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潺潺,涼風習習,一天星月恰與淺水叢石互襯得分外出色。至此敵蹤已沓,確知已全數擺脫,長身少女的神機妙算,靈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裡,這個姑娘更似無限嬌美,偏偏有那種「冷艷」的俠女氣質,當她用那雙剪水瞳子,直視向君無忌時,後者著實有一種強烈的心靈感受。
不自覺地他鬆開了緊緊握著對方劍鞘的一隻右手,這才驚覺到,劍上已失去了應有的強大內力。正由於君無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識,一霎間,他內心充滿了對長身少女的欽然與好奇,畢竟長身少女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見。
「她是誰?」這個問號不經意的起自心底,透過了她的眼神,一徑地傳了過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艷動人,像是無獨有偶,也正自睜著一雙澄波眸子,一徑的向君無忌打量著。透過那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交織著無限的懸疑、好奇。
然而,她畢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對於這個來路不明,認識不清的人,存在著應有的戒心,更何況這個人在她潛在意識裡,還未能脫掉「敵意」,猶侍她進一步的刺探觀察。
河風迴盪,引動得二人身上長衣獵獵作響,除了雙方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強大澎湃的心聲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聽見的聲音了。
「多謝姑娘援手隆情……」君無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裡交織著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詢問對方的姓名,只是話到唇邊,卻又吞了進去。忖思著自己的多此一問,因為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會一上來就把真實姓名告訴自己的。
「你心裡還有話,為什麼不一次都說出來?」長身少女唇角輕啟,頗有要笑的意思。她顯然心具睿智、冰雪聰明,故而看出了君無忌的腹內機關。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那是因為……」
「因為你問了也等於白問,是不是?」接著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相知還淺,過些時候也許就不同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覺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著不敢掉以輕心,設非如此,他勢將不會放過進一步觀察對方這個奇特美麗少女的機會。然而眼前,他顯然連多說幾句話的力量都沒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殺大劫之後,這種微弱的情緒就更為顯著。
「啊!」長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覺到了:「我幾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緊麼?」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要緊!」
「我想也是!」長身少女說:「你內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運功調息,將毒氣逼出經脈之外,便可無事。」
君無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驚訝她的觀察入微。
分明是由於剛才一番內力的接觸,才為她探出了虛實,相反,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彼此「心有靈犀」的互看了一眼。長身少女頷首道:「我走了!」待得轉身之際,卻探手腰間,取出了一個羊脂玉般的小小藥瓶,搖了搖,蛾眉輕舒道:「還好,不過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復原,你留著吃吧!」
纖手輕揮,手上玉瓶「哧——」挾著一縷尖銳勁風,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疾飛過來。看似投遞藥瓶,手法中卻另有微妙。
君無忌方纔已眼見她施展過「彈指飛針」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這一手信手擲瓶,看似無奇,其實卻非同小可,妙在她兩根纖纖玉指的那麼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麼靈巧的一」翻」。
看來,她是在審量君無忌拿接暗器的手法,湊巧了君無忌正是箇中高手。迎著對方玉瓶來勢,君無忌一揚手,哪知玉瓶後勁兒極大,忽地在掌心一轉,力道極猛,大有鑽脫指縫,乘勢飛出之勢。
敢情對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極為罕見的「九曲一轉」,指功,君無忌一驚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幾分仔細,慌不迭巧運指掌,一連轉了兩轉,才將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諸的力道化解乾淨。
長身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對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點頭說:「真高明!」說罷仰頭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棄你而去,到現在也沒有現身。」
君無忌道:「他為人奇特,姑娘既現身相助,他自忖多餘,也就不必再多事現身相見了。」
「是麼?」長身少女挑動著一雙遄起的蛾眉,臉色不無迷惑地道:「他是來自大漠?還是西藏?」
君無忌想到了苗人俊的當日托矚、自不會道出他的真實身份,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長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內陸,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一個你已經夠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來一個。」
君無忌微微搖頭道:「姑娘這麼說,恕難苟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對於我說,姑娘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且莫自以為是,否定了別人的存在,姑娘以為是麼?」
長身少女狀似微嗔,卻又改為笑臉道:「也許你說得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
