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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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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6:55
  熄了千里火,沈瑤仙心裡通通直跳,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過。抖著手,先用自己的絲帕,把他臉上的汗漬擦淨了,試試出息,像是還有口氣兒,只是出入極微。這個意外的發現,頓時使得她神情一振,慌不迭由身上取出了自備的「搖光殿」靈藥——「小還金丹」。看看所剩不多,只得數粒,費了半天的事,才把他閉著的嘴張開,一古腦把瓶子裡剩下的藥,全數都倒了進去。
  君無忌身上還在淌血,「呀……」這可叫沈瑤仙著了難。方才君無忌雖然自行點穴止血,無如後來連施氣功,自行衝開了關竅,是以流血不止。
  沈瑤仙只見流血,卻不知傷在何處,非得脫下他的衣服,細細觀察不可。為此她著了一陣子難,想了想,終究是救人要緊,別的可就顧不了許多,當下躍身而起,先把敞開的窗戶關好,拉上窗簾,身子落下之後,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衣服,倒是不費事就找著了他肋間的一處劍傷。真沒想到,他的傷勢如此之重,看來是傷及內臟要害,這就難怪了。
  沈瑤仙吸了口長氣兒,鎮定著先把他外傷附近的穴道一一封閉,惴測著他受傷的部位,可能是肝臟附近,果真要是傷了肝,那可就……想著想著,只覺著鼻子一陣子發酸,熱淚由不住簌簌直淌下來。
  她隨身還有一小瓶「搖光殿」秘製的止血生肌妙藥,一直帶在身上,從沒有用過,更不知它的靈效如何,一經觸念,忙即搜出,當下打開瓶蓋,小心地在他傷處附近倒了許多。
  這藥效頗是奇妙,才一沾著他的傷處,即泛出了一層白色的極小泡沫,很快的即把傷處附近掩住,竟是不留下一些兒縫隙。
  沈瑤仙看了心裡動了一動,終不知是否奏效?當下她找著了可能是皇帝專用的布巾,把他身上血跡擦了擦,且把黃綾被單,權作是裹傷的布帶,小心地為他包紮一通。這些工作雖是細小瑣碎,但因提心吊膽,心裡又有一份牽掛,做來甚是累人。一切就緒,她臉上也見了汗,伏在君無忌心口上聽聽,那顆心倒是不緩不急,有一下沒一下地跳著,何以他到現在還沒有醒轉過來?可真叫急死人!
  夜當已深了。皇宮內院由於地方過大,雖然經過方才天翻地覆的那種折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時隨著時間的漸晚,又似回復到原有的寧靜。也不知外面怎麼樣了?
  琉璃燈盞無聲地燃著,小小的火焰在澄黃的琉璃罩裡時聳又縮,像是施出了渾身解數,由此而泛出的光彩,便自多彩多姿,很容易吸住人的眼睛,倏即發覺時,卻已是視線混淆,眼前金星亂冒。
  「唉……」從來少愁的姑娘,自從上一趟江湖回來,竟然也學會了歎氣。燈下,她再一次地向無忌打量著,對方已不再是「陌生」的人了,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內涵,他的作為武功,都已是自己所深深熟悉,乃至才會贏得自己一腔愛慕。
  然而,他卻仍然還是「陌生」的,他的出身、來歷以及師門……甚至於「君無忌」這個名字,都值得懷疑,諱莫如深。至今仍不為自己所知,這麼說起來,自己對於他,仍然還只是知道得那麼少,何以他就有那麼一種力量,能夠把自己深深地吸引住?
  這番感觸其實早在乍見之初,便已有了感覺,如今更是深陷泥足,難以自拔。真是說不清的,總像是他的那張臉在哪裡見過似的,便是那番冥冥中的「似曾相識」,排斥了自己對於他的少女矜持,乃至於演變到了今日這般下場。如今是想忘,忘不掉,想捨,捨不得。
  站起來走了幾步,一隻手按向牆壁,神情所顯示竟然大為失措,彷彿整個心都亂了。
  「君無忌,你可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康復,快活過來吧……」像是唸咒兒似地,心裡一個勁兒地這麼嘀咕著,整個身子都彷彿已然虛脫,竟似亂了方寸。
  她這裡聲聲祈禱,情寄無助,卻聽得身後窣窣聲響,頗似有了異動,緊接著傳出了君無忌的一聲呻吟。沈瑤仙呆了一呆,簡直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霍地轉過身來。果然是君無忌。像是剛由昏迷中醒轉,睜著一雙朦朧的眼睛,正在各處轉動著。
  「你……醒了?」像是一陣風似的,沈瑤仙忽然來到了他眼前,掩不往的喜悅之情,卻在雙方目光接觸的一瞬,才自抬回了少女的矜持,一時間便緋紅了臉,頗似難以自處地看著對方發起呆來。
  霎間的寧靜之後,君無忌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微笑,無疑的,這個時候,能夠看見沈瑤仙這張清新可人的臉,使他由衷的感覺到快樂欣慰。
  沈瑤仙往前走了一步,挨近到他身邊,蹲下身子來:「剛才真嚇死我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現在慢慢地聽我說,不要急,不要害怕……」
  君無忌不由自主地綻現出一絲苦笑。沈瑤仙這才覺出來自己語態有異,竟似把對方當作一個無知的小孩,自己的口氣更像是一個大姐姐那樣的自然,以君無忌那般功力、內涵見識,豈能沒有自知之明?顯然他對於自己的傷勢,已瞭然胸中,才會緊閉雙唇,一言不發,以使真息不致外洩。
  「你的傷勢極重,又失去很多的血……外面的穴道已為我用閉穴手法封住,可是裡面到底傷在哪裡,我卻是不知道,只有靠你自行試著以真氣處理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表示她言之有理。
  沈瑤仙含笑道:「我已經給你吃下了搖光殿的『小還金丹』,藥效極強,對你氣血應該有很大補益,剛才我擔心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能運功自行調息,致使藥力不彰,現在你醒了,這就好了,回頭等藥性發作,你見機用功,我再從旁助你一臂之力,定然大見功效,所以你用不著擔心。」
  君無忌略略地又點了一下頭,眼神裡流露出由衷感激,或許他急欲知道如今身在何處?一雙眸子隨即向四周移動過去,當他看清了這間房子裡的一切擺設之後,由不住大大現出了驚詫。
  「你奇怪吧!」沈瑤仙微笑著說:「這是皇帝的書房,我們還在皇宮!」
  君無忌眼神立時顯出了詫異。
  「最危險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沈瑤仙注視著他侃侃說道:「剛才外面鬧翻了天,我們這裡卻安靜得很,如果我當時背著你慌張地往外面跑,很可能現在還身陷重圍,你的傷又如此之重,是否能安全逃出,可就大有問題,還好,我事先發現了這個地方,人不知,鬼不覺,保證安全極了。」
  君無忌靜靜地聽她說著,對她的機智聰明,由衷讚賞,自從那夜雪山邂逅,雙方對劍之後,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再看見她了,只以為此後人天遠離,後會無期,即使有緣相會,再見面時是否還能保持著一份和諧?抑或是拔劍相向,拚個你死我活,可就不得而知。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般場合再次見面,承她的關愛,再一次救了自己,這該是多麼深摯的情誼,尤其是在於雙方基本上敵對的這個立場,突然而化此戲劇性的轉變,個中真情可就令人大堪玩味了。
  他的感觸透過了深邃目光,己是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過去,慧心如沈瑤仙,焉能會無所體會?她用一個會心的微笑,領受了他的知情。隨後她輕聲道:「現在距離天亮大概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以前,我們準可以離開,你大可不必擔心,只管運功調息,小心醫治你的傷吧。」
  一邊說,她已把一隻纖纖細手探出,輕輕握向君無忌右手脈門,隨即把本身內氣真力,緩緩輸出。頃刻之間君無忌全身已興起了洋洋暖意。
  原來大凡一個精於深湛內功的人,本身都練有一種屬於自身體能的「真氣」,也就是所謂的「內氣」真力。平日除用以護體強身之外,敵對時舉手投足,可以隨意施展,隨各人功力之深淺,對敵人構成不同程度的傷害,功力強者更能化虛為實,化柔為剛,所謂「持木為劍」、「掄衣成杵」,舉手投足制敵以死,更是不在話下。
  「真力」既有此神妙作用,自然被視為本身至寶,即使用以對敵,也不會輕易施展,如持以輸送外人,對於施功人本身,更有一定程度耗損,自為本身所力戒而不樂為。沈瑤仙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而眼前為了救助君無忌脫離危難,她卻也顧不及此,毫不自惜地慷慨輸送,使之流向君無忌體內。
  果然效果昭彰,片刻之間,君無忌的一雙眼睛裡已有了光彩,這一霎甚是重要,君無忌不敢失之大意,俟到對方真力輸送至一定程度,他本身真力亦隨之活躍而起,兩廂一經會合,霎息間形成了大股暖流,上下左右,在他全身上下連連迴盪不已。
  沈瑤仙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精湛,在如此傷勢之下,尚能有所運施,內心暗自欽佩。她忖度未來的半個時辰,將是對他安危有決定性的關鍵時刻,自己因不明他體內的傷勢如何,實在也無能幫忙,一切全在君無忌自己運功調息了。
  她因為運力輸送過劇,自身也感覺出十分疲憊,需要運功調息,當下緩緩鬆開了緊抓著對方手腕上的那隻手,一言不發地走向一張座椅,坐下來靜靜休息。
  這張座椅,顯然又是皇帝的龍座,橡木的把手椅腳,都雕著「龍」飾,坐處鋪著黃緞子的絲囊軟墊,十分寬大,正合適沈瑤仙盤膝靜坐。再看君無忌已然改了睡姿,變為側睡姿態,兩條腿一伸一曲,右手曲朧枕於頭下,一副從容優閒姿態。
  沈瑤仙卻識得這是一個「金剛臥禪」的運功姿態,試看無忌雙眼微闔,出氣和緩,尤其是髮鬢眉心各處,沁聚著點點汗珠,以此推想,對方正當運息打通全身關隘之緊要關頭。她因以猜想,君無忌當是在聚集真力,清理體內先時所積存的瘀血。這一步工作至為艱巨,設非有「氣返元虛」內功境界,萬難施展,看來君無忌必定是在盡力於此了,果真能把體內瘀血逼出體外,當可復元如初,否則情勢堪慮。
  心裡這麼盤算著,沈瑤仙暗暗寄以祝福,隨即盤坐椅上,自個運起功來。「搖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過盞茶時間,已自收到了預期效果,先時疲憊固己不再,通體上下更是無比舒泰,彷彿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舒服極了。
  這一霎,卻也正是君無忌的要命關頭。驀地,使她警覺到傳自君無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聲。沈瑤仙嚇了一跳,慌不迭轉臉看去。卻見榻上的君無忌,這一霎汗下如雨,一張臉漲得紅中透紫,兩隻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駭人。
  沈瑤仙「啊」了一聲,還不及跑過去的當兒,君無忌已自有了動作,隨著他半起的坐姿,嘴張處,一口怒血,箭矢也似地噴了出來。這口血足足噴出了丈許高下,砰然作響地擊向壁頂,剎那間怒血四濺,染紅了半邊壁頂,整個書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地朦朧,直把沈瑤仙嚇了個面無人色。
  緊接著驚嚇之後,她總算明白了個中原委,一時情發於衷地笑了。笑靨裡間容著哭泣,點點淚水順著腮幫子滑落下來,她是太高興了,為著君無忌的「起死回生」而慶幸,喜極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還是濛濛的一片夜色,看不見一絲兒曙意,只在遙遠的東邊天際,隱隱現著一線兒灰白,便是天亮的惟一見證與訊息。
  君無忌面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長劍插好背上,目視著瑤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可以走了。
  沈瑤仙原意像來時一般地背著他離開,她卻瞭解到君無忌萬萬不會接受,雖然他「瘀血」盡去,真氣內聚,已然脫險為安。到底傷勢至劇,非同小可,不宜過於勞動,只是對方的倔強,她深深瞭解,說了也是白說,不如順從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亂之後,紫禁城顯得出奇的安靜,偌大的皇城聽不見一些兒異音,偶爾迂迴天際的晨風,帶動著「叮叮」驚鳥銀鈴的小小聲響,使眼前的氣氛更沉靜、更單調。
  「記著,無論什麼人,天大的事,都由我來對付,你跟著我走就是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要出劍!」說著,她隨即站起身子,走向門邊。
  君無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著的竟是一襲赫黃「軟幘」,系軟帶,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隨便衣著,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適。彼此原有「父子」之親,一朝判袂,人天遠隔,殘酷的情勢發展,乃至於父子視同陌路,見面不識,臨別一劍,以生身之父手刃親子,世間淒涼之事,何過於此?想來更不禁為之心碎矣。
  以無比淒涼心態,忖度著此一父子血淚讎仇,君無忌一時心如刀絞。對於父親的辣手,他並無絲毫銜恨之意,卻以自己的悲痛遭遇淒涼身世,感到無比痛心。眼前待將踏出皇城的一霎,真個感慨萬千,今後他將不會再踏進這裡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思念中,他隨即探手入懷,不禁吃了一驚。沈瑤仙正待開門步出,見狀一怔道:「怎麼?」
  君無忌站起來道:「我原來的衣服呢?」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為這個。」隨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麼?」
  原來衣著染滿鮮血,隨便脫下,卷作一團,卻不曾留意,裡面竟裹著君無忌片刻不離,魂牽夢繫的東西。還好,那物什並不曾遺失,只是一半已為血漬所染。君無忌如獲至寶的搶到手裡,燈下展閱,發覺到慈母繡像,半為鮮血所染,只覺得一陣心痛,禁不住湧出了熱淚點點。
  沈瑤仙呆了一呆,緩緩走近過來道:「這是什麼?」彷彿看見是一幅石榴紅色的絹繡,上面繡著一個美麗的宮妝婦人,待將仔細看時,君無忌已小心捲起,放入懷裡。
  「一幅繡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無忌看著:「是誰?」
  君無忌看著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沈瑤仙才自發覺到事涉對方隱秘,儘管心裡無比好奇,卻也不欲再問,心裡七上八下,頗不寧靜。
  「這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他過去的戀人?」突然的這個念頭,連續衝擊心頭,一時間心裡怪不自在。女孩兒家心細如髮,特別是對於自己鍾情之人的感觸最稱靈敏,偏偏君無忌表情詭異,更自為此謎底加深了一層懸疑。
  沈瑤仙滿是狐疑地向他窺了一眼,暫把一腔疑團壓置心底,卻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繡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宮廷命婦妝著,倒與春若水今日身份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漢王貴妃,即使二人當初兩心相愛,今日情況,又焉能會有合好之理?卻又轉念那繡像看似陳舊,顯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漢王只不過是今年之事,這麼想來卻又似與若水不生干係,難道說他早在認識春若水之前,就已經有了戀人?真正費人思忖,想來氣餒。
  這番感觸,說來嘮叨,其實在沈瑤仙思索起來,不過是瞬息間事。外表亦不曾現出任何徵狀。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門前,沈瑤仙回看了一眼,說:「啊,我幾乎忘了!」身形輕晃,重返室內,將兩盞琉璃燈熄滅,再回來悄悄打開門兒一線,向外窺探一下,轉向君無忌說:「我們可以走了!」
  君無忌鬥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無異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馬首是瞻了。
  沈瑤仙點點頭說:「這條路我來時勘查過,你大可放心,還是那句話,你盡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齊的牙齒,映以星月,晶澤有光,頗有傳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個主意,由隨身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根絲絛。抖開來足有兩丈長短,一頭握在自己手裡,另一頭卻交給君無忌拿著。
  君無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隨即將絲絛一端緊握手內。
  原來沈瑤仙深恐他大傷未癒,功力不足,這根絲帶一來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隨時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應付,自是一舉數得。
  是時沈瑤仙己潛身門外,絲絛微抖,示意君無忌可以出來。
  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藉以掩身。二人佇立鼎前,略事觀望,這附近儘是高大殿閣樓影,陰森森不見人跡。
  沈瑤仙此前早已把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頗似胸有成竹。當下向君無忌點頭暗示,即速向右側方一叢花樹間快速行進。二人一前一後,相隔丈餘,行走於花間小徑,態度從容,並無鬼祟迴避形跡。
  御花園設計幽雅,松柏成行,花葉扶疏。其間不乏奇花異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卻無意觀賞。繞過了一排松柏,赫見一亭聳峙當前。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高冠峨服的大內衛士按劍侍立,想是對於逐漸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詫異,不約而同地步下亭階,並排而立地直向這邊望著,眼都直了。
  君無忌猜知沈瑤仙必將施非常之手,卻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內心略作提防,認準了左側方那名衛士,必要時可以出手助陣,以防其萬一逃竄。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二衛士由於立身明處,沈、君二人卻是由暗處來,只看見一個大概影子,根本分不清什麼路數。
  前行的沈瑤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罰他們站吧!」話聲以「傳音入秘」直送向君無忌耳邊,自不虞為人發覺。話聲甫出,右手輕起,意似掠發的招了一招,二衛士便自不再移動。
  這番出手,堪稱高妙之極,卻未能逃過君無忌的觀察之微。先者,在沈瑤仙手勢方起的一霎,兩絲流光,宛若一線自其指尖飛出,緊接著二衛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顫,便不再移動。
  敢情沈瑤仙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為「搖光殿」絕技之一,名喚「彈指飛星」,乃系極其細小的鋼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於十指尖端,一經內力灌注,彈指即出,強弱視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點「打穴」之外,內力深厚者,亦能於一彈之下,致人於死,妙在其體積過於細小,防不勝防。
  眼前兩名大內衛士,正是為這「彈指飛星」雙雙命中眉心穴路,兩衛士也不過僅僅覺得身上麻了一麻,隨即不能移動。君無忌看在眼裡,不禁暗自吃驚,沈瑤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歷次接觸裡,有所認識,然而眼前這般施展,所顯示的內氣真力,真正可以稱得「高明」二字,實已與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觀,這「搖光殿」秘功,誠乃深奧高超,卻又博大精深,眼前這位沈姑娘,必已盡得其殿主李無心真傳,弟子如此,師傅更是可以想知。
  這就不禁使他聯想到了那位至今還不曾見過一面的李無心,心裡不禁微有忐忑。
  實在說,由於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對方偏偏卻又諱莫如深遲遲不出,越是這樣,越帶給了君無忌內心無窮壓力,這看不見、摸不著的內心恐怖戰術、強大壓力,只怕是李無心根本就沒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對於君無忌這個人,一直是採取敵對態度,必欲置其於死地,那麼這個戰術的運用,實在極其成功,即使以君無忌這樣定力堅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漸漸感覺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運的安排,卻又何其微妙。儘管「搖光殿主」李無心的目前動向,諱莫加深,無論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與沈瑤仙,卻先後對自己都改變了敵態,更進而成了朋友。這麼想著,他心裡實在不無感慨,因以對眼前情深義重的沈瑤仙,更不禁興起了一種深深的感觸。這番感觸並不僅僅是「感激」而已,應有更深摯的情誼與內涵。當他定睛向沈瑤仙注視時,這番感受其實已無待言宣,早已借助於目光的傳達,傳送了過去,知情如沈瑤仙者,當能有所體會。
  沈瑤仙微微一笑,揚動了一下她黑而細長的眉毛:「這暗器的手法雖是殿主教給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卻嚴戒我不許施展,說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風範,今夜情形例外,你別見笑!」微微一笑,隨即移步前行。
  君無忌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搖光殿主」李無心為人之「一斑」,總算讓自己瞭解到所面對的這個未來大敵,最起碼具有君子的風範,比較起來,應該是易於防範,屬於「高尚級」應予尊敬的敵人一型。
  轉念中,二人已穿過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瑤仙在前,君無忌在後,這個走法,毫無疑問的後者乃是處於被「保護」的地位。君無忌自知無能應付大敵,難得佳人推心,也就甘於托庇,雖然他生性極是要強好勝,這一次在沈瑤仙的關懷之下,他竟然不再堅持,默默地承受了對方的好意關懷,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經驗。
  沈瑤仙前進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實極快,關鍵全在足踝之間,這類全憑真氣提聚運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動於靜,外表絲毫不著痕跡。
  君無忌傷勢未癒,自是不宜如此施展,當他腳下移動時,才自恍然覺出,透過手中繩索,傳遞過一縷真力,一經與體內氣息接合,立刻散佈全身。一時舉重若輕,用之於行走奔馳,更是得心應手,無需費力,即可與對方配合,快慢隨心,同時並進。
  前行來自在一處月亮洞門。沈瑤仙忽然定下腳步,君無忌原待以傳音提醒她注意,見狀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瑤仙再次舉步,若無其事的大步向門內穿入。
  對於沈瑤仙,君無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動。就在沈瑤仙腳下待將踏出洞門的一霎,兩口雪亮鋼刀,閃電交錯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快到極點,猝然加身,簡直不易作出任何反應。沈瑤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應變先機。驀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處。「哧一哧一」刀風兩縷,險乎其險的擦著沈瑤仙的鼻尖,直落下來,雖說險到萬分,畢竟仍然還是走了空招。兩名大內武士,無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趕緊向兩旁撤身,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包括兩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後的動靜,也早在沈瑤仙的算計之中,二武士抽身動作不可謂不快,卻是正中瑤仙的下懷。一口長劍恰於其時振腕脫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與二武士動作相當,二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然雙雙為長劍劈中。這一次格於現場情況,已無能手下留情,劍勢落處,血光迸現,雙雙正中面頰,怒血四濺裡,各自倒了下來,當場橫屍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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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7:09
  劍勢一出即收,沈瑤仙更不遲疑,快速向前踏進,反手一劍,劈向一叢金絲竹陰,長劍如虹,劃起了大片銀光。這一劍沈瑤仙忖度周密,掩身於金絲竹影裡的這個人,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簡直無能防備。「喳!」劍落復起,帶起了幾片細長的竹葉。掩藏於竹叢中的這個人隨即緩緩倒了下來。如果是白天,或許尚能看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而此刻黑夜,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死者當然是一名大內衛士,能夠在內廷禁苑當差,當然不是泛泛者流,這類人平素狗仗人勢,恃寵而驕,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幹了多少壞事,今夜碰在了沈瑤仙這個女煞星手裡,也算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瑤仙劍劈竹叢的一霎,君無忌已自有了警覺,倏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條疾快人影,直由斜刺裡猛速快竄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響聲中,一條鏈子銀槍已自抖出,槍身抖了個筆直,蛇形槍尖,直認著君無忌咽喉上直扎過來。
  君無忌雖是困於內傷不便有所施展,卻也不能站著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卻讓沈瑤仙搶了先著。
  隨著她折轉的身子,其實是身到劍到。連番的兇惡場面,已激起了她凌厲殺機,此時此刻,已無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掛銀河,身回劍轉,灑下了一天銀星。這人一隻軟兵刃,看看已將得逞,怎麼也沒想到殺招起自身後。為解君無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瑤仙竟自施展出搖光殿最稱厲害的「分光劍影」手法,強大的劍氣一時化作漫天劍雨,一古腦直向來人當頭罩落下來。這人突然警覺,其勢已有所不及,劍勢落處,怒血四濺,已自僕屍地上。
  這個四人一組的大內衛士,素日經過嚴格訓練,原來具有極度防阻敵對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見了沈瑤仙這等來自「搖光殿」的強敵,竟自如此不濟,一經交手,全數瓦解冰消。
  沈瑤仙劍下連傷四人,雖是迫於不得已,卻也不欲再多造殺孽,向著君無忌點了點頭,直趨向一條花間小徑,快速前進。
  在沈瑤仙內力援輸之下,君無忌乃自不曾落後,一陣疾行快奔,間或著幾處兔起鶻落的竄高縱矮,由於動作的快捷輕靈,總算沒有驚動其他大內衛士,盞茶之後,二人已潛身宮外。
  日出前後,二人來到城外一家豆漿店內進食。
  眼前座客零星。面迎著遠方宮城的高大牆影,血色陽光,在藍碧澄黃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織一片五彩斑斕。
  護城河的河水,蕩漾出一片橘麗,謎樣的波光裡,正有無數快船,來回奔馳,船上兵衛,全副武裝,戈戟在朝陽的映照裡,閃閃有光。
  顯然是昨夜事發,乃自有此番騷動。二人對視著,一時默默無言。
  小夥計送來油炸的「麻花兒」、大碗的豆腐腦和新烤的燒餅,都不是什麼出色的東西,只是在連夜奔馳打殺之後,吃起來卻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滿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小碟糯米飯,沈瑤仙才放下了筷子,卻發覺到對面的君無忌所食甚少,一碗豆腐腦只吃了一半,把個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兒似地就嘴嚼著。
  她隨即明白了,對方早已習過辟谷之術,只需日餐六氣,飲水即可,眼前大傷新愈,尤宜在內功方面調息鍛煉,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無忌平素內功造詣,原是極深,應在自己之上,有句話,她納悶兒了很久,一直都還沒有問他。
  「我一直忘了問你,是誰刺傷了你?傷得這麼重?」說時,她用著頗似好奇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下意識裡更似有一種讎仇,對於傷害君無忌的這個人,感到忿恨。
  只是被傷害的君無忌本人,卻似並無仇恨的顯示。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他搖搖頭,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態。
  「是高起潛?」
  君無忌又搖搖頭。
  「那會是誰?」沈瑤仙十分詫異地道:「難道皇宮裡還有更厲害的人?」
  君無忌原是不欲說出,只是敵不住她極欲渴望的眼神,終於吐出了實話:「是皇帝!」
  「啊?」沈瑤仙幾乎怔住了。
  「皇帝?朱棣?」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相信:「你是說皇帝他身上有功夫?」
  「那倒不是,」君無忌氣餒地搖搖頭:「是我一時大意,致為所傷,他心懷恐懼,只以為我將不利於他,這也怪不了他。」
  沈瑤仙聆聽之下,頗似詫異地打量著他,眼神裡像似忿怒,卻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點死在了他的手裡,居然還為他說話。剛才要是我在現場,這個昏君就是有八條命,也逃不過我的劍下。」
  這個論調,使得君無忌微吃一驚,自然的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時,各以「昏君」稱之,即使所顯現於眼神的憤恨不屑,也極為彷彿。這便使君無忌猝然驚覺到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們手裡,必無倖免。雖然只是一個假設的聯想,也為之吃驚不小,一時毛骨悚然。偏偏卻不知如何分說,只是看著對方發起怔來。
  沈瑤仙蘭心蕙質,立時有所發覺。
  「你好奇怪。」她倏地睜大了眼睛:「看你樣子,你對這個昏君,好像很有不捨。難道這次進宮,你不是來殺他的?」
  君無忌搖搖頭說:「我從來就沒有動過殺害任何人的念頭,對皇帝也是一樣!」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
  「只是想看看他,順便向他打聽一個人,如此而已。」
  「噢……」沈瑤仙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微微在對方臉上轉動著:「原來是這樣。」她很想問對方這個要打聽的人是誰?然而,毫無疑問的,這是屬於對方的私事,話到嘴邊,終是沒有出口。
  只是這個謎團卻深深記在了她的心裡,早晚她一定會知道,即使對方不說,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會知道,已經有數不清的事情,證明她這個信念,這一次對於君無忌,應該也是不會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沈瑤仙臉上顯現出一種礙難,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覺到這幾句話是否應該出口?是不是應該在現在告訴他?
