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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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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4 18:57: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八章 秋風秋雨殺閒人(上)

    閱歷見聞改變氣質,層次決定高度,修行者與普通人自然不同,千古以來,那些逾過五境門檻的大修行者,能夠呼風喚雨、動天撼地,俯瞰蒼生,精神世界自然漸漸遠離塵世,向著非人的領域而去。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夫子當年也沒能避開這段心路歷程,後來他與寧缺變過此事,他用來尋回本心的方法,很是匪夷所思。

    大師兄是世間走的最快的人,卻叫做李慢慢,因為他做什麼事情都很很緩慢,就連青春期以及成為大修行者之後的困惑期,都來的要比旁人慢很多,但來的再慢終究會來,他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並且擁有自己的見解,或者說選擇——此時他說酒徒非人,並不是在讚美對方的境界高妙,而是隱晦的指責。

    像他這般溫和的人,居然會指責對方,說明他此時看上去再如何平靜,實際上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他憤怒於酒徒殺人,殺賢人,毫無道理地殺賢人,並且可能會殺更多人,這是他很難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橫木嘲諷說道:「果然虛偽。」

    所謂修行,無論入世出世,圖的是成仙還是涅槃,本質上修的都是與普通人背道而行,先前他便說過書院虛偽,此時聽著大師兄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堅持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範疇裡,他忍不住再次出言嘲諷。

    大師兄回想起書院後山曾經的那幾段對話,說道:「二師弟和小師弟以往都批評過我,小師弟說的隱晦些,君陌則很直接,三師妹雖然一直沒有發過議論,但我知道這些年她一直都有些瞧不起我的行事方法……確實虛偽……既然我能殺人。便應該殺人,如果不殺,便是把本屬於我的責任推給旁人,而且……總能找到一些應該被殺的人吧。」

    他漸漸平靜,看著酒徒說道:「水清水濁,洗衣洗腳,都可行,泗水已紅,我總不能始終在水畔行走。而不濕鞋。」

    這段平靜的話語,隱藏著某種決心,對道門來說,預示著某種極大的危險,一直沉默聽著的隆慶微微瞇眼。神情漸凜。

    「就算你現在開始殺人也沒用。」

    酒徒的神情很冷漠,說道:「昊天愛世人,我不是昊天,你愛世人,我不是你,我殺人,你會痛苦。你殺人,又能奈我何?」

    大師兄問道:「難道這個世界裡沒有你關心的人或事?」

    「我活了無數年,親朋皆死,舊友全無。現如今的我,老病孤獨,於人間無所愛憎,你再如何殺。又如何能讓我動容?」

    酒徒神情淡然,言語間卻有無盡滄桑意。令其餘三人沉默。

    便在此時,有小雨落下,雨水淨了地面的塵埃,柔了河畔的柳葉,濕了頭髮,為人間帶來一股淒冷的秋意。

    秋雨裡,大師兄看著酒徒說道:「所以我必然會輸?」

    酒徒說道:「有所愛,故有所懼,你無法不輸。」

    隆慶和橫木在雨中離開皇城,帶著兩千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向著大澤和宋國方向進發,淒迷煙雨裡,將有千萬人死去。

    秋雨越來越大,大師兄低頭站在輦前,站在柳亦青的遺體前,雨水打濕他的頭髮,耷拉在額前,顯得有些淒涼。

    ……

    ……

    世界是平的,雨水卻不可能完全均勻,不然人間也不會有昊災洪澇,但今年秋天的這場雨,卻很奇異地覆蓋了絕大部分山川河流與城鎮,好在雨勢並不大,淅淅瀝瀝,不急不徐,不像夫子登天那年令人恐懼,更像春雨打濕人心。

    滁州也在下雨,東山上的亭簷濕了,人們的衣裳也濕了,兩名老僕跪在太守的遺體前痛哭流涕,凌晨從城中趕過來的官員士紳們則是臉色蒼白,震驚的無法言語,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師爺模樣的男人在亭柱上做了些什麼。