君無忌於對答之際,一直在運功調息,無如毒勢由於上來控制不當,十分頑劣,這時更難制伏,對答之際不能專心,一時腹痛如絞,由不住神色猝變,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長身少女體察入微,見狀愣了一愣,臉色間不自禁地便自出現了關注同情。無如限於眼前這個人的奇特身份,即使興起了這類高貴的人性情操,卻也不能盡情付諸施與。
略為猶豫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掉頭自去。她身法至為輕靈,依然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轉側之間,已自消逝無蹤。
君無忌原己支持不住,這番情景,勢難返回居住之處。再者更得提防著紀綱的乘虛而入,當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覓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塊,隨即盤膝坐於其上。
這一坐定下來,略事調息,才自覺出全身上下百骸盡酸,顯然體力透支,已是不勝負荷,緊接著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體颼颼,才自覺出毒勢凌厲,不若自己所想像的那般輕鬆。
天色益黑,除了當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別無所見,偶爾潑刺的小魚,映著月色,其亮如銀,人的思維至此便見犀利明銳。
方纔一番打殺,自非偶然。紀綱這番部署,煞費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圖將君無忌攔路狙殺於中途,不意事與願違,先後出來了兩個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敗垂成,觀諸紀綱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殺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為人之狠毒自負,焉能會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厲害的殺招,將會陸續而來了。
這一霎,君無忌思域甚是廣泛,由紀綱不自禁地便自聯想到了漢王朱高煦身上。事實已甚為顯明,這一切當然是奉命於高煦的唆使。那麼又為了什麼?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身來歷?是以才唆使紀綱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於死地不可?君無忌只覺得遍體奇熱,萬難寧靜下來,一顆心幾乎為之粉碎了。
有關他離奇的身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生母親,與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事實上他那個自從稚齡即與判袂的母親,對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嗎?甚至於母親本人,至今是否還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數,果真如此,能確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君探花,君無忌!誰又能想到,這個浪跡流花河畔、餐風露宿的野人,竟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說得實在一點,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高爔」,乃當今永樂皇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
原來永樂帝共有四子,依序為「高熾、高煦。高燧、高爔」,高熾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漢王」,高燧封為「趙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來可憐,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來就「夭折」了,他那個可憐的母親「姜貴妃」也「早死」了。
這些都是傳自朝廷的事實,距今不過二十來年光景,有心人認真追思起來,應該尚稱清晰。
傳說的情況是,高爔幼年是以「風疹」而暴卒的。他死後的第三年,姜貴妃住處寢宮「春暖閣」忽然著了一場火,姜貴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燒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當日還是「燕王」的朱棣,對這位貴妃,極其疼愛,曾為此事「三日不語」,可見其愛之深了。
據說這位貴妃出身於精通「天仙」玄奧武術的軍功世家,有一身傑出的武功,人又長得美,是以極得朱棣寵愛,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會葬身於火窟之中,真個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見諸朝廷的公報傳說。卻有那好事之徒,暗裡散佈謠言,說是皇帝那個最小兒子「高爔」,其實並沒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過是買來別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兒子,真的高爔,早已為其母送走了。
還有人傳說,姜貴妃也沒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燒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宮人……
荒誕不經的傳說,似乎不值智者一笑,聽過不就算了,哪裡還能當得了真?
偏偏這一次例外!這些被視為「無稽」復「荒誕」的傳說,竟然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實!卻似乎只有萬幸還活著的「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了。
君無忌緩緩抬頭,仰視著銀河星系的天際,只覺得心裡像是壓著一塊萬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當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這「不幸」卻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這萬萬不能為外人道及、勢將隱秘終身的「身世」時,一霎間,空氣裡便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巨大手掌,緊緊的扼及他的喉頭,且是越收越緊,以至於有「窒息」的感覺。接下來便像是天旋地轉的一陣子打轉,那種感觸,簡直彷彿是自己已經死了。
那種滋味真比死還要難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與超乎常人不知凡幾的堅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個人,渺小的人,何能想像出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內心壓力!
