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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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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49:52
  水聲潺潺,涼風習習,一天星月恰與淺水叢石互襯得分外出色。至此敵蹤已沓,確知已全數擺脫,長身少女的神機妙算,靈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裡,這個姑娘更似無限嬌美,偏偏有那種「冷艷」的俠女氣質,當她用那雙剪水瞳子,直視向君無忌時,後者著實有一種強烈的心靈感受。
  不自覺地他鬆開了緊緊握著對方劍鞘的一隻右手,這才驚覺到,劍上已失去了應有的強大內力。正由於君無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識,一霎間,他內心充滿了對長身少女的欽然與好奇,畢竟長身少女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見。
  「她是誰?」這個問號不經意的起自心底,透過了她的眼神,一徑地傳了過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艷動人,像是無獨有偶,也正自睜著一雙澄波眸子,一徑的向君無忌打量著。透過那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交織著無限的懸疑、好奇。
  然而,她畢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對於這個來路不明,認識不清的人,存在著應有的戒心,更何況這個人在她潛在意識裡,還未能脫掉「敵意」,猶侍她進一步的刺探觀察。
  河風迴盪,引動得二人身上長衣獵獵作響,除了雙方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強大澎湃的心聲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聽見的聲音了。
  「多謝姑娘援手隆情……」君無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裡交織著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詢問對方的姓名,只是話到唇邊,卻又吞了進去。忖思著自己的多此一問,因為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會一上來就把真實姓名告訴自己的。
  「你心裡還有話,為什麼不一次都說出來?」長身少女唇角輕啟,頗有要笑的意思。她顯然心具睿智、冰雪聰明,故而看出了君無忌的腹內機關。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那是因為……」
  「因為你問了也等於白問,是不是?」接著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相知還淺,過些時候也許就不同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覺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著不敢掉以輕心,設非如此,他勢將不會放過進一步觀察對方這個奇特美麗少女的機會。然而眼前,他顯然連多說幾句話的力量都沒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殺大劫之後,這種微弱的情緒就更為顯著。
  「啊!」長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覺到了:「我幾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緊麼?」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要緊!」
  「我想也是!」長身少女說:「你內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運功調息,將毒氣逼出經脈之外,便可無事。」
  君無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驚訝她的觀察入微。
  分明是由於剛才一番內力的接觸,才為她探出了虛實,相反,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彼此「心有靈犀」的互看了一眼。長身少女頷首道:「我走了!」待得轉身之際,卻探手腰間,取出了一個羊脂玉般的小小藥瓶,搖了搖,蛾眉輕舒道:「還好,不過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復原,你留著吃吧!」
  纖手輕揮,手上玉瓶「哧——」挾著一縷尖銳勁風,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疾飛過來。看似投遞藥瓶,手法中卻另有微妙。
  君無忌方纔已眼見她施展過「彈指飛針」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這一手信手擲瓶,看似無奇,其實卻非同小可,妙在她兩根纖纖玉指的那麼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麼靈巧的一」翻」。
  看來,她是在審量君無忌拿接暗器的手法,湊巧了君無忌正是箇中高手。迎著對方玉瓶來勢,君無忌一揚手,哪知玉瓶後勁兒極大,忽地在掌心一轉,力道極猛,大有鑽脫指縫,乘勢飛出之勢。
  敢情對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極為罕見的「九曲一轉」,指功,君無忌一驚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幾分仔細,慌不迭巧運指掌,一連轉了兩轉,才將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諸的力道化解乾淨。
  長身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對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點頭說:「真高明!」說罷仰頭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棄你而去,到現在也沒有現身。」
  君無忌道:「他為人奇特,姑娘既現身相助,他自忖多餘,也就不必再多事現身相見了。」
  「是麼?」長身少女挑動著一雙遄起的蛾眉,臉色不無迷惑地道:「他是來自大漠?還是西藏?」
  君無忌想到了苗人俊的當日托矚、自不會道出他的真實身份,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長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內陸,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一個你已經夠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來一個。」
  君無忌微微搖頭道:「姑娘這麼說,恕難苟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對於我說,姑娘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且莫自以為是,否定了別人的存在,姑娘以為是麼?」
  長身少女狀似微嗔,卻又改為笑臉道:「也許你說得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
  君無忌於對答之際,一直在運功調息,無如毒勢由於上來控制不當,十分頑劣,這時更難制伏,對答之際不能專心,一時腹痛如絞,由不住神色猝變,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長身少女體察入微,見狀愣了一愣,臉色間不自禁地便自出現了關注同情。無如限於眼前這個人的奇特身份,即使興起了這類高貴的人性情操,卻也不能盡情付諸施與。
  略為猶豫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掉頭自去。她身法至為輕靈,依然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轉側之間,已自消逝無蹤。
  君無忌原己支持不住,這番情景,勢難返回居住之處。再者更得提防著紀綱的乘虛而入,當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覓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塊,隨即盤膝坐於其上。
  這一坐定下來,略事調息,才自覺出全身上下百骸盡酸,顯然體力透支,已是不勝負荷,緊接著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體颼颼,才自覺出毒勢凌厲,不若自己所想像的那般輕鬆。
  天色益黑,除了當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別無所見,偶爾潑刺的小魚,映著月色,其亮如銀,人的思維至此便見犀利明銳。
  方纔一番打殺,自非偶然。紀綱這番部署,煞費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圖將君無忌攔路狙殺於中途,不意事與願違,先後出來了兩個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敗垂成,觀諸紀綱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殺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為人之狠毒自負,焉能會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厲害的殺招,將會陸續而來了。
  這一霎,君無忌思域甚是廣泛,由紀綱不自禁地便自聯想到了漢王朱高煦身上。事實已甚為顯明,這一切當然是奉命於高煦的唆使。那麼又為了什麼?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身來歷?是以才唆使紀綱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於死地不可?君無忌只覺得遍體奇熱,萬難寧靜下來,一顆心幾乎為之粉碎了。
  有關他離奇的身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生母親,與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事實上他那個自從稚齡即與判袂的母親,對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嗎?甚至於母親本人,至今是否還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數,果真如此,能確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君探花,君無忌!誰又能想到,這個浪跡流花河畔、餐風露宿的野人,竟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說得實在一點,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高爔」,乃當今永樂皇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
  原來永樂帝共有四子,依序為「高熾、高煦。高燧、高爔」,高熾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漢王」,高燧封為「趙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來可憐,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來就「夭折」了,他那個可憐的母親「姜貴妃」也「早死」了。
  這些都是傳自朝廷的事實,距今不過二十來年光景,有心人認真追思起來,應該尚稱清晰。
  傳說的情況是,高爔幼年是以「風疹」而暴卒的。他死後的第三年,姜貴妃住處寢宮「春暖閣」忽然著了一場火,姜貴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燒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當日還是「燕王」的朱棣,對這位貴妃,極其疼愛,曾為此事「三日不語」,可見其愛之深了。
  據說這位貴妃出身於精通「天仙」玄奧武術的軍功世家,有一身傑出的武功,人又長得美,是以極得朱棣寵愛,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會葬身於火窟之中,真個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見諸朝廷的公報傳說。卻有那好事之徒,暗裡散佈謠言,說是皇帝那個最小兒子「高爔」,其實並沒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過是買來別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兒子,真的高爔,早已為其母送走了。
  還有人傳說,姜貴妃也沒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燒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宮人……
  荒誕不經的傳說,似乎不值智者一笑,聽過不就算了,哪裡還能當得了真?
  偏偏這一次例外!這些被視為「無稽」復「荒誕」的傳說,竟然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實!卻似乎只有萬幸還活著的「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了。
  君無忌緩緩抬頭,仰視著銀河星系的天際,只覺得心裡像是壓著一塊萬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當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這「不幸」卻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這萬萬不能為外人道及、勢將隱秘終身的「身世」時,一霎間,空氣裡便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巨大手掌,緊緊的扼及他的喉頭,且是越收越緊,以至於有「窒息」的感覺。接下來便像是天旋地轉的一陣子打轉,那種感觸,簡直彷彿是自己已經死了。
  那種滋味真比死還要難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與超乎常人不知凡幾的堅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個人,渺小的人,何能想像出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內心壓力!
  果真他生性愚魯,倒也罷了。果真他以前所謂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卻「不幸」的既非愚魯,更還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卻來自他不能與現今的生命取得一致與苟同,這便每每陷他於痛苦深淵,無以自拔。
  每當他想到「朱高爔」這個名字,都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這個姓氏對他來說,非但沒有一點點榮譽,反倒有無盡的恥辱。卻又是那麼的陌生,一如天邊的浮雲,毫無實在內涵,與自己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發生關係。
  思潮像澎湃的海濤,一次次地湧向他的腦海,拍打著他的心房,此時此刻,原是不應為這些而分心,他卻偏偏無能自制,一任思慮如脫疆之馬,在無限的往事憶域裡撒蹄狂奔……
  那是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福慶——一個年老的白首蒼頭,背著自己,拿著母親的親筆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見信後一聲不吭地就收下了他們主僕,賜了他「君無忌」這個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來「君無忌」被嚴厲地囑咐,絕口不許提問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爾問及,換來的必是舅氏一頓毒打。卻似只有那個老蒼頭「福慶」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著他落淚痛哭不已。
  「金枝玉葉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慶沙啞的嗓子喃喃泣訴著,說什麼:「真命天子的龍種,沖犯不得呀!」像是瘋了似的,把小小的君無忌先高高的「供」了起來,自己再跪下來叩頭,用他的舌頭,舔潤著他膝蓋上被舅舅家法打傷了的「傷痕」。
  這種事習以為常,簡直記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後院柴房裡,福慶正跪地叩頭,用舌頭舔治他膝上的傷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顆的眼淚,像撒落的珠串兒似地拋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龍種啊!造孽啊!」一抬頭,卻迎著了舅舅白中滲青的臉。
  三個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異。
  「這個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對福慶說:「就算是最後一次跟你主子磕頭告別吧!」
  老福慶淚痕滿臉地訥訥說:「老大人是要攆我走?」
  「攆你走?」那是舅舅臉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表情,直到今天君無忌還清楚地記得,白滲滲的透著青,活像是畫上的無常鬼。
  「總算還有過苦勞!」由腰上解下來老長的絲帶,扔在地上,舅舅說:「你自了吧!」就轉身走了。
  就這麼福慶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時候君無忌還小,卻是他生平所遭受過最大最深的一次打擊,他病了。病中發了高燒。嘴裡嚷的只是「老福慶」這個名字,湊巧家裡來了消息,燕王登基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並傳說,燕王於登基前數日,他所寵愛的「姜妃」竟自被一把無情的天火,焚死後宮「春暖閣」中。
  姜平嚇壞了,不待君無忌病癒,就把他連夜送出去了。
  後來事實演變證明,君無忌被送走離開完全對了。姜平終究受到了株連,脫不了干係,在漢王謀士的策劃下,死於非命,該死而未死的君無忌,卻為此有了奇遇,再世為人,造就了不可思議的一身武功,豈非天意!
  君無忌暫時壓抑住過多的思潮回憶,只覺得遍體生燥,奇熱難當,猛可裡警覺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未能運功於調息軀毒,卻自放縱神馳,憶及無邊往事,真有點莫名其妙。
  一驚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發覺到面前卻站著個人,這一驚,君無忌只覺得心頭一懍,幾乎由石頭上翻身倒了下來。
  雖說如此,卻也容不得對方的近身相害,右手舉處,待將向對方平胸一掌推出,無如手勢方起,才自覺出一隻右手,連根酸痛,敢情無意神馳,未能及時將毒息逼出體外,坐令其擴散上竄,眼前雖還不至於「毒息攻心」,卻早已擴散四肢,動輒維艱。
  皓月當頭,彼此距離如此之近,豈有不見之理?
  君無忌一經認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去而復還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覺得打消了一腔敵意,愣了一愣,眼睛裡滿是驚異。
  長身少女去而復還,無非惦念著他毒勢發作下的安危堪慮。心細如髮,一種善意的關懷迫使著她再次悄悄轉回,暗中窺伺,直到確定君無忌的情況不妙,才自附近現身。像是驚詫,又似怨嗔的「釘」著他看了一眼,緊接著左手輕翻,直向著君無忌肩上拍了下來。
  可憐君無忌這一霎,竟連回身閃讓的一個平常動作也難以做到,眼睜睜的一任對方那只纖纖素手,拍向肩頭,緊跟著整個身子就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子顫抖,隨即平定下來。
  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內力真元,在幫助自己驅除身上的毒息了,真個盛情可感。
  君無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別無選擇。
  那股發自少女纖纖素手的力道,顯然具有微妙的迂迴走勢。自君無忌肩頭一經透入,立刻漫延開來,極短的一霎間,已自控制了君無忌全身經脈。君無忌登時全身大感輕鬆,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內功之力相迎接,轉瞬間已與對方少女所發氣機融匯一體,隨即在全身經絡間遊行起來。
  有此一驚,君無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閒視之,只向著前面少女微微點了一下頭,報以感激,隨即閉目不語。長身少女一隻手抓在對方肩上穴脈,藉以輸送內力,另一隻手,霍地探入對方衣內。
  君無忌倏地睜開眼睛,正自吃驚,對方少女那只纖纖玉手,已自收回,手裡卻多了一個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贈送的那個小小藥瓶。
  「你這個人,莫非我還會騙你?為什麼放著靈藥不吃?真是……」
  君無忌這才明白,當下舉手接過,打開瓶蓋,在手心倒了兩粒,含於嘴內,收好藥瓶。
  這一切動作,做來從容,雖然已不似方纔那般痛苦,足見對方少女所運施的功力,已在自己體內起了相當作用。
  長身少女似憐又嗔地看著他,倒也沒有再說什麼。
  須知運施這種內元真氣,極為耗費體力,雙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傑出功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眼前二人,一個將本身真元內力,緩緩輸向對方體內,一個卻以本身真氣相迎接,使之融化一體,繼而再導引向全身經絡,將己行發作的毒息,透過全身經絡逼向體外。這番經過看似容易,行起來卻大費周章,無論施受雙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純的內功基礎之外,最重要的卻是更要精通氣血的一定運行走勢,有了這番認識之後,才能相機運動,在一定秩序之內,將毒氣逼出體外。
  雙方雖是出身門戶不同,卻能取得一致。一經接觸,立刻有了默契,在君無忌的導引之下,長身少女得毫無忌諱的將本身真氣,緩緩向對方體內輸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見了奇異功效,君無忌固是全身汗下,長身少女卻也並不輕鬆。
  再過一會,吞服下去的藥力已自生效,匯合著二人真元內力,在君無忌奇經八脈俱已暢通的軀體裡大肆活躍,極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長身少女眼睛裡顯示著難以置信的眼神,確認對方已可無礙,這才收回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君無忌睜開眼睛時,已是目光炯炯,較諸先時之萎弱不振,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看著面前這個細腰豐臀的長軀少女,君無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謝謝你!」雖然說了「謝謝」這兩個字,他卻知道這番盛情,卻並非這兩個字就能抵銷得了的。對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風情萬種,卻於美艷中別有峰稜,那是難得一睹的「俠女」風範,絕不同於時下一般。
  君無忌既與她有了一番接觸,初步認識之後,越加體會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實他心裡已對她有所假設,只是在沒有進一步得到證實之前,不敢貿然認定。
  「這個姓紀的,以後你可要防著他一點,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頓,她又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在他身後,有個極厲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個人如果有一天親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了,可就大有疑問。」
  君無忌全身毒質,俱已混合汗水,排出體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難受之外,其他感受無異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沒有對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將身上毒質運功排出,只是曠日費時,運行起來可就沒有這麼便當了。
  對於這個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別是欣賞她那種含蓄的美,一點就透的機智和聰明。然而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裡。
  透過少女婉若溫柔、無限嬌媚的眼睛,君無忌不無警惕的體會出,那種隱隱的敵對意識,即使是潛在了若隱若現的一霎,卻也足以懾人。行走江湖以來,限於本身特殊的身份境況,不啻是遍處荊棘,君無忌早已養成了隨時警惕的習慣,即使美麗可人如眼前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謝謝你的提醒!」君無忌已自石頭上站起:「姑娘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還有待證實而已。」
  長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是麼?這個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不多呢!」
  君無忌微微一笑說:「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稱的蓋九幽吧!這位老人家,我確是久仰之至。」
  長身少女眼睛裡更現驚詫,那是因為「九幽居土」這個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別是當年「平原之會」後,外界所得知的情況是蓋九幽這個人已經死了,之後就更不為人所提及,以至於日後為人所淡忘,不再論及。長身少女是因為師門的特殊淵源,才對蓋九幽這個人有所觀察,以至於進一步瞭解到他的近況,在她認為,這個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師門之外,是不可能為外界所獲知的。但是君無忌卻知道了。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眼前這個姓君的大非尋常,除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造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來動態,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與興趣。
  然而,她卻不願當面直言無諱的出言探詢,寧可留待日後暗中的觀察。「你說得不錯!」她緩緩點頭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殘忍、極任性,而又武功絕高的怪人,這個人現以似乎已經不甘寂寞,已經有所蠢動了。」接著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說了,我們還會再見吧?」一霎間,臉上的淺淺笑意,卻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有所警惕的嚴肅,那雙美麗的眸子裡,更像顯現著無邊的神秘。
  對於一個既經認定的「敵人」,是不容易一上來就心存妥協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訴了對方她的「執著」,只是她的良知卻不容許她對下手殺害一個像君無忌這樣的敵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瞭解。
  一霎間,她臉上顯現出無比的淒涼。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為君無忌的氣質、風態,已深深的震撼了她。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的鬥志,這卻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願意的。她轉身走了。
  君無忌只是一言不發的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悸,二十多年以來,他飽經憂患、屢經大敵,但是確信還不曾有一個人,能使他直覺的有此感觸。有之,這個長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無眠。君無忌盤膝竹榻,竟夜吐納調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確信全身上下,已經安全擺脫了「毒」的侵襲,才始心安。
  旭日未現,曉霧正濃,梅谷飄散著淡淡的氤氳霧氣,春興已濃,卻帶有強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間只是一片混飩,無盡朦朧。返宅後沐浴更衣,已不復先前之狼狽,神態間一派從容。
  長劍就擱置在身邊榻上,伸手可及。他並不預期紀綱等一夥人還會再來,但卻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果真再來,自非等閒,自己說不得也只有大開殺戒了。這口劍,便是為他們預備下來的。另外,他心中還在惦念著一個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臨陣脫逃,自非無因,彼此相交,雖然還稱不上莫逆知己,卻有一番義氣,以苗之為人,絕不會在危難之際,只顧自身棄友不顧。
  像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觸,君無忌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條自空而墜的快速人影,長衣飄蕩裡,發出了噗嚕嚕一片聲響,那個人已當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襯著他微似佝僂的高大身影,正是偽裝駝背的苗人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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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0:08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頷首,緊接著偌大的身軀,已自窗外飄身直入。
  草舍裡狂風猝起,呼然作響,只是乍起又收,隨著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聽得「砰」的一聲,兩扇軒窗,竟然自行合攏。這種大氣迂迴進出功力,屬於上乘內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無忌,以及那個神秘出現的長身少女,顯然都具有這般傑出造詣,其他尚不多見。
  室內既沒有燃燈,窗扇這一關上,頓時顯得十分黑暗。
  「苗兄來了?」
  「先別說話!」苗人俊樣子頗似緊張,一副留神傾聽模樣。
  這副神態由不住使得君無忌亦吃了一驚,當下暫不說話,運功留神傾聽。
  窗外起著微微的風,一片林木蕭蕭之聲,這種聲音最能掩飾一切,若是有人借此出沒,是極不容易察覺到的。
  苗人俊聽了一晌,卻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貼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傾聽了一刻,直到確定並無所聞,才行停止。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擔心姓紀的還會再來?」
  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種人,什麼事會做不出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一面說,他上前兩步,仔細地觀察著君無忌的臉,十分希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
  說時探出了一隻手,緊緊地抓著君無忌右腕,一面閉目審思。
  須臾,他睜開眼,肯定地點著頭道:「沒事了,真了不起!」說時,他抬起手,把緊緊罩扣在臉上的面具揭下來,現出本來面目。
  除此,他帶的瑣碎物什也還不少,長劍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裡面鼓膨膨的,像是裝滿了東西。他把這些東西由背上卸下來,放在桌子上。
  君無忌略似驚詫地道:「你要走了?」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拉出一張竹凳子自個兒坐下來。
  「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時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別見怪,好在你已有了個好幫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邊,紀綱那幫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
  「這麼說,你認識她了?」
  「當然……」苗人俊像是很淒涼地笑著:「她的臉,我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微微頓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該來的終於來了,你可知道她是誰?」
  「難道是搖光殿的人來了?」
  「你猜對了!」苗人俊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著他對於來人的震驚:「就是那個我曾經與你提起過的人……」臉上顯示著一些猶豫,似乎正在考慮有關眼前這個「搖光殿」的來人,究竟應該透露多少。
  「你與我提起的人?」
  「別慌,別慌,今天我是來跟你辭行的,上次喝的酒還有沒有了?」
  「這個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無忌下了床,走進鄰室,出來後,手裡提著一個白泥陶甕晃了一下道:「算你運氣好,還有一壇,這個是最後一壇了!」說時吹拂了一下罈子上的浮灰,掄手丟了過去。
  苗人俊抬手接住,喜形於面地道:「我早知道你還有一壇,今天便是存心而來,如果你說沒有,便是你對友不忠了!」
  一面說,打開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個油紙包,笑嘻嘻的道:「這是山下湯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鶴鶉』,倒也味道不差,你嘗嘗,說來湯麻子那兩手可比孫二掌櫃的手藝強多了,只是生意卻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夠寬敞。」
  君無忌辟谷術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飢餓,吃起來,就算一天八頓,也不會撐得慌,照樣下肚。看樣子苗人俊果真即將遠行,這頓酒是非飲不可,自己運功一夜,正可借助海道人釀製好酒,大活一番氣血,多飲何妨。
  白玉觥裡,斟滿了佳釀,兩個人舉杯一碰,各飲一口。
  苗人俊撕下一塊鶴鶉,大口嚼吃下肚,歎了一聲:「過癮!」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已略略地見了些紅。
  「咱們總算是朋友,朋友有難,不能坐觀,只是對不起得很,這一次我卻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幾口酒下肚,黃臉上已染了些子「紅」,長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顯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隻鵪鶉下了肚,觥中酒也見了底兒。
  君無忌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為了那個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見她……」
  「為什麼?」
  「為……」搖搖頭,重重地歎了口氣,不知是酒氣上衝,還是心理作祟,總之,那個臉可就更紅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們喝酒,干!」不容君無忌舉杯,他自個兒先就干了。這一次喝得太猛,嗆住了,一個勁兒地直咳嗽。
  君無忌慢慢地飲了一口,一雙眼睛靜靜地向對方觀察著,他生平屢當大敵,即使危難當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靜,以此而觀察對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卻被君無忌把他手給按住了。
  「幹什麼!不叫我喝?」
  「先吃點東西,等會再喝!放心,這罈子酒喝不完你帶走。」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歎了口氣。
  「先說說,你打算上哪兒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裡染上了「子露風疸」,差一點把命給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兒裡發涼。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決計是不會再走。
  「唉!你老瞧著我幹什麼?」苗人俊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還是想想你自己吧……說真的,我可是為你捏著一把冷汗。」
  「為什麼?」
  「為……」苗人俊倏地睜圓了眼:「難道你真的還不知道,她是搖光殿來的……」
  「我當然明白!」
  「她為什麼來?」苗人俊像跟誰賭氣似的:「來要你命來的!」
  「是麼?」君無忌淡淡一笑:「果真這樣,她倒是一個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還在後頭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來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見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厲、辣手,你是沒有嘗到,不過,也快了。」
  君無忌索性不說話,倒要聽他說些什麼?
