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人與人之間的遇合,實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間,當中如非牽涉到特殊的婚姻緣分,大都是萍蹤一聚,爾後東西。以今日而論,自己與這位玉潔姑娘,只怕亦脫不開這個範疇,今日一別,再見何期?那麼昨夜侍宴,萬般多情,都將成了絕響,變為毫無意義的酬酢,平白在心裡留下幾許惆悵,卻又為何?
苗人俊心裡已是惆悵,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絕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看來這位玉潔姑娘,對自己絕非是僅限於一般的俗酬應對 ,確係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終將無以為報,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誠屬多餘之事了。
這麼盤算著,他幾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待將離開,終是不能,這就留幾個告別的字吧!
桌子上紙墨現成,偏偏文思不湧,短短幾個字也是塗塗寫寫,終不成文,過親不妥,過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對方身墜風塵,終非富有,攪擾竟夜,總該留下些錢,只是這麼一來,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對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個無以為計。
摸摸身上,僅有小半塊銀子,不足二兩,全數留下亦嫌不足,真個寒傖……思忖之間,卻聽得身後一聲女子冷笑道:「大爺你還是收回你的銀子吧!」
聲音發自身後,分明咫尺之間,不是那個玉潔又是哪個!
苗人俊乍聞之下,心裡一驚,倏地轉過身子,才自發覺到椅子上的玉潔姑娘敢情已經醒了,這時端坐椅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目光裡透著寒冷.顯然已似不悅。
她終是不忍執著,隨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
「這……」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姑娘醒了?」
「嗯!」玉潔淺笑著,揚了一下黑而細長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來:「幸虧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這一走,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跟您說,豈不是太失禮了?更何況拿了您留下的銀子,又算是怎麼回事呢?」話聲嬌柔,卻似別有涵意,臨未秋波一轉,更似萬蓬飛針,一齊向苗人俊身上投射過來,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當有所感應,而聽出話中玄機暗含譏諷了。
苗人俊也同君無忌一般,並不擅長與女子交道,若是對方為自己所喜,更是拙於口舌,為此,昔日在搖光殿,不知吃了沈瑤仙多少暗虧,讓她佔盡了上風。今日的「玉潔」姑娘,論份量固不足與沈瑤仙相提並論,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其間的一份同情,卻是他前此未曾經歷。眼前被她淡淡地搶白幾句,頓感招架不住,一時面紅耳赤,竟是答不上話來。
玉潔透剔聰明,見狀立刻有所警覺,暗責自己話說得過重了,慌忙說道:「我不會說話,您可別見怪,誰要您不告而別呢!要是再留銀子,可就更見外了,那是罵人!」
說著她自個忍不住笑了,現出了頰間淺淺梨渦,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個念著:「玉……姑娘妝次……」
苗人俊待將搶回,卻為她機警地閃向一邊。
臉上笑靨不失,再自念道:「……畫舫初晤,月白風清……」讚聲:「好文采!」卻自一笑,看向對方點了一下頭,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您可別笑我,我唸書不多,這封信我要好好留著看。」一面說隨即把那張留書小心翼翼疊好,背過身子,收好身上。卻又回眸一笑:「您現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兒等著您?不能遲一會兒?」
苗人俊早在對方先前轉動間,看出了一些端倪,證明自己的猜測,確屬有征,那就是這個玉潔姑娘,絕非尋常嬌嫩身子。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她身上有功夫,是個「練家子」。也正是這個再一次興起的念頭,使得他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暫時不走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留我在船上吃早飯?」
「不!不在船上!」
玉潔笑著說道:「這附近有個地方,小寵包子和乾絲好極了,你請我去吃,好不好?」
苗人俊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們這就走吧!」
玉潔高興地道:「別慌,現在可太早了,人家還沒開門呢!來,我先侍候您洗個臉、喝碗熱茶,等太陽出來再去剛好。」說著不俟他答應,逕自開門步出。
苗人俊待阻止已是不及,只得作罷。
原來這艘畫舫既為徐將軍所專用,其上各種設置,應有盡有,並撥有專人服侍,眼前苗人俊與玉潔姑娘既都在船,自然少不了有人「住船」侍候。只是這個時候太早,玉潔卻不願叫醒他們,自己動手,為苗人俊打上洗臉水,侍候著他漱洗完畢,自己才料理自己。
一切完畢,才又為苗人俊泡上一碗熱茶。
手裡端著熱騰騰的蓋碗香茗,玉姑娘輕啟蓮步,邁進船軒,笑吟吟地說著:「茶來了……」話聲出口,才自發覺著苗人俊敢情不在艙裡。這就奇了,難道他竟是真地不告而別,上岸走了?
