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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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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 19:05: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章 一人死

    橫木立人低著頭,手裡的金花不知斂去何處,站在夜色裡,落寞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聲音裡的情緒還是那般倔強與不甘。

    「不管是第一劍……還是最後這劍,你都傷不到我的根本!你不是我的對手!所以你不敢向我出劍!你休想用這等言語來亂我道心。」

    柳亦青不停咳血,面色如雪,還有那抹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憐憫意味:「我要死了,先前我沒有出劍,以後也不會再出劍,那麼,永遠沒有人知道答案,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劍,在今後的修道旅途上,你或者可以制霸人間,可今夜的遺憾會一直伴隨著你。」

    皇城的牆塌了,到處都是磚塊與石礫,護城河裡的水靜了,被斬斷落下的柳枝漸漸向水底沉去,一片死寂裡,忽然有花盛開。

    那花與夜色彷彿融為一體,沒有粉嫩的顏色,也沒有燦爛的金邊,只是純粹的黑,花瓣繁密的難以數清,隱約能夠分清是朵桃花。

    黑桃顯現在夜色間,那人也從夜色裡走了出來,臉上的銀色面具經過數年時間的風吹雨打,不再那般明亮,如舊物般蒙著層模糊的霧面。

    就像那朵黑色的桃花一樣,此人曾經也有過光彩奪目的金色,只不過現在他把金色都給了別人,把純粹的黑留給自己,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以及他的氣息,都是那樣的寒冷而厚重,就像硯中快要干凝的墨汁。

    柳亦青看著從夜色裡走出來的那人,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有些凝重,和先前面對橫木立人時完全不同,因為他察覺到了此人比以前更加純粹,從而更加強大。不禁開始擔心起書院裡的那些唐人。

    ……

    ……

    隆慶走到夜色,來到皇城前。

    橫木立人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盯著輦上的柳亦青。

    隆慶看著他有些落寞的背影,還有那件剛剛染上血的青衣。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望向夜穹裡的月亮,臉上流露出遺憾的情緒。

    今夜西陵神殿向臨康城派出橫木立人這樣重要的人物,出動包括趙思守在內的五名知命境強者,兩千重騎千里來襲,皇城四周提前佈下強大的陣法,還有……他一直站在夜色裡。

    這般陣勢,除了讓南晉重回昊天的懷抱、殺死背叛神殿的柳亦青,自然還有些別的想法。比如殺死那些前來救援劍閣的強者們。

    敢在神殿威勢之前對劍閣伸出援手的人很少。準確來說。只可能是書院裡的那些人,而隆慶判斷,最有可能出現在臨康城的人是寧缺。

    書院依然是要講規矩、講道理的。西陵神殿為書院安排了那麼多道理,至少當然前書院無法解開那些道理。所以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神殿剿滅新教,看著神殿北入南晉,卻什麼事情都無法做。

    只有寧缺向來不講規矩,也不講道理,所以在隆慶看來,今夜他很有可能出現在臨康城,這讓他感到很滿意,同時很期待,然而就像橫木立人失望於柳亦青的最後一劍沒有刺向自己那樣,他這時候也有些失望,因為寧缺始終沒有出現。

    「書院不會來人,神殿擺出這麼大的陣勢,真的太浪費了。」

    柳亦青的唇角淌著血,聲音卻還是那樣清楚。

    隆慶看著他平靜說道:「我不認為這是種浪費,因為我不會低估任何對手,尤其是……被很多人低估的你。」

    柳亦青是柳白的親弟,少年時籍籍無名,出道戰便在書院側門被寧缺一刀斬瞎了雙眼,如隆慶先前在夜色裡所言,他後來單劍入宮,殺死南晉皇帝,掀開了大時代的開篇,但他的聲望依然不夠高,在很多修行者看來,他遠不如寧缺和隆慶,更沒有資格接替柳白在人間留下的位置。

    但隆慶不這樣想,因為他有過與柳亦青非常相似的經歷,他也曾經慘敗在寧缺的手下,付出極慘重的代價才重新崛起——柳亦青雙眼皆盲,卻能執劍踏破知命門檻,奪劍道造化,他知道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情,這代表著多麼強大的意志。

    「你是劍閣的主人,你的劍代表著你的意志,不刺橫木,自然不可能真是意氣之舉,而是因為你要殺死皇帝和那些皇族。」

    隆慶看著柳亦青說道:「城牆上的那些人死了,南晉必然陷入內亂,短時間內無法恢復平靜,神殿想要借用南晉的軍力與國力,自然也不那麼方便,這便是你劍閣的意志……傷己從而傷敵?」

    柳亦青臉上的白布已殘,正在滴血,說道:「末六字總結的極精闢,但我對橫木說的也沒錯,很多年前,神殿要宣揚你的神子之名,很多修行強者死在你的手中,如今神殿準備推出他,我為什麼要成全你們?」

    隆慶說道:「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事,南晉國門已開,既然無力回天,你為什麼不選擇離開?為什麼還要替唐人送死?」

    「多年前,大兄讓我去書院洗劍,結果我被寧缺所傷,就此盲了雙眼,此後雖然劍心通明,但其實依然沒有看透這件事情。」

    「可你還是選擇站到了書院那一邊。」

    「不是我的選擇,是大兄的選擇。」

    柳亦青艱難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懂大兄為什麼要幫助書院,但既然你要這樣做,那麼我便這樣做。」

    隆慶說道:「唐人無信,你堅持的意義在哪裡?」

    「意義,在於自己。」

    柳亦青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淡然說道:「我不喜歡唐人,我不喜歡書院,我不喜歡神殿,不喜歡你們這些神棍,我不明白大兄為什麼要幫助書院,不明白為什麼所有南晉人都想要幫助神殿,大兄死了,南晉人把劍閣當成鬼域,我向前看沒有人,向後看沒有人,向身旁看沒有同伴,我變成了一縷孤魂,一隻野鬼……」

    「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可以做些事情,唐軍若來侵,劍閣弟子當抵抗,西陵來,亦當抵抗,即便戰不過,但總要先戰過。」

    「自取滅亡之道,愚癡難贊。」

    「聽聞觀主當年入長安,千萬唐人赴死,如今神殿入臨康,我南晉千萬人,束手相看,我想總得有人表明些態度……

    「有一人赴死,終究也還是好看些。」

    柳亦青覺得肺部正在燃燒,破裂的心臟就像垮塌的河堤,痛苦地停頓了下,艱難笑著說道:「既然是死,當然不能讓你們太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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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3 19:24: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章 一聲嘆

    隆慶看著柳亦青頸間那道越來越清晰的血線,說道:「像你我這樣的人,應該活著,看看這個大時代。」

    嶄新的大時代,帷幕已然掀開,你是啟幕的人,我將是出演的人,我們應該一道看看幕後的風景,如此才能不負來這世間走過一遭。

    隆慶的這句話,是對柳亦青極高的評價,但柳亦青只是艱難地笑了笑,沒有對此發表什麼看法,然後他看向橫木立人,說道:「這幕戲剛剛開場,但我的部分已經結束了,即便再有不甘,你也必須學會接受。」

    橫木立人身體微震,忽然抬起頭來,盯著他說道:「這場戲還沒有結束,昊天的意志又豈能允許凡人改變?」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的眼神很複雜,有不甘也有暴虐,如當年上山砍柴的童兒,看見枯樹上的寒蟬,有同情,更多的卻是自憐和憤怒。

    話音落處,一道聖潔的昊天神輝,從他的掌心噴出,落在柳亦青的胸口,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同時,柳亦青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

    四周的人們,面色驟變,尤其是來自西陵神殿的那些神官們,感知著這道昊天神輝裡蘊藏著的生命氣息,更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隆慶的臉色變得沉凝起來,說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橫木立人沒有理他,盯著柳亦青的臉,將身軀裡的昊天神輝不停地逼出,臉頰變得越來越消瘦。眼神卻越來越明亮。

    這是真正的西陵神術。

    現在的修行界,沒有誰比橫木立人的神術境界更高,哪怕葉紅魚都不如他,因為他直接繼承了昊天的意志與光輝。

    西陵神術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他身軀裡的神輝,擁有昊天的氣息,能醫世間一切不死人。柳亦青將死,但終究未死。

    橫木立人不允許柳亦青就這樣死了,為此,他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要損耗極多的昊天神輝,可以看見的容顏的枯槁是一方面,看不見的生命的流逝才是真正重要的那部分,而且他馬上便會因此身受重傷。

    當年被寧缺砍瞎之後,柳亦青的眼睛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但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熱。有些發癢,甚至隱約看到了模糊的白光。

    那是白布的顏色還是聖潔的光輝?