  「你是沒有領教過她的厲害,才自說得這麼輕鬆。」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來,大大地又自幹了一口,像是有滿腔心事,卻又不欲說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長進了。」睜大了眼睛,頗似自嘲地那麼笑著,在在地顯示了他今夜的情緒反常。「殿主也就只這麼一個女兒……雖非親生,可比親生更寶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裡。
  君無忌瞭解這種酒的性子,後勁極大,像他這般飲法,如果事先沒有作好體內氣功防範,即使內功再高,也將不支,當下不免為他擔起憂來。
  「等一會,你可是有點醉了!」
  一面說,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卻被他用力的給擋開了。
  「無忌,這地方你千萬不能再住下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紀綱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後,今後這裡已不再安寧,你要趕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頓了一下:「殿主李無心的女兒……武功之高,並世無雙!」
  雖然多多少少君無忌也己猜知了對方少女的身份,可是到底亦不過只憑猜測而已,此時由苗人俊嘴裡忽然說出,予以證實,不由吃了一驚。
  他雖然對於那個所謂的「搖光殿」並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李無心其人,雖然前所未聞,只是她既能調教出像苗人俊、沈瑤仙這般傑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學造詣,當可想知。自己眼前顯然已面臨到以李無心為首強大敵人陣營的壓迫,苗人俊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搖光殿」對於既經認定的敵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種選擇——「殺之滅口」。是不是因為這個沈姑娘清麗出塵的美,以及她對於自己的上來仗義援手,而沖淡了自己對她應有的警覺與防範?
  「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瑤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臉上顯示著一種落寞,卻又似無比的遺憾:「她是當得上這個名字的,想來較諸瑤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極了……」一霎間,他像是沉迷在無盡的幻想裡,那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時而睜大,時而收小,顯示著他內心頗不寧靜。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道:「我幾乎忘了,你與她原是同門習藝,應有兄妹之誼……」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沒有接下去。
  既是同門習藝,誼在兄妹,見面後理當有一番親熱,而苗人俊卻像是刻意有所迴避,個中隱情,卻是費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說明,君無忌也就不欲多問。
  只是對於這個沈瑤仙姑娘,他有極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剛才說這位沈姑娘,她是瑤光殿主的義女?」
  「不錯!」苗人俊點點頭:「除了不是她老人家親生的以外,簡直和親生的沒有任何分別,最難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傳授給她了。」他的那雙眼睛,忽然睜大了:「你也許還不清楚,搖光殿的武術秘學,博大精深,至今還不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顯然是開創這一門派的鼻祖,有幾樣詭異的秘學,前無古人,分明創自她老人家自個兒的神思異想,武學根底如果不能達到一定的程度,簡直不得其門而入。」
  說到這裡,暫時頓住,湛湛的目神裡,顯示著無比的嚮往與傾慕,對於李無心這個養他育他、並造就了他的婦人,他內心由衷地充滿了敬佩,隨時隨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無限神往而肅然起敬。然而,他卻背叛了她,雖然其間有不得己的苦衷,畢竟是最大的遺憾,以至於每一念及,都令他大為歎息。
  這段話,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無忌,想不問,想不往下聽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欽敬,最嚮往的就是類似李無心這類的奇人異士。武學一途,浩瀚無邊,貴在能夠師法自然,自創心法,才堪稱得上人世間的一等強人。准此而觀,「搖光殿主」李無心實在是少有罕見的當世奇人了。「你剛才說到,沈姑娘已得到這位李前輩七成的傳授?」
  「這已是極為難能可貴了。」苗人俊微微閉上的眼睛又自睜開來:「過去,她最多只有五成,兩年不見,她卻是大有精進,昨夜我見她來去身手,分明已練成了『提呼一氣』的內功,極是難得。因此可以斷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傳!」
  君無忌由不住內心大為震驚。在他看來,這個沈瑤仙與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達到極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與自己相伯仲。武術境界裡,一旦達到了這個水平,已是登峰造極,如無別開生面的心法妙諦,定難再求上進。果真有「李無心」這類奇人異士,以其寶貴的過來經驗加以指點,哪怕是片言隻字,也將受用不淺。然而,不幸的是,卻由於當日「流花酒坊」一事風波,竟自種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說屬實,搖光殿必將放不過自己,勢將要殺害自己性命而後己,眼前這位沈姑娘,便是銜命而來,只是她卻遲遲不予出手,這其中莫非已有了幾許轉機?想到這裡,便也實在樂不起來。
  二人對飲一口,苗人俊雖說不曾醉倒,卻也由於上來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態,說話較諸先前更無保留。「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如能進出留意,一半時還不易為人發覺。這片竹舍就捨了吧!」
  君無忌想想卻也不失明智,這裡既已為紀綱發覺,早晚定得還要生事,比較起來,苗人俊那裡可就安全多了。
  「還有什麼事情交代沒有?」注目著苗人俊這個不失血性的朋友,君無忌不禁興出了依依別情。
  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是一個遇事冷靜沉著的人,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化險為夷。只是太難了……因為面對著你的這個敵人,實在太強了,針尖遇上了麥芒,到底誰勝誰敗,未來結局如何,實在難以預料。遺憾的是,我卻幫不上你什麼忙,也不能幫你什麼……」
  君無忌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上他沒有站在對方一邊與自己為敵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豈能再有何求?「你會很快回來吧?我們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這就足夠了?」說著端起面前酒觥,一飲而盡,站起來說:「我走啦!」卻又盯向君無忌道:「記著,馬上搬過去,這裡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無忌一笑道:「這麼嚴重?依你就是!」
  「還有!」苗人俊訥訥說道:「在沈姑娘面前,千萬不要提起我,就連苗人俊這三個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問起我,也只當不知。」
  君無忌道:「這又為何?」
  「一定要答應我!別問為什麼!」圓睜著兩隻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無忌終於點頭答應下來,苗人俊這才臉上現出喜色。
  兩隻手緊緊握了一下,苗人俊隨即離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卻又似想起了什麼,頓了一頓才道:「我看那個書,你暫時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無忌搖頭道:「只要我在涼州城一天,這個書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險了!」
  「難道貴門連一些窮孩子也放不過麼?」
  「你錯了!」苗人俊冷冷說道:「搖光殿的人,都有一份義氣,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則,也不會對你額外加以援手了,我擔心的是姓紀的,他們那種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萬一遷怒到無辜的孩子,豈非不值?」
  君無忌搖搖頭道:「我想還不至於,紀綱這個人我並不瞭解,只是漢王高煦的生性,我卻清楚得很,他雖心狠手辣剛愎用事,還不至於幹出這種勾當。」
  苗人俊微微一笑,說:「有句話我一直悶在心裡沒有說出來,我看你對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尋常的情誼。」
  君無忌陡然吃了一驚,目光裡顯出無比驚異。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細,當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卻不過是無心之言。更不會對君無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懷疑。
  冷笑了一聲,他隨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如果對他們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錯了。」
  「那麼,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睜大了眼:「只看這幾次北征,勞民傷財,可又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無非滿足昏君個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無忌手腕:「你我都當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們刻苦習劍,所為何來?如依著我,不如你我聯手,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將惡人盡數殺絕,應不愧好男兒習藝一場!」
  只見他眉飛目張,幾句話說得豪氣干雲,義如雲天。君無忌一驚,所謂「酒後見性」,今日總算明白了對方的為人,私心不無慰藉,這雙眼睛總還沒有認錯了人。大凡擇友,首重信義,性情為本,看來這個苗人俊實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說話全憑直覺,毫無理性,自然是當不得真。君無忌卻以真摯的神態,注視著他:「我會記住你說的話,改日再作長談。」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當我喝醉了麼?實在跟你說吧,我來時發覺有異,為恐有人暗中跟蹤我來到這裡,便在中途動了些手腳。故佈疑陣,用來對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許有效,卻難望能對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來了,算時候,也差不多該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脫身了!」一面說,隨即將偽裝面具重新戴好,一如來時模樣,臨行前鄭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對你一半時還不致猝下殺手,端看你是否應付得當了。於此我實在愛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後會之期,這就再見吧!」
  幾句話看似輕鬆,卻也不無淒涼。若非深知君無忌文武雙全,胸羅錦銹,沈瑤仙即使是拔尖兒的了不得,這一回卻也是碰見了厲害的對手。於此二人實難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話聲方落,整個身子斜縱而起,噗嚕嚕疾風聲裡,已自飛身窗外,緊接著再次拔起,混身於峻嶺青蔥,轉瞬間已自無蹤。
  君無忌這才想到,何以他來時有那麼一番異態做作,原來是有人暗自跟蹤,看來這片梅谷,既已暴露,為紀綱一夥人探知,以後便萬難保持安寧,難得苗人俊以住處相讓,倒不便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這就搬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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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0:29
第十一節

  旭日東昇,紅光萬蓬,梅谷內洋溢著一片和煦春光。
  君無忌推開柴扉,信步來到院中,滿谷春色,較諸往日,何嘗稍遜?葉上春露 ,晶瑩如珠。天邊粉黛,如佳人芳頰,曾幾何時,這一切都似著了別離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貴早已拋置腦後,卻將如火熱情,無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種「赤子」心懷,便是他處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來越複雜,一個人要想一塵不染地從容來去,該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無忌這等具有特殊複雜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擺脫乾淨,特別是在他學成了這一身傑出的武功 ,一經涉世之後,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屬於自我的悠閒,簡直是不可能。這和他的原來性格,不啻大相逕庭,一想到這裡,直似有無比煩躁,恨不能立刻進入深山,尋一古剎,將自己永遠封閉,不再接觸任何世事……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識裡的一種情緒憤洩而已。
  梅谷裡一片蒼翠欲滴,東昇的旭日正以萬馬奔騰之勢驅散著破曉的晨霧,整個山嶽,散發著氤氳的幻象,在充滿了細小水珠的霧氣裡 ,陽光折射出無數道凌雲架式的七色彩橋,大自然運使著他的神來之筆,又在有所賣弄了。
  君無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無盡的無價珍寶,遍惠與人,偏偏絕大多數的人 ,以之取用不盡,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
  君無忌來回一周,對梅谷作了一次最後的臨別巡視,即日他就將遷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為他準備的住處,那所古人封禪的石室 ,它所顯示的「寶靈」世界,卻又較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層樓了。
  正當君無忌轉身待向草舍踏進時,他卻又臨時停住了腳步。那是一種微妙的心靈感應。自從他參透上乘心法內功之後,每每會出現這種奇妙的感覺,頗類似道家所講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
  這個突然而來的奇妙感應,使得他頓時定下了腳步,直循著左側方梅樹叢中逼視過去。
  就像是刮起了一襲清風,惹得林葉沙沙作響,露濕未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映射出萬點銀星,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幾乎沒有帶出任何聲響的情況裡,驀地閃現而出。
  君無忌在對方出現之初,已有警覺,這時見狀,猶不免吃了一驚。對方窈窕身影,顯然是運施極為傑出復罕見的輕功絕技,在幾乎完全凌空的情況下,只涉足於少許葉梢,一路踏行而來,其勢極快,轉瞬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身的黃衣裙,外罩著碧海天青的一襲披風,細腰長軀,風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
  君無忌目光犀利,在對方乍然現身的一霎,已自認出正是昨夜仗義援手、來自搖光殿的那個負有神秘任務的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驚。對方這個神秘姑娘,卻有似彩雲一片,在君無忌還來不及作好心理準備之前,已自樹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響聲中,已落身面前。
  君無忌總算警覺在先,沒有現出怯態,卻也由不住後退了一步,目光裡充滿了詫異。
  沈瑤仙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在戶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隨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著什麼。
  「他呢?」臉上微著薄怒,神情頓顯冰寒,那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向君無忌逼視過去,「我是說你的那位駝背朋友,他難道沒來?」
  君無忌暗自驚訝苗人俊的判斷不差,果然他前腳才一離開,這位沈姑娘後腳就來到了。
  如果君無忌自忖不差,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時不察,被困於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陣勢之內,雖然最終仍為她破除擺脫,卻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氣,這就要找他決個勝負高低。
  「你怎麼不說話?」沈瑤仙強自壓抑著心裡的怒氣,蛾眉遄起,冷冷嗔道:「他的那兩手三腳貓,也只能唬唬朝廷來的一群廢物,在我面前還差得遠。」
  說時身形猝起,有似疾風一陣,起落之間,已撲向草舍當前,纖手推處,轟然作響中,兩扇柴扉己自敞開。
  緊接著,她纖腰擰動,待將撲身而入。君無忌卻容不得她如此放肆,身形一個快閃,起落間已自橫身其間。
  沈瑤仙其時已自發動,君無忌恰恰於此時格身其間,阻住了前者的進身之勢。
  隨著沈瑤仙的一聲清叱,一隻尖尖玉手,玉女投梭般直向君無忌肩窩上插落過來。或許是惱恨君無忌膽敢阻擋,或許是另有深心,總之,沈瑤仙這一式出於極具功力,指尖未及,先自有一股尖銳勁道,其猛銳不下於三尺龍泉,直刺過來。
  君無忌猝驚下不及多思,右手倏地翻起,如拿似封,直迎了過去。掌心吐處,發出了內氣罡力,真有開碑碎石之感。
  沈瑤仙秀眉一剔,霍地收招換式,整個身子彩鳳戲空似地已飄了出去。
  君無忌掌力一吐,即已覺出不妥,雙方才一照面,何忍毒手相加?況乎對方尚有恩於己。是以掌力吐出了一半,便自收回,由於力道飛猛,迫使得他足下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拿樁站穩。
  沈瑤仙正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神色裡頗似有所驚異。「咦,你的內家罡力,是從哪裡學來?」
  君無忌暗自一驚,這才想到急切之間不暇多思,乃自施出了師門秘功,偏偏對方像是個大行家,只一接觸,已自看出了端倪。
  由於當年習技時,曾在師父座前許過重誓,任何情況下不得說出師門根底,即使師父姓名亦在守口之列。眼前沈瑤仙這一問起,頗使他有所警惕。「姑娘你以為呢?」
  「是我在問你!怎麼不說?