一念之興,玉潔不免索然,往前走了兩步,想把茶放下,再看究竟,不意,她這裡身子才自彎下,猛可裡就覺著頭頂上一陣子疾風壓頂,耳聽著「噗嚕嚕」衣袂蕩風之聲,來人的一隻沉實鐵掌,早已泰山壓頂般地直拍下來。
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猝然施展如此煞手,誠然匪夷所思,那是因為苗人俊看準了對方姑娘身上有功夫,正是惟其置於必死,才能迫使她現出本能以求其生。
玉姑娘「哎」了一聲。手上茶碗不及擱下,人已旋風似地轉了開來。
苗人俊看似凌厲的「泰山壓頂」.其實並未施展其極,玉姑娘情急之下的旋身一轉,看是疾若飄風,卻也疾中有靜,動靜間一如「風擺殘荷」,俟其站定之後,手上香茗仍自好生生地捧著,甚至於一滴也不曾濺出。
空中下襲的苗人俊,其時也自凌空翻轉,整個背項,緊緊擦著頂艙,鴻雁般地輕巧,己自閃了開去,四兩棉花般翩翩墜落。
玉姑娘「呀」了一聲:「是你?」緊接著她立刻明白過來,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一時臉色微紅,只是看著對方發愕,作聲不得。
「姑娘好身手!」苗人俊雙拳微抱道:「這一手風擺殘荷,沒有五年的純功,是練不出來的,失敬!失敬!」一面說時,乃自向著她深深打了一躬。
玉姑娘先是臉色發窘,接著不自禁地也就笑了,「你原來早就知道了?」
「我自信眼睛不花,在初見姑娘時,已覺出你的確有異尋常,果然沒有看錯,方才唐突,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玉姑娘輕輕一歎說:「苗先生您太客氣了。請喝茶吧!」說時蓮步輕移,已來到苗人俊近前,將一隻青花細瓷蓋碗笑吟吟送向對方面前。
苗人俊輕道一聲:「不敢!」伸手就接。
授受間,耳聽得手上蓋碗「咯咯」兩聲細響,玉姑娘「啊」了一聲,慌不迭縮手後退,險些為濺出的茶水弄濕了羅裙。
她的臉一下子可又紅了,才知道今日遇見了大行家,自己一身功夫,儘管「自負極高」,與對方比較起來,相差何止一層?一霎間,臉上怪不自在,卻是充滿了驚喜之情,一雙看似驚奇其實無限敬慕的眼睛,連連在對方臉上轉動著。
「我可真是自取其辱!苗先生,你別見怪,請坐吧!」
雖然只不過一霎間的接觸,雙方己各自對於彼此的能耐,有了初步認識。
「我總算沒有看走了眼,原來姑娘出身『無極』門,這一門派,當今武林卻是傳人不多,貴派掌門無極子該是春秋己高,如今可好?」說畢,他才緩緩落座,就著手上香茗,慢慢喝了一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對方。
玉姑娘略似一呆,十分詫異地看著他道:「咦,你又是怎麼看出來我是無極派出身的?」
苗人俊一笑說:「難道不是?方才姑娘借物傳力,正是傳說中無極派『無極內功』,如果我所料不差,這門功夫可運力直入敵人血脈,使之突發爆破,致敵性命於彈指俄頃之間,好厲害。」
玉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只是敝門除了祖師爺爺無極子以外,其他人還沒有一個能有這個本事!」說畢她才緩緩坐下,頗似感傷地道:「祖師爺爺已於去年七月在本門坐化,他老人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施展了,現在的掌門人是大師兄柳元化。」
苗人俊點點頭說:「原來這樣,柳元化,我聽說過這個人。」說時,他用著奇異的眼光,向對方身上看著,對於眼前的姑娘,再一次產生了好奇。
「奇怪吧?」玉潔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了前面的兩顆小虎牙:「別指望一上來我就會把身世來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你.除作你先說。」
苗人俊一笑道:「姑娘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我們這就吃東西去吧!」
玉潔往窗外看了一眼,「呀」了一聲:「光顧了說話,太陽已經出來了,現在去正好。」說著順手拿起了綢子長披。向外走出,卻回頭看向苗人俊道:「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學過武。苗先生你可不能說出去。要不然這裡我就住不下去了!」