  君無忌卻已經有所會意,「我正在等著你告訴我!」君無忌淒涼地笑了一下:「為什麼你又不說了?」
  「我想……」沈瑤仙若無其事地笑著:「也沒什麼啦,不關緊要的事。」
  「真的不關緊要?」君無忌看看她搖了一下頭:「你用不著騙我,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微微一頓,他隨即說道:「是不是你義母『搖光殿主』李無心已經離山了?」
  沈瑤仙頓時一驚:「咦,你怎麼知道?」
  「這就對了!」君無忌笑道:「我知道她會來的,只是沒想到她來得這麼快!」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瞭解她。」說時,她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抹沮喪,輕輕地歎了口氣,即把眼睛看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看向君無忌道:「既然你已經猜出來,我也就不再瞞你。你可知她老人家為什麼出山?」
  「我當然知道,」君無忌苦笑了一下:「為了要看看我這個人!」
  「只為了看看你?」沈瑤仙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好笑的事,隨即又皺起了眉毛,一笑一顰,嬌態可人,卻也顯示出事態的嚴重,只是無能為力。
  「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也許她此來,確實是想置我於死地。」君無忌冷笑一聲說:「我也能瞭解到,她心狠手辣。」
  沈瑤仙皺了一下眉頭說:「最好不要這麼批評她老人家。」
  「難道不是?」君無忌哼了一聲:「只要想到令師的大名,也就可以測知她素日應敵的手段如何了!」
  沈瑤仙頗似有所作色,卻又無意向對方發作,只睜著似嗔又怨的一雙大眼睛向他看著。
  「難道我說錯了?」接下,他輕輕唸了一聲李無心這個名字,腦子裡一時勾劃出這個離奇女人的形樣,那是一個有著瘦削,蒼白面頰,望之無情的女人形象。對於她,君無忌自始即充滿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卻仍然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無疑的,她已在他潛在的內心,構成了一種強大壓力,想忘也是無能。
  沈瑤仙一雙驚悸的眼睛,四下裡轉了一周,回過來盯著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接稱呼殿主的名諱,要是給她聽見,哼,別以為我對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輕輕放過了你,正好相反,說不定情形會更糟,唉……」忍不住她又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一下頭,眼神一變而無限憐惜,氣餒地道:「反正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別以為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還差得遠,更何況眼前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就什麼也甭談了!」
  她用了一個北京人慣用的「甭」字,卻是混雜著蘇白口音說出來,聽起來怪怪的,卻是悅耳好聽。
  這些話語病頗多,說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實在毫無掩飾的展現在無忌眼前。她卻是落落大方無意掩沛,較之春若水的幽淒自忍,柔腸寸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典型。用情之先,她顯然經過一番痛苦掙扎,內心不無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時間,畢竟已為過去,今日再面對無忌時,她已能正面而視,特別是在證明春若水歸漢王屬實之後,她己斬釘截鐵的對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確的抉擇。
  除了一件事,能夠使她改變這個選擇。便是義母李無心那個已「死」了的兒子,再次復生,除此之外,她自感並無愧疚。這一次的邂逅,無疑已說明了她的決心,雖然如此她卻未能克服一個更大的障礙,來自義母李無心處的強大障礙。
  君無忌冷笑一聲道:「你義母雖然取了李無心這個看似無情的名字,事實上恰好相反證明了也許她正是『有心』之人,一個人豈能真的無心?只是她較別人不會濫用憐憫與同情而已。」
  沈瑤仙點點頭道:「你的話也許有理,但是卻很難以此來說明我義母,你應該聽過『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吧,她老人家其實並非無心,而是那顆心早已經死了!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是很難再讓他活過來的。」
  接著她卻莞爾一笑,一掃愁雲道:「先別管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愁也沒用,一切聽天由命吧。」說話之時,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舊地道:「這些討厭的東西又來了,我們走吧!」
  君無忌先她之前已經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對答之際,一行器械鮮明的兵弁,正自向這邊走來,雙方距離尚遠,不過,已能感覺出他們的此行意圖,正是直奔這裡而來。
  重創之餘,君無忌實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對看一眼,隨即站起離開。
  「棲霞觀」外,紅葉如海。
  就在這裡,雙方暫時作別。
  分手離開時,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過,褐灰色翅翼在蔚藍天空裡閃爍出一片璀璨。景致可人,卻有依依之情。
  輕輕推開了這扇門,春若水靜悄悄閃身室內。
  一身緊身衣裳,特意在臉上紮了一方絲帕,僅露出一雙眼睛,黯淡的燈光下,即使最親近的故人,卻也不能認出她是誰來。
  高高的樑柱上,吊掛著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憐人兒來自秦淮河畔胭脂畫舫的「玉潔」姑娘,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王府侍衛輪番熬審、逼供,非要她招出那個驅使她前來行刺的幕後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誰支使她來著?自忖著必死無疑,玉姑娘把心一橫,乾脆直話直說,卻也無意攀扯他人。
  姓李名霜,玉潔只是她的花箋小號,父親李傑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戶,靖難之役,中了高煦毒計,生俘不降,為鎮軍心,高煦下令剝其衣,赤身受剮,卒克大名。李傑超妻妾三人,盡數處斬,長次二女發配教坊習歌為妓,不甘折磨,相繼殉節,只幼女李霜命不該絕,逃得魔難,從『無極派』一代宗師無極子習技,混身秦淮,誓報父母滿門血仇,以致今日落網受擒……
  供詞到了高煦手裡,卻是一笑置之。
  馬管事輾轉傳下了王爺的話:「一派胡言,應以羈身胭脂樓與『兵馬指揮』徐野驢之勾結著手,詳審是否聽令太子,斗膽行刺為結案。」
  乾脆一句話,玉潔的行刺,是為徐野驢所密差,卻輾轉聽令於太子高熾使然,玉姑娘死也不願誣陷無辜,這便是受難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訊來遲,內心無限歉疚。
  她得了個消息,玉姑娘將定日處死,一二日之內,即要結案。時機緊迫,不容她稍緩須臾,今夜便自喬裝來了。
  像是一陣風,陡然地進得牢房,神鬼不知。
  一雙牢卒,其時皆已疲倦,前審己過,後審待來,中間不過就是這麼盞茶的空檔時間,各自伏在案上打個盹兒。
  春若水其實早已窺伺仔細,再不出手,更待何時?身勢猝然向前襲進,惹得案上殘燭燈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驚,倏地轉過身來,其勢已是不及,即為春若水手起劍落,劈斃當場。另一牢卒驚呼一聲,驀地由座上竄起,張皇操刀,刀未脫鞘,即為春若水一劍穿心,帶著一張長長條凳連人帶刀一併地翻落下去。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兩條人命已自報銷。
  春若水自習武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狠心殺人,一顆心緊張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兒,她這個「貴妃」的身份萬萬暴露不得的,否則禍連無限,這才不得不狠下心來。
  雖說是快手出劍,卻也聲勢驚人,隨著二牢卒倒下的屍身,大股鮮血狂噴直出,一霎間淌滿了地面,整個囚室染滿了血腥氣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為這般聲勢所驚,一時看著春若水發呆,眼神裡不勝詫異。
  其時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輕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著玉姑娘道:「別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長劍向著索上一繞,已將長索斬斷,兩個人流星天墜般,直由空中落了下來。
  玉潔嚇了一跳,對方雖然說了「是我」,她卻也猜不出來這個「我」到底是誰?無論如何來了救星,總是可喜之事,微微向著對方點了一下頭,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謝忱,其時她早已力不從心,一個人麵條兒也似地癱了下來。
  春若水猶記得她當日神采,想不到幾天不見,竟自被折磨成了這般光景,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我們快走吧!」一面說,己把她由地上攙了起來,只聽得鎖鏈子叮噹聲響,這才發覺到對方一雙纖細白足上,拖著老大的一副鎖鐐,心裡一狠,掄劍就砍,一連幾劍,火星四濺,卻是與鎖無損。
  當下又把她擱下,想到鑰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趕過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卻不意就在這個當兒,一條人影,直由室頂敞開著的洞窗飄身直下。
  像是一隻凌空巨鷹,呼嚕嚕帶出了大股風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經下落,疾若飄風般,已到了玉姑娘身前,單手往下一探,己把後者挾起,緊接著身子一個快閃,已自撲出門外。
  來人蓬頭虯髯,身材高大,像是還有些佝僂駝背,一身肥大長衣,十分怪樣,由於身勢過於疾猛,轉動之間,帶起了大股風力,桌上殘燭,立時應勢而滅,登時形成了一片黑暗。
  春若水怎麼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由不住大吃一驚。來人身法至為快捷,簡直連話也來不及說。心裡一驚,也顧不得再在牢卒身上搜索,低叱一聲,即循著來人撲出的身後,快速縱身追出。
  駝背人好快的身法!雖說手上挾著一人,卻絲毫也顯不出累贅,身形乍然撲出,緊接著腳下力點,撲嚕嚕衣衫飄風聲中,已拔起了三丈高下,落向一片屋脊。
  春若水自是放他不過,卻也不便出聲詢問,右手抖處,打出了一支小小鋼鏢。
  駝背人頭也不回,只是撩動了一下身後長衣,砰然作響聲中,己自把飛來鋼鏢捲飛不見,其時他二度騰身,宛若星丸跳擲般,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左側院牆撲奔過去。
  春若水與來人並無仇恨,只是莫名其妙地搶走了玉姑娘,令她心有未甘。決計要追到來人,討回公道,當下不甘示弱地自後快速追上去。
  前行的駝背人速度奇快,七八個起落,已遁身牆外,春若水惟恐驚動王府侍衛,也不敢出聲招呼,只是施展全力一路緊撲疾趕,雖說如此,仍不能追上對方,看看離著王府已遠,前面的駝背人才自慢下了腳步。
  眼前來到一座鐘樓,地勢頗為空曠。駝背人身勢微頓,回頭向著已將臨近的春若水看了一眼,緊接著陡地騰身而起,連帶著玉姑娘一併落向樓台之上,這才放下了手上的人,其時春若水已似夜鳥騰空般翻了上來。
  恨透了對方這個人,身子一經落下,二話不說,掌中劍「刷」地掄出,直照著駝背人背後猛劈下來。
  駝背人方自放下了玉姑娘,聽得背後風聲,己知劍勢落處,長軀微側,春若水的劍已走了個空。
  她趕忙回身抽劍,卻慢了一步。其時,駝背人的身子,有如旋風般地轉了過來,右手遞處,施了個微妙的動作,一勾一貼,竟然以「空手入白刃」的離奇手法,握住了春若水雪亮的長劍劍鋒。
  這一手堪稱絕妙,時間部位設非拿捏得恰到好處,萬不敢如此施展。只是一經他手掌拿住,可就不易擺脫。
  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一時大驚失色。
  駝背人一招得手,緊接著左手已自順著劍勢推出,掌勢遞處,其力萬鈞,春若水想不撒手也是不能,手指微鬆,一口青鋼長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事發突然,春若水由不住為之一呆。兵刃被奪出手,無異奇恥大辱,春若水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撲身而前,與對方拼了,只是,這種撒潑般的打鬥方式,並不能為自己挽回顏面,反而更丟人現眼。這一霎對她來說,可真是窘透了。一時直眼看著對方,不知如何是好。
  「春貴妃手下留情!不勞你遠送了!」說話的駝背人雙手拱了一拱,一面把手上長劍反插地面,睜著一雙光華的的的眼睛打量著對方。敢情春若水的一襲面紗,並不能掩飾住自己的本來面目,竟為來人一眼識出。
  「你……你是誰?」春苦水由不住後退一步,為之大驚一驚。
  駝背人森森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齒:「我們很早就見過,當你還在涼州是小太歲的時候,我們就見過,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
  對方的口音可是透著生,壓根兒就沒聽過,一時間,春若水如墜五里霧中。何止是口音生澀,就是對方這個人,也是前所未見,在她記憶中,還真沒見過這麼醜陋的人,忽然,她心裡一動,想到了對方面貌衣著,很可能全是偽裝,至於真實的身份模樣,可就費人思忖了。
  「你是不認識我的,不過,我的一位好朋友,你就絕不陌生,自然,也許現在你連他也不認識了!」駝背人肚子裡像是充滿了怨氣。一連哼了幾聲,不再多看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向玉姑娘身邊.兩隻手抓住了她腳下的一副沉重腳銬,默默運用內力神功,眼看著一根十足份量的鐵鏈,在他捏動之下,紛紛片碎,脫節下落。
  這番動作,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為之驚心不已?忖量著駝背人手指上必然練有「巨靈金剛指」的功夫。這番指力其實得於強大的內氣為後盾,否則萬難施展。以此而觀,駝背人功力,實是大有可觀。即使較諸君無忌,也是不差。心裡這麼想著,一時大生戒心,連帶著也就打消了向對方再次出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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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二人對答之際,當事者的玉姑娘,只是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在二人身上頻頻轉著,尤其是對於駝背人心存無限關注,卻是默默不發一言。
  駝背人以「巨靈金剛指力」捏碎鐵鏈之後,隨即由身上拔出了一柄光彩奪目的雪亮匕首,霍地向著玉姑娘腳上鐵銬插落下去,錚鏘一聲,竟自將之斬開 ,隨即運施真力,將一雙加料鐵銬脫落下來。
  玉姑娘頓時大感輕鬆,只是她多日來飽受酷刑折磨,全身幾近癱瘓,低吟了一聲,勉強地掙扎著想站起來 ,才站起一半,便又倒了下來。
  春若水看在眼裡,大生同情,向著駝背人冷笑一聲道:「你是來救她的?要把她帶去哪裡?」
  駝背人收回了那口功能斬鋼截鐵的雪亮匕首,卻由身上取出一條緞帶,把玉姑娘結實地繫好在背上。
  玉姑娘只是一言不發的靜靜地向他看著,眼神裡滿懷溫順感激,敢情她已由駝背人的話聲裡猜出來他是誰了,才會顯現出一派溫柔順服。
  春若水見他並不回答自己的話,對於眼前的玉姑娘,雖似有救助之意,到底動向不明,玉姑娘落在了他的手裡,是福是禍,猶是不知,這般情況之下,何能不與聞問?心裡一急,倏地躍身而前,霍地拔劍在手,「你到底是誰?說清楚了,我才能讓你走。」腳下一點,倏地挺身而前,掌中劍平胸而出,卻是緩緩推出。
  她已知駝背人功力了得,尋常劍招,萬難奏功,這一劍看似緩慢,其實卻蘊聚了全身功力,倒也不可輕視。
  駝背人霍地側過身來,打量著對方即將出手的劍勢,點點頭道:「我說大名鼎鼎的春小太歲,武功不應僅限及此,看起來倒也有兩下子,這一招『妙手連環』,看起來比剛才那一手要像樣多了!」
  話聲未輟,春若水已是忍無可忍,腳下倏地向前挺進一步,掌中長劍閃電般地已運施出手。「刷刷」一劍雙式,直向著對方一雙肩頭上削落下來。
  駝背人「哼」了一聲,身子倏地向上一聳,看似不曾移動,卻已作了全身骨骼的收卸,輕易地躲過了春若水凌厲的一雙劍鋒。
  春若水的劍勢,卻是不僅如此,一招落空之下,緊接著第二招又自出手,隨著她掄轉的身勢,反手一劍,疾如出穴之蛇,直向著駝背人咽喉上刺扎過來。
  駝背人冷叱一聲:「好劍法!」話聲出口,一雙手掌,上下交飛「啪」地一聲脆響,已夾住了春若水來犯的劍鋒。
  春若水心裡一驚,只以為對方又將重施故技,來奪取自己手上長劍。清叱一聲,右手振處,劍光怒漲,向上迸出。這一劍,她實已施出了全身之力。眼看著雪亮劍鋒,掙脫了對方雙手向上飛起,連帶著駝背人、玉姑娘偌大身驅,怒龍穿天般,也自穿身而起,噗嚕嚕大片風聲裡,落向鐘樓簷峰頂尖。
  雖然背後背著個人,形像依然瀟灑,絲毫也不顯得累贅,一隻腳踩踏在頂峰尖上,全身左右打擺,正是傳說中上乘輕功的「風擺殘荷」身法。這等傑出輕功,也只有君無忌、沈瑤仙可與之一較短長,春若水自忖著無能追上,也就未曾盲動,卻聽得對方駝背人一聲朗笑:「春貴妃,不勞你遠送了,我那好友君無忌因夜探深宮受了重傷,目前下榻棲霞觀中,你如有故人之情,便當前往探視,自然你今日身份不同,就是不去,也無人怪你,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我只是這麼告訴你罷了!」話聲一頓,再次向著鐘樓平台上的春若水抱了一下拳,第二次騰身直起,已是數丈開外。
  春若水先是一呆,容到明白過來,對方駝背人早已去勢縹緲,消逝於沉沉夜色。
  「哎呀!」心裡驚呼一聲,春若水像是重新拾回了魂魄一般,趕忙運施輕功,向著駝背人去處追去,哪裡追趕得上?
  胡亂追了一程,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這一霎,她整個腦子裡都是君無忌的影子,一顆心沉甸甸地,滿是牽掛。
  霍地定住了腳步,眼前一片漆黑,容是星月滿天,眼睛裡竟是沒有一點點光亮,臉上濕糊糊一片,竟自淌滿了淚。
  「唉……我這是……」勉強定下心來,倚身在一塊石頭上,揭下了臉上面紗,暗忖著:「天哪!他果然在這裡了,怎麼竟會受了傷呢?而且是重傷。我該怎麼辦?」
  「棲霞觀,這又是個什麼地方?」
  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應該去看他?
  豈止是應該去?而且應該馬上就去,不顧一切地去到他的身邊,去陪著他、服侍他……就像是當日自己病中,他對待自己一樣。
  想到這裡,一汪清淚不自禁地又淌了出來。
  「棲霞觀……」
  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使她想到了近郊名勝的「棲霞山」,便自不假多思,一徑投身於沉沉夜幕,嚮往著內心焦炙火熱的一個願望,不顧一切的去了……
  返回棲霞,這已是第四天了。
  君無忌幾乎是足不出戶,整日服藥靜養,運功調息,雖然靠著沈瑤仙給他服下的「搖光殿」靈藥,保住了性命,卻仍有太多的身體障礙,有待克服。
  四天來寸食未進,端賴飲水為繼,另外他自開了個方子,由小琉璃到市上抓來草藥,文火煎煮,日服三次。便是他賴以為繼、驅除傷障的惟一法門。
  幾味草藥,看似無奇,只是搭配煎煮,卻能產生意想不到的離奇效果。藥色濃綠,味極辛苦,散發出來的氣味,尤其辛辣難當,每一回小琉璃都被熏得淚流滿臉。
  對於君無忌他是由衷的敬愛,四天來眼看著君無忌的病體憔悴,大口吐血,真把他嚇了個魂不附體,卻不知那現象是服藥之後的應有效果,直到身體裡的瘀血全數吐盡之後,才能進一步談到元氣的恢復。
  故此這第一步「散血」的工作極是重要。每日三次不分晝夜,定時服藥便為不可或缺的例行工作了。
  為著先生的傷勢,小琉璃背著人,不知哭過多少回了,四天來服侍傷榻,無微不至,內外兼顧,抓藥煎藥,無不竭盡心力。四天來他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不分日夜,隨時守候在君先生的傷榻附近,真個備極艱苦,心力交疲,眼巴巴地盼著君先生傷體早愈,卻不知自己卻幾乎累倒了。
  已算不清那位沈瑤仙姑娘來過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悄悄的隔著一層窗扇,默默地向著床上或是靜坐中的君先生打量一會兒,然後把小琉璃悄悄拉到角落裡問明一切,又仔細地檢查,甚至於用舌尖嘗過藥的味兒,才似放心地讓小琉璃拿去給君無忌飲用。
  對於這位沈姑娘,小琉璃一直是懷有深深戒心,總忘不了上次捉馬被擒高吊樹上的那檔子事,雖然事隔半年,想起來也是窩囊。可真是怕了她了,直到如今每一次看見她,都由不住心理打顫,生怕招惱了她,說不定抽個冷子,又把自己給吊在了樹上,那滋味想起來可真夠受。
  小琉璃不明白的事還多得很……
  像是他心裡一直認為春小太歲和君先生是理想的一雙情侶,忽然間春大小姐變了心,竟然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成了今日的春貴妃,而原來像是敵對的沈瑤仙姑娘,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君先生身邊的知己,只瞧她對君先生暗中的關懷仔細,便可想知一切,凡此都不禁令小琉璃暗中納悶兒,百思不得其解,心裡滿是疑惑,卻又不敢刺問,只是自個兒費解。
  「大小姐呀大小姐,我可是錯看了你啦!怎麼也料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人?唉……你!你怎麼會嫁給了朱高煦那個混球?放著先生這樣的高人你不要,你……唉……你可太叫人想不透啦!」
  黃泥小火爐上的藥罐子還在煨著,爐火已為餘燼,房子裡滿是前所謂及的那種怪味兒,熏得他眼淚直淌。
  小心地把罐子裡的藥汁傾倒在一個花瓷小蓋碗裡,耳朵裡可就聽見了傳自一簾之內君無忌的咳嗽聲音,那種深沉發自肺腑的聲音,每一回小琉璃聽在耳朵裡,都有毛髮悚立的感覺。
  敢情是先生已經醒了,差不多又該是吃藥的時候到了,他這裡小心地把藥汁傾倒在碗裡,就在這個時候,打院子裡走進來一個人,輕微的腳步,踐踏在枯黃的落葉上,發出「喳喳」的細小聲音,背著月光,把這個人亭亭的倩影投射進來。
  心裡一陣子哆嗦,手裡的藥罐子差一點把持不住掉下來。
  「這……是誰?」
  順著投射的月光,來人娉婷的倩影漸漸移近過來,形象越來越見清晰。
  小琉璃傻小子似地瞪著兩隻眼,心裡忽然明白了,別是沈姑娘來了?
  來人已邁步進了門檻兒,站住了腳步,向小琉璃遠遠地打量著。只瞧那個身段,臉盤兒,可不就是沈姑娘嗎?只一看見她,小琉璃心裡就跳,緊張得了不得,一時只管傻瞪著兩隻眼,發起呆來。
  月光下那個娉婷的影子,移動了一下,才自緩緩走近過來。
  小琉璃一顆心幾乎已提到了嗓子眼兒,一方面是由於實在怕透了這個女人,再方面是沈遙仙的美,每一次在他目光接觸時,都構成他極大的內心震撼,由不住舉止失措,意亂情迷。美人兒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是美人兒,只瞧著對方曼妙的體態,飄動的髮絲,小琉璃已臉上發熱,燒了盤兒,慌不迭移開了眼睛,再也不敢向對方多看上一眼。
  「小琉璃,你不認識我了?」隨著話聲的出口,來人已停下了腳步。
  小琉璃聆聽之下,全身為之一震,倏地轉過臉來,這聲音他太熟悉了,由不住定睛直向對方臉上看去。
  「啊……大……大小姐……是你?」
  這才看清了,來人敢情不是沈姑娘,是春家的大小姐春小太歲。原來她二人面相酷似,高矮相當,黑夜裡看起來,簡直分不大清楚。
  眼前這一看清楚了,小琉璃禁不住心裡一陣子狂喜,可是緊接著卻又傻了,張著一張大嘴,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
  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轉了一圈,微微點頭說;「來!」隨即轉身步出。
  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著她來到了院子。
  「你是奇怪我怎麼會來吧?」春若水頗似淒涼笑著,道:「是在給誰煎藥?君先生呢?」
  「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緒:「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傷……」頓了一頓,又說:「很重的傷!」
  春若水果了一呆,半天才輕輕歎了口氣,自言道:「原來他真的受傷了。」
  小琉璃苦著臉說:「已經好幾天了……」
  話聲未輟,卻聽見了傳自屋內老遠的咳嗽聲音,春若水不由皺了一下眉。
  小琉璃立時警覺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著腰鞠了個躬,剛要轉身,卻被春若水搶先一步攔在眼前。只以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琉嚇了一跳,看看對方的臉,一時莫測高深。「大小姐這是……」
  「我……」春若水搖搖頭:「你哪會服侍病人?還是交給我吧!」
  「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
  「你就別多管了!」說了這句話,春若水一徑轉過身來,直向房中走來。
  小琉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著她身後,一齊來到了房裡,「大小姐,這……怕不太好吧……」
  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睜圓了眼。
  小琉璃嚇得一連退後了兩步,著實不敢出聲。忽然想到.眼前這位主兒,敢情較之那位沈姑娘猶是難纏,要不然也不會落下了「春小太歲」這個外號。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為她下嫁漢王朱高煦之後,成了名副其實的貴妃,應該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誰知道「春小太歲」就是「春小太歲」,論及性情那是壓根兒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她怎麼可以……」
  悄悄地揭開竹簾,春若水手捧藥碗,緩緩走了進來,走近君無忌臥病的床榻。
  房間裡黑黝黝的,只藉著臨窗那邊八仙桌上的一盞高腳長燈,閃爍出豆大的一點燈光,由是所見一切皆為朦朧,包括病床上的無忌,亦在朦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腳步,仔細地向著床上看了看,君無忌正自側身臥著,身上覆著一襲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無忌內功早已臻至極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靜坐調息代替睡眠,像眼前這般倒臥榻上,設非難以支持,簡直不可思議,由此可以想見他的傷勢該是如何嚴重,而難以支持了。
  目睹著心上人的憔悴病體,想到昔日的種種恩情,春若水一陣子難受,由不住湧出了兩汪清淚。
  床上的君無忌又咳嗽了。房間裡散漫著「血」的氣味,春若水輕輕一歎,緩緩走到他床邊,放下了手上藥碗。
  君無忌猶自在大聲地咳嗽,或繫在睡夢之中,他卻也知道有人來了,下意識地向著床前一隻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時會意,過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無忌咳聲忽止,隨著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嗆出了大口鮮血。血色微紅,已非原來的鮮紅。原來他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極多,雖賴「搖光殿」秘製靈藥「小還金丹」保住了元氣,驅出瘀血,但仍有不少滯留體內,途中用功奔馳,又流血不少。雖賴精湛內功與藥力維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數日之內便能夠復元如初,卻是妄想。
  君無忌生性極是堅強,當日在沈瑤仙面前,一力強支,並不曾顯現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後,才自衰態畢露,此後情景,其實陸續已落在瑤仙眼裡,為其所洞悉深知。為了顧全無忌堅強個性,她卻隱忍不發,除了每日定時在暗中密切注意無忌的病勢發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檢視過對方所服用的藥汁,並曾悄悄囑咐過小琉璃幾項該注意事項,嚴囑他不可把自己現身之事告訴君無忌知道。
  往後的發展,君無忌看似更衰弱,其實正是傷勢應有的起伏,君無忌精湛的內功其實已把握住傷勢應有的發展,沈瑤仙看到這裡才放心了,或許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還遲遲未曾出現的原因。
  春若水卻戲劇性的出現,當仁不讓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卻了「貴妃」的至尊,為情人甘服賤役。
  這口瘀血吐出來之後,君無忌不再咳嗽。隨著他睜開的眼睛,才自發覺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這一霎,他極為震驚,以至於睜開的一雙眼睛,再也無能移開。
  「你……」
  「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看他淺淺一笑,小心地扶持著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傾下身子來,輕分纖指,為他理著額間為汗水濕漬的長髮,「你……瘦多了……」
  「你……」
  剛要張開的嘴,卻為她細膩的一雙手指按住,「春貴妃」美麗的臉頰一霎間瀰漫了甜甜的笑,其時眼睛裡聚滿的淚水再也無能忍住,突地奪眶溢出,隨著她美麗的笑靨,點點直落下來,她只得背過身子來稍事揩抹。
  她隨即站起,端過來桌上的藥碗,「來,我扶著你先把藥吃了再說!」
  君無忌一霎間地震驚之後,總算恢復了鎮定。雖然內心直覺的認定春若水不該出現,只是眼前情勢,已是萬難拒絕。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對方手上接過了藥碗,把一碗熱騰騰的藥汁徐徐飲下。
  春若水接過了藥碗,為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又拿來漱口水給他嗽口,一切就緒,才移近椅子,在他床邊坐下。
  君無忌深邃的一對眸子,正自瞬也不瞬的「釘」著她,表情裡充滿了疑惑,終於他還是忍不住說道:「你是不該來這裡的……」
  「為什麼?」春若水簡直不敢與他目光接觸,緩緩低下頭,苦笑了一下:「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麼?還要我多說?」話聲不失嚴峻,只是他的眼神卻不再逼人,多少顯示著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
  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來這裡,完全是為了你的傷,只是想看看你……」
  「誰告訴你我受傷了?」
  「這些都無關重要。」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重要的是那人沒有騙我,你真地受傷了,而且傷得這麼重,你知道,當我聽見了這個消息之後,心裡的感覺如何?我是非來不可的了。」
  君無忌輕輕地歎了一聲,道:「謝謝你,只是你也應該顧慮到今天你的身份,萬一有什麼蜚短流長的傳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塗!」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眼神裡充滿了震驚。
  「這些日子以來,我飽受煎熬,誰又能體會我心裡的苦?你……」搖了一下頭,她歎口氣說:「不說這些了,今夜我是專為看你的傷來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宮幹什麼?誰又能傷了你?」
  君無忌心裡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他頭上戴著面具,看不見他的本來樣子。」
  「是不是一個高大的駝子?」
  「不錯,就是他,他是誰?」
  君無忌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是誰了。春若水其實對此段無興趣,她所關心的是君無忌的傷。「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君無忌緩緩說道:「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只待把裡面的瘀血清理乾淨,很快就能完全復元。」說時,他的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見你……實在是沒有想到……你好不好?」
  說了這幾句話,自己才忽然驚覺到,詞句是那麼生澀,冷漠得簡直不像是面對故人。原來男女之間的交往,只能在雙方完全配合的情況之下,才能存在發展,其間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當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歲與今日漢王寵妃,其間距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裡所指並非二者身份貴賤的懸殊,乃是指未字少女與已為人婦的判袂,有了這麼一層的隔閡,兩者之間的距離就遠了。君無忌即使有一顆火熱的心,也無能發洩,反之他卻著力於使之熄滅。
  何等悲哀殘酷的現實?看著看著,他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了,朦朧燭光裡,面前這個美麗佳人,仍然不脫過去涼州流花河岸邊「春小太歲」的任性與稚氣,或許說她已變得更成熟、更美麗,那是因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經歷,變得遠較昔日更有內涵,更具氣質。
  「內涵」與「氣質」正是構成一個女人「美」的必要條件,兩者皆非生而具有,卻是需要後天的陶冶與充實。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視而來的目光,透過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於已看見了他其實火熱的內心,卻也看見了他更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正因為如此,他的熱情每每便無能作祟,這便是他常常讓人感受到過於冷漠的原因了。
  燭光聳聳,搖曳出一室的淒涼。兩個人只是默默無言地對看著……
  或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了,或許是一時無從講起,總之,他們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彼此靜靜地對望著,讓平靜而充滿了理性的目光,透過對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順著血脈而流進到心靈的深處。
  時有「松濤」自窗外傳進來,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幾許涼音……一片、兩片、無數片枯黃的楓葉自樹梢上飄落下來,俱都清晰在耳。
  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能說些什麼?暫且享受這片刻永恆與寧靜吧,人的情緒是多麼不易捉摸。對於像君無忌這等高風亮節的漢子,面對著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達方式,也只是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眼前靜寂,默默對視,其實正是彼此心電的交流,寓意著彼此的心靈關懷和至潔情操。「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此境,或許這兩句前人的詩句更能說明他們彼此的心情。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當這類刻骨情操,透過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視過去,他已無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卻只是深深的祝福,祝福她未來的美好。
  終於,他打破了眼前靜寂:「朱高煦……近來可好?」
  春若水彷彿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點點頭說:「他……很好!」
  君無忌冷冷一笑:「最近我聽見了很多有關他的事情,他與太子高熾的內訌越趨熱炙,這樣只怕對他未來的發展不好!」
  春若水呆了一呆,望著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彷彿在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甚至於她心裡有些生氣:「連你也這麼奚落我,別人不知道還罷了,你豈能不知道?我嫁給朱高煦全系被迫,幾曾有過真情實愛?我管他是好是壞,巴不得他死了活該!」心裡一陣子氣餒,眼光由對方臉上直落下來,落在了自己的一雙腳尖上。
  君無忌緩緩說道:「這幾天我靜靜地想過,你如今對他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捫心自問,對他卻是上來就存有偏見,也許是太過分了些。」
  春若水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個人也有他可愛的一面,尤其是對於當今朝廷,他的貢獻更大,他的桀驁不馴,是因為他自恃勞苦功高,他這個人野心太強,私德不修,終將難逃劫數……」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注目向春若水,輕輕一歎道:「你也許知道,過去在涼州時,他曾好幾次要加害於我,意圖置我於死地,這些我都可以不與計較,尤其是你過去了以後,我更打消了對他原有的敵意,往日過節,可以一筆勾銷,這些都不足為慮,值得擔心的是他自己。」
  春若水看著他苦笑了一下,心裡著實無限淒涼。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識到與君無忌之間的一段情,怕是已為過去。其實她心裡何嘗為著高煦打算過?君無忌「愛屋及烏」的偉大推愛,只能令她感覺到氣餒、寒心,無異於大大冒瀆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卻不欲說明這件事。
  君無忌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向她注視著:「你還記得有一天遇見海道人為你算命的事情吧?」
  春若水緩緩點了一下頭。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其實這件事我還是在離開涼州之後,他才詳細地告訴了我。」
  「他告訴了你些什麼?」
  「海道人有過人的睿智,總結經驗,推斷命理,十常不離八九,他其實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這當中是有道理的!」
  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尋訪君無忌無著,卻湊巧遇見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瘋瘋癲癲地說了許多話,並不能引起自己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將面臨的眼前遭遇,由於訴說得極近事實,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憶當日道人所說,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將為定局,這件事未嘗不是促使自己決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現在君無忌這麼一說,才使她猝然警覺到原來道人不無設計誘騙之嫌,一時心裡大為憤慨,情不自禁的臉上便自現出了怒容。
  「這……又為了什麼?」
  「一來是高煦的氣數未盡,再者道人與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視朱高煦的自趨滅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勝天的意念……」微微一頓,君無忌緩緩接下去道:「湊巧在這個時候,你的忽然出現,道人便自把這個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與規勸,誘導高煦步入正途,於國於人,都將大有助益。」
  春若水臉色一片蒼白,半天才似回過念頭來。漠漠地笑了笑,她搖頭道:「我只怕幫不上什麼忙,他的所作所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別打算我能從中盡力了。」
  「那也不一定!」君無忌湛湛目神注視著她道:「朱高煦對你言聽計從,如果你能適當的給他一些勸告,定能使他少犯許多罪孽,這便是海道人樂於見你下嫁與他的原因了。」
  「哼!海道人真的這麼想?」春若水冷笑一聲道:「他終會後悔的。」一霎間,她眼睛裡流露出傷感,向著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麼想我根本就不關心,倒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這麼認為?」
  君無忌冷冷的道:「過去的事,誰也無能挽回,於今我所能寄望於你的,也只是如此了。」
  「真的只是如此了!」說時她語音顫抖,忍不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濺落地上。
  接著她自椅子上站立起來,緩緩走向窗前,向著遠方月光下山谷裡的大片楓樹眺望著。情景容或有幾分與當日雲山相似,卻再也拾不回當日的一分熱炙共許,這一切無非皆由於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為婦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是認真檢討,自己于歸朱高煦,只不過是迫於情勢與無奈,若論及婚姻的真實意義,無非是虛無的一個幌子,那是絲毫不具實際意義的,然而這些是不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無忌也不例外,無能盡知了。
  習習夜風,輕拂著她的髮梢,這一霎,天敢情是涼了,只是她的內心卻滾動著如火激情。她覺著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這一切用心、委屈、無盡的痛苦與忍耐,一直都無能使心上人所深知,進而取得他的寬恕與諒解,那麼這一切,又將具有什麼實質的意義與價值?