  「自然有不說的理由。」君無忌面色沉著地道:「姑娘請說明來意,以免誤有開罪!」
  沈瑤仙秀肩挑了一挑,頗似有所發作,只是轉瞬之間,卻又緩和了下來,「問得好,那麼你以為呢?」一面說,抱臂當胸,一霎間,臉上浮現起無邊笑靨。現買現賣,倒看君無忌如何作答。
  「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君無忌臉上微微含著笑:「我那位朋友方才確實來過這裡,只少留片刻,隨即離開,姑娘如果想要見他,只怕要令你失望。」
  「這麼說他是知道我要來的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你可知他住在哪裡?」
  君無忌一笑道:「我這朋友神乎來去,姑娘這一問,倒是把我給問著了!」
  「算了,諒你也不會說實話,其實我與他素昧平生,只是對他心存好奇而已,他既對我一再迴避,哪一個又稀罕見他?哼!」冷哼了一聲,她接下去道:「只是我生平從未被人戲耍過,方才在樹林裡,他竟然給我玩起鬼吹燈來了,既然如此,卻又不敢跟我見面,簡直鼠輩行徑,下一次見了面,卻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君無忌點頭道:「下次如有機會看見敝友,一定把這番話轉告給他,姑娘還有別的交代沒有?」
  沈瑤仙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微笑道:「看你神氣充沛,分明復元如初,倒要恭喜你了。」
  「全仗姑娘恩義成全。」一面說,深深向著沈瑤仙揖了一揖。
  「你先不要謝我。」頗似有所感傷,她淒涼地笑了一笑:「其實你我並不深知,就像我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的,你可知道?」
  君無忌當然已經知道。聆聽之下,思討著是否據實說出,只是卻又顧慮著苗人俊的再三囑咐,對方少女冰雪聰明,透剔伶俐,略有疏忽,定當為她猜出,這樣反倒不妙了。
  他這裡權衡得失之間,沈瑤仙卻是當他不知,微微含笑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當然不會知道,就像你一樣,你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實在也是一個謎團。人實在很矛盾的。」說到此,她長歎一聲道:「唉!有時候我覺得還是相見兩不知的好,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反不如糊塗一點的好!」
  君無忌道:「姑娘話中有話,恕我不敏,何不直接說出,讓我茅塞頓開?」
  沈瑤仙搖搖頭,略似不自在地笑著,轉瞬之間,笑靨裡已似含蓄有幾許凌厲。「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你又何必庸人自擾?」
  微微一停,她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有兩件事,一件事等一會再告訴你,另一件事……」說到這裡,她的眼睛裡那種凌厲的神采一時更為顯著。
  透過她深邃的目光,君無忌甚於已體會出其間的尖銳殺機。這種突然的感觸,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其實,自從他由苗人俊嘴裡,證實了對方真實身份之後,這位「搖光殿」少主人的來此意圖已是昭然若揭,實在已不再神秘。妙在昨夜的一番安排,無疑大大緩和了敵對時的尖銳凌厲,這一霎,君無忌忽然由對方的眼神裡再次感覺出來,自不免有所震驚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姑娘的來意,我已深知,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沈瑤仙臉上微現驚異,其時君無忌已轉身步入草舍,須臾步出,手上已執有一口帶鞘長劍。
  「姑娘請出劍吧!」說話之間,他眸子裡已露出了湛湛目神,那是一種有上乘劍術者幾乎不可或缺的眼神,凡具有如此眼神的人,必有不同凡響的身手,也就是傳聞中所謂的「劍氣」了。然而,君無忌的表情,卻又似無限淒涼,對一個有恩於己,衷心欽佩的姑娘,被迫用劍,姑不論立場宗旨如何,終究是可悲之事。
  「你好聰明!」沈瑤仙眸子裡閃爍著迷惑:「你怎麼會知道我……」
  「你的眼睛告訴了我。」
  「我的眼睛?」
  「姑娘當知『神現於一頂天窗』這句話吧,你的眼神充滿了凌厲的殺機,那是掩飾不住的。」微微一頓,他苦笑道:「也許你已給了我太多仁慈,然而終究你仍須面對現實,這便是你今日來看我的理由。」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你已經知道……」
  「我寧可不知道。多說無益,姑娘你請出劍吧!」
  沈瑤仙略似猶豫,後退了一步,倏地睜大了服。
  「好……吧……」纖手倏翻,錚然作響聲中,一口青霜長劍已執在手中。
  君無忌道:「姑娘賜教!」隨即抽劍出鞘。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天苗人俊攜劍來訪,雙方也是在此同一地方展開搏殺,雖然只是三招,其實已是各用其極。曾幾何時,與他同出一門的沈瑤仙,竟然也來到這裡,無獨有偶的安排了如此一場劍鬥。苗人俊劍術己似頗有駕臨自己之上氣勢,這個沈瑤仙身手更似較他有所過之,那麼是否能在她手中逃得倖免,可就難以預料。
  這些顯然己非自己所能預料的了。思念之中,禁不住便自向對方臉上望去,透過對方那一雙美麗的剪水雙瞳所顯示的湛湛目神,顯然也同自己一般錯綜複雜。
  一股凌人的劍氣,發自她手中長劍,片刻間,已與她身上勁道混為一體,直向君無忌正前方襲去。也就在同時之間,她整個人身。匯著大片劍光,怒濤也似的,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捲了過來。
  君無忌乍驚之下,頓時領悟到自己所面對的,實在已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的人,不是「一把」劍,而是無數的劍。
  無疑,沈瑤仙所施展的,正是上乘劍術中的「身劍合一」,當此凌厲的劍勢攻擊之下,他的兩肩、前心、下腹……幾乎羅蓋了全身七處要害,在同一時間裡,全都有了「吃緊」的感覺,籠罩在對方劍勢之中。這等劍法出手,豈止高明,簡直前所未聞,即使用以對付同類劍術中的高手,也已一招足夠。君無忌設非具有同等類觀的身手,方可一論高低,否則簡直無以匹敵,即使再快的劍,也難望在同一時間之內迎擊七處不同劍鋒。
  沈瑤仙顯然認定了對方乃一勁敵,才自一上來即施展全力——「一招七式」,大有畢全功於一招之勢,君無忌如沒有相等的功力,便只有落敗之一途。
  這般情況下,簡直不及多思。沈瑤仙設非是殺機並現,果真意欲制對方於死地,便是認定了對方「強者」的風範,存心一試,逼使他現出真功。無論如何,君無忌勢將全力一拼。
  時機一霎,簡直不容稍緩須臾。君無忌乍驚之下,早已把一腔內氣,會同手中長劍,化為一天劍氣,迎合著對方的來勢,霍地迎了上去。
  「叮……叮……叮……」
  一連串的清脆響聲裡,顯示著兩口劍鋒,僅僅只是作了尖端部分的接觸,如果是黑夜,當能見閃迸而出的火星,然而眼前朝陽裡,卻只看見怒濤也似的閃爍劍光,雙方在此第一回合的接觸裡,已似各盡全力。緊接著兩人卻似紛飛的勞燕,倏地分了開來,「刷」地閃身丈許以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震驚。
  沈瑤仙尤其詫異,在她的意識裡,實在難以想像什麼人竟然能夠招架得住自己這般凌厲的全力一擊?
  也許在她心裡,原來就對君無忌這個人存著好感,之所以厲手相加,不過情非得已。其實在緊接著這一招之後,更有詭異的殺招,一連三式,名為「奪命連環」,乃「搖光殿」上乘劍術中最稱狠厲殺招。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施展出來,君無忌是否仍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問。
  然而,沈瑤仙竟然不曾施展,時機一瞬即失,俟到她站定向對方觀看時,其勢早已不及,其實她原本就沒有再出手的意思,也就無所謂什麼懊喪與遺憾。
  一霎間的驚異之後,代之而起的卻是春花綻放般的盈盈笑臉,較之先時的凌厲殺機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你的劍法高明,當今少見,謝謝賜教,改天再向你請教吧!」說完反手回劍,把一口長劍緩緩插入鞘內。
  君無忌原以為今日之會,必無倖免,雙方之一不死必傷,萬萬沒有想到結果如此,一時大生意外。難道說,姑娘就如此善罷干休了?當然不會,只是對方「改日請教」的話頭裡即可判知。今日之會,可就到此為止。
  「姑娘承讓!」一面說,他隨即將一口長劍緩緩插回劍鞘,「既然如此,姑娘當可示之來意了。」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你還沒忘這件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待進一步證實!」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漸漸為之消失,「也許這件事,你比我更關心。流花馬場春家,遭了急難,聽說場主春振遠因有通敵的嫌疑,為官家查封了馬場,吃上了官司……」
  君無忌果真心頭一震,倒不是全為春若水的緣故,而是春振遠這個人在流花河岸,是有了名的急公好義,一向正直敢言,素為本地百姓敬重。這樣的一個人,何以會落下了「通敵」之嫌?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姑娘這個消息從哪裡得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沈瑤仙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轉著:「這一下,八成兒那位春大小姐可急壞了,你們不是挺好的麼,怎麼她會沒告訴你?」
  君無忌心裡一動,警覺到對方話中的弦外之音,恰於其時,接觸到對方帶有狡黠意味的那種笑,一霎間,使他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的深不可測,不可捉摸。
  女人的「美」,原來已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加上聰明才智。和一身奇異的武功,其威力當可想知。眼前的沈瑤仙,正是集「美麗」、「智慧」、「武功」三者而一的典型化身,她是美麗心慈的女菩薩,也是瞪眼殺人的女羅剎。
  君無忌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具有複雜個性的女人,是友?是敵?簡直撲朔迷離,也只有待時間來證實一切了。
  像是來的一樣神秘,她又悄悄地走了。
  君無忌獨對看空谷四野發了一陣子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像自己這樣與世無爭、了無牽掛的人,竟然也會捲入到煩雜的人事糾紛裡。
  他想到了春若水。如果沈瑤仙所說的這個消息可靠的話,春家目前又該是如何一份情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又是如何?
  南瓜花開得一片濫黃,把整個兩面的一片籬笆都爬滿了,燕子飛過來又飛過去,忙著在屋簷下穿梭來去。毛毛的細雨,把整個一片院子染得綠油油的,只是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春意闌珊」的味兒!
  人的興頭兒,壓根連一點也提不起來,何曾有一丁點兒「春」的意識?
  春大娘低著頭在拉針線,繡的是一條七彩鳳凰,已經個把月了,老沒有完,這會子心情不好,更沒興頭兒了,只是拿它消磨時間罷了。
  廊子裡一隻小花貓在玩線球兒,兩隻前爪扒過來又扒過去,弄了一地的線。春若水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瞅著它,手裡捧著一碗茶,顯然忘了喝。
  「今天幾兒啦?你爹去了有三天了,還沒回來,可真把人給急死啦!」放下了手上的活計,眼淚可就漣漣地直淌了下來。
  春若水看了母親一眼,淡淡地說:「十八了吧,爹去了整整三天啦。」
  「怎麼你二叔也不回來?總得捎個信兒回家,真急死人!」說著說著,春大娘可就又落淚了:「你爹爹領兵打了一輩子的仗,人前人後都是英雄,怎麼也安不上一個通敵的罪名,這是從何說起……」
  「哼!」春若水一挺身站起來,放下了手上茶碗:「我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春大娘忙道:「不行,忘了你爹走時關照你的話了?這幾天你哪兒也別動!」
  這麼一說,春若水可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
  不知是怕她惹事還是怎麼,春老爺子動身往衙門之前,再三的關照說,不許她春若水離家一步,像是外面有狼,會把這個寶貝女兒給吞噬了一樣。想起來還不禁納悶兒。「幹嗎不許我出門兒?我又不會惹事生非!」春若水怪不帶勁兒地嘟嚷著:「一去就沒個準兒,就不知道家裡人多惦記著他,還管我呢?」
  「你這個孩子,」大娘說:「這都什麼節骨眼兒了,還說這些氣話,你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咱們母女可怎麼活下去?」說著說著,她可又掉淚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道:「怕什麼,咱們坐得正、站得穩,爹也沒幹什麼壞事,怕他們什麼,讓他們查去關去,哼,這流花河岸,誰不知道我們春家是好人,總不能胡亂給爹安個罪名吧?」
  「怕就怕他們給胡亂安呀!」
  「敢!」春若水挑動著她那一雙彎彎的娥眉:「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才說到這裡,就見小丫鬢冰兒打著一把油紙大花傘,由雨地裡跑過來,進了廊子就嚷嚷起來:「來了,來了,二爺回來了!」
  二爺春方遠一向在馬場負責幹事,是春振遠的堂弟,家裡發生了這種事,他哪還能閒得注?仗著春家平素的聲望,幾個文武衙門都有關照,說不得辛苦一趟,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一早出去的,到這會兒天快黑了才回來。
  瘦瘦的身子骨、濃眉、大眼,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勁道,「流花馬場」多虧了有這個「二場主」,多少棘手難辦的買賣,他只要一插手,無不迎刃而解,所以得了個「妙手乾坤」的外號。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發過愁,整日價笑口常開,一嘴白牙像是連石頭彈兒也能嚼碎!「怕什麼?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的頂著呢。」一句口頭禪,無人不知。日久天長,可就給了人一個印象:事無大小找「春二爺」,準能迎刃而解。春二爺在流花河岸,還真吃得開,手底下既大方,自然是「罩得住」了。
  然而,他卻也有「罩不住」的時候,就像今天這件事。進了屋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悶悶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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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0:46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冰兒遞上了手巾,先讓他擦了把臉,又送上了熱茶。
  「嫂子……」春二爺擰著眉毛訥訥地說:「這件事……可真透著古怪……」一面說,抬起眼鋒來,看了一旁的春若水一眼,匆匆地道:「一早上跑了兩個衙門,府台衙門『分巡道』衙門,嚇,你猜怎麼著,連大哥人影子都沒見著!」
  「人……呢。」春大娘可真急了:「可你大哥人上哪去了?不是去府分衙門了嗎?」
  「嫂子你先別急!」春二爺慢慢地說道:「聽我慢慢說呀!不錯.人是去了府分衙門,可是不大會兒的工夫,就轉到『分巡道』衙門去了。」
  「分巡道衙門?」(註:「分巡道」亦稱「按察分司」,隸屬提刑按察司,主管地方司法權。)
  「可不是麼!這是犯了案子,」春二爺寒著臉說:「我又趕到了分巡道衙門,見著了那裡的一位李僉事,這位李僉事素日跟大哥有些交情,特地把我請進去,才知道大哥的案情嚴重。」
  「嚴重……」春大娘強自鎮定道:「到底是什麼罪呢!你快說!」
  「詳細情形那位李僉事也說不清!」春二爺歎了口氣:「說是有人密告,大哥私通了叛王巴圖拉……你看這冤不冤枉?」
  「巴圖拉……不是朝廷正在跟他打仗嗎?怎麼會……我的老天……」說著說著,春大娘語音發顫,連身子都軟了。
  春若水和冰兒都嚇壞了,忙趕過去扶起她來,給她順氣、捶背,春二爺見狀也傻了。
  「嫂子你可別出事,你放寬心,大哥現在好好地活著,一點事也沒有。」
  「可是他人在哪裡呢。」
  「在……」春二爺訥訥道:「李僉事一個勁兒地說,要家裡放心,他也知道大哥是冤枉的,只是有人告密,就不能不查……」
  「我問你,你大哥人呢!」
  「人……」春方遠怔了一怔:「李僉事說這個案子其實不歸他們管,大哥一到,就有公事,馬上解到了『天策衛』去了!」
  「天……策衛。」
  「是漢王爺直屬的親軍,現在負責整個河西綏靖安民任務,附近幾個州府全部歸它指揮節制,他們的指揮使姓江,這個人權力大極了……」
  「可是他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抓人哪?」
  春若水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冷冷說道:「說爹通敵,總得有個證據呀!」
  「唉!誰說不是!」一面說,這位春二爺又自抬頭,下意識地向著春若水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二叔就該到天策衛去見那個姓江的指揮使,咱們跟他講理!」,
  「講理?」春方遠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一霎才知這位秀外慧中的漂亮侄女,儘管人比花嬌,聰明伶俐,外加上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談到人生閱歷、經驗,壓根兒是一竅也不通。
  「我的大姑娘,我跟誰講理去!」春二爺連聲冷笑著:「天策衛駐防一百多里,我找誰去?也不知大哥解到哪裡,連個人毛我也見不著呀!倒是李僉事說了……」
  「李僉事說什麼來著?」春大娘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二叔,你就別慢吞吞的,有什麼話就一氣兒說了吧!」
  「是,嫂子!」
  「李僉事私下裡跟我說,說大哥這一趟有驚無險,絕不致吃虧,只要脾氣改一改,順從了上面的意思,準可平安回來,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呢!」
  這麼一說,春氏母女兩個人可都怔住了。
  「順從上面的意思?」春大娘一頭霧水的樣子:「什麼上面的意思?」
  「這我也不知道呀!」春二爺:「當時我再三地追問,李僉事卻推說不知,臨了卻留下一句話,說是只有大姑娘能救得了她父親。」
  春大娘怔了一怔:「這可不行,她爹臨走的時候,還再三關照,不叫她出門,就是怕她惹事,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拋頭露臉去衙門談公事呢!這個李僉事真是老糊塗了!」
  春若水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我猜想是因為大姑娘有一身好本事,所以李僉事才這麼說……可想想又不對!」春二爺歎了口氣道:「看看吧,明天一早,我再想想辦法,一定要見著大哥人,好在李僉事說了,大哥身份不同,他們絕不會難為他,嫂子你就放心吧!」
  春大娘黯然地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了,你累了一天了,還沒吃東西吧?」
  這麼一提。春方遠才恍然覺出餓了,敢情一天都還沒吃飯,當下由冰兒招呼著下去用飯。屋子裡可就剩下母女二人。
  春若水仍然一聲不吭地看著廊子外面的一天春雨。那一雙細細的眉毛,時舒時展,卻又似有一股無從發洩的憤恚激動著她,一時間眼睛裡交織著湛湛逼人的精光。
  做娘的,總是比較瞭解女兒,一看見女兒這般情形,頓時心驚肉跳。
  「你爹沒干虧心的事,真金不怕火煉,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也許兩三天就回來了!這幾天,你就給我安分一點,哪裡也別跑了!」
  春若水仍然看著雨地發呆,一聲不吭。
  大娘又囑咐說:「那個李僉事只是說著玩兒的,你一個大姑娘家,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弄不好,反而給你爸爸添罪,那可不是好玩的,你也……」
  話還沒說完,春若水忽然站起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拔腿就走。
  春大娘怔了一怔,嗔道:「跟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春若水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打廊子裡走了。
  看著她玉立娉婷的婀娜背影,春大娘再一次地警覺到,女兒真地長大了,這幾年老是掛心著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始終連個人家也沒說上,所謂「女大不中留」,尤其最近這些日子,每見她一個人默默發呆,性情大異平常,別是有了什麼心事,還是心裡有了什麼人家了吧?這麼一想,春大娘心裡禁不住怦然一動,這才警覺到自己敢情是疏忽了。當下暗自作了個決定,只等著丈夫官司事一了,無論如何也要說動他為女兒光光彩彩地辦上一件喜事。
  一抬頭,見冰兒打廊子那邊過來,探頭道:「小姐呢?」
  「回房去了。」冰兒應了一聲,剛要轉身,春大娘卻喚住了她。
  「你進來。」
  「啊!是……」
  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嚴謹,下面人無不敬而生畏,忽然喚住冰兒,自使她吃了一驚。
  「這一陣子我一直也忘了問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覺出來她有什麼不對沒有?」
  「這……沒有什麼不對呀!」
  「傻丫頭。」春大娘說:「我是說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塊,她的心事你總知道一些吧!」
  「這個……」冰兒吟哦著,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時弄不清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是說,你小姐心裡可有了什麼人家?」
  想一想,這些話終不便出口,尤其不該在她一個丫鬟面前說出。話到唇邊,又自作罷。揮揮手說:「算了,你下去吧,這幾天你留點心,別帶著她再出去騎馬亂跑了,知道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怪納悶兒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更有那一聲聲的春雷響個不已,咕嚕嚕滾響天際,襯著銀蛇也似的閃電,瞧著真是怪嚇人的。
  桌子上的彩貝雙蕊宮燈,也像是震慄於這番天籟,燈焰愈加搖曳抖顫,時而欲熄,所見一切,俱都像塗上了一層淒慘。
  春若水翠袖單寒的憑窗站立,一雙蛾眉微微蹙著,像是有滿腹心事,恁地難以排譴,一顆心便無論如何也難以按捺下去。
  床帳邊上掛著她那口心愛的寶劍,墨綠色的穗子,深深垂下來,上面那一塊珊瑚結子,在風勢裡轉動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劍看著,心裡交集著一種衝動,恨不能拔劍飛身,闖入父親系身囹圄,把父親救出來。
  自然,她是不能這麼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說,父親如今陷身哪裡還摸不清楚,自不能亂撞一氣,還得勉強耐著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爺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門去了,去找那個姓李的僉事打聽結果,臨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議了很久,備下了一份禮金,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真有點擔心,別是二叔有了什麼意外,也被解押到天策衛關起來了。
  房門上「篤篤」敲了兩聲,冰兒的聲音道:「小姐睡了?」
  「還早呢,你進來吧!」
  冰兒推開門,拍拍身上的水珠兒:「雨是不大,可是雷的聲音真嚇人,春雷春雷,今年的莊稼可敢情好了!」
  她倒是不客氣,說著一屁股可就坐下來,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後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頭你給我洗去,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