    柳亦青依然冷靜,臉上的情緒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他很清楚,橫木立人付出如此大代價讓自己活著。必然不會讓自己活的很舒服。

    「沒有意義。」他說道。

    一位知命境的強者不想活著,那麼沒有誰能夠讓他不死。

    橫木立人的面容微微抽搐,顯得很可怕,在聖潔的神輝裡,看上去就像是受了重傷的魔鬼,他的聲音就像是哭泣般,非常難聽。

    「你們這些螻蟻般的凡人……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擁有怎樣的境界!我想你活著,你就必須活著,你想死都不可能!」

    「活著又如何?便能讓你好過些?」

    「也許最終,你也不肯與我戰鬥,拒絕用失敗來證明昊天的意志不可抗拒,但我會讓你承受無盡的痛苦,來告訴整個人間,背叛昊天會迎來怎樣的下場。」

    「我讓你活你就必須活,因為我代表著昊天的意志!」

    「我要你活著,不是要你看什麼見鬼的大時代,我要你備受羞辱地活著,我要你每天承受千刀萬剮的痛苦,我要你看著南晉分崩離析,劍閣弟子不停死亡,我要你看著你的故土變成焦土,故人變成死人!我要你活著,就是要你後悔活著!」

    橫木立人看著柳亦青胸間的傷口漸漸收縮,看著他頸間那道血線越來越細,大笑說道:「到那時你會不會後悔今夜做過的這些事情,如果再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對我不敬?」

    西陵神殿最天才的少年,發出最狂傲的笑聲,無比愉悅,那般癲狂,壓縮的空氣掠過他不停顫抖的聲帶,尖細的如鴿群的鳴哨,很是刺耳。

    人們看著這幕畫面,聽著笑聲,心頭寒意漸生,很多西陵神官覺得自己道心快要有崩塌的跡象,就連趙思守的唇角,都生出一層淡淡的寒霜。

    夜色下的皇城一片死寂,只有橫木瘋狂的笑聲在不停迴蕩,護城河上的柳枝畏怯地輕輕搖擺,落到水裡的斷柳向河底沉降的更快,想要把身體藏匿進數千年沉積下來的淤泥中,不想再聽到這些笑聲。

    柳亦青感受著生命的氣息重新回到身軀,聽著橫木的言語和笑聲,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更找不到畏懼,只是平靜。

    他隔著白布,看著隆慶說道:「這就是神殿的希望?」

    隆慶沉默不語。

    柳亦青重複問道:「一個有童年陰影的可憐孩子?」

    隆慶依然沒有說話,這便是默認。

    柳亦青感慨說道:「神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隆慶還是沉默,依然是默認,他同意柳亦青的看法,想了想後,他舉起右手——指間開著一朵黑色的桃花,花瓣裡隱藏著寂滅的氣息。

    場間只有這朵黑色的桃花可以打斷橫木立人施展的神術。

    「不要阻止我!」

    橫木立人吼道,瘦削的臉頰慘白如雪。

    他盯著柳亦青的臉,不明白這個南晉人在生死之間往還,受了這麼多的精神衝擊,為什麼還能如此平靜,他更不明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自己還能清楚地從對方處感知到憐憫的情緒,這些人究竟在同情自己什麼?

    隆慶說道:「道門需要你散播光輝,而不是發瘋。」

    橫木立人癲狂地笑了笑,說道:「但我這時候感覺很好,我終於明白了,只有真正瘋狂的人,像你那樣,才能真正的強大。」

    隆慶指間的黑色桃花,隨夜風輕顫。

    「不要阻止我。」

    橫木立人說道:「雖然你是前輩,但我對你沒有任何敬意,也不需要有敬意,這既然是神殿安排給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

    隆慶看著他,彷彿看著一個倔強天真而冷酷的孩子,正在山路間行走,露水濕了破舊的青衫,他握著柴刀,以為自己就是太陽。

    一聲嘆息在隆慶的心底響起,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做。

    便在這時,濃重的夜色深處,也響起了一聲嘆息。

    於是,臨康城的山川石河,都隨之嘆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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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0 19:19: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章 聲聲嘆

    這聲嘆息清清淺淺,就像花上盛著的水,水上映著的花,自夜色深處而來,把這安靜的夜洗的更淨,夜穹上懸著的那輪明月更淨,就像滿是塵礫的皇城廢墟,都因此而顯得乾淨起來,垂柳輕拂河面,彷彿今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人們聽到這聲嘆息後的反應更不相同,有人驚愕,有些畏懼,有人沉默,還有很多人臉色蒼白,悄悄向人群後退去,因為他們清楚,夜色裡的那個人必然來自唐國,來自長安書院,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先生。

    隆慶知道來的人是誰,看著夜色裡嘆息起處,知道目光落處並不見得有那人,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多年前在荒原雪峰下,那人一聲輕噫粉墨登場,便斷了道魔兩宗的一場大戰,其後某年在白塔寺,那人一聲嘆息再次登場,困住懸空寺講經道座,放走了寧缺和桑桑,今夜此人再次嘆息登場,又會做些什麼?

    垂死的柳亦青聽到這聲嘆息後,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不是因為他終於等到了誰,證明了什麼,而是因為他確信自己所求的必將實現。

    橫木立人也猜到了來人是誰,因為修行界只有那個人能夠悄無聲息地突破西陵神殿兩千護教騎兵的防線,來到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十三把細刀變得更加明亮,身前身後的金花更加盛大,時刻準備向嘆息聲起處發起自己的攻擊。

    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畏怖的神情,因為神輝消耗過速而瘦削的面容上露出極強烈的戰鬥意願,但眼眸裡的興奮盡數消褪。先前因為天真而顯得格外殘忍的神情瞬間變得冷靜起來,因為他就算再如何驕傲自信,面對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也必須集中所有的精神氣魄。才能有希望戰勝對方。

    隆慶看著夜色深處,說道:「放手。」

    這句話不是對那人說的,而是對橫木說的——柳亦青傷重將死,橫木不要他死。要他活著承受無盡折磨,於此時,夜色裡才傳來那聲令山川動容的嘆息,其中的意思非常清楚,那人不允許這樣殘酷的事情發生。

    橫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掌依然落在柳亦青的身上,看著夜色深處說道:「書院果然來人了,這難道不正是神殿想要看到的畫面?為何要我放手?」

    隆慶說道:「我等的是寧缺,不是他。」

    橫木說道:「有什麼區別?都是書院賊子。而且這人要比寧缺重要的多。」

    隆慶說道:「更重要的人。必然更強大……今夜書院無論誰來。我都會嘗試將他留下,但既然來的是他,那便沒有意義。」

    橫木眼眸深處有星辰殘片在燃燒。如烈火一般,聲音也變成被風拂亂的篝火。呼嘯有力,看著夜色深處說道:「我想試試留下他。」

    隆慶的眼眸裡出現一抹憐憫的神情,憐其勇而無知。

    便在這時,夜色裡再次傳來那人的嘆息聲,顯得有些無奈,所謂無奈,很像成年人看著孩子胡鬧時的感覺,其間自然也隱著憐憫。

    橫木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情緒,臉色變得異常陰鬱,心境卻越發冷靜,因為既然他想嘗試留下對方,便必須冷靜到極點。