    東山風景雖好,但地勢太高,遊人罕至,一直沒有人明白,以清廉愛民著稱的太守,為什麼要在國勢嚴峻的時刻,發動民夫耗費銀錢,在峰頂修這樣一座亭子,沒有人知道,這座給太守帶來極罕見負面評價的亭子,實際上是一座傳送陣,可以向長安城傳遞極簡略的一些重要情報。

    這樣的傳送陣,耗資巨大,即便以大唐的豐富資源,也只能修建數處,賀蘭城、土陽城各一,滁州因為直面燕宋兩國,戰略位置日漸重要,所以朝廷才會耗費巨資,由太守出面,背著惡名主持修建此亭。

    走進東山亭的男人,在滁州官員百姓眼中,是太守的幕僚師爺,事實上他是直屬皇宮的暗侍衛,他要做的事情是啟動這座亭子。

    東山亭向長安城傳回了第一份情報,不是燕宋入侵,也不是河堤崩塌,而是一封死亡,修建這座亭子的那人……死了。

    ……

    ……

    長安城也在落雨,雨水順著明黃色的宮簷淌落,御花園裡因應時節的秋菊,被洗的愈發嬌艷明媚,黃蕊相疊,悅目至極。

    御書房裡,李漁看著剛剛從小樓處傳來的太守的死訊,沉默了很長時間,望向窗外的秋菊,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曾靜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側臉,強行壓制住心頭的震驚與憤怒,聲音微啞說道:「朝廷必須做出應對,不然……真會大亂。」

    一個帝國,一個朝廷,一片疆域,維持這些名詞的,可以是精神或者是勇氣或者是歷史傳承,但真正重要的是管理機構,換句話說,就是各級事務官員,再完善的制度,也需要由人來進行具體處理。

    當官員隨時可能死去,當官員發現自己隨時可能死去,管理帝國的體系便會搖搖欲墜,並且將不可逆地走向崩潰。

    滁州太守死了,朝廷必須做出應對,或者找出並且殺死兇手。或者隱瞞真相,或者讓敵人罷手,既然真相無法隱瞞,便只剩下其餘兩種選擇。

    能夠深入國境,無視天樞處和書院,於悄無聲息間,殺死滁州太守的人,世間只有兩三人——無論是誰,都不是大唐朝廷能夠對付的。哪怕大唐是世間最強大的國間——因為那些人已經超出了世俗的範疇。

    李漁很清楚這點,看著窗外被雨水打濕的黃菊,說道:「讓書院處理吧……殺死那個人,或者想辦法讓那個人住手……不過,寧缺啊。你最後還是要把那個人殺死啊,不然歐陽先生如何能夠瞑目?」

    ……

    ……

    寧缺知道太守死訊的時候,正在城牆上吃麵,這數十天裡,因為要俯瞰人間等待時機的緣故,他的飲食起居都在城牆上。

    他不認識滁州那位歐陽太守,只聽說過對方的賢名。有些感傷,然後沉默,昨夜舉著鐵弓瞄準臨康城,等待著酒徒出現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和師兄的計劃如果沒有成功,必然會迎來酒徒的反擊,只是沒有想到反擊會來的這樣快。

    酒徒和屠夫是修行史上的特殊存在,與歲月相伴。境界高深莫測,早已超凡脫俗。如果可能,書院根本不想與他們敵對,但現在既然他們已經臣服於昊天,那麼他們便成為了書院最想要殺死的敵人。

    從很久以前,書院便著手準備對付酒徒和屠夫,卻始終沒有想到切實可行的方法,提前做的那些安排也透著股令人不安的決絕意味,所以寧缺在不停腹誹老師離開人間前沒有殺死酒徒和屠夫屬於極度不負責任之餘,也沒有放棄尋找一切直接遠距離把那兩名強者射成傻逼的機會。

    可惜他錯過了這個機會,於是他現在便極有可能變成傻逼,如果讓他知曉這是因為隆慶出手的緣故,或者會生出更多的因果之感。

    「我要下去。」寧缺說道。

    有數十名唐軍一直在城牆上負責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臨時搭建的廚房裡忙碌的那些人,更都是宮裡的御廚,人們知道他這些天來,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城牆,忽然聽到他說要離開,很是吃驚。