  夜風一次次襲過來,恍惚間吹乾了她臉上的淚,卻也喚起了她心裡的一個意念。
  窗外傳過來淒厲的野狼長嗥,聲聲淒涼,懾人心魄。面對著淒冷長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自作好了一番內心整理平息工作,隨即緩緩轉過身來,「君大哥,有件事也許你一直還不知道。」說著,她竟自現出了期艾,一時緋紅了臉,畢竟這件事難以啟齒,尤其是鄭重其事地去談論它,更是難以出口,她卻勢在非說不可了。
  正在凝神傾聽的君無忌,忽似警覺到了什麼,倏地抬頭向著窗外望過去。
  春若水下意識地也似乎有所警覺,倏地回過頭來。
  窗外果真有了異動。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靈,驀地拔起,直向著側面落身下去,觀其起身之處,分明距離窗前不遠。
  春若水既驚又怒,低叱一聲,左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借助此一按之力,整個身子己飛身縱出。
  前行人身法顯然絕快,卻也未能立刻逃開春若水的視線之外。後者身子一經撲出,正逢著前行那人第二次拔起,向著巍峨的寺觀主殿上縱去。
  只以為私情為人窺知,春若水心裡氣極了,身子一經縱出,認著前者上竄的身勢,抖手打出了一口飛刀。飛刀出手,劃起了一絲醒目銀光「嗖一」直向著來人背上擲到。
  這人身法好快,手腳更靈,隨著前俯的身勢,有如轉動風車,「呼一」一個快速疾轉,宛若遊蜂戲蕊,己然旋身兩丈開外,落身於畫簷一角,春若水那般勁道的一口飛刀,竟然也走了個空,「叮」一聲,射到瓦面,隨即滑落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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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8:48
  天空夜色甚濃,端賴著一點星月,依稀可以辨物。來人身法奇快,加以一襲綢質長披,動則生風,姿態絕美,也就在這一霎,春若水才自看清了來人曼妙的體態,警覺到她是個女人!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她吃了一驚,也就更使得她存心一探究竟。
  來人長身女子雖然擁有如此身手,卻無意向對方出手,隨著她向後仰倒的身子,一頭長髮「刷」地披落直下,整個身子也就在仰倒的一霎,四兩棉花般的輕巧,冉冉向下飄落。
  春若水腳上加勁,一連兩個起落,已追到眼前簷角,抖手又自發出了一口飛刀。緊接著抄身直起,循著對方落身處追去。
  雙方都不欲張揚,動作饒是如此劇烈,卻不曾帶出一點聲音,決計不會打擾已經安息了的道人。
  春若水飛刀的走勢不謂不准,奈何來人的身手,卻是太過高明。迎著飛刀來勢的一線流光,長身女子妙手乍翻,已自巧妙的拿著了飛刀的刀身,緊接著一連幾個巧式翻轉,竟自把刀上勁道全數化解乾淨。
  這當口春若水卻已施展全力,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海燕掠波地已自來到眼前。隨著她快速的進身勢子,一雙纖纖細手,交叉著直向對方兩肋上直插下來。
  長身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身子紋風不動,僅僅輕起右手,比劃了一個架式。莫謂其勢不張,竟然涵蓄著奇異的對敵效果。春若水的雙手原已即將撒出,見狀竟自臨時收住,才自體會出對方的絕對高明。
  其時,自來人站立的身子,湧過來的大股勁道,其勢千鈞,銅牆鐵壁般,直撞了過來,春若水猝驚之下,忙回身以避,一連兩個旋轉,乃得將襲身的此一勁道化解乾淨。
  長身女子原是沒有出手之意,只在春若水緊迫之下,不得不出手攔阻。眼前她運施護體內氣罡力,亦不過意在暗示對方知難而退。緊接著長髮後仰,再一次拔空直起,海燕鑽天般,一躍數丈,直向著臨淵邊側一棵高大的楓樹上落去。
  春若水原就對她心存好奇,就在對方長髮後甩的一霎,終使她窺清了對方廬山真面,啊!原來是她——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尤其是在此時此刻,真令她有五雷轟頂的感覺,只覺得頭上「轟」地一聲,頓時動彈不得。
  沈瑤仙身形一經縱出,再也不片刻遲疑,眼看著她倏起倏落,一起起伏縱躍,有如星丸跳擲,霎息之間已然消逝無蹤。
  春若水這一霎,真個像是失了魂兒般的沒精打采,先時的激動意氣,全然都沒有了。
  「唉!沈瑤仙……原來你也是有心的多情人哪!早知道你在無忌身邊,我也就不來了。」
  當時春若水被迫下嫁漢王之時,第一個放不下的就是沈瑤仙,滿以為她將與無忌立結秦晉之好。為此大生妒意,真個柔腸寸斷,不知落淚幾許,只是往後冷靜下來,卻又改了初衷,對此天作地設的二人,寄以無限同情祝福。這個中間的改變,是經過極其艱難的心路歷程,端非一念之得。然而,人畢竟是軟弱和自私的。關鍵在於,她對無忌仍然深愛,乍見後的情愫滋長,有如萬蓬飛絲,卻非一時慧劍所能斬得。
  她已將自剖於君無忌當前,把一顆至情不逾的心,雙手奉上,告訴她此身猶是白玉無暇,期待著他一聲直言的諒解,如是,她將不顧一切地投向他的懷抱,再也不理會身邊的高煦如何如何。
  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竟然在此決定關鍵性的一刻,投入了沈瑤仙的影子,雖然她的出現,不過是驚鴻一瞥,卻帶來了極具震撼性的意義。特別是在春若水有所取決的這一霎,沈瑤仙的出現,真正具有黃鐘大呂的聲勢,適時地給與了春若水的一聲當頭棒喝。
  比較起來,自己的來,倒似多少有些偶然,有悖於理性,而沈瑤仙的來,卻絕非出於偶然,那即顯示了她對於君無忌的情有獨鍾,她默默地在關懷著君無忌的健康復原,絕非一時的衝動,或心血來潮,而是出諸於事先的理性安排。他們之間很可能已有了感情的接觸。
  春若水默默地想著,心裡可真是百感交集,直覺地感到自己的出現,誠然是多此一舉了。
  春若水轉回到君無忌房前,月影偏西,已是下半夜光景。
  那扇小窗已經掩上,推了推,敢情裡面已經上了鎖,猜想著必是他在自己遁出之後關上了的,那意思是不要自己再進去了。
  想想,心裡不是滋味,卻不讓眼淚再淌下來。在窗前她停立一刻,越覺得夜冷月寒,透體冰涼,咬咬牙想就此離開,終是放不下病中的無忌。
  再想,自己此來原是探望他的傷情而來,何以牽扯到彼此的私情來了?即以沈瑤仙與君無忌雙方感情發展而說,卻也是極其自然而正常,是怪不得他們其中任何一方的,倒是自己的到來,太過魯莽唐突了。
  悄悄地她退後了身子。眼望著已然關上了的窗扇,心裡卻掛念著病體支離的無忌,往日種種,終不能使她輕鬆釋懷。
  心裡忐忑著,正不知何所去從,卻見旁側竹叢中探出一個頭來,心裡一驚,俟將發動之際,那人已輕手輕腳地邁步出來,原來是小琉璃。
  「噓——」小琉璃手指按唇,輕輕地噓了一聲,向著一邊指了一指,春若水隨即跟了過去。
  「大小姐,先生在靜坐,可別吵了他。」
  「啊,」春若水點點頭說:「敢情是好些了!」
  「剛才大小姐走了以後,先生又吐了幾大口血,身上輕快多了,說是要靜坐。是我怕大小姐不知道回來吵了他,所以才把窗戶給關上了!」
  春若水點點頭,心想:「原來是你!」
  走出了院子,來到了前面山坡,有個小茅亭,春若水進去坐下,看向小琉璃道:「你過來坐下,我有話問你!」
  小琉璃應了聲是,進了亭子,只是不敢坐下。
  春若水向他打量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有些日子沒看見你,你長高多了,這些日子跟著君先生,念了不少書吧?」
  小琉璃點點頭說:「也沒有多少……是念了一些,大小姐,聽說你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是真的假的?」
  春若水「嗯」了一聲,冷冷地問:「誰告訴你的?」
  小琉璃呆了一呆,立時臉上現出了不忿,哼了一聲:「還要誰告訴我嗎!這件事在涼州誰不知道?連三歲小孩都在說!哼哼……」
  「啊?」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發覺到他忿忿的表情,那是以前在他臉上從來也沒有發現過的。
  「大小姐,不是我小琉璃多話,這件事……哼哼!大小姐,你知道,背後人家都在說你什麼嗎?」
  春若水仍然含著微微的笑:「什麼?」
  小琉璃的氣可大了:「人家都在說,春大小姐如今變了,已經早就不是過去的春小太歲了。」
  「是這樣麼?」春若水頗似自嘲地冷冷說道:「就由他們說去吧,人本來就會變的,就像你還不是一樣,過去你哪是這個樣?現在卻大不相同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卻是平不下心裡的一口怨氣,這一霎出息聲音都變大了:「人家還說,說大小姐你是瞧上了朱高煦的王爺勢力,為了想當王妃……哼!」
  「還說我瞧上了他們家的錢是吧?」
  「說的還多啦!我……我就是氣不過。」他還是真的氣不過,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照著亭柱子踢了一腳,「砰」的一聲,整個亭子都為之搖動:
  春若水嚇了一跳,倒似看不出,這個一向看見自己就發抖的小傢伙,今夜居然脾氣這麼大。看來這口氣憋在他心裡很久了,不讓他發洩一下還真是不行。
  「我就是不明白,」小琉璃聲音都抖了,道:「憑著大小姐你,真的會瞧上了他朱家的錢?瞧上個什麼王妃不妃的?朱高煦不過是靠著他老子的餘蔭勢力,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他們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日子好過,哼哼!有一天把百姓逼反了,來個起義什麼的,這伙子人馬上完蛋!」
  越說越氣,他的臉都變白了,冷笑了一聲,接下來又道:「先生說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船是朝廷衙門,他們這麼胡作非為,早晚有一天自取滅亡,大小姐,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開呢!跟著朱高煦這個混球,到頭來還能落個什麼好來?」
  被他劈頭蓋臉的一陣子搶白訴說,春若水卻是好涵養,一點也不動形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睛裡淚光瑩瑩,到底忍不住心裡的感激,「你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得你真正是有長進了,跟著君先生你真的學了不少,真讓我代你高興。」
  小琉璃呆了一呆,心想:「大小姐可真的變了,我給她說東,她給我說西,怎麼就不回答我的話呢?」
  「只是你年歲到底還輕,有些事你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通的,有些事跟你也說不上,說了也是白說。」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道:「與其白說,倒不如不說的好了,小琉璃,你要知道,人都是為了自己活著的,只要自己覺著活得好,活得值得,有意義,那就好了,何必計較別人在背後蜚短流長說你什麼呢!」
  「可是……」
  「你不要再多說了,」春若水用眼神制止了他的激動:「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小琉璃只當她有所發作,倒是真地不敢說什麼了,只是心有不甘,悻悻然翻著一雙白眼,愛理不理地瞅著她,一腔怒氣,並未盡消。
  「我問你君先生受傷有幾天了?」
  「好幾天了!」
  「到底是幾天?」
  「總有三四天了,誰記得這麼清楚?」
  春若水瞪了他一眼,卻也無奈他何,「這些日子,都是誰在照顧他?」
  「誰?還能是誰?當然是我了!」
  「唉!你錯會了意了。」春若水眼睛白著他:「我是說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沒有?譬如說,觀裡的道人啦,還是什麼」
  「什麼『什麼』?」
  「你好糊塗,」春若水不禁又白了他一眼,「我是說像什麼沈姑娘……她來過沒有?」
  小琉璃這才明白,敢情她拐了這麼老大的個彎兒,其實心裡所想問的,只是沈姑娘一個人。一來他不擅說謊,再者卻也有些氣她不過,便自實話實說了:「大小姐問的是那位沈姑娘?」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
  「哼,她對先生可好了,天天都來!」
  「天天……都來?」
  「可不是嗎!」小琉璃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這位沈姑娘對我們先生可關心啦,每天夜裡都來一趟,連給先生熬的藥她都要檢查,自己嘗過以後才叫端過去,真是太小心了!」
  春若水微微點了一下頭,沒有說什麼。接著她苦笑了一下,訥訥道:「原來這樣……君先生對她可好?」
  「為什麼不好?」小琉璃直著眼睛說:「聽先生說,他老人家這次能活著回來,還多虧了這位沈姑娘呢,要不然恐怕……」
  春若水聆聽之下不禁又是一呆,一霎間臉色變得雪白,勉強著作了個微笑,便自發起呆來。
  小琉璃見狀嚇了一跳,暗忖著:「不好,我怎麼什麼都說出來了?要是把這位『小太歲』給逼急了,萬一跟那位沈姑娘見面翻了臉,打了起來,那豈不是糟了?」
  「大小姐,你在想什麼?」小琉璃怪不自然地說道:「事情是這樣啦,沈姑娘雖然天天來,可是每一次都是悄悄的,沒有人知道,連先生都不知道。今天就沒有來,說不定看見大小姐你在這裡,她就放心地走了!」
  春若水盯著他看了一眼,點點頭說:「也許是吧!」說時她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君先生既然已能運功靜坐,想是很快就能復元,我總算安心了,更何況還有沈姑娘暗中體貼照顧,比我是強多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她又苦笑了一下,望著小琉璃道:「這些日子你們花費一定也不會少了,君先生手上一定也不富裕,還有錢沒有?」
  小琉璃剛一搖頭,春若水卻已把一個綢子小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留著用吧,君先生病體復元之後,你要時常弄些補的東西給他吃,其它的你就留著,將來帶回老家用吧!」
  「這……」小琉璃結結巴巴說道:「大小姐……我不能收……要是先生知道,說不定會罵我,我……」
  「傻瓜!」春若水輕嗔道:「誰叫你告訴他來著,你不會不說嗎?」
  「可是……這總不太好吧!」
  還要再說什麼,春若水雙眼一瞪,又自有了慍意,小琉璃可就不敢吭氣兒了。
  「那……那就謝謝大小姐……只是這太多啦!」那個綢子小包雖然不很大,可是掂在手裡份量極沉,想來全是金子。小琉璃出身貧苦,哪裡見過這麼多錢,怪不得心裡通通直跳。
  原來春若水外出向來不帶金錢,過去一向都是冰兒為她帶些零錢打發零嘴兒,這包黃金原是她打算在救出「玉潔」之後,用以資其逃生的今後生活費用,想不到苗人俊平空殺出,救走了玉姑娘,這包金子倒似白預備了,此刻正好用上,給了小琉璃,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此刻意冷心灰,對於近在咫尺的君無忌,固是難以割捨,只是一想到沈瑤仙比自己更適宜對方,便不無悵惘,她曾為無忌與瑤仙的結合,寄以無限祝福,誰知道事到臨頭,仍不能完全捐棄自我,「情」之弄人,實在無微不至,輕言捨我,談何容易!然而,眼前卻迫使著她,不得不再一次重視這個問題,讓她感覺到,沈瑤仙所加諸自己的無形壓力,確是越來越重了。
  默默無言的,她步下亭子,一直來到君無忌居住的地方,小琉璃亦步亦趨地在身後跟隨著。春若水遠遠在君無忌窗前站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向著小琉璃,淡淡微笑道:「我只想看他一眼。」
  小琉璃怔了一下:「這……」他實在不明白對方何以會有此一說,更不明白這一眼的用意何在,然而卻也不禁為對方的至情所感染,茫然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轉過身子。
  春若水跟著他悄悄進了房子。
  小琉璃腳下放得極輕,悄悄走過去,輕輕揭開了君無忌的門簾,待將回身招手,春若水卻早已佇立其後,微微向他點了一下頭,伸手接過了門簾兒,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邊。春若水只是靜靜地向君無忌注視著……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靜平和地盤膝坐在床上,雙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雖於此道談不上高深成就,卻也參習有年,有些功力。當時只向著君無忌臉色神態略一注意,即知道對方此刻正運功「氣轉河車」,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霎正是「全神貫注」,意不旁屬,是打擾不得的。
  靜坐中的無忌,雖在傷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偉,挺直鼻樑,斗滿雙頰,寬敞的額頭,處處散發著男性的魅力,卻是那種高貴氣質、豐榮內涵襯托出來的風華情操,一眼即能感覺出來的不落凡俗……
  看著看著,她的眼睛濕潤了。多少個失落的過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運詛咒,默默抗衡過,即使來此之前,也勇敢的訴諸良知,對內心做過一番掙扎,滿打算此番見面,能夠有一番新的開始,拋卻了沉重的舊包袱,哪裡知道事與願違,仍然傷心地敗下陣來。
  這「自甘敗陣」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迴腸九轉,無語無蒼天了。
  「我的愛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請原諒我不留下來再照料你了!」
  一聲聲在心裡喚著,訴說著……雙眼間所見迷離。透過了瑩瑩淚眼,人兒模糊,燈也迷離,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時此境,她亦無能多所戀棧,便自悄悄地退了出來。
  不知怎麼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紅著兩隻眼,他注視著這位今日的「春貴妃」,心裡還一直老當她是過去的「春小太歲」,在他眼睛裡實在看不出兩者之間到底差別在哪裡?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格外地對她感覺到親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腳,看看他,輕輕一歎說:「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樹葉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著轉兒。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子,敢情已非當日唱歌跳舞的那個調皮樣子,卻也發育得闊肩聲雄,有些男人樣兒了,他有幸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假以年日,必當有成,卻也始料非及,難能可貴。
  忽然使她有所觸及,不覺解頤微笑道:「你還記得冰兒那個丫頭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標緻了!」
  小琉璃不覺臉上一紅,靦腆地笑笑,垂下了頭。
  「她還時常惦記著你,你……」忽然她覺出,這畢竟是太遙遠,不著邊際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願的作下斷語,畢竟今天的冰兒和往日比較起來,可是變多了。
  人的一生,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變化,不同境遇,不同環境,隨時都在左右著一個人的思想與命運。她實在有些驚訝,尤其是此一刻,當他目睹著小琉璃的純樸如昔,才自警覺到冰兒已非當年的天真爛漫,她已經變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遷就現實了。
  以冰兒今天的身份、享受,是否還能瞧得上小琉璃這麼個人?可是大大的疑問。這麼想著,她就一聲也不吭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身上好冷,好淒涼,再看看面前的這個大男孩,透過他癡情的目光,直覺地感到他的純樸憨厚,好可愛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恆不會變化的品質,那麼君無忌和他跟前的這個小徒弟,確是具有同樣這類美的品質,特別是陷身在極侈物華、滿堂金玉的無邊慾海,無能自拔的當兒,看見了天地間歲寒而後開放的梅花,越覺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塵,不落凡俗。梅花雖瘦,卻無寒相,人有氣節便不為窮,君無忌的美,正是在此大節操裡顯現而出,天歲越冷,越覺其芬芳,無能識此,實無足識無忌之美。
  春若水的遺憾,正在於面臨著向這個衷心所敬愛的偉大俠士揮手告別,雖然她內心是多麼的不願意……
  無奈,便這樣悵悵地去了……
  紫籐花酣,蝶兒飛舞。午後的日頭,儘管光華刺目,卻已不再炎熱。「秋分」以後,太陽已似失了「陽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熱,真正溫煦可人。仰視穹空,萬里無雲,空氣是那麼清新,沁人心肺,開秋之後,要數今天這個日子最稱愜意了。
  只是對「漢王」朱高煦來說,今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卻也「有驚無險」。皇帝「驚駕」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師。傳說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龍活現」.說是刺客來自大內的「內十二監」,喬裝成一個侍寢的「太監」,不但混進了大內宮廷,更混進了皇帝息駕的「承乾宮」——「承乾小閣」,差一點要了皇帝的老命。說是皇帝被該刺客挾持了足有一個時辰,高起潛等一干大內能人,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卒令該刺客為所欲為,若非是皇帝自個兒動手,予來人以重創,化解了危機,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於是乎,紫禁城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整肅,十二監的太監,人人都接受了嚴厲盤查,負責「侍寢」、「侍安」的太監群,誰也脫不了關係,有一百七十多個挨了打、調了差事,「女官」一樣少不了罪,責任最大的七個人,白綾賜死,屍身都已發還了家人。遭「苔打」而死的有三個人(作者註:明制中對女官的刑罰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責打之意),宮廷裡陰風慘慘,一時人人自危。
  說起來高起潛應該是罪最大的一個了,偏偏皇帝遷就現實,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過是遭了「申誡」,暫時被削了「四品」的官位,著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內衛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搶先進宮問安,連日來五度進宮,手裡掌握著第一手資料,便是為此深深納悶。他似乎已猜知那個大膽「驚駕」的人是誰了,是以特別約見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談話一開始,就顯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飛燕朝水閣」接見紀綱的,茅鷹負責看守侍侯,不虞外人闖入。
  「王爺,那是錯不了的,」紀綱說:「高起潛已經把那人形容得夠清楚了,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君無忌?」站起來走了幾步,眼睛盯著水面殘荷。高煦臉上現著怒容,卻又頗有隱憂的皺著眉。
  「除了他,別人誰還有這身本事?」紀綱把身子湊近,聲音變小了:「皇爺傷了他,也是事實,地上的血跡卑職都驗看過了!」
  「那有什麼用?反正他沒死!」高煦冷笑了一聲:「這傢伙命也真長,三番兩次的受傷,可就是死不了。」
  「皇爺犯了疑心,要卑職詳細打聽這個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隱瞞,有了結果,向他老人家當面具報。」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這可又為了什麼?」
  「許是愛才吧!」紀綱神秘地笑著,一雙細長的眉毛彌勒佛似地向兩下彎起來:「己是第三次傳口諭了,要捉活的,不許傷害他。」
  高煦重重地歎了口氣:「早就知道留著這小子會成為禍害,真想不到這一次他竟然鬧到老爺子頭上來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為什麼?難道真想『死而復生』?」
  紀綱嘿嘿冷笑道,「這可也難說,好在這一次還沒有透出口風,真要是皇上知道他的身份,那可就麻煩了。」
  「這就是今天我找你來的主要原因了!」高煦冷冷地說:「聽說太子對我犯了疑心,以為是我弄的鬼,故意在老爺子跟前砸他的招牌。真叫冤枉,看起來,我們兩個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永遠也解不開了。」
  那是因為君無忌當日進宮,順口拿「東宮太子」作了掩護,騙過了皇帝的近身侍衛,為此太子高熾不得不有所表白,多少受了點閒氣,自然地聯想到是高煦弄鬼,整他的冤枉。兄弟間的感情,更進一步為之惡化。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紀綱苦笑道:「卑職也為王爺解說過了,只是那一邊沒有王爺您的大度量,是個小心眼兒。」
  高煦愣了一愣,手拍欄杆哼了一聲:「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放不過我的,老爺子那邊不用說也告了狀了,要不是剛由北邊回來,立了些軍功,還真挺不住,還好,總算聖上英明,為我擔待了。」
  「皇上聖明!」紀綱笑瞇著兩隻眼:「王爺剛在河西立了大功,聖眷正隆,太子這個心算是白用了!」
  「可也不一定哪。」高煦半笑不笑地擰著一雙濃眉,「老大那一邊還是得特別小心,老爺子嘴裡儘管罵,可是壓根兒就沒有動他的意思,唉,真要這樣,我還乾耗在這裡幹什麼?不如早點回雲南算了。」
  「噢,不不不……」紀綱頭搖得跟「撥浪小鼓」樣的:「忍忍,忍忍……王爺,就快了,你想想呀,要是皇爺那邊沒意思的話,他老人家會容得您一直在京師住著不走?再說你老私自召的那些兵,兵都豈能不往上報?」
  「啊!」高煦吃了一驚:「這事連老爺子也知道了?」
  「知道,當然知道!可是他老人家嘴裡不說罷了。聽說為這件事,太子極不開心!」
  「這都是徐野驢那個老小子搗的鬼!」高煦忽然怒由心起:「他要不往上報,誰能知道?混蛋的東西,我白疼他了!」
  「嘿嘿……」紀綱冷冷說道:「這個人王爺可得提防著點兒,聽說最近跟太子走得極近。」
  高煦冷笑了一聲:「煩你去給我查查,那些扣在他指揮衙門的人,他給我放了沒有?」
  紀綱一笑:「王爺,這話也許卑職不該多說,這兩天南京幾個城門都貼了告示,警告外來的軍人不得鬧事,違令重懲不饒!」
  「啊?」高煦為之一怔。
  「還有,」紀綱冷森森地笑道:「昨天菜市口砍了幾個人,其中就有穿著『漢』字號衣的人。」
  話聲方畢,耳聽得「叭喳」一響,一隻「五彩官窯」的細瓷茶碗,已自王爺手上飛出,撞著了白玉石欄,摔了個粉碎,「大他的膽!他敢!」接著他又緩緩坐了下來,看向紀綱道:「這是真的?」
  「錯不了。」紀綱說道:「詳細情形,王爺還是傳徐指揮親自問話吧!」
  話聲方頓,即見馬管事一徑來到湖邊,踏上石階,抱拳一揖道:「啟稟王爺,兵馬指揮徐大人有要事求見,現在花廳候傳。」
  高煦怔了一怔,說:「來得好!」目光一轉,看紀綱點點頭道:「你先避避吧!」
  紀綱站起來:「卑職有事,這就先向王爺告辭了。」隨即按朝禮向高煦請了大安,逕自退出。
  高煦容他去後,才吩咐一聲:「請他過來!」盛怒之下,還用了個「請」字,總算對他十分客氣了。
  馬管事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一旁玉几上放著幾件傢伙——「生革千片鎖子金甲」、「如意腰刀」、「神鷹鐵爪」……這些東西,是他請專人設計,特別製作供給新近成立的「鐵騎勇士隊」裝備用的,樣品制好了送上來請他驗看。
  「生革千片鎖子金甲」是一種防範刀箭的護體內著衣靠,「如意腰刀」是藏在腰帶裡的「軟刀」,「神鷹鐵爪」是一種環結收放自如的鋼製手套。
  幾樣東西他都瞧過了,很是滿意,其中的「神鷹鐵爪」尤其喜愛,完全合乎他的心意,一時順手取過來戴向右手。
  說是「神鷹鐵爪」,其實是上好精鋼打製,由一連串純鋼指環銜結,手掌部分完全空著,只有一個小小鋼托托著,如此一來,便可以大大施力,厲害的是,五指指尖,各有一個設計靈活的尖銳鋼爪活動套指,平時不礙操作,對敵時揮手一抖,即行滑落凸出,用以抓撾對手,極具殺傷力,實在設計得精巧之至,虧他當日是怎麼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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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高煦只管戴著它鏗鏘作響地玩著,偶一抬頭,「兵馬指揮」徐野驢已來到湖前。
  依然是一身銷胄鮮明的戎裝,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參見王爺千歲!」隔著老遠的行了個參見的軍禮。
  「徐大人這是從哪裡來?別客氣,請過來說話!」高煦宛如無事地微微笑著。