  「怎麼會呢!天天用青鹽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說把嘴張大了,仰起臉走過去,卻被春若水一巴掌給推開了。
  「人家都煩死了,誰還有這個閒心跟你胡纏?」
  冰兒歎了口氣說:「誰又不是呢!為了老爺出事,這兩天全家上下一點生氣兒都沒有了,人人都苦著一張臉,可光愁也不是個法子,得想個辦法把老爺給救出來才行呀!」
  「廢話!」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聰明?沒瞧著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回來了!」冰兒直著眼睛道:「你還不知道?」
  「二叔已經回來了?」
  、「是呀!」冰兒詫異地說道:「回來有一會了,一進門就到裡面找夫人談話去了,我只當你已經知道了呢!」
  「你怎麼不早說?」說了這句話,春若水再也不答理她,匆匆地推開房門就走了。
  順著那一道迂迴長廊,一徑來到了母親居住的內跨院,卻見堂屋裡燈光亮著,一個丫鬟正倚著柱子站著發愣,看見春若水進來,轉身就跑,卻被春若水給叫住。
  「跑什麼跑?」
  「不是……」那丫鬟說:「夫人關照,小姐來了,叫我趕忙去招呼一聲!」
  春若水奇怪道:「有客人?」
  「沒有……」丫鬟搖搖頭說:「就只是春二爺!」
  「二叔也不是什麼外人,還通報個什麼勁兒,我進去就得了,這裡沒你的事,你睡覺去吧!」那丫鬟怯生生地說了聲「是」,便自離開。
  春若水盡自走向堂屋,卻見兩扇大門掩著,推開來,不見個人影,原來母親跟二叔在屏風後面說話。
  氣氛怪怪地,顯然較平常有些不同。再把剛才那個丫鬟的舉動聯想起未,春若水頓時站住了腳步,「莫非母親與二叔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願意要我知道。」思念之中,腳下卻已情不自禁地自然放輕,走向屏風。
  屏風後春大娘與二爺正在低聲爭論著什麼。
  春二爺歎息著道:「大哥也真是,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嘛!這個主兒有什麼不好?別人打著燈籠還找不著,求還求不上呢!」
  春若水頓時停下了腳步,心裡一陣子疾跳,臉也由不住紅了。難怪這麼神秘,防著自己,原來是談論這碼子事情,早知如此,可也就不來了。春若水有心轉回,那一雙腳卻硬是僵住不動,耳朵更不禁把雙方對答聽了個一清二楚。
  「話可也不能這麼說!」春大娘有氣無力地道:「他是當今的王爺,咱們高攀不上……」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眼前是他上門求親,也不是我們去求他?」
  「可!聽說這個人名聲不好!」
  「唉!」春二爺道:「什麼名聲不好!他是王爺呀!當今的皇子,嫂子你見過沒有?長有長相,人有人才,大姑娘一過去,可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什麼好挑的?」
  「可你大哥不願意,一定有他的道理!」
  「有道理?這下子可好了,把王爺給招惱了,自己又落了什麼好處?」
  春大娘想是又在落淚,傳過來吸鼻子的聲音。
  「我可是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她說:「也不全是你大哥的問題,你不知道那個丫頭的脾氣有多強?一下子弄崩了,她才不管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
  「這……」春二爺訥訥說道:「這一點倒是值得注意,可又有什麼法子?只有這樣才能救得了她爹,大姑娘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看嫂子你得好好勸勸她,可不能由著她再施小性子了!」
  「我可真沒主意了。」春大娘說:「這件事我不能做主,真要把姑娘送過去,她爹回來非跟我拚命不可,他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只怕連你也脫不了關係!」
  春二爺沒有吭氣兒,過了一會兒才歎道:「那可就沒辦法了,這不比一般衙門,大不了花兩個錢,就能了事,他是當今的皇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給他摘去,誰有這個膽子去跟他碰去,也只有大哥他這個倔脾氣。」
  「難怪呢,那一天向知府來我們家,又送禮又什麼的,原來是談的這件事,你大哥氣得了不得,卻一個字也沒跟我說。這可怎麼辦呢。」
  「還能有什麼辦法?留著小的就救不了老的,要救老的,就只有捨了小的!」
  「這……咱們再想想,看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了?」
  「能想的我早就想了!」春二爺氣餒地道:「李僉事私下跟我透露,這件事還拖延不得,還得快,說是王爺那邊已生氣。可也真是,大哥也太不給人家留面子,連聘禮都給退回去了,你想想,他一個千歲爺,這口氣哪能嚥得下去?」
  「這件事我可是壓根兒一點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
  春二爺說:「我看是沒有第二條路再好走了,快把大姑娘請出來吧!」
  「不,」春大娘急著說:「現在還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話還沒說完,她的眼睛可就直了。
  春二爺心裡一動,認著她的眼神兒回頭一看,「啊」了一聲,可也怔住了。敢情春若水就站在面前,那張臉陰森得可怕,像是剛打屏風後面出來,可能是早已經來了,二人的一番對答,不用說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這個孩子,」春大娘半天才緩和過來:「怎麼來了也不言語一聲,嚇了我一大跳。來來來,快坐下、坐下。」
  「大姑娘你來得正好!」春二爺臉上堆滿了笑:「正要叫人找你去呢,請坐、請坐!」
  春若水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眼睛裡顯示著倔強。春大娘心裡有數,這丫頭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又上來了,這陣子脾氣一上來,無論如何也是難以說清。
  「大姑娘!」春二爺笑著說:「你爹有消息了,有好消息告訴你,坐、坐下!」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是要我嫁個漢王爺朱高煦是吧?」
  「這……你都聽見了。」
  春二爺看了大娘一眼,咳嗽一聲:「是這麼回事!大姑娘。」
  「不要再多說了,我都知道!要嫁你嫁,不關我什麼事了。」
  「我嫁……」
  「你這孩子,這是怎麼跟你二叔說話的?」
  「不要緊,不要緊,」春二爺倒是滿不在意:「這也難怪,她心裡煩嗎?讓她消消氣兒也好。」
  「孩子,你聽我說……」一面說,春大娘過去拉住她的手,卻被她用力地給掙開了。
  「你這孩子,瞧瞧!又施性子了不是?」
  「娘,您別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兒裡露著少見的鋒芒:「救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您就一點也不疼我了?」
  「這……好孩子……你別說了……」心裡一難受,淚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先別急,咱們再多想想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沒有。」
  「唉!」春二爺重重地歎了一聲:「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聽二叔跟你說說。」
  「你就說吧!」說時,一雙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著春二爺臉上逼視了過去,眼神裡含著少見的凌厲,那樣子真像一言不合,馬上就翻臉。
  「嚇!衝著我來了!」這可是春二爺心裡的話,表面上卻是好涵養,一點痕跡也沒現出來。「大姑娘!」春二爺說:「漢王爺可還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會說動向知府上門來求親了!這一點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個疼?我看是他肉疼還差不多!」
  「這……你這孩子……」春二爺怪不得勁兒地笑著:「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誰還能不知道你呀!他沒見過你的人,就不能到處去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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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1:03
  春大娘想拉女兒坐下,卻又被她給掙開了,還是站在老地方,臉上的神態更難看,簡直看不出有絲毫妥協的餘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簡直沒了主意:「要不然找個機會,要他們雙方先見個面,這種事不能勉強,總得他們雙方心甘情願才好呀?」
  「用不著!」春若水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這不關我的事,你們要見隨你們的便,可別打算我會瞧他一眼!」話方出口,擰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聽得「匡當」門響之聲,整個屋子都像是搖動了。
  「這!可怎麼辦呢?」春大娘苦著一張臉:「就怕她這個,偏偏就來了!」
  「我可也沒法子了!」春二爺悻悻然地站起身來:「嫂子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拖一天壞一天,大哥那邊……」
  「不要再說了。」春大娘氣悶地坐下來:「那是他的命!女兒說得不錯,不能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裡推呀!除非她自己答應,誰也沒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大哥不在,場裡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過身來,訥訥道:「有件事嫂子也許還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閉門抄家,滿門抄斬的!」
  春大娘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登時作聲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黑夜,天明,儘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睜睜地廝守硬挨過去,卻也是一件痛苦的經歷。
  打母親那邊回來,她把自己死死鎖在屋子裡,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一動也不曾移動過,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邊上就聽見了五更報曉,接下來大公雞由雞籠裡跳出來,拍拍翅膀,發出了嘹亮的一聲啼叫,天可濛濛的有些兒亮了。
  好長的一夜!該想的全想過了,父親、母親、二叔、這個家,以及那位從來也未見過面的漢王高煦,這些人一個個活龍活現的都打腦子裡緩緩經過,像是經過過濾的水,一滴滴透過了厚厚的沙層,所見清晰,纖毫畢現。
  當然,她也不會漏掉另外的一個人——君無忌。在經過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掙扎之後,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系向了君無忌身上。雙方不過才見過幾回,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情投意合勁兒,君無忌這邊影像越是顯明,漢王高煦那邊也就越加地黯淡無色。
  那是無論如何也捨不下的。捨不下君無忌的英俊豪邁,他的文采斐然,他的允文允武,他的氣質風流,他的……
  唉呀!瞧瞧這漫長的一夜,可都叫他一個人的影子,把整個腦子填滿了。
  「無忌!無忌!只怪你一再蹉跎,一句真心話都沒有,你晚了一步,被別人搶先了一步!我怕無能為力,今生負了你了……」眼睛一酸由不住眼淚簌簌。
  淚兒滑過粉頰,敢情是那股麻麻冷冷滋味,順著下巴頦兒,滴到了桌面上,匯成了小小的一汪洪流。這便是傳說中的淚海吧……
  她卻是一動也不曾移動過。
  經過了徹夜沉思,腦子不見混亂,卻顯得異常明銳,更為冷靜。一番激烈的心神交戰之後,她終於有所苟同。現實畢竟是現實,爹畢竟是爹,娘畢竟是娘……這些人,這些力量,都不容取代的。
  剩下來的,便是對心上人君無忌的無比遺憾與歉疚了。一千個不甘,一萬個難捨,換來的是淚兒簌簌。
  打她懂事開始,真還不記得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的軟弱過,軟弱得一個人關著房門直落淚。
  那雙大眼睛微微地合攏,兩排長長睫毛,無情的將淚珠兒又自擠落下來,真的是心力交瘁,一點主意也沒有了。
  可是怎麼能忘得了呢?
  第一次見他,在流花河畔,河水解凍化冰的那一天,那個人一手擊鼓,一手橫笛,慷慨悲歌,飛袂睢舞,河水清澈,桃花爛紅,他是那般翩翩神采,文采風流,自是緊緊扣住了自己的一顆心扉。
  第二次,第二次便該是在孫二掌櫃的酒坊裡了,默默的領教了他的持正不阿,君子風範……
  接下來雪山遇險,他的仗義援手,那一場動人心魄的飛鼠之戰,真個是別開生面,前所未見,然而更深刻的印象,都是為飛鼠所傷之後……一想到草舍夜宿、療傷,春若水的臉便由不住而紅了,那就是所謂的「肌膚相親」吧?想想看,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人家褪掉衣服,又推又拿,雖說對方冒險救人,大可不顧細節,可也情難以堪。君無忌很可能便是顧慮到這一點,才故意避開,卻把他的房子、床……甚至衣裳,都留給了自己。
  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不自覺,汩汩的淚水,又自從她的眼睛裡淌了出來。
  自此以後,君無忌這個人,便緊緊地繫在她心裡了。細推起來,那一夜的草舍療傷,便是定情之因。花前月下,不知私自許了多少回心願,今生今世,捨「君」莫屬。無論如何就是他的人了,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了今日的下場,平白無故地又殺出了一個漢王爺。想到了漢王高煦,春若水全身為之一震,一霎間蛾眉倒豎,血脈怒張,真恨不能立時拔劍前往,找到他拚個死活。
  冷靜下來,卻又是萬萬不可。父親性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真要是殺了他,父親固將一死,全家滿門上下,怕將是無一能倖免了。
  便是這樣恨一陣,怨一陣,無可奈何一陣……更漏聲聲,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是天光已明。
  輕輕歎息一聲,由椅子上站起來,就手推開了窗戶,東邊天灰濛濛的色作魚腹,細細的雨絲猶在飄著。
  「去吧,去找君無忌,瞧瞧他去!」想到就做,先把身子拾掇利落了,加上了一襲油綢子緊身衣靠,喝了幾口冷茶,也顧不得腹中飢餓,先把門拴好,這才由窗戶翻身躍出。為了避免驚動家中各人,她乾脆越身瓦面,施展輕功絕技,一路翻越而出,連馬也不騎,一徑的奔向君無忌此前所居住的雪山腳下。
  像是心裡懷著一團火般的急躁,原是萬念俱灰,卻忽然興起了必欲一見君無忌的決心。其實果真見到了君無忌又待如何?她卻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由她住處到君無忌雪山腳下的草舍,少說也有四五十里,自然這個距離在春若水這等擅於輕功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像眼前這種下雨的天,遍處泥濘滑濕,行走起來,卻也大費周章。足足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了離君無忌住處不遠的一處山腳底下。
  眼前雨勢是停了,只是遍處水濕。站定下來,稍喘了口氣兒,再瞧瞧自己身上,不禁傻了,簡直成了泥人兒啦。
  「唉!這個樣子,我可怎麼見他?」
  好在雨停了,身上的油綢子雨衣不要了。把雨衣脫下來,就手丟在竹林子裡,再看看腳下那歡鹿皮快靴,鞋幫手上滿是泥巴。平素頂是愛乾淨的,自然受不了這個,不禁皺起了眉毛,四下打量了一眼,卻看見左側方有個大池塘,池水甚清,細雨新霧,還有一雙白鵝,在水裡來回游泳,她就走過去,在池邊把兩隻靴上的泥巴洗洗乾淨。
  池水清澈,映照著她美麗的臉影,一睹之下,才似發覺到自己憔悴的容顏,敢情昨夜徹夜未眠,神弛情傷,不過一夜光景,竟是消瘦了許多,所謂「憂能傷人」,著實不假的了。
  池邊上有個被人丟棄了的大石頭碾子,她就坐下來,打量著池子裡的那雙優遊的白鵝,忽然滋生出無比傷感,暗歎一聲,思忖著此身還不如鵝,看白鵝儷影成雙,尚能相愛互守,鶼鰈情深,而我……
  絲絲嫩柳,隨風飄揚,敢情是春到人間了,觸目所及,俱都是一色的綠。春天該是何等美好!那是萬物風發的季節,她的心卻像是冰封的古井,何至於連一點點春生的綠意也都沒有?
  想著想著,眼睛珠子直是發酸,彷彿又要落淚了,忙自忍著,告訴自己說可不能再掉眼淚了。
  肚子裡「咕」地叫了一聲,敢情是餓了,這才想到昨夜至今,還沒吃過東西,再加上這陣子疾行猛趕,幾十里奔跑下來,焉能會有不餓之理?
  透過了那片柳陰,可見當前的幾戶人家,天光早已大亮,家家戶戶都冒著炊煙。
  春若水乾嚥了口唾沫,站起來繞著池邊走過去,心裡盤算著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向人家討過吃的,摸摸身上倒還有幾兩碎銀,卻不知如何開口?
  心裡正自為難,目光掃處,湊巧為她瞧見了一處豆坊,搭個油布篷子,像是正在做早市生意。這倒是巧了,省得上門求人,腳下放快,逕自走了過去。
  果然是個豆腐坊,兼帶著做些早市生意。由於連下了幾天雨,生意不佳,七八個座兒上,只有兩三個客人,一個女人在灶上燒火,她男人在貼玉米餅子,一個老頭子在炸餅子。
  春若水這一走過來,三個人都驚動了。說實在話,這種小地方,還真沒見過春若水這麼體面的人物,三個人都看直了眼,居然忘了上前招呼。
  春若水自個兒走過來坐下,燒火的女人嘻著一張大嘴,這才過來招呼,她叫了一碗豆腐腦、兩個煎餅、兩個油炸餅子,那女人一面點頭答應,就是怔著不走,一雙細長的眼睛,只是咕嚕嚕在對方身上打轉。
  鄉下人不懂規矩,春若水原想數落她幾句,卻聽得身側座頭上一人「咦」了一聲道:「那不是大小姐嗎!您怎麼來啦?」
  春若水心裡一動,回頭一看,一個毛頭小伙子,正自站起來,衝著自己哈腰施禮。
  半年不見,對方居然改了裝束,弄了一件半長不短的直裰,腰上加了條板帶,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掩不住他的神氣活現。
  「咦,大小姐不認識我啦?」一面說,笑嘻嘻地走了過去,特地把一張黃臉湊近了。春若水這才看清楚了。
  「小琉璃,是你呀!」
  「對了。」小琉璃一面坐下來,回頭招呼那個女人道:「把我的座兒轉過來。」嘻嘻一笑:「正巧,剛打算吃完早飯,到府上跑一趟,去看看冰兒姑娘,可巧在這裡碰見了大小姐,可就省了我多跑一趟。」一面說,十分驚訝地打量著春若水道:「大小姐你這是上哪去呀,您的馬呢?」
  春若水搖搖頭:「沒騎馬,你說你正要上我們家?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摸了一下光禿禿的下巴,剛要說些什麼,卻因為那個女人送吃的上來,他就臨時把話吞著,東張西望一副猴頭猴腦的樣子,「是這麼回事……我們先生叫人給害了!」
  「害了?」春若水大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小琉璃左右看了一眼,身子前傾,放低了聲音:「是孫二掌櫃的那個老王八蛋……」
  「孫二掌櫃的?」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君先生要不要緊?」
  「還好,先生發現得早,要不然……哼,可就不妙了!」
  春若水這才鬆了口氣兒,心裡直納悶兒:「孫二掌櫃的……這又為什麼呢!」
  「詳細情形,先生可沒有跟我多說,不過,事情可不簡單。」
  「孫二掌櫃的……他又跟君先生有什麼仇?」
  「憑他也配?」小琉璃睜圓了一對小眼:「只不過是受人支使罷了!」
  「受人支使?誰?」
  「這個……」左右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頭,沾了點水,在桌上寫了「大內」兩個字,趕忙用袖子給擦了去,臉上神色,簡直緊張極了。
  春若水心裡暗吃一驚,看小琉璃緊張得這個樣子,她就不再多問。豆腐店的主人這時才自弄清了春若水的真實身份,一家人驚喜得不得了,蓋因為「春小太歲」這四個字在此流花河岸極負盛名,稱得上「婦孺皆知」,卻沒想到忽然會光顧到了他們的這個小店,自是驚喜不已。
  春若永原有很多話要說,在此情況下也就暫時憋在肚子裡,當下匆匆吃完了兩張餅,還想再叫,看看四周的眼神兒,也只好算了,過去這種玉米面的煎餅,她是不屑一顧的,今兒個卻是吃得津津有味,簡直好吃極了。
  「大小姐,您怎麼會想到來這裡?連匹馬也沒騎?」
  「我是……你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
  「那我們到外面說去!」說完丟下一小塊碎銀子,隨即起身離開,獨自往池塘那邊走了過去。
  小琉璃打後面跟過來,卻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春若水忽地回過身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孫二掌櫃的怎麼害君先生?」
  「在酒裡下了毒!」
  「哦!」春若水嚇了一跳:「有這種事,君先生他要緊不要緊?」
  「聽說毒很厲害,要不是先生有內功,這下子准完了!這兩天已經不礙事了!」
  春若水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吃藥了沒有?」
  「先生說用不著,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先生一些她們家做的寶藥,呵,還真靈呢,先生說只吃了一回,就好了。」
  「一位好心的姑娘。」
  「這位姑娘本事可大了,不知是不是她,我可是見過一回。」
  春若水望了他一眼,心裡不自禁地便自浮現出沈瑤仙的影子,她雖然不知道「沈瑤仙」這個名字,可是見過這麼個人,一聽小琉璃提起便猜出是她來了,忙問道:「你也見過她?」
  「可不是……」小琉璃紅著臉,隨即把那一天自己捉馬不成。反被對方捉弄,在樹上吊了半大的事說了一遍。
  聆聽之下,春若水沒有吭聲兒,半天才訥訥說道:「這麼看起來,她是為著君先生來的了。只是卻又為什麼?」
  「我也是奇怪,可是先生不叫我多問,他自己也不多說,我就知道這麼多。」
  春若水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頓了一頓卻又看向小琉璃道:「你放心,你告訴我的話,我絕不會說給第二個人知道,你剛才說背後支使孫二掌櫃是大內的人?」
  「可不是,要不然憑他孫二掌櫃,嚇死他也不敢!」小琉璃說:「就因為這樣,所以先生才搬家。」
  「搬家?君先生搬了?」
  「可不,搬了有幾天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搬到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琉璃說:「這一次連我也不知道了,對了,大小姐,」小琉璃臉上現出了前所未見的緊張:「這兩天外面傳說春老太爺他……」
  「你也聽說了。」
  「老太爺他真的被抓起來了。」
  「不礙事,過幾天就出來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心裡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層淒涼。
  小琉璃點點頭,眉開眼笑地道:「這就好了,先生前天還問起這件事,要我到府上打聽打聽。」
  「你是說君先生要你到我家打聽這件事?」
  「可不是。」小琉璃連連點著頭:「他老人家一再囑咐我,要我打聽清楚了,老太爺為人一向厚道,跟官府一直也有來往,怎麼這一次會出這種事?」
  春若水由不住臉上紅了一紅,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這我也不大清楚……也許只是一場誤會,過幾天就出來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有些紅了。
  小琉璃看在眼裡,歎口氣道:「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大小姐您也用不著再難受了,我還有事,這就不多耽擱您了,跟您告退!」說完深深打了一躬,逕自轉身而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一直消逝在前道竹林,才自回過神來,不禁暗自苦笑道:原來君先生已經搬了,我這一趟竟是白來了?