    不是旅行,說走就走。

    寧缺走下城牆,在被秋雨濕潤成深色的青石地面上行走。

    入秋後,朱雀大道兩旁的樹葉迅速被染成紅黃二色,清晨雨後,無數樹葉離開梢頭落下,在街上堆起如彩瀾,深處幾可沒膝。

    短時間內,酒徒不會再給機會,西陵神殿的強者們,也會變得很謹慎,而且他們也不敢進長安,那麼他再守在城牆上,意義不大。

    現在他要解決的問題是,怎樣讓酒徒不再殺人——如果讓酒徒繼續殺下去,不等西陵神殿和金帳王庭的大軍來襲,唐國便會傾覆。

    酒徒以前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對書院有所忌憚,因為夫子餘威猶存,也是因為他雖然嚮往神國,卻不願意毀滅人間。

    現在他開始發飆了,書院該怎樣應對?

    夫子和小師叔若還活著,那事情自然簡單,一棍或者一劍把那廝宰了便是,順便再把屠夫給宰了,遺憾的是他們已經不在。

    大師兄很難阻止酒徒,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二師兄同樣不行,這兩個人只會去和酒徒拚命,就像以前在懸空寺裡做的那樣。

    在不需要拚命的時候,寧缺很瞧不起拚命這種法子,因為他總以為,自己的命以及書院師兄師姐們的命,總是要比別人的命更重要些,無論你是酒徒還是屠夫,首座還是觀主,都沒資格換我們的命,所以他非常不同意朝小樹的安排,也根本沒有考慮過兩名師兄會怎樣做。

    如果三師姐在長安,他會怎樣做?如果蓮生還活著,他會怎樣做?寧缺行走在黃紅兩色的落葉間,吸著秋雨裡清新的空氣,頭腦變得非常清醒,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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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5 19:01: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十九章 秋風秋雨殺閒人(中)

    寧缺找到上官揚羽的時候,這位大唐的新貴正在紅袖招裡灌酒,那雙頗有特色的三角眼因為迷離而顯得愈發猥瑣,蘸著酒水的山羊鬍就像是墨筆一樣在桌上掃來蕩去,形狀滑稽甚至令人感到厭惡。

    按道理來說,大唐當前的局勢極為嚴峻,皇宮裡御書房裡的燈火晝夜不歇,各部衙更是忙碌到了極點,他實在想不明白,上官揚羽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是因為時間急迫的緣故,他也懶得去問。

    上官揚羽見著他,酒意便醒了大半,只覺腹中墜墜,想去茅廁解決問題,卻哪裡敢離開,問道:「十三先生有何事交待?」

    寧缺說道:「我要殺些人。」

    他說的很輕描淡寫,落在上官的耳中卻像是一道驚雷,剩餘不多的酒意頓時全部消解,小腹更是一陣抽搐,打了個寒噤,彷彿已經去了趟茅廁。

    之所以會反應這般大,是因為上官非常清楚,寧缺說殺人那便要殺人,而且必然殺的不是一般人,也不會僅僅是殺人。

    從多年前,寧缺便開始在長安城裡殺人,他曾經犯下很多椿命案,殺死過很多朝廷命官,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上官開始與他接觸,從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到最後不得不從肉體到靈魂都全部效忠於對方。

    當年如果不是寧缺殺了御史劉貽琦,他根本沒有可能坐上長安府尹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寧缺殺人最早的觀眾,也是最初的收益者,那些滿是血腥的記憶,他從來沒有忘記過。

    然而寧缺現在已經是大唐最重要的大人物。他說的話比皇帝陛下更有威力,無論他要殺誰,都沒有人敢反對,那麼他為何要來找自己?

    上官揚羽有些想不明白,臉上的神情更加謙卑,寧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卻也不解釋,用眼趣的眼神看著他說道:「不打算幫我辦?」

    「這是哪裡話?」

    上官揚羽神情堅毅,待看著樓裡沒有人注意到此間。壓低聲音卻依然顯得極為斬釘截鐵,說道:「您這時候就算是要殺進宮去,我也必然跟在您的身後!」

    寧缺很滿意他表現出來的態度,帶著他向紅袖招外走去。

    上官揚羽哪裡敢有二話,揪著前襟。跟著他的腳步踏進街上的積水裡,或許是因為秋雨淒寒的緣故,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當年那場戰爭裡他的表現極為出色,連連擢升,早已晉為大學士,在朝廷裡至少排名前五,但他很清楚。自己能夠擁有現在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寧缺和書院信任自己,所以無論書院決定做什麼。寧缺想殺誰,他都必須跟著——他畢竟不是曾靜大學士,可以把寧缺罵的狗血淋頭,也不用擔心自己在朝中的位置。更不擔心會被書院殺死,誰讓他沒有生出一個好女兒?——只是寧缺究竟想殺誰?他不會真的再殺死一位大唐的皇帝陛下吧?

