」說著她就過去整理床帳。
  春若水笑笑說:「你自己睡吧,我自個坐一會兒就好了!」
  季貴人看著她,愣了一會兒,怪過意不去地說:「那怎麼行?這樣吧,這床很大,咱們兩個睡吧!」
  春若水搖搖頭,盡自走向紗幔外面,那裡有一張鋪有錦褥的靠背長椅,她就坐下來。季貴人見狀略放寬心,由裡面又抱出來枕被,囑咐了一番,才自轉進裡面。
  「你先歇一會兒,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叫你起來。」
  說過這話,她就把燈熄了,頓時一片黑暗,卻只有透過紗幔照射進來的淡淡月輝,依稀為這屋裡增加了一些神秘感覺。
  春若水自不會疏忽到真的睡著,只是盤膝在座,運功調息而已。起先她還聽見一幔之隔,裡面的季貴人翻身掩被的悉卒聲,過了一會便聽見她均勻的鼻息,判斷出對方是睡著了。
  萬簌俱靜,這一霎彷彿連風也停止了流動,倒是春若水的那顆心卻還較先前更不平靜,她原已死了對質朱高煦的一顆心,卻由於穗兒無意道出了朱高煦的住處寢宮所在,竟然又告復活,一經入腦,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站起來走了幾步,回頭又坐下來。腦子裡依然還是這件事,「走,現在就找他去,當面問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心裡這麼盤算著,無暇多思,隨即把身上拾掇利落了,那一口青鋼長劍自不會忘記繫在背上,一切都安置好了,才想到與眼前的這個「穗兒」姑娘,作番交代。
  桌上有現成紙筆,信手塗來:「大恩待報,請自珍重。」
  驀地,外面傳過來清晰的梆子點兒,三更三點,敢情是夜深了。
  春若水這一霎無疑週身是膽,當下不再猶豫,閃身來自外面,卻見套間裡一隻彩貝燈盞兀自熒熒燃著,所見甚是清晰。方才季貴人與她解說得甚是清楚,倒不愁認錯了路。除了右肩上暗器所傷隱隱作疼,其它各處,倒也無礙行動。當下悄悄地撩開珠簾,開了門扉,來到了外面,卻見一個女婢,蜷著雙腿,倚身在一張鋪有厚厚坐墊的椅子上睡著了。
  這個女婢正是服侍季貴人的「伶官」,因為剛才府裡鬧了賊,上面關照,要各房裡保持警覺,這伶官兒不敢怠懈,連床上不敢上,乾脆坐待差遣,想不到仍然還是睡著了。
  春若水腳下輕巧,更不會驚動了她,悄悄地由她身邊經過,宛若輕風飄動,已來到了門前.瞧瞧這扇門關得可真嚴謹,除了原有的門栓之外,另外還加著一把大銅鎖,兩個花盆架子,想是防備賊人的破門而入。
  這一切瞧在春若水眼裡,不覺好笑,她乾脆不必費事,由側面那一排長窗出去得了。肩上儘管有傷,卻無礙她的行動,略施身法,極其輕巧地已來到了窗外。
  季貴人這:「西跨院」原是清靜所在,平素因高煦常來過夜,一干閒雜人等,自不會無故擅入。院子裡,花葉扶疏,秀石聳峙,透過一天星月,更似景致如畫。春若水胸有成竹,倒也並不慌張,當下施展輕決,一連翻越過幾處假山,越過荷花池,來到側面月亮洞門。
  隔著洞門,是一道迂迴長廊,梨花夾道,郁芬滿徑,一行青石「燈斗」蜿蜒而伸,燈光璀璨,宛若明珠一串,如此夜色,憑添了幾許嬌姿,卻也顯示出深宅大院的一派陰森。
  這便是漢王朱高煦的寢閣所在。
  劍交左手,反擰肩後。春若水捨長廊而道迂迴,直趨正面石樓。
  朱高煦所居住的這處閣樓,較之府內其它各處,並不十分特殊,樓也不多,只是庭院寬大,奇花異草,間以蒼松翠柏,佈置得甚為幽雅。
  春若水由於事先有了防備,行動自見謹慎,一經她留意觀察,果然看出了許多破綻,原來院子裡埋伏重重,每座青石燈斗後側,俱有專人防守。饒是她行動謹慎,亦不得擅越雷池一步。觀察越透,越是畏懼不前,如此耽擱甚久,幾經猶豫,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裡,面前黑影晃動,花叢裡閃出了一雙碧森森的眼睛。春若水方自看出是一隻長身瘦軀的青皮藏犬,後者已霍地騰身躍起,箭矢也似地直向她身前襲來。
  原來高煦身邊養有甚多獒犬,久經訓練,襲人無聲,一經出襲,擇人咽喉,被咬者十九無救。
  春若水幸而由季貴人處早已得了警告,眼前更不曾掉以輕心,雖說如此,也不禁怦然心驚。一發之下,陡地掄出長劍,迎著這畜生頭上就砍。卻不意這隻狗久經訓練,非比尋常,見狀就空一個打閃,已自閃了開來,「噗」一聲,折落地面。
  春若水一個快閃,已躍身而前,那只藏犬咆哮一個反剪,露出鋸齒般的森森白牙,待將反撲而上,恰於這時,一線流光閃自眼前,一口柳葉薄刃飛刀,夾著一絲尖銳破空聲,陡地劃空而至。藏犬撲勢雖猛,卻不及飛刀的神乎其來。飛刀既薄復利,勁頭既強,手法又准,一發而中,正中咽喉要害,這隻狗身勢未起,已落得命喪黃泉,瘦軀一連打了幾個轉兒,便自橫屍就地。
  這番聲勢,卻也不小。
  春若水劍勢未出,眼看惡犬遭報,才知道暗中有人拯救,心方驚異,燈光一閃,一道孔明燈光,自右側方直射過來。
  緊接著傳過來這人的一聲喝叱:「什麼人?」話出人來,「噗喀喀」!衣衫飄風聲裡,來人已躍身當前。
  人到,刀到。疾勁刀風裡,冷森森的鬼頭刀鋒,已自向春若水肩胛間猛力斜劈下來。
  春若水一再小心,仍然事出意外,還是驚動了院內侍衛。心裡一急,顧不得劍出留情,身子一個快閃,躲過了對方刀鋒,就勢一個急切,已把身子猛欹過來。掌中劍隨著進身之勢,一劍劈出。這一劍,既快又狠,險中進招,益見其猛銳狠厲。來人饒是功力不弱,倉卒間,竟是無能防範,面迎著對方劍鋒,真有閃電加身之勢,再想抽身,萬萬不及,臉上一涼,已經劈中面頰,連鼻子帶臉,劈下了老大的一片。慘叫一聲,登時倒地昏死過去。
  春若水一劍得手,即知今夜已無能為力,顧不得戀戰,腳下點動,一連幾個起落,直向著牆外縱過去。身邊人聲喧嘩,三五道孔明燈光,匹練般直射過來。
  滿懷著一腔悵恨,春若水施出了全身勁道,倏起倏落,已翻出了當前院落。偏偏身後人,就是放她不過。隨著一聲陰沉的冷笑,一條人影自她身後猛襲過來,緊跟著這個人的快速進身,如影附形般,已自貼身而近,一雙精光四射的短刃,同時間向著她背後招呼過來。
  這人身手與先前那人比較起來,顯然不可同日而語,進身、出手,實在顯示出他的功力非比尋常。
  春若水轉身撩劍,「噌」!架開了來人左手短刃,兵刃接觸之際,才自體會出來人臂力沉重,心裡一驚,更不敢稍緩須臾,右手拼著肩上疼痛,沉起間如躍波之鳶,已刁住了來人右手腕子。
  若照平日,春若水大可以內力拿鎖對方穴道,或是硬生生與他較上一陣子力,奪取他手上短刃,無如這一霎,內力方吐,只覺得肩上一陣酸楚,竟是力不從心,休說拿鎖對方穴路,即使奪取對方手上兵刃,亦是萬難,簡直自取其辱。一驚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鬆手撤身。動手過招上來說,可就犯了武者之大忌。
  來人乃是漢王高煦身前最得力的近身侍衛索雲,一身功夫甚是了得,近日來幾次護駕不力,自覺臉上無光,不得不格外努力盡職。春若水無視於肩傷,原待奪下他手上兵刃,一經著力,才知力不從心,慌不迭忙向側面躍開,索雲卻已放她不過,右手短刃順勢而進,「噗」地刺中她右肋下側方。還算春若水側身的早,以眼前悄勢論,設若慢上半步,後果便不堪設想。
  這一霎不啻驚險萬狀。春若水肋下中刀,身子已欠靈活,一連閃了兩閃,幾乎坐了下來,她卻恃強好勝,圓睜著一雙眼睛,哼也不哼一聲。
  王府侍衛,已大舉出動。春若水與索雲動手的當兒,另一現場卻也沒有閒著,在接二連三的喧嘩聲裡,好幾個王府侍衛已似吃了大虧。
  暗中來人,神龍不見首尾,顯然是有驚人身手,卻由於一時疏忽,而致春昔水險些喪命,目睹之下,大為驚怒。他原是存心仁厚,對手時每多留情,這一霎也就無能顧及,怒叱一聲,陡地由暗中奮身直出。
  春若水負傷之下,給了敵人可乘之機。幾乎在同一時間,兩口雁翎刀,分左右,同時直向她兩側招呼過來,索雲的一對精鋼匕首,更是饒她不過,冷笑中,取道中鋒,猛扎過來。
  八方風雨,聚當場。春若水一口寶劍,猛力迎住了左方來刀,卻已是氣竭力盡,身子晃了晃,眼看便將倒下。面迎著三方來勢,她已無能為力。暗中來人這一霎的現身,正是她惟一活命之機。
  這人果不曾讓她失望。宛若神龍下降,又似大鷹飛揚,大風迴盪裡,這個人的一雙鐵掌,又直叩向左右二敵後面脊樑,掌力猝吐下,隔著半尺外,已使後者一人無能承當。那是武林至今極罕見的「碎玉」氣功,一經施展,其力至猛,有關山裂石之威。眼前二人猝當絕功,如何吃受得起!隨著這人的掌勢之下,雙雙飛撞直出,一跤跌倒,便命喪黃泉。
  這人身手,更不只此。緊跟著他奇快的進身之勢,猿臂輕舒,恰當其時,不偏不倚的正好拿住了索雲的雙手,十指緊束下,後者只覺得有裂骨之痛,一雙精鋼匕首,萬難再行把持,叮噹墜落地上。
  對此人,他總算留有一分情面,不忍加害,隨著他腳下前進勢子,雙手抖處,索雲饒是心有未甘,卻也神力難當,球也似的被拋了出去。
  對於索雲來說,面前這個魁昂身軀,顯然似曾相識,即使那一雙深邃的眼睛,也不陌生,只是雙目以下,卻格於一方絲帕的掩飾,未能得窺全貌,緊接著被巨力一摔,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連串的起伏縱躍,勢如星丸飛擲。大地蒼茫,前途無限雲煙。這人停下腳步,駐足於道邊茅亭。
  春若水神智雖清,卻似有氣乏力,此時此刻無寧是心裡有數,總算是命不該死,危機一瞬間,遇見了救星,此番絕處逢生,被人家救了。
  那人把她輕輕由背上放下來,一聲不吭地仔細打量著她,她卻同樣地也在打量著他。
  群星燦爛,玉宇無聲。依稀可聞的,仍然是遠處的流花河水,那種靜默的嘩嘩聲,打從開春冰凍以來,即已與天地連成了一片,成了這片土地不可或缺的一種搭配,人們耳有所適,早已習慣。將此歸之於自然樂章,涵蓋著永恆的美與寧靜。春若水無力的倚身亭柱,卻不曾忘記繼續向對方這個人觀察著。
  長長的一頭黑髮,歸結成兒臂粗細的一條大髮辮,自右肩甩向前胸,尾綴在辮梢上那塊玉墜兒,即使在此星月夜裡,亦能見其閃閃光彩,這人好高的個頭,直立當前,說不出的意態軒昂,透過那一雙揚起的英挺眉毛,宛若有情的眼睛,實在顯示著男性中難得一見的斯文。這一切落在春若水細緻的觀察之中,不覺為之怦然心驚。
  即使最健忘的人,也不會忘記那些屬於心裡「魂牽夢繫」一類的東西。面對這個意態軒昂的男人,恰似早已在她心裡生根,那是想忘也不能夠的。
  「你……你是誰?」幾乎已經認定,簡直呼之欲出,卻不敢失之莽撞,話到口邊,又復吞在肚裡。
  「我以為你應該認出來是我。君無忌!」一面說,這人右手抬起,已把臉上自雙瞳以下的一方面巾揭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春若水忽地睜大了眼睛,抖顫著站起了身子,「君……無忌……」一言甫出,已是後繼無力,嬌軀半傾,軟綿綿地已自倒了下來。卻為君無忌一隻結實的胳膊接住,略似遲疑,他隨即將她擁入胸膛。
  「好個糊塗姑娘。」說時右手頻翻,一連在她身上七處穴道各點了一指,止住了她傷處的流血,暫保元氣不失,後者無力的發出了一聲呻吟,便自人事不省地倒進了他的懷裡。
  一燈婆娑,搖散著的熒熒燈焰,光彩青綠,將此潔淨石室,渲染得一派清幽,不沾纖塵。
  橫欞側開,分得星月一片,以觀天際,銀河倒傾,群星燦爛。河漢河漢,感今夕之何夕!星月星月,此身究何屬!值此皎潔天光,萬山沉眠。形骸既倦,便只是魂魄縹緲,流離,流離……不自覺間,恍然置身雲霧,此身固已不存,便是物我兩忘時分。
  這便是君無忌所下榻於雪山絕峰的前人石室。石室辟自古昔何年何月,固不為人所知,千百年來,自有遁世高人,因循高蹈,引魂魄上出天庭,煉元嬰身外化身,長嘯一聲,置身青冥,這便是傳說中的神仙歲月。
  一夕置此,地靈人傑,人的思維也似為之昇華。春若水其時已經醒轉,只是靜靜地睜著眼睛,向著窗外凝望著,腦子裡萬念紛集,卻又似一片空白,什麼也無能深思。
  畢竟現實是不容迴避的!它更不容許你事先選擇認定,當它悄悄來臨的時候,有時候全無聲息,並沒有一些兒兆頭,讓你事先在心裡作好準備,便是那麼突然意外的來了!
  星群燦爛,自此前眺,東方天際,似有灰濛濛的一線天光,將此潑墨天地,裁分為二,不久自光擴大,曉氣充斥,另當有一番驚天動地變化,是堪認定。
  黑夜而天明,死亡而生命,興盛而衰退,黑暗而光亮,靜而動……一切的一切,凡是天底下一切的變化,其實都離不開這個一定的軌跡、邏輯。人的行為,只不過是這一定軌跡之下,百十萬億點星星磷火的即時一現而已,何必作繭自縛,自尋煩惱?