雖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她所表現的神態卻是認真的,直到苗人俊點頭答應,她才笑嘻嘻地轉身步出。
旭日東昇,水面上顯現出一片胭脂紅色,卻有無數蜻蜓迎著晨霧,來回起落,緩緩飛著。
玉姑娘在前,苗人俊在後,踏著沒有扶手的搭板來到了江邊。
「胭脂樓」仍然還在沉睡之中,更沒有一個早起的人。玉潔遠遠地指了一下:「在那邊!」踏著鬆鬆的沙,沿著河岸直走下去,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揚起她身上的綢子披風和秀麗長髮,有點飄飄若仙的感覺。
二人並排前行。玉潔微笑著,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散了的長髮,「你的功夫真好,昨天你跟他們打架的情形,我在房裡都看見了,尤其你施展的那幾手點穴功,更是高明極了。」
苗人俊一笑不言。
玉潔忽然站住了腳:「對了。我一直還忘了問你,當時我注意到,跟你一起來的,還有一位朋友,怎麼後來一轉眼就沒有看見他了?」
苗人俊道:「你的眼睛真尖,我這位朋友行為拘謹,不喜歡惹是生非.一看我打架他就跑了。」
「原來如此!」玉潔默默點了一下頭:「當時我就在樓下邊廂,你們鬧事時我看得很清楚,你這位朋友就站在我們窗前,我注意到他神閒氣定,想來定然也有一身好功大,說不定不在你之下呢!」
苗人俊一笑,詫異的道:「你果然是好眼力,若是論及我這朋友的一身武功,可著實較我要高明多了,怎麼,你有意思要見見他麼?」
「我能麼?」玉潔微笑道:「只怕他自視極高,瞧不上我這個酒樓出身的姑娘吧!」
「那你就錯了!」苗人俊含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笑了笑他又說道:「說了半天,我連姑娘的姓還不知道,能告訴我麼?」
玉潔點點頭說,「當然可以,我姓李。」苦笑了一下,迎著東方的太陽,她掠了一下長髮,略似傷感地道:「我們走吧!」
苗人俊情知對方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多問。
二人隨即順著河邊的一條平坦河道直走下去,一行沙鷗自蘆草叢裡驚飛而起,水面的霧氣在金色的陽光之下,逐次後退、消失,淺水鵝石堆裡,己有女人挽著木盆,出來洗衣服了。
秦淮河也有它純樸可人的一面,也似乎只有晨間的這一霎,才得窺其本來面目,過午之後,姑娘們紛紛起來,便又是一番香艷局面,與此晨間的短暫寧靜,形成了強烈對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玉姑娘說的那家館子叫「香竹園」,買賣不大,臨江而起的一個小小竹樓,是一家專管早午生意的買賣,卻是遠近馳名,生意不惡。三面環竹,一面濱水,進得店來,映著一片碧綠和眼前的天水一色,情不自禁地己是心曠神怡。
苗人俊坐下之後由不住連聲贊起好來。
玉潔隨即點了幾客本地馳名的點心:火腿乾絲、小籠湯包、豆腐腦,果然味道獨特,爽口之至。二人坐處臨著窗外一叢修竹,大片的綠影投射下來,連帶著婆娑的竹姿,真個詩情畫意。
玉潔放下筷子,望著苗人俊道:「昨天你打傷的那個郭胖子,在京師家大業大。仗著徐野驢的勢力,到處胡作非為,你打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在暗中叫好的,他是徐野驢的親家,卻沒想到徐野驢非但沒有為他報仇,反而把你請到船上,好好款待,真叫人出乎意外,你想這又是為了什麼?」
苗人俊點頭道:「姑娘你以為呢?」
玉姑娘皺了一下眉:「起先我以為徐野驢對你沒有安著好心,定然在附近設有埋伏,結果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通!」
苗人俊恍然悟道:「怪不得昨夜你要守著我了!」
玉姑娘微微一笑:「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他們會在半夜裡下手,你又喝醉了,結果一夜平安無事,倒是沒有想到,可是他又為了什麼呢?」
苗人俊冷冷地說:「我諒他們還不敢,更何況姓徐的自己眼前有了麻煩,也許正為了這件事,他還要求我幫忙,助他一臂之力。」
玉潔「哦」了一聲,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也聽說了,因為他是太子跟前的紅人,所以漢王高煦第一個看他不順眼,也許他是想利用你來對付高煦,一定是這麼回事。」