  「遵命!」徐野驢一面將頭盔佩劍取下交給守護湖邊的王府內侍,嘴裡高聲應著:「回王爺,卑職這是由指揮衙門過來。」一面說已自走了進來。
  「請坐!」高煦指了一下面前座位,吩咐道:「看茶!」
  「王爺見寵!」徐野驢坐下來,翻起「護手袖」的裡層,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著:「本來昨天早上就該給王爺請安來的,後來聽說王爺進宮陪萬歲爺進膳,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也就沒有敢來驚動,今天聽說王爺回來得早,這才趕緊來了!」
  「有什麼事嗎?」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仍然玩著手上的「鐵爪子」。
  「王爺……」徐野驢蹙著一雙灰白的眉毛,一臉為難表情:「卑職今天來看王爺,是向王爺請罪來的!」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似乎有點「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這才把一雙眸子向他注視過去:「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請坐下說!」
  「遵命!」徐野驢抱了一下拳,這才又坐了下來。
  「是這麼回事。」徐野驢那張黑臉上透著灰白,乾咳了一聲,才似為難地說道:「這幾天京師地方,一連鬧了好幾件事,都牽扯到王爺的親兵,卑職不敢忘記王爺以前的囑咐,也就能了就了。」
  「徐大人你客氣了!」高煦呵呵笑了兩聲:「我的親兵軍紀一向良好,怕是別人冒了我部下的名號,這一點徐大人你倒是得給我查清楚了。」
  徐野驢想不到有鐵的事實,對方仍然還要狡賴,心裡著實氣忿,只是不發一言。
  「不過……」高煦又笑了,卻是另有下文:「無論如何,你的這番盛情,我心領了,還有什麼事,你說吧!」
  「王爺,」徐野驢極其為難地苦笑著道:「卑職今天來請罪,是關於上次抓著那幾個人的事情!」
  「嗯!」高煦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把他們放了沒有?」
  「這……王爺,」徐野驢探手自鎧甲內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職這裡有一件來自東宮的急件,請王爺過目。」上前一步,雙手奉上。
  高煦伸手接過,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寫著:「右令兵馬指揮徐野驢」,左面發件處,蓋著「東宮太子監國」的大印,右側面有「急件」二字,顯示了這件公文的重要性。漢王高煦手上雖戴著鐵爪,卻也無礙他的動作,隨即抽出了裡面的函件,不過幾十個字,一目瞭然:
  「據報,京師地面近有不法亂兵為害,著令嚴加取締,不得徇私,一經擒獲,不分首從,即行驗明正身,梟首示眾,以儆頑尤。太子監國印X年X月X日。」
  幾個字實在交代得夠清楚了,高煦不動聲色地看完之後,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內,往面前玉石案上一放,這才呵呵地笑了。
  徐野驢上前一步,待將原函收回。
  「慢著!」高煦阻止道:「這個我暫時代你收著!」
  「是,王爺!」
  「我問你!」高煦冷笑著:「這東西你什麼時候收到的?」
  徐野驢無慮及它地道:「總有三天了。」
  「昭啊!」高煦凌聲說道:「萬歲有旨,東宮太子例行監國,只限於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況不在京師時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卻仍然蓋印行文,哼哼,分明目無皇上,倒要問問他看,是個什麼禮數?」
  徐野驢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這個……」隨即定神道:「王爺,這京師地方的一般庶務,聖上有旨,原是例由東宮督理。」
  「不錯!」高煦冷冷說道:「錯在他這一顆『太子監國』的大印蓋得不是時候!」
  徐野驢只得隨和地點了一下頭,卻也無可置喙。高煦這是雞蛋裡挑骨頭,太子這顆「監國」的大印,並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錯,早就出了,還能等到今天?想來皇帝也無意干涉。漢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興出多大風浪,倒是這張太子發下的手令,給他拿來作為攻擊太子的口實,未免令人遺憾。想到太子平日對己的器重關愛,一時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對於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幾許惡感。
  這個徐野驢雖然寄身官場,無如他個性耿直,加上軍功出身,多少總還有些正義之感。對漢王高煦他不是役有動過投靠的念頭,只是太子這一面拉攏得緊,故劍難忘,終不能割捨。事難兩全的情況之下,無形中漢王這一面便顯得冷落了,仗著有太子撐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爺要這麼做,卑職自是無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訥訥接道:「只是卑職要奉勸王爺,不必如此……」
  「徐指揮!」高煦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語氣裡更是透著「冷」。
  徐野驢聆聽之下,嚇得趕忙住口,一時噤若寒蟬。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來,向著瀕水的雕欄走過去,這一霎,湖風習習,吹動著他身上的綢質長衣,像似特意的借助於這陣子涼風,來緩和一下他頗似激動的情緒,看著看著,情不自禁他呵呵有聲地笑了。
  他這裡一站起來,徐野驢那邊可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趕緊跟著也站了起來。
  「說吧,」高煦眼睛看著水面,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話還沒說完,你今天來看我,應該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是吧?」
  「王爺,」徐野驢知道無能隱瞞,事到如今是非說不可了,道:「王爺前次所交代的事本當照辦,正趕上太子的這份手令來到,卑職不敢不遵,幾位御史老爺更是睜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著……」
  「哼!這些都是廢話,我只問你,你把這七個人怎麼了?」高煦依然是面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驢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說:「這七個人罪證確實,卑職開脫無力,也只能遵命行事,請王爺恕罪!」說時左足跨前一步,一隻右膝便自跪了下來。
  「這麼說,你是把他們殺了?」
  「王爺恕罪……」徐野驢垂下了頭:「卑職……」
  「大膽!」高煦手拍欄杆,一聲喝叱,打斷了徐野驢的話,霍地轉過身來,只見他眉拋目瞪,敢情是怒氣不小,徐野驢終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
  緊接著高煦呵呵地笑了,「看起來你眼睛裡只有太子,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你以為有太子在你背後撐腰,我便不敢對你如何,徐野驢你好大的膽子。」
  忽然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來到了徐野驢跟前,卻又轉了個身子,就在面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來。
  徐野驢心裡一驚,陡然覺出身上一陣子冷,抬頭再看高煦,一時心裡忐忑,咫尺距離的這個年輕王爺,一霎間,臉上竟然又著起了笑容。
  錯在徐野驢畢竟認識高煦不深,見他臉上有了笑意,只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容得自己逃過了眼前,轉回「指揮衙門」,立刻與太子取得聯繫,便無懼於他。心裡盡自盤算,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
  無論如何,高煦的這陣子笑,總讓他感覺出有些「邪門兒」,再者遲遲不讓自己站起,也透著古怪。饒是徐野驢勇猛機智,卻也一時摸不透對方的「腹內機關」。
  「王爺……卑職天膽也不敢冒犯王爺,只是……太子那一面……」重重的歎息一聲,難以盡言地抱拳道:「王爺見諒……卑職……唉!」原想說幾句能夠討好對方的話,無如生就的倔強性情,那些跡近肉麻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管睜著兩隻大眼睛,向對方眼巴巴地看著,全然不知對方這一霎的怒火高漲,終於為自己惹下了萬劫不復的殺身之禍。
  「我知道了,你起來吧!」高煦這兩句話,說得不文不火,倒使得徐野驢一時如釋重擔,只當是事態有了轉機。
  「謝謝王爺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這時候他腦子裡所想到的,但求能夠盡快脫身離開,偏偏高煦卻沒有放出要他離開的口風,只是用著奇異的眼神,向他打量著。
  徐野驢被看得心裡直發毛,越加不安,抱拳請求示道:「如果王爺沒有別的差遣,卑職衙中事情尚多,這就向王爺告辭了。」
  高煦看著他揚動了一下黑而濃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你要走了?徐指揮,你過來一下,我這裡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
  徐野驢愣了一下,卻不慮及他,應了聲:「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
  「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說時,高煦揚起了那只戴著「鐵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驢面前晃動了一下。
  徐野驢早就發覺到王爺手上的這個奇怪玩意兒了,卻不知是幹什麼用的,高煦這麼一說,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即向著對方高舉面前的這隻手掌看去。越看越糊塗,不覺後退了一步:「王爺賜詳。」
  高煦一聲朗笑,霍地站起來說:「沒見過吧,徐指揮,我告訴你,這玩意兒名叫『神鷹鐵爪』,是我請專人設計的,專為拿來對付那些不聽我話、跟我過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細了沒有?」
  手指一抖,錚然作響聲中,鐵套上的五根尖銳爪甲,忽地吐了出來。
  徐野驢忽地心裡一動,猝然接觸到當前高煦的臉色有異,由不住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後讓開。卻已是慢了一步,鏗鏘聲裡,高煦已舞動那只戴有「鐵爪」的右手,直向他當頭猛抓下來。
  事出倉猝,簡直無能閃躲,徐野驢雖然身上沒有功夫,到底也是習武出身,有些膽識,見狀忙自向後一閃,僥倖躲開了頭顱,卻把一隻左肩,整個暴露在對方鐵爪之下。
  高煦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蠻力,兩膀肌肉極是結實,又曾習過武術,較之徐野驢真不知高明幾許,徐野驢倉猝中這一閃,躲開了頭,卻躲不開身子,「噗哧」一聲,即為高煦手中鐵爪抓中了左肩,由於力道猛銳,頓時深入寸許,當場怒血四濺。
  「啊呀!」徐野驢痛呼一聲,本能地向後一掙,高煦更用力的向後一扯,兩相著力之下,「呼啦」一聲,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連同著身上衣服,整個的被撕了下來,一時間鮮血淋漓,灑滿了一地。
  對於徐野驢來說,這一霎的驚魂,不啻石破天驚,驚撼可以想知。隨著他淒厲的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猝然向地上滾翻出去,藉著這一翻之勢,徐野驢己翻出了兩丈開外。
  儘管是痛徹心肺,卻也忘不了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驢猛地躍身而起,奪路就跑。
  「飛燕朝水閣」四面環水,只有一道玉堤通向岸邊。徐野驢別無抉擇,喪魂落魄地踏向玉堤。
  他這裡方自奔上堤道,待將向岸上跑去,驀地人影晃動,一個人自岸上閃身而前,起落之間,已攔住了徐野驢前行去路。
  「徐大人請回,我家王爺還候著你呢!」
  說話的這個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鷹,正是漢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異士「鬼見愁」茅鷹。
  徐野驢自忖著性命不保,再也顧不到王府的禮儀,怒吼一聲,舉拳向著面前茅鷹臉上就打。
  「鬼見愁」茅鷹何嘗會把他看在眼裡,上軀微側,已自閃開了對方的一雙拳頭,緊接著冷笑一聲,一隻手掌已推向對方臉上。徐野驢身子一震,已飛出七尺開外,「撲通」一聲,摔倒地上,不前不後,正好落身在漢王高煦身前。
  徐野驢怒吼一聲,一個打滾由地上竄起,高煦蓄勢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掄動右手鐵爪,直朝著他臉上猛力擊下,「噗」地一聲,擊個正著,怒血四濺裡,徐野驢巨大的身子,帶動著踉蹌的腳步,迎著身前的白玉欄杆一個滾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竟自墜身湖水之中。
  一旁的「鬼見愁」茅鷹,見狀不等招呼,已自騰身而起,一起即落,飄向湖水,左手探處,已抓住了徐野驢衣服,右手翻起,抓著了石欄一角,驀地騰身而起,嘩啦水響聲裡,已把徐野驢自湖水中濕漉漉地撈起,人影蹁躚,又復雙雙落身亭內。
  「砰」的一聲,徐野驢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高煦那一鐵爪用力極沉,已是傷及腦海,再吃茅鷹這般用力一摔,哪裡挺受得住,呻吟一聲,登時昏了過去,卻只見鮮紅的血,咕嘟嘟由他臉上直冒出來,霎時間淌了滿地,空氣裡頓時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這番勢態即使看在高煦眼裡,也由不住有些怵目驚心,呆了一呆。就著面前石凳,緩緩坐了下來。
  茅鷹卻不當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試了一下徐野驢的鼻息。回身道:「還有口氣,話不久了。」
  高煦臉色微微一變,一時沒有吭聲。說起來,這可不是件小事,擅殺京師地方的兵馬指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消息一經傳出,不要說太子第一個不肯善罷干休,滿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騷動,皇帝即使有心護短,也怕難犯眾怒。這件事可是幹得太過莽撞了。
  「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冷靜之後的年輕王爺,亦覺得事態嚴重,已不復先時之目空四海。
  茅鷹怔了一下,答應一聲,隨即走過去,彎下身來試了一下對方的脈門,搖搖頭,自身上取出了個小小藥瓶,內藏師門秘製靈藥,當即取出數粒,放進徐野驢嘴裡,看看也是無望,回頭向著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
  「不行了?」高煦自己走過來,低頭看了半天,皺著眉毛說:「叫馬管事急召傷科太醫火速進府。快!」
  話聲才歇,卻聽得地上的徐野驢喉頭「咯」的響了一聲,已是嚥氣身絕,就是華佗再世,也將無能為力。
  茅鷹試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臟部位,站起來搖了一下頭說,「不行了,死了……」
  高煦自己又試了一下他的脈道,歎了一聲站起來,走向一邊坐下搖頭不語。
  「王爺,」茅鷹看著地上的屍首說:「徐大人的屍身……」
  高煦忽然站起,四下裡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處的兩名侍衛之外,附近尚無外人。他隨即又坐下來,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鷹道:「徐指揮可是帶著劍來的?」
  茅鷹點點頭說:「正是……」
  那口佩劍,連同徐野驢的那一頂頭盔,俱都還在亭外侍衛手上,當下即由茅鷹接過來,呈向高煦。
  接過了徐野驢的佩劍,抽出來看看,寒光耀眼,試了試劍鋒,竟是開了口的(作者註:一般武將隨身佩劍,多為裝飾所用,很少真的開口),頗具殺傷功力,他隨即有了主張。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鷹道:「把你剛才看見的情形說一遍給我聽聽!」
  茅鷹呆了一呆,一時還不明白:「王爺的意思是……」
  「我是問,徐指揮是怎麼死的?」
  「這……」茅鷹真有點莫名其妙:「是王爺用鐵爪……」
  「哈哈……你看錯了!」緊接著高煦寒下了臉來,一本正經地說:「詳細的情形是徐指揮挾太子聲威,來向我興師問罪,我要將他拿下來,他反倒拔劍傷了我,才被我手下侍衛用鐵爪所傷,是他自己墜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
  茅鷹睜圓了一對小眼,半天才算會過意來:「只是王爺身上可沒有傷呀!」
  話聲方落,即見高煦倒轉劍鋒,朝自己左膀猛力紮下,一時間鮮血淋漓,染滿了上衣。
  「啊!」茅鷹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驚,叫了聲「王爺」,慌不迭搶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搶過了徐野驢的那口佩劍。
  一面運指如飛,點了高煦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面不改色地哼了一聲:「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記著我剛才說的話,回頭把這口劍給我包上送過來。」說完拿起桌上徐野驢留下來的一紙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馬指揮」徐野驢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傳遍了南京城內外,俟到第五天,已是無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樂道了。繪影繪形的傳說,總是帶有離奇的色彩,這一次風聲如此之大、人人樂道的原因,是因為漢王朱高煦也被捲了進去。
  傳說是漢王高煦因見寵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後,縱令手下亂兵在京師為惡,徐野驢職責所在,出來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將為首劫掠的亂兵七人就地正法,梟首示眾,乃招致高煦懷恨,藉故將徐野驢傳至府邸,喝令眾侍衛以「鐵爪」當場將徐擊斃。事聞皇帝,勃然大怒,將高煦下獄,他的「漢王」爵位亦被削奪,如今已被降為「庶民」,可謂之災情慘重了。
  真實的情況,又為之如何?
  原來當日事發,高煦極是從容,當即進宮面謁皇上,訴說一切,他道「天漢衛」雖是自己私募親兵,卻都是有功朝廷、久歷沙場的勇士,徐野驢因一點細故將他們任意逮捕,已是不該,更不該聽令太子,將其中七人斬首示眾,如此一來,為朝廷建有大功的「天策」「天威」各衛,人人自危,頗有怨憤。自己奉父皇命,統帥三衛,不得不出面安撫,乃傳徐野驢過府問話,不意該指揮挾太子聲勢,出言狂妄,諸多非禮,非但不聽勸誨,更出示太子手令,揚言將繼續捕獲自己手下各人。至此忍無可忍,意欲將其拿下,稟明父皇,再行處理,不意徐野驢假太子聲威,不服拒捕,當場揮劍斬傷府內侍衛多人,自己亦為其所傷,若非閃躲及時,性命早已不保,至此乃激怒府內侍衛,合力將之擒獲,該指揮怒發如狂,解押中自行投河喪生云云!
  皇帝將信又疑,乃將高煦暫禁宮廷,次晨傳太子問話,所得各異,因降雷霆,意欲拿高煦問罪,不意太子念諸手足之情,反向父皇求情,朝臣多人亦為之緩頰,力陳漢王有功,這樣漢王只在「西華門」的錦衣衛軟禁了幾天便又回來了。
  其實在錦衣衛的兩天軟禁期間,他也一點罪都沒有受,紀綱把他的「指揮使」的專用睡房讓給了他,打發了兩個漂亮的小丫鬟服侍他,就這麼泡了兩天,他老人家又舒舒服服返回了坐落在城西的「漢王別府」。
  雖說是雨過天晴了,他的心情可並不舒坦。最讓他耿耿於懷的,還是太子保他無恙的這件事,想起來可就有些邪門兒。
  秋月如輪,灑下來的月光,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鮮明、冷艷。
  朱高煦來回地在廊子裡走了一圈,定下腳步來,只覺得心裡鬱積著難以排遣的煩悶。
  人可是真勢利,行情剛一看跌,來串門子走近的人馬上就少了,以至於這會子高煦想找個人談談心,打聽一下最新的朝中消息都不可能。
  如此他怒火中燒,卻也憂心如焚。雖說是一天風雨,看似已經平息,但是皇帝是否已經完全對自己釋懷,仍然是大有疑問。再者太子目前的動向,也是他所深深關心的,偏偏就是沒一個人上門來給他傾心細談。在他眼裡,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總算對自己還夠意思,「西華門」軟禁期間,他是早晚兩次問安,噓寒問暖,要什麼有什麼。現在回到家裡來,想見他的時候,他反倒不來了。
  偌大的府第,因為主人的一時之難,卻像是籠罩了一天的愁雲慘霧,當然情況並不似如此嚴重,漢王高煦尤其自信,他與父皇之間的特殊感情,無論如何是外人所難以想像的。
  折回來坐下,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馬管事打廊子裡走過來,身後面跟著個手托銀盤的內侍當差。
  「王爺!您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廚房給預備下了些點心。」
  高煦看了他一眼沒吭氣兒,馬管事隨即揮揮手,小太監就把手裡的托盤放下來,一盤包子,一小碟醬菜、一罐燕窩精米香粥。
  馬管事親自盛上一碗,侍候著高煦坐下,一面比手笑道:「包子是霉干冬筍豬肉餡兒,是趙宮人自己動手孝敬您的。」
  「趙宮人?」
  「是春貴妃那邊的趙宮人。」
  敢情王府裡有兩個趙宮人,一個早已是「老嬤嬤」了,這個趙宮人,便是陪侍春若水嫁過來的那個「冰兒」。水漲船高,春若水既已封了「貴妃」,她也就成了「宮人」,一提起了她,高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所深深寵愛的春貴妃來了。
  敢情是這幾天自顧不暇,彷彿很久沒有見著她了,忽然想起來,心裡真有一種衝動,這就打算到她所下榻的「春華軒」走走。
  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喝了兩碗粥,剛自站起,即見一名內侍由花徑間匆匆走來,老遠站住,跪下請安道:「鄭將軍求見王爺!」
  高煦啊了一聲,道:「有請!」
  一時心裡十分受用,據他所知前幾天自己被軟禁的時候,為自己奔走最力、遊說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無罪的,便是這個鄭亨。
  北征回來,鄭亨因功已晉陞為「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階了,位大權高,他卻為了手下各衛的整編部署,不能立刻赴任,還得在京師有些子耽擱。
  為了示寵收心,也為了實踐昔日諾言,高煦真的把季貴人賞給了鄭亨。那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季貴了吃了晚飯,在燈下獨自繡花,一會兒的工夫,她就困了,竟然來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著了。她這一睡,可就決定了她下一步的命運,醒來時當已物異人非,另一個世界了。
  「西華門」幽禁期內,鄭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說不定就與此有關,高煦巴不得早點見著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聽聽他「愛」的呢喃。
  季貴人原已是他忘記的人了,不知怎麼回事,一想到送給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寵,心裡竟然有些依依難捨,怪彆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武安侯」鄭亨歸心,成為心腹,卻是值得的。
  緩緩端起了黃龍細瓷蓋碗,呷了一口熱茶,含著淡淡的笑,打量著大步而前、漸漸接近的鄭亨。兩名王府內侍左右掌燈,這個新近拜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鄭亨將軍已來到了近前。
  雙方約莫著距離十幾步光景,鄭亨站住了腳,「王爺萬安,卑職請安來遲了。」一面說,照朝廷規矩行了大禮。
  高煦「哎」了一聲,趕上前攙住他,喚著他的號:「達榮,咱們是自己人了,常相見面,用不著來這個,快坐下,坐坐!」
  鄭亨行了個半禮,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停住了,一時只望著漢王作笑,卻是含蓄著苦澀尷尬的意味。
  「夜涼了,王爺不怕凍著了身子?還是保重一點的好……」打量著這片露台,鄭亨遲遲未曾落座。
  漢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涼了,來,咱們裡面聊聊去。」
  進了暖閣花廳,獻茶入座,高煦揮揮手,打發了幾個內侍從人,才自含笑道:「這兩天為我的事,讓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時大意,才自會出了這麼個小紕漏,不過,聽說聖上那邊氣倒是消了,這就好辦,下一步該看咱們的了。」
  「是……王爺……」
  嘴裡一個勁兒地說著「是」,點著頭,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樣子,顯示著他內心並不快意,頗似「心事重重」的模樣。
  高煦立刻就覺察出來了,「你怎麼啦?身上不舒服?」
  「不不……」鄭亨連連搖著頭。欲蓋彌彰,臉上越加地顯著不自在,終於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
  「唉,」他搖了一下頭,看著正面的王爺,苦笑道:「王爺賞賜的那個季貴人……」
  這個鄭亨平日說話最稱乾脆,不知怎麼回事,這一次卻顯得這麼不利落,溫溫吞吞,半天連一句整話都說不清楚。
  高煦看在眼裡,好不納悶,「季貴人她怎麼了?」
  「王爺……卑職福淺……難望美人的青睞……辜負了王爺一番美意……」一面說,他隨自位上站起,臉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
  高煦見狀由不住吃了一驚,緊接著,他立刻堆下了笑臉:「這是什麼話!我明白了,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高煦朗聲說道:「我看你上陣殺敵,是把好手,對女人的一套,卻還差得遠,怎麼回事?銀雁她不聽話,還想著回來是不是?」
  「唉……王爺……」重重歎了口氣,鄭亨自挽起的袖管裡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雙手呈上:「這是季貴人留給王爺的絕筆,卑職不敢私藏,王爺請過目一閱就知道了。」
  一聽是季貴人的「絕筆」留書,漢王高煦臉上的笑靨,頓時為之消失,呆了一呆,緩緩伸手把一束素箋接了過來。
  「字呈王爺銀雁絕筆」
  幾個梅花小體,寫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見她習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貴人的手筆。高煦的神色變了,勿勿抽出了裡面的信函。敢情裡面還夾帶有別樣物件。隨著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細的秀髮,自信封裡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裡,心裡已意識到不祥,看了鄭亨一眼,卻遲遲不展閱。
  「王爺,這季貴人真是個節烈婦人,王爺你錯看她了……」鄭亨說著歎息一聲,便自垂下頭來。
  高煦一霎間頗似神馳,不覺黯然地緩緩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頭髮,把它放在茶几上,隨即展開了銀雁的一紙絕命留書。
  「王爺:銀雁命薄,今生無福再服侍您了。
  也許您早就知道我愛您——王爺!可是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愛您有多麼深?為什麼王爺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給別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唉!現在我是多麼癡心地想念著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該有多好?