  誰能有如此磅礡氣勢,打開胸襟,吞下一片日月,化身空山靈雨,與天地共存亡?不然,便只得聽憑造化戲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如非「造化」戲弄,眼前如何會多此一番邂逅?何至於又落在了他的手中?這己是第二次第二……次他營救自己了。
  春若水其實腦子裡再清楚不過,一切的發生,費思而離奇,彷彿事先早有安排,其間遇合,刀光劍影,遍佈凶險,卻又似上天的故意折磨,彷彿非如此不足以促使他們再次的聚合,不足以激盪起他們的如火熱情……至於一切的後果其為福禍,便只有天知道了。
  對於君無忌,春若水不只是由衷的感激,更有刻骨的深情感受,大知道,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她是以何等殘酷的毅力克制著自己,試圖著把他驅除念外。只是這麼做的結果,為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並無絲毫助益,個中痛苦,非身受者萬難領會其萬一,如今,她卻又再一次的接受試煉,面對著更強大的感情壓力,她的震撼與虛弱,真個「寸心天知」。
  石榻上鋪陳著厚厚的駱駝皮褥,其實包括她整個的身子,俱都在輕而暖的大幅皮褥偎裹之中,此時此劉,驚患既去,傷勢甫定,只覺得遍體舒泰,宛若置身無邊的天鵝絨中。果真能永遠這般,便一生也不起來,睡死了也好。偏偏她卻是那種屬於嚴於律己,片刻也不容苟安一型的人。一刻的溫馨,都像是過折了福分似的。
  石室內太寂靜了。靜到她幾乎可以感覺出燈焰的搖動。如果一切的動,都應有聲,其為火焰又何能例外!准乎此,那激動的「心聲」更不該是例外的了。
  昨夜的一切,在她完全昏迷之後,己是無能記憶,只是由那般血污,奄奄一息而受到了眼前的潔淨,復有生機,自非偶然,君無忌的勞神費力,當可想知。
  她的眼睛,不只一次的早已在室內搜索過了,「他」不在這裡。這個人,總是功成身退,若即若離,讓人不著邊際,他難道真的生就鐵石心腸,對於女孩子的垂青,永遠無動於衷!
  石榻旁置有坐墊一方,想像中定是君無忌靜坐之用,他亦曾在這裡廝守著自己,度過了漫漫長夜,直到自己轉危為安而後己。然而,在自己絕處逢生,由昏迷中醒轉之後,心存感激而極欲第一眼就看見他的時候,他卻功成身退,像似故意存心迴避而走開了,這等光明磊落的開闊胸襟,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卻未免失之薄倖無情,究竟他是如何居心?
  「難道我在他的心目中,就連一點份量也沒有?」當然,這個猜測絕對是不正確的,要不然他也就不會三番兩次地對自己加以援手了。
  固然,他之所為,不過俠義本色,只是這其間難道說就沒有一點點私情的作祟?太令人費解、不可思議了。
  想到這裡,春若水真似有無限委屈,一時呼息急促,竟自嚶嚶自泣起來。石室無人,她大可不必有所顧忌。
  這些日子她自感受的委屈可也大了,一經引發,哪裡還忍得住,一時眼淚汪汪,連鼻涕也流了出來。起先還有所掩飾,不敢哭出聲來,哭到後來,簡直無以自己,大有黃河流水。滔滔不絕之勢,聲勢端的嚇人。
  萬簌俱寂,風也無聲,更何況她所處身的石室,鑿之石壁,三面屬實,一方高居斷崖絕壑,更不慮聲音外傳,大可盡情發洩。
  記憶之中,也只有七歲那年,一個家中長工,無意間剷平了她親手堆積的大雪娃娃,使她大發嬌嗔,用石頭丟傷了那個長工的頭,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頓,關在黑屋子裡足足一個時辰。那一次她哭得最傷心,直到聲嘶力竭,最後被母親抱出來時竟自睡著了。畢竟,那只是孩提時候的事了,而且錯在自己,想來只覺好笑,並無痛恨遺憾。比較起來,這一次的放聲悲哭,卻是大有不同,自從懂事以來,由於生性要強,別說是哭了,就是想叫她落上一滴眼淚,也不是容易之事。自然,這等發自內心的悲慼,甚乎於自棄與絕望境地的心聲淚影,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莫怪乎聲聲斷腸,不忍卒聽了。
  到底是怎麼引起來的,她可也說不上來,反正一腔絕望,無限悲慼,一古腦兒的盡自都化成了涓涓淚水,彷彿只有這哭聲才能發洩悲懷,才能勉慰自己於一時,便自這樣的哭了,放聲大慟起來。
  燈焰兒搖搖欲熄,恰似為悲聲所感。深山絕壑,更不曾有一絲外音干擾,聲浪迂迴,直如暴雨梨花,此時此境,便是鐵石人兒,猝聞下也將為之動心。
  石門無風自開,一個碩壯高頎的影子,緩緩走了進來,緊接著、那扇門便自又徐徐關上。
  一片春暉,映照著他冷澀英俊的臉,月光有知,更不曾放過他那雙深邃而光彩畢現的眼睛,這一霎,他竟似心有所感而致淚光璀璨。稍立片刻,他緩緩舉步,一徑來到了當前石榻。似有無限感傷,輕輕搖著頭,發出了一聲歎息,這一切卻掩飾在春若水的哭聲裡,而至於宛若無聞。
  她卻無知地猶自不停地哭著,漸漸聲嘶力竭,最後只剩下了抽搐的分兒,漸漸地,其聲也微。
  春若水無異十分微弱,這陣子忘命的哭,更似忘了她身上的傷,雖經君無忌刻意的包紮,服藥治療,到底新傷未癒,方才悲傷裡未有所感,此刻靜下來,立時便覺出傷處的陣陣裂膚痛楚,不覺心頭一驚。
  卻有一隻結實的手,宛若無力而突如其來的按在了她的側腹之上,隔著厚厚的一層皮裘,亦能使她立有所警,一驚之下,倏地轉過身來。
  「你……」
  迎著她驚顫目光的那張臉,其實再熟悉不過,曾是魂牽夢繫,此生再也無能忘記,便是方纔的放聲一哭,也與他有所關聯。只當他存心迴避,也同上一次那樣,一個人離山他去,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一霎出現眼前。
  直似有說不出的羞窘,在突然看見君無忌的一瞬間,她簡直呆住了。
  面前人,其實並非鐵石心腸,只是較諸常人不輕易的顯現而已。迎著春若水的呆滯表情,他卻微微地笑了,炯炯目神裡,散發著深摯的關懷情意。緊接著他的另一隻手,已輕輕移向她的髮際、眉梢,輕輕滑過了她染滿淚痕的臉。
  感情充沛時,即使手指也似沾了情意,變得細緻多情,溫柔而靈活。當它輕輕滑過春若水流淚的臉,卻已完成了清潔的任務,無異於一方絲絹,揩乾了她臉上的淒淒淚痕。
  「都十九歲了,還像小女孩子一樣的愛哭,臊不臊!」
  那麼近近地看著她,宛若有情,其言亦溫。春若水真似無所遁形,簡直羞死了,有點想笑,卻又無能為笑,她的委屈可大了,豈能一笑置之?輕輕哼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掉過了臉去。
  想著想著她可又難受了,只是當著君無忌,她可不願再掉眼淚。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落在了自己發間,溫柔地輕輕撫摸著。
  春若水的臉紅了,一時間心也忐忑。只當是面前的這個人,銅打鐵澆,全無心肺。義字當頭,毫無私情可言。這才知道,他亦有情,也有細緻體貼之一面,敢情是自己錯怪了他。
  然而,這一切,卻像是來的太晚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激情,真恨不能反過身來,一下子撲向他懷裡,把無限相思,直說個夠……可是,她卻沒有。無論如何,這一霎,相思得酬,此情此境,夢寐難求。儘管是姍姍來遲,終究它還是來了。
  感覺著君無忌的那隻手,已自移向自己腹下三分處的「氣海」穴上,雙掌會撫處,即使隔著一層厚厚皮裘,亦能感覺出炙身的大片奇熱,頓時間,整個身子己為這陣熱息所籠罩。春若水這才知道,對方片刻溫存之後,時下卻在為自己療傷了,一時由不住緩緩轉過臉來!
  燈光影裡,這個人是那麼有力地深深吸引著她。記憶所及,彷彿這還是第一次,自己這麼近,這麼逼真地打量著他。透過他英挺的臉,越覺其氣質獨特超然。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捨此而外,早已不作第二人想。
  「無忌,無忌,你就放浪一次,緊緊地抱著我吧!這世界只有你我,再沒有第三個人了。」這是她心裡的吶喊,自不會為君無忌所聞。她早已無能為力,自甘聽其擺佈,奉獻她的所有了,包括她的愛、她的貞操,以及她整個的靈魂。如果說這思想是下賤的,是猥褻的,而在這一霎,她也自承了。
  然而,面前的這個人,卻只是專注於為她療傷,把體內真力化為絲絲熱息,正所謂「化氣為氣」,在為春若水做一番補充、通順、和血的工作,原來她傷勢不輕,又流了不少的血,真力大失,君無忌此番輸息,自是有其必要。
  春若水情緒稍定,待將向對方吐訴些什麼,目睹及此,卻只得把滿腹心事暫壓心底。
  原來這種輸送工作,極耗真氣,君無忌全力施展之下,不及片刻,眉額之間已現出了汗漬。春若水眼見他如此,心裡大是痛惜,卻也知道這一霎不宜說話,只得心懷感激地默默承受。
  如此又挨了一些時候,方自覺出通體大熱,幾欲不耐,君無忌忽然停住了手。
  此番真力灌疏,並非僅注於腹下氣海一穴,君無忌施來顯然大費周章,雙手運施之下,幾欲遍按若水全身,設非是隔有厚厚一層皮裘,其勢當大為尷尬。自然這般施展之下,更將耗損內力真元,莫怪乎以君無忌之蓋世功力,亦不免全身汗下。
  恍惚中,春若水已興起了濃濃睡意。她卻是心有未甘,盼望著要與他一吐心中塊磊,無如那沉沉睡意很快地便已淹失了她。
  「無……忌……無忌……」彷彿微弱地呼喚了兩聲,眼簾將閉未閉之時,看見了心上人略似慰藉的笑臉,一霎間,只覺得心裡無限踏實,便自沉沉地睡著了。
  落日餘輝,染紅了白雪猶覆的高山峻嶺,大風時起又歇,來回天際,發出震人耳鼓的轟轟聲,雲層勢如破竹,一路滾翻著,宛若萬馬奔騰。這一切交織天際,映著日暉,爆翻出奼麗詭異的五彩繽紛,即使人世間一等畫匠,也萬難調弄出此一霎的瑰麗色彩,更遑論那氣勢的怵目驚心,自是無與倫比了。
  君無忌面向穹空凝看著,頗似心有所思。這天簌波譎雲詭,一剎那的千變萬化,其實同於人心。大凡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無異於人的思維,收之藏芥子,放之彌六合,其動靜收放,端賴素日的養性功深,過猶不及,皆非其策,其為用物,焉得不謹慎乎!
  男女之情,更不例外,莫謂無心之因,卻當有心之果,「大風起於蘋末」,一點細小的情愫,皆不免待春而發,來勢之驚人,誠然始料非及,任你天地間一等硬漢,奇男子,值此情關當頭,也要靜下來,作一番善後安排了。
  春若水的此番邂逅,無異帶給他心裡前所未有的凌亂,這番因情而激起的紊亂,其實正是他屢感矛盾,遲遲不敢接受或是付出的最大原因。
  身世孤寂、離奇,宛若立身危崖之巔,似隨時都有覆亡之慮。母親之生死茫然,更如同芒刺在背,只要一想起來,簡直坐臥不安。這其間,再加上來自大內的緊逼迫害,親仇之混淆,其為禍福尚在無知之間,這一切,時刻都警告著他,不敢作家室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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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6:55
  他的憂慮更不只如此,只是這一切,在進一步與春若水有所接近時,卻遭遇到了極大的考驗,面臨著新的抉擇,正為此,他才顯現出前所未見的不安。
  在崖前踱蹀一回,立身於當風之口,天風迂迴,直吹得他一身衣衫振振欲飛,寒風當面,直似千刃萬剮,透過陣陣裂膚之痛而後的快感,顯示著這類「風俗」所獨具的奇特效果。用以鎮心定神,亦當有一定功效!
  每當君無忌心神痛楚,自感無所歸依時,便借助於這般天風沐體,從而得於一種新生力量,似有無限生機。
  春若水一覺醒轉,恰當黃昏時分。石室內燃點著一汪熊熊烈火,劈啪聲響裡,不時濺飛起幾點小火星兒。便是那小小的劈啪聲,使她提前醒轉。
  映著爐火,君無忌盤膝跌坐地上,魁梧的背影,疊映在火光裡,漆黑的長髮,雲也似地披散開來,顯示著無拘的野性。而「他」卻是斯文的,斯文中卻包容著不入凡俗的那種粗擴,對於當今人世,總像是有所拒抗。這便是他所獨特具有的氣質。
  他卻又是深奧的,世界上一切深奧的東西,都不易理解,深奧本身更具有哲理,故此它卻又是美麗而引人遐思的。
  這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去觀察他,春若水知道,只要一出聲,哪怕是一點細小的轉動聲音,都能使他警覺。她便索性一動也不動了,保持著原有的靜姿,運用著她靈活的一雙眼睛,觀察著這個堪稱神秘的人。
  方纔夢境猶斷。那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夢,她夢見漢王高煦終究知難而退,父親無恙而歸,君無忌與自己共結連理,馳馬天山……這時,她便是帶著那一脈未了的喜悅之情,靜靜地默看著他。
  夕陽已沉,天色正黯,不知不覺裡像是又過了一天,明滅的火光搖晃著君無忌碩壯的背影,這一霎卻是逼真的,逼真到只有「他」和「我」,多麼寶貴值得珍惜的一刻。
  她寧願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讓意識的遐想,來彌補現實的殘缺。然而,當眼睛睜開的時候,人已來到了現實之中,除非一直是在睡夢裡,便無能排除現實的左右。
  壁火熊熊,其間更似烹煮著什麼,食物的香氣,早已充斥室內,一經入鼻,便自萬難捱住腹內的飢餓,她卻留戀著這一霎的遐想與寧靜。君無忌卻似有所覺察的轉過臉來。
  「啊,你原來已經醒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微微的笑。
  君無忌霍地站起,走過來,「來,讓我瞧瞧。」說時便自揭動她身上的皮裘。春若水一時大感羞迫,心裡一驚,一雙手死死地抱著身上皮裘不讓他掀開。
  「你……幹什麼?」
  君無忌怔了一怔,才自警覺,不禁一笑道:「我是說你的傷怎麼樣了,不讓我看?」
  春若水這才轉過念來,伸手摸摸身上,原來穿的有衣裳,想想也是多餘,就連這身衣裳,還是他給穿上去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其實這已是第二次了,前次為飛鼠所傷,昏迷之中,也是對方為自己醫療包紮,由此看來與他真是宿緣深厚,卻又為何偏偏……
  似羞略窘,她自個兒揭開了身上皮裘,那雙眼睛,簡直不敢與對方接觸,逕自轉向一邊,一顆心卻是通通跳動得那麼厲害。
  想像中,一番脫衣解帶,裸裎袒露在所難免,雖說對方為自己私心默許是惟一至愛之人,到底人前露體,實生平從未有過的羞窘之事,真恨不能自己再昏死一次,眼不見,心也不羞的好。心裡胡亂地這麼想著,一雙眼睛越加不敢瞧上對方一眼。
  但她卻是猜錯了。君無忌並沒有脫下她身上那一襲薄薄的單衣,只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她經過包紮的傷處,說道:「很好,再有三天,就可以如意行動了!」隨即為她重新蓋好,退後坐下。
  春若水這才敢緩緩轉過臉來瞧著他,眸子裡充滿了感情,也就是這些小地方,對方這個人,一寸寸地佔據了自己整個的心,等到發覺時,感情的陰影,卻已蔚成蒼蒼巨樹,這時刻除卻了對方這個「冤家」,便再也容不得第二個人了。
  看著他,她真有無限感慨,正由於自忖著欠他太多,無以為報,才想到了以身相許,無如平白無故地卻又殺出了個漢王爺,這個人的出現,連帶著種種原因,造成了「不得不如此」的現在趨勢,正是「吹皺一池春水」.想想真是好無來由.令人無可奈何。
  「你覺著怎麼樣,叮好些了?」
  倒是這句話.使得她悚然一驚,這些日子以來,為了自己婚事,彷彿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有些神魂顛倒,較之從前,判若兩人。
  在君無忌一片純情的目光裡,她真有說不出的慚愧,一個女孩子為自己的婚事而神傷,已是難以告人,若是被迫表態,直吐非君莫屬,更是萬難啟齒。然而,眼前無疑是最佳良機,病榻相對,再無外人,捨了這個機會,往後怕是再也沒有了。
  「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一面說,君無忌把一個棉墊,墊向石壁,輕輕扶她坐起來說:「先吃些東西,有話等會再說。」
  春若水笑著說了聲:「好!」心裡充滿了好奇,值此飛嶺絕壑,真不知道他還能弄什麼給自己吃。
  君無忌卻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把一個小小方幾置於榻前,擺上碗筷,卻把火邊早已煨好的兩個瓦器取過來放好。
  「都是些什麼?」春若水眼睛瞟著他,心裡直想笑,倒看不出他一個大男人,還會弄這些。到底是天真爛漫,經事不深,面對著衷心所喜歡的人,先時的悲傷情緒,一古腦兒地早已遁跡無影。
  君無忌為她添了一碗飯,味道香嘖嘖的!