果真他生性愚魯,倒也罷了。果真他以前所謂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卻「不幸」的既非愚魯,更還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卻來自他不能與現今的生命取得一致與苟同,這便每每陷他於痛苦深淵,無以自拔。
每當他想到「朱高爔」這個名字,都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這個姓氏對他來說,非但沒有一點點榮譽,反倒有無盡的恥辱。卻又是那麼的陌生,一如天邊的浮雲,毫無實在內涵,與自己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發生關係。
思潮像澎湃的海濤,一次次地湧向他的腦海,拍打著他的心房,此時此刻,原是不應為這些而分心,他卻偏偏無能自制,一任思慮如脫疆之馬,在無限的往事憶域裡撒蹄狂奔……
那是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福慶——一個年老的白首蒼頭,背著自己,拿著母親的親筆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見信後一聲不吭地就收下了他們主僕,賜了他「君無忌」這個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來「君無忌」被嚴厲地囑咐,絕口不許提問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爾問及,換來的必是舅氏一頓毒打。卻似只有那個老蒼頭「福慶」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著他落淚痛哭不已。
「金枝玉葉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慶沙啞的嗓子喃喃泣訴著,說什麼:「真命天子的龍種,沖犯不得呀!」像是瘋了似的,把小小的君無忌先高高的「供」了起來,自己再跪下來叩頭,用他的舌頭,舔潤著他膝蓋上被舅舅家法打傷了的「傷痕」。
這種事習以為常,簡直記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後院柴房裡,福慶正跪地叩頭,用舌頭舔治他膝上的傷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顆的眼淚,像撒落的珠串兒似地拋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龍種啊!造孽啊!」一抬頭,卻迎著了舅舅白中滲青的臉。
三個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異。
「這個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對福慶說:「就算是最後一次跟你主子磕頭告別吧!」
老福慶淚痕滿臉地訥訥說:「老大人是要攆我走?」
「攆你走?」那是舅舅臉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表情,直到今天君無忌還清楚地記得,白滲滲的透著青,活像是畫上的無常鬼。
「總算還有過苦勞!」由腰上解下來老長的絲帶,扔在地上,舅舅說:「你自了吧!」就轉身走了。
就這麼福慶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時候君無忌還小,卻是他生平所遭受過最大最深的一次打擊,他病了。病中發了高燒。嘴裡嚷的只是「老福慶」這個名字,湊巧家裡來了消息,燕王登基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並傳說,燕王於登基前數日,他所寵愛的「姜妃」竟自被一把無情的天火,焚死後宮「春暖閣」中。
姜平嚇壞了,不待君無忌病癒,就把他連夜送出去了。
後來事實演變證明,君無忌被送走離開完全對了。姜平終究受到了株連,脫不了干係,在漢王謀士的策劃下,死於非命,該死而未死的君無忌,卻為此有了奇遇,再世為人,造就了不可思議的一身武功,豈非天意!
君無忌暫時壓抑住過多的思潮回憶,只覺得遍體生燥,奇熱難當,猛可裡警覺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未能運功於調息軀毒,卻自放縱神馳,憶及無邊往事,真有點莫名其妙。
一驚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發覺到面前卻站著個人,這一驚,君無忌只覺得心頭一懍,幾乎由石頭上翻身倒了下來。
雖說如此,卻也容不得對方的近身相害,右手舉處,待將向對方平胸一掌推出,無如手勢方起,才自覺出一隻右手,連根酸痛,敢情無意神馳,未能及時將毒息逼出體外,坐令其擴散上竄,眼前雖還不至於「毒息攻心」,卻早已擴散四肢,動輒維艱。
皓月當頭,彼此距離如此之近,豈有不見之理?
君無忌一經認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去而復還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覺得打消了一腔敵意,愣了一愣,眼睛裡滿是驚異。
長身少女去而復還,無非惦念著他毒勢發作下的安危堪慮。心細如髮,一種善意的關懷迫使著她再次悄悄轉回,暗中窺伺,直到確定君無忌的情況不妙,才自附近現身。像是驚詫,又似怨嗔的「釘」著他看了一眼,緊接著左手輕翻,直向著君無忌肩上拍了下來。
可憐君無忌這一霎,竟連回身閃讓的一個平常動作也難以做到,眼睜睜的一任對方那只纖纖素手,拍向肩頭,緊跟著整個身子就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子顫抖,隨即平定下來。
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內力真元,在幫助自己驅除身上的毒息了,真個盛情可感。
君無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別無選擇。
那股發自少女纖纖素手的力道,顯然具有微妙的迂迴走勢。自君無忌肩頭一經透入,立刻漫延開來,極短的一霎間,已自控制了君無忌全身經脈。君無忌登時全身大感輕鬆,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內功之力相迎接,轉瞬間已與對方少女所發氣機融匯一體,隨即在全身經絡間遊行起來。
有此一驚,君無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閒視之,只向著前面少女微微點了一下頭,報以感激,隨即閉目不語。長身少女一隻手抓在對方肩上穴脈,藉以輸送內力,另一隻手,霍地探入對方衣內。
君無忌倏地睜開眼睛,正自吃驚,對方少女那只纖纖玉手,已自收回,手裡卻多了一個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贈送的那個小小藥瓶。
「你這個人,莫非我還會騙你?為什麼放著靈藥不吃?真是……」
君無忌這才明白,當下舉手接過,打開瓶蓋,在手心倒了兩粒,含於嘴內,收好藥瓶。
這一切動作,做來從容,雖然已不似方纔那般痛苦,足見對方少女所運施的功力,已在自己體內起了相當作用。
長身少女似憐又嗔地看著他,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須知運施這種內元真氣,極為耗費體力,雙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傑出功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眼前二人,一個將本身真元內力,緩緩輸向對方體內,一個卻以本身真氣相迎接,使之融化一體,繼而再導引向全身經絡,將己行發作的毒息,透過全身經絡逼向體外。這番經過看似容易,行起來卻大費周章,無論施受雙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純的內功基礎之外,最重要的卻是更要精通氣血的一定運行走勢,有了這番認識之後,才能相機運動,在一定秩序之內,將毒氣逼出體外。
雙方雖是出身門戶不同,卻能取得一致。一經接觸,立刻有了默契,在君無忌的導引之下,長身少女得毫無忌諱的將本身真氣,緩緩向對方體內輸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見了奇異功效,君無忌固是全身汗下,長身少女卻也並不輕鬆。