  王爺!還記得吧,過去您常常撫摸我的頭髮,誇說好看,現在我剪上來送給您,見發思人,能有王爺您的一個微笑,銀雁死也知足了。
  王爺保重小妾銀雁絕筆」
  「哼哼……」高煦用力地攢握著手裡的這紙遺書,臉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
  鄭亨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沒有救活!」一面說,搖搖頭歎了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爺身前一個小妾,竟有這等氣節,真正令人敬佩了……」說著,他又自發出了沉重歎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遺憾與悲哀。
  「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說道:「沒有福氣服侍你鄭大人,人死不能復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內美麗佳人多得是,過兩天我物色個好的,再給你送過去。」
  「不不不……王爺!」鄭亨一臉惶恐地站起來,連連搖著手:「王爺身邊俱是節烈美眷,卑職實無德能消受,千萬不可,千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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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9:59
  高煦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心裡這一霎,儘是季貴人的影子,顯然是她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感傷,他卻偏偏故意不予重視,提也不再提她一句,當下故意找了些閒話,與鄭亨談了一陣。俟到鄭亨談起太子與朝中近況,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這一次代王爺求情,很得好評,據說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專折,對太子歌頌備至,推力仁孝兼具!」鄭亨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測,說是前此收押那幾個太子身邊的人,都將為皇上下旨開釋,卻不知真也不真。」
  高煦原先還忍住不發,一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哼了一聲,氣忿地道:「這就是他機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這點鬼心思,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了我。哼!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的,早晚我非給他戳破,叫他原形畢露不可。」
  鄭亨「嗯」了一聲,唯唯地附和了幾句,卻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原來這一次高煦的「西華門」幽禁,雖不過只是幾天,形同兒戲,卻已為一般「太子派」的人物,繪影繪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一夕之間,使得漢王威望為之大跌。很多原先舉棋不定,打算支持漢王高煦的實力人物,也都不自覺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鄭亨雖然對漢王一向忠貞,當此大勢之下,一雙眼睛卻也睜得極大,隨時留意著事態的發展,此時此刻,容或對漢王仍有效忠之心,卻不便對太子有所攻訐了。
  高煦愈說愈氣,忍不住把太子的「假仁假義」大大數落一番,鄭亨卻只是唯唯稱是,不置一字褒貶,神情較之昔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在高煦眼裡大大不是滋味。
  自然,這個鄭亨已算是好的了,別的人甚至於有的連門也不敢上了。
  高煦獨個兒罵東罵西,發洩了一陣,見鄭亨並不答話,心裡甚是不樂,再觸念到季貴人的殉情身死,內心越是意興索然。如此勉強地又支持了些時候,他就有了倦態,打了個哈欠,不自覺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
  鄭亨見狀巴不得趕忙站起,請安告退。高煦禮貌地送他到花廳門外,早有馬管事備下的兩個當差,打著王府的大字燈籠恭送客人出門。
  高煦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花廳,卻是一言不發地坐下,頭靠著椅背只是默默神馳。
  馬管事小心翼翼地趨前道:「夜深了,王爺也該歇著了。」說了這句話,便自退向一邊,恭謹地聽候差遣。
  季貴人上吊自殺的消息,方纔已由鄭侯爺身邊的跟班兒嘴裡透露出來。這種消息最是散播得快,瞬息之間,王府的一干下人,已是盡人皆知。馬管事當然也知道了,他服侍高煦有年,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氣,眼前見他形容憔悴,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自有了警惕,一個應對不好,便是暴風雨來臨時候,是以特別在一旁陪著小心。
  高煦一聲也不吭地睜著兩隻眼,眼神兒凝視著茶几上季貴人的一束秀髮。緩緩地伸出手拿過來,看著看著,季貴人的昔日芳容,不期然地便浮現眼前。猶記得當日兩相燕好之時,她曾說過一旦離府,便自殉情的癡情壯語,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實現。小小女子,竟然有此壯烈膽魄,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相形之下,自己竟成了負心之人,這情債今生今世,是無能償還的了。
  「拿酒來!」
  「是。」馬管事高應一聲,回身入內,須臾回來,呈上美酒銀盞。
  高煦接過來自斟自飲,一霎間連盡三盞,「噹啷」一聲,摔開了杯盞,站起來說:「看燈!」兩名內侍早侍候好了。
  馬管事親手把一襲「二龍戲珠」的杏黃色緞質披風,為他披上,拉開風門來到了通向內宅的長廊,接著說道:「王爺這是去……」
  「春華軒。」
  「春華軒」是春貴妃如今下榻的所在。
  時近午夜,主人怕早已睡了,偌大的宅院,看過去靜悄悄,連點人聲也聽不見。瑩火蟲時明時暗,秋蟲的「咋咋」鳴翅,更給人幾許淒涼意味。
  一溜高插的「萬年如意」桶狀長燈,蜿蜒伸展進去,使得這院子看來更具幽森。秋月如霜,秋風冷冽,早幾天尚自酷熱當頭,轉瞬間已是秋意盎然,染目所及,竟已是秋色滿園。
  也許是王駕來臨過於突然,主人竟不及出迎,只「春倌」、「荷倌」兩個女侍張皇出來,還沒有穿戴整齊,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請安。
  高煦定下腳步,打量著他們兩個說:「娘娘睡了麼?」
  「睡了。」春倌一面說,一面待將站起:「奴婢這就去知會一聲。」
  「用不著了!」高煦微微笑道:「你們都下去,我自個兒進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請安告退,春倌、荷倌兩個女侍,人手一個「繡球燈」左右傍著他,高煦隨自移步,緩緩向院中走了進來。
  些微地有了一點酒意,被涼風一吹,醺醺然好不快意,至此,他已不再為著「季貴人」的殉難而傷感,自身的一些煩惱,也都一古腦地拋卻九霄雲外。
  荷倌趕上前,掀開了珠簾,高煦即邁步進入。
  「沒你們什麼事,都下去歇著去吧。」
  兩個女侍答應一聲,叩安後悄悄退下。卻不敢真地離開,退在邊上的一間「耳房」等候著差遣。
  高煦一個人定了定神,打量著裡面的宅院,靜悄悄地了無人聲,不覺怔了一怔,思忖道:「看來她真個睡了,我此來實是過於莽撞了,再想,春若水素日對己「冷若冰霜」的神情,便自有些氣餒。
  說來也是奇怪,以自己性情,何曾將就過誰來?偏偏就是對於這個春若水心存姑息,狠不下心來,以至於一開始就「乾」綱不振,以後更是處處屈居下風。滿以為「烈女怕纏郎」,只要功夫到家,不愁佳人不投懷送抱,偏偏這一位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任你千方百計,她卻有一定之規。
  固然,一些事態的顯現,佳人未始沒有回心轉意的傾向,只是太慢了。
  今夜高煦情緒高亢,熾情如火,有一腔惆悵情懷,正需要善體人意的熱情姑娘,用無限的柔情蜜意,與以熨帖……可悲的是,自己所屬意的人兒,偏偏是春貴妃——最難說話的那個「春小太歲」。
  由於高煦的駕臨,春華軒已是燈光亮起。通過了一道彩碧油廊,才是春貴妃下榻的錦閣。
  朱高煦一徑地走了進來,來到了若水錦閣當前,只見閣門緊閉,試著推了一下,裡面是閂著的,不用說春若水早已睡了,自己半夜不速而來,誠然是「不識趣」了。
  手已舉起,侍向門上拍下,忽然的意興闌珊,阻止了他這個動作。可以想像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又何必自討無趣呢?悵悵然地放下了手,自歎了聲,又自轉過身來。
  情緒的高亢低落,端在一念之間。一霎的冷靜,使得他恢復了原有的理智,方纔的躍躍欲試,片刻間竟自又期期以為不可了。
  邁出了垂有軟玉流蘇的室內洞門,獨個兒在一張鋪有「金絲猴」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來。
  這是一間專供主人春貴妃平日會客憩息的暖廳,一切都為了討她的高興,佈置得美輪美奐,華麗雅致,燈盞全是各式的海貝所精製,各樣的盆景,配著講究的楠木盆架,頓時襯托出高貴氣息。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著,一霎間像是為人抽了骨頭般地感覺到懶散。
  也許是一直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這一次的「西華門」幽禁,儘管是短短的幾天,卻也讓他警惕到父皇的諱莫如深,以及太子的不可輕視,一些所謂的故舊心腹,敢情並不可靠。官場的一切,原是現實到無以復加地步,自己總算能有機會,親身體驗出來了。
  然而,情場又如何呢?看來也不盡滿意。想到了過門經年的春貴妃,至今與己尚未圓房,說出來可真是天大的一個笑話,高煦竟能忍下這口氣,如此耐心地廝守著,不能不說是「不可思議」的一樁奇跡。此刻想來,連他自己也覺著有些不盡情理,莫名其妙……更微妙的是這「莫名其妙」的事情,並沒有結束,還在繼續下去……腦子裡恍恍惚惚地這麼想著,不覺竟是有了睡意。
  朦朧裡有個麗人來到了他的身邊,用一襲輕暖的狐裘,為他覆在身上。他這樣的人,總是有人憐愛的。這個「好心」的麗人,為他輕輕蓋上了狐裘,仍自不捨得就此離開,卻睜著雙多情嫵媚的眸子,靜靜向他打量著、端詳著……
  良久,她輕歎一聲,待將轉身的上霎,卻為高煦敏捷的一抄,捉住了她的纖纖細手。
  「啊!」是那麼出乎意外的「輕呼」一聲,睜大著的眼睛,顯出了她的驚駭。然而,她卻仍是冷靜機靈的。一隻手向著裡面指了一指,搖了一搖。那意思是告訴高煦,小心別驚了裡面的貴妃娘娘,事情可就糟了。
  高煦緩緩坐正了身子,緊握著對方柔荑的手,並沒有鬆開,眼睛裡的光彩,多少顯示出一些意外的驚喜。可真是沒有想到,一向疏忽了的這個丫頭——冰兒——趙宮人,原來竟生有這等姿色。其實高煦早已發覺到她的「不落凡俗」,只是一來專意其主,未暇顧及,再者總覺得她還小,不過是若水身邊一個陪房過門的丫鬟,也就一直未曾對她再多注意。哪裡知道,一霎驚鴻,才自發覺,對方小妮子敢情出落得如此標緻了。
  冰兒高挑細白,原就是可人兒,過去在春家,蒙小姐疼愛,人又機靈,名分上是丫鬟,可沒幹過苦活兒,來了王府,搖身一變成了「宮人」的身份,仗著春貴妃跟前人的光,簡直養尊處優,焉得不容光照人!
  高煦只覺得眼前一亮,定了好一會神兒,才算是認清楚她是誰來,「你是……趙宮人!」
  「王爺……」低低喚了一聲,冰兒一霎間燒紅了臉,用力地奪出了手來,先自跪下來叩了個頭。
  「婢子冰兒,給王爺磕頭。」聲音特意地放小了,為了怕驚動了裡屋的那位主兒,說完了還一個勁兒地搖手示意,要王爺別出聲兒。
  風流多情的高煦,如獲至寶地瞅著她,卻是放她不過,再探「祿山之爪」緊緊地捉住了她露出翠袖的半截皓腕。
  「使不得……王爺……」冰兒可真是嚇著了,回身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間,示意王爺,有話那一邊說去。
  如影附形,高煦緊跟著就進來了。
  第一件要緊的事,冰兒忙關上了門,趴在門板上仔細地又聽了聽外面動靜。確定沒有驚動外人,這才似鬆了口氣兒,驚魂甫定地向著高煦微微一笑,第二次跪下來嬌滴滴地喚著:「王爺……」
  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雖不華麗,倒也清潔可人,高煦滿意地笑笑,「探驪得珠」,總算不虛此行,暫時他是不打算走了。
  再次向冰兒探手輕薄,卻讓她機靈地閃開了,「王爺,您可放尊重著點兒……」冰兒半笑不嗔地瞅著他:「娘娘要是知道了,您倒楣,我也慘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高煦用著慣常的笑臉打量著她:「我好好的在外面躺著,是誰多事又在我身上蓋東西來著?」
  冰兒白了他一眼,終不敢過於放肆,垂下頭半似忸怩地嗔著:「人家是怕您凍著了,狗咬呂……」
  「哧」的一笑,下面的話可就不說了,對方是王爺的身份,說話總得有個分寸,不能太放肆了。卻不知這位年輕風流的王爺,喜的就是這個,冰兒的頑皮,出言直率,正對了他的脾胃。
  「好大的膽子,」高煦忽地瞪圓了眼:「居然敢罵我是狗,你可知罪?」
  冰兒只當是真的,一個骨碌跪倒地上,只嚇得臉色雪白,還沒來得及開口請罪,卻已為高煦的一雙巨手,攏在腰上,老鷹抓小雞似地擁在懷裡。
  「王爺……王爺……」饒是冰兒透剔晶瑩,八面玲瓏,這一霎作繭自縛,落在了高煦手上,卻亦是無能為力。
  燈滅了。適有一片雲,遮住了朗朗冰輪,夜風裡桐葉飄零,所見甚為淒涼。貪歡的王爺,仍自逗留著不去……一直延到了天交四鼓。
  花葉間著了一層露水,宛若明珠遍灑,這一霎霧冷更殘,秋深以來,於日以計,這便是最冷的時刻了,卻是黑得緊,伸手不辨五指。「春華軒」通向側院的一扇邊門「吱呀」一聲半敞開來,緊接著「趙宮人」探出頭來,左右觀察了一遍,才自把個風流年輕的王爺輕輕推了出去。
  大傷新愈,小試秋衣,頗似人瘦衣肥,有幾分「單寒」之感。君無忌攬鏡自照,自個兒先自笑了。
  「我瘦多了,是吧?」
  「是瘦些了!」小琉璃歪著頭,打量一回,笑嘻嘻地說道:「可是神采清逸,比以前還要精神!」
  君無忌莞爾一笑,點點頭道:「你這神采清逸四個字用得很好,足證明這些年來你從我讀書,有了很大的長進,我很高興。」
  小琉璃被他這麼一誇,真的打心眼裡開心,「過去人家都說先生會穿衣服,什麼衣服只要一穿在先生您身上,無論新舊,都覺著好看,很雅!」
  說著他笑嘻嘻地打量著自己的一身道:「我就是不行,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那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學問還不夠!」君無忌已穿好了鞋襪,今天他興致甚好,也就不厭多說,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一個人肚子裡的學問,最能改變一個人的風度與氣質,再加上足夠的修養,便能養成高超的人格,接下來也就自然而然的雅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睜圓了兩隻眼:「這麼說我一輩也雅不了啦!」
  君無忌一笑說道:「誰說的?當日你一笛在手載歌載舞,便是十足的雅,今日你如果刻意求雅,便又不雅,對某些人來說,天下什麼東西皆為可求,只有這個雅字,卻是求不到的!」說時,他己緩緩踱出門外。
  小琉璃把門關好,笑嘻嘻地跟出來。
  師徒二人久未出門,自從君無忌靜居養傷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下山,看來心情甚好。
  初來之時,尚是盛暑三伏天氣,轉眼之間,紅葉盡凋,卻已是深秋時候。
  秋天的穹空,深邃而碧藍,看不見一朵流雲。驕陽無力,照在人身上,只是和煦的一片暖意。山風不斷,一波接著一波,搖動著綿延不盡的滿山蘆葦,蘆花棉花團兒似的滿天飛著。在一片鷓鴣鳥的鳴叫聲裡,天色即將黃昏。
  君無忌一笑駐足,端詳著一天飛舞的蘆花,讚歎道:「剛才說到雅,這便是雅了。」
  一雀枝頭高鳴,不時引頸剔翎,君無忌指了一指道:「這也是雅。」有童子跨牛,自山腰而下,君無忌指道:「這也是雅。」他看向小琉璃道:「凡是出之自然,而不做作的多有雅意,一經刻意驀仿,便不雅了。」
  小琉璃睜著一雙「琉璃球」也似的眼珠子盯著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樣子。
  「你還不懂麼?」君無忌說:「西施捧心、皺眉,皆在雅意,但東施效顰,便大殺風景,這意思並不是說東施容貌很醜,不及西施,而是她故意學西施的樣兒,一經做作,便俗了!」
  「啊,這樣我就懂了。」小琉璃說:「這麼說,戲台上演戲的,全然都是俗物了?」
  「大半都是的,只是演到渾然忘我之境,宛若化身其中,則又不同,只是能達到如此境界的藝人,畢竟不多,是以求風雅,當在聲色之外,一經跳出世俗,漁樵耕讀則無所不雅了!」
  小琉璃「哈哈」地笑了一聲,這才點點頭表示懂了。
  君無忌頓了一頓,又接下去道:「這些自然付之萬物的雅,是天生而強求不出的。人既為自然界的一員,原是雅的,卻以名利羈心,整天在名利堆中打轉,日久天長,便自失去了上天所付與的自然,整日斤斤於名利,了無天機,只落得一身俗骨,滿身銅臭,哪裡還談得到一些雅境?真個是俗不可耐了。」
  說到這裡一時頓住,歎了口氣道:「可悲的是,儘管如此,我們卻仍然免不了要在這個俗世堆裡生存、打滾。我們終將分離,你也要回到涼州你的老家,今後我所希望你的便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要不失真率,做一個天地間自然的人,這就夠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我記住了。」想到有一天要和君無忌分手,獨自轉回涼州,小琉璃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難受,一時眼睛都紅了。只是一言不發的低著頭在頭裡走。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紅葉莊」,其實不遠,不過是半個時辰,便自來到眼前。
  登上樓,選了個臨窗的「雅座」。這座位一面陳有兩盆黃菊,一面是垂有細竹湘簾的大幅軒窗,倒也不俗。
  為了酬謝小琉璃多日來的慇勤服侍,君無忌隨興而安,今日不再避食。當下各憑喜好,點了許多吃食。
  小夥計送上了清茶兩杯,菜餚未上,一時倒也清閒。漸漸人聲嘈雜,客人已陸續上座。整個飯店頓時顯現出一番熱絡情景。這時候,例當有一番餘興玩耍。一陣叫好鼓掌聲中,前此所見的「樂天老人」與他那個小孫女又自登場。
  布幔拉開,空出了長桌一方。髮鬚斑白,長衣瀟灑的老人,玉立亭亭的姑娘,雙雙向著座客打了個長揖,隨即歸座坐好。
  管事的茶房,把一張方才著筆、墨漬未乾的紅紙貼起,上面寫的是:
  「特煩
  樂天老師傅、翠玉姑娘雙合琴瑟」
  剛一貼起,即博得四下裡爆雷般地叫起好來。
  君無忌前聞老人的南方彈詞,甚合心意,此番前來,未始不與此有關。此刻見貼是雙合琴瑟,不禁大是喜悅,由不住贊起好來。
  小琉璃愣道:「什麼是雙合琴瑟?」
  君無忌一面把坐位移正,一面笑道:「你可聽過彈琴和瑟這一說麼?」
  小琉璃又自搖了搖頭。
  君無忌慨歎一聲道:「我不聞此,已有許多年了,你先不要煩我,回頭再與你解說!」
  說時,台上的老人與姑娘,已自定好弦位。樂天老人一面將肥大的一雙袖管捲起,右手空挑七弦,作了個「仙」字,左手再按,右手隨即勾動,發脆響,應了個「翁」字。此一番,有名教,謂作「小間句」。
  令夕來此食客,不乏老人知音,一時爆雷般喝起彩來。
  君無忌深好此道,無異箇中高手,聆聽之下,大為激賞,不自禁地高聲讚了個「好」。
  乃見那個「和瑟」的翠玉也不示弱,素手輕佻,左右相應,連作「仙」、「翁」,應了個「大間句」。一時又自博得了爆彩如雷。
  叫好聲中,即見小夥計手托漆盤,滿盛佳餚而來。
  小琉璃早已餓了,見狀忙自動手將桌上茶壺移開,卻見送食的夥計,看看已來到座前,竟是忽地轉向隔座去了。
  隔座的客人置身畫屏,一時看他不見,「紅葉莊」並無單間的特設坐位,有之即似眼前這般的「屏格」,聽用於一般自視高超或不欲拋頭露面的官人女眷。
  眼前「屏格」三面置屏,僅留正前方一面,向著當前書場,君無忌小琉璃雖是緊鄰而傍,咫尺天涯,卻是格於屏風之外。
  眼看著一盤盤的豐盛佳餚,俱都端向屏風之內,各色菜式都由精緻的瓷器,加有同色的細瓷碗蓋盛著,顯得非比尋常。
  小琉璃看著好奇,由不住轉過身來,就著屏風之間的縫隙,向著裡面看了一眼,卻被君無忌目光止住。
  這一眼卻使他驚奇不置,跟著臉也紅了。他只當屏格之內,不定是些什麼官兒之類的人物,人數一定不會少了,哪裡知道裡面座上卻僅僅只是一個中年婦道人家。坐著的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有兩個站著的丫鬟,左右侍立身後,倒是排場不少。
  一經發覺對方是三個女眷,就是君無忌不用眼光制止,他也不好意思再往裡面偷看,卻禁不住心裡直個兒納悶,納悶的是這麼多豐盛的盤盤碗碗,卻只有一個人吃!而且還是一個女人!
  好不容易「菜」來了,君無忌點頭示意他自個兒先吃,卻把全副注意,放在場內彈琴和瑟的老少二人身上。
  古人堂上之樂,首重琴瑟,有琴傳瑟不傳之說,其實並非是「瑟不傳」,探其因乃是學琴的人多,學瑟的人少,日久天長,自所失傳了。眼前樂大老人與翠玉姑娘,堪稱是箇中高手,平日早有默契,中琴小瑟,搭配得天衣無縫,美不勝收。
  「紅葉莊」樓有三層,來三樓吃飯的人主要也是為聽彈唱而來,茶飯之資也遠較一二樓純吃飯為高,觀諸眼前眾客,雖非俱是知音,卻多具欣賞能力。俟到老人祖孫演奏到絕妙之時,全場一片靜寂,連個咳嗽聲都聽不見。
  眼前所奏,為俗名《三六》的《梅花三弄》,原本就花巧多,二人再一存心賣弄,真個高山流水,絲絲入扣,贏得了一致喝彩。
  這時候便是上酒上菜的夥計,也得十分小心了,即使手腳略重,帶出加些響聲,亦為客人不諒。
  君無忌自開始聆聽,即不曾下箸,聽到後來,乾脆連眼睛也閉了起來,就連小琉璃也受了感染。所謂「伯樂鼓琴,六馬仰秣」,好的音樂,連畜牲都不例外,更何況人了。
  全場一片靜寂,只聞得樂聲錚琮,彷彿自天而來,琴聲越高,瑟聲越低,宛若水邊一雙求偶鴛鴦。
  眾人所聽受到的並非僅在美的琴瑟旋律,實在是一種「愛」的感染,「美」的感受,此時此刻,可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何得幾回聞」了。
  這一霎若有人不識時趣地咳嗽一聲,亦殺風景,偏偏就有那孟浪之人,單單在此緊要關頭,出聲喚人。
  「酒保!」
  雖非斷喝,卻也聲震四座,一時間群情大嘩,紛紛向出聲座位上望去。形成了一番騷動。
  高喚「酒保」的這個桌子,共有兩個客人,看來年歲不大,卻都穿著體面。二人一高一矮,卻都面有怒容。高的一個蓄著短髮,濃眉朗目,甚是英武,矮的一個年歲較大,卻也不過四旬,留有一腮短鬚,平眉細眼,大嘴扁鼻,賣相大是不敢恭維。
  想是二人來得不是時候,當時琴瑟方起,酒保招呼較遲。兩個「貴客」性子急躁,原已悶了一肚子怨氣,所點酒菜又遲遲不來,這才忍不住有所發作。
  那一聲「酒保」正是出自平眉細眼矮漢子的尊口,想不到卻引來了眾人連番怒眼,交相指責。對二人言,更不禁火上加油,一時相繼發作起來。
  蓄著平頂短髮的高個子,先自在桌上重重擂拳,發出了一串如雷暴響,繼而高聲斷喝,一連串的高呼著「酒保」。矮個子更是自位上一躍而起,口不擇言的怒聲大罵起來,頓時間全場大嘩。形成一片混亂,正自演奏中的琴瑟,不得不為之中斷。一時間秩序大亂。
  出聲鬧事的兩名「貴」客,端非好相與,店家焉敢怠慢?一名酒保慌不迭地忙自偎了過去。
  卻是來的不是時候,被那個矮個子當胸一把抓住,怒叱一聲:「去你娘的!」別看這客人個頭兒不高,卻是好手勁。隨著他的這聲喝叱,手勢翻處,那個高出他半尺有餘的酒保,「呼」地騰空飛起,「叭喳」一聲自空而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一桌酒菜之上,一時間盤碎汁濺,連桌子也翻倒地上。
  這番情景,自是眾人始料非及,一時相顧失色,群情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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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0:19
第二十七節

  看到這裡,君無忌不禁皺了一下眉,大大覺著掃興。小琉璃卻氣不忿地怒道:「這兩個傢伙太欺侮人,憑什麼動手打人呀!」
  說話間,酒樓的主人、賬房,一干夥計,七八個人俱都向兩個鬧事客人身邊偎了過去。
  手裡還拿著算盤,細脖子大腦袋的賬房先生,跑在最頭裡,人未到先自高聲嚷著:「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話,有話好說,喲!這可是不得了,怕是出了人命啦!」
  話聲方住,眼前人影晃動,已被對方客人之一的那個高個頭,攔在眼前,「老兔崽兒蛋,你倒是給爺們說個理字看看!」左手一把抓住了當胸,右手可也不閒著,「叭!叭!叭!叭!一連四個大嘴巴,差點沒把這個賬房先生給抽暈了,一時順著嘴角直往下淌血。
  「別……別……哎唷唷……」敢情連大牙也掉了兩顆,這就殺豬般地大叫了起來:
  「可不得了啦……打死人啦……」
  「去你娘的一邊兒!」高個頭的這個客人,敢情比那個矮個兒更辣手,手翻處,這位賬房先生可真成了空中飛人,忽悠悠騰空而起,一連掠過了兩張桌子,直向著樓梯當口直摔下來。
  一時間,全場大驚。這可真是玩命了,試看「空中飛人」這位賬房先生,一副頭下腳上的樣子,一傢伙直摜上來,怕不腦袋為之開花?事起倉猝,誰又能挽回這一瞬危機?