    秋雨淅淅瀝瀝。長街早已濕透,車輪碾壓石板的聲音漸漸停止,上官揚羽掀起窗簾,發現自己沒有進宮,稍微覺得安心了些。

    寧缺帶他來的地方是一大片不起眼的宅院,整片宅院裡沒有任何聲音,在淒迷如煙的雨中顯得有些陰森。

    上官揚羽知道這片宅院是做什麼的,愈發覺得不解,心想如果寧缺要殺的人住在這裡,隨便殺了便是,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帶著?

    走進宅院正堂,坐在太師椅上,接過刑部官員遞來的熱茶,寧缺拎著茶蓋輕輕拔了兩下,看著他說道:「戶部的那些錢糧師爺過會兒就到。」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堂外被秋雨打濕的行廊,感知著空氣裡若隱若現的天地元氣鎖,說道:「時間有些緊,所以要快些。」

    當年舉世攻唐,李琿圓趁機篡位,何明池掌管天樞處和南門觀,掀起一片混亂,那些夜晚的長安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寧缺和皇后回到長安城穩定局勢後,緊接著做的事情便是鎮壓和肅清,天樞處和南門觀那些參加過叛亂的修行者們,被殺死或擒獲,現在便關押在這一大片宅院裡,這裡的陣法無法困住知命境的強者,卻足以把那些修行者變成普通人。

    「這些人殺便殺了……」上官揚羽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要殺的人很多。」寧缺說道:「除了這裡的人,還有很多人要殺,我一個人怎麼殺得死這麼多人,總需要朝廷來辦。」

    上官揚羽神情愁苦說道:「當年下官雖然在長安府裡做過司法參軍,但從來沒有監過斬,這種事情找刑部來辦不是更方便些?」

    「判斷死活我也能,哪裡是監斬的事。」

    寧缺說道:「我說過,今天要殺的人太多,不能有任何錯漏,而計算數目這種事情,本就是你管著的戶部最擅長。」

    想到先前他說戶部那些錢糧師爺正在往這邊來,上官揚羽震撼無比,身體僵硬想道:難道需要戶部來數人頭?這……這是……準備殺多少人?

    「滁州太守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了。」寧缺起身走到檻畔,看著雨簾說道:「你在害怕,所以才會在紅袖招裡胡混。」

    全大唐都知道,上官大人貪財無德,最受人敬佩的便是不棄糟糠或者說畏妻如虎四字,這樣的人居然大清早的便在青樓裡喝花酒,自然有些古怪。

    聽著寧缺的話,上官揚羽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疲憊說道:「是的……我確實在害怕……我不想那樣悄無聲息地死去。」

    寧缺說道:「只要你在長安城內,我便能保你不死。」

    上官揚羽看著他的背影,說道:「城外呢?書院不可能保證朝廷官員們的性命,那官員怎麼可能會不害怕?」

    寧缺轉身看著他說道:「你說的有道理,所以我今天要殺人,要殺很多很多人,只有這樣,才有希望讓對方不敢再殺我們的人。」

    上官揚羽的三角眼驟然明亮,他知道書院準備怎麼做,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再次黯淡起來,因為這並不見得能解決問題。

    便在這時,羽林軍護送著十餘名戶部官員冒風雨前來,這些人都是最優秀的算帳好手,數什麼都不會數錯,數人頭自然也不會出錯。

    於是,寧缺可以開始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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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7 00:4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章 秋風秋雨殺閒人(下)