  想一想,終是不甘心,既已來到了附近,何在乎再多走上幾步路?就到他此前住的地方瞧瞧去,說不定他還在那裡也不一定。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糊塗、這麼癡!即使最聰明的人也不例外,那是完全甘於自欺的情緒作祟,也就難怪了。
  春若水一經動念,立刻付諸行動,當下穿過竹林,展開了輕功身法,一路輕登巧縱,直向君無忌此前居住的梅谷草舍疾馳奔去。
  這條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個時辰之後,已來到近側,俟到確定了君無忌的住處,卻是找不著原有的兩間竹舍。
  她確定這裡就是君無忌住的地方,一點也沒錯,一脈青山,半嶺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識,只是卻失去了令她無比懷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無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連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見了,地面上甚至於不曾留下一點點痕跡,連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沒有剩下,好像這裡原本就沒有這麼一個房子一樣。
  春若水無限悵惘的仁立在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無語,四野蕭然。天色既是那麼陰沉,早先的寒梅吐艷或春光明媚,卻似由於君無忌這個人的忽然遷離,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無比淒涼,淒涼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謂「人傑地靈」或當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這一霎幾乎為它枯萎,面對著一天的愁雲慘霧,這裡再也不是她留戀之處,直覺地便恩離開。
  「當真是緣慳一面!」春若水心裡盤算著:「難道我與他真的就緣盡於此了?」
  一個人在排除一切萬難,下定決心試圖去見另一個人的時候,偏偏那個人不在,這種失望,真個力逾萬鈞,其顯諸情緒上的無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對著悵悵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她的心這一霎卻像是脫飛出軀殼之外,神遊於一個像是從來也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
  現在她不得不認真地考慮一個問題了——委身於漢王高煦的這個問題。原想期待於見過君無忌之後,再行解決。由於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慮。
  這當口兒,她腦子卻又偏偏不曾放過另一個女人,那個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斷不差,這個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裡所說,贈藥與君無忌的同一個人。無疑的,那個姑娘有著一切可以驕人以及自驕的必要條件,漂亮、機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測的武功……忽然她闖到了君無忌的身邊,往後的發展,誰能預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腦子裡這麼想著,直似有絲絲冷氣鑽進到她的心裡,原本就悵惘的情緒,愈加的更不開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時節,梅花盛開時,香花如海,該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盡謝,只著空枝,襯著黯淡無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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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卻有人別具雅興,在此獨斟自飲。
  一個面相清懼的黃衣道人,盤坐石人,身旁放置著一個奇大的朱漆葫蘆,面前插立著一把黑傘,傘把子上掛著面布招 ,上面寫著幾行字跡。
  春若水怎麼也役有料致,此對此地竟然會出現這公一個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離開,卻聽得那道人慨聲歎道:「新愁萬斛 ,為春瘦,卻怕春知……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蘆,咕嘟嘟大喝幾口,才自又放了下來,頃刻間酒氣四溢 ,瀰漫遠近,春若水這邊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裡有些文采,隨口吟唱,不離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孫花翁的「東風第一枝」,後一半卻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轉身,聆聽之下,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蓋因為這兩闋詞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裡,倒是有些意外。
  迎著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頷首道:「既來則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暫留雲步,與我這個天外而來的道人,結一段宿緣?」說著,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蘆,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大個兒的葫蘆,尤其是經過紅漆一漆,映著天色,面面生光,葫蘆上狂書著的一個「醉」字,看起來尤其醒目。
  此時此境,再加上這樣的一個道人,頓時激發起幾分生趣,較之先前的慘狀愁雲,大是不可同日而語。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懼一派瀟灑,雖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惡人,空山相對,竟似涵有幾許仙氣,聆聽之下,不自覺便自掉過身來,問道:「咦,我與你冒昧生平,怎麼知道我姓春呢!我們以前見過?」
  「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說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來好音訊』,信口稱呼一聲,居然巧應了姑娘的本姓,看來這個緣分是不淺的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心裡卻抱著懷疑的態度,一雙充滿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時也判斷不清對方這個道人是何路數。思念之中,她隨即輕移蓮步,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
  道人笑道:「貧道半生雲遊,來去向無定所,孤獨一人,閒雲野鶴,連知交朋友也沒有一個,一朝囊中金盡,才想到人世賺上少許金錢,只夠吃喝也就知足,這般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長目細,膚色白皙,並不著一般俗世江湖氣息,這幾句話倒也可信。
  這附近矗立著幾塊青石,星羅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發現,石質早已為雨水沖洗得異常乾淨,她就擇一而坐,與道人正面相對,開口問道:「道長你的大名怎麼稱呼?」
  「呵呵,」黃衣道人笑了兩聲:「哪還有什麼名字?」舉了一下手上的葫蘆,「因為生來喜愛喝酒,認識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請別見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到底心裡苦結未釋,也不欲與對方多說,隨即把一雙眼睛移向當前雲樹,只覺得空山寧靜,玉宇沉湎,這一切在煙霞瀰漫,雲靄低沉的此刻,卻不能帶給人絲毫慰藉與開朗,心裡盤算著藉故離開。
  道人卻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姑娘來此是看望一個朋友,他卻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裡一動,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分明已是在說:你怎麼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卻連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來。道人說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當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覺得奇怪是吧?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驚,乾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說來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這個君探花也正是貧道我的朋友,我從大老遠來此,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住處,卻是撲了個空。」
  春若水暗忖著,只要微覺不對,立刻轉身就走,對方果有留難糾纏之意,說不得給他一個厲害瞧瞧,偏偏對方所說,雖是跡近離奇,卻也不悖情理,一時倒也發作不得。
  道人輕歎一聲說:「對他來說,如今誠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後萬難保持安寧了!」
  「道爺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黃衣道人訥訥說道:「貧道多年參習易理,遊戲風塵,頗知性命相人之學,我那君朋友氣勢風骨不凡,儼然奇逸之龍,只是他這條龍卻非凡世之龍,非人中之龍,乃天上之龍,一經入世,災難頻繁,多方牽連,一如濕手抓面,再想脫得乾淨,誠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這麼說,君先生有危險了?」
  「這一點姑娘倒不必為他過慮。」道人啟口笑道:「既為龍也,自有風雨雲霧氣勢相隨,對他來說,果真有意逐鹿中原,當今天子非他莫屬,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攪散了一天雲霧,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掃蕩妖氛,清除君側,或將是惟一收穫,只是如此一來,牽連必廣,卻又與他出世仁懷大相逕庭,如何執中而行,當非容易之事,卻看他今後如何行走吧!」
  這番話聽在春若水耳中,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說,這個君無忌果真來頭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為」的氣勢,道人形容他是一條「奇逸之龍」,這又和「真命天子」的「五爪金龍」差別哪裡?或如所說,前者為「上天之龍」,後者為「人中之龍」?
  再想這個君無忌素日行徑,果然帶有幾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徑出言,卻又深具義理,發人深省,舉手投足在在有異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觀。這麼想著,她真有些迷惑了,連帶著眼前的這個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當前:「這番山巒,該是何等氣勢?一起一伏,一頓一跌,或潛或現,或蟠或騰,正是一條大好山龍,我那君小友獨獨結廬於此,誠乃別具慧眼了,所謂『山龍得龍』本是兩相益彰之事,他卻棄之而去,其間必有深故,倒是貧道一時想之不透矣。」
  原來他在此獨斟自飲,亦在若有所思。聽他這麼一說,春若水再觀眼前山巒氣勢,果然真似一條隱現天地間的大龍,不覺暗自稱奇,一時好奇地看向道人。
  黃衣道人微笑道:「我這麼一說,姑娘亦當覺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會亦算有緣,今日多喝了半葫蘆酒,且借酒裝瘋,指示幾許天機與你瞧瞧。」
  經過早先一番觀察,他似已對眼前山勢洞悉入微。
  黃衣道人當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見他拍打著身上黃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請看這四山之秀,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朱雀』,這是『玄武』,好一個『四獸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謂,皆堪輿名詞)。」說到這裡大袖頃翻,五指起伏,將一泓脈脈流水分劃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門外之人,也不禁眼前為之一亮。
  「所謂的『龍行看水走』,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麗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驗明堂』,山自含暉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兩相為輔,相依相生,萬世其昌。只可惜寶穴掩蕪,未經大啟,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著他,心裡想著:原來這個道人竟是個擅觀風水的堪輿師父。只是她對這些一竅也不通,實在也沒有多大興趣。
  黃衣道人兀自訥訥地道:「觀山水當知一地之盛衰、氣運。其實山脈流水,一如人之身體,人身經脈正如山勢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氣,山有山氣,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針穴得氣則愈,山穴亦然,得山氣大可造福邦國,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極矣。」
  嘴裡如此說著,那一雙細長眸子,卻只是來回在眼前山窪子裡打轉。「大氣混沌,至陰不開,其為氣也,吞吐浮沉。」頓了一頓,輕歎一聲道:「時辰怕是晚了,明天再來一趟吧!」
  春若水見他煞有介事的嘴裡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愈覺無味,原想多問他一些關於君無忌的事情,卻是有些礙於出口,想走吧,卻又心有未甘,正自無奈。黃衣道人卻轉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來一趟了。」
  一面說時,才看向春若水道:「實在對姑娘說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經搬走,我是知道的,至於他搬到哪裡,我同你一樣,也是不知。今日我來這裡,乃是在尋覓一處『龍穴』,意在將它特意點出。」
  「點出龍穴?」
  「不錯!」道人說道:「我剛才已說過,這裡風水極佳,在於二龍交會,一山一水,山為山龍,水為水龍,有此二龍,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處龍穴卻時為山霧所壓,一時不得大放光明,這便是連年有些兵爭,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處,與春若水緩緩並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如果能找出這處龍穴,起出『太極暈』,使之光華大顯,便能使這地方化危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兩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龍得『河』,得水得『胎』,卻就是一時拿不定那『太極暈』的真實藏處,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個早,俟子時左右再來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極暈」俱為堪輿學專有名詞,引經據典,未敢杜撰。)
  「道爺這麼做,真是功德無量了!」春若水一時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雲。
  說話之間,己來到了方才坐處。黃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們談談。」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爺還有事麼?」一面倚石而坐。
  黃衣道人那雙細長的眸子,一霎間直直向對方臉上逼視過去,春若水不得勁兒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這樣的瞧她,保不住她馬上發作,這時卻是發作不得。
  「呵呵……」看著看著,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有什麼好笑的事麼?」
  「自然有啊。」道人又復睜大了那雙細眼,頗是納罕地道:「姑娘眉鎖愁雲,分明心結不開,但卻掩不住滿園之春,分明紅鸞星動,不日大喜臨門了。」
  幾句話說得春若水作聲不得,一時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來,「道人……你說的可是真的麼?」
  黃衣道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卻只把一雙眸子頻頻在對方臉上轉動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內,即可應驗,你且把八字報上,我與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這一霎不啻方寸大亂,其實她原已有捨身從嫁漢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潛意之中,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後決定。致使她痛苦猶豫的原因,當然全在君無忌這一方面,對此人她萬萬難以割捨,哪怕能得自君無忌的隻字承諾,都將使她無限鼓舞,勇氣大增。偏偏這個時候,卻見不著君無忌的人影兒,正是愁苦百結,彷徨無助之極,此時此刻乍然聽見了道人這句「紅鸞星動」的話。焉能不令她心緒不為之大亂?道人這句話分明已為她注定了一切,看來此身是非漢王高煦莫屬的了。
  一時之間,彷彿整個心都碎了,卻也沒有忘記作最後的試探。輕輕歎了一聲,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你這位道爺,看來確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請你給我起個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強他不過,點點頭,隨即說出。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那一雙細長的眼睛,隨即閉上。一霎間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這才注意到,道人身側,插在泥中的大黑傘上,懸有一面八角古鏡,上面刻鑄著一些類如八卦的線紋,以及一些認不得的篆體古字。傘上更有一面長形布招,寫著「指天劃地,無限天機」八個大字,便是來時乍見,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說了,囊中金盡時,必自出來為人算命,聽他口氣,分明與君無忌交非泛泛。既是無忌朋友,當然不是尋常之輩,且看他說些什麼。
  「晤,這就是了!」嘴裡說著,道人隨即緩緩睜開了雙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難,全在姑娘成全,難怪姑娘作難如此了?」微微搖了一下頭,發出了一聲歎息道:「這就難了!」
  春若水坦誠問道:「道爺你有話只管直說吧!我父親目前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險?」
  「豈止是令尊一個人?姑娘你眼前這步運叫『烏雲罩頂』,不是貧道危言聳聽,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難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問:「我知道了,只問道爺,這急難有救沒有?」嘴裡說著,心裡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風之後,聽見了二叔與母親的一番對答,其中有「滿門抄斬」的一句,看來果真如此了。
  黃衣道人緩緩說道:「自然有救,卻在姑娘一人身上,這叫『綵杖驅魔』,接下來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應在姑娘你那身邊夫婿這個貴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無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無言地聽著,那張原本就白的臉,這時看上去更白了。
  「道爺的意思,除了這個貴人之外,別人就解救不了麼?」
  「既屬『綵杖驅魔』,便自應在這新婚貴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無能為力!」
  道人又復閉起了雙眼,倏地又自睜開:「你那新婚貴人,竟是當今權勢之人,掌有蟻民生殺予奪之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霎間,他眸子裡充滿了無比驚異,奇怪予道:「這人是誰?姑娘豈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緩緩地搖了一下頭,一時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淚來。
  「謝謝你!道爺,你就不要再多問了。」一面說,她隨站起身來,把早已抓在手裡的一小錠銀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這一下有買酒的錢了!」拱拱手說:「謝了,謝了!」
  春若水望著他苦笑了笑,一時也無話可說。往前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過身來。
  黃衣道人仰著臉道:「姑娘還有什麼囑咐?」
  「沒有什麼,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輕輕歎息了一聲,她訥訥地道:「不瞞道爺說,今天我來這裡,原本正是來看君無忌先生來的,他卻真地搬走了,未免掃興……」搖搖頭,她淒涼地笑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黃衣道人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話要對他說麼?」搖搖頭又道:「這也怪了,這兩天我到處留意,就是找不著他的蹤跡,不知道藏到哪裡去了,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會碰到他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沒有看見他了,見了面請代我問聲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見他……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紅了,一低頭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隨即掉身而去。
  黃衣道人原想召她回來,有幾句機密話暗示與她,只是他卻沒有,一來不能盡洩天機,二來只怕於事無補,徒自亂了大局,三來,從大局著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來,他卻也力有未逮,既為定數,總是人力難回。
  恍惚間,卻已起了大片山霧,一切俱都在朦朧之中。
  「這就好了!」春二爺笑得眼睛瞇成了兩道縫,說:「我就說嘛,姑娘大了,又孝順,怎麼會想不通呢!這一過去,要啥沒有?可是好啦!」一面說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這就去跟衙門口回一聲話去,要他們快把大爺給放回來。」說著這就要往外面走,卻被春大娘給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別慌著走。」春大娘說:「等見過姑娘,說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遠愣了一愣,擠巴著兩隻火眼:「不都說好了嘛,哪還能再變卦?」
  「話是不錯,二爺,這是姑娘終身大事,總得她自己心裡樂意才行呀。我看還是等她回來,見了面,說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遠無可奈何地又坐下來,怪納悶兒地道:「這麼大清早,她會上哪裡去了?」
  話聲才住,就見冰兒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小姐回來了,回來了!」
  緊接著春若水可就打外面進來了。她寒著一張臉,亂髮蓬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老遠的站住腳,頗似驚訝的向著母親、二叔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一聲不吭的往自己房裡走過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遠一起由位子上站起來,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招呼。
  「對,還是大嫂子你問問她吧!」春方遠納悶地坐下來,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張望著。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給急死了!」春大娘蜘跟著走了過去。
  「娘,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還能有什麼話呢?不就是昨天談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不是說好了嗎?您幹嗎還問?」
  碰了個軟釘子,春大娘可也不氣,輕歎一聲道:「孩子,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細想想,別後悔……」
  「唉!嫂子你這……」春方遠氣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變生肘腋,臨時又變了主意,正要插上幾句嘴,卻只見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
  對春方遠來說,還是第一次接觸過對方生氣的臉,尤其是那一雙充滿了犀利、閃爍著光的眼睛,乍然投射過來,給人的感覺,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鋒銳,幾句到嘴的話,登時吞向肚裡。
  「我不後悔!」她說:「就這麼說定了,娘、二叔,一切你們看著辦吧。」
  「那好,我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遲則生變,春方遠向著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春大娘一時淌下了熱淚,「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著女兒,一時忍不住,低頭飲泣起來,只當是就此結怨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卻為女兒那雙纖纖細手,搭在了肩上。
  「娘,這是命裡注定,沒法子的事,我已經想通了,您也就別難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睜著那一雙流淚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冷靜地道:「爹總得要回來,人也總得要活下去。這是命!」說著,她就轉過身,姍姍地走回房裡。
  春大娘跟著進去,見她關上門,又插上了門閂,便自回身囑咐冰兒道:「怕是一夜沒好睡,別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覺吧!」
  大星皎潔,玉宇無聲,卻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電,來去千里的湍急流水聲,那種永恆不易的「嘩嘩」聲音,正因為太規律了、太單調了,單調到人們簡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動與靜,生與死,存在與消失,如果本乎了這個原則,其間的差距,該是如何細小?在永恆的宇宙觀裡,一切的動靜、變化……都不足為爭,都是渺小的。
  打開春以來,這附近就時常有野狼出沒,說是七道樓子張家的小媳婦叫狼給分吃了,趙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給叼走了,馬家的二禿子被狼給……傳說可多了,神龍活現的。
  所以,這裡走夜路的,盡可能都是成群結隊,萬一落了單,除了燈籠火把之外,都不會忘記帶上一把傢伙。家家門口,入夜以後,也盡可能的插上一盞燈。
  孫二掌櫃的那盞大紅紙燈籠,就是這般狀況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這個燈籠,真來了一隻狼,在他店裡齜牙咧嘴的,二掌櫃的幾乎嚇癱了。要不是小夥計曹七夠機靈,臨時丟過去一隻燒雞,往後事尚自難說。那時候客人盡去,正當打烊,總算沒有耽誤了生意,自此以後,二掌櫃的總不會忘記在打烊之後,插上了這盞紅紙大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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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1:54
  燈籠插上了,紅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著擦桌抹椅,二掌櫃的卻已迫不及待地直想著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幾天他神不守舍的。自從奉命在酒裡下藥,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顧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後,他的一顆心就靜不下來了,白天喝酒,晚上作夢,幾天下來,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後一直就沒有再來過,他可是逢人就打聽,竟是沒一個人再見過他,就像是整個人連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兒是死了!」
  一想到這裡,二掌櫃可是打心眼兒裡發涼,正所謂「為人做了虧心事,夜半無人心也驚」。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後的兩個「貴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個漂亮的跟班丫頭「冰兒」。兩個人來了有會子了,飯也吃飽了,卻硬是賴在那裡不走。
  孫二掌櫃的早已察覺到了,今天這位「春小太歲」的神色不比往常,打進門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寒著一張臉像是跟誰慪氣似的。這還不說,每一次當她移動眼神,向著二掌櫃注視的時候,真像是比寶劍還要鋒利,直刺到了他的心裡。
  「老天爺……」孫二掌櫃的心裡一個勁兒地犯著嫡咕:「別是我下藥毒害君先生的那檔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麼老拿那種眼神兒瞅我呢!」他心裡可真急,偏偏對方就是不打算走,無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夥計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廚房裡端出來一海碗粗麵條,就著一根生蔥大口的吃著。
  夜風輕襲,間歇著有幾聲餓狼的長嗥,這當口兒便只有流花河的嘩嘩流水聲掩蓋了一切。
  曲終人散,夜涼如水,也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小姐!」冰兒輕輕的喚著:「這麼晚他還沒來,不會來了,天晚了,咱們回去吧,明天再來。」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道:「其實見不見,也是一樣,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兒紅著臉笑了,「小姐是想以後過去了,再也見不著他了,所以才想著見他最後一面。」
  「還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著,把身子仰了仰:「我的這點心思敢情是瞞不了你,其實,這是我癡,真要是見著了又能怎麼樣呢!」
  「那可不一定,也許還有最後一線機會。」
  「什麼機會?」
  「君先生本事大著呢,說不定他能把老爺給救回來,小姐也就不必再過去了。」
  「傻丫頭!」春若水苦笑著搖搖頭:「爹現在關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們人多勢眾,只有一點風吹草動,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說我們還有這麼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漢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險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們手上,隨時有性命之憂,他也可以推說不知。」
  「那就殺了他,要不然把他給綁過來。」
  「傻丫頭,那麼一來,我們全家上下全都完了,這是滅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就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前傾,小聲地道:「這個漢王爺,聽說人風流得很呢,您過門以後可得小心著點兒。」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又能說什麼?