    那人終於說話了:「你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這種問話一般會出現在兩名強者決鬥之後,勝利者看著失敗者,充滿同情地問上一句,給觀眾帶來十足的英雄惺惺相惜之感,而這種問話如果出現在決戰之前,則充滿了不屑一顧的嘲弄感。

    橫木沒有誤會那人是在嘲弄自己,雖然那緩慢的語速,平靜的語調,聽上去確實是嘲諷的語氣,但他知道不是,因為那人不是那樣的人。

    這句話是問柳亦青的。

    柳亦青抬起頭來,隔著白布看著夜色下的臨康城,雖然他現在看不到,但他以前看過很多次,記得這座城的很多細節。

    做為一名修行者,他數年前便已經晉入知命境,做為一名劍師,他今夜單劍赴死,一劍摧皇城,已然領悟到劍道的真諦,做為一名男人,他這輩子殺死了兩名南晉皇帝,注定將會寫在歷史上,已然沒有任何遺憾。

    做為一個人,他平生心願已足,只是做為劍閣之主和一名南晉人,他確實還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但他沒有說的太具體,因為他相信,唐國和書院如果能夠在這場戰爭中獲勝,自然會處理的很好,如果不能獲勝,想來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不會有南晉和劍閣,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於是他什麼都沒有說,抿緊了薄薄如劍的雙唇,滿懷喜樂地等待最後的解脫。

    夜色裡再次響起一聲嘆息,這聲嘆息裡充滿了感慨與尊敬,又彷彿告別。

    有徐徐清風起於護城河間,直上夜穹,吹散幾縷想要纏住明月的夜雲,吹散地面上散落的石礫,來到皇城前,來到輦前。

    橫木立人神情驟凜,斷喝一聲,十餘柄細刀齊聲出鞘,於夜風裡綻放光限光明,雙手橫握刀柄,集無數神輝,便向那道清風斬去!

    迎風一刀斬!就算你是真正的清風,也要被我一刀斬斷!就算你已經是修行界的傳說,又如何越過我這道由刀意神輝凝成的樊籠!

    明刀照亮夜色,橫木立人的眼眸一片明亮!他的刀意神輝盡數噴吐而出,他覺得渾身通明,彷彿將要御風而去,他從未生出如此完美的感覺!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清風沒有被斬斷,也沒有任何事物越過樊籠,完美的依然完美,只是停在夜色裡,卻是那樣的孤單。

    因為在他揮刀之前,那陣清風已然飄過,在他用刀意神輝佈下樊籠之前,那道身影已然出現在輦前,在他的完美一擊開始之前,這場戰爭已然結束。

    一位書生站在輦前,穿著件滿是塵埃的舊棉襖,腰帶間插著根木棍,還有一卷舊書,神情溫和,就像是鄉間最常見的塾師。

    看著此人,橫木立人握著刀柄的雙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寒聲問道:「書院大先生?」

    那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師兄。

    大師兄沒有理他,看著輦上的柳亦青,說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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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3 19:31: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一章 何必說抱歉

    柳亦青還活著,但他受的傷極重,橫木立人用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讓他暫時活著,那種活著必然會比死去更痛苦。

    大師兄出現在臨康城,出現在皇城廢墟前,站在橫木立人與柳亦青之間,昊天神輝自然斷絕,柳亦青即將解脫——正是因為解脫,又或者因為解脫之前的那些故事,大師兄對柳亦青說抱歉,沉重而誠懇。

    橫木立人不想柳亦青得到解脫,這讓他感到很憤怒,大師兄不理他,這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受到足夠的尊重,於是愈加憤怒。

    他寒聲說道:「大先生終究還是來晚了,或者說,在這件事情結束之前你根本不敢出現,那麼這時候你出現,對這個臨死之人說抱歉……還有什麼意義?大先生不覺得這很虛偽?還是說這樣能夠安慰你自己?」

    無論如何,書院今夜始終沒有出手,柳亦青必然死去,橫木立人這些滿含嘲諷意味的話語便是最鋒利的刀刃,直誅人心。

    大師兄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這些話,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看著輦上渾身是血的柳亦青,再次重複說道:「抱歉。」

    柳亦青平靜說道:「大先生很清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大師兄想了想,說道:「書院本來可以不讓你做這種選擇。」

    柳亦青搖搖頭,說道:「夫子曾經說過,求仁得仁,又何怨?」

    聽著這句話,大師兄不知該如何應答。

    柳亦青說道:「書院不可能解決人間的所有事情,人間的事情需要人間的每個人為之而奮鬥,大先生何必自責?」

    大師兄說道:「然而看著河堤崩塌,怎能袖手旁觀?」

    柳亦青說道:「這便是大先生不如十三先生的地方。」

    大師兄搖頭說道:「小師弟如今和當年已經不一樣了。」

    柳亦青微微一怔,想到一件事情。滿是血污的臉上流露出笑容,感慨說道:「原來十三先生一直在長安城上看著這裡。」

    大師兄說道:「或者看不真切,但他必然是看著這裡的。」

    隔著染透血的白布,柳亦青看著夜色裡的皇城廢墟,微笑說道:「幸虧我提前想到了他可能看著這裡,才沒有選錯位置。」

    他的修行時間不短,在修行界散發光彩的時間卻不長,他曾經選錯過位置,並且因此而付出過代價。但之後便再也沒有錯過。

    今夜,他坐在輦上,這便是他的位置。

    輦正對著那座曾經滄桑的城牆。

    坐北朝南,風水極好,適宜落葬。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抱歉。請放心。」

    直到最後,書院依然覺得抱歉,書院讓他放心,他便可以放心——無論是將來的南晉,還是那些流離失所的劍閣弟子,他都不再需要擔心。

    染著血污的白佈下,柳亦青的雙眼緩緩閉上。就此進入一片黑暗。

    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黑暗,故而毫無畏懼,死亡與沉睡並無區別。

    大師兄看著輦上沒了氣息的柳亦青,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緩緩轉過身來,望向隆慶和橫木,說道:「何必?」

    說出何必二字時,他看的是橫木。

    看著這名承襲了昊天餽贈的道門少年天才。他的神情很從容寧靜,雖然他能夠看穿對方身上的青衣道袍。看到對方身軀裡彷彿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

    橫木立人,渾體都是光明的,他是昊天的選民。

    然而自軻浩然拔劍問天,書院與昊天為敵已然數十年,往前溯回,夫子建書院,於長安城裏布驚神陣,書院與昊天為敵已然千年。

    書院連昊天都不怕,怎麼會害怕一名昊天的選民,書院連昊天都不敬,怎麼會敬一名昊天的選民?