  她卻由不住自個兒揭開了另一個瓦罐的蓋子,敢情是濃郁香馥的一隻肥雞,休說雞汁濃郁,色作橙黃,其間兩隻山菇,飽喂濃汁,肥大如拳,新筍數截,吐味猶芬,皆為春若水素來喜食之物,只看上一眼,已不禁引人食慾大動。
  「噯呀呀,真是太好了!」春若水忍不住嚥了口唾沫,一時眉飛色舞:「你從哪裡弄來的?」說時早已探箸甕中,挾起了老大的一個山菇,忍不住張嘴就咬,紅唇白齒,待將下咬的一霎,才似發覺不雅,一雙剪水瞳子,羞赧地看向對方,欲羞還笑,出聲亦嬌,狀似有所不依,模樣兒平添無限嬌憨。
  君無忌一笑站起,逕自向外踱出。冉回來時,幾面已收拾乾淨,她卻已吃飽了。
  「只別看著人家吃,誰又叫你走了呢!」春若水略似羞澀地說:「真好吃極了,你還沒告訴我這隻雞是哪裡來的?我給你留了一多半,快趁熱吃了吧!」
  君無忌搖頭說:「我已數日不食,這是我辟谷術第二個階段,每天只吞坑瀣、飲朝露少許,這便足夠了!」
  春若水驚訝地打量著他,點點頭說:「原來你的功力已到了這個境界,怪不得輕功這麼好呢,你剛才說已經達到了第二個階段,以後呢!」
  「第三個階段是不容易達到的!」君無忌微笑著說:「那是最高的境界,到了那個階段,可以完全不食人間煙火,只饗六氣就夠了!」微微一笑,他搖頭說:「我是沒有資格求到那個境界的,只有了無牽掛,全身遁出人間出世的隱士,才能達到,我卻望塵不及,因為我凡俗牽掛事情太多,今生也就不作此想了!」
  春若水無限嚮往地聆聽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心裡充滿了好奇,欲言又止。
  君無忌說:「每一個人的一生,早經命定,任何事都強求不來的,求仙求道更是如此,那需要非常的造化和緣分,也太神奧了,不是你我這樣的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我個人追求的只是道家的精神,靈性,這一次辟谷術,也只是在體驗我生命裡最大的潛能,考驗我氣功的運用效果,並不是借此作出世,妄圖霞舉飛昇之想,畢竟那些是超越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情,人是不能夠看穿的,看穿了也就不是人了。」
  春若水一笑道:「說得太好了。你可知道,在我眼睛裡,你可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呢!」
  「為什麼?」君無忌說:「是因為我怪異的行徑?」微微一笑,他搖搖頭,歎息一聲道:「我實在是一個普通的人,雖然我曾經試想著去做一個超人,但是基本上,我畢竟仍然還是一個尋常的人,一個尋常人所具有的感情,我都有,甚至於我背上的包袱,遠比他們還要沉重得多。」
  忽然他想起來道:「你該吃藥了!」
  「吃藥?」
  「要不是這個藥,你不會好得這麼快!」說時他已拿起了一個小小玉瓶,自其內倒出了僅有的兩粒藥丸:「只有兩粒了!」
  春若水接過來看看,只是黃豆大小的綠色藥丸,不覺其異,就著水吞了下去。
  君無忌點頭道:「這兩粒藥,能使你復元如初,最多三天,你就可行動自如。」
  「什麼藥這麼靈,是你自己做的?」
  「不!」君無忌說:「它來自武林中一個最神秘的地方——搖光殿,這藥是搖光殿殿主李無心親手調製,功能補精益氣,真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自己也曾拜受其益,只剩下四粒,正好給你服用,也算是功德圓滿。」
  春若水呆了一呆,訥訥地道:「我想起來了……是那位沈姑娘送給你的?」
  君無忌點點頭,頗似意外地道:「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看著他,微微笑道:「人家一番好心,拿來送你,你卻轉送了我,豈不辜負了別人的美意?」
  君無忌搖搖頭,頗似不能盡言地苦笑了一下。
  春若水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見狀不免悵惘,「你怎麼不說話?」
  君無忌搖搖頭說:「對於她,我比你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她是一個神秘的人,你休看她今日贈藥情重,誰又會知道,也許有一天,正是她把鋒利的劍,插進我的心裡。」
  春若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時呆住了,「你……說什麼?」
  「這只是我的猜想罷了!」君無忌頗似遺憾地道:「你既然認識她,當然也知道,這位姑娘有一身極不尋常的武功,如果有一天,她決心與我為敵,我是否能是她的敵手,可就難說得很。不瞞你說,這一次我遷居這裡,就是意在避她,她是一個用心精密,而又極聰明的人,如果她真的要找到我,我終將無所遁形。」
  春若水迷惘地道:「這又為了什麼?為什麼她要與你為敵?」
  「那是因為她來自搖光殿,在執行搖光殿所交付給她的任務。」
  春若水更迷惑了,「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難道說你曾經與搖光殿結有仇恨?」
  「很可能正是如此!」
  說來可笑,即以當初在流花酒坊,插手多管了那件閒事,迫使搖光殿使者——那個綠衣姑娘知難而退。左不過就是這麼芝麻點大的一點小事,只是在重視聲望,惟我獨尊的一些武林人物眼睛裡看來,便被認為是勢不兩立的奇恥大辱。
  苗人俊便曾不止一次的警告過他,要他特別小心,現在經過自己的小心觀察,簡直已是不容置疑,毫無疑問這個沈瑤仙正是為執行此項任務而來,只是何以她屢似猶豫,而又遲遲不出手,確是大堪玩味。
  每一次想到這裡,都令君無忌心裡大存不解。當然,他卻也並不排除人與人之間所謂的「見面之情」,在他的印象裡,這位沈姑娘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不愧是出身名門,遇事沉著冷靜,更不在話下。她的出手狠毒,每能置人於死地,得力於「搖光殿」神奇的武功,自然更是不容置疑。只是在揭開這些表面的外衣之後,君無忌卻獨獨能體會出對方那一顆高尚、純潔而富有同情、偏向真理正義一面的內心。也許這便是她每每不能說服自己,而對君無忌施以狠毒手段的原因了。
  春若水宛似有情的一雙眼神,靜靜地由他臉上掠過,投向壁穴間的熊熊烈火。
  很長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對於沈瑤仙,春若水多少有一點酸溜溜的感覺,只是她卻每能瞭解到,這種屬於人性黑暗面的本能,其實與人與我都將是有害無益。在過去她最討厭的便是「善妒」的那一類女人,等到自己身臨其境時,才幡然有所覺悟,原來這是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想要完全排除,卻也並不容易,除了一顆慈善的心以外,更要有捨棄自我的仁者胸襟抱負,對於一個初涉情場的女孩子來說,自是非常的難了。
  春若水這一霎情緒顯得十分低落,只是當熊熊的火焰,在她眼前跳動,特別是觸目於君無忌就在身邊時,她才似忽然有所警覺,重新又拾回了幾乎已失去的自我。
  畢竟現實是不容取代的。其實她已說服了自己,對君無忌不再存有奢想,那麼現實所給與自己的任何點滴,都已是額外的嘉惠恩寵,又何必再所苛求!
  透過瑩瑩淚影,再一次打量心上人時,她似已剔除了心理上的那些陰影,即使對於那位一度被視為情敵的沈姑娘,也充滿了諒解而不再妒忌了。
  「我想起來走走,可以麼?」說時她已揭開身上皮裘,離榻站起。君無忌略似一驚,春若水卻已姍姍走向壁爐,他趕上一步道:「小心。」卻迎著了春若水遞出的一隻纖纖細手。
  情勢的發展,極其自然,俟到君無忌有所覺察時,其時己柔荑在握,甚至於春若水整個身子,俱都已倒在了他敞開的懷裡。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這一·都似乎太過突然,只是施受之間,心情上有些差別而已。
  爐火劈啪,閃爍著的紅色火光,把兩個人的影子長長地疊印地上,不時地晃動著。火光更照亮了他們的臉,那麼赤紅的顏色,恰似存心在掩飾什麼。
  緊緊伏身在君無忌結實的胸上,像是只依人的小鳥,春若水相思得酬,貪戀著片刻的溫存。伏在他胸上,感染著他的溫馨,耳中更能清晰地聽見他頗似零亂的心跳聲,敢莫是這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也為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
  爐火熊熊,時聳又斂,變幻著各種姿態,像是為此有情戀人,作狀無限鼓舞。
  「你的心跳得好厲害,能告訴我,那是為什麼?」像是一條游動的蚊,她滑膩的手,已攀向他的頸後,纖纖手指,插入到他充滿了野性而濃黑的髮際,撩起的眼波,蕩漾著少女的天真無邪,卻是狡猾的。
  君無忌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向壁火注視著,火光明滅,在他英俊而清秀的臉上,形成了某種氣勢,眼睛裡迸射的神光,更似反映著此一刻內心的紊亂。
  「說話……為什麼不說話?無忌,無忌……」舉手無力,只是一下下的在他胸上擂著,無盡相思,萬縷柔情,俱化為熊熊火焰,會合著當前壁火,一霎間形成汪洋大海,人兒漫淹,呼救無能,是那般抽去了骨頭的懶散,真似已融化為一灘泥水,永無止境的癱在了他的懷裡……
  一隻長尾山鼠,恰於其時忽然出現眼前。靜寂時空頗似形成了驚天動地的震撼。
  緊緊偎依著的一對人影,驀地兩下分開,其時火光閃爍裡,那只擅入禁地的長尾山鼠,「咕」的驚叫一聲,箭矢也似地飛躍而起,一徑穿窗而逝。留下來的氣氛,卻似一陣撲面的微風,淡淡的地人深省。
  雙方相視一笑。經此一攪,已不復先時之熱熾,情緒的轉變何以微妙如斯?
  往壁火裡丟進去一塊乾柴,君無忌沉默著訥訥說道:「這裡早晚寒冷,如果不生火,你是挺受不住的。」
  春若水迎著面前的火,在鋪著的一塊獸皮上坐下來,腳腿伸動之際,才發覺到自己身上衣衫十分肥大,一雙褲腳,雖經捲起,仍然是多出了老大的一截,袖子也是一樣,眼前缺少一面銅鏡,看不見自己這身打扮的怪異形狀,想來當是十分滑稽,不覺低頭笑了。
  這襲單衣,不禁使她又聯想到以前為飛鼠所傷,草舍療傷時的穿著,仔細瞧瞧,正是同樣的一身,前後聯想,不禁感慨系之,禁不住妙目輕轉,深情地向君無忌注視過去。
  君無忌智珠在握,有些話不需多說,他也明白,有些話,惟恐為對方帶來傷感,故此迴避,那麼剩下來的話,也就不多了。
  「啊!」春若水像是忽然想起:「我一夜沒回去,家裡怕急壞了。這可怎麼是好?」
  君無忌「哼」了一聲:「你放心吧,我已叫小琉璃到你家去過了。」
  「這樣就好。」春若水卻仍不放心地輕輕歎了一聲:「你是不知,我母親最是對我掛心,平常有點小傷小疼,她都會大驚小怪,如果知道我受了這麼重的傷,不知會急成了什麼樣子!」「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君無忌說:「我特意要小琉璃撒了個謊,就說你在『紅雪庵』尼庵許願,那裡尼姑留你住下結個善緣,約有三四天的逗留,這樣可好?」
  春若水忍不住笑了:「你可真聰明,怎麼會想到『紅雪庵』呢,那是我娘常去的地方,真要說別的地方,她老人家還許不相信呢!」
  君無忌點點頭說:「這樣就好,只是我生平不擅說謊,事過境遷之後,你再照實回稟令堂吧!」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想想還有兩天的時間逗留,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這三天石室逗留,無異天公作美,特意思賞給自己的,雖然說用以酬償的代價,竟是自己幾乎喪失的性命,只是傷痛畢竟已成過去,面對自己的卻是心上人的長相廝守,傾心盡談。
  三天容或說是太短了,卻也得來不易,那是以往連作夢也夢不到的,這麼一想,也就知足了。三天以後呢!那時自己便得告別情人,面對著殘酷的現實,接受命運的安排。三天,三天,這短短的三天,很可能便是自己生命裡惟一與他所僅有的獨處日子,它將永遠在自己心版上刻下記憶,想著想著,她的心碎了。
  她可不願再哭了,特別在君無忌面前。她想,這三天自己要以最喜悅的心情,最浪漫的情調去享有它,因為捨此而後,便什麼也沒有了。
  君無忌微笑著說:「這裡地勢絕高,很多地方白雪未化,景致絕佳,明天你起個早,我們可以到外面走走,對面有一道瀑布,映著新升的太陽,真美,你一定喜歡,只是你的傷勢還沒有大好,怕是走不遠。」
  春若水說:「不,我能走!」那樣子開心極了。
  「要不,還是我背著你吧!」
  「那……可就累了你了!」
  「你不願意?」
  「不……」她說:「我太願意了!」說了這句話,才自覺出過於坦誠,竟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時大為羞窘,臉也紅了,偷偷看了他一眼,卻似未覺,心裡才似略安。
  君無忌撥弄了一下爐火,濺出了許多小火星。「這裡有天山特產的雪雞,就是剛才你吃的那種,味道可好?還有很多野生的東西,如果你喜歡,明天可以摘一些回來。」說時,他轉過臉,近近地注視著她:「昨天你不該到朱高煦那裡,太危險了,你也許還不知道,他如今身邊有能人守護,你絕不是他的對手,平白喪失了性命,豈不冤枉?」
  春若水默默聽著,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父親的事,我一直留意,據知目前平安。海道人斷言他有驚無險,他的卦相很準,頗有預知之明,希望這一次沒有料錯才好。」
  春若水只以為他會說出自己與朱高煦之間的婚事,那無疑是大殺風景之事,只是他卻沒有。
  忽然她心裡驚了一驚,莫非他竟然不知,朱高煦之所以羈押父親,乃在於迫婚自己?以至於,他當然更不知道自己即將要捨身救父之事了?