    院子裡黑壓壓跪了一地囚犯,這些囚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襤褸,臉色蒼白,明顯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陽光,他們早已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或者說渴望,死亡對於他們來說或者是種解脫,他們跪的很麻木,沒有任何贖罪的意味,於是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沒有讓這場景增添多少肅然的感覺。

    那些來自戶部的官員看著這幕畫面,不免有些緊張,拿著筆的手微微顫抖,而那些在旁等候的行刑者,則顯得很平靜,握著刀柄的手穩定至極。

    「怎麼殺?」

    上官揚羽半躬著身子站在寧缺身後,低聲說道:「當年參與叛亂的修行者,除了病死和受刑死的,都在這裡,是全殺了還是挑著殺?」

    寧缺看著秋雨裡那些囚犯,說道:「可能要殺幾次,今天先別殺光。」

    上官揚羽說道:「按照什麼標準挑選?對西陵神殿的重要性還是當年在叛亂裡犯下的罪行輕重?這些傢伙手上都是染過血的。」

    寧缺說道:「既然是給神殿看的,隨機挑些來殺便是。」

    上官揚羽沒有聽懂,不解問道:「隨機?」

    寧缺擺擺手,說道:「就是瞎挑的意思。」

    戶部官員面面相覷,便是那些握著刀準備行刑的殺人老手也有些愣,只有上官揚羽毫不猶豫,對著雨中揮手,示意先挑一半殺了。

    刀鋒劃破雨絲,落在那些囚犯的脖頸上,輕而易舉地斬破滿是泥垢的肌膚與乾澀的肌肉,斬斷骨骼,帶著一蓬並不鮮艷的血水。

    啪的一聲,人頭像熟透的果實般落地。在青石板上的積水裡彈動兩下便安靜下來,湧出的鮮血也迅速被雨水沖淡。

    見著有同伴死去,那些囚犯終於被死亡的恐懼刺激的清醒了些,麻木的神經恢復了一些活力,有的人試圖掙開繩索逃走,有的人絕望地倒在雨水裡哭泣,有的人看著站在庭廊下的寧缺,眼神裡滿是痛恨。

    殺人的畫面難免血腥,寧缺沒有變態到願意欣賞。也沒有興趣和那些將死之人進行眼神和精神上的交流,轉身走回廳內。

    舉起猶有餘溫的茶杯喝了口,他再次抬頭望向庭外,只見秋雨裡已經倒下了十幾具屍首,青石地面上的血變得濃郁了很多。

    秋雨淒迷。庭間殺人如除草,除了刀鋒入肉斷骨的聲音,便只有屍首前傾,重重砸到地面,把積水砸出水花的聲音。

    寧缺看著碗裡澄透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什麼。上官揚羽看著他的側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戶部官員們在囚犯名冊上不停畫鉤塗抹。隨著那些名字越來越少,他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秋雨持續。庭間聲音響起的頻率漸漸變慢,刀斧手們的呼吸聲越來越粗,斬落這麼多顆人頭,終究還是件很累的事情。

    刑部派來的仵作和戶部的相關職司人員。湧進庭前開始檢查屍體,同時準備處理這些屍體。刀斧手們飲完一碗烈酒後,在旁稍事休息。

    還沒有完,寧缺說過,今天要殺很多人,把這些屍首搬走,把庭前的地面空出來,待刀斧手們恢復體力,還要繼續殺人。

    接著送過來的囚犯更多,除了刑部押過來的,還有應寧缺要求,軍部專門送過來的數十人,庭前的地面上根本沒辦法跪下,只好分成幾批。

    「這些……大部分只是家眷。」一名戶部官員翻了翻手裡的囚犯名冊,望向上官揚羽震驚說道:「難道這些人也都要殺?」

    上官揚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望向寧缺問道:「也瞎挑著殺?」

    官員們的臉色有些難看。被押到庭前的數百人都是受牽連的家眷,就算當年在戰爭裡知情不報,甚至有從犯行為,依據唐律也很難判死罪,判死罪那也是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權力,難道就要這樣殺了?