    大師兄望向隆慶,卻微微動容。

    他自幼博覽群書,雖未曾修過道法,但讀過不知多少道典,不然如何能在小道觀前與葉蘇辯難三日?他沒有修過道心通明,但人間有誰能勝過他的慧眼?他能看穿橫木青衣下的無限光明,自然也能看到隆慶袍子裡藏著的無限黑暗。

    無論是在那些魔宗屠夫的身上,還是在那些大奸大惡之徒的身上,大師兄從未見過這般濃郁稠污的黑暗,隔著那件普通的神官袍子,他隱隱約約看到隆慶身軀的暗霧裡,有無數怨魂正在哭泣,有無數怨念正在翻滾。

    大師兄看著隆慶嘆息說道:「何苦?」

    隆慶有些不安,他覺得在大先生的目光之前,自己彷彿變得渾身赤裸,再也沒有任何秘密,自己做過什麼事情,想做什麼事情,對方都一清二楚。

    於是他緩緩向後退了一步,他的身後是濃郁的夜色,只有離夜色更近些,他才會覺得更安全些,甚至會覺得更溫暖些。

    可還是不足夠,隆慶依然覺得自己有些寒冷,被人看穿的感覺太難受,他緩緩運轉道念,把所有的氣息都斂進身軀的最深處。

    斂入身體的氣息,帶動著皇城前的夜風輕輕繚繞,輕柔的風息向他的衣衫裡滲去,甚至就連光線彷彿都要被他的身體所吞噬。

    隆慶在人們的眼中變得越來越模糊,漸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橫木立人的選擇完全相反,當隆慶向後退去一步,借夜色遮掩自己,甚至把自己變成一片純粹的黑域時,他向前踏出一步。

    他向著大師兄踏出一步,神情漠然而驕傲。

    無數的昊天神輝從他的身軀裡迸發而出,聖潔的如星漿般的光線,從他的五官和毛孔裡溢出,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壓感,出現在皇城前。

    橫木變成了一尊熊熊燃燒的神像,能夠焚燬淨化一切物事。

    他此時展露出來的境界,足以令整個修行界感到震驚。

    他很清楚,以自己真實的境界,殺死柳亦青並不困難,但想要殺死面前這名穿著棉襖的書生,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因為傳說畢竟就是傳說。

    橫木還是想試一下,因為他很憤怒,憤怒於對方看著自己時那般從容,看著隆慶時卻微顯動容——總之,今夜所有的事情都讓這位驕傲的昊天傳承者感到憤怒,他必須讓書院大先生感受到自己的憤怒。

    而且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失敗,大先生也不可能傷到自己,換句話說,對方根本不敢傷到自己,不然在柳亦青死前,他何必說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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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4 19:11: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二章 光的琉璃,黑的疆域,誰在看著你?

    與光輝奪目的橫木立人相比,漸漸隱入夜色裡的隆慶,就像是不起眼的一點小污痕,但在大師兄看來,隆慶其實更加危險,當然,他也不會無視站在身前的橫木,書院習慣與昊天為敵,不代表會輕視昊天。

    穿著青衣的少年是那場春雨化成的繁花裡的最美麗的那瓣,是昊天留在人間的禮物,被信徒們視為傳說中的選民或者說傳承者,即便他是書院大師兄,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也必須表示出足夠的重視。

    橫木立人展露出來極為強大的境界,而且就在瞬間裡又有變化,那些如玉漿般燃燒的昊天神輝,以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回到他的身體裡,收斂進他的肌膚下與刀身中,他的身軀與刀並沒有變黑,而是變成了琉璃般的事物,晶瑩剔透,神聖的昊天神輝就在裡面不停折射,無數光線不停疊加,變得越來越明亮,漸要變成最純粹的白,當那些光線驟然迸射出琉璃的那一刻,會擁有怎樣恐怖的能量?

    大師兄的右手離腰帶裡插著的木棍還有半尺的距離,他清晰地感知到橫木立人即將施展的境界有多麼的可怕,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保持著沉默沒有出手,不知道是身為傳說的自信,還是因為夜色裡飄來的那縷酒香……

    橫木立人的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手裡緊握著的刀與身後的十二柄細刀,也早已變成冰的模樣,純白的熾烈光線在他的身軀與刀內不停折射,變得越來越濃郁。漸漸逼近最終的極限,有幾絲溢洩而出,瞬間照亮夜色下的皇城廢墟。

    與此同時,夜色裡飄來的那縷酒香。如這些聖潔的光線一樣,變得越來越濃郁,沒有風能夠吹散,直至稠不可化。

    望向橫木的人。被神輝刺的痛苦地摀住雙眼,聞到酒香的人驟然迷醉,彷彿進入神國,如此,便與真實的世界暫時脫離。

    大師兄在真實的世界裡,在聖潔的光線與醉人的酒味之間,神情恬淡溫和,誰也不知道接下來他會怎樣做。

    在那縷酒香飄出夜色之前,他便已經提前知道。因為在過去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追尋著那縷酒香。不然先前柳亦青臨死前,他何必說抱歉?

    西陵神殿在臨康城裡擺下這般大的陣勢,除了必殺柳亦青的緣故。更是想藉機狙殺書院強者,那他何必要來?

    或者就是因為要對柳亦青說那聲抱歉。所以他來了?

    直到此時,聞著酒香,看著白光,他忽然發現,西陵神殿確實可以留下自己,因為夜色裡那個人也很快,而橫木立人確實超乎想像的強。

    光明的、燦爛的、奪目的、逼人的橫木立人,就在眼前,大師兄微微瞇眼,依然沒有緊張,就像是看著頑劣學童的鄉村教師。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小鎮上自己曾經養過魚,有天晚霞滿天,魚池裡的水也是這般光輝萬丈,和現在眼前的這名少年很像。

    他有些感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

    橫木立人眼前的世界,已經變成光明的世界,他眼中的書生的臉變得很白,但不是蒼白,所以他忽然警惕起來,因為他不明白對方為何不警惕?

    他現在是道門的重要人物,知道很多秘密,所以他確信大先生不敢出手,才會對柳亦青說那聲抱歉,現在就算大先生不得不出手,時間已經晚了,這不是道門預先布好的局,而是巧合而成的機緣,即便天算都算不出來,他如何躲開?

    沒有人算到那一刻是哪一刻,就像沒有人知道,萬物之始的那一刻究竟是哪一刻,就連橫木立人自己都不知道,就算他心生警兆,也無法停止。

    某一刻,或者就是大師兄向右前方踏出那一步的那一刻,萬道聖潔的昊天神輝,衝破了他身軀和刀身的束縛,盡數溢出琉璃的表面,向著大師兄的身體噴湧而去。

    下一刻,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便會照亮漆黑的夜穹,無論是那輪清美的明月,還是亙古不變的滿天繁星,都將被奪去光彩。

    他將照亮整個世界。

    而整個世界,也將看清楚他的位置。

    唯有如此恐怖的神威,才能把書院大先生瞬間焚為灰燼。

    夜色裡傳來的那縷酒香,也在瞬間變濃,一道由塵埃組成的舊風,不知從何處襲來,於大師兄身畔繚繞不去,其間隱藏著無數難以言說的威力。

    大師兄依然沒有動,沒有閃避,一方面,他不見得能在那道舊風的牽絆下,避開橫木暴射出來的無盡神輝,另一方面,僅僅只是一道風並不足夠,他想要看到的更多,他想要那個人顯出身形,同時像橫木一樣,被整個世界看到。

    這是一個極為短暫的時間片段,不是剎那,也不是須臾,用語言根本無法形容,因為沒有什麼能夠比光線更快,無論是大師兄還是那道舊風源頭的那人,都不可能比光線更快,那麼這便意味著,結局已然注定。

    沒有人能夠停止這一切,但有人出手了,試圖改變這一切。

    不是因為他比光線更快,而是因為他把橫木立人身軀裡迸射出來的光線,全部吞噬進了自己的身體裡!

    不知何時,隆慶站在了橫木立人的身前。

    他的身體四周瀰漫著一層黑霧,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不停被黑霧吞噬,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從黑霧裡漸漸浮現,看著像鬼一般!

    嗡的一聲輕響。

    橫木立人暴溢出來的昊天神輝,盡數被隆慶吞噬,只有極少數幾縷神輝散逸而走,然後迅速黯淡,別說照亮整個人間,就連護城河畔的柳樹都沒有照亮。

    皇城廢墟前,驟然恢復寧靜,夜穹裡的月光與星光重新散落地面。

    那道滿是塵埃的舊風緩緩停止,酒香也不知去了何處。

    橫木立人看著身前的隆慶,感受著那道黑霧裡傳來的寂滅意味還有那抹恐怖的氣息,震撼憤怒到了難以遏止的程度。

    自己醞釀已久的光明一擊,配合夜色裡那位傳奇,眼看著便能把書院大先生焚為灰燼,結果卻被此人用難以想像的手段破壞了!他震撼於隆慶展現出來的恐怖境界,更憤怒於對方的行為,他究竟想做什麼?