  這個突然的念頭,由不住使得她大大吃了一驚。想想並非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自己這個假設是對的,那麼,很可能就連父親之失身囹圄,乃系朱高煦所策動這件事,他還不一定知道,頂多只有在懷疑而已,而海道人並沒有把為自己算命的事詳細地告訴他,其實這件事,除了當事人自己和漢王朱高煦之間而外,局外人誰又知道詳情?知道的人,更不會輕易開口,以至於君無忌這般精明仔細的人,這一次也被蒙在鼓裡了!
  這番猜想,一經確定,春若水不禁心內大生忐忑,彷彿有些落寞,那是一種悵悵失落的感覺,陡然使她警覺到自己被自己的聰明所愚弄了!可真是悔也不及。
  如果是眼前這番邂逅,安排在自己答應下嫁朱高煦以前,那麼一切的情形將是大大的不同,看來自己前此的諸多猜測,包括君無忌與那位沈姑娘之間的愛情在內,全屬子虛烏有之事,事實證明,即使沈姑娘對他曾有救助之情,彼此不無好感,但是基本上,他們卻是站在敵對的立場,又如何能像自己與他,全系自然結合來得合情合理?由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捨身高煦之事,自不會有應有的熱烈激動反應,自己卻因此誤會他的無情,心灰意冷之下,乃自作出了大錯特錯的草率決定。
  一瞬間,她有無限感傷,恨不能再一次撲向君無忌懷裡,放聲大哭一場,只是,在君無忌若似有情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卻反倒報以一笑,笑顏裡包涵著的辛酸,也只自個兒心裡有數。
  人的思維,瞬息萬變,也真太奇妙了,有時候為了矜持一份不必要的表面美好印象,卻將無限辛酸淚水往肚裡咽。既然是已經認定了的事,既然已是無能反悔的事,又何必再去提它!徒令人不快,反倒破壞了眼前的快樂氣氛。
  略略地閉上了眼睛,此刻,她心裡只了一個念頭:「還有兩天的時間,好好的珍惜吧!」
  「你是一個很美的姑娘。」君無忌破例地吐出了他的心聲。這句話甫自傳入春若水耳朵,真使她為之怦然一驚,方才閉起的眼睛,倏地睜了開來,眼神裡不勝驚喜,其實卻若有憾焉,遺憾著這聲讚美,來得太晚了。
  她幾乎不敢正視對方那雙眼睛,才抬起的目光,又垂了下來,落在了自己那雙赤裸著的腳上。
  君無忌接下去道:「你更有一個快樂而幸福的家,雖然令尊這幾天陷身囹圄,但是我預料他很快就會回來,必要的時候,我會去找朱高煦。」
  「你……」春若水看著他,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君無忌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瞬間充斥著的的光彩,似乎在壓制著一種仇恨,「我對他已是忍無可忍,你已經知道前此我飲酒中毒之事,這件事雖沒有十分的證據說明是他所為,但是幾乎可以斷言,定是他所主使!」
  春若水呆了一呆:「只是,這又為了什麼?他為什麼要害你?」
  君無忌看了她一眼,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關於他與漢王高煦,甚至於與當今皇帝的極不尋常關係,無異是一個極大的穩秘,不要說當事人本身了,即使知道這一事件的局外人,一旦走漏了口風,均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自然切切不宜出口。
  「當然是有原因的!」君無忌略似歉然地道:「你就不要再問了。因為這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春若水默默地看著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對方即然不欲多說,問也沒有用。
  君無忌頗似悵恨地道:「這件事我曾仔細地盤算過,儘管朱高煦身邊如今有許多能人守護,我若決心要取他性命,卻也不會是什麼難事。只是此人卻也有頗多可取之處,特別是在當今朝廷對外用兵之時,朱高煦是眼前惟一可以穩定大局之人,殺了他,白白便宜了北方的韃子,對邦國人民,都十分不利。」
  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在石室內走了幾步,像是抑壓著說不出的悶氣,在春若水注視之下,他發出了輕輕的一聲歎息,「你現在應該知道,我對他只抱著一種什麼樣的態度了?為了眼前邦國不能不忍一時之仇辱,畢竟個人仇恨事小,國計民生事大,在這個大前提下,不得不暫令他逍遙一時。」
  春若水冷冷地道:「這麼說,他就可以一直繼續為惡,做壞事了?」
  「也許他的氣數就快要盡了。」君無忌苦笑道:「雖然世道充滿了不公,我仍然還是相信冥冥中的天理報應,朱高煦怙惡不悛,劫數當頭,依然是無能逃脫,不相信就等著瞧吧!」
  這番話聽在了春若水耳朵裡,一時真是感慨萬千,然而,她卻寧可不再去多想它。
  山居晨昏都顯得特別的快,談話的當兒,天色已是大黑。
  君無忌驗看了一下她肩上的傷,發覺腫勢已退。搖光殿精製靈藥,果然妙用非凡,再加上君無忌以本身內功灌輸得法,莫怪乎康復得如此之快。春若水又請教了許多有關練氣的要訣,君無忌知無不言,舉一引三,春若水驚喜之餘,可真是收穫不淺,問答之際,才發覺到對方所知真個博大精深,春若水直是感覺,宛若置身於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出乎想像。
  空山寧靜,萬簌俱寂。二人興致很高,在暖洋洋的爐火烘襯裡,約莫又談了一個更次,才分別盤膝就坐,作每日必行的睡前吐納靜坐功夫。
  君無忌內功深湛,已可完全以靜坐代替睡眠,春若水卻還不行,調息靜坐了一個時辰,出了一身大汗,便自醒轉過來。
  是時,爐火已呈餘燼,僅得孤燈熒熒搖晃出一室的淒涼。
  昏黯的燈光下,她打量著君無忌背後的坐影,似見一幢白白的霧氣,散發自他頭頂天庭,偉岸的坐姿,一似扣地座鐘,紋絲不動,料必對方正是氣轉河車,通過重樓要緊關頭。
  由於日間君無忌耗損元氣過劇,此番運功,當是有所裨益,至以為要。春若水直覺得便不欲打攪。
  她原想在壁爐裡加上一些柴,卻深怕此舉驚動了他的運功,因以臨時中止。
  方纔她服了搖光殿精製靈藥,又為君無忌強大內力灌輸,此番運功靜坐之後,只覺得全身上下,無比舒泰,彷彿無事人兒一般。由於白天覺已睡足,不再思困,又不便出聲,生怕吵了對方安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當下輕悄悄地站起身來,掂著腳走向窗前,隔著一扇小小橫欞,向外面靜靜張望!
  無異是一天寧靜。明月當頭,河漢無際,一天繁星各自放光,將此遠近山巒照耀得一派通明,宛若撒下了一片銀沙般的詩情畫意。
  春若水這一霎神清氣爽,既不欲強自入睡,又怕出聲打攪了君無忌的靜功調息,外面夜色如此優美,忍不住便想到出去走走。
  當下她悄悄地套上了鞋,把君無忌的一件皮裘披在身上,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門前。
  石門開啟甚易,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音。現在,她已靜靜地仁立室外。只覺得眼前一片銀白,點綴在亂石峰嶸的山巒之間,星月皎潔,融匯著大片白雪,交織成亮若燦銀的一片琉璃世界,染目所及皆都是一點點跳動的靈光,啟發著她的靈思……左側方那一片彌天蓋野的白雲,勢若海潮,襯以峻嶺自雪,益增無限氣勢,一天繁星,直似低到舉手可攀,上下交映,宛若置身於神仙世界,來到了奇妙的夢境。
  春若水看了一晌,震驚於這般氣勢,先是心鼓雷鳴,繼而瞠目結舌,半天才似回過念來,低低地讚了聲:「妙啊!」由不住輕輕移步,向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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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隨著身子的前進,景致更有不同。
  猛可裡響起了淒厲的一聲猿啼,觀其聲勢起自對嶺巉,其聲高亢,彷彿一把鋒利的尖刀,突地劃開冰封的天幕 ,乍聽下,真有驚魂奪魄之勢。
  偏偏餘音蕩漾迂迴,歷久不歇,於此幽冥中夜,平添無限深淒、壯觀。
  春若水不自禁地定住了腳步,感到有些兒害怕,一顆心更是起伏跳動不已。連峰巉巉中夜猿啼,原已懾人心魄,四面雪光所彙集的襲人寒風,更似萬千鋼針,一古腦地投向人體,冷得她一個勁兒地直打哆嗦。體傷初癒,簡直無能招架。
  這般景色、氣勢,偏偏無福消受。春若水這才警悟到,一個人的胸襟氣魄,原待於大自然的洗練淘淬,一分根骨,一分造化,卻也勉強不來,准乎此,那「仙風道骨」、「神姿清澈」的造型,畢竟有別於凡夫俗子的意態庸俗,所謂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正是冥冥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呢!
  她一面把身上皮裘裹緊了,兩隻眼睛卻貪戀地向對嶺眺望著,敢情為對嶺那一道無聲的玉泉飛瀑所吸引,不自覺地便自向前走了過去。只是寒氣襲人,冷得她簡直挺受不住,身上雖然裹著君無忌的一襲皮裘,感覺上竟似沒有著衣般的單寒,無可奈何,只得加速了腳步,直向一片石林間奔去。
  俟到身子進入石林,才自覺出寒冷大減。當下也就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先找了個背風處坐下,強自鎮定心神,隨即運行起吐納調息之功,直到「坎離」相交,小腹生熱,身上才復興起了舒泰的暖意,便自匆匆站起。
  這一站起,卻讓她意外地吃了一驚!一條人影,宛若臨空巨鳥,呼地由面前掠過去。
  春若水嚇了一跳,本能地忙自蹲下了身子,透過當前石林空隙,清晰地看見一條纖細人影,倏地倏落於石林尖峰,旋踵間已臨當前。
  冷月繁星,映襯以皚皚白雪,所見極清。春若水方自認出來人是一個身披狐裘的長身少女,後者已玉樹臨風般現身當前。
  來人少女似乎已有所見,隨著她落下的身勢,清叱一聲,右掌驀地直劈而出。這一掌直認著春若水藏身之處發來,掌力疾勁,聲若裂帛。春若水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時候竟會遇見了這麼奇怪的人,乍見之初即以重手傷人。來人少女功力極是精湛。這一掌幸虧有石筍在前抵擋,掌風擊處,石屑紛飛,隨著來人少女的一聲清叱,窈窕倩影,騰空躍起,一起乍落,已向石後抄落下來。
  春若水大傷初癒,原是不便施展身法,卻也不能坐以待斃,眼看著對方少女功力了得,生恐力她掌力擊中,心裡一急,隨手自地上摸了一雙石礫,揚手直朝著對方來勢用力擲出。
  來人少女身勢幾將下落的當兒,驀地向後一收,凌空一個倒翻,呼嚕嚕已自退出了丈許開外。
  一經施展,更不稍緩須臾,春若水不待身勢略定,隨即連續兩個快速施展,「撲撲撲」疾風迴盪,宛若大鷹撲揚,起落間,已撲出石林以外。
  觀其身勢,不可謂不快了,無如眼前這個長身少女卻是放她不過,身法之快,更是出人意料。春若水身子方自站起,眼前人影飄動,對方人影,已到了眼前。這一霎無異驚險萬狀,春若水情急之下,不假多思,右手抖處,猛地向對方臉上抓了過去。俟到她手掌遞出一半,才自發覺到對方少女那張臉極為眼熟,心中一驚,卻已無能收回。
  來人身手端的了得。春若水一待發覺招式用老,想要收回,其勢已是不及。即為對方少女巧妙地拿住了腕脈上關寸要口處,頓時動彈不得。
  至此,雙方目光交接,才算把彼此看了個清楚。春若水幾經凝神,才自肯定認出了對方正是那個被疑為來自搖光殿的沈姑娘。這個突然的認定,登時使得她心裡一陣驚慌,待要抽身而退,卻是萬萬不能。
  沈瑤仙的表情,卻似比她更為驚訝,「哦!是你?」說話時,手指已自鬆開,卻是滿臉迷惑表情,「春若水,春大小姐,會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邊說,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早已在對方全身上下轉了十萬八千轉,越是撲朔迷離。
  春若水驚魂甫定,身子後退了幾步,被對方這麼一問,再看看自己這一身,卻是窘迫不堪,一時幾乎呆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自轉過念來。
  沈瑤仙那雙明亮的眼睛,真像是比劍還要鋒利,死死地盯住她,分明疑團未釋,等待著她的說明。
  春若水被她看得怪不自然,聳了一下肩,嗔道:「怎麼不會在這裡?你能來我就不能來麼?」
  沈瑤仙越是不解地道:「半夜三更放著覺不睡!你發瘋了?」
  「你還不是一樣。」春若水乾脆硬下臉來,卻也不甘輸口的反唇相譏。說了這句話,她隨即轉身自去。沈瑤仙只是冷冷地瞧著她。走了幾步,春若水卻又停下,心裡忖著:我豈能就此轉回?若為她發現了君無忌的住處,那還得了?這麼一想,她就改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沈瑤仙仍然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春若水走了十幾步,才自覺出,這裡是個孤峰,四面絕壑,哪裡有路可通?除了上下可行,簡直別無可行。這可就面臨一個難題了。住上去,無疑通向君無忌居住石室,一個不好,便有暴露石室藏處的可能,往下走,無盡無止,卻又上哪裡去?自己體傷未癒,一來不便過於勞累,再者三更半夜,認路不清,下行山勢連綿,無盡無休,慢說自己毫無山行經驗,就是久於此道的人,也不敢失之大意,萬一迷了路,那可是死路一條,卻是莽撞不得。這麼一想,不禁又停了下來,上下左右皆不得行,可真是作了大難。
  「你是要上去還是下去呢!」聽見話聲時,沈瑤仙顯然已來到了面前。話聲方歇,隨著她舉手之處,只聽得「呼」一聲,一團火光已自亮起。
  那是一個製作精巧的引火器,火焰自一個特製的噴口吐出,較諸一般江湖中人所使用的「火摺子」看來方便得多,而且所發出的火光也強得多,噴出的火苗子足有尺許來高,黑夜裡看來尤其顯眼,附近山石樹木,一時無所遁形,俱都被映照得十分清晰。春若水自是也不例外,登時暴露於火光之中。
  「你……要幹什麼?」看看自己這一身,的確是臊得發慌。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靴子是自己的以外,全是借穿君無忌的,以無忌之高大魁梧較之若水之窈窕婀娜,自是不成比例,這一些看在了沈瑤仙眼裡,不啻疑竇大啟,臉上更不禁充滿了迷惑。
  「這是怎麼回事,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你穿的都是些什麼?是誰的衣裳?」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這事說來話長,一時礙難回答,乾脆給她來個不理不睬,把身子掉了過去。
  沈瑤仙突地收起了手上打火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是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哼!你以為不說話,我就猜不出來?」
  「你猜!什麼?」
  「君無忌!」
  「君……無忌!」
  「別裝了。」沈瑤仙一剎間冷下臉來:「告訴我,他住在哪裡?」
  一面說,環目四盼,越似生氣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住在附近不遠,想不到你……」
  春若水忍不住插口嗔道:「你別亂說,我只是在這裡養傷。」
  「養傷?」說時,她緩緩前進了兩步:「這麼說,你受傷了?」
  「是又怎麼樣?」
  春若水賭氣道:「關你什麼事。」
  「哼!好厲害,倒要看看你這個傷是真的還是假的?」話聲方歇,陡地一掌直向春若水臉上擊來。春若水倏地一驚,忙自閃身,卻不意沈瑤仙這一手原本就是虛招,旨在誘使對方上當。春若水這麼一閃,正好中了她的詭計。須知「搖光殿」絕技,變幻莫測,沈瑤仙得力於殿主李無心的親自調教,視同己出,成就自是不凡,這一手「迷宮換掌」,施展得簡直無懈可擊。隨著她的出手,整個身子宛若春風一掬,驀地襲了過去,春若水原本就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眼前功力未復,一身衣著,又是這般肥大,揮動起來,不啻大費周章,如此一來,簡直防不勝防,不及退身半步,已為沈瑤仙一隻纖纖素手,陡地貼在了小腹之上。
  這地方位當「丹田」,藏伏著「氣海」一穴,最稱要害,沈瑤仙果真有意要置其於死地,只消七成功力向外一吐,春若水定當濺血當場。她卻不此之圖,也沒有這麼狠心。正如所說,沈瑤仙此舉不過旨在試探她的內氣真力,如果春若水果真負傷,一探之下,便當分曉。
  春若水嚇了一大跳,無意之中,為對方掌勢貼中腹下要害,這一瞬無論攻防,俱已不及,復覺得小腹上一陣奇熱,似已為對方內氣真力攻入,由不住嚇得一呆,只以為對方毒手之下,性命休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沈瑤仙不過只是試探她的內氣真力而已,掌上熱力一經吐出,立刻又自收回,整個身子卻在同一時間,野鶴振空般地拔了起來,飄出七尺開外,翩翩如一片落葉,落身於一根石筍之巔。
  春若水雖不曾為對方功力所傷,卻以猝當巨力,全身大大地震動一下,一連後退了兩步,差一點坐倒地上。這番動作一經落在沈瑤仙眼裡,當知對方所言非虛,確似功力大遜昔日。
  「你果然受傷了!不過看起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是哪一個好心的人救了你?」
  即使在黑夜裡,春若水卻也能感覺出,對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自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春若水賭氣地扭過了身子,不答理她。
  沈瑤仙何等聰明,看在眼裡,豈能會有不知之理,「你不說就當我不知道了!不用說,又是那一位好心的君先生了?」忽然她寒下臉來,上前一步道:「他住在哪裡?告訴我!」
  春若水氣不過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她想到了剛才君無忌所說的話,看起來,這個沈瑤仙果然是來自搖光殿的人,旨在找君無忌尋仇來了。這麼一想,頓時吃驚不小,一雙眼睛禁不住充滿疑惑地轉向對方看去。
  沈瑤仙說:「為什麼這麼看我,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
  春若水強作出一個微笑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以為君無忌會住在這裡?我已經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多問?」
  沈瑤仙冷冷地看著她,暫不置言。這一霎心如電轉,思忖著:「我又何必與她多費唇舌,先給這丫頭一個厲害,把她拿到手裡,還怕她不乖乖地帶我去麼?」可是緊接著另一個念頭,卻又頗不以為然,算了,她身上還帶著傷,這麼一來,倒似我在乘人之危!既然她現身附近,料必住處不遠,還怕找不到麼?這麼一想,乾脆不再多說,看看春若水,作了個神秘的微笑,倏地肩頭輕晃,野鶴振飛般的,已自拔空直起,緊接著三數個起落,直向著絕頂巔峰,猱升而起。