  那一邊小夥計曹七已經把一大海碗麵條吃光了,伸著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
  「沒你的事了,挺你的屍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櫃的提著一觥酒晃晃悠悠地來到春若水跟前,「我說,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說:「我就要走了!」
  說時,她的一雙眸子直直地向著面前的這個人逼視過去,「二掌櫃的!」
  「不敢當,大小姐您有什麼交代?」
  「有件事我要問問你,剛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櫃的打了個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麼回事呢?」
  「照說,這件事跟我沒什麼關係,不過……哼!事情既然是在咱們流花河這個地頭上發生的,我知道了,心裡就不大舒服。」
  「這……」孫二掌櫃的頓時臉色大變,回頭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經到裡面睡覺去了,再轉過臉來,才注意到面前的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鎮於她「春小太歲」這四個字的威名,孫二掌櫃的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畢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這個緊要關頭可不能鬆口,「大小姐,您都在說些什麼,我可是一個字也不憧,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難道你心裡還不明白?」
  「我……」二掌櫃的先是一驚,緊接著咧著嘴,呵呵有聲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會說笑話……」
  話聲未歇,猛可裡,就覺得一股子冷風,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陣子發痛,低頭一看,由不得嚇了個臉色透青,敢情是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方手上竟握著把光華璀璨的寶劍,劍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紮在了肉上,只順手往前一推,孫二掌櫃的這條命可就別想要了。
  「唉呀!」一驚之下,手裡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幹的事還會不知道?」春若水臉色一沉,冷冷地道:「我問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麼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裡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說!」
  聲音雖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二掌櫃的耳朵裡。
  一旁的冰兒怎麼也沒有想到大小姐會忽然有此一手,聆聽之下,更不禁嚇了一跳,頓時呆住了。
  孫二掌櫃的一霎時臉色蒼白:「大……大小姐……這可是冤枉……沒……沒有的事呀……」
  「還說謊!」
  手勢不過向前面送了那麼一個點兒,二掌櫃的這邊「啊唷」叫了一聲,可就見了紅了。鮮紅的血一霎間,順著春若水的長劍劍尖,直滴了下來,片刻之間,已把二掌櫃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襖染紅了一大片。
  「大……小姐……饒命……」
  「說,是誰指使你,要你這麼做的?」
  「我……沒有人……大小姐……這事您是聽誰說的?這是誰……要害我?」
  「還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劍勢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櫃啊唷大叫一聲,身子往後一個踉蹌,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風似地由位子上驀地躍起,掌中劍霍地舉起,卻為冰兒自後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別殺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會真的殺人,不過作勢嚇唬對方一下而已,冰兒這麼一叫,更像那麼回事,可把孫二掌櫃的嚇壞了。
  「大小姐,您高抬貴手……我招、我招……我給您磕頭……」一邊說,這老小子可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咚咚咚,一個勁兒地直向地面磕著響頭。「我真……該死,我該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這個殺胚!我不是人……」邊說邊自磕頭,二掌櫃的可就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什麼?」冰兒吃驚地叫著,簡直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轉向春若水道:「這是真的?」
  春若水卻只把一雙鋒利的眸子,狠狠地盯著孫二掌櫃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錯,為什麼要做這種壞良心的事情,你說!」
  「大小姐,我說……我說……是他們逼……我的……」
  「誰逼你的?」
  「是……」孫二掌櫃的一時淚如雨下:「是我自己幹的,大小姐……您饒命吧!」
  「你自己,為什麼?」
  「為……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饒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頭來。
  「真沒出息!」冰兒氣不過地道:「怎麼也沒有想著你二掌櫃的竟會是這種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給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憑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頭的孫二掌櫃的,聆聽之下,猛地抬起頭來,洋溢出滿臉的喜悅:「老天……爺,君爺他老人家真的還……活著?我給天磕頭,給天磕頭!」一面說,果真咯咚有聲地向天叩起頭來。
  春若水見狀冷冷一笑:「少給我來這一套,真要有這個心,你也不會在酒裡下毒了!」
  要依著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當場就給孫二掌櫃的一個厲害,只是看他眼前這副形樣,卻又似天良未泯,一時輒生同情,狠不下心來,可是卻又不欲便宜放過了他。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發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個背後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誰?看來如不給對方一些顏色,諒他是不會說出實話的了。
  「你剛才說到有人逼你在酒裡下毒?」
  「我……沒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別問了!」
  「既然你不肯說實話,我可是不能饒你,先把你的一雙耳朵給割下來,就算為君先生出一口氣。」
  說時,她的寶劍緩緩舉起,直向孫二掌櫃的臉上逼近過去,直把孫二掌櫃的嚇了個魂飛魄散,張著一張大嘴,喝喝有聲的直向裡面倒著氣兒,那副樣子真像是一口氣接不上,登時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嚇唬他的,滿以為在面臨割耳的情況之下,他必然會說實話了,卻沒想到對方如此不濟,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了。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歎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暫時就放過了他那雙耳朵吧!」
  話出突然,酒坊裡的三個人都不禁為之一驚,一片燈光閃過,現出了君無忌長衣飄飄的頎長身影,已是當門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無忌,不由臉上一陣緋紅,心裡通通直跳了起來。
  這番感觸,全系心裡作祟,極是微妙,局外人自難體會。原來她自忖今後再也無緣得見對方,卻又芳心放他不下,猶期在離家之前,得睹對方最後一面,卻由於君無忌的遲遲不來,她已放棄了再見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這一霎,他卻又出現了,對她來說不啻是一番意外的驚喜。正由於太過突然意外,情緒上萬難適合,一時間只是直直地看著對方,居然連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兒的一聲快樂呼喚,使她立即警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不迭收回了寶劍,站起來喚了聲:「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發覺到那聲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實上,孫二掌櫃的比她更見慌張,由於感受不同,簡直嚇傻了,睜著一雙發紅的眼珠,全身一個勁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說話之間,君無忌已自來到了孫二掌櫃的面前,當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見小人過,我……對不起您,啊……我不是人……」邊說邊自叩頭,二掌櫃的已是泣不成聲。
  卻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櫃的嚇得「噯唷」了一聲,再看君無忌滿面春風,顯然井沒有加害之意,一顆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櫃的起來吧,坐下說話!」
  一面說,己把孫二掌櫃的扶坐下來。二掌櫃的坐是坐下了,卻又站了起來。
  「君先生……您……還是殺了我吧!」說著他可又泣了起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算了!」
  「先生……還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別說了!」
  「是……」呆了一陣,二掌櫃的結巴著道:「爺……肚子餓了吧,我這就給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無忌說:「我不餓,天晚了,我們也該走了!」
  目光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還不走麼?夜深了。」
  呼呼的風,揚起君無忌身上長衣,他手裡的那盞紙燈籠更自滴溜溜打著轉兒。
  春若水身後的一領長披,為風吹得一平齊肩劈啪作響。
  二人並肩徐行,踏著一地的如銀月色,蕩漾在一望無盡的流花河畔。
  冰兒牽著兩匹馬,遠遠落後地跟著他們。
  小姐即將出閣,下嫁給漢王爺作為「側室」的事,她當然知道,作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將要跟過去,不知怎麼回事,一想起來,心裡怪淒涼的,總覺得這門婚姻不盡理想。在她的印象裡,小姐與眼前這個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對,事情已到了這步田地還能說什麼呢!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們見上一面,以後的發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嘩嘩流著。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半天才訥訥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無忌說:「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訴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來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訴了你一些什麼?」
  「都告訴我了!」
  「聽說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錯。」君無忌微感驚訝:「你怎麼知道?」
  春若水搖搖頭,淡淡地說道:「我見過她,又聰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為呢?」
  君無忌點頭道:「確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們時常見面?」
  「那倒沒有!」君無忌略似奇怪地道:「你們認識?」
  春若水搖搖頭,冷冷地道:「只是見過,她是一個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難道你不覺得?」
  君無忌當然知道那位姑娘的來意,甚至於知道她名叫「沈瑤仙」,但是這個穩秘實不宜張揚出去,聆聽之下,未與置答。
  春若水思忖著道:「我懷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門派的人物,來到這裡,也許有所異圖,只是為什麼呢?真讓人納悶兒。」
  君無忌暗自欽佩對方觀察的敏銳,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慮了,也許她只是路過逗留,並沒有什麼惡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沒有出聲。老實說,對於沈瑤仙她是存有成見與戒心的,只是卻也不欲由自己嘴裡,說出對她不利的話。女孩兒家心思透剔玲瓏,卻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鑽牛角尖,主觀一經確定,便很難更改。幾番試探,語涉微妙,君無忌非但無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對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無一字見責,可以想知,他們之間的感情當是很深的了!
  一霎間,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彷彿整個身子都凍結住,變得不會動了。原指望著,與君無忌見面之後,說些彼此傾心的話兒,談些自己心裡的感受,希冀著一份最後的努力、指望。看來,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為之幻滅了,心裡的失望與難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緩緩地走到了河邊,看著那一江湍急奔騰的流水,暗自的發了個狠,把一汪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硬生生地吞向肚裡。
  君無忌饒是智仁兼具,卻也無能體會這一霎間對方女孩兒家的心態。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該回去了!」說時,她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用著無限憐愛、無助的眼神兒,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一霎間,他像是忽然距離自己遙遠了,遙遠到這個人,他的面貌,甚至於他的聲音,都是那麼的陌生,連帶著整個的人都為之模糊不清。
  君無忌說:「令尊之事,我自會盡力,一有消息,我即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你,也許已無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過身來,向著冰兒招招手,隨即迎過去,翻身上了馬背,招呼冰兒道:「我們走!」便自策馬而去。
  不過才跑了幾步,她卻扣住了韁轡,坐馬長嘶聲中,滴溜溜掉過身來。
  月色裡,她再一次向君無忌遠遠注視著,蹄聲得得,帶動著她頻頻打轉的身子一次兩次……無數次地轉動著。她終於硬下心來,一徑地飛馳而去。
  紫籐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陽裡,漢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幾個打轉下來,身上已見了汗,中衣小褂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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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2:17
  他手下文武兼備,不乏扈從游宴侍從之士,無論文武兩途,隨著他的興子,招呼一聲,決計有人奉陪。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變一下他只知拿刀動劍的印象,這兩年他也念了些書,還特地從翰林院請了兩個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讀,大有偃武修文的趨勢,然而他本性是喜歡動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氣悶得緊。
  自從君探花、沈瑤仙先後的出現,給了他精神上極大威脅,尤其是後者,那一次的飛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慄。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接受了紀綱對他的勸告,無事不出門,行動極為謹慎。
  練就了一雙好腿,能踢出十七種不同花式,閒時作耍,這「滾地繡球」幾乎是他每日例行遊戲。昔日在燕時,今上朱棣皇帝,便時常與他玩此遊戲。皇帝嗜此,興致很高,腳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這個兒子才能與他「過過腿兒」。為了一式「神龍擺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著十月萬壽,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獻上一份慇勤。
  小褂乾脆也脫下了,年輕的王爺,打著赤膊。仁立在紫籐花架子下,向著場子裡幾個玩球的小子注視著。
  他有一份喜悅,那就是知府向元終究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總算定下了。
  前兩天向知府同著春二場主來府拜謁,當面收下了王爺的一份聘禮——黃金千兩,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飾珠花釵佩,一應俱全,春二爺一經提出,無不照准,已發交專人定購打辦,決計沒有差錯。
  春二爺當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繡像一幀,王爺十分喜愛,看了再看,竟是愛不釋手。
  婚事就這麼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爺未來的岳父大人,卻還沒有出現。暫時似乎並沒有恢復自由。
  這裡面顯然多了一份顧慮。為了不使節外生枝,婚事再生變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議,俟到大禮之後,春大爺才能恢復自由。只是這一切都不會由高煦嘴裡親自說出,沒有人會冒失地提出這件事,春二爺也早被囑咐過,更不會貿然提出,眼前一團喜氣,一切水到渠成,只等著擇日合巹,花轎上門,便算功德圓滿。是以,這兩天高煦的興頭兒很高,無事在家,征色歌舞,即使下場子踢球,也顯得全身是勁。
  站立在紫籐花架下,讓習習涼風,幹著他身上的汗水,年輕的王爺有一份颯爽的豪情,對於身上紮實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識裡,也就無所謂王府的禮數尊嚴。
  季貴人把一隻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遞到了他的唇邊,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吃梨!」
  由「穗兒」而「銀雁」,「銀雁」而「季貴人」,敢情如今的身份是不同了。
  對於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兒裡喜愛,死心塌地地奉獻著她的一顆心。
  「說過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爺您就是不聽!」邊說,她親自挽起了一雙袖管,由女婢手上接過熱熱的手巾把兒,小心地為王爺身上揩著,一遍又一遍地,臨了還著上一層「松子香露」,細細地在他結實的胸背上搓著。季貴人真有無限的柔情密意,撩動的眼波兒,一次次地傳送著她的心聲。
  雖說早已是過來人了,然而每一回,當她手觸著王爺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肉時,內心的感受,都似有無比的消受,一顆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亂、驚顫……簡直難以自己。若非是礙著身邊的一干扈從男女。季貴人就難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爺跟前,撒上一陣子嬌。
  那「松子香露」,據說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別是在他所喜愛的女人用著那雙纖纖細手,在他身上按摩時,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觸及他的無邊情趣,接下來的雲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驚人的,興之所至,無論晨昏時地,顛鸞倒鳳,七擒七縱,每使佳人雌服。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滿足他的大丈夫氣概胸襟,燕婉承歡之後的佳人,固然每對他留下刻骨銘思的回憶。奈何「郎心如鐵」,曾幾何時,身邊換了新寵,便自「蟬曳殘聲過別枝」矣。
  對於這個季貴人他總算還有一份眷戀之情,只是又能維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貴人的一雙纖纖細手,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過件紫綾團花小褂,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銀蟒」直裰,剛為他披上,便自有人傳說「紀大人」來了。
  「紀大人」便是錦衣衛的紀指揮使紀綱,他是府裡的常客,十天半月總要來上一回,最近個把月來的尤其慇勤,每一回高煦總是在書房傳見,顯示出事態的機密,不欲為人所知。