    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強行吞噬了如此多的昊天神輝,隆慶蒼白的臉色上不停浮現出詭異的光斑,看來彷彿受了不輕的傷。

    他疲憊地低著頭,喘息了很長時間,抬起頭來望向大師兄,盯著他的眼睛,聲音微啞問道:「寧缺……他一直看著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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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6 19:07: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三章 革命未能成功

    不久前,柳亦青曾經說過:十三先生正在長安城上看著這裡吧?只不過當時皇城周圍的人,因為大師兄的忽然出現而緊張萬分,沒有細想,把這當作劍閣之主將死之前,對曾經過往的追憶與感慨。直到此時隆慶說出類似的話,人們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麼,生出極大的恐懼。

    春天那場細雨後,橫木立人從普通的道門雜役小廝變成境界高深莫測的強者,諸竅皆通,智慧早開,瞬間便明白隆慶在說什麼,身軀變得異常僵硬,臉色變得極度蒼白,下意識裡望向遙遠的北方。

    遙遠的北方夜穹下有座名為長安的雄城,他未曾親眼見過,此時卻彷彿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些蒙著青苔的城牆磚,看到城牆上那道身影,看到那道身影手裡的那張鐵弓,才明白如果不是隆慶,或者此時自己已然死了。

    雖然隔著千里之遙,但他真的險些死了。

    隆慶盯著大師兄的眼睛,說道:「難怪從始至終,您都顯得這般平靜從容,看不到任何警惕的神情,因為您一直在等著我們攻擊的那一刻到來,先前那刻您向右前方踏出一步,我本以為您準備遁入虛空,現在才明白那只不過是讓路。」

    替千里之外的那道鐵箭,讓開道路。

    回思先前那刻的畫面,隆慶的衣衫漸被濕冷的汗水浸透,如果他沒有打斷橫木立人的神術,那麼現在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面?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沒想到你能看破,並且能破之。」

    看破書院的想法。是很困難的事情,更困難的則是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做出決斷,並且有能力破掉橫木立人的神術——先前他便警惕於隆慶的成長,此時更加覺得此人將來可能會給寧缺帶來很多麻煩。

    「能夠得到大先生的讚揚。我本應該喜悅。」

    隆慶有些感傷說道:「但或者,只不過是因為我對那道鐵箭更瞭解的緣故,所以才會想到這種可能,算不得什麼。」

    那道鐵箭第一次出現在修行界。是在數年之前的北荒雪山裡,射的便是他,他的修道生涯或者說生命,正是因為那箭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大師兄說道:「不錯,你始終還是破不了小師弟的箭。」

    隆慶說道:「看來,他果然在長安城上看著這裡。」

    大師兄說道:「先前我便說過,或者看不真切,但他總會看著這裡。」

    隆慶看著他的眼睛,不解問道:「這就是書院的局?可如果大先生您不出現。只憑柳亦青。不足以逼得橫木被寧缺看見。」

    大師兄說道:「神殿的想法很清晰。你們想要殺死柳先生,如果能夠把小師弟誘至此地殺死,自然更好。這本就是你們的局……書院做的事情只是順勢而為,既然最終逼得我出現。那麼你們自然便能被看見。」

    只要被看見,便能被射死。

    這樣的事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當時二師兄君陌帶著他新婚的妻子來到清河郡,踏進溪畔的莊園,平靜地報出自己的身份。

    因為他叫君陌,清河郡崔老太爺和另一名隱藏很長時間的知命境界強者,毫不猶豫地展露了全部的境界,變成了真實世界裡的明燈。

    當時那把鐵弓在桃山,在西陵神殿之下,執鐵弓的人看到了清河郡裡的那兩盞明燈,於是下一刻燈滅,人死。

    「書院……果然好生陰險。」

    橫木立人眼中的悸意盡數化作憤怒,盯著大師兄寒聲喝道:「為了這個局,自命仁義的大先生,居然眼睜睜看著柳亦青死去,也不肯出手!」

    大師兄沉默片刻,說道:「你錯了,我不是不肯出手,而是不能出手,如果我能出手,又何必需要你們被長安看見?」

    橫木聽懂了這句話,於是更加憤怒。

    隆慶自然也能聽懂這句話,說道:「出手……不見得一定要真正出手,您出現在這裡,就是出手,不然我們也不會敢向您出手。」

    大師兄說道:「就算我不出手,我想你們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隆慶說道:「先前那刻,就算橫木被射死,我被大先生殺死,可您還有自信能夠繼續活下去嗎?」

    大師兄說道:「世間本沒有完全確信的事情。」

    隆慶神情沉凝說道:「堂堂書院大先生,換我們兩條命,值得嗎?」

    「你說的不錯,先前我踏出那步,便是準備好了離開,而你們留不下我。我所說的不能確信,指的是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大師兄望向夜色某處說道:「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強行留下我。」

    夜色裡酒香再起,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極為滄桑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陳了無數年的酒,醇厚至極,又像是放了無數年的酒甕,滿是腐意。

    「原來你一直是在等我出手。」

    大師兄看著那處說道:「是的,你不出手,書院便永遠無法出手。」

    一名文士從夜色裡走將出來,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似乎蒼老至極,又似乎還有無盡壽元,在此人身上形成極怪異的統一。

    文士的手裡有只酒壺,他是個酒徒。

    酒徒走到大師兄身前,靜立。

    大師兄的棉襖上滿是灰塵,給人的感覺卻是由內至外乾淨無比,酒徒的衣衫上纖塵不染,給人的感覺卻是由內至外儘是塵埃。

    從跪倒在桑桑身前那刻開始,酒徒便成為了道門最強大的力量,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橫木先前才確信大師兄不敢出手。

    大師兄確實沒有出手。

    準備出手的是小師弟。

    今夜,道門準備殺死書院的小師弟,迎來的卻是大師兄,無論是誰,他們都很願意把對方殺死,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書院也想殺人。

    今夜,書院準備殺死酒徒。

    酒徒是曾經度過永夜的至強者,是修行史上的傳奇,是平衡人間局面的重器,殺死這樣一個人物,毫無疑問是場革命。

    可惜,革命未能成功。

    酒徒把酒壺遞到唇邊,鯨吸般痛飲良久,直至小腹微鼓,蒼白的臉色漸復,方始感慨說道:「好險,真的好險。」

    大師兄感慨說道:「差一點,終究還是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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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8 18:5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四章 照看(上)

    觀主在長安城裡被斬成廢人,向昊天投降的酒徒和屠夫,便成為了道門在人間最巔峰的戰力,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尤其是解決御風游於人間的酒徒,那麼書院便只能眼睜睜看著神殿滅新教,追殺新教的教徒,逼得劍閣分崩離析,柳亦青不得不單劍入臨康,最終成為一個死人。

    君陌在極西荒原深處帶領數萬農奴與佛宗廝殺連年,余簾在東荒銷聲匿跡,不知在謀劃何等大事,書院能夠嘗試解決這個問題的人,便只剩下大師兄李慢慢以及寧缺——這裡指的是留在長安城裡的寧缺。

    大師兄想救柳亦青,想救更多的人,若要救人,先要殺人,他能殺人,卻不能殺——千里無距的境界,再多道門強者,最終也只能成為木棍下的亡魂——然則他能殺人,酒徒也能殺人,而且同樣是無距殺人。

    如果書院不想看著唐國的將軍、官員甚至是最普通的民眾,紛紛死去,那麼在當前的局面下,便只能保持沉默,看著道門步步進逼。

    書院曾經嘗試與酒徒和屠夫進行交流,想要說服對方,只可惜沒有成功,交流還將繼續,說服也會繼續持續,但如果始終不行,書院並不憚於做出別的選擇,比如直接把酒徒和屠夫殺死。