  君無忌目睹之下心裡一驚。他原是好涵養,不打算過問這類閒事的,只是人命關天,又豈能袖手旁觀?心裡一動,正待以奇快身法,飛身而起,在空中救他一把,庶可免一步之危。
  心念方動,待將而起的一霎,空中形象,竟自有了變化,先者,似有一陣微風,輕輕吹起,直襲空中,說是「輕輕」吹起,其實卻別有微妙,顯然勁頭兒不小,以至於空中的賬房先生,竟自改了姿態,原是「頭下腳上」一變而「頭上腳下」。更妙的是,這陣「輕風」更似一隻無形的大手,於此要緊關頭,對落下的這位賬房先生,形成了必要的一托。
  這般情勢,局外人又何能辨清?緊接著「砰」的一聲大響,空中的賬房先生已摔了下來,卻是坐了個「屁股墩兒」。
  「哎唷!」只以為定當骨斷筋折,試了試卻是不當回事兒,只是「墩」了這麼一下,震得有點頭暈,自個兒想想,也覺著有些莫名其妙。
  豈止他莫名其妙,所有在場的客人,都覺著莫名其妙,對於這位賬房先生一霎間的空中變化,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離奇,無不嘖嘖稱奇。
  一霎間的靜寂之後,緊接著立刻又自熱鬧起來。
  「紅葉莊」掌櫃的「膏藥劉」,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四十開外,早年在鏢行幹過幾年「趟子手」,練過幾年功夫,後來改行開了飯館,一帆風順,能撐到今天這個場面,當然頗不簡單,尤其最近十年,生意越做越大,黑白兩道也都有個關照,今天這個情形,還真沒遇見過,大庭廣眾之下卻不能睜著白眼吃這個虧。
  「喂!這是怎麼說來著?」膏約劑睜著一雙大牛眼,一口保定府的鄉音,大聲嚷著:「誰誰誰……毛六兒,快到衙門口給我找趙班頭來一趟,這還得了?有王法沒有了?當是在自己家裡呀!」
  他這裡正自怒發如火的大聲嚷嚷,不經意那個肇事的要命煞星已閃身來到了眼前。仍然是那個平頂短髮的高個頭兒,手法也是老套,當胸一把,把個膏藥劉抓得齜牙咧嘴。「啊呀……你小子這是……」一面說,掄拳照著對方高個頭臉上就打,卻為對方一晃脖子即行閃開來了。
  來人這個短髮長身漢子,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由於身份的絕對特殊,平日目高於頂,何曾會把一干尋常人等看在眼裡。膏藥劉一拳走空,才知道來人大非尋常,心裡一驚,簡直不容作出任何反應,只覺得全身一緊,已為對方高高舉在了當空。
  原來肇事者高矮二人,吃的是皇差,正是目下傳聞中的「錦衣衛」衛士,各人俱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此番奉命在京辦案,原是不宜多事,卻想不到以如此細故,暴露了身份,一旦開打出了手,也就說不得了。
  短髮平頭的那個高大漢子姓江名昆,人稱「過天星」,練有一身傑出輕功。矮個頭兒姓范叫長江,人稱「矮崑崙」,一手「地趟拳」極是出色。兩個人皆是早年出身江湖草莽,如今雖說食祿皇家,成了人見人畏的錦衣衛士.卻是脫不了早年江湖草莽的一身習氣。
  眼前「過天星」江昆一舉而將「膏藥劉」舉在了空中,這一霎「怒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怒喝一聲,倏地運施功力,直將手上人直飛了出去。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膏藥劉在他運功力擲之下,簡直像是脫弦之箭。直向著當堂中間的一根紅木圓柱上力摜過來。
  各人看到這裡,一時由不住張口結舌,俱都作聲不得,只當是這一次非出人命不可了。
  偏偏是膏藥劉的命大,也是怪事連篇。眼看著「膏藥劉」箭矢般地飛出,幾乎已經撞著了當中堂柱,猛可裡就像是忽然中途遇著了一堵無形阻攔,那樣子就像是撞在了一大堆棉花上一樣,頓得一頓,就空栽了個觔斗,一個屁股墩兒,又自坐了下來。
  這番情形,簡直就與剛才那位賬房先生,看來並無二致,只是較諸那位賬房先生更稱神妙罷了。
  膏藥劉原以為此命休矣,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只是虛驚一場而已。
  明眼人如君無忌者暗自是看出了個中端倪,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格外覺著震驚,一雙眸子不自禁地便自向著食堂內逡巡過去。在他感覺裡,分明是暗中有人,施展非常身手,用內氣真力,迎向店東「膏藥劉」,化萬鈞為無形,即所謂「四兩撥千斤」,將一場明明非死不可的「血濺當場」變為「形同兒戲」的笑劇。如果這個揣測屬實,那麼也就是說,現場這為數眾多的酒客之中,隱藏著一個大大高明的人物,以其內氣真力的強度判斷,這個人的功力,幾已達到不可思議地步,莫怪乎君無忌一經判斷之下,內心大大為之震撼不已。
  隨著他緩緩移動的目光,已把現場眾家吃客看了個一清二楚,心內越加驚疑,因為憑他直覺的判斷,實在是看不出其中任何一人,能具有如此功力,由是目光再轉,才自覺察到尚有為數三五的屏格「雅座」,不在自己的觀察之列。那麼,惟一的可能,便是這個神秘的「異人」,應是藏身於這些屏格其中之一了。
  君無忌只是心裡自個兒靜靜地這麼盤算著,卻不知這一霎,現場竟自又掀起了軒然大波。
  「過天星」江昆與「矮崑崙」范長江這一雙大內衛士,雖說武功未臻一流境界,能夠躋身大內錦衣衛當差,到底也非泛泛。眼前情形一經落在二人眼裡,頓時大感駭異。「過天星」江昆第一個忍不住,倏地躍身而起,落在桌上,嘴裡嘿嘿冷笑了幾聲,大聲道:「這是哪一位好朋友,暗中照顧咱們哥兒兩個?既然有如此身手,又何必藏頭縮尾?形同鼠竊,簡直太不漂亮了!」
  大傢伙聽他這麼一說,才自警覺到是怎麼回事,一時紛紛起立,四下觀望。「過天星」江昆一雙閃爍著精光的三角眼,更是咄咄逼人地逐座兒細細觀望。看著看著,不由得無名火起,嘴裡也就大不乾淨地罵了起來:「這算是什麼玩意兒?有本事打抱不平,卻比個娘兒們還怕羞,算是哪門子好漢?我看……」
  「看」字才說了一半,不知道怎麼回事,忽地張口結舌定在了當場,下面的話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非但如此,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忽然閃了腰般地定在了桌子上,那樣子就像是個木頭人,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張口結舌的「定」住了。
  現場各人目睹如此怪異,一時群情大嘩。
  「矮崑崙」范長江眼見同伴受制於人,大是駭異,身形微晃,閃身來到了「過天星」江昆身邊,只見江某一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凸目張嘴,已是動彈不得,其時,一條口涎直由口角掛下,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白癡。
  這番神情只要稍具江湖閱歷的人,俱都看出來,他是為人點了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頭一震,知道今天這個跟頭是栽定了,眼前情形,同伴江昆分明是為人用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能夠施展這等手法的人,當然不是一般武林人物,不用說今天是遇見了厲害的高人啦!令人畏懼的是,直到此刻對方兀自諱莫如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心裡一陣子發寒,范長江一時幾乎呆在了現場。
  這可叫人為難了,真正是進退維谷,一時臉都紫了,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絲異音,聲色清細,分明婦人女子,「你這朋友出口不遜,已為我『三陰』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你們這些東西,平日放著正事不辦,專門在地方上興風作浪,不能不給點厲害讓你們瞧瞧,再不見好就收,連你也少不了,還不快給我滾,還愣在這裡想死麼?」聲若蚊蚋,偏偏吐字清晰,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全部聽在耳朵裡。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又是一寒,久聞上乘內功中有「傳音入秘」、「隔空點穴」之一說,想不到一霎間,全部讓自己遇上了。心裡一動,本能地順著聲音來處抬頭看去,方自發覺到,緊靠邊的那一排軒窗前,設有一面「屏格」的雅座,內中有三個女人。三女一坐二立,坐著的那個女人,臉上遮著一襲蒙面紗,衣著極是華貴,即使緊傍著她身後侍立的一雙少女,望之也儀態出眾,衣著不俗,頗有大家之風。除此之外,現場再無女眷,不用說方纔那幾句話,自然發自彼座,至於是三女之中哪一個發聲說出,可就耐人尋味。
  「矮崑崙」范長江一向在大內當差,對於皇室婦女穿著,倒也並不陌生,妙在眼前三個女人的衣著,竟自與宮廷皇室女眷酷似,一經入目,禁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卻於此時,耳邊上前聞女子細聲又自響起:「你那同伴雖然為我三陰手法所傷,倒也死不了,回去以後須用熱水浸泡十二個時辰,穴脈自通,只是我恨他口頭刻薄,已傷了他的音脈,暫時不能說話,委屈他先做半年的啞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一驚,連連點頭稱是。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向屏內三女看去,只見站立的兩個少女,臉上一無表情,唇角未啟,以此推測,說話之人必是正中坐著的那個頗似出身「皇族」的貴婦人了。
  一霎間,范長江就像是遇見了鬼也似的發顫,生平經歷的怪事不少,萬不若眼前之撲朔離奇。這一霎,他銳氣盡消,剩下的只是心悅誠服,對於眼前這個離奇的宮妝婦人,再不敢心存敵視,諦聽之下,只是連連點頭稱是不已。
  似乎那女人又吩咐了一聲,范長江也就不敢逗留,一面點頭稱是,隨即小心抱起了同伴,自桌上邁下,頭也不抬的,直向樓梯走過去。去了一半卻又定住,像是在留意聽著什麼,隨即由身上取出了大大一錠官銀,少說也有十兩,轉身放上,這才頭也不抬地抱著同伴去了。
  對於現場各人來說,簡直像是在觀賞一場啞劇。各人既不聞知那宮妝婦人說些什麼,只看見矮崑崙范長江獨自做形若啞劇的表演,前倔後恭已不盡人情,最後竟然如喪考妣的留銀而去,更是莫名其妙,一時忍不住各自稱奇,紛紛私語起來。
  店主「膏藥劉」絕處逢生,已是心裡忐忑,眼見著范長江留銀而去,更是心裡納悶,卻已猜出其中必有蹊蹺,無論如何,一場凶險就此平息,更落得大錠銀子的賠償,實在是意想不到的結局,心裡一喜,上前把對方留下來的大錠銀子拿起放在懷裡。
  整個食堂,由於有了方才一段插曲,頓時熱鬧起來,紛紛論說不已。
  膏藥劉指揮幾個夥計,把打翻的桌子重新擺好,連聲的向客人賠說不是,酒菜照賠,總算把客人給安撫下來。
  方纔在台上表演的樂天老人、翠玉姑娘,經此一鬧,已是興趣索然,亦需膏藥劉善加安撫。卻在這時,過來一個夥計,低聲地向著他說了幾句,向著身後指了一指。膏藥劉愣了一愣,便自同著他來到了隔有畫屏的雅座。
  君無忌冷眼旁觀,早就覺出事情有異,並已看出食堂內藏有高人,這時才算有了確定的答案,原來那個諱莫如深的高人,竟是藏身於與己一屏之隔的雅座之內,以之印證於最初的「一陣微風」來處,一時心內釋然。
  卻聽得傳自屏格嬌嫩的少女聲音道:「我家娘娘有令,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的玩意兒繼續表演下去,這錠金子是特別賞賜給他們的,叫他們不必回謝,我們聽完就走,這銀子是酒飯錢,也就不要找了。」
  君無忌原不知隔座何許人也,聆聽之下才知是一干女眷,那「我家娘娘」四字一經人耳,由不住使得他心裡一驚,本能地想到了春若水,難道說她也來了?只是觀諸方才以內氣空中點穴手法,即使自己亦略有遜色,自非春若水所能及,那麼這個「娘娘」當是另有其人了。
  這麼想著,內心頗有一窺究竟的激動,卻又不便像方才小琉璃那般伎倆,只是壓制著心裡的好奇。
  思索之中,本店主人膏藥劉已喜滋滋地由屏格雅座出來,想是得了好處,先時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一番張羅之後,眼前漸漸又恢復了先前景況。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隨即重新登場,改演了一曲《四合如意》,卻較前番的《梅花三弄》更為動聽賣力,想來必是隔座貴客的那一錠金子賞銀,發生了奇妙效果,一曲方終,博得了如雷掌聲。
  君無忌的一顆心,卻已神馳隔座,對於那位所謂的「娘娘」產生了極度關切,只是沉著不發,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諦聽眼前絕妙的琴瑟雙合。
  樂天老人演完了這曲《四合如意》,乘著休息的片刻,正打算偕同孫女翠玉姑娘,下來拜謝這位貴客,就便請其點個曲子,專為這位貴客表演一回,不意他這裡一曲方終,屏格裡那位「貴客」卻要離開了。
  原來這位貴客已是連續第三天來這裡用餐,說是用餐其實卻是專為聽樂天老人祖孫演唱來的。老人表演一完,她那裡立刻就走,不過今天情形看來卻是有些奇怪,也許事先已知道老人祖孫要來叩謝,有意地提前離開也未可知。
  「膏藥劉」得到了消息,忙自趕過來恭送。君無忌乃能在這一瞬間,得窺究竟。只是他立刻為之大失所望。他所看見的,只是一個臉上遮著面紗的「宮妝」婦人剪影,說是「宮妝」其實較之真正大內宮廷女人的穿著,式樣略有不同,質料極是華貴,所佩珠飾,光彩奪目,似極名貴。不只她本人如此,就是那兩個看來像是隨侍女婢少女的穿著,也與時下一般有異,質料式樣俱稱新穎。雖說是天子腳下的首府大扈,這般衣著形象也是罕見,莫怪乎現場各人的一雙眼睛,俱似磁石引針般地,都被眼前三個女子吸住了。
  「宮妝」婦人的姿容固是凝於一襲面紗,無能窺見,只是她的從容舉止、氣質風範,實在已顯示出大家風采。即使她身邊的一雙妙齡女婢,也絕不輕佻,望之俱有教養,頗有門第之風。
  這樣的三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出現,自然會具有相當震撼力。一霎間座客無聲,人人為之注目,就連行動中的酒保,也都停下腳步,個個變成了斜眼公雞。
  雖說是臉上覆著一襲面紗,君無忌銳利目光,卻也不對她輕易放過,最起碼對方的那一雙眼神,卻令他有所體會,「驚鴻一瞥」之間,為之留下了深刻記憶。
  樓簾高卷,三個女人在店主膏藥劉的恭送之下,隨即下樓離開。頃刻間食堂裡興起了一陣熱絡,各人俱都大聲討論起來。
  小琉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奇怪,這時忍不住向君無忌問道:「這三個女人是哪裡來的?剛才又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欲多言,暫時卻陷於神思之中。
  卻聽得鄰座一個禿頂客人,大聲與同伴道:「這個女人不是宮裡來的,就是哪家王爺的妃子,瞧瞧人家那個排場手面兒就知道了。」
  一個六旬老者卻搖頭道:「這也不一定,真正要是這個身份,也就不會隨便拋頭露面出來了,不像,不像,可是……」可是怎麼樣,他卻一時也說不清,只是皺著眉毛嘖嘖稱奇。
  又一個客人說:「這兩天聽說『東湖』來了一個外地的女客,出手極是大方,進出都是駟馬軒車,不知是哪家王爺的親眷,來京會親來了,看樣子就是這個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君無忌隨即站起來說:「我們走了!」
  「宮粉」色蝶翅山茶已經打朵,滿是蓓蕾。「墨魁」、「黃鷗」的垂絲大蘭,卻已是花開漫爛,披掛上陣。「金盞」、「百葉」的盆景水仙,嬌滴滴已露笑靨……時令在「金風送爽」之後,百花已盡凋零,它們卻獨佔勝場,卓立寒秋。氣勢直迫梅蘭,「卻道天涼好個秋」!
  萬花盡凋,已不見田田翠葉,但畫樓依舊。冷月裡幾隻野鴨拍翅群起,在一望無際的碧波湖水上施展絕世輕功,一陣踏波後旋空直起,投身於煙霧迷漫、蓊翳深邃的黝黝長夜。
  夜已深沉。
  君無忌獨立船頭,靜靜地向著煙波浩渺中的畫樓打量著。
  翠樓,名花,兩映生色。游東湖不游翠樓,固是遺憾,游翠樓不賞名花,更恨事也,高雅的來客,必得而兼之方才謂不虛此行。
  一非遊湖,二非賞花,君無忌意在尋人,尋覓至今威脅著他生命最稱凌厲的頭號大敵——「搖光殿」之主李無心。
  如果他的猜測不錯,昨日「紅葉莊」所遇見的那個奇特行徑宮妝婦人,便是她了。在遍訪湖外一幹著名客棧,不見其蹤跡之後,不得不把矛頭指向這裡——「翠湖一品」。
  人稱「翠樓」的「翠湖一品」,原是前朝太守府邸,改朝換代裡家道中落,子孫不肖,輾轉變賣,輒入商人之手,搖身一變成了京師首屈一指的第一名棧。
  十二名花,四季交替,名樓碧湖,相映生色,來此居住的客人,十九都大有來頭,一夜流連,也所費不貲,升斗小民也只得望門生羨,比之王公大臣的別府花園,更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小船在靜靜繞樓一周之後,緩緩舶向岸邊,君無忌付了船資,擺手遣走了小船,隨即步向登樓石階。
  事實上這片湖心小島,除了「翠湖一品」這座龐大建築物之外,住戶極少,入夜以後再無嘈雜人聲,也就越加顯得寧靜。一盞盞紅黃不一的油紙燈籠,懸掛在石道山腰,舉目四望,類似這般的高挑兒長燈更不知多少,宛若一天星斗灑落眼前,「翠樓」這座看來頗具氣勢的宮殿建築,巍巍乎聳峙島峰之巔,宛若眾星捧月,上邀河漢,下伏碧湖,真個氣勢不凡了。
  只因假想中「搖光殿」殿主李無心居住這裡,君無忌未臨之先,便已經存下了十分的小心,越為接近,越加謹慎,看看翠樓當前,乾脆捨棄大路不行,潛身於亂石小徑之間。
  他如今功力已完全恢復,大可如意施展。百十尺小路,不過幾個起落,已臨當前。
  眼前花開如錦,香花似海。雖說在黑夜裡,借助於一天星月,眼前燈光,亦可見其大概,群花環峙,綠樹疊障前,此所謂的「十二名花」,各有風騷,星羅棋布的錯落點綴眼前,卻是圍繞著「翠湖一品」這座高大建築,各辟畦范,美其名曰「翠樓花苑」。
  君無忌施展輕功,一路切進,來到翠樓瀕東的一面,仰觀翠樓,樓高十丈,共分四層,飛簷斜卷,碧瓦生輝,即使較之內廷宮殿,亦無多少遜色。思忖著其廂間客房,當不在少數。要在如此眾多房舍裡,找尋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寄宿客人,當非容易,尤其不可打草驚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君無忌雖說技高膽大,卻因為這一次所面臨的敵人,過於強大,不得不格外謹慎,之所以冒險來探,乃在於防患未然,卻非對敵人有所異圖。
  秋風瑟瑟,顫動著一架籐花,散落的花瓣兒,雨點兒般飄落眼前。
  君無忌觀察甚久,正苦於無所適從,待縱身樓閣就近觀察。卻不意就在這一瞬間,自左面花叢間,箭矢般地飛縱起一條人影。好快的身法!於此深夜,朦朧星月下,來人身法,恰似一隻剪空燕子,施展的正是輕功中難得一現的「飛燕朝水」身法,倏起倏落,交睫的當兒,已臨面前。
  紫籐棚架微微作響聲中,來人裊裊嬌軀,已臨其上,卻是臨風小駐,略作緩息。
  君無忌只以為自己行藏為來人識破,不由暗吃一驚,慌不迭貼身樹後,藉著稀落樹隙,向對方繼續觀察。
  來人是個高桃身材的束髮少女,一身月白綢衣,卻在腰上加有一根垂有玉飾之絲絛,如此一來,也就無礙行動,夜月下窺物不清,難辨其真實面影,約約一窺,只覺得與昨日酒樓神秘婦人身邊侍女有些相似。這個突然發現,由不住使得君無忌心裡一動,暗自欣喜。對方不前不後,偏偏於此時出現,天從人願,來得正是時候。
  卻見來人少女,一隻左手高高托起,素手上置著一個竹籃,籃子裡盛著幾隻山果樣的東西,想是來得匆忙,正自向眼前閣樓打量著如何落腳。忽地身形微塌,花架子「卡」地輕輕一響,己自騰身掠起,起落間如夜蝠掠空,一沉猝起,已自落身於對閣畫樓。
  君無忌不由暗暗點了一下頭,由對方少女這時所施展的一式輕功身法,以之印證於「搖光殿」出身的沈瑤仙、苗人俊一雙健者,正是頗有神似。因以料定對方必是搖光殿來人,當屬可以徵信。
  眼前少女輕功雖不若沈瑤仙、苗人俊之登峰造極,卻已十分罕見。君無忌為要確知她的真實去處,倒不欲急速跟蹤,即見對方少女身子落向翠樓第二層樓欄,卻是一落即起,毫不逗留。眼見她手足並施,隨著她騰空的身子,右手已攀著了第三層樓台邊緣的畫欄,驀地一個倒翻,身子極其快捷輕飄地已落於畫廊之內,閃得一閃已是無蹤。
  君無忌待將細看,已失其蹤影。無論如何,卻已知道了對方住在三樓。當下耐著性子,等候了一會兒,再不見對方出現,才自現身出來,隨即施展輕功身法,攀上樓欄。君無忌輕功極佳,較之方才少女自不可同日而語。陡地騰身直起,宛若長空一煙,俟到三樓樓欄,微微一頓,借助於左手的輕輕一按,鬼魅般地已飄身入內。
  長廊靜寂,沒有一個人影,卻只見一行棉紙團燈點綴其間。襯以隔空冰輪,真有些不勝寒冷,玉宇無聲,四下裡競是出奇的靜寂。
  君無忌身形甫現,緊接著一個快閃,隱身於樓柱之後,等了一會,才現身出來。
  翠翹曲瓊,一排文窗,點綴得頗是詩情畫意,卻只見一蓬粉色光華,透過紗幔散發當前,如此深夜,竟然還有人挑燈不眠,卻是為何?
  君無忌深吸一氣,運施內功中「提升」功力,整個身體一時輕飄到紙人兒般地,也只是腳尖兒那麼一點點觸及地面,便影子般地飄了過去。他更擅施閉氣功力,一口氣壓置丹田,甚久也無需呼吸,如此,即使在面臨著李無心這般強大敵人,也大可不必顧忌。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發覺了他。也許一開始就是一個有計劃的陷阱,是以君無忌一登樓閣,便已落在了有心人的耳目之中。君無忌身子方自向著窗前偎近,耳邊上卻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此時此刻,這聲冷笑,於君無忌言,真有石破天驚之感。一驚之下,「刷」地掉過身來。面前七尺開外,怯生生地站立著個女人。一襲金衣,面覆玄紗,正是昨日「紅葉莊」所見的那個宮妝婦人。
  這個猝然的發現,一時使得君無忌呆住了。那是因為他生平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像眼前這麼鬼鬼祟祟的「窺人隱私」,簡直前所罕見,是以乍然與對方本主面對之下,真個不勝汗顏。
  長廊靜寂,除卻當事者二人外,再不見一個人影。冷月、昏燈交織下,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沾染了冷森森的鬼氣。
  對於眼前的宮妝婦人,君無忌所能感覺出來的,依然只是彷彿透過面紗,那一雙光彩內斂的眼睛。
  「果然是你。」疑是「李無心」的宮妝婦人,用著冷澀的口音,卻吐字清晰地說:「昨天在紅葉莊我就看見你了,我算計著你昨天深夜就該來的,三天之內如果你還不來,你知道你就不是你了。」
  這一句「你就不是你了」,卻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絕不似初一見面的陌生口吻,倒似相知頗深的故人口氣。因此聽在君無忌耳中,大生震驚。然而,緊接著他也就鎮定了下來。
  「這麼說,前輩你當是搖光殿的李殿主了?失敬,失敬!」君無忌緩緩抱起拳,向著對方深深一揖。這般恭敬施禮,對他來說,實不多見,那是因為沈瑤仙、苗人俊均是自己摯友,對方既是他二人的至尊長者,理當盡上一分弟子之禮。
  宮裝婦人老實不客氣地受了他的大禮。「你說對了,我就是李無心,那麼,你也應該就是君無忌了,是不是?」說時她緩緩地向前移近了一步。雙方距離,當在丈許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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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0:36
  君無忌一面運功調息,隨時提防著她的出手加害。他當然知道,以對方「搖光殿」一代武學宗師的身份,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可就大非尋常,生死勝負往往在片刻之間,切切不可失之大忌。
  這一霎,他可真是全神貫注,絲毫也大意不得,兩隻手早已凝聚了真力,必要時的雷霆一擊,實已是本身功力的精粹。在他感覺裡,當今武林,實在找不出幾個人能夠承受得住,只是眼前這個女人,很可能便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
  前文曾屢述及,大凡功力到了一定水準,懼都有自身所練的內氣真氣護體,乃致在進步之間,即能使敵人有所感應,而眼前的李無心卻大反常規,並不曾使君無忌有類似的感受。君無忌不禁為此大大生出了懸疑。聆聽之下,他恭敬地抱了一下拳。應聲道:「在下就是。」說了這句話,大為感慨系之。只憑著李無心的料事如神,沉著冷靜,實已不知高出了自己幾許。
  真實的情況是,昨日酒樓中,彼此雖隔著一層畫屏,對方臉上更蒙著一層面紗,她卻已把自己瞧得十分清楚,或許她已認定了自己就是君無忌,卻是那麼從容不迫,並不率爾的加以認定,卻自施展奇功,留下線索,蛛絲馬跡,引誘著自己的步步上鉤,自投羅網,自己真的來了,也就不打自招,無異說明了一切,即使有心扯謊,也是不能了。
  再看方才少女的出現,該是何等精細的佈局?步步引君入甕,果然如其所說,三天不來,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三天?」偏偏自己連短短的三天時間也按捺不住,李無心這個女人,何至於把自己揣摸得如此清楚?只此一端,已綽綽勝過了自己,真正的交手,倒似多餘之事了。想到這裡,君無忌一時面色大慚,以他個性,原應自甘落敗,即行自去,只是眼前情形卻不能一走了之,還得打點精神,繼續對抗下去。
  「你知道吧!」李無心緩緩說道:「在這裡,我只打算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我便認定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便會走了,昨天在酒樓你所表現的沉著,很讓我吃驚。」微微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你的冷靜沉著,幾乎不像是武林中一個拿刀動劍人所具有的態度,所謂『重為善,著重為暴』,那是古來明君聖主所持有的態度,一個不輕易在小事上行善的人,也必不會輕易為惡。因此我總算對你有了一些認識,你所以膽敢與我為敵。便是仗恃著這種內涵功力,比較起來,武功倒是次要的了。」
  說到這裡,她幽幽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怪不得我女兒會敗在了你的手裡。廢話少說,現在先讓我瞧瞧你到底有些什麼能耐?」
  君無忌感覺到她那一雙隱藏在薄紗之後的眼睛忽似為之一亮,隨著她退後的身子,倏的人影電閃,兩個高佻窈窕身材的少女,已交叉著縱身而出,現身當前,正是李無心身邊的一雙女婢。其中之一,正是方才偽作摘果,引誘君無忌自行上鉤的束髮長身少女。不只是李無心本人的神出鬼沒,即以她身邊的這兩個小婢來說,也是這般行動飄忽,乍然現身,宛若一雙鬼影。
  二女猝然現身,卻是心有靈犀,一經落定,左右各一,像是一雙凸出的虎齒,緊緊把君無忌嵌在正中。
  君無忌在飯館己見過她們一次,尤其對於其中之一,更不陌生,二女衣著完全一樣,長可著地的緞質長衣上,各自系有一根絲絛,一雙袖管,原是十分肥大,只在臨腕部位緊收縮小,便自無礙行動,若是動起手來,長衣飄飄,虎虎生風,無形中增加了幾分氣勢,在敵人心理上自當構成一種威脅。
  二女身材相等,高矮亦同,乍看之下,簡直不易辨清,只是容貌各異,一個單眉杏眼,面冷如霜。一個眉如新月,望之有三分喜氣。
  春花秋月,各擅勝場,湊巧「春花」、「秋月」正是二女芳名,隸屬李無心身邊四大愛婢之二,一向玲瓏透剔,卻又武技高超,故此李無心特地把她們帶在身邊。雖說是一雙女婢,由於出身於「搖光殿」李無心的親身教誨之下,便自大有不同,君無忌焉敢對她們心存輕視?