苗人俊哼了一聲:「那要看是件什麼事了,高煦這個人我很清楚,他手下能人很多,這一次北征,他鎮守涼州,立了很大的功,跋扈得很,我看他眼前就將要有異動。徐野驢這個兵馬指揮,偏偏遇上了他,只怕不妙。」
「你是說徐野驢眼前會有凶險?」
苗人俊搖搖頭說:「很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夠機警了。」
玉潔吟哦了一下,卻把一雙秋水眸子平視著他:「要是徐野驢真地找到了你,你肯出來幫他對付朱高煦麼?」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我其實無意推波助瀾,不過……」
「不過怎麼樣?」
「朱高煦如果借助不肖的武林黑道人物為他撐腰,加害異己,我可也就不能坐視,少不得要插上一手,管一管這件閒事了。」
玉潔聽他這麼說,臉上表情才像是略微緩和,卻把一隻纖纖細手伸出,與對方緊緊一握:「這麼說,我們是志同道合的了!」
苗人俊頗似一驚:「你……」
「以後你就知道了!」
玉潔微微一笑:「只要你不站在朱高煦那一邊,我就感激不盡了,謝謝你請客,再見吧!」說罷,站起來扭身就走,卻在梯口停步回身,向著苗人俊甜甜的一笑……
皇帝駕返的消息,有如一聲迅雷,不旋踵間,南京城裡內外大街小巷,已是盡人皆知。
小道消息不脛而走,都道是聖駕南返時,太子竟然未曾親自迎接,僅僅派了個特使,卻還去晚了,引起皇帝雷霆大怒,隸屬東宮的一干親信,諸如楊士奇、黃維都下了獄,「太子洗馬」楊溥也遭了杖責,下了錦衣衛的「地牢」。
惟一例外的,隸屬太子親信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竟然是有凶無險,傳言說,那是由於漢王高煦的從旁緩頰,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這些消息一經傳開,立時引起轟動,都道是太子高熾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他這世子皇儲的封號了,勢將要為「漢王」高煦取而代之。
這「漢王」高煦如今的聲望可真是炙手可熱得緊。雖然他不曾親自侍駕北征瓦刺,立下彪炳戰功,可是警戒河西,大破「北元」奸計,一舉掃除了蒙古人意圖不軌的地下武力,這個功勞實在說,較之瓦刺之戰的凱旋,更有實際的勝利意義,高煦的驕狂,目無餘子,應是不難想之。
是以這次北征南返,高煦並沒有返回他「漢王」的屬地雲南,一意在京師逗留不去,用心已是十分明顯,他要佇候著「老爺子」的一時高興,親口改立他為「太子」才叫稱心如意。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當口的人心可是緊張得很,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心驚肉跳,小道消息更是日有所傳,一下子太子如何如何,一下子漢王如何如何……外面人已是如此,更何況當事者的雙方。
天熱得實在受不住,高煦打朝裡覲見皇上回來,不等回到他的「漢王別府」,在轎子裡先把他的「銀蟒」給褪了。只剩下了蘇綢的中衣小褂,還由不住一個勁地直喊熱。
大門外,照例有一班接轎的儀仗,他這裡大轎剛一停下,就有兩個聽差的趕上去揭開了轎簾兒,不等他們跪下請安,高煦先己由裡面跳了出來,大步往裡面跨進,身後寸步不離負責侍衛的人,已不是往昔老成持重的索雲,換了個長身黑臉的瘦高漢子,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人姓茅名鷹,一身武功了得,是王爺新收的貼身侍衛頭兒,這個身份似乎已取代了過去的索雲,高煦對他倚重得很。
雖是他的漢王「別府」,論規模排場可不含糊,高垣峻宇,曲徑幽廊,較他在涼州的別館可是氣派多了,高煦今日氣勢,更較昔日不同,只這個接轎儀仗,較諸太子高熾亦無少讓。
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眾姬妾、內侍、宮娥,紛紛跪地請安,兩名聽差趕在身後,人手一個大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背後扇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