    只是,要殺死這樣的人,實在是太過艱難,當年觀主若是不進長安城,書院便傷不到他分毫,酒徒和屠夫也同樣如此,到了這種境界的人。近乎半神,對冥冥之中的命運變化自有感應,很難佈局殺之。

    今夜臨康城發生的一切,都與書院無關。這是西陵神殿布的局,書院所做的事情,只是借對方佈下的局勢,想要獲得一些想要的結果。便是所謂借勢而行,正因為是借的勢,所以被借勢的神殿才沒有算到,酒徒也沒有感應到。

    借滅劍閣、殺柳亦青,逼書院出手,西陵神殿諸強者雲集臨康,酒徒隱於夜色最深處,道門畫了一條巨龍,書院卻要要搶先點睛。

    可惜。終究還是差了一點。

    點睛的那一點。

    寧缺站在城牆上。看著南方遙遠某處。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放棄。鬆開弓弦,把鐵箭重新收回箭匣裡。

    從今夜開始。酒徒肯定會極為警戒,再難尋找到這樣的機會——今夜就是書院最好的機會,結果最終沒能殺死或者重傷酒徒,這自然令他生出極大遺憾。

    但他的神情還是那般平靜,沒有任何變化,以至於城牆上那幾名唐軍根本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他先前為何會忽然開弓。

    先前他在臨康城方向,看到了一抹極熾烈的光明,當然不是真的用肉眼看見,而是借助驚神陣的力量,在識海裡感知到了那抹光明——那抹光明聖潔而純淨,既然桑桑已經離開了人間,想必便應該是那名叫做橫木立人的道門少年。

    寧缺毫不憚於殺死橫木,哪怕會讓神殿與唐國之間的戰爭提前打響,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厭憎那個從未謀面的道門少年,或者是因為修行界裡一直傳說那個少年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

    他沒有射死橫木,是因為隆慶出手,隱去了橫木在他感知世界裡的位置,當然如果他真的想橫木死,先前橫木與柳亦青做戰的時候,他便可以鬆開弓弦,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那時候酒徒還沒有出手,他的第一箭必然要留給最強大的敵人,還因為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柳亦青的輦在北面,正對皇城,攔住了他的箭的去路。

    或者是因為柳亦青不想讓他把這麼好的機會浪費在橫木的身上,或者是因為柳亦青想要與橫木公平一戰,或者只是因為柳亦青想這樣做。

    「求仁得仁?不,你是在求死。」

    寧缺看著夜色下的南方,嘲諷說道:「你丫一門心思求死,不就是想把南晉和劍閣留給書院照看,以為我不明白?」

    離開渭城多年,閱盡無數世事,在佛祖棋盤裡生活了無數年頭,按道理來說,他就算容顏沒有什麼改變,神情總應該穩重些才是,事實卻正好相反,他臉上那幾粒代表天真的雀斑早就不見了,代表可愛的酒窩也淺到很難看見,多出了些淡淡的傷疤,看上去顯得成熟了很多,但對柳亦青的嘲弄和輕蔑,卻讓他的神情顯得有些輕佻,彷彿回到了渭城裡的無憂歲月。

    說完這句話後,他忽然陷入了沉默,臉上的情緒漸漸變淡,變得有些麻木,看上去就像是個真正的老人,尋不到太多生趣。

    縱使明白又如何?他也只能接著,因為柳亦青已經死了,還有更多的人已經離開或者將要死去,他沒有辦法拒絕,只能沉默接受。

    大師兄離了長安城,去拖住酒徒,把小皇帝留給他照看,二師兄在西荒殺人,把七師姐留給他照看,三師姐去了東荒,把筆墨留給他照看,朝小樹去了那座小鎮,把朝老太爺和妻子女兒留給他照看,師傅和陛下死了,留下了陣眼杵,把長安城和唐國留給他照看,今夜柳亦青又死了,把南晉和劍閣留給他照看。

    站在城牆上,他照看整個人間,所以不能離開。

    當年和桑桑開始那段旅途之前,他也曾經做過一段時間長安城的囚徒,但二者間有區別,那時候的他只能照看長安城,現在他可以照看整個人間。

    責任自然更重。

    城牆太高,不可能有樹更高,寒秋的城頭上沒有枯黃的樹葉,沒有熟透的果子,有巡遊的唐軍,卻沒有相伴的人,只有他一個人。

    寧缺站在城牆畔,看著夜色下的人間,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如果他知道柳亦青在臨康城裡曾經自比為孤魂野鬼,大概會生出很多同感。

    他照看著人間,而老筆齋和雁鳴湖的宅院,現在是誰在照看著?湖畔的柳樹,湖裡的蓮田,後院的斷牆,牆頭的野貓,又是誰在照看著?

    桑桑走了,誰來照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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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19 18:39: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五章 照看(下)

    火光在寧缺身後亮起,在他身前的城牆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城牆上擱著張小桌,桌上的爐子裡燃著銀炭,沒有一絲煙生出,銅鍋裡的湯汁正在沸騰,旁邊陳列著些菜蔬肉片,暖意漸漸升騰。一名唐軍把調好的蘸料碟擺到碗筷前,望向他問道:「先生,今夜要開酒嗎?」

    「嗯。」

    寧缺這些天一直生活在城牆上,飲食起居皆如此,早已習慣在瑟瑟秋風裡吃飯,也唯有火鍋與美酒,能讓他添些暖意。

    極肥美的牛羊肉浸入白稠卻不膩的骨湯汁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熟起來,香氣剛要溢出,便被緊接著下鍋的青菜葉子壓了下去。

    寧缺坐到桌旁開始吃飯,沒有陪客,自然不需要寒暄,沒有同伴,不用行酒令,食材雖美,吃的卻很是沉默孤單。

    夜宴雖然孤單,但酒是最烈的雙蒸,菜是宮裡送來的美食,那些令人唾夜橫流的香味,隨銅鍋裡蒸騰的熱氣飄起,掠過城頭,被秋夜的寒意所凝,向著城牆之下的人間飄落,經過帶著斑駁風雨痕跡與新舊青苔的城牆,過某處鷹巢,惹得窩裡的雛鷹睜開了眼睛,茫然地四處尋覓,然後飄落到朱雀大道上,鑽進夜街上那些寥寥無幾的行人鼻子裡。

    那年觀主入長安,朱雀大道南段在那慘烈的一役裡基本上全部毀滅,其後數年不停重修,總算是回覆了當年的盛景,但畢竟是新修的建築,終究少了些歲月才能積累出來的煙火氣,顯得有些清冷。

    晚飯的時辰已過,朱雀大道兩旁的諸坊市。此時也很安靜,但和正街上的清冷相比,那些宅院並不冷清,到處都能聽到棋子落在木盤上的聲音、瓷碗摔在灶沿上的聲音、婦人打罵孩子的聲音,熱鬧的厲害。

    秋夜的長安城,真正熱鬧的所在自然不是這些民宅,松鶴樓的露台上擺上好幾桌圓桌,不知誰家的少爺從帳房裡偷偷取了銀子,在哪裡宴請自己交好的同伴。畢竟是年輕人,未經世事,自然也不怎麼懂酒事,不是夫子,沒辦法喝出酒裡摻了多少水。把自己灌的大醉不堪,早忘了明天該如何向家裡交待。

    紅袖招裡的熱鬧與松鶴樓的熱鬧又不相同,那些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官員和商人們,坐在欄畔的酒桌旁,神態自矜,氣氛熱烈卻沒有人鬧,曼妙的曲聲和旋轉的裙襬裡。熱鬧二字只取了前一半。

    和民間相比,朝廷的氣氛自然要嚴肅很多,尤其是草甸裡那些燈火通明的小樓,看情形大概會一直亮到凌晨。數十名唐軍在那些小樓之間快速奔跑,傳遞著從邊疆各處以及各州郡傳回來的情報,催促著批覆。