  其實,在二女猝然現身的一霎,已有大股凌人氣機,分別由二女身上透逼過來。君無忌猝然後退一步,繼而拿樁站穩。
  長廊冷寂,夜深無人。寒風時起,滴溜溜轉動著眼前一溜長燈,無形中凝聚的陰森,給眼前平添了幾許殺氣。
  「君先生身手不凡,連瑤兒也無能取勝,你們不必顧忌,就亮劍一齊上吧!」這幾句話無異要二女既現兵刃,又要全力一搏,自無手下留情之意,聽在君無忌耳朵裡,不免驚心。
  二女輕應一聲,偏身抽劍,唏哩聲中,一雙銀泓已分執手上。單眉杏眼,面若冷霜的一個叫「秋月」,眉如新月,帶有三分喜氣的叫「春花」。長劍在手,頓感無限殺機。尤其是殿主李無心親自在場督陣,哪一個膽敢不全力以赴?四隻凌厲冷銳的眼睛,早已向君無忌死死注定,隨著長劍在手,已自左右拉開了架式。
  君無忌想不到一上來即被逼入到死角,目下情勢發展,簡直不容多說,似乎只有放劍一拼之途。
  李無心精深詭異,只看她眼前著令二女出手,自身僅作壁上觀之安排,實是透著高明,君無忌戰既失策,敗無能遁,簡直是死路一條,他卻別無選擇,只有伺機待變了。
  抱定了「搏獅當全力以赴,搏兔亦當全力以赴」的信念,對眼前二女著實不敢掉以輕心。當下不再遲疑,右手輕起,己自把背後長劍掣了出未,道一聲:「二位姑娘劍上留情,請賜招吧!」話聲出口,他下軀不動,整個上身卻作左右地微微晃動起來,手上長劍由於內力的充沛貫入,益見璀璨,真似有刺目之感。
  看到這裡,遙立一隅的李無心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她卻是大家風範,人又自負,雖然看出了君無忌的用心,卻是不與說破,端看一雙愛婢春花、秋月如何自行解破。
  時機的醞釀,常常是一觸而發。對於二女來說,她們所面臨的,果然是生平所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強大敵人,君無忌詭異的身法,無異使她們相當困惑,只是苦待時機成熟,不出手比出手更難對付。
  一聲清叱,出自「秋月」的芳唇,像是早已商量好了,兩口雪花長劍.一左一右,同時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冷森森的劍氣,扇面兒似地拉開了弧形的兩片劍光,直向著正中的君無忌身上雙雙切下。
  饒是天衣無縫,卻自走了空招。事實上君無忌眼前所施展的詭異身法。正是以虛掩實。二女挾其聯手的強大劍勢。自以為聲勢浩大,卻不免走了空招。扇形劍光,交叉著自眼前閃過,恍惚裡竟自失去了當前敵人的身影。
  其時君無忌卻自劍光空隙裡翩然鵠起,貼著長廊壁頂,一閃而過,衣袂飄風,噗嚕嚕,疾勁聲中,宛若大星天墜,已自落在了二女身後。
  春花、秋月,既能追隨李無心進出,自非無能之輩,一劍落空,倏地回身旋劍,旋風似地轉過身子,動作不謂不快,卻也難當君無忌神出鬼沒的一劍。這一劍出奇的快,順著君無忌潛下的身子,長劍一振而出,爆出了斗大的兩朵劍花。分向春花、秋月二女咽喉上刺了過去。
  「啊!」春花、秋月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眼前地勢敞闊,足可盡情施展,只是在君無忌狠厲劍招逼迫之下,春花、秋月二女卻感覺到舉步維艱,幾無轉側之地。隨著一聲驚呼之後。雙雙踉蹌後退。一時花容失色。幾至跌倒在地。
  君無忌若是心狠手辣,足可運施內氣真力,透過劍鋒,於此一霎,迫取二女性命,他卻是不此之圖,見好就收,長劍倏地向當胸一抱,氣定神清地哼了一聲:「承讓!」便自不再出招。
  春花、秋月驚魂甫定,見狀始知對方的手下留情,只是就此落敗,卻又心有未甘,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二人既承李無心間或指點,所學當不止此,只是上來大意,失了先機,被迫出手,乃致一招落敗,下面的許多絕妙劍招,竟自不及出手,礙及「搖光殿」的盛名,終不便死皮賴臉地再往糾纏,只覺得迸退維谷,好不尷尬,又怕殿主以此降怒,一時小可憐兒般的,卻把眼睛看向李無心,看看她如何發落。
  隔著一層面紗,自是無能看見她的表情如何,李無心久久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她發出了一聲歎息,向著春花、秋月二婢。頗似感傷地道:「我平日怎麼跟你們說來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家不好好練功夫。一到外面可就丟人現眼,卻又怪得誰來?還不給我退下去!」
  依照李無心昔日個性,極可能當場向二人賜死,若令她們橫劍自刎,也非奇怪之事,想不到竟會這般輕鬆的一言帶過。
  春花、秋月聆聽下,不啻皇恩大赦,各自答應一聲,退開一旁。自然,她們已猜出,殿主決計不會放過眼前的君無忌,勢將要向他出手了。
  許多年以來,儘管搖光殿曾經遭遇過許多不順之事,大不了苗人俊或是沈瑤仙二者之一,一經出馬,事無鉅細,無不迎刃而解,從來可就沒有見過什麼事兒,卻要勞動她老人家親自出馬,至於親自動手,那就更不可思議了。卻是君無忌,這個人不但勞動了她老人家親自出馬,看樣子更需親自出手不可。「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家動過手了!今天倒是要破例一回。好吧!」話聲出口,人已徐徐前進。
  感覺上她的一雙腳步根本就沒有移動,像是風中的紙人兒一般,便自輕輕前移,事實上她當然不是個紙人,當她定下腳步時,身子再不動搖。卻又彷彿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根鋼樁,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她晃動一下。
  君無忌呆了一呆,感覺中有一種起自內心的震撼,這才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大敵。他卻努力鎮壓著自己的情緒,不使少驚:「前輩指教!」說了這句話,隨即作勢準備將長劍還入鞘中。
  李無心搖搖頭說:「不必了!」
  君無忌長劍已將入鞘,中途忽然停住,十分不解地向她看著。「莫非她想空手對敵我手中長劍?」這只是他心裡的一個念頭,一霎間閃過腦海。
  「不錯!」李無心卻回答了他心裡的這個疑點。微微點了一下頭,她緩緩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前輩是說……」
  「我只用這一雙空著的手,來跟你玩一趟。」李無心說道:「你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有諸內,必形諸外』,孟子不是說過麼:『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你的眼睛已把你心裡想要說出來的話,先已告訴我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道:「前輩猜得不錯,我正是有這個疑問。」
  「不是『猜』,是我確實有此感覺。哼!」李無心陰森森地在冷笑著。
  只聽見這個聲音,己由不住令君無忌心裡打顫,他多麼渴望著能夠一窺眼前這個女人的廬山真面,只是格於那一襲薄薄面紗,卻不能如願以償,由是大生遺憾。
  「沒有人能讓我輕易拿掉臉上的紗!」再一次她顯示了離奇的奇妙感應,「除非你勝過了我!」
  她用著冰冷的聲音說:「如果你能勝過了我,非但你可以解除了心裡的謎團,而且當然你也可以殺死我,否則……」接下來的又一聲冷笑,卻使得君無忌心驚膽戰,「否則,你也就非死不可了。」
  說完,她的兩隻手微作環狀由兩側向正中合攏,依然神閒氣清,不著絲毫「煙火」氣息。
  君無忌由是大生欽佩。多年以來,他已登諸武術的最高境界,所欠缺的正是類如眼前李無心所展示的這種寧靜,不著一些兒煙火形態的優閒內涵。正由於多年來的追求力行,才使得他越加的體會到,這種心如止水的心境,遠較最上乘的武術蓄華更難求得,從他內涵心境上來說,他已頗有收穫了,只是較諸眼前的李無心來說,相形之下,卻是差了老大的一截。目睹之下,由不住好敬佩。
  李無心冷冷地笑了,「你這個孩子,果然有許多可愛之處,『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話聲微頓,輕輕一歎道:「你所看見的一切,其實是很淺顯的東西,『萬物靜觀皆自得』,人卻往往自尋煩惱,武術也是一樣的,我所施展的武功,其實別無奇特,只是『無心』而已。」
  一言驚醒夢中人。
  「怪不得前輩取名『無心』了?」君無忌眸子一亮,點頭說:「無心無心,其實有心。有心有心,卻自無心,我明白了!」一時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竟自忘記了眼前大敵當前,生死瞬間。
  李無心諦聽之下,著實地向他打量了幾眼。無疑的,這幾句話,確是真知灼見,一言道盡了「無心」真諦。往昔歲月,她不知虛擲多少才自摸索出「無心」術的真諦所在,眼前這個青年,福至心靈,竟然一念之間貫穿前後,頓時悟徹,雖說得力於一霎間的「靈性」感應,若無絕頂智慧,何能至此?一霎間,李無心這個「無心」之人,亦禁不住大生感歎了。她不禁有此一想:試拿眼前君無忌與自己一雙義兒作一比較,論膽識智慧,他已絲毫也不較人俊、瑤仙遜色。若論及玄妙的靈性悟徹之力,苗人俊固所不及,即使素蒙自己激賞的義女瑤仙,相形之下,也有所遜色,這等美質,偏偏坐令失之交臂,已是可歎,悲哀的是,今日處境……
  「你這個孩子……」容得這句話說出,李無心才自突有所警,中途忽然停往不言,這哪裡像是敵對的口氣?哪裡又像是出自一個「無心」之人的口氣?
  多年來,她所予人的印象,分明如槁木死灰,早已沒有了生氣,這「孩子」二字,該是何等親切口吻?那是充滿了慈愛的雙親,對膝上兒女慣常的稱呼,何至於自己這個久己冰封了的無心之人,在面對著自己意欲擊殺的敵人,竟然會離奇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地步?
  李無心幾乎呆住了。一霎間,她幾乎無視於面前的君無忌用著那麼奇特的目光,向自己打量著。她只是無比的震驚,震驚於自己的如此心態,不啻是大大悖離了慣常的心境。
  對於君無忌來說,卻也感觸微妙,想像中的李無心該是何等冷酷無情?應該不是眼前她所展現的這般模樣。雖然面對著她這樣強大的敵人,自己這一霎的感觸,競不似預期的那麼緊張與恐怖,這個目前仍不為自己所窺知真面的女人,竟然奇妙到對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應,那一句「你這個孩子」,尤其打動了他的心,讓他忽然觸及到自幼即已失離的母親,一時魂飛縹緲,以至於竟然也愣在了當場。
  對於雙方來說,這感觸儘管震撼,畢竟也只是片刻間事,況乎目前正面臨著交手的一霎,焉能掉以輕心?
  君無忌一驚之後,立時警惕著向後退了一步,長劍的冷光寒焰,刺激著他,再一次深戒著他敵人的強大,不可掉以輕心。
  李無心深邃的眼睛,透過面紗,再一次向君無忌注視著:「君無忌,你本事很不錯,這身功夫是誰傳授給你的?能告訴我麼?」
  君無忌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那是因為這個女人給自己的震撼力太大,生怕一開口即行鬆懈了鬥志。對於她,他務必要保持著冷靜,更何況對方所問的問題,他亦不便照實回答。
  李無心見他不答,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你是不會說的。來吧,把你劍上的絕招,盡情施展,看看能傷得了我不?」話聲一停,右手輕拂,一隻水袖「劈啪」聲中,即向君無忌臉上拂來。
  君無忌右肩一沉,向左面側過半步,那只水袖竟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倏地向下一沉,怪蛇也似地直向他頸項間纏來。
  君無忌心裡一動,腳下飛點,在極快的一霎間,一連變幻了三個步位。這一式身法,原為他參照師門所學,自行獨創,招法新穎,前所未見。正是如此,乃使得他一上來,躲過了一步大難。
  原來李無心果有毒手加害對方之意,這一式飛袖功,看似無奇,卻也暗藏有厲害殺招,分別為「封喉」、「掛肩」、「破胸」,休要小看了軟軟一截水袖,在她真氣內力貫注之下,幾至無堅不摧,以上所說的三式殺招,只要任何一式得手,君無忌均將濺血當場不可。
  偏偏君無忌情知她武學精湛,深恐為她一上來即看出門檻,後繼無力。不得不特別謹慎小心,這一式「楊柳三顫」身法,施展得真正恰到好處,妙在一氣呵成,容得踏上最後一步,收招定式的一剎那,李無心的一截水袖,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嘎然作響,宛若長刀劈空,險險乎擦著自己前胸衣邊落了下去。
  真正是險到極點,君無忌若稍遲片刻,或退勢不足,兩者之一都免不了身遭剖腹之慘。一霎間,由不住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李無心一招失手,身子更不停留,有如清風一陣,又似展翅飛鷹,兩臂開合間,挾著大片風力,已自飄身丈許開外。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瞬息間結束了第一回合。
  四隻眼睛相互注視著,對於敵人的機智,深不可測.都不免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尤其是李無心,再也不敢對面前的這個青年心存輕視。「好身法!」嘴裡讚賞了一句,一雙手已自背向身後,下一招又將如何施展,該是費人思忖的了。
  平心示論,君無忌面臨大敵,雖然保持著絕對的警戒,卻難望培養出凌厲的殺機,因為他與「搖光殿」本來就沒有仇恨,只有搖光殿對他心存不諒,他卻對搖光殿並無瓜葛。反之,出身搖光殿的沈瑤仙、苗人俊俱都有恩於他。想不到情勢的發展,竟然會變成了眼前這樣,真正是從何說起?
  這些都是多餘的了。眼前君無忌在面對李無心的一霎,內心沉重複沉痛,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不敢居心求勝,也只望僥倖不死,保得性命而已。
  「你怎麼還不出手?」李無心忽地欺身而前,施展的不知是何等身法,依然不見她移動腳步,身子便自欺近過來。
  君無忌己領教了她的厲害,生怕她別出心裁,又生奇招,自己這一次是否能僥倖逃過,可就難說。心裡有了這個先見,便自反客為主,長劍當胸一抱,隨即吐出。
  這一劍融合著內氣功力,劍式既出,直似秋水長虹,卻自劍尖爆出一點飛星,直向李無心前心點到。
  李無心凹腹吸胸,忽然向後一收,左手妙翻而起,「叮」一聲,點中劍身。不要小看了她這纖指一點之力,其實卻是後勁無窮,「嗡」地一聲,長劍已自盪開一旁。唏哩哩流光四顫,像是灑下了一天劍雨。
  君無忌只覺得那只握劍的手,掌心一陣灼熱,宛若握在了一截烙鐵之上,差一點把持不住。他究竟功力深湛,也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對力藉著手指點彈之間,其實所施展的卻是震人心魄的內氣之力,沈瑤仙、苗人俊均擅這門內力,施之手掌,便是極負盛名的「摧心掌」,運之手指亦當為「摧心指」,出手不同,內實則一。
  君無忌一念及此,猝提真力,將師門早先傳授的「六陰」力道,強運全身,乃得將串聯全身的前此「摧心」力道打消乾淨。為了保命全身,被迫不得不施展全力。掌中劍飛虹倒捲,搖出了一天銀星,卻於千頭萬緒裡,施展出凌厲殺招,一劍直取對方咽喉。
  李無心一指摧心,沒有彈落對方長劍,就知道他必有高招。對方這一天劍影,看似排山倒海,其實多虛,如何辨分其中虛實,制敵以先機,才能克敵制勝。
  驀然間,一天劍雨,呼嘯中撲面而前。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猝然抬起了右手,分花拂柳般直向滿天劍影中插入。
  君無忌心裡一驚,情知不妙,待將收招,其勢已有所不及,只覺得手頭一緊,唏哩哩流光四顫裡,一口長劍的劍鋒,已被對方兩根纖纖細指拿住。
  「你可服氣了?」李無心顯現得出奇冷靜,右手二指看似輕輕無力,其實卻已貫注全身內氣真力。君無忌一振右手,沒有把長劍抽出,反倒似銅焊鐵澆,鑲嵌在對方手上一般。
  對君無忌來說,這是他平生從來也不曾受過的奇恥大辱,恍惚裡,卻似感覺出,有一股緩緩暖流,透過劍身,向自己身子輸入進來,正是這片莫名其妙的暖流,一次次打消融蝕了自己拒抗的真力,真正奇妙到不可思議地步,猝驚下,君無忌幾乎呆住了。
  「哼哼……」李無心發出了一串冷森森的笑聲。霎時間,那種緩緩暖流,已大舉攻入。
  頓時,君無忌半身發軟,似有無限懶散,說不出的「欲振乏力」。
  「小伙子,你輸定了,還不服氣?」語氣之間,儘管十分平和。卻孕育著無比殺機。
  「你……」君無忌一念之驚,先以極上之「天罡」功鎖住了氣海丹田,守住了最重要的部位,再抬頭向對方看去,雖說是隔著一襲面紗,對方湛湛的目神,卻仍能力他所洞悉。非但有所領會,這一霎那雙眼睛,更似極其玄妙,彷彿無比深邃,更似有種奇妙的幻術,總之,在君無忌一窺之下,目光竟似難以離開,已為對方眸子緊緊吸住。頃刻間,那種麻軟懶散的怠懈感覺,已充斥了大半個身子。君無忌心驚之下,這才知道厲害。
  什麼樣的武功,這等厲害?簡直聞聽未聞。
  「你已經逃不開了,不信你就試試!」依然只是靠著兩根手指,輕輕拿著對方劍身,李無心透過眼前面紗,眨也不眨地把目光投向對方。
  君無忌聆聽之下,試欲振作,總是力有不逮。然而他心裡卻是明白的,無論如何守住丹田下腹,不使真力潰散。至此,他也閉口不開,輕易不發一言。李無心的攻勢,一時也就大見緩和下來。
  「這是沒有用的。」說著她輕輕發了一聲歎息:「想不到你竟然練有『天罡』功力,怪不得能暫時不倒,不過,你到底功力不足,不過,這又有什麼用?總之,早晚你還是要倒下去的!」在她侃侃而談時,她的一雙目光,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盯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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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0:57
  君無忌忽然感覺出來,想要閃開她的一雙眼睛,該是何等的不易。他漸漸明白,對方這雙神奇的目光,與她捏劍的二根手指。竟然取得一致配合,其用心在使那股懶散的「緩緩暖流」加速向自己身上傳入,只是在君無忌「天罡」鎖陽功力抗拒之下,已不若先前那般容易得手。
  君無忌有了這番認識,越加不敢大意,一面鎖住丹田,一面徐徐提氣對抗,攻拒之間,雙方各不相讓。當然,吃虧的仍是君無忌一方,由於上來失了先機,為對方那種莫名其妙的「緩緩暖流」攻入身體,再想反攻為勝,談何容易?此時他惟一能做到的,便是絕不開口說話,真力既不外洩,便能暫圖不敗。
  李無心漸漸明白了對方意圖,卻也並不震怒。她己穩操勝券,不虞眼前的君無忌插翅而飛。
  「能練到你今日這個地步,果然已是大為不易,只可惜你上來大意,為我所乘,現在你終將無能為力,難逃最後一死。」
  最後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大吃了一驚,一驚之下,略有鬆弛,立時為對方那股暖流,攻進不少,由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一時忙自收斂心神,才自略見好傳。
  李無心得意地發出了微笑,「沒有用的,你死定了。」話聲微頓。她才又冷冷說道:「好吧!就讓你死了做個明白鬼吧!你可知道我這功大的名字麼?」
  君無忌一聲不吭,臉上已見了汗珠。
  無論如何,他護守丹田的一步,毫不放鬆,有此一固,便能暫時不倒。此外他頭腦尚能保持絕對清醒,也更使他急飛電轉的遍搜枯腸,謀取對付急策。自然,他的一雙耳朵,卻不曾錯過對方的任何一句話,從而幫助他謀取急智。
  對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李無心不禁由衷讚賞,只是她的固執其來有自,極不容易使她一上來改變對君無忌既經認定的敵意,更似有某種衝動,促使她非要下手殺害對方不可。
  「君無忌,你很聰明,雖然不開口說話,可以暫保真力不散,只是時候一到,你仍然還非死不可。你可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下手殺你,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此之圖。」
  「那是因為,」頓了一下,她接道:「你我既然已經較量了內功,便要在內功上見輸贏,看看是你的『天罡』功力厲害,還是我所自創的『無心之術』厲害!」
  君無忌聽在耳中,終於明白,原來對方這種微妙的功力,名叫「無心」,真正是聞所未聞了。
  原來君無忌所施展的「天罡」功,乃是內功中登峰造極的一種境界,並不限於武林中某一門派所獨創,只要功力達到一定地步,皆可進而研習,惟此功境界絕高,非質稟極佳又需極具靈悟之性不足為功,故此武林中百十年來,久聞其功力之名,真正練成者,百者難見其一。這種功力卻又偏偏只限於男性才得操習。李無心儘管學兼百家之長,於此異功,無所體會,也只得摒之門外,她卻久聞其名,難得有此機會,倒要顯示一下,看看自己所獨創的「無心之術」到底是否能勝過武林中久執「牛耳」的「天罡」鎖陽之功?有此一念,才自打消了她向君無忌另施殺招的意圖。
  君無忌聆聽之下,不禁暗自叫了聲苦,他原指望,能由對方奇異的功力名字上,多少可以尋覓一些線索,直到聽知「無心」其名,這個指望顯然是落空了。
  李無心一雙眸子始終沒有移開過對方,「你知道吧,我女兒沈瑤仙所以沒有勝過你,便是她沒有聽我的話,練成此功,要不然,也許不會等到今天我親自向你出手了。」
  這話並不盡然,她豈能不知除了武功之外,人的感情,也是致使勝負的主要原因之一,沈瑤仙真正敗返師門的原因,便是由於後來的這個因素,李無心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死不承認?卻是大堪玩味。
  話聲方頓,她隨即眨動了一下眸子,立刻君無忌即感覺到一陣震撼,像是有大股力道,透過手上劍身,直逼返進來。君無忌忙自輸氣以拒,經過一段時間的雙方內力的抗衡,他已漸漸探知對方這門功力的特徵。所謂「無心」,分明是乘敵人「無心」之時才得攻入,一經對方內功佔據之後,便是驅之不易。他心性靈悟,終至悟出了一番道理。眼前李無心所以沒有全力進擊,一來是認定她自己己穩握勝券,二者,全力進擊之下,勢將大耗真力,故而不取。
  君無忌有此一見,實有所悟,覺著自己終將可以逃過眼前一時大難了。
  關鍵在於,李無心認定了他雖悉「天罡」之功,但「功力不深」,正是這句無心之言,一經落在了有心的君無忌耳裡,乃至觸發了反敗為勝的靈機。即使不見得能反敗「為勝」,最起碼自己可以逃得眼前不死,個中訣竅,端在自己如何運用微妙,絕處逢生這一步險招了。
  君無忌之於「天罡」功,絕非若李無心初初所料之「功力不深」,事實上卻是「功力極深」,對此,君無忌曾切實的下過十年苦功。眼前李無心未經細察,便自認定他於這門功力造詣不高,正可給他敗中求勝攻其不備的良機。
  首先君無忌把所有內力集中下腹,不使絲毫外洩,免得為李無心識破先機,那麼一來自己便真的是逃生無望了。可憐他一生對敵無數,即使連海道人這般高人異士,也不敢對他心存輕視,生平遭遇過多少大敵,從未落敗,今夜在李無心手裡,才自第一次嘗到了「敗」的滋味。這時他腦子裡所想,早已不是如何制勝對方,僅僅只是如何逃生而已。
  「翠湖一品」的四周地勢環境,他來此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心裡有了見地,眼前之意,只是如何掙脫對方「無心」之手。
  動念之間,卒使對方那陣子緩緩暖流又自潛入不少,君無忌心裡篤定,索性不再強抗。
  李無心透過面紗,觀察著他的無奈,冷冷說道:「你雖暫時依恃『天罡』功,可保丹田,無如時候一到,終將無能自保,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開口說話的好。」
  君無忌搖搖頭,表示不能認同,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週身早也汗下,一身衣服均己為汗水所濕,看來極其狼狽。
  李無心正待全力施展,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了一件懸疑心中之事,不覺中止住欲發的攻勢。
  「有件事情,在你死前,必須要交代清楚!」她的聲音忽然出奇得冷:「聽說你手裡有一套夜光杯,我想見識一下,可以麼?」
  君無忌心裡一驚,依然不發一言。
  李無心冷冷接下去道:「我更想知道,這套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話聲一頓,一雙銳利的眼睛已緩緩向君無忌身上逡巡過去。
  由於她目光的猝然移動,君無忌頓時身上大感輕鬆,這一霎他原可乘虛反擊,伺機而遁,而終究冒險過大,是以隱忍不發。
  李無心透過面紗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判定那套「夜光常滿玉杯」,不在他身上,不免大為夫望,一時略存遲疑,「說,這套玉杯你放在哪裡?是怎麼來的?」語氣咄咄逼人。對方終是不發一言。
  李無心目光再掃向他的臉,才自發覺到他的疲憊不堪,心裡一動,冷笑道:「我眼前可以饒你不死,你卻要把玉杯獻上,容我一觀,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仍是不說話。
  李無心說:「為什麼?難道你真地不想活了?」
  君無忌仍是搖頭不語。
  李無心心裡生氣,頗想就此結果了他,只是如此一來,那套「夜光杯」便不能到手,此杯關係至大,既是師門至寶,萬萬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比較起來,君無忌既已落在自己手上,早晚難逃一死,大可不必急於一時,何不先擒他下來,逼出玉杯,再下毒手不遲。這麼一想,登時心生猶豫,頃刻間功力大減。
  君無忌早已蓄勢以待,其實對方既提出了夜光杯的問題,他已料定眼前大有緩和之機,李無心絕不會在眼前下手殺害自己了,只是她卻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為了逼迫自己獻出玉杯,很可能會施展各種毒惡手段,自己雖暫時逃得活命,終將慘受酷刑,臨終仍將難逃一死,倒不如此刻拚命逃脫的好。有此一念,再也不生遲疑,便自猝然發難。
  李無心確實沒有料到,眼前君無忌在如此疲憊情況之下,尚還心存脫逃之念,關鍵仍在於她認定對方所練「天罡」之功,功力不高,乃至千慮一失。這一霎,她正侍收回「無心」之功,另以定穴手法,隔空向對方身上施展,卻在此前後交替的一霎間,君無忌已猝然發難。
  猛可裡,一股極大元陽罡力,透過對方手上長劍,霍地向外逼出,奇光電閃,劍氣如雨,一古腦直向李無心全身罩落下來。君無忌蓄勢已久,為圖保命,勢在必得,李無心萬萬不曾料及,猝當之下,不禁大吃一驚,那一隻拿捏著對方劍鋒的手,如不即時鬆脫,萬難保全。一時玉容失色,驚叫一聲,慌不迭鬆手騰身,狂飄出兩丈開外。由於劍勢強大,迫使左右站立的春花、秋月二婢,亦不得不急速避開,一時間頓作勞燕分飛。
  君無忌畢全身功力於此一劍,照說大可乘勝出招,以他功力之高,事發突然,李無心即使可免一死,是否可保全身而退,可就大有疑問,無如君無忌計不出此,一來心存忠厚,再者只求保命逃生而已。眼前一劍得逞,再也不心存遲疑,閃動之間,已撲上了廊邊欄廓。其下是一片碧波,他也顧不得了,雙足力踹下,一發數丈,直向著碧波湖心直躍了下去。
  情勢發展到如此地步,簡直大出李無心意料之外。緊接著驚愣之後,代之是無比的震怒。她是絕對不甘心讓這個年輕人,由自己眼皮子底下脫逃,傳言出去,對「搖光殿」以及她本人的蓋世威名,都將是莫大的貶損。不容多想,飛撲向欄杆之上,只是卻晚了一步。眼看著君無忌落下的身子,在碧光璀璨的水面上炸開了一朵銀花,洶湧的波濤,立刻將之吞噬無蹤。
  李無心呆得一呆,不暇多思,倏地縱身而起,竟自向著湖水波面縱身而落。她輕功已入化境,雖不似傳說中的可以「御風而行」,卻已達到氣功中的「提升」地步。這種內功一經運用,身輕如燕,恍如飛羽,藉以裙帶飄風,翩翩乎直似翱翔海鳥,一徑向著湖面落去,俟得腳底方自沾著水面,倏倏乎已數易其身,落足於波面上一件浮物之上,載沉載浮,水波不興。
  搖光殿輕功,名不虛傳,確令人歎為觀止。李無心無寧更是其中健者,她原可閉一氣踏波速行,卻寧可保持一時之靜,只是用一雙銳利的眼睛,徐徐的在波面上逡巡不已。
  湖面至廣,君無忌先時奮身縱落所激起的漣漪,已漸次平息。天將午夜。湖面上更不見一艘來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輪般的皓月下,閃爍著一波粼粼銀光,再不見任何礙眼物什。君無忌若非登岸遠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後者的可能較大。
  李無心只是靜靜的思索著。此時此刻,她猶自臉上覆著那一襲薄薄面紗,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這片恰如其來的浮木,正好供其長時踏足,否則,她雖負極上輕功,也萬難在水面長時靜止不移。
  猶記得方才君無忌縱落時水花四濺的一霎,足以證明他確是墜落湖水,自不能再躍身水面,踏波而行,這是常識,一個已墜身水裡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躍向水面,即使他輕功好到像一隻飛鳥,也是不能,那麼,剩下來的便只是潛身水底,效魚兒遊行自如了。倒是沒有料到,君無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
  其實君無忌一身輕功,雖不若李無心之出神入化,卻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無心輕功猶高於他,便自捨此不圖,而自甘身墜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著看著,李無心無可奈何地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由衷地興出了一番讚賞。
  欸乃一聲,暗影裡逸出了一葉扁舟。
  操篙的舟子,頭戴大笠,一身棕蓑,顯然是個專司夜間捕魚的漁夫,兩頭高翹的頭尾上,各自懸掛著一盞油紙燈籠。
  儘管如此,卻也帶給李無心極大的震撼。冷笑一聲,陡然自水面騰身而起,一連兩個飛縱,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身法,水波不驚地已登上來船。
  「啊唷!」搖船的漁夫驚呼一聲,更不怠慢,手上長篙倏地掄起,一式長鯨出海,直向著甫自登上船頭的李無心胸前點去。冷月下那蒿頭的一截尖鋒,寒森森的煞是懾人,果真為它一傢伙扎上,保管會來個前後透明窟窿。
  李無心輕叱一聲,素手輕探,另一把己攥住了銀光閃爍的篙鋒,隨著那舟子挑動的長竿,整個身子海鳥也似地騰飛起來。
  卻是一起即落,宛若飛星天墜,陡然間已欺近漁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著對方當心擊來。正是認定了來人大有苗頭,李無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正是搖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勢既出,挾持著尖銳的一股疾風。
  老漁人呵呵一笑,啞著聲音叱了聲:「好!」不拒還迎,隨著他遞出的一隻右手,實實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個漁舟彭然一聲,劇烈震動了一下,沉浮間,甩起了這人頎長的人影,一部花白鬍鬚,在月色下燦若白綾,隨著他凌空騰翻的身勢,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
  「好厲害的摧心掌。」他吐氣開聲道:「老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邊說,邊自雙手合抱,深深向著李無心打了一揖。
  倒也是言之不虛,對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著了,設非是凌空的那麼一翻,繼而吐氣開口的那麼大聲一嚷,還真化解不了,差一點就受了內傷。
  話雖如此,能實實接住李無心「摧心」一掌的人,數遍天下,又有幾人?李無心一驚之下,只把深邃的一雙眼睛,透過面紗,直直向對方這個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視過去。
  「你又是誰?」聲音裡透著出奇的冷,李無心輕輕向前邁進一步:「膽敢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漁人呵呵一笑,連連搖著雙手,沙啞地說道:「殿主娘娘請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爺借了個膽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為敵。說來也是巧了,唉唉……這話可是怎麼說呢?」
  李無心嗔道:「長話短說,你是誰?」話聲出口,彷彿是一幢無形氣罩,已自當頭直向著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來。
  至此,那個老漁翁再也不便裝瘋賣傻,慨歎一聲道:「多年不見,殿主風采依舊,我這個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見面不識,唉唉,這是從何說起。」說時已然抬起手來,摘下了頭上大笠。
  月色朦朧,映照著眼前老人頭上幾已全白了的頭髮,卻是結著拳大的一個道髻,正如所說,原來他是個道人。這道人長眉細目,面相清懼,一部三綹羊須,垂掛胸前,正中長鬚上,卻挽著一個玉結,甚是有趣。
  李無心在道人脫帽之始,已彷彿認出了他是誰來,目光微瞟,又瞧見了置在船尾的那個朱漆葫蘆,心裡頓時雪然,「海道人,是你!」
  「呵呵呵……」