再過一會,吞服下去的藥力已自生效,匯合著二人真元內力,在君無忌奇經八脈俱已暢通的軀體裡大肆活躍,極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長身少女眼睛裡顯示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確認對方已可無礙,這才收回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君無忌睜開眼睛時,已是目光炯炯,較諸先時之萎弱不振,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看著面前這個細腰豐臀的長軀少女,君無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謝謝你!」雖然說了「謝謝」這兩個字,他卻知道這番盛情,卻並非這兩個字就能抵銷得了的。對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風情萬種,卻於美艷中別有峰稜,那是難得一睹的「俠女」風範,絕不同於時下一般。
君無忌既與她有了一番接觸,初步認識之後,越加體會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實他心裡已對她有所假設,只是在沒有進一步得到證實之前,不敢貿然認定。
「這個姓紀的,以後你可要防著他一點,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頓,她又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在他身後,有個極厲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個人如果有一天親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了,可就大有疑問。」
君無忌全身毒質,俱已混合汗水,排出體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難受之外,其他感受無異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沒有對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將身上毒質運功排出,只是曠日費時,運行起來可就沒有這麼便當了。
對於這個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別是欣賞她那種含蓄的美,一點就透的機智和聰明。然而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裡。
透過少女婉若溫柔、無限嬌媚的眼睛,君無忌不無警惕的體會出,那種隱隱的敵對意識,即使是潛在了若隱若現的一霎,卻也足以懾人。行走江湖以來,限於本身特殊的身份境況,不啻是遍處荊棘,君無忌早已養成了隨時警惕的習慣,即使美麗可人如眼前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謝謝你的提醒!」君無忌已自石頭上站起:「姑娘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還有待證實而已。」
長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是麼?這個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不多呢!」
君無忌微微一笑說:「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稱的蓋九幽吧!這位老人家,我確是久仰之至。」
長身少女眼睛裡更現驚詫,那是因為「九幽居土」這個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別是當年「平原之會」後,外界所得知的情況是蓋九幽這個人已經死了,之後就更不為人所提及,以至於日後為人所淡忘,不再論及。長身少女是因為師門的特殊淵源,才對蓋九幽這個人有所觀察,以至於進一步瞭解到他的近況,在她認為,這個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師門之外,是不可能為外界所獲知的。但是君無忌卻知道了。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眼前這個姓君的大非尋常,除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造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來動態,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與興趣。
然而,她卻不願當面直言無諱的出言探詢,寧可留待日後暗中的觀察。「你說得不錯!」她緩緩點頭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殘忍、極任性,而又武功絕高的怪人,這個人現以似乎已經不甘寂寞,已經有所蠢動了。」接著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說了,我們還會再見吧?」一霎間,臉上的淺淺笑意,卻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有所警惕的嚴肅,那雙美麗的眸子裡,更像顯現著無邊的神秘。
對於一個既經認定的「敵人」,是不容易一上來就心存妥協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訴了對方她的「執著」,只是她的良知卻不容許她對下手殺害一個像君無忌這樣的敵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瞭解。
一霎間,她臉上顯現出無比的淒涼。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為君無忌的氣質、風態,已深深的震撼了她。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的鬥志,這卻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願意的。她轉身走了。
君無忌只是一言不發的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悸,二十多年以來,他飽經憂患、屢經大敵,但是確信還不曾有一個人,能使他直覺的有此感觸。有之,這個長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無眠。君無忌盤膝竹榻,竟夜吐納調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確信全身上下,已經安全擺脫了「毒」的侵襲,才始心安。
旭日未現,曉霧正濃,梅谷飄散著淡淡的氤氳霧氣,春興已濃,卻帶有強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間只是一片混飩,無盡朦朧。返宅後沐浴更衣,已不復先前之狼狽,神態間一派從容。
長劍就擱置在身邊榻上,伸手可及。他並不預期紀綱等一夥人還會再來,但卻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果真再來,自非等閒,自己說不得也只有大開殺戒了。這口劍,便是為他們預備下來的。另外,他心中還在惦念著一個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臨陣脫逃,自非無因,彼此相交,雖然還稱不上莫逆知己,卻有一番義氣,以苗之為人,絕不會在危難之際,只顧自身棄友不顧。
像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觸,君無忌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條自空而墜的快速人影,長衣飄蕩裡,發出了噗嚕嚕一片聲響,那個人已當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襯著他微似佝僂的高大身影,正是偽裝駝背的苗人俊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