  聽說是紀綱來了,高煦不及穿好長衣,便匆匆同著兩名貼身侍衛來到了書房。
  獻茶之後,各人退出,書房裡照例便只有高煦、紀綱二人。
  「你來得正好!」高煦說:「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王爺賜詳!」
  「你大概也聽說啦,春家的婚事談妥了,剩下來就是擇日子了!」高煦微微笑著:「雖然說不是什麼大事,總得有幾天風光,我希望不要鬧事。」
  「王爺放心!」紀綱一臉堆笑道:「給王爺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調侃道:「這檔子樂趣,紀大人今生是嘗不到的了……遺憾吧!」
  說著又自大笑起來。把個紀綱臊得臉色發紅,卻只是發作不得,跟著「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報》顯示,我軍節節勝利,聖駕及太孫在前方怕是沒有多久好耽擱的了,你卻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職知道,記住了。」
  有此一喏,高煦才算真個安下心來。卻還有一件事,讓他懸心不下,「有關那個君探花,可發現了他的屍身?」
  「這個……」紀綱訥訥地道:「正為了這件事,向王爺請示。」
  「啊!」高煦略似驚訝地道:「難道他沒有死?」
  「只怕正是如此。」紀綱頗似自恃地笑著:「王爺大可放心,就算他還活著,可也受傷不輕,說不定落下了終身癱瘓也不一定。」
  高煦那張原本輕鬆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陰沉,紀綱卻有更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他。
  「王爺,這個君探花的來路可疑,卑職正來請示!」
  一面說,紀綱由身上取出了個綢子小包,打開來,裡側是一枚黃玉筆洗。雙手呈上。
  高煦接過來,怔了一怔,想起了當日之事,皺了一下眉道:「怎麼,這個筆洗……」
  「卑職已打聽清楚了,有驚人的消息,特來稟報。」
  「你查出來了?」
  「查出來了!」紀綱輕輕地道:「奉王爺指示後,卑職傳下命令,連夜著人密查,當年受賜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爺本人之外,都查過了,經過出示所賜,一一對證的結果,才斷定這玉筆洗為何人所有。」
  「是誰?」
  紀綱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頗是疑惑:「這個人不是賜死了嗎?」
  「王爺明鑒!」紀綱說:「姜平確實賜死了,只是這玉筆洗卻是出自他的門中,王爺當不會忘記,這個姜平他的身份,以及為何才被賜死的原因吧?」
  「當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驚:「你是說姜貴妃……哦哦,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為姜貴妃的株連,這件事我那兄長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長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熾,二人貌合神離,當年在未發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聯手對外,剷除異己,姜貴妃因為皇帝新寵,又生有兒子高爔,自然便被視為未來皇位爭奪之大忌,急欲剷除而後己,姜平因是姜貴妃兄長,雖屬靖難有功人員,亦不免受難誅連。
  這件事若非為紀綱提起,高煦幾乎淡忘了,一經提起來,卻使他為之吃驚不小,「你是說,姜平他沒有死?」
  「姜平確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變道:「這麼說,難道這個君探花會是他的兒子?」
  「王爺!」紀綱說道:「姜平無子,這一點也是確定的。」
  「這麼說,這個姓君的又從哪裡得來這個玉筆洗?」
  「王爺,有關此事,卑職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鄰細細查訪過,當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門供職的幾個人,也在察訪之列,這一切作有一份詳細的筆錄,請王爺親自過目!」
  一面說,紀綱隨即將一份詳細的調查資料雙手呈上,高煦接過來翻了幾頁擱下來,說道:「回頭再看,是怎麼回事,你據要說吧!」
  「是。」紀綱揚動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雙眉毛:「據相當可靠的一切資料顯示,姜平自己雖是無後,他身邊收留有一個孩子!」
  「啊?」高煦登時為之吃了一驚:「這件事當初怎麼不知道?」
  紀綱陰森森地笑了笑:「王爺明鑒,這件事當初確是疏忽了,姜平伏誅賜死之時,卑職還不在錦衣衛的任上,沒有參與其事。」幾句話,就把責任給推掉了。
  「這個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說下去,那個孩子又會是誰?」
  紀綱道:「有消息證實,姜平在賜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覺,先已把那個收養的孩子送走了。」
  「這麼說,他便是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了?」
  「王爺……」紀綱欲言又止,頗似有些吞吐之態。
  「怎麼不說下去了?」
  「王爺,調查資料顯示,據一名過去曾在姜家當過管家的人透露,那個為姜平所收養的孩子與姜平是甥舅的關係?」
  「甥舅的關係?」高煦一時為之糊塗了。
  「王爺!」紀綱陰森的眼神盯著他:「卑職調查過了,那姜平只有一個妹妹,便是後來的姜貴妃!」
  高煦全身一震,簡直驚愣住了。
  「王爺……」紀綱接下去道:「如果他們真的是甥舅關係,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個孩子,便是王爺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是姜貴妃的孩子。」
  一霎間,高煦那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假設,冷冷一笑道:「姜貴妃只有一個兒子高爔,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覺到一種事態可能發生。微微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苦笑著道:「除非高爔他沒有死,但是他卻是真的死了!」
  「王爺,」紀綱說道:「有人冒名頂死,並非全無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這一霎他的臉色蒼白,內心之震撼,無與倫比,倏地轉向紀綱:「你以為呢?」
  紀綱不愧老謀深算,冷冷笑著:「王爺,請恕卑職大膽的猜想,為了這件事,卑職曾把當年主其事的兩個小太監都傳來問了話,『司禮監』留下的檔案卑職也秘密地調閱過,一切的顯示,當年高爔小王爺的死,都似乎過於草率。」
  「什麼意思?」
  「小王爺的死,並沒有經過太醫的正式診斷,只是姜貴妃如是宣佈,便官殮出喪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爔小王爺本人,誰也不能確定。」
  高煦沉默著,久久沒有出聲。這一霎那個「君探花」的臉盤兒,不期然的顯現在他眼前,記得雙方初見的一霎,便是看著他有些兒眼熟,只是說不上有任何具體印象。現在想到了「高爔」,再回過頭來印證姓「君」的那張臉,便自十分清晰了,無論拿來與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較,竟然都有幾分酷似,尤其是對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遄起的雙眉,簡直與父皇一般無二。
  「這就不錯了。」高煦心裡想著:「果然他就是高爔的化身,他原來還活著!」
  「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千萬不可傳揚!」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紀綱逼視著:「尤其是父皇與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點口風,你明白麼?」
  「卑職省得,王爺放心!」
  高煦的一顆心整個都亂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簡直使他驚愕了,如果說「君探花」真的是朱高爔,那麼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現,可就大大的啟人疑竇,對於自己,甚或父皇,他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後,自己兄弟惟恐姜貴妃為父所寵,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設計陷害,終致使其葬身火窟,這件事果真為君探花所探知,又豈會與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聯想到與君探花兩次相見時的種種神態,透過對方璀璨精光的一雙眸子,在在都像是顯示有某種仇恨,高煦當然不會忘記。
  那一次荒山野宿,與君探花遭遇的經過,此刻一經念起,才自感覺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險萬分,對方是否基於那一點「手足」之情,才饒過了自己一條活命,卻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紅毛兔皮贈送父皇一節,當時所現諸於他眼神的那種赤子情輝,現在想來實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這一切歷歷由腦子裡濾過後,高煦終於解開了心裡的一個繩結。他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眼前遊戲風塵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朱高爔,如果當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宮中,定為父皇所垂愛,至不濟也當是「王爺」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廢長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無此可能。其實,這個可能在今天看來,一旦為父皇所知悉,也並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覺得一陣子身上發冷,簡直坐立難安。
  「你剛才說這個君探花已受了重傷,到底是怎麼回事?」高煦略似責備的眼光,直直地向紀綱逼視過去。或許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沒有這些顧慮了。
  紀綱與這位皇子共事甚久,對方的習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實上這位王爺,慣於弄權,常見的手段是用甲來對付乙,丙來對付甲,而乙又回過頭來對付丙,妙在使他們各不自知,卻又死心塌地地為其效忠,供其驅使。
  紀綱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以為大權在握,仗著他的寵信,便可以掉以輕心,那就大錯特錯了,誰又能保定,這個凡事多疑的皇子對自己又是全然無忌的放心?說不定背後早有人在監視著自己的一切作為,一旦為他發覺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別有用心,接下來的後果,簡直難以逆料。正因為紀綱對這位王爺的為人瞭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虛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這時在高煦凌厲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顫驚,當下便自據實以告,約略的把那一夜君無忌中毒受害之事說了一個大概,俟說到苗人俊、沈瑤仙的雙雙出現,卒使功敗垂成一節,猶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驚不小,道:「照你這麼說,除了那個女的以外,還有一個駝背怪人與他一黨,怎麼以前沒有聽你提過?」接著他作勢凌歷地道:「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紀綱道:「那個姓蓋的怎麼還沒來?」
  「已經來了!」紀綱說:「正為此事回稟王爺。」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帶他來見我!」
  「王爺,」紀綱搖搖頭說:「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爺能纖尊降貴先去看他,當能使他心懷感激,肯為王爺效死盡力。」
  高煦愣了一愣,點點頭道:「好,我就去看他。」
  紀綱說:「目下卑職暫時把他們師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閣』。」
  高煦一驚說:「那是父皇的別館。」
  「卑職知道!」紀綱泰然地道:「卑職這是在為王爺收心,冬暖閣如今空著,也只有王爺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點點頭道:「話是不錯,只是當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這件事,多幾句嘴,總是不妥,我看就把他們接到我這裡來吧!」
  「這要王爺親自出面邀請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爺,」紀綱說:「這個姓蓋的真可稱得當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極了,身邊兩個弟子,各有神出鬼沒之能,王爺如能收服,以為身前效力,那個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對手。」聽他這樣一說,高煦真是高興極了。
  「好!現在我就看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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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韋一波,相貌清奇;茅鷹,目光如鷹。前者六十開外,身材頎長,一身飄飄黃衣,後者三十出頭,黑臉高顴,刀骨峨凸,貌相尤具猙獰。這便是「九幽居士」蓋九幽生平僅有的兩個弟子。二人根骨均為上乘,各是造就各異,蓋九幽先後收了他們二人,施以不同造就,個別教授,乃成不世奇技。
  「平原之會」後,蓋九幽真個銷聲匿跡了,落身於人跡罕至之洪荒世界,在那裡收了漢苗混交血統的茅鷹,日暮窮途的韋一波 ,也只得這兩人守侍左右。這一次再蒞中原,立堡「雷門」,所倚恃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師徒三人搭配得當,手段傑出,「如水乳交溶」,再出之後,氣勢非凡,武林側目。
  「雷門堡」本身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師徒三人的行徑更稱神秘,撲朔迷離,來去無蹤。
  不久前,江湖裡有了「諱莫如深」的傳聞,傳說姓「蓋」的這個老怪物,竟然與當今皇室有了勾結,「雷門堡」於是乃成了專為皇家錦衣衛訓練速成殺手的地方,凡是「錦衣衛」的衛士,在指揮使紀綱的安排之下,一批批分別來到雷門堡,施以短期攻防陣戰訓練,一些高層的傑出衛士,更施以個別造就,如是這般,乃使得此一皇家親軍組織,一夕間為之坐大,消息外洩,江湖變色。
  利用蓋九幽這個當世奇人,壯大錦衣衛,為朝廷秘密執行「摘奸伏宄」任務,紀綱這個奇妙的構想,倒也無可厚非。「錦衣衛」原是皇室的親軍組織,旨在剷除異己,說它是一條忠於主人「朝廷」的狗,都不為過。他們借重「雷門堡」的實力,完全可以理解,不足為怪。奇怪的是,蓋九幽這個怪異的老人,何以甘冒武林之大不韙,供朝廷驅策而用,卻是大堪玩味,而成令人費解之事
  這其中自然隱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誠然,蓋九幽以及他的兩名弟子,基本上都有極大的野心,事態的顯示,已是越來越明,他們即使存心掩飾,已是無能為力。
  灑下了一把制錢,為數十二枚。十二枚金光閃爍的制錢,在五彩斑斕的琥珀方幾上滴溜溜各自打轉。蓋九幽又在玩他的「九幽神卦」了。
  「冬暖閣」玉暖生煙,春日正長。師徒三人破格地接受了高煦的接待,過著比同皇室一般的奢華生活,這些容或是紀綱的別有用心,故示懷柔,對於行蹤飄忽,個性怪異的蓋氏師徒三人來說,卻也未必就能適應,更不會容易就被收買。金磚不厚,玉瓦不薄,雙方都夠精明,顯然「各懷鬼胎」。
  伸出了細長的一根手指,在桌面制錢上略事移動了一下,蓋九幽微微一哂,道:「我們有貴客登門了!」
  「貴客登門?」茅鷹目放精光的向著石榻上盤坐的老人注視著,神色間顯得十分震驚,比較起來他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卻是鎮定得多。
  「莫非那位紀指揮使又要來了?」說時,韋一波已自長窗一隅站起,走向石榻當前。
  頎長、消瘦,一身灰布長衣,這位雷門堡的大弟子,一眼看過去,彷彿學中老儒,誰也不會想到,他身負奇技,一身內外功力,已至爐火純青境界,近年以來,蓋九幽不大問事,「雷門堡」事無鉅細,這位掌門弟子,最起碼可以當得一半的家。
  蓋九幽確實已相當的老了,僅僅由外表上窺測,實在很難看出來他確實的年歲。石榻上的老人,白面無鬚,甚至於連頭髮眉毛,都並非全白,一片灰黑顏色。只是你卻一眼就能看出,他實在年歲不小了,即使不是一百,也當耄耋之齡。
  據說當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受創極重,雖然逃得了活命,卻身受重傷,自此之後,他便自遁跡天南,銷聲匿跡,再也不曾露過臉,多年以來,如非得力於弟子韋一波的就近照顧,很可能他這條命,也保留不到今天。
  然而,今天看起來,他卻仍然具有驚人的內力,顧盼間處處顯示著精明幹練。頭上戴著質地柔軟的緞質便帽,身著錦衣,自腰以下,卻為一襲五彩斑斕的百雀羽毛編織成的巨大氈子覆蓋著,神態間一派輕鬆自若,只是如果細心的觀察到那一雙犀利的眼神,卻似柔中有剛,當他直直向你逼視時,宛如一雙無形鋼鉤,深深探入到你的靈魂深處。
  目下,他正自聚精會神的向榻前玉幾那一卦金光閃閃的制錢注視著,細長的手指時而舉起,落下,不時的移動著那些顯示卦象的制錢兒。
  他的「九幽神卦」確是不同凡響,一經卜算,吉凶禍福,每能先知。
  隨著他細長的眸子,煞有介事的轉動之下,又似把卦象所露示的事態,全然瞭解胸中,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向著當前二弟子注視過去。
  「你老是說,紀綱來了?」茅鷹迫不及待地道:「他來幹什麼?」
  九幽居士搖搖頭道:「不只是紀綱一個人,看來他主子也來了!」
  韋一波點點頭說:「這麼說,是漢王朱高煦來了?」
  「大概是吧!」蓋九幽深邃的眼睛,緩緩向二弟子茅鷹望去:「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這位王爺來此中途,或有小驚,鷹子,拿我的雷門金旗令,招呼一聲,你這就保駕去吧!」
  茅鷹怔了一怔,頗似有些奇怪。他們師徒共處日久,心有靈犀,很多事不必細說,即能心領神會。
  這位雷門堡的二弟子,雖說比起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來,年歲上相差了幾乎一半,只是他生具異稟,質地絕佳,經蓋九幽施以個別教誨,嚴峻督導,如今出落得一身絕技,較之師兄韋一波卻也未遑多讓,論及出手狠毒,行事敏捷,韋一波顯然還要瞠乎其後。是以在某些任務裡,蓋九幽寧可偏勞茅鷹,而不欲韋一波插手其間了。
  三騎快馬,撒蹄狂奔,聲勢一如「高山滾鼓」,隔著半里地外都聽見了。
  聲勢下,驚起了道邊楓林內的大群烏鴉。這裡烏鴉極伙,群相棲息,代代衍生,世世不息,來去鼓噪,蔚為大觀,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見之下,真能嚇上一跳。
  群鴉鼓噪,蹁躚當空,有似黑雲一片,一下子天色都似乎變得昏黯了。
  事發突然,三匹疾馳的快馬,俱都驚惶失常,啼聿聿長嘶著,猝然人立直起。
  走在最裡頭的漢王高煦,起勢最猛,事發突然,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即被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所幸他身手不弱,就地一個打滾,已自躍身而起,那匹受驚的伊犁馬,不待驚竄,已為身後護駕的索雲,飛星天墜般自空而降,反手扣住了馬環,一連三四個打轉,才算定了下來。
  「殿下摔傷了沒有?」紀綱快速趨前,作勢攙扶,像是吃驚不小。
  「沒事兒。」高煦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頗有餘悸的仰首當空,打量著幕天席地的大群烏鴉。
  索雲總算勒定了受驚的怒馬,一反手摘下了青鋼長劍,按照朝規,墜主的座騎,律當賜死。此前北征路上,皇帝的「黑龍御駒」即以「無故」受驚,被喻為「不祥」而當眾賜死,遭致亂刀分屍。索雲驚心之下,亦動了殺馬謝罪之意。
  青鋼劍方自舉起,待向馬頸揮出,卻為高煦大聲喝住。轉過身來,直以為王爺盛怒下有所怪罪,索雲的頭垂下得更低了。
  「畜牲無知,何必與它一般見識?」高煦略似責怪地道:「再說,你把它殺了,讓我騎什麼?好糊塗!」
  「卑職護駕不力,請王爺降罪!」
  「算了,這也怪不得你,」他舉手當空:「要怪也只是這一天的烏鴉!」
  一面說,高煦轉向身側的紀綱,故作微笑著道:「烏鴉是不吉之鳥,眼前這番勢態,莫非顯示有什麼凶兆不成?」
  「殿下多慮了!」紀綱圓圓臉上興起了一番和煦笑意:「這裡的烏鴉是出了名的,其實烏鴉並不一定就是不吉之鳥,王爺可曾聽過,昔年漢朝大將軍衛青遠征西域,即曾得力於『烏鴉救主』,逐退匈奴強兵,這是史有記載的故事,可見烏鴉不是凶鳥,某種情況之下,反倒應視為『大吉』之兆呢!」
  高煦由不住哈哈笑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幾乎忘了這個典故!」高煦一時放言無忌道:「有朝一日,我登九五,定當頒賜天下,賜烏鴉為『護國靈鳥』,洗脫千百年來人們詬病為『不吉』的這個惡名!」
  「殿下金口玉言,靈鳥有知,亦當感恩報效了!」
  這麼一說,非但化解了高煦的怏怏不快,其實更似有喜。一旁侍駕的索雲,總算放下了那一顆懸著的心,情知主子真的不會降罪了。
  別以為高煦嘴裡說得漂亮,不會怪罪,還得要看他心眼兒裡的那股彆扭勁兒是否真地打消乾淨,要不然保不住還會「借題發揮」,慢說真的有所怪罪,像素雲這般自視甚高的當差,即使被王爺拉下臉來說上幾句,也是難以消受。不過眼前經過紀綱的一番巧言化解,高煦可是真的不存介蒂了。
  眼看著一天的烏鴉,經過一番鼓噪,漸飛漸高,叫囂著已自移飛別處。高煦這才含笑來到馬前,睇視著他所心愛的那匹黃龍坐馬,轉向索雲道:「這匹馬乃是萬歲在我十八歲生日時所賜,多年來我曾騎它立過許多汗馬功勞,靖難之役時,我父子曾一鞍雙乘的合騎過它,曾立過救駕的大功呢!」說時他手撫馬鬃,一霎間,目現慈暉,倒也不能以「一世梟雄」視之。
  「你記住!」他關照身邊的索雲道:「對此馬,隨時隨刻須心生愛惜,不可妄動殺機,誰要是傷了它,我可是不饒恕!」
  「卑職記住了!」
  一番虛驚,轉瞬煙消雲散。三個人陸續上了坐馬,經過前此一驚,紀、索二人再也不敢大意,雙雙策騎,趨附左右,三人駢轡前進。
  為討高煦的歡心,紀綱又鼓動如簧之舌,說了許多有關烏鴉的故事,什麼「慈鳥報主」了,「靈鴉孝母」了,甚至連什麼「慈鳥復慈烏,鳥中之曾參」的前人絕句也背了出來,倒也難為了他,至此,高煦心中最後的一點不快,也打消乾淨。