  三聲長笑之後,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別來無恙?江上一別,總有十五年不曾見過了,請恕道人疏懶成性,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到『搖光殿』給你請安,罪過,罪過!」
  「用不著客氣,道長。」李無心微微點了一下頭,那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透過臉上面紗,隨即向湖面上緩緩搜索。
  雖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它,嘴裡在與道人彼此對答,一雙眼睛可也並沒有忘記繼續向四下裡搜尋。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說道:「殿主仍然放不過他麼,來不及了,他早走了!」
  李無心哼了一聲:「你原來都看見了?」
  海道人笑了一聲,暫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認。
  李無心隨即點頭說道:「原來你們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無恐。」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寒道:「這麼說,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
  海道人忙自搖手道:「錯了,錯了。」
  話聲方出,李無心已猝起發難,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著海道人當胸劈來。
  同樣是劈空發掌,兩者力道卻是大異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後者卻是「無心」掌,同為「搖光殿」秘功,前者師承有人,後者卻得力於李無心靈思獨創,正因為前所未見,也就更具功力,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風疾勁,聲若裂帛,這次的「無心掌」,卻是靜默無聲,甚至於連一些兒風力的感受也是沒有。
  話雖如此,海道人卻萬不敢等閒視之。鼻子裡哼了一聲,海道人陡地向後身子一仰,看起來全身倏地直倒下來,卻在幾乎觸及地面的一霎間,借助於兩隻手掌的一撐之力,頭下腳上,驀地直竄而起,足足竄起來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隻大鳥般,翩翩落了下來。
  看起來身法利落之極,卻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個中驚險,設非如此一番折騰,不足以化解對方掌上的奇異力道。饒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張臉,也變了色,李無心果真再發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問。
  李無心冷冷一笑,緩緩點頭道:「當今天下,能接我無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個人,道長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過數面之緣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罷,只是道人……」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語氣更見陰森地道:「你亦難望再有第二次……轉告君無忌那個小輩,叫他快點逃命去吧!」接著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卻又能逃到哪裡?這個天底下怕是再也沒有他藏身之處了。」話聲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飄落湖心,卻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連續幾個快速閃身,已自縱身岸邊,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歎息,他自信輕功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若拿來與眼前的李無心作一比較,顯然卻落後甚遠,前此在涼州,他己見識過沈瑤仙的一身傑出輕功,今日觀諸李無心,畢竟較沈又自不同,誠可謂強師出高徒,證之不虛。
  足足在船板上佇立了好一陣子,才自平息下心裡的那股子勁頭兒。無論如何,李無心卻已賞給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著他要人,又將如何?自己一生要強好勝,從不曾栽過觔斗,臨到老年,尤其愛惜名聲,不願多管閒事,漢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節受損,無非圖報當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與自己的恩惠。君無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卻為此難免與李無心正面衝突。看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身敗名裂,或許連性命也將陪上,想來真個不寒而慄。
  終是生性豁達之人,想了想便自將得失拋諸腦後,自個兒呵呵大笑了幾聲,自艙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蘆,打開來灌了兩口,在船板上踏了兩踏道:「死不了啦,出來吧!」
  即見一扇艙板緩緩移開,君無忌由艙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極為窄小,艙板與船底高不足一尺,寬亦不過二尺,如此狹小地方,似乎連一隻狗也容不下,卻容下了君無忌堂堂六尺之軀,設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術,簡直難以理解。
  方纔居高臨下入水一躍,卻是有驚無險,這時看來,他通體水濕,卻還神采奕奕。
  「謝了,老道!」說罷即水淋淋地盤坐在船上。
  海道人運動長篙,將小舟一路快速撐向岸邊,身後翠樓,距離已遠,才自將舟攏岸。一面打量著君無忌道:「你倒是好涵養,沉得住氣,我卻差一點死在了她的手裡!」頓了一頓,兀自不免歎讚道:「好厲害的無心掌!」
  君無忌這時已將長衣脫下,一面擰著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歎道:「我久仰這位前輩武功了得,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是躍向湖水,又遇見了你,這條命八成兒許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聲:「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麼多年以來,論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為止,也只有這個女人,看來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後己,再見面時卻要十分當心。」
  說這話時,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確似真正為君無忌安危擔心,即道:「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裡,西出陽關,到沙漠裡去先住些時候,再不到雲南四川去。」
  君無忌一面把擰得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脫下鞋子,把裡面的水倒出來,「謝謝你的關心!」君無忌冷冷說道:「剛才的話,我聽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邊,她也會找著我的,一動不如一靜,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著他直翻著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處結交,彼此個性都十分瞭解。海道人突梯滑稽,遊戲人間;君無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來均似玩世不恭,其實骨子裡都有一番執著,一經決定之事,絕不中途更改。
  見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說了也無益,忽然一笑道:「你報個『字』吧!」
  君無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測字,俱稱神驗,一時不由動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為我測字吧?」說時眼光一轉,看見岸上一行楊柳,不假思索地隨即報了一個「柳」字。
  海道人長眉頻揚,嘴裡唸唸有詞,說什麼「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漸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卻還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君無忌正要詢問,海道人卻脫聲誦道:「柳暗花明,無心插柳……無心插柳,這便是了……」一邊說,嘴裡又自唸唸有詞的說了許多,五根手指頻頻掐動,越加喜形於色,「妙!妙!妙!」嘴裡一氣兒的連說了三個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這一趟我也就不來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無忌見他說得神龍活現,亦不免引發好奇,待將詢問,海道人卻先自笑道:「天機不可洩露,說出來就不靈了,下船吧,咱們後會有期。」
  邊說邊自在君無忌背上推了一把,君無忌順勢微縱,落向岸邊,順頭望時,小舟已遠颺湖心。但只見一湖霧氣,朦朦朧朧,瞬息間已將小舟吞噬。
  這道人生性怪異,來去無蹤,撲朔迷離,看似玩世不恭,其實為人極重義氣。義之所在,不請自來。否則置萬金以請,也難望他的青睞,若有事真個找他求助,往往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真是怪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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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11:25
第二十八節  

  佇立湖畔,獨思默想。湖風冷冽,宛若萬把鋼針,一古腦投向他身上,週身上下簡直像著了一層寒冰般的透體發寒。
  原來他先時躍身湖水,週身上下早已濕透,眼前吃冷風一襲,自是備覺寒冷。當上立即默默運功,自丹田引發起一股暖流 ,名為內氣真力,以之擴散週身上下,霎息間通體上下蕩漾出一陣暖暖熱流,像是一團散發火焰的炭體,很快即把濕衣烘乾,即使連腳上鞋襪也不再潮濕。
  湖面上蒸騰著沉沉霧氣,卻掩不住高聳波心的翠樓,說不出什麼原因,對於居住在裡面的那個李無心,他竟是衷心十分牽掛 ,這種牽掛卻並非基於仇讎,事實上儘管方才幾乎已喪命在對方手上,卻偏偏生不出懷恨之意,直覺上總似有一種不捨的依依之情,真個匪夷所思。
  「李無心,李無心,你真是當今天下最奇特的一個女人。」
  若非是新創之餘,他真想再一次攀上翠樓,對李無心一探究竟,一想到對方那身神出鬼沒的能耐,他只得暫時打消了這番意圖。前望湖水,心血沸騰,太多的感觸一次次激動著他,確令他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搖光殿主」李無心雖神秘詭異,但言出必踐,今夜她既對海道人親口許下承諾,自不會出爾反爾,暗中追蹤自己,只是今夜之後,她勢將全力對付自己,絕不甘自己逃出她的掌心,此女自名「無心」,可知心狠手辣,自創「無心之術」,堪稱獨步古今,方纔已嘗過厲害,再見面時,是否還能逃得活命,可就難以忖度了。這麼想著,可就由不住起了一陣陰森森的寒意。
  一隻小小水鳥啁啾一聲,落向當前柳枝,立時羽毛蓬鬆的靜棲不移,一任夜風呼嘯,柳枝顫顫,當前湖水澎湃,更似隨時有墜水之危。然而這一切卻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產生絲毫不安與驚悸。今夜,在失巢之後,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這裡,全然無視於一天風暴,身外風險,那是因為它知道,在捱過了漫漫長夜之後,天將大亮,太陽亦將復出,那時候情況便自不同,一切均將改觀,失去的巢窩,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將重聚……有小蟲可捕,有小魚可噬,生命便能延續。
  「人」的價值當不同於鳥,特別是有著高超品格、堅強意志的君子,應該更思無懼,有所作為才是。
  想通了這些,君無忌便不再憂懼,極欲有所振作,而與李無心大肆周旋一番。
  冬梅初現,僅得新紅數點。
  今天起來晚了,早膳以後,天已近午,院子裡靜悄悄的,不見一些兒人聲,倒只是兩隻烏鴉,高踞樹梢,發著老邁聒噪的「呱呱」叫聲。
  天是陰濛濛的,不見一些兒陽光。
  自那一天從君無忌下榻的道觀回來,春若水的心情就很不開朗,整天裡寒著一張臉,鮮見笑容,情緒的低落,已到了無以復加地步,靜坐獨思,更無一些兒趣味,花既不香,鳥更不語,這個天底下,彷彿再也沒有一絲喜訊兒,能夠引得她開心。整個人硬是被一層陰森森的烏雲罩定,再也開朗不了,唉……
  紫籐閣原已是夠冷清的了,主人的情緒再一不好,更是了無生態。
  特別是這兩天為了季貴人的殉情,她與王爺高煦鬧得極不開心,自己發了個狠,再也不搭理這個薄倖人,連跟他說句話也是不願。雖然季貴人的死,與自己直接扯不上什麼關係,可是府裡上下,誰都知道正是因為這位「春小太歲」進入王府,王爺高煦才冷落季貴人的,以至於後來的打入冷宮,轉送鄭亨,都是這個邏輯下一定的發展。春若水撫今追昔,良心更自不安,總認為這個可憐女人的死,是自己所造成。
  當然,真正迫使她自尋短見的人,卻是朱高煦,一想到這裡,春若水由不住打心眼兒裡發顫,真恨不能立刻提著寶劍,去找朱高煦尋個理兒。不止一次的,她想到為季貴人報仇雪恨,可是這「殺人」的事兒,到底非比尋常,特別是要殺的人是朱高煦,更是非同小可,引劍一快之後的後果,卻遠非她所能承受,想起來發一陣子恨,總是下不了這個狠心,便也只好算了。
  早已聽見了閒話兒,什麼「如今的春小太歲,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今天人家是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身份了……再也拿不動寶劍了……」特別是後面的那句話,狠狠的刺傷了她,背著人真不知道哭過幾回,靜下來想想,自己也感覺到怪納悶兒的,「難道我真的變了?」心裡儘管是一千一萬個不服氣,卻又能為之奈何?
  幾隻麻雀喳喳不停的在眼前爭叫打轉,風乍起,引得滿地落葉飄飄起舞。
  女侍「荷倌」抱著個大花瓶出來,遠遠向著春若水請安道了聲好,一擱下瓶子,盡自去攀剪才打苞了的梅花。
  這份工作原是「趙宮人」做的,忽然換了人,瞧著有些眼生。春若水這才想起,彷彿好幾天沒見著這丫頭的人影兒了。
  「趙宮人呢!」
  「回娘娘的話!」荷倌忙自跪下說:「剛才王爺有話,傳她過去了。」
  「王爺有話……」春若水皺了一下眉:「什麼事兒?什麼時候?」
  「這……婢子……不知道。」荷倌說:「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大概快回來了。」
  春若水沒有吭氣兒,心裡自個尋思,這陣子為君無忌事心煩,一直沒有留意她,印象裡冰兒這個丫頭像是有些變了。那天,自己與她提起君無忌身邊的那個小琉璃,她的表情好像很怪,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像過去追長問短的樣子。這又為了什麼?
  自從來到王府,春若水的心情一直不好,但是冰兒卻不一樣,整天價笑口常開,頗能甘於現況,尤其最近常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去頻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忙些什麼?而且,最大的差別是她對自己頗似日漸疏遠,不再像過去有事沒事常愛偎在身邊說長話短,如今是不喚不來,這個轉變,確是很大,只是自己竟然一直沒有去細想深究罷了。
  這麼想來,冰兒確是變了,變多了。
  可也巧了,剛想著她,她就來了。
  穿著一身大紅,滿身都是裝飾,抄著花間小徑,正自向著邊院走過來,不經意一抬頭,才自發覺春若水坐在亭子裡,登時愣住了。接著,她才似轉過念來,很快的把一雙晶光閃爍的耳墜子摘下來藏在身上,手上的一隻鐲子也取下藏好了,這才緩緩移步繼續前行,俟到了亭子前,方才停下來,衝著春若水施了個萬福,喚了一聲:「娘娘」。
  春若水打量著她這一身,頗是有些意外,點點頭道:「好漂亮,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冰兒搖著頭,怪不自然的樣子:「沒有……只是隨便到前院走走。」
  「你過來!」春若水的臉色可是不大好看。冰兒呆了一呆,不敢不遵,慢吞吞地走進了亭子,向著春若水瞧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卻也逃不過春若水凌厲的眼光,一霎間已把她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她的臉色越加寒冷。
  「你竟然畫了眉毛?真會作怪。」
  「沒有呀……人家只是畫著玩的……」
  偷眼瞧瞧,剪花的「荷倌」已抱瓶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閒人,不知怎麼回事,只是瞧著她心裡害怕,這些日子冰兒心虛得厲害,誰要多看她一眼,也令她心驚肉跳,更別說被眼前春若水那般審賊也似的眼光盯著看了,一時真有冷汗淋漓之感。
  「小姐……你……」
  「別在我面前來這一套,『豬鼻子裡插蔥』,你又裝的是哪門子『象』呀!」春若水的一張清水臉,冷得怕人。
  冰兒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又低下了頭,「小姐!您說什麼……我可是不懂……」
  「哼,當我是瞎子,看不見呀!我都瞧見了。拿來吧,給我瞧瞧。」一面說,向著冰兒伸出了手:「耳墜子,還有玉鐲子!幹嗎藏呀!戴出來不是叫人瞧的嗎?」
  「這……」冰兒臉色一陣子白,想要狡賴,禁不住春若水那一雙凌厲的眼睛,只得慢吞吞硬著頭皮,把一隻碧綠碧綠的翠鐲子拿了出來,遞了過去。
  春若水哼了一聲:「還有呢!」
  一雙耳環也拿出來了,珍珠的。
  兩樣東西一經接觸眼裡,春若水由不住心裡大大動了一下,她是識貨的,鐲子是上好的翡翠,耳環是大顆的珍珠,都不是普通的東西,既非是自己的東西,冰兒她又從哪裡弄來的?
  「小姐……小姐……」冰兒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是王爺他送給我的……不……」心裡一急,竟然說出了實話,再想改口可來不及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用著異樣的眼神,向她瞧著,一霎間,只覺得透體發涼,這可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事情,朱高煦難道竟會與冰兒有了……
  「你……」一霎間,春若水眼睛裡透著徹骨的冷,極其凌厲的向著當前冰兒逼視過去,在她的觀念裡,冰兒若是自毀立場,與朱高煦果真有染,那真是極可怕的一件恨事,這種背叛的行為,是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忍、不堪忍……
  「你……你跟他……」
  春若水聲音都顫抖了,過度的驚詫,使得她情緒大為衝動,一時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她無名的怒火,自是為最擅知己的冰兒所立刻洞悉,只嚇得全身打顫,嚶然欲泣地跪了下來:「娘娘……王爺只是瞧得起婢子,賞給我玩兒的……我們沒有……什麼都沒有……」
  最後的這句謊話,算是救了她的一時之難。春若水聆聽之下,臉色總算一時為之平和下來,「起來說話吧。」
  「謝謝……娘娘……小姐……」站是站起來了,心裡卻仍然一個勁兒地打鼓,到底是情怯心虛,一雙眼睛總是不敢與對方接觸,生怕為春若水看出了內裡的真情。
  這番形象落在春若水眼睛裡,一時大為心軟,反倒不忍苛責她了,「冰兒你過來。」
  「小姐……」怯生生地偎了過去,冰兒頭垂下來得更低了。
  「幹嗎這副德行?誰也沒怎麼你?」輕歎一聲,春若水手拉住了她的手,略示安慰地說:「我是怕你吃虧上當,朱高煦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萬一……」
  冰兒聽到這裡,一時忍不住嚶嚶有聲地哭了。
  「唉!你這裡怎麼啦?」春若水奇怪地瞅著她:「難道你……」
  「不是……小姐你別胡思亂想……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
  「那就好……」春若水望著她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女人……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有什麼事你可不能瞞著我,一定得叫我知道。」
  冰兒直是打顫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
  「唉……」這聲幽幽歎息,春若水真個是有感而發,剪水瞳子裡一時聚滿了淚水,卻似有無比的恨融匯其間,於悲楚中另見崢嶸。
  「你應該想到我們是怎麼來的?」春若水緊緊咬了一下牙道:「咱們是被強迫來的。好好一個家,給他弄得支離破碎,爹爹那麼一把子歲數了,差一點就死在了他的手裡,這個仇我永遠忘不了!他以為把我逼迫到手,就能稱心如意,哼!那他可是真的看錯了我了。」
  冰兒聽到這裡,竟自抽抽搐搐地哭了。
  春若水站起來走向亭子欄杆,一聲不吭地向外面看著,冰兒還在哭泣,她是那麼的情發不已,鼻涕眼淚淌了滿臉都是,哭得好傷心。
  十一月的天氣,已頗有寒意,陣陣襲過來,吹在臉上涼冰冰的。
  「我們不能被他收買了,這東西你是不該留下來的,給他退回去!」
  冰兒聽著,哭得更傷心了,「人家是王爺……我不敢……那麼一來,還有命嗎?」
  「那就死!」春若水口氣是出奇的冷。
  冰兒嚇了一跳,看著春若水鐵青的臉,著實不敢吭聲,也不再哭了。空氣一下子就沉靜下來。
  春若水轉過身來,冰兒抖顫顫地接過來,「還給他!」春若水冷冰冰地道:「你是我帶來的人,可不能給我丟臉,咱們兩個應該是一條心,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記住!」
  冰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在春若水的逼視之下,頗似不能自己地點了一下頭。
  瞧著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春若水倒也不忍心再責備她了。走過去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石凳子,春若水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冰兒擦乾了眼淚,蹭過去坐下,一顆心始終忐忑不安,總怕被春若水看穿了什麼似的。
  春若水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道:「上次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告訴我呢!你覺得小琉璃那個人他怎麼樣?」
  冰兒呆了一呆,訥訥說道:「他……人很好呀!」
  春若水一笑道:「那就好,他可是一直還在惦記著你呢!你可怎麼說?」
  冰兒又是一呆,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冷笑,即把頭轉向一邊。
  春若水恍然有所警悟:「不樂意?」
  冰兒直似欲泣地低下了頭,仍是一言不發。
  「好吧!我知道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兩個挺要好的,倒是我看錯了。其實他現在人變了許多,也長高了,在君無忌身邊讀書練武,將來一定很有出息。既然你瞧不上他,也就算了。」
  冰兒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對于小姐把小琉璃與她聯想在一塊,直覺得感到是一種侮辱,自己如今已是「宮人」的身份了,憑他小琉璃,算得上是個什麼東西?簡直像是個小要飯的,自己會嫁給他?真是做夢,想著心裡猶自有氣,不自禁地形之於色。一時賭氣,臉都漲紅了。
  春若水想想這件事也就算了,不免對於冰兒今昔明顯的變化,有些詫異。瞧瞧她一身彩緞綾羅,鮮艷如花,無異是滿足於當今這個「宮人」的身份了,「此間樂,不思蜀」,或許對於遠在涼州的故鄉再也不心存思戀,難道真是這樣?
  「冰兒,你還想不想家了?」
  「家?」冰兒笑了一下,搖搖頭心不在焉地瞧著腳上的一雙繡花鞋道:「我們哪裡還有家呀,這不就是咱們的家嗎?」
  春若水哼了一聲,生氣地說:「這裡不是,我們家在涼州,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去的,你最好心裡給我放明白著點兒!」
  冰兒見她生氣,就不再出聲。原來她早已失身王爺,成了朱高煦的人了。日來更得著了許多好處,腦子裡儘是富貴榮華正是暗慶豐榮自滿之時,前番的仇恨受氣,壓根兒早已不再存在,春若水的一番話,何曾能在她心裡泛出一絲漣漪?再者,王爺雖與她百般要好、溫存,至今卻仍限於「偷情」的處境,處處提防著為外人所知。春若水這邊固然萬不欲為其所知,即使府內一干閒人,除了百事為高煦張羅的馬管事之外,其他人也並無所悉,這番「提心吊膽」的滋味確實不大好受。
  王爺對她的寵幸,並非是毫無目的,要她居中調和,以期與若水能具夫妻之實,該是最明顯不過的意圖了。偏偏冰兒作賊心虛,不能自平,見了若水,非但不敢進行說服的工作,卻似處處迴避,兩者之間的距離更似日漸疏遠。
  想到了王爺的一再交代,冰兒不能不鼓起勇氣略作試探:「小姐,您忘了出門兒的時候,夫人和二場主是怎麼交代來著?要是還能回去,又何必當初這麼一番折騰?小姐,您就死了這條心吧!」
  春若水聆聽之下,倒是不再吭聲了,實在說,冰兒這幾句話,真正的擊中了她的軟處,多少次,當她激動,忿怒到非離開這裡不可的時候。便是想到了父母的未來安危,才制止住了她的衝動任性。她也曾想到過向高煦施展毒手,湔雪前辱。只是那麼一來,後果更糟,而且就時間與心理兩方面來說,當初狠心不下,如今就更難下手了。
  冰兒湊近了,涎著臉說:「說起來王爺當初作這件事,是叫人生恨,只是您再翻過來想想,可不也正說明了他愛您有多深嗎?」
  「你……」春若水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冰兒卻機靈地先自跪了下來。春若水被她這個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
  「小姐……我求求您……就別再興風作浪了……您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涼州的老爺夫人想想……萬一出個什麼差錯,那還得了……」
  春若水冷眼瞧著她,又氣又憐地說:「瞧瞧把你給嚇的!真沒出息透了,當初怎麼和我在一塊來著?真恨不能一腳把你踢死算了。」說時可就由不住又笑了。
  冰兒可就更上臉了,往前膝行兩步,把個身子趴在若水膝上,靦腆忸怩地笑道:「您才不忍心呢!冰兒服侍您少說也十年了,咱們是一塊兒長大的,這些年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哪能就罪該論死呢!」
  「那可看你自己了,」春若水佯裝拉下臉來說:「真要是你做了對不起咱們家門的事,我就是想饒你也是不行。」
  冰兒忸怩著笑說:「您的心可真狠。」一張臉竟為之黯然失色。
  春若水見狀,一笑說:「看把你嚇的,我只是提醒你罷了,季貴人的死你總該聽說過吧,該是多可憐,千萬要謹慎小心。」
  冰兒傻瓜也似的一個勁兒點著頭,心裡七上八下真叫她不是個滋味。
  「那……您真的打算一輩子不跟王爺同房?」
  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春若水聽著也是驚心。既驚又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許你說這種話!」
  冰兒一時臊紅了臉,訥訥說道:「我是為小姐著想……難道您打算做一輩子的老小姐?」
  「這不關你的事,」春若水嗔道:「老小姐又有什麼不好?」
  冰兒碰了個軟釘子,一時可就不敢吭氣兒。
  「我的為人,難道你還不清楚?」春若水冷冷地說:「要麼就不決定,決定了的事一輩子我也不會改變。朱高煦他是白費了一番心機,最終仍是一無所獲。哼!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何苦來?真為他不值得慌。」
  冰兒想說什麼,看著她像似生氣的臉,可就又不敢吭氣兒,表情很是尷尬。
  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春若水漠漠地說:「一開始我就錯了,是老天爺故意在捉弄我,要是那一天,在流花河,我壓根兒就沒瞥見他就好了。」
  冰兒心裡自然有數,立刻回想起那日流花河冰化,百姓集會的情景……那一天君無忌載歌載舞,流花河岸引起了極大的一番騷動,春若水便在那一霎,對他繫上了芳心一片,自此作繭自縛,深深為情所苦。
  「唉!」冰兒歎了口氣,斂著一雙眉毛道:「這麼久了,小姐您早就應該把他忘了,幹嗎還老惦記在心裡,不是苦自己嗎?」
  「要是真能把他忘了,倒好了……」
  「又有什麼用呢!」冰兒挑動著眉毛說:「現在誰不知道您已是貴妃娘娘的身份了,放著現成的福不享,何苦再折磨自己。我可真是一百個也想不通!」
  春若水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訥訥地道:「記得過去我讀過一段書,說是上天要懲罰一個人,就賜給他感情。一個人愛一個人,原來這麼苦呀。」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每一次只要一看見他,心裡總得好一陣子難受,想忘也忘不了!」
  冰兒一愕說:「難道您又見著他了?」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啊!」冰兒嚇了一跳道:「君先生他也來南京了?」
  「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帶著小琉璃一塊都來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已經來了好久,我們都不知道,住在棲霞山棲霞道觀,要不是遇見了那個姓苗的,我還一直蒙在鼓裡!」
  「誰又是姓苗的?」
  「是君先生的好朋友!」春若水搖搖頭,牽扯得太多了,一時也說不清。剛想把君無忌受傷的事說出來,即見花園洞門那邊。人影晃動,走進來幾個內侍,接著漢王朱高煦便自現身步出。
  冰兒忙自站起道:「王爺來了!」
  春若水不及作出反應,朱高煦已笑嘻嘻踏著大步,來到面前,「今天真難得,居然有心情賞花來了。」說著已走進亭子,就著春若水身邊的一個鋪有緞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早有跟前人上前打點鋪設,擺上了乾果香茗。
  春若水對他難得有好臉色,今天更不例外,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把身子轉向一邊。
  高煦不以為意地笑道:「幾天不見,貴妃你瞧起來更漂亮了。」這一聲「貴妃」的稱呼,倒像是特意地在提醒春若水,使她敏感的警覺到今天自己的身份。
  「最好你別這麼稱呼我,還是叫我名字好了!」春若水冷冷地說:「再說,我也擔當不起。」
  朱高煦一笑說:「好,那我就叫你若水,『若水』——『弱水』,字音相同,『任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飲』,有了你,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我都不要了!」說罷,隨即朗聲大笑了起來,倒也豪氣干雲。
  春若水哼了一聲,站起來剛想離開。
  「先別走!」高煦伸手止住她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這裡看你,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請坐,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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