  春若水想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由於沈瑤仙投身之處,正是君無忌所居住的石室藏處,直以為已為對方看破了行藏,心裡略吃一驚,一時顧不得體傷未癒,緊跟著她起勢之後,施展全身之力,也自騰身躍起,緊緊跟了過去。
  此去峰頂,原本就沒有多少路,二女身法又是如此之快,一前一後轉瞬間已到了盡頭。沈瑤仙身勢甫定,倏地回身以待,緊接著春若水也自來到眼前。
  只以為對方已看破了行藏,春若水自是吃驚不小,行色間不免慌張,身子方定,驚心未已,才發覺到沈瑤仙出乎意外的冷靜,正自用著一雙澄波眸子,靜靜地觀察著自己。春若水心裡一動,這才知道自己一時大意,情急間不察,自己露了破綻,正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這番失措動作,一經落在了沈瑤仙眼中,無異不打自招。心裡一驚,眼巴巴直向著沈瑤仙臉上望去。
  沈瑤仙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頗為驚訝地說:「咦!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春若水不慣撒慌,忽然為對方這麼一問,頓時無言以對。
  偏偏沈瑤仙剔透玲瓏,那一雙顯示著絕頂聰明的眼睛就是放不過她,直直地逼視著她,像是把她看了個全身透穿,一點也藏不得私。
  春若水立刻覺出自己又錯了,一時愈顯慌張,臉上紅白不定,倉猝間直似在對方湛湛目神之下,敗下陣來。
  沈瑤仙透過對方表情,越加確定自己猜測不錯,那就是君無忌一定藏身在這裡了。她隨即移動視線、緩緩向附近小心觀察。這地方既當一嶺巔峰,當知腹地不大,若是認定了藏有秘密,便只有正中石峰。把一切看在眼裡,沈瑤仙隨即不再遲疑,身形輕晃,異常輕靈地已閃身崖前。
  春若水目睹下,心裡更是吃驚,那是因為對方落身處,分明正當石室入口,方才自己出來,一時隨興,也不知是否關好了門?若有大意,落在了對方眼裡,定將無所遁形,心裡一急,由不住又自向前踏了一步。
  沈瑤仙冰雪聰明,偏偏心細如髮,雖在動作之中,卻不曾對春若水有任何疏忽。這時見狀,心裡便已篤定,當時後退一步,右手凝具功力,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當前石壁擊去。掌力充沛疾勁,這一掌旨在探測虛實,雖說並非全力施展,卻也相當可觀,掌風過處,石屑紛飛,發出轟然一聲巨響,靜夜裡真有驚人之勢。
  一掌既出,更不遲疑。隨著她出手的掌勢,雙手連續向外發出,配合著她轉動的身勢,乃是一系列的「如意進身掌」式,罡烈的掌風,擊向石峰,固不能有所震撼,只是迂迴的風勢,所發出的尖嘯聲,卻是凌厲十分。
  驀地,一扇石門,隨著她劈出的掌風,霍然開啟。春若水早已提高警覺,眼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雙腳頓處,箭矢也似直向室內縱入,沈瑤仙慌不迭也自搶身跟進。
  雙方身法都夠快的,幾乎同時撲了進去。在春若水的意識裡,只以為沈瑤仙會猝然對君無忌有所加害,後者很可能由於坐關正當要緊關頭,一時不克分心,而致受創。有此一番顧慮,才致顯現得如此張皇,哪裡想到,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身法,先後撲入石室,室內卻空空如也,並不見君無忌的人影。這一霎爐火盡熄,壁間燈盞,卻依然燃著,燈焰熒熒,散發出一派淡淡青光。
  春若水正自為君無忌安危掛心,見狀自是高興,喜滋滋地轉過身來,看向沈瑤仙,倒要看她如何自處。
  沈瑤仙無意間發現了這處石室,一時大為驚訝,君無忌雖不在,她卻並不在意,要緊的是既已發現了他的住處,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動範圍所屬,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時出沒無常?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沈瑤仙也同她一樣地報以微笑。當下她輕移身軀,走向君無忌前此靜坐之處,彎下身來看看,又伸出一隻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顯然餘溫尚在,不用說,瞬間之前,猶有人在此靜坐,這個人是誰?實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這裡竟有這麼個好地方,要不是你帶我來,我真的一輩子也找不著。」目光一轉,看向春若水,長眉微分,淺淺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氣,竟能在這裡養傷,還有人親切的就近照顧,怪不得樂不思蜀了!」話聲悅耳,是那種摻有蘇州口音的京語,聲音不高不低,甚是動聽,卻有一種凝而不散的迂迴勁道,直似穿壁而出,將聲音傳之室外,顯然引自內功中極上乘的「九轉河車」心法。這個來自「搖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果真存心與君無忌為敵,後者是否仍能保持著以往「百戰百勝」的光榮戰績,可就大堪存疑。
  話聲出口,沈瑤仙已姍姍步向側面新開的那扇橫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燦爛。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眉眼間不無所感,迎著一襲月光,益見其神姿清澈,如瓊林珙樹,卻是高秀越逸,綿密精嚴,令人難以捉摸的詭異精奧。
  春若水自忖著君無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為他過於擔心,沈瑤仙既是一派從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興,她隨即暫釋憂懷,轉向壁間,拾起兩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燼的壁爐,幸得些微餘燼而燃,不久便自引著,散發出熊熊火光。
  沈瑤仙其時已自個兒在鋪有獸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來,四隻同稱美麗的剪水雙瞳,不期然地便自又會合在了一塊。實話說,她們雖然過去見過幾面,卻屬流離倥傯之間,雖曾動手過招,也只在片刻之間,卻不曾像眼前這般心平氣和地互相凝視,切切對望,自是纖維畢現,一些兒也不容藏私。
  爐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隨即驅散了室內砭骨的奇寒,卻也似驅散了彼此一上來的隱隱敵意。透過了雙方清澄明澈,像是會說話的那雙大眼睛,更像似惺惺相惜!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靜後,明真見性的一霎,才得顯現。
  「春小太歲!」沈瑤仙唇角微牽,含著微微的笑,靜靜地瞧著她說:「信不信,我聽說你的大名已經很久了。」
  「結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著她訕訕地說:「因為我的武功比起你來,差得太遠了。」
  「不錯!」沈瑤仙說:「如果僅僅以武功來作比較,你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應該有更值得推崇的價值,武功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們女人,她所顯現的光彩,有時候並不在於外表的誰強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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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7:49
  說到這裡,她忽然中途頓住,娟秀而有英氣的臉上一霎間顯現出淡淡愁懨,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這時,她娟秀的臉上忽似罩下了一層寒冷,不禁苦笑道:「關於今夜之事,我也自覺遺憾,打攪了你們的興致,但是,那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話聲稍頓,右手輕掄,已把背後一口青沙魚皮、形式古雅的長劍摘了下來,那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這口帶鞘的長劍上,一剎那間,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畢竟她還不曾忘記此行的重要任務,卻也不是輕易放棄原則的人。
  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平平地擱置在她身邊石案上,顯示著她的耐心與無比從容。春若水幾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圖,原己平靜的心,再一次為之紊亂。「你……要幹什麼?」
  「等他回來!」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長眉輕輕一挑:「他一定會回來,是吧?」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君無忌,其實心照不宣。
  「然後呢?」春若水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回來以後呢?」
  沈瑤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於幾上長劍,妙目一轉,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緊張,為什麼?」
  「為什麼?」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飾她的偽裝:「到底又為了什麼呢?君無忌為人正直,他……」
  「我比你更清楚他的為人!」沈瑤仙插口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說,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靜坐不言,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呢?」
  春若水原已站起,聆聽之下,緩緩地又坐下來。只是她卻按捺不住心裡的一口悶氣,忿忿地道:「哼!你真的以為他會回來?」
  「他當然會回來!」沈瑤仙微笑著搖了一下頭,道:「看起來,你認識他還不夠深!」
  「難道他這麼傻,明知道你在這裡等他拚命,還會回來?」
  「這就是他不同於常人之處!」沈瑤仙冷冷地說:「也是讓我最敬重的地方!難道你不這麼認為?」
  春若水忽然站起來說:「好吧!那我們就乾脆到外面去等他吧!」
  沈瑤仙淡淡一笑道:「你對他果然情深意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無忌如此風骨之人,亦會為你所動,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費了!」
  春若水被她說破用心,臉上一陣發紅,無如事關君無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暫時豁了出去。正打算拼著為她嘲笑,也要來到門外,將石門大開,如此君無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窺知,也就可以事先預作安排,或可避卻一場生死之爭。想到就做,春若水心裡思忖著,正待向門外走近,石門忽然開啟,魁梧軒昂的君無忌,竟已當門面立。
  「啊!你……」乍見之下,春若水驚得呆住了。
  沈瑤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靜靜地由她臉上掠過,宛似在說:「如何?」然而,畢竟與君無忌的相見,不可忽視,萬不能掉以輕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轉視向君無忌的一霎,多少顯示出事態的嚴肅以及無可奈何的淒涼,「我知道是你回來了!」沈瑤仙淒涼的目光,平靜地向他注視著:「這地方真隱秘,要不是我無意來到了這個山峰,一輩子也找不著!」
  「但你還是找到了,歡迎之至!」一面說,君無忌脫下了外罩的一襲皮裘,接著,他由一邊石桌上拿起了瓷壺,轉身門外,很快的轉回來,壺內已滿盛白雪。接著他把壺置於爐火上,含笑道:「這裡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難得兩位嘉賓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盡興一飲,沈姑娘可有此雅興,等得麼?」
  沈瑤仙淺笑點頭道:「那我就叨擾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
  君無忌頗是高興地取出了一個小小錦匣,內盛小巧杯皿,置於几上,壺水既沸,即淋其上,謂之「暖壺」,再置茶葉,添水再棄,第二過,容少悶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內。
  二女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一套小巧杯具,晶瑩透澈,宛若明珠美玉,細察之下,才自發覺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試看玉質純白,宛若羊脂,更彷彿能自行放光。握在手裡滑潤而有溫澤,令人愛不釋手,顯然世罕其見,當屬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裡惦念著他們的一觸即發,卻也無心顧及其它,倒是他們雙方,自見面之始,即顯現出一派從容和諧,固不曾論及尋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饗人,更似友誼深摯,哪裡看得出一些敵對氣氛?春若水看在眼裡,不免暗自納罕,以此斯文相處,萬難料想到隨後你死我活的拚殺格鬥將會如何發生!她的一顆心是那麼忐忑難安,下意識裡,每每對沈瑤仙投以注目,窺測著她的事發突然,有所異動。
  偏偏沈瑤仙的興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於玉器香茗。美目顧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襯以月華爐火,平添無限嬌媚。
  「好可愛的杯子!」說時,她側過身來,把玉杯舉高了,迎著橫欞瀉來的一抹月華,纖手白玉,兩相映輝,小小杯盞,真似一顆發光體,閃爍出一片璀璨,茶色晶瑩,滲之欲出,色如琥珀,顫顫欲滴。至此,沈瑤仙的笑姿,更增迷艷,美目輕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名滿天下的『夜光常滿杯』了,可是?」
  君無忌頗似意外地點了一下頭:「姑娘高見,正是此物,卻不知,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沈瑤仙微笑道:「暫時給你打個啞謎,不告訴你,不過,我對此杯早有耳聞,確實無限嚮往。」微微一頓,目光裡含蓄著幾許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無忌,緩緩說道:「如果真是傳說中的夜光杯,應是一組五隻,這裡卻少了兩隻。」
  君無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見識,看來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說,隨即抽開匣格,現出下面的一層,於細錦襯墊裡,現出另外兩隻小巧玉杯以及一隻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壺。
  「這就對了!」沈瑤仙目光一轉:「可以借我就近一瞧麼?」
  君無忌目光深邃地注視著她:「正要請教高明,姑娘請看!」
  沈瑤仙隨即取杯在手,迎著一片月光細細觀賞了一回,一面含笑點頭,將兩杯一壺重新放回盒內,「我久聞夜光常滿杯其名,渴望著能有機會一見,想不到今夜無意間竟會償了夙願,請恕我一時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賜告一二?」說時一雙妙目,直向君無忌臉上逼視過去。
  君無忌一笑道:「姑娘見問,敢不直說?實不相瞞,這套玉杯並非為我所有,只是受人請托,代為轉交物主,不過直到如今為止,卻還沒有找到那位物主,無奈也只好暫為保管了。」
  「原來如此!」沈瑤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
  「這就不便見告了!」一霎間,君無忌臉上罩下了無限淒涼。「茶涼了,二位姑娘請用茶吧!」他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後飲盡杯中香茗。原來玉杯甚小,一飲而盡,亦不過恰適其口。茶汁微苦,卻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後,口腔內才自隱隱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讚了聲:「好茶!」
  沈瑤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歡茶麼?」
  春若水見她意態溫柔、言出斯文,較之先前凌厲出手,簡直判若二人,頗似「化干戈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興,無意間,乃對其產生了許多好感。諦聽之下,不由含笑道:「也只是喜歡而已,這味兒很像是西湖的『六門旗槍』,不知對也不對?」
  君無忌點頭道:「猜對了,二位姑娘年紀輕輕,想不到閱歷如此豐碩,令人無限欽服。」
  沈瑤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隨李無心,久受其教,學識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賣弄。無如才高技精,舉之當世,難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麗絕俗,一上來即對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雖非對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雙方互看一眼,不自覺地相視一笑。
  「姐姐方才說到的夜光杯,原來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聞其名,想不到在這裡看見。真是名不虛傳,當真它會自己發光麼?」春若水說道。
  沈瑤仙聽她竟忽然對自己改了稱呼,一時頗感詫異,只是當她發覺到對方的一派純真,不染世態,也就甘於自承。