    西陵神殿已經開始戰爭的腳步,戰火雖然沒有正式點燃。也暫時還沒有燒到大唐的邊境線,但大唐軍部已經進入了戰爭狀態。充滿了緊張肅然的氣氛,桌上擱著的熱茶已經換了不知多少道水,旁邊的糕點卻沒有人吃。

    最重要的那些決定,軍部也不能單獨決定,需要經過皇宮,將軍們不能睡覺,自然皇宮裡也有很多人不能睡覺,從羽林軍到侍衛處,從掌管御書院的太監到負責茶水的宮女,都必須跟著強撐。

    和當年相比,御書房的牆上多了兩道條幅,兩道條幅由不同的人書寫,水準差距很大,但對現在的皇宮來說卻是同樣重要,正是魚躍花開兩帖。

    皇帝陛下已經不再年幼,但畢竟是個少年,書院不允許他長時間熬夜,此時已然睡去,在御書房裡審閱奏章的是李漁。

    她的容顏還是那般清麗,只是因為長時間生活在深宮裡,很少見天日的緣故,顯得有些過於蒼白,而且瘦的有些厲害。

    她神情專注地看著奏章和各郡的政事文書,看了很長時間,覺得嘴有些渴,伸手去端茶,卻碰翻了碗,這才發現碗裡不是茶,而是先前宮女送進來的銀耳羹。

    銀耳羹有些稠,落在奏章上,倒是比較好清理。

    城牆上,銅鍋裡的湯也溢了出來,與熾熱的鍋壁一觸,發出滋滋的聲音,迅速被蒸乾,留下灰白的垢跡,有些則是順著桌腿淌下,落到一根鐵箭上。

    寧缺沒有理會,繼續吃鮮美的羊肉,肥美的牛肉,喝醇美的烈酒。

    他吃的很慢,因為反正是要坐在城牆上,那麼找些事情做總是好的。只不過是一頓飯,吃的再慢,也有吃完的時候,待他放下筷子,幾名唐軍走上前來把桌子收拾乾淨,留下了那壺酒和一碟下酒的小菜。

    他從懷裡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桌子,最後拾起鐵箭,把上面的火鍋湯擦掉,然後擱到弓弦上,以保證隨時能射出。

    他重新望向南方,臨康城的方向,先前酒徒沒有變得明亮,那麼想來今夜他再也沒有看到他的機會,但他必須一直看著。

    到此時為止,他並不清楚臨康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知道柳亦青應該已經死了,因為大師兄不能出手,因為柳亦青想死。

    寧缺把酒灑到地上,以作祭奠。

    柳亦青死了,酒徒卻沒有死,很遺憾。

    不過無所謂,今夜沒能殺死,他朝總能殺死他。

    酒水打濕了地面,城牆的青磚變成了黑色,於是月光被襯得更白,如霜一般,他這才注意到,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圓,卻很明亮。

    明月照人間。

    照就是看,就是照看。

    寧缺斟滿杯中酒,遙對夜空裡那輪明月,說道:「老師,請繼續看著我們,我們會代替你繼續看著這個人間。」

    ……

    ……

    遙遠的南方,臨康城裡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火光,唯獨已經變成廢墟的皇城某門之前,沒有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

    酒徒說道:「問題在於,寧缺他能看多長時間呢?」

    大師兄沉默,沒有人能一直看下去。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問道:「而且除了你,誰能讓他看到我?」

    聽著這句話,大師兄神情微變,懇求道:「請不要。」

    青衫未濕,酒壺未啟。

    風起處,酒徒的身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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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0 19:20: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六章 殺賢人

    酒徒離開了,大師兄卻沒有走。他走到輦前,把柳亦青的身體放平,然後轉身望向夜色裡的皇城廢墟,聽著那處傳來的風拂河水的聲音,沉默不語,似乎在等著什麼事情的發生,神情略顯傷感和無奈。

    隆慶知道他在等什麼,所以愈發不解他為何沒有跟著離開,看著他身上的棉襖、棉襖上的那些灰塵,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留在場間的三人裡,橫木最年輕也最驕傲,今夜所受的挫折衝擊也最大,神情難免有些落寞,眼眸深處的怒火很是暴烈,直到此時,他才知曉書院的局從始至終針對的都是酒徒,自己從來不在對方的眼中。

    他緩緩握緊雙拳,看著大師兄想道,就算你已經晉入傳說中的無距,難道以為就能輕鬆地戰勝我?你可知我現在又是什麼境界?

    隆慶感知到了橫木的情緒變化,神情愈發凝重,警惕地看著大師兄,緩緩移動腳步走到橫木的身旁,隨時準備出手。

    春天後的這段時間裡,西陵神殿與書院之間一直保持著詭異的平靜,在今夜之前雙方都清楚彼此都是安全,沒有人先出手,便不會打破平衡。

    ——兩名無距境大修行者之間的平衡。

    今夜,這種平衡終於被打破了,回頭望向皇城廢墟前曾經發生的那些戰鬥,依然說不清楚究竟是誰先出手,雖然是西陵神殿的局,但真正感受到危險的無距者卻是酒徒,書院險些重傷甚至直接殺死他。

    隆慶的警惕便在於此,平衡已破,大師兄沒有隨酒徒離開,便極有可能向自己和橫木出手,他和橫木能不能活下來?

    先前酒徒還隱藏在夜色裡時,他曾經問過大師兄,換兩個人的性命是否划算。這說明他認為自己和橫木有能力做出某些事情。

    橫木的信心來源於信仰,他的信心來源於哪裡?

    「你和傳聞中很不一樣。」

    清淡的星光落在隆慶的身上,像溪水漫進乾涸的沙地,瞬間便被吞噬,看著這幕畫面,大師兄有些不解說道:「如果背離對昊天的信仰便能獲得黑暗的能力,這能力又是誰賜予你的?我想觀主也無法解釋。」

    隆慶很清楚。以前的自己哪怕在修行界再風光,也沒有資格被書院大先生記住,所謂傳聞,大概便是寧缺在閒談裡提過。

    他知道對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境界,但正如對方所說,連觀主都無法解釋。自己都無法理解,那麼便沒有人能明白。

    「說這些廢話做什麼?」橫木說道。

    大師兄望向青衣少年,說道:「西陵神殿尚華美,但真正的道門卻是以青衣為尊,觀主這些年一直青衣飄飄,葉紅魚於崖畔石屋悟劍時也穿著青衣,小師弟當年殺上桃山時。也穿著青衣,以你現在的境界穿這件青衣不免有些可笑。」

    橫木很憤怒,笑的愈發天真,說道:「不與觀主比較,但說裁決那女人和寧缺那蠢材比我更有資格穿這件青衣,大先生的眼光才真正可笑。」

    大師兄看著他平靜說道:「越過那道門檻,便是你的自信來源?」

    橫木聞言驟驚,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能夠看穿自己一直隱藏著的真實境界。淡然說道:「既然你看出來了,我憑何不自信?」

    大師兄看著他說道:「做為有史以來邁過那道門檻最年輕的修行者,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應該驕傲自信,然而可惜的是,那道門檻不是你自己走過去的,而是被昊天抱過去的。所以現在的你還只是個嬰孩。」

    隆慶忽然說道:「我不理解大先生您為何現在要說這些。」

    「因為我不明白他為何敢離開。」

    忽然,大師兄露出明悟的表情,感慨說道:「光明與黑暗本就是昊天的兩面,我何其愚笨。竟到此時才想明白這一點。」

    隆慶說道:「大先生智慧過人。」

    大師兄說道:「若橫木有你現在的心境,或者會比較麻煩。」

    隆慶說道:「既然如此,您現在就不應該等待,而應該出手。」

    大師兄神情微惘說道:「我能否承受出手的代價呢?」

    隆慶說道:「您知道他去做什麼了。」

    大師兄點頭說道:「是。」

    隆慶說道:「您既然猶豫是否出手,那麼至少應該跟著。」

    大師兄說道:「跟著也無法阻止,只能做個旁觀的過客,那將是更大的痛苦。」

    隆慶說道:「在這裡等待,不停猜測遠處正在發生什麼,難道不是最大的痛苦?」

    大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眼不見為淨,看不到總會好過些,小師叔當年說君子當遠皰廚而居,大概便是這個道理。」