    這數百名家眷在獄中被囚數年,精神倒還不錯,因為不是修行者,也沒有受到什麼禁制,還能發出聲音,此時聽著官員的話,他們才知道今日將要發生何事,不由驚恐萬分,哭著喊起冤來。

    他們的罪名是通敵,唐律中通敵與叛國最大的不同,在於有沒有主動實施,所以最常見的通敵者往往就是叛國者的家眷,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數年前那場戰爭暴發後,有很多唐人自世間各處歸來,昊天道南門都有三分之二的道人與西陵神殿切斷聯繫,但依然有虔誠的昊天信徒誓死效忠西陵神殿不肯歸來,甚至在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裡任職。這些人都是叛國者,他們的家眷便是通敵者,無論有沒有與遠在西陵的親人斷絕關係,永遠都是通敵者,因為血脈聯繫是斬不斷的,這便是唐律裡最冷血最殘酷的律條。

    過去數年,唐國朝野四處搜捕,在邊境線嚴防死守,擒獲數千名涉嫌通敵的民眾,然後把他們關押在長安城和各州郡的大牢裡,除了明正律法,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為了震懾牽制那些遠在他鄉的叛國者。

    今天,寧缺準備把這些人殺了,這是很令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不止這些家眷們想不明白,朝廷裡的官員們也想不明白。

    庭院側方的巷道裡滿是血腥的味道,先前被斬下來的那些人頭,暫時被堆在板車上等著處理,忽然有顆人頭滾了下來,在雨水裡骨碌碌滾著,一直滾到庭間,滾到家眷們的眼前,惹來一陣驚呼與哭泣。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跪在秋雨裡的那些男女老少,彷彿看到很多年前老筆齋對面的那堵被春雨打濕的灰牆,看到了死去的小黑子。

    看著雨水裡那顆人頭,他想起更多年前將軍府裡發生的滅門慘案,想起那些溢出門縫的血漿和那些像西瓜般的熟人的頭顱。

    「那年長安城落了場春雨,朝廷和神殿正在談判,準備議和,我帶著魚龍幫和羽林軍衝進清河郡會館,在雨中把清河郡的人全部殺光了。」

    他說道:「現在想來,我有些後悔。」

    官員們神情微和,心想書院仁善……然而緊接著寧缺說道:「當時應該留些慢慢來殺,或者能夠得到更多的好處。」

    庭間一片死寂,只有雨聲和孩子們壓抑不住的哭泣聲。

    「我知道你們覺得自己很無辜,那些清河人大概也這麼覺得,甚至從唐律或者道德來看,你們有些人真的是無辜的。」

    寧缺看著雨中的數百人,說道:「但我不在乎。」

    庭間的官員和羽林軍都是唐人,他們很在乎這些事情,所以臉色有些難看,然而上官揚羽不在乎,在秋雨裡緩緩舉起右手。

    他和寧缺都是非典型唐人,唐律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工具,至於那些美好的道德或者說情懷,用來欣賞便好,不需要擁有。

    手起,便是刀落。

    刀落,便是頭落。

    蒼老的臉頰,年輕的臉頰,猶帶稚氣的臉頰,因為失去血液又被秋雨洗過,瞬間變得蒼白無比,再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伴著驚恐的喊聲、悽惶的求饒聲、怨毒的叫罵聲、悲涼的哭泣聲,各式各樣的頭顱不停掉落在雨中。

    數百名叛國者的家眷,在秋雨裡紛紛死去,刀鋒切過骨肉,帶來死亡,聲音變得越來越悶,那是鋒口卷刃的關係,直至最後,砍頭的聲音變成某種棒擊,像是破鼓在被不停敲打,沉悶而恐怖至。

    刀斧手的手終於顫抖起來,戶部官員們的手更是快些握不住筆,名冊上塗抹的墨塊變得越來越大,畫的鉤再難成形,卻始終沒有聽到停止的信號。

    上官揚羽以為自己真的不在乎,然而看著那些男女老少紛紛倒斃在血泊裡,看著庭間雨水裡的頭顱堆的越來越高,他才明白自己的內心依然不夠強大堅硬,伸手抹掉額上不知是汗還是雨的水珠,看著寧缺顫聲問道:「夠了嗎?」

    寧缺說道:「戶部最擅算錢糧數人頭,我讓你做這件事情,就是想知道殺多少人才夠,所以這個問題應該是你來答我。」

    上官揚羽嘆息著說道:「我是個普通人,無法理解大修行者們的心境,最關鍵的是,我不知道神殿對那個人有多少影響力,所以……我不可能知道殺多少人才足夠,我甚至懷疑怎麼殺都是不夠的。」

    寧缺知道上官揚羽的說法有道理,這也是他最沒有把握的事情,俗世裡的悲歡離合真能影響到酒徒這樣的人嗎?