  雙方相視一笑,多少心事感懷,盡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會的,即使是傳說中的夜明珠,也絕不會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還是要借助外來的光,引發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轉,看向君無忌,此一霎,分明凌厲盡去,只是嬌柔的大方儀態,確是我見猶憐。
  君無忌亦不禁為她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只是卻保留著一份警惕,一個鎮靜如斯的人,也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原則的人。
  「姑娘說的極是,這例子很明顯,就像姑娘你面前的這口寶劍,想來必然極其鋒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斷玉之利,只是它也絕不會真的在無星無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對了!」含蓄著靜靜的笑靨,沈瑤仙的目光,隨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劍上。
  剔透玲瓏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覺察,自然地向她注視過去,默察著她的微妙反應。只是春若水卻不曾看出絲毫異態,甚至於透過對方最稱敏感的那一雙剪水雙瞳,亦不見絲毫異常神采。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到如此絕對冷靜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對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難以預知。
  沈瑤仙已自長几上緩緩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愛吳鉤,纖指按動啞簧,將一口堪稱明亮的玉泉青鋒,現諸眼前,迎以月色,立時光華大顯。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這口劍,卻也當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處麼?」邊說己自合劍入鞘,一併遞了過來。
  君無忌接過來,細看了一遍,特別注意它細窄的劍鋒,以及不同於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劍之——一『冰弦』,難得,難得!」
  沈瑤仙頗似詫異地道:「你果然閱歷豐碩,看來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沈瑤仙正要回答,臨時又止住,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倒要聽他怎麼回答。
  君無忌點頭道:「那是因為這口劍劍身較一般的劍要細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風有聲,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話聲方歇,振腕出劍。空中銀芒交映,「嗡」然作響,聲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錚然作響中,已自回劍鞘內。
  春若水既驚名劍之非比尋常,更感於君無忌之快迅出手,宛若驚電飛虹,料想著如有當面敵人,定當難以防守,死於非命。她原來自負於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無人能出其右,卻不知一夕風雲,聚集了如此眾多奇人異士,姑不論眼前之君無忌、沈瑤仙——人中龍鳳,即漢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論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傳說中的什麼李無心了。春若水心裡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觸,多少含蓄著自慚與內疚,對於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覺地感覺到膚淺幼稚,下意識裡,更且對眼前的君無忌、沈瑤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瑤仙接過了「冰弦」古劍,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頗似有所感懷地看向君無忌。這許多年以來,除了師門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見識過另一位傑出少年,有之,捨君無忌而莫屬了,這個君無忌更似較她所想像猶要高出了許多,不只是武功學識,甚而內涵氣勢,實在令人心儀。然而,眼前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瑤仙的眼睛裡,這一霎亦顯出無比的遺憾,一種失落的遺憾。
  「你的知識豐碩,並不限書本的一面,真令人欽佩。」緩緩舉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滿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著一顆璀璨奇光的明珠。「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發出了讚美,美目微側,視向君無忌:「對於這套夜光常滿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煩,可以賜告一些它所不為外人知的底細麼?」
  君無忌點點頭說:「在下遵命。」於是接道:「據我所知,這夜光杯乃系自祁連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製,為一千數百年前,當時西域向周朝皇帝所進的貢物,二壺五杯,茶酒皆宜,這五隻杯子,非但形式各異,玉質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異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頓時呈現出一圈淡淡黃色,茶玉一色,宛若一體,較之沈瑤仙方纔所示,顯然又自不同。
  「哦!」沈瑤仙驚訝道:「原來顏色不同。」春若水一時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舉起,透過月華,她的這只杯子所顯現的竟是一派艷綠,連帶著她的發眉皆碧。兩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來。
  「這是『一觸欲滴』的翠綠。」君無忌改指向沈瑤仙所持的那一隻道:「這是『玉滿而流』的潔白,我的這一隻卻是『鵝黃羽絨』的疏淡,加上另外的兩隻,分別是『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獷,千姿百態,各隨人意,其名貴便自於此了。」
  二女輕輕念了一遍,總計是「一觸欲滴」的翠綠、「玉滿而流」的潔白,「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擴,合計為五。分別應在五隻「玉杯」身上的名號是如此的雅,以之對照眼前,一一應驗,並無絲毫誇大過譽。
  二女年歲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連連稱妙不已。
  君無忌復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瑤仙再次舉步,迎向月光時,才自覺出天邊玉蟾,已不復先時之明亮。偏首爐火亦不復先時烈熾。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當是曲終人散時候。她似有無可奈何的遺憾,一時臉色慼慼,她確定終將無悖於此行宗旨。
  「多謝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今生不會忘記。」微微一笑,卻是淒涼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還能僥倖活著離開這裡的話!」
  君無忌微似一驚,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這裡地勢空曠,天高日遠,你既來得,當然去得,更無一人能與阻擋。」說話之間,他的表情亦顯深沉。湛湛目神,其實已有所期,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
  春若水冷眼旁觀,一時心旌頻搖,花容失色,意料著自己最恐懼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她以異常關切的眼神,向君無忌、沈瑤仙注視過去,目光裡顯示的是那種「無助」,甚而「乞憐」,只是事有定數,顯然卻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來意?君兄?」
  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聽來別具餘韻,卻似斷腸。說完,沈瑤仙已自位子上姍姍站起。
  君無忌點點頭道:「我明白,姑娘無需多說。」
  沈瑤仙淒迷的目光,直直逼視著他:「這麼說,我的出身來處,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無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瑤仙臉上逼近過來:「你來自『搖光殿』,便是人稱搖光殿公主的沈瑤仙,令師李無心,其實也是姑娘的義母,如果外傳不訛,這位殿主實已把一身所學,傾囊相授,這就是說姑娘一身武功,實在與令師已無分軒輊,相去不遠,可喜可賀!」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道:「君兄,你過於抬高我了,不瞞你說,義母之於我,確是情深義重,即使較之親生母女,亦無不及,只是限於先天質稟,雖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終是力有不逮,說來慚愧,直到如今,也只不過繼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裡敢與她老人家相提並論?更遑論什麼無分軒輊了!」
  君無忌黯然點頭道:「我確信姑娘言出有征,對於貴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卻只恨無緣識荊。」
  沈瑤仙隨即道:「難得你對敝門事如數家珍,那麼,搖光殿之一貫所行,諒來亦為你所深知的了!」
  君無忌搖頭道:「我豈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來意,卻可管窺一二。」說到這裡,微有所頓,隨即改口道:「天將破曉,姑娘請示行旨,我聽命就是。」
  沈瑤仙呆了一呆,臉上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點頭道:「殿主決令至嚴,我也無能例外,五日後便是我返殿覆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我內心卻有一份兢驚,擔心不是你的敵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卻了心中許多煩惱。」未後數言,語涉淒涼,顯示在她淡淡笑靨裡,別具冰艷幽柔。話聲出口,她隨即拿起了幾上長劍,緩緩向石室外步出。
  君無忌轉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稱形式古雅的長劍,撫劍淒涼,頗似有所感觸。不經意的,卻與俏立壁邊、滿臉關懷的春若水目光接觸,乃自作出了違心的微笑,「我即將與沈姑娘比試劍技,湊巧少了個旁觀的證人,就煩姑娘暫時權充,你可願意?」
  春若水冰雪聰明,在一旁察言觀色,早已把此番事態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無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癡心意圖從中化解。
  「我願意。」她隨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無忌卻已踏出門外。
  君無忌一徑來到了近前。面迎著對崖的一道飛瀑怒潮,沈瑤仙靜靜地正在等候著他。
  飛瀑無聲,月色慘淡。一雙併世的少年男女只是無言地互相凝視著。這一霎,春若水卻已悄悄地來到了眼前。
  沈瑤仙點頭笑道:「你來得正好,我與君先生比劍,各本所學,兵刃無眼,難免掛綵,即使賠上性命,也無怨尤。」微微一頓,目光微側,轉向君無忌,慘然作笑道:「君兄,你說呢!」
  君無忌點點頭:「但憑姑娘做主。」
  說了這句話,他即不再多說,他與沈瑤仙心裡都再清楚不過,說是「比劍」,不過為示從容風度,好聽而已,其實無異於十足的搏命拚殺,既為「搏命拚殺」,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絕無倖免了。然而,對於沈瑤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於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於死難,如今卻被迫於要用自己手中之劍,與她作無情的搏殺,無論誰勝誰負,都將是人間至慘淒涼之事。面對著沈瑤仙那一雙若似有情、卻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說不出的沉悶,簡直為之氣餒,長歎一聲,逕自遠跳向對嶺飛泉。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人生百年,亦難免一死,以我來說,希望能死在你手裡,也可以了無遺憾。君兄,你可知為了什麼?」
  君無忌料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忽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只向對方默默悵望。
  沈瑤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為,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來、我早已默察,並已深深瞭解了你的為人,你可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義母李無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個人了,所以說,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劍下?」
  君無忌搖搖頭說:「你言重了,姑娘劍技,我見識過,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說,你我兩無遺憾。姑娘出劍吧!」話聲出口,手腕振動,砰然作響聲中,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
  沈瑤仙略有遲疑,隨即亦掣出了劍身。兩彎寒泓,分別緊握在彼此手中,這一霎,竟彷彿星月亦為之黯然無光。
  卻有淒淒斷腸聲,傳之一隅佳人之口,雖只是極為細小的聲音,卻也難逃過現場對敵二人的敏銳觀察,各自一驚,分別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視過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霎,在他們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恍然警覺到,自己竟自淚流滿腮,恍惚裡出息有聲。至此掩飾無力,便自垂下頭來。
  沈瑤仙呆了一呆,視向正面的君無忌,一霎間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無憾,就連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也為你淌下了眼淚,君無忌,你當知她對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與申辯,卻是欲言無聲,四隻眼睛,凝視之下,卻似各有心聲,偏偏羞於出口。
  沈瑤仙目光再轉,迎接著君無忌悵悵神采,此時此刻,實不欲再說些什麼了。大風迴盪,飄動著三人身上長衣。持劍相對的二人,更像是為魔力所驅使,在一個偃月的弧度裡,緩緩向前接近……
  君無忌終於拉開了門戶,卻是極平庸的一個半蹲式子,掌中劍平指略高,緩緩抱向心窩。
  就只是這個平庸的式子,沈瑤仙三易其身,最後才站妥當了。她隨即擺出了「搖光殿」的門戶,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長劍劍鋒。卻也難掩她心裡的駭異,正是為著君無忌所顯示的門派,是那麼的陌生,以至於莫測其高深玄奧。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兩個人影極其自然,卻快速地結合成為一團。正因為對手的高明,才自摒棄了習見的弄巧、弄險,詭異伎倆,各以實力相接。「噹啷」聲響裡,迸射出星光一點。
  「呼一」沈瑤仙陡地旋身而起,狀如飛鶴。君無忌那般快速的一劍,卻失之毫釐沒有撩著,緊緊擦著她的衣邊掠了過去。
  「呼一」沈瑤仙又落了下來,宛若大星天墜。君無忌一劍撩空,緊接著身若旋風般轉了過來,一頭長髮「刷」地散開,卻於幾乎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架住了對方一字穿心的劍鋒。