  好在此行不急,時間有餘。春日正暖,和風廣被。三匹馬緩緩前行,來到了一處街道當口,卻看見一處露店當前,酒幟高飄。
  高煦的興致甚好,不覺勒住坐騎道:「下來歇歇腿吧!」
  索雲擔心地道:「王爺要喝酒?」
  「不不!」高煦說:「只喝碗熱茶就得了!」
  說話時,紀綱早已把那間露店打量清楚,倒也不足為慮。高煦卻已興致甚高的策馬來到近前,三個人一齊下了馬,由索雲就手拴在馬樁上。
  冷落的座頭上,只有一個黃衣道人在位,桌子上擱著一個大紅葫蘆,桌上杯盤狼藉。那道人酒足飯飽,竟自伏身桌上睡著了,發出了極大的鼾聲,為如此冷靜的氣氛,增添了一些生態。
  三人落座,即有一個跛足老者上前招呼。高煦要了茶,問知老者有新鹵的野味,便叫了一些,紀綱與索雲護主有責,也不敢喝酒。破腳老者卻也看出了三人氣勢不凡,不敢怠慢,慌不迭親自打點。
  所謂的野味,卻只是一大盤新鹵的斑鳩、雉雞。高煦笑道:「這樣就好!你們也不要拘束,我們這就用手撕著吃吧!」隨即撕了一大塊,入口大嚼起來。
  紀綱吃了一塊,點頭讚道:「味道不錯!」
  索雲卻不便放肆,高煦讓了幾回,他也只是欠身答應,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慢慢嚼著。卻把一雙眼睛頻頻向隔座上那個道人望著。
  高煦吃了一隻斑鳩,偏看道人座上,笑道:「好香的酒,我們也叫些來喝!」
  索雲方待招呼,跛腳老人卻是聽見了,上前笑道:「這就沒法子了,這位道爺的酒是自己帶來的,小店有自釀的『綠豆燒』,只是比起這位道爺帶來的酒,勁道卻是差多了!三位可要嘗嘗小店自釀的綠豆燒?」
  高煦道:「原來這樣!」指了一下道人桌上的那個大紅葫蘆說:「他一個人哪裡吃得這麼許多?去,拿過來給我們各人斟上一碗,給他些錢也就是了!」
  跛腳老人怔了一怔:「這個……卻要問過他本人才行……只是他卻睡著了!」
  才說到這裡,道人鼾聲忽然停住。接口道:「哪一個說我睡著了?」
  跛腳老人笑著道:「原來道爺是醒著的。」
  道人說:「哪一個說我是醒著的?」伸了個懶腰道:「前一半是真的睡了,後一半卻是被人攪了,似睡不睡,還想打個盹兒,偏偏犯了小人,又為你這個老鬼給吵了,看來是睡不下去了!」
  索雲聽他口沒遮攔,生怕主子怪罪,臉色一沉,正要向道人喝斥,卻為高煦目光止住,敢情他這會兒興致很高,道人雖是口沒遮攔,他卻並不怪罪。
  高煦非但不與怪罪,反倒笑了,「這位道長倒會說笑,倒不是我們吵了你,實在是你葫蘆裡的酒,香氣四溢,引動了我們的酒興,說不得向你討些來吃了!」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三人這才看清他的真面,原以為對方道人一副橫眉豎眼的凶相,卻竟是個眉發修秀,皮膚白皙的斯文賣相。三綹鬍鬚,尤其瀟灑。想是忌其過長,特意配上個黃玉結子,將長鬚綰住,理了個糾兒,這麼一來倒顯得清爽。
  聽了高煦的話,他的睡意竟然全個打消,一雙長眼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這麼一說,倒是我的不是了,不怪你們攪了我,倒是我的酒香,引了你們,罷罷,天下事原本就扯說不清,既然如此,我就向三位賠上個不是吧!」
  紀綱瞇眼笑道:「哪個要你賠不是,我們只是要喝你葫蘆裡的酒,嘗嘗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道人鼻子裡「哼哼」兩聲,卻連正眼也不看衣著華麗的紀大人一眼。
  「不巧得很!」道人說:「酒是有,只是剩下不多,怕是連半碗都不到。」
  跛足老人忙自遞上酒碗,索雲接過來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行遞過去。
  黃衣道人搖了一下葫蘆,看向高煦笑道:「不是我誇口,我這酒只怕走遍天下,也難吃到,性子可是烈得很,沒有酒量的人一口也就倒了。足下英武蓋世,看來半碗也還當得,多了我也沒有了。」一面說著,隨即打開了葫蘆,先自在自己酒碗裡倒滿了一碗,才在高煦碗中盡數傾入,果然只是半碗就已告罄。陣陣酒香,隨風四溢。
  座上高煦,連同紀、索二位,都可當得上是個「飲家」,只嗅著了味兒,即可斷定老人所說不假,果然是性子極醇的烈酒,卻是芳香撲鼻,俱不禁興起了一番酒興。
  黃衣道人放下葫蘆,自己捧起了面前酒碗,先顧自己的一連喝了幾口,才自放下道:「你就嘗嘗吧?」
  跛足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酒端到了高煦座前。
  索雲道:「慢著!」接過來低頭細看了又看,只見酒色略呈淺黃,卻清瑩澈底,狀若琥珀,除了一股醇厚的酒香之外,辨不出一些異味,他仍然還不放心,待要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入酒試探,一旁的高煦卻已不耐,伸手把酒接了過來,「道長飲得,我也飲得!」
  端起來喝了一口,大聲讚道:「好酒!」
  黃衣道人冷眼旁觀,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不怕酒裡有毒?」
  話聲方歇,索雲已霍地站起,叱道:「大膽!」
  卻為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不自禁地又緩緩坐了下來。高煦遂即一笑道:「道人你說笑話了,一來你我素不相識,井無仇恨,二來你相貌慈善,卻不似為惡之人,三來這酒你已經喝過了。」
  道人冷笑道:「素不相識而遭毒手殺害的人多得是,仇恨之一說,卻也不無盡同,有人為報家仇、國仇,所謂替天行道,卻是時有所見之。」
  高煦神色為之一變,卻是沒有發作。
  黃衣道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呵呵一笑,又接道:「至於說到貌相慈善,足下豈不知『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麼!有些人儀表軒昂,身屆廟堂,卻免不了禍國殃民,殘民以逞,更是所在猶多。古來昏君,哪一個不是儀表堂堂?卻又行事多乖,這類人如遭殺害,正是百姓黎民之福,即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壯土你道是也不是?」
  一席話說得高煦臉上變色,緊依著他身邊的索雲,更不禁怒形於面,在他看來對方這個黃衣道人,說話已十分露骨,王爺一時大意,飲下了他的毒酒,怕是性命休矣,一時忍不住,待將出手向對方發難的當兒,卻為高煦暗中一隻手壓住了他的起勢。
  索雲怔了一怔,轉向高煦看去,只覺得他一張臉赤若硃砂,顯然酒性所致,只是一雙眼睛,依然光華的的,精氣逼人,不見一些兒混濁。
  一旁的紀綱卻已查知在先,見狀一笑道:「王爺酒性極好,素有『滄海之量』,你道這區區半碗酒,就能醉倒了麼?你放心吧!」
  聽紀綱這麼一說,索雲才算放心了。
  「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道爺身在江湖,心在黎民社稷,令人可敬!我拜領了!」一面說,高煦舉起酒碗道:「敬你一碗!」說著雙手捧碗,將剩下的小半碗,一古腦全數喝了下去。黃衣道人點頭道了聲好,一口氣也將面前酒喝了個精光。
  哈哈一笑,他目光灼灼地視向高煦道:「你的酒量不錯,不要小著了我這半碗殘酒,如果沒有相當酒量的人,卻是萬萬當受不住,挺得住可就妙用無窮。想喝我這個酒的人可多了,無如我這個人小氣成性,看不順眼的人,就是他拿上一大把銀子,也休想嘗上一口,一些為虎作悵的勢利小人,也只能嗅嗅味兒罷了!」說時酡顏乜目,看了一旁的紀綱一眼,雙手扶案,由不住宏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說白實在已是再明顯不過,分明指明了紀綱就是勢利小人,再糊塗的人也能明白。偏偏紀綱這隻老狐狸,竟是好涵養,依然故我,甚至於臉上顏色都不曾變一下。
  黃衣道人別看身材不高,更不粗壯,這幾聲笑,卻是極為洪亮,大有「響遏行雲」之勢,聲浪沖激之下,茅篷幾似無能覆蓋,簡直要掀了開來,直震得在場各人耳鼓雷鳴,嗡嗡作響。
  高煦聆聽之下,由不住轉目紀綱,由於後者精於武術內功,為人精明幹練,閱歷又豐,或許可以看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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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53:12
  紀綱表面上看來,雖是不動聲色,其實卻一直在極為仔細的觀察著這個道人。其實在雙方見面之始,他已看出了道人絕非尋常,只是一任他搜索枯腸,翻遍了記憶所及,卻也找不出一點有關眼前道人的任何線索。話雖如此,他卻對道人抱著極大戒心,生恐索雲護主心切,一時輕舉妄動,造成不可收拾局面,當下忙自以目視意,暗示索雲不可出手。
  索雲雖沒有紀綱那般心機,卻也不是莽撞之人,這時聽得道人宏量笑聲,料定了對方道人必非等閒人物,只是卻一時拿不定他的心態意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深知紀綱一身武功了得,眼前有他與自己二人保駕,料無差池,只看對方道人進一步行動如何,再行定止。
  黃衣道人笑聲一頓,卻將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直直向著高煦望去。
  高煦不明所以,亦瞠目以對。
  道人忽然收回了凌厲目光,一派溫文道:「嘗聞足下力能伏虎,有過人之勇,今日一見,實可信也,以之衛國,原是棟樑之材,只可惜了,可惜了!」一連說出了兩個「可惜了」,然後搖頭不語。
  高煦怔了一怔,心中好生不解,正待開口,身邊的索雲已忍不住叱道:「道人,留心你的嘴,你要小心說話!」
  黃衣道人哈哈一笑,說:「這麼說,我是唐突了貴人,便不說了!」一面說著,隨即站起身來,那樣子像是招呼店家算賬離開。
  高煦見狀忙道:「道人且慢!」
  黃衣道人一怔道:「怎麼,你不叫我走麼?」
  高煦一時福至心靈,起身笑道:「我看道爺你大非常人,方才數言,已見高明,實不相瞞,我便是當今的漢……」
  話方到此,道人忽然發出了一陣驟咳,競自將高煦待說之言給岔了過去。「是了,是了……」道人咳了一陣,才自喘道:「這趟沙漠之行,受了寒,竟是老好不了,足下不要見怪。」話聲一頓,才自含笑接道:「今早出門,喜鵲兒喳喳叫個不已,我就知遇見了貴人,看樣子這一頓吃喝是有人要代我開銷了!」
  高煦道:「我有一言,要向道爺請教,還請不吝賜教,慢說是一頓吃喝,便是黃金千兩,亦當雙手奉贈!」
  黃衣道人略略點頭道:「這麼說,今天這位貴人,便是應在足下你身上了,千金一言,天下哪裡有這麼好的買賣,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說時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卻把一雙眸子,頻頻在高煦臉上打轉。目光之犀利,較諸先時咳喘,簡直判若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高煦一念之仁,終為自己解除了眼前一步大難,也是他命不該絕。不知何故,對於眼前這個道人,自見面之始,即似有一份親切,四目互視時,對方道人那雙斑白長眉,更不禁觸發了他一絲妄想,竟好似哪裡見過,偏偏難以捉摸。
  「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時辰一到,道人可是非走不可了!」一面說時,道人那一雙看似深邃的眼睛,隨即微微閉攏。
  高煦一笑,恍然若驚道:「且慢,我與道爺你以前可曾見過麼?」
  道人冷冷一笑道:「不為當年那一面,哪來今日之會?罷了,罷了,你固冥頑,我又奈何?」說時已自位上站起,嘻嘻笑道:「千金賞銀,留待以後再取,這頓飯錢,就由你代我開銷了!」
  一面說著,已由座上拿起了那個朱漆大紅葫蘆,正待背向身上,不知何故,卻又放下來,搖了搖頭:「已經空了!」說著,卻將那個大紅葫蘆置向桌上,偏頭對甫自外出的小二道:「我這葫蘆先放在這裡,動不得,回頭我再來拿。」眼光一轉,再次盯向高煦冷冷說道:「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謙,這『愚』、『讓』、『怯』、『謙』四個字,足下如能謹守,未來歲月,尚有可為,否則的話,即使能平安躲過今日之難,卻也來日不多,你固孽自由取,我亦莫能為力!」
  說到這裡,重重歎了口氣,道了一個「難」字,向著高煦略一顧盼,道:「走了!」逕自轉身自去。一面向外步出,嘴裡卻喃喃吟道:「煮豆燃箕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孰料今朝鼎中亡。」
  高煦聽在耳中,心頭猛得一驚,不覺發起呆來。再看對方道人,黃衣飄飄已然行至林邊。
  那位身當錦衣衛指揮使的紀綱,看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陡地在桌面上力按一下,身勢電掣而起,閃得一閃,直循著道人背影追了過去,雙方勢子都似極快,一徑地沒入林中。
  索雲原來亦沒有打算放過那個黃衣道人,這時目睹著紀綱出手,情知他身手高過自己甚多,那道人料必討不到什麼好來,自己護駕要緊,也就沒有輕舉妄動。
  漢王高煦一個人兒自在發著呆,腦子裡卻回想著道人臨去時自吟的幾句詩文,不覺悚然有驚,久久不能置言。
  (作者按:根據明史所記,永樂帝於申辰年死於北征方歸,太子高熾即位,只一年即亡,宣宗瞻基即位。次年,漢王高煦即在樂安造反,帝親征,煦不敵而降,被擒於逍遙城,覆以巨鼎,外燃柴薪,鼎赤紅,高煦全身焦炙而亡,那一年歲當丙午,正是羊前蛇後。)
  高煦恍然警覺時,才發覺到對方那個道人,早已不知去向,就連身邊的紀綱也已無蹤。
  「紀大人追他去了!」索雲小聲地說。
  話聲方輟,只聽見「嗤」的一聲,一縷疾風,直射眼前,高煦方自看清,像是一截枯枝,直向自己臉上射來,身邊的索雲早已不待招呼,右手翻處,發出了一股疾勁掌力,將來犯的那截樹枝擊落地面。
  不要小瞧了這截枯樹枝,在對方真力灌注下,即使較諸鐵物利刃並無少讓。
  「王爺小心!」嘴裡叱著,右手探向腰間,陡地向外一揚,錚然作響中,已把一條銀光燦然的「十二節亮銀鞭」提到手中。
  索雲的動作實在已夠快的了,只是暗中這個人的動作較他更快。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嬌叱,一點銀星,直取高煦面門,索雲眼明手快,十二節亮銀鞭霍地向外一掄,「叭」的一聲,已把來犯的這點銀星捲到半天之上。
  只是來者少女伎倆何僅如此?索雲亮銀鞭方自掄出的一霎,面前人影倏閃,一條纖瘦人影,挾著大股勁風,陡地已襲向眼前。
  好快的身法!索雲簡直連對方到底是個什麼長相還沒看清,掌中那條「十二節亮銀鞭」,已被對方抄到了手上。
  來人少女,顯然身手絕高,索雲根本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為鞭身所透過來的一股巧勁,把身子挪出了三尺開外,緊接著掌心一陣子發熱,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驚慌失措的一霎,索雲才自看清了來人,竟是個細腰豐臀,紫衣長軀的姑娘。對方少女這張臉,對於他與現場的高煦來說,尤其似曾相識,一經映入眼簾,頓時憶及正是那日在高煦府第,飛刀示警,險些令高煦命喪黃泉的少女。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啻使得高煦大吃一驚,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
  紫衣少女動手之前,己似成竹在胸,眼前索雲,根本就沒有看在她的眼裡,右手抖處,亮銀鞭錚然作響聲中,已點向索雲面門。
  一股尖銳勁道,透過了亮銀鞭的鞭梢,直向索雲臉上襲來,這種純然出自體內的內氣真力,自非尋常勁道可以比擬,若為它點中面門,索雲這條命可就登時了賬。索雲當然知道厲害,猛地向後一個急收,飄出七尺開外。
  紫衣少女其實無意取他性命,一招逼退了對方,身勢如狂風飛絮,起落間已襲向高煦當前,亮銀鞭「嘩啦」一響,抖了個筆直,不啻是一口青鋼長劍,直向高煦分心就刺。
  高煦乍見對方紫衣少女,陡然想起了那日飛刀臨身一幕,頓時魂飛魄散。果然對方姑娘是衝著自己來的,偏偏紀綱追敵未返,索雲更不是她的對手,眼看著性命不保,急切間信手抄起了一條板凳,猛力向外掄出,嘩啦一聲迎著了對方來犯的亮銀鞭鞭身。值此同時,他身子再也不敢少留,猛地一個翻身,越過了桌子,撲出丈許以外。
  須知高煦自幼好武,雖說未經名師指點,到底也有些根基,情急亡命之際,焉敢不全力施展?眼前這一撲,已施出了全力,待將第二次騰身縱起時,其勢已是不及。
  猛可裡,一縷尖風直迫咽喉,面前人影倏閃,紫衣少女已當面而立,隨著她的出手,掌中十二節亮銀軟鞭,宛若一根銀棍般抖得筆直,已指向高煦咽喉。
  情勢之險迫,已是無能挽回。
  高煦只覺得喉頭一緊,說不出的一陣子刺疼,登時動彈不得,垂目下視,對方手上長鞭,恰似一口長劍,只差著半寸距離,就將刺破自己喉嚨。卻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氣,透過筆直的鞭梢,霎息間已自傳遍了高煦全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隔空點穴」手法。
  此時此刻,高煦已無能作出任何反應,全身一如泥塑木雕,呆立當場。那一旁索雲原待撲上,拚死護駕,目睹及此,嚇得打了個哆嗦,登時站住不動。
  紫衣少女娟秀的臉上,無疑是殺機迸現,「朱高煦,你多行不義,今天就認了命吧!」
  話聲一頓,杏眼圓睜,正待施展內氣功力,貫穿對方咽喉,使他濺血當場的當口兒,陡然間,三片飛葉,無風而至,一經入目,己現眼前,其勢絕快,倏忽而至,一上二下「品」字形,陡地已臨眼前。
  紫衣少女那麼精細之人,卻也沒有想到咫尺間,突然藏伏著這等高明人物。
  眼前形勢,簡直出人意料。厲害的是,這片飛葉上,凝聚著內行人萬難忽視的「至柔」力道。紫衣少女果真無視它的存在,殺死高煦,固如反掌,本身卻是萬難逃開這一上二下三片飛葉的厲害殺招。
  萬般無奈,她撤開了手上軟鞭,腳下輕點,嫩柳快風也似地退開了三尺以外。
  即使是這般退勢。她猶能有餘力,再一次向高煦施出殺手,旋身出掌,「呼」大片掌風裡,迎向三片飛葉,同時間,右手的十二節亮銀鞭,再一次揮出,撥風盤打,直向高煦頭上揮落。
  雙方距離固不若先時之近,只是在她內力灌注之下,鞭上勁道,足可照顧到丈許內外,高煦仍難脫逃。
  千鈞一髮,忽有人閃身而出。像是飛鴻一片,長衣颯爽,陡然間已介乎高煦與紫衣少女之間,手掌輕舒,如鶴下啄,只一下已拿住了十二節亮銀鞭的鞭梢。
  一襲灰衣,萬丈豪情,正是浪跡流花河,日作高歌狂舞的君無忌。
  對於現場各人,君無忌的這張臉都不是陌生的。
  高煦原以為難逃一死,怎麼也沒有想到,危機一瞬之間競會為人所救,更不曾想到救自己的這個人,竟然會是自己意欲殺害的君探花。根據紀綱所顯示的最新資料,如果十足徵信,那麼眼前的這個君探花,更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實在的姓名應該是朱高爔。基於以上因素,高煦在乍然目睹君無忌的一霎,內心之怯虛、震驚,實可想知,一霎間臉色大變,「啊」了一聲,足下一個踉蹌,一連後退了兩三步,才自站住。
  也就在這一霎,人影交晃間,紀綱、索雲雙雙飛身而前,一左一右攔在高煦正前。
  紀綱一時大意,只顧追躡前行的黃衣道人,險些使高煦喪命鞭下,目睹這一霎現場的錯綜複雜,這位錦衣衛的指揮使也不禁驚悸萬端,神色突變。
  由於君無忌、紀、索三人的先後出現,總算解救了高煦的一時之危,至此這位年輕的王爺才略顯鎮定,稍緩顏色。
  君無忌卻連正眼也不向身後三人看上一眼,炯炯目神,直直地向著眼前的紫衣少女注視著,「姑娘留情,且放過他這一次吧!」
  紫衣少女發現到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君無忌,確是吃驚不小,「咦,是你!」她頗為驚異地道:「為什麼你要救他?」
  「不是我救他,是他!」目光一轉,注桌面上的那個大紅漆葫蘆。群無忌輕歎一聲,道:「這位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紫衣少女這才注意到了,怔了一怔:「海道人!是他?這又是為了什麼了」
  一霎間,她臉上瀰漫著費解與迷惑,這個海道人她雖不相識,但是與師門的淵源卻是很深,並悉知乃當今天下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其怪異行徑與一身卓然傑出武功,即使較之義母李無心也未遑多讓。武林中有一項不成明文的義氣,彼此之間,即使並不相識,只要年道相若,受人敬重,相互交接應對,理當都有一份尊重。況乎這個傳說半生遊戲沙漠的道人,足跡絕少沾履中土,既來必當有因,更何況他與搖光殿尚有一番淵源,果真他插手其間,料必有非常原因,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不能不買。
  沈瑤仙略一思忖之下,隨即暫時打消了對高煦猝起的凌厲殺機。
  時機一瞬即失,其實錯過了方纔的一霎,即令沒有海道人的出面干預,也萬難成事,君無忌的態度,更是諱莫如深,對於這個人,她含蓄著極微妙的感情,友乎,敵乎,尚在未知之數。
  把眼前這般錯綜複雜的心態略略盤算,沈瑤仙臉上隨即現出了盈盈微笑:「既然連海道人和你都出面為他求情,今天也就罷了。」接著她臉色忽然一冷,寒著臉向一旁的高煦道:「我們以後總還會再見面的,望你善自珍重。」目光略轉,看了各人一眼,向君無忌點了一下頭,倏地轉身自去。
  君無忌突地轉過身來,直視向當前的高煦。後者頗似吃了一驚,接著尷尬地笑了幾聲:
  「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見了你,君朋友,咱們很久不見了,幸會,幸會!」
  說話之間,紀綱、索雲雙雙邁前一步,護侍著居中的高煦。一臉福態的紀綱,自從追尋海道人轉回之後,始終不發一言,像是悶悶不樂,料必在與海道人的接觸裡沒有討得什麼好來。
  君無忌果真有發難之意,對方雖合三人之力,亦難操勝算。他卻計不出此,冷峻的目光,含蓄著隱隱的敵意,靜靜地由高煦進而紀綱臉上掃過,再視向桌面那個紅漆的大葫蘆,一言不發地便自掉身而去。
  三個人一時無言,眼睜睜地看著君無忌離去的背影。表情各異,其實皆有憾焉。
  「這個人太可怕了!」高煦冷笑著道:「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那雙眼神卻比寶劍還要鋒利。」
  索雲躬身道:「卑職護侍不力,王爺受驚了!」
  「受驚?」高煦臉色極為深沉:「你說得太客氣了,要不是姓君的救了我一把,我這條命還能活到現在,索頭兒,你的差事可真是越當越回去了。」
  跟了他好幾年,索雲還是第一次發現王爺用這種神色跟自己說話,一時益覺羞愧,嘴裡一連串地應著,一時連耳根子都臊紅了。
  「紀指揮!」高煦的一雙眼睛卻又轉向紀綱:「你不是說這個君探花即使沒有死,也動不了啦?今天看起來卻像是一點事也沒有,這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重重地歎了口氣,面有愧色地道:「卑職也正在為此事納悶。王爺但放寬心,這件事容後卑職自有交代,且先任他逍遙幾天吧!」
  聽他這麼說,高煦也就不再吭聲,話鋒一轉道:「至於剛才那個黃衣道人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頓時現出了一些尷尬神色,停了一會才冷冷說道:「卑職聽說過他,原來他就是海道人,這人與王爺頗似有些淵源,只是行蹤詭異,卻也不能不防。」冷笑了一聲,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按說他剛才尾隨著對方那個黃衣道人,耽擱甚久,必有所見,或有接觸,這時卻是隻字不提。高煦心中存疑,忍不住正待詢問,卻聽得身後一個冷峻口音道:「紀大人所見甚是,只是這個人暫時還招惹不得。」
  緊接著竹簾子「嘩啦」一響,卻由裡面走出一個梟面鷹眼的瘦長漢子。
  高瘦的個頭兒,一身月白綢子直裰,卻在腰上加著一根五彩絲絛,那麼黝黑黝黑的膚色,真個「面若鍋底」,在高聳的雙顴之下,那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每一顧盼,都似有勾魂攝魄的凌厲險惡。
  原來這酒店,裡面還有一個隔間,不喜歡露飲的朋友,盡可在裡面坐,只是看來不雅,格調不高而已。
  這個人顯然來了有一會了,只是一直在裡面沒有出來而已。說話之間,這個黑面瘦長漢子,已來到眼前,向著紀綱抱了一下拳,叫了聲「紀大人」,卻把一雙璀璨眸子,直直視向高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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