    「虛偽。」

    橫木毫不客氣地指責道:「書院就是一群偽君子。」

    大師兄說道:「或者……我確實虛偽,但我不能代表書院,若今夜在此的是君陌或是三師妹,想來不會像我說這樣多的話。」

    橫木不再說話,因為他發現,面對這樣一個自承虛偽的君子,你很難真的把對方當成偽君子,你很難對其生出惡意。

    皇城廢墟前一片安靜,夜風輕拂河水,蕩起柳枝,來到場間,在柳亦青滿是血污的臉上飄過,飄過他緊閉的雙眼,然後消失。

    就像時間的流逝那般,沒有任何痕跡。

    正如隆慶所說,等待是最煎熬的一件事情,好在眾人沒有等太長時間。

    酒徒回來了。

    酒壺在他的腰間輕輕擺盪。

    長衫下襬上隱隱可以看到幾點血漬。

    大師兄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知道酒徒是故意讓這些血染了衣衫再讓自己看見,卻依然難以抑制地開始自責並且痛苦起來。

    酒徒解下酒壺,說道:「片刻辰光,酒意未消。」

    他飲了口酒,瞇起了眼睛。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誰死了?」

    酒徒離開是去殺人,這世間很少有他殺不死的人。

    「死的也是個好酒之人。」

    酒徒回憶著先前殺人時的畫面,感慨說道:「先前,我去了滁州。」

    大師兄說道:「大唐滁州?」

    酒徒說道:「不錯,環滁皆山,東山有亭,那亭子是一個太守修的。」

    大師兄聲音微顫,說道:「滁州太守清廉愛民。」

    酒徒說道:「清廉如水,愛民如子。」

    大師兄說道:「真賢人也。」

    酒徒說道:「賢人好酒,果然真賢人。」

    大師兄說道:「可你殺了他。」

    酒徒說道:「滁州太守若不是賢人,我還不會殺他。」

    大師兄聲音微顫說道:「為何?」

    酒徒看著他平靜說道:「因為死的越是賢人,你便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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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2 2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滁州太守是位賢人,但看他黝黑的臉頰,粗糙的雙手,大概會以為只是個尋常的農夫,賢愚這種事情,向來很難從外表分辯。

他剛剛從河堤歸來,準備迎接秋污的來犯,心情難免有些焦慮,但真正令他焦慮的,還是即將來犯的敵人——滁州風景極美,卻在邊境。

情緒和賢愚一樣,在他臉上沒有絲毫呈現,他平靜地處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臨東山,想要覓些清靜。

東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費了不少的銀錢,值此國勢艱難時刻,自然給他帶來了一些非議,他卻顯得極不在意。

泥甕輕破,酒香漸彌,太守在亭下飲灑,看夜穹裡那輪明月,看月光下這片河山是那樣的美好,很是滿意,詩意漸起,又想寫篇文章。

便在此時,一場清風自無數里外的南方翻山越嶺、偃草亂鬆而來,於亭外周遊三圈,然後入內繚繞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

他沒有來得及吟出那首詩,沒有寫下那篇可能會沉醉千古的遊記,沒有留下紙墨,沒有對滁州的百姓再說些什麼,就這樣死了。

  ……

  ……

臨康城寂靜的皇城廢墟前,大師兄看著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蒼白問道:「讓我與唐人痛苦,于先生又有何益?」

「因為……我很怕死,活的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先前,當我感覺到危險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無數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頭太久,對這種感覺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溫,才發現那種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變得越來越強烈,強烈到我的心境都無法承受,於是,我很憤怒。」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就像耕種了無數年直至嚴重缺乏養份的結板田野,他的身上依然飄著酒香,他的憤怒沒有具體的呈現,卻那樣清晰地呈現在人間之前,因為遙遠的滁州城外,那個愛喝酒的太守死了。

「我不想再體會這種感覺,我不想再被書院當作目標,所以我必須讓你痛苦,讓唐人痛苦,讓書院痛苦,痛苦到恐懼到不能動彈。」

酒徒依然盯著他,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漠然和強大,「我可以殺人,可以殺無數唐人,只要我動念在先,那麼無論你再如何快,都無法阻止我,而且殺那些普通人,不需要太費力,寧缺他看不到我,自然也無法阻止我,你們只能看著我不停的殺人,最終被痛苦折磨到崩潰。」

大師兄的身體微微顫抖,棉襖袖裡的雙手握的很極,彷彿已經開始痛苦。

酒徒繼續說道:「不止十人,不止百人,將會有千萬人死去……所以除非確定能夠殺死我,那麼書院不要再嘗試殺我,哪怕連殺意都不要有……比柳枝更細的一絲殺意都不要有,比柳絮更輕的一絲殺意都不要有。」

大師兄低著頭,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護城河上的柳樹與他一道沉默,柳枝輕拂著河面,將那些飄在上面的殘布片趕到遠處——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書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麼該怎樣做?

忽然,他抬頭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說道:「我也可以殺人吧?」

然後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堅定說道:「當我想殺人的時候,同樣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請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變,說道:「請。」

大師兄挑眉。

酒徒說道:「請殺。」

大師兄皺眉。

酒徒說道:「請殺人。」

大師兄斂眉,靜思,猶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將要離去,去殺人。

「宋齊梁陳,無數道人,等著你去殺,億萬信徒,夠你慢慢殺,草原上,無數蠻人等著你去殺,你想殺誰便可殺誰。」

酒徒看著他被夜風拂平的雙眉,說道:「若你能進桃山,想來可以殺更多你願意殺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殺誰呢?誰應該被你殺呢? 」

殺不殺是一個問題,殺誰同樣是問題,紅塵濁世裡,滿山桃花間,誰大奸大惡?誰應該被殺?誰來判斷?誰有資格判斷?

這些問題要答覆很難,有人不屑答,因為他認為塵世裡的所有人都該死,比如當年的蓮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塵世裡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對於大師兄來說,這卻是他必須回答的問題。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滿是血污的小輦前,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輦上的柳亦青靜靜閉著眼睛,彷彿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與大臣們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慶橫木三人在等待著他的決定。

看著那件棉襖在夜風裡擺盪,看著那些萬里路積貯的灰塵漸漸落下,隆慶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難理解的期待。

如果這件棉襖真的動了,大先生離開去殺人,那麼這個世界將變成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任何人曾經見過的新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所有的秩序都將崩潰,因為最基礎的生死秩序將被打破,兩名無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停殺人,誰都不知道下一刻誰會死去。

只需要一個人,便能動搖這個世界的秩序,兩個人,便能毀滅這個世界。

橫木看著酒徒與大師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五境之上,無距境始終是最特殊的那一個,甚至隱隱成為了那個世界的代名詞。

黑夜漸深,河水漸靜,直至死寂,人間似乎也在等待著死寂到來的那一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黎明終於到來。

大師兄一直站在輦前,沒有離開過。

人們漸漸甦醒,不敢在河畔多做停留,很快便離開,明月也已離開,暖紅的朝陽出現在天空裡,照亮了臨康城裡焦黑的廢墟或嶄新的宅院。

「確實沒有人能夠阻止你,但你自己可以。」

酒徒看著他說道:「你終究還是不敢殺人。」

「不是不敢,是不忍。」

大師兄已經想通了,說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自視為神,自然非人,所以能殺人,我卻不能,因為我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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