  沈瑤仙猝然一驚,無論如何,對方能夠接住自己的這一劍,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正因為她思忖著這一劍理當奏功,連帶著後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種難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舉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勁道。原該是極具功力,無懈可擊的劍掌合一,配合著她新近入門,得自李無心的「無心」之術,該是何等凌厲不可思議的蓋世絕招?卻因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變成了色厲內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這樣,一掌拍向對方面門。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就在他架住對方穿心一劍的同時,原有極佳時機,反臂撩劍而進,刺向對方咽喉。這一劍有鬼神不測之妙,實已盡得劍中神髓,極為恩師所激賞,妙處乃在於一個「快」字,那種石火電光的快!卻由於一剎那迸現的「不忍」而坐失良機,繼而無能出手。
  迎合著沈瑤仙的那一隻纖纖素手,恍然間他亦拍出了一掌。雙掌交合的一霎,想像中理當是那種石破天驚的場面,或者各自運施內氣,使對方腸斷肝裂。對於君無忌,沈瑤仙這般蓋世功力的一流高手來說,兩者俱應不難達到。無如,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雙方的掌勢,就外表而觀,固然不失凌厲,一俟接觸之後,才各自體會出內裡的空虛。彷彿形同兒戲,卻包藏著多少內心掙扎,無可奈何。卻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飛鷹,「刷」地兩下分開,恍然間已立身於丈許開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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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8:06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不失為一種驚訝。四隻眼睛默默地對看著,至此,那凌厲的戰志,似跡已近縹緲,也無能激動。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較前更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諸現場的尷尬。
  一顆心早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這裡,總算透了口長氣兒,卻也不禁為現場的離奇發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畢竟這是可喜之事,一霎間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讓,多謝劍下留情!」鬥志一縱即逝,無論如何這個架是再難持續下去,君無忌反手還劍於鞘。
  這時,卻傳來了發自沈瑤仙的一聲輕輕歎息:「看來,我是多此一行!無論如何,我已無能勝你,更不用說取你性命了!」一面說,隨即把手中長劍,緩緩回於鞘內。然後,抬起頭來,用著堪稱淒涼的目光,看向君無忌,略略點頭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卻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後者愣了一愣,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瑤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長空一煙,月色裡顯示著那種朦朧的意態,隨即為雲霧所吞噬。
  春若水趕上了幾步,猶想喚住她,卻已不及,眼看著她落下的軀體,一如流星天墜,在亂石峰峰的山巒,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魚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尋已遠,好俊的一身輕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傷著,不發一言,良久,她才轉過身來。君無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後。她有說不出的遺憾,感傷著沈瑤仙的就此離開,下意識裡,直似感覺到她的離開,就此遠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為自己,才使她自覺與君無忌難望成雙,便自絕裾遠離。一霎間,春若水心裡充滿了悵惘以及難以言宣的自譴,彷彿是一顆心都碎了。
  一頭倒在了君無忌懷裡,兩隻手用力的擁抱著他,尖尖十指,幾乎插進到他的肉裡,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愛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無忌,才是她惟一所愛的。也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她什麼都沒有了。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自私的霸佔了他。正是因為這樣,她連一個淑女至聖的名節也不顧了。正是因為這樣……然而這一切,終將化為子虛。短短的三天之後,一切都將改變,一切都沒有了。三天以後,她即將離開他,改投向另一個陌生、甚至為自己所憎恨者的懷抱,作為那個人的妻子。那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月落烏啼,霧冷花殘,此生便什麼也沒有了。
  一個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愛的人廝守在一起,該是何等的無聊孤寂?那是殘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詛咒咆哮了。
  卻已是無能改變的事實,荏弱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熱烈地擁抱著他,直彷彿稍一放鬆,她的愛人即將化風而出,再也看不見了。
  「無忌,無忌……我的哥哥……」夢般的輕飄,謎樣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喚著愛人的名字,荏弱到嬌軀無力,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整個人都癱化在他的懷裡……她感覺到,君無忌張開了他結實的胸懷,把她整個吞噬了下去。
  大風呼嘯,迂迴天際。在此雪山絕壑,兩個熱戀的人,緊緊擁抱著,等待著黎明前第一道經天緯地的曙光。
  風兒無力,雨也蕭蕭。倒是那一溜冬青樹,被雨水沖洗得綠油油的,饒是頗有生意。
  昨夜刮了風,院子裡滿是殘枝敗葉,風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淺」銀紅紙窗都打濕了。兩隻北京的小哈巴狗,對著雨天直吠著,那聲音像是鬧著玩兒似的,卻把籠子裡的一對八哥兒驚得竄上跳下、甚不安寧。
  春二爺連連地點著頭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手裡搓著對「孩兒紅」的玉核桃,二爺滿臉喜氣,簡直就像忍不住是隨時想笑的樣子。都說是上好的和闐美玉,王爺可真大方,第一面見他,就把自己手裡搓玩的玩意兒賞給他了,春二爺接過來直玩到現在,連在被窩裡也捨不得擱下。
  堂屋裡的部分擺設都換過了。紅綾子坐墊,桌布,都是新繡的,上面繡著四季的花鳥,字畫也換過了,過去的竹子換成了牡丹,「百雀圖」換成了「群鵲鬧春」,牡丹主富貴,鵲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貴全吉,都為了應景兒,剩下來的可就是花轎上門了。
  都關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將出閣,老爺也快回來了,上下一團喜氣,各人嘴裡心裡都放乾淨明白著點兒,誰要是胡說八道犯了忌諱,可怪不得家法從嚴,倒是還真管用,可就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的瞎聒嫘了。每個人嘴是都封住了,心裡卻也不禁納悶兒:「真的是這麼回事?」看來是假不了,二爺錢都賞下來了,每人五兩銀子的喜錢,另外一份全新家當,衣帽鞋襪外帶被褥鋪蓋,說是新姑老爺的賞賜,只瞧瞧人家這個手面兒就不在是當今的一個王爺。
  春大娘總算把這隻鳳給繡好了,繡在新嫁衣上,花樣子是宮裡流出來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滿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該有多俊俏!」
  「那還錯的了?」春二爺看了一眼,卻又不以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過去,什麼都好,鳳冠霞帔,人家那都現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希罕?」
  春大娘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他有是他的,女兒到底是我養大的,他有多少錢我都不希罕,只盼望他能對我們姑娘好。」說著她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來……」
  「又來啦,你看看。」春二爺睜大了眼睛說:「不都是為了大哥嗎!這時候還說這些幹啥?真是!」
  桌上放著通書黃歷,還有個大紅信封,擇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選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爺正為這個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東嶽大帝的誕辰,結婚納彩、嫁娶、開市、會親友,哈!樣樣都好。就這一天吧!」
  「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說:「那不太快一點了嗎?」
  「沒有什麼不妥當的。」春二爺把頭湊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長夢多。」
  春大娘拿過擇吉的帖子看看,分別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夠近的,可見得對方也是心裡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辦妥。
  「該急的也急過了,該想的也想過了,如今是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著帖子發了會子呆,輕輕一歎轉向一旁的冰兒招招手說:「你過來一趟!」
  冰兒應了一聲,趕忙過來。
  「小姐醒了沒有?」
  「醒了,在喂鸚鵡呢!」
  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訥訥說道:「這是她出閣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接過來飛快地就跑了。
  「這丫頭,還是毛毛躁躁的樣,沒一點規矩。」春大娘打量冰兒的背影,搖搖頭。
  「是她跟著過去?」春二爺皺皺眉毛:「我看還是叫彩蓮跟著吧!彩蓮老實,不像冰兒這個丫頭鬼聰明,餿主意比誰都多!」
  「那個不行!」春大娘搖搖頭說:「她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也只有她最瞭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著怎麼行?」
  春二爺不再吭聲,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可是聽見了風聲,說是大姑娘跟那個教書的君探花走得很近……這要是被王爺知道,怕是不大好。」
  「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別瞎疑心了!」
  說時冰兒已回來覆命,說:「小姐說一切都聽夫人做主,她沒有什麼意見。」
  「那就是二十八,還有十天!」一面說,春二爺接過了帖子,卻用凌厲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冰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回同著小姐過門,可不比在家裡,漢王爺那邊規矩大,可別叫人家笑話。說我們沒有家教,你知道吧?」
  冰兒點點頭應了一聲,心裡老大地不樂意。
  春二爺哼了一聲,又說:「小姐心裡不樂意,你要常勸勸她,人生一場為的是什麼?不為了榮華富貴還圖些啥?聽說皇帝已賞下封號了,一過門就許是個王妃,全家都跟著沾光,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就是老爺回來聽了也高興,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別再調唆著她拋頭露面的往外面跑了,要是有個風吹草動的,哼哼,可不是你擔當得了的,你就小心著你這條小命吧!」這番話春二爺冷著臉一氣說出,只把個冰兒嚇了個魂飛魄散,登時楞在了當場。
  春二爺說完話,收拾收拾,這就往府台衙門回話去了,最近他與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著就是王爺的親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無鉅細,春二爺總得先跟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聲,賴以兩邊傳話,如今總算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眼看著大功告成。
  飲馬河一戰,明軍看似大勝了。永樂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調以「豐城侯」李彬與「寧陽伯」陳懋所組成的左右哨軍,兩翼包抄,待將一舉而殲瓦刺三萬主力,生擒巴圖拉而歸,卻因誤測敵情,犯了輕舉妄動的大忌,俟到發覺不妙,臨時撤回時,敵人的三千游擊兵宛若神兵天降,鳴鼓而擊,夾明軍於渡河之半,一擊而退,卒使明軍喪失了六百人馬,吃了敗仗。
  這一仗,巴圖拉原可乘勝追擊,終因懾於明軍聲勢,數倍於己兵力,孤軍不敢深入。小勝即返,三萬主力,全數散開,分兵八路迂迴後撤,退到了「古魯巴兒」。永樂帝發兵反撲,追到「忽蘭忽失溫」,雙方對壘,暫時按兵不動。
  領教了瓦刺的游擊戰術,皇帝怒火不息,臨時下令,命中軍主帥柳升的「神機營」(火炮隊)火速應戰,這一次建功甚偉,瓦刺軍損失不輕。
  勉強出了心中一口怨氣,狡猾的巴圖拉經此一敗,再也不欲以主力與明軍相接,北國草原沙漠地勢夠大,隔著一條「土拉河」,乾脆與對方玩起捉迷藏來了,戰況頓時成為膠著狀態,卻也急它不來。
  明軍無可奈例,日燒牧草卻敵,即所謂「燒炳」戰術(作者註:又稱「燒熱之戰」,見《唐書川,每日濃煙遍野,配合著一定風勢,飄入敵人陣營,瓦刺軍終日淚流涕泅,戰馬亦疲,惟不傷主力,也是無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著這空檔,帶著心愛的皇太孫,暫時退到了「賢義王」把禿孛羅的居處,自個兒納福。
  原因是錦衣衛暗中把征自朝鮮的兩名美女自京都運來了,皇帝火氣正旺,就拿著兩個供自朝鮮的貴族美女敗敗火氣,打仗事苦,且交給柳升、鄭亨一干將軍,暫時他是不想動彈了。
  這時候,甘肅來了消息,漢王高煦機智生擒了意欲乘亂滋事、混入關內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韃靼先鋒探子。
  高煦夠沉著,表面不動聲色,一悉秘密熬審,乃自韃靼人嘴裡,破獲了北敵一個相當強大的地下武力組織,一舉生擒了兩百七十幾名驍勇善戰的地下戰士,當即明榜示眾,就地正法。這一手,大出北敵意外,頓時心生警惕,乃自暫時打消混水摸魚、乘虛入侵之意。
  永樂帝聽見了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傳旨厚賞高煦,又撥了一個「衛」,給他指揮,原想把身邊兩名朝鮮美女轉賞給他,卻聽說這個兒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請封,心裡一高興,立即問明姓氏,賜了「貴妃」的封號,對高煦來說,簡直是駕諸太子之上的殊榮,莫怪乎一時取代太子的風聲,不脛而走,甚囂塵上,此時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紅中透紫、炙手可熱得緊。
  於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動聲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小太歲」納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
  帶有七分醉態,漢王高煦離開了他的新婚喜宴。
  推開門扉,迎向一天星月,滿園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蘭開得一片爛醉。其時,王府內院,早經著意佈置,十盞「囍」字長燈,隨著晚風,搖曳出一片璀璨,如夢如幻。
  透過了高煦七分朦朧的醉眼,今夜所見,俱都是美麗的,那種近乎於神秘的美。
  春小太歲的美其實已無待證實,透過了那一幀維妙維肖的繡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當他低眉展視,內心都禁不住一種近乎於激動的喜悅,卻是那種不著邊際的臆測,總似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姑娘,過於神秘,自己對她雖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卻依然是這麼少,她的難以捉摸,正說明了自己對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間尤物。
  然而,今夜以後,她將不折不扣地屬於自己。在眾多的王府妻妾群裡,「春貴妃」這顆閃亮的明星,無異將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實上她的美麗,甚至於已見聞皇上,才自恩蒙賞賜了「貴妃」這個尊號,只此一點,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竊認為一個上上大吉的未來彩頭,對於這個美人兒,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無限期許?
  「王爺您大喜了!」白玉階前的那個頎長人影,鬼魅般地閃身而出,前進一步,執禮甚恭。
  「噢!索雲,是你!」
  「各位大人都走了,欽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職是特地折回來侍候王爺來的!」
  「這個時候用不著你侍候了,索頭兒,你退下去吧!」一面說,高煦哈哈地笑了。
  索雲前進了幾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盞燈來:「卑職送王爺回房。」揮揮手,把原來跟在高煦身後的兩名內侍打發退後。
  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想到他的新傷方愈,自從雷門堡的茅鷹進門之後,這些日子裡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裡興起了一絲內疚,「好吧!你的傷好些了麼?」
  「不礙事,再有幾天,卑職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進出護駕了!」
  「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樣的,好好跟著我當差,虧不了你!」一面說,他邁開大步,踏上了眼前這道迴廊,迴廊盡頭,另一層院落,便是他的寢閣,今晚洞房所在。紅燭高燒,春宵苦短,「春貴妃」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幸臨,想到這裡,高煦心裡就像是遞了一盆炭火般的熱炙,恨不能三腳兩步,飛奔而往。
  「王爺,」索雲偏偏嘵嘵不休,打橫過來的燈籠,正好攔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勢,「『春貴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
  「這個我知道!」挑著一雙濃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歲』,誰不知道?還要你說!」
  「卑職只是提醒王爺一聲」。
  那一夜他負責護駕,與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齡「女賊」有了接觸,非但受了重傷,差一點還送了性命,這件事他焉能忘懷?只是把意圖不軌、擅闖王府的夜行女賊,與眼前受寵恩封的「春貴妃」聯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著邊際,更似不恭!索雲有多大的膽子,敢於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話又自吞進肚裡。
  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歲」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圖到口的。以此而度索雲的過於小心,未免惹厭。只是經他此刻突然的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隨即付之一笑,揮揮手,繼續前行。
  這條通向內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過,往常酒酣耳熱,夜宴之餘,踏著微醺的腳步,總是常往「季貴人」的香閣走走,季貴人的香閣,與如今安置「春貴妃」的「春華軒」其實相隔不遠。近若比鄰。此刻,年輕的王爺,滿心憧憬著新人的絕世芳顏,竟是冉也沒有餘暇兼顧其他。當他輕快的腳步,打從「季貴人」下榻的香閣經過時,迎面的紫籐花,月亮洞門,固然春風依舊,仍是笑臉迎人,卻再也勾不起他的一絲逸興,就那麼匆匆地擦身過去了。
  「春華軒」經過了一番刻意裝飾,顯然更華麗氣派了,花團錦簇,五彩繽紛裡,閃爍著繪有龍鳳呈祥的一排「囍」字宮燈。
  四個打扮入時,裝飾華麗的漂亮喜娘,迎著走近的高煦,嬌滴滴地喚了一聲:「王爺!」一擁而前,叩頭請安,接下來道喜的道喜,討賞的討賞,都道王爺好福氣,新娘子好標緻,好模樣,來年定能添個小王爺,為王爺添福添壽。
  高煦每人賞了十個金錠子,喜滋滋地進了「春華軒」,至此連最貼身的侍衛索雲也不便再跟進去。好在王府內外,早經紀綱一干錦衣衛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門堡堡主茅鷹神出鬼沒不定時的暗中出沒,王爺的安危大可勿慮,索雲縱是多心,也只能稍安勿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龍祥風舞的大幅彩屏之後,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紅燭高燒,檀香輕飄,透過了杏黃色的一抹軟玉流蘇,隱約可以看見房內清新華麗的擺設。
  芳艷欲滴的新娘子「春貴妃」,俏生生地默坐一隅。臉上沒有笑靨,當此畢生大喜之日,在她臉上甚至於看不出一絲喜悅的神采。迎面坐落著紫檀木座,形式壯觀古雅,鑲有珠翠的「月桂八稜古鏡」,在一對銀質長燈的映照下,迸射出閃爍流光。春若水便曾不止一次地仰起臉,向著鏡面注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所見的她,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變得那麼陌生,以至於在她一再注視之下,兀自難以認出。鳳冠霞帔,來自今上的恩賜,滿頭珠玉的襯托裡,似已難以找出昔日的童稚和任性,那兩彎原似濃黑的眉毛,也經過特意的修整,是時下宮中流行的「黛蛾」式樣。臉也開了,發也分了,一個嬌滴滴俏佳人,朝廷命婦「貴妃」的形象,取代了天真任性、躍馬掄劍的過去,最起碼,這一霎,在這面白銅古鏡的映影裡,昔日的形象是再也追不回來了。
  沒有氣餒,不再流淚,甚至於也不再感傷,一切都已是深思熟慮,出自於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剩下來的,便只是對於君無忌個人的深深歉疚與遺憾。那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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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8:33
第十七節

  室內飄著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過去的香閨。
  她愛花成癡,尤愛「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裡,總愛擺上那麼一盆 ,迎著側開的窗欞,即能把清香散置滿屋,嗅著那種淡淡的香甜味兒,真是舒坦極了。
  湊巧了,眼前房裡,竟然也擺著那麼一盆,卻是本朝的景泰藍大青瓷盆盛著,花開尤盛 ,朵朵吐芬,像是特為這對新人祝福報喜似的。
  非只如此,這房裡的一切擺設,對她來說,皆像是專為投其所好為她所設置下來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燈,要較諸過去她房裡的漂亮、華麗多了 ,也名貴得多,原因在於「紫水晶」的那種馬乳狀的長圓球,一直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擺設裡,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這類紫水晶,一顆顆光芒四射,透剔玲瓏,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過巧置的燈芯,幻化成一室的炫麗,像是專為討她歡心似的。春若水一經發覺,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
  何止這些?整個房裡的一切,一經她留意觀察,俱都似曾相識,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窗簾,即是她特別屬意的那種式樣 ,上面點綴著藍紅不一的各色寶石,華麗卻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閨房那扇窗欞的具體而微,如今卻如天似海地展現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從早起到現在,她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彷彿是個大玩偶,聽任著別人的擺佈 ,穿衣、梳頭、上花轎、叩頭、拜堂……以至於到現在,包括母親一字一淚的數不盡的數說教誨,都像是極其空洞,絲毫不著邊際,竟是連一點點記憶也不曾留在腦子裡。只是眼前,在她目睹著銅鏡裡的自己以後,慢慢地卻又拾回了些什麼。
  漸漸地,她才認識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一切並非夢境 ,而是身歷其境的現實。
  耳朵裡彷彿聽見了什麼,在一連串的請安祝賀聲之後,空氣幾乎都凝固住了,漸漸地傳過來沉重的足步聲,聲聲接近 ,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進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幾乎麻木了的靈魂深處,那種震驚程度,還是生平初次領略,一時間,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門開啟,玉流蘇輕響聲中,漢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筆挺地佇立當前。
  春若水直覺地有所覺察,只覺得全身血脈憤張,直似要爆破飛濺而出。她卻仍然能保持著原有的坐姿,絲毫不動。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疊落在她身後,好長的一段時間,才開始有所異動。
  緊接著房門關上,玉流蘇交相互擊,其聲清脆動聽。
  高煦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春若水身後三步左右停下來。透過了面前的「月桂八稜古鏡」,他己能十分逼真地窺見了春若水的絕世芳容。乍驚其艷,微醺的醉態亦為之一掃而空。
  「若水姑娘。」嘴裡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一隻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對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觸到鏡中佳人那一雙猝然圓睜的眼睛時,那只待將落下的手,不禁為之中途停止,緩緩收了回來。
  透過當前古鏡,直覺地使他覺察到,對方佳人眼睛裡的威儀,顯然極不友善,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漢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著。他有天生能討好女人的那種特質:偉岸、魁梧、卻細緻溫柔,女人到了他的手裡,很少不變為服貼的小貓、小羊,甘心情願地聽其驅馳,變為不貳之臣。現在,他卻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試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這樣一個充滿了挑戰性的女人。
  無疑的,春若水的美麗、任性,甚至於潛在她內心的深深敵意,在他眼睛裡,都構成誘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時候在於形勢的襯托,才更能顯出其卓然特殊的價值。高煦之所似對春若水投以濃厚興趣,正顯示著他的極其自負以及無往不利的優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後的接觸,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關鍵時刻了。
  其時春若水已緩緩轉過身來。她似已挨過了集憤怒、羞窘、恨惡於一心的尷尬時分。
  猶記雙方鏡中初見的一霎,春若水還只當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誤把高煦當作了無忌,如就外貌而論,兩者之間,確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雙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樣的高大宅挺。但是,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品格與作為,更有著天壤之間的差異。在這個巨大的差異裡,春若水簡直不能對他們作等量齊觀,即使把他們雙方拿來聯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視一刻,她隨即把眼睛移向別處,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確定對方眼神裡的凌厲,顯示著這個到手的佳人,並非是那種逆來順受,任人擺佈的人,如其這樣,才更顯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吧?」
  說時,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外面對我的傳說不一,我都知道,有關令尊的事情,我自當盡力,這一點要特別請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該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轉過臉來,眼睛裡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卻只是向對方逼視著,依然不發一言。
  高煦被她這道目光嚇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情,緊接著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經注意到這間房子裡的一些特殊佈置,甚至於長几上的一盞貝質雙芯座燈,都與自己過去所擁有的極其類似,這一切當然絕非偶然,顯然是漢王高煦在這些小節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對於春若水來說,這一切並不曾發生預期的效果,甚至於連一絲輕鬆的快感都沒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燈熄滅,剩下了几上的一盞小小貝質宮燈,閃爍出約莫滲有淡淡粉紅色的光澤,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幾許甜蜜與神秘。
  「夜深了姑娘請安歇吧!」說時.他緩緩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離定下了腳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溫存,以圖良宵燕好.只是卻隔阻於春若水幾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臨時止住了腳步。
  看來今宵洞房之夜,將是寂寞獨守。勢難有所進展的了,對於高煦來說,未免大為失望。他卻能甘於自處,微微一笑,逕自轉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進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並未能因此少暢。對於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時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衛,甚至於她還曾想到了死。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如此,看來高煦有足夠耐心,不到黃河心不死,對於自己終將不會放棄。原以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風雨後當有一定分曉,即使被他賜死,也是心安理得應無遺憾,高煦卻偏偏棋高一著,避重就輕地躲過了凌厲復猛銳的衝突,採取頗有君子之風的迂迴攻略,顯見此人的胸襟抱負大非尋常,譬以一代奸雄,應無不當。
  春若水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把身上的鳳冠霞帔脫下來,卻聽得房門輕叩,傳過來冰兒的聲音道:「娘娘睡了沒有?」
  此時此刻,這個聲音,毋寧是她最感到親切的了,當下慌不迭過去把門開了。
  冰兒一身鮮艷地由外面閃了進來,「婢子給娘娘叩喜了!」邊說邊自跪地叩頭,卻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來,「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娘娘,娘娘的,誰叫你這麼稱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還當這是我們家裡?」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機靈地回身,開門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來,「這裡規矩大極了,剛一進門,就給上了一課,小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是當今王爺的貴妃,要稱『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規矩,否則降罪下來,輕則一頓打,重的話,還要判罪呢,當是鬧著玩兒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樣兒,是時下一般宮娥的裝束,帽子上的一串綵球兒,搭配得尤其好看。這個冰兒生得高挑白淨,面目姣好,尤其是一雙烏油油的眼睛,顧盼生姿,模樣兒透著機靈。她從小就跟著春若水一塊兒玩,跟到長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沒有把她當成一般使喚的丫頭,私下裡什麼體己話兒也都沒瞞著她。如今過門來到了漢王府邸,所見各異,唯獨只有這個丫頭,是自己跟前的一個心腹,看著她心裡自然地有一份溫暖,滋生無限親切。
  「坐下來吧,今天這一天也夠累了,咱們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兒可不敢這麼放肆,自個兒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壓個邊兒坐下來。
  「娘娘,我看以後還是這麼稱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順了嘴,一個不小心在人前面說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沒事兒,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轉念一想,卻又不再堅持,輕輕歎了一聲,沒吭氣兒。
  冰兒憋了一肚子的話,再也忍不住,四下裡打量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爺他……」
  「你是明知故問!什麼大喜、洞房!他是他,我還是我,咱們還是跟往常一樣,你以後少在我面前提他,給我記住!」
  春若水冷著臉數落她幾句,可把冰兒給嚇傻了,一時瞠目結舌,心裡盤算了好一陣子,才算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小姐跟漢王朱高煦成親是成親了,可還沒有圓房,今夜洞房敢情是個「空子」,小姐她依然還是姑娘的身子。這還了得,漢王爺他焉能夠吞下這口氣!一旦翻了臉,別說老爺回不來,只怕春家全家都將大禍臨門了。小姐她倒是說得輕鬆,別是闖下了滔天大禍,尚不自知。記得臨別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後面,細細地關照叫自己好好勸說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萬不能再使小性於,任性胡來。二爺更是千囑咐萬囑咐,說什麼,惹下了漏子,春家擔待不起?那是什麼滿門抄斬的罪,這麼大的責任,一古腦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個丫頭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輕心!想到這裡,冰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子發涼,自額角直冒冷汗。
  「你這是怎麼啦?看把你給嚇的?我都不怕,你怕個啥?」
  「娘娘……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冰兒怯生生地說:「您可千萬小心呀……」
  「又來了!」春苦水睜開了剪水雙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說著,她氣不過,真地舉手向冰兒臉上捏去。
  冰兒向後面縮,乾脆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小姐……」只說了一句竟自眼淚漣漣地淌了下來。
  「咦,你這是怎麼啦?誰欺侮你來著?快給我站起來!」右手輕舒,硬把她給提了起來。
  「您就別難為我了?」冰兒淚汪汪地道:「這裡規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衝著老爺嗎?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著她道:「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膽小了?這些道理我難道不懂,還要你提醒我?誰又給你說什麼了?」
  「是馬管事,他是這裡的總管,是個老太監!」
  「馬管事?」春若水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他都跟你說些什麼來著?」
  冰兒冷冷地說:「說是您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貴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稱您為娘娘,見面請安磕頭,一律要按宮裡的規矩,誰要是不遵從,犯了錯,一律照『司禮監』定下的規矩處置,可嚴著呢!」
  春若水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又怎麼啦!擺這一套又嚇唬得了誰?不過,倒是委屈你了。」
  冰兒抹淨了臉上的淚,搖搖頭,歎口氣說:「我又算得了什麼,只是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份不同了,已經是出閣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發覺到小姐的臉色不對,下面的話,可就沒敢再說下去。
  平心而論,對於春若水迫嫁漢王朱高煦這門婚事,冰兒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對於春若水心裡所屬意的那個君無忌,她可又是滿懷同情,滿心地抱不平,不過一切從大局著想,又將奈問?春若水的任性脾氣,她比誰都清楚,果真要是對君無忌心存不死,往後可保不住不會胡來,那可關係著春家門風的大事。漢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這口鳥氣?一個招惱了,那還了得?正是為了這些,冰兒才不得不善盡她「忠心報主」的職責,更何況春夫人和二爺的一再囑咐,如今她才似覺出這個「偏房丫環」的差事,敢情並不輕鬆,較諸昔日的隨心清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小姐她心裡到底是存著什麼打算,她還真摸不清楚。但她卻瞭解小姐的個性——你有千方百計,我有一定之規,一經她決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擋住,可真令人心裡納悶兒。
  「王爺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強壓著心裡的無名之火:「這是他的家,他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我管得著麼?」
  她可真有點不瞭解冰兒這個人了,凌厲的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
  「您可別多心,是馬管事要我來打聽的!」冰兒說到這裡,忽似想起,匆匆站起來道:「我得走了,馬管事那邊,還等著我的回話呢!」
  話聲方住,即聽得門上輕叩,傳過來一個尖細的口音道:「奴卑馬安,給娘娘問好,請娘娘賜見!」
  冰兒神色一愣,忙自小聲道:「就是他,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說:「就說我睡了,不見!」
  冰兒剛要照回,門外的馬管事已咳了一聲道:「奴卑奉旨,跟娘娘傳話來了!」
  這麼一說,倒不能不見他了。春若水隨即自個兒坐好,向著冰兒努了努嘴,冰兒會意,應了聲:「來了!」逕自過去把門開了。
  門外站著三個人,除了為首的總管太監馬安之外,身後還有兩名侍女,每人手上托著銀盤,置著覆有碗蓋的青花細瓷。
  冰兒向著為首的馬安請了安,退後閃開,馬安便自同著身後女侍走進來。
  「卑職,漢王府總管太監馬安,叩見娘娘。娘娘大喜!」邊說邊下跪叩頭請安。
  隨行的兩名女侍,垂目下視,一切都顯示著漢王府的規儀,不比尋常。
  這個馬安總有六十多歲了,卻因為早年閹勢,雄勢不張,臉上不生鬍鬚,說話細聲細氣,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婆婆,身材偏高,有點兒貓腰駝背,眉細而濃,額窄而尖,深陷在眶子裡的一雙眼珠於,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叩頭之後,圓睜著一對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著,期盼著對方貴妃娘娘的一聲賜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這個規矩。卻偏偏耐下性子,遲遲地才吩咐了一聲:「起來!」
  馬管事瘦臉上著了一抹紅暈,頗似委屈地低頭笑著:「奉王爺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沒好好用飯,特別關照廚房給準備了幾樣精緻菜餚,請娘娘品嚐品嚐!」說罷,手勢略揮,隨行的兩名女侍,便即過去在白玉長案上張羅著擺設,卻是雙杯雙著,復出玉壺一隻。
  「不用了!」春若水搖搖頭,寒著臉說「我不餓,撤下去!」
  馬管事怔了一怔,賠笑道:「娘娘,這是王爺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點吧!」
  「哼!王爺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麼?」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緩緩轉向當前的馬安:「馬管事,你倒說說看,我不餓,叫我怎麼吃呢?」
  「這……」馬安乾笑著搓著兩隻手:「王爺是體貼娘娘,怕娘娘餓著了,這裡廚房,日夜有專人伺候,娘娘隨時想吃些什麼,只關照一聲就得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這就是了,那麼這些東西,就賞給你們吧!」
  馬管事又是一呆,勉強賠著笑臉彎下腰道:「謝謝娘娘,只是這酒菜乃是王爺恩賞給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享用,這樣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爐灶上暖著,娘娘隨時想吃,招呼一聲,隨時可以再端上來。總之,這是王爺的恩典,娘娘還請體會。」
  說到這裡,馬安揮了揮手,隨即關照一雙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這個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頭,臉上不見四兩肉,雙眼狼顧鷹視,顯然奸佞之輩。此類小人多能一心護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靈巧,莫怪乎能討得朱高煦歡心,留在身邊效力了。
  思忖著自己與朱高煦這段孽緣,正不知何了何休,說不定是一場長期鬥爭,而後無盡歲月,說不得還要在王邸廝守下去,這期間難免與對方這個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來得罪,卻也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道:「馬管事,你來王府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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