    冷雨瀝瀝風自寒,卻無法阻止刺鼻的血腥味在庭間瀰漫,他看著雨水無法沖淡的稠血,說道:「秋風秋雨愁煞人。」

    便是此時,上官揚羽也沒有忘記讚美:「好詩。」

    寧缺說道:「或者你也來首?」

    上官揚羽苦笑說道:「哪裡有這心情。」

    寧缺伸手接著簷上滴落的雨水,說道:「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上官揚羽說道:「先生好閒趣。」

    「我其實也不知道殺多少人才夠,不過就像剛才說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反正這些人都該死,反正朝廷養這些閒人還要花錢糧,那麼不妨殺殺看。閒來無事殺殺人,秋風秋雨殺閒人,要說這是閒趣,也通。」

    寧缺走到雨中,轉身看著官員們說道:「或者,可以再多殺些試試,戶部管著戰俘的口糧,你們應該很清楚人數,怎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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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0-27 19:30: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一章 傳話者(上)

    本就安靜的庭前,驟然間變得更加死寂,沒有人回答寧缺的問話,只聽著啪的一聲輕響,一名官員最終還是沒能握緊手中的筆,落到了地面積著的雨水裡。

    在人類的語言裡,殺俘是個專門單列出來的詞,那代表著歷史上最血腥殘酷的某些畫面,隨著蠻荒時代的遠去,那些畫面變得越來越少見,至於大唐,數百年來除了夏侯曾經做過,更是再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

    即便是以無恥著稱的上官揚羽,聽著寧缺的這番話,也被震撼的無法言語,有些蒼白的臉頰上寫滿了荒謬和不贊同。

    秋雨沙沙落地,異樣的沉默仍在持續,沉默啊沉默,讓人覺得好生緊張不安,最終還是寧缺自己打破了沉默。

    「這麼嚴肅做什麼?很難回答?那我自己隨便定了。」他望向上官說道:「讓諸州先殺三分之一,看看情況如何。」

    前些年那場戰爭裡,唐軍俘獲了三萬餘名戰俘,和談中因為交換而釋放了部分,現在被囚禁在礦山裡的戰俘人數依然很多,三分之一的數量……礦山會被染成一片血紅,那些礦坑裡的白骨會堆多高?

    「殺俘不祥,天將降怒,還請十三先生三思……」

    一名官員聲音微啞說道。現在大唐朝野沒有任何人敢對書院的意見提出質疑,更不要說反對,但在某些事情上,終究還是有人會展現自己的勇敢。

    寧缺沒有看這名勇敢的官員,而是看著庭院上方那片陰晦的天空,從那片高遠的天穹降落的沒有憤怒,只有連綿的秋雨。

    殺俘不祥於是天降怒火?那天是什麼天?俯瞰人間春秋無語的蒼天,還是暗中主持天理循環不偏不倚的青天,總之就是昊天罷了。

    那麼這便是個笑話。

    他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收回命令。

    上官揚羽聲音微澀說道:「我擔心執行不下去……」

    殺俘這種事情和唐人的三觀確實牴觸的有些厲害,而且嚴重不符合唐人的審美情趣,這便是他的擔心或者說藉口。

    寧缺說道:「怎麼會執行不下去?」

    上官揚羽說道:「事情總是需要人來做的,我怕沒有人肯做。」

    寧缺笑了笑,說道:「沒有人肯做,你來做不就行了?」

    上官揚羽是朝中的大學士,有書院和皇族的全力支持,如果他出面強力推動。殺俘這種事情再難做也能做成,只是那個惡名要背多少年?

    他嘆息說道:「難怪您今天一定要把我帶在身邊。」

    寧缺說道:「能做好這件事情的人不多,有膽量做這件事情的人更少,敢於背這惡名並且心境舒暢來做這事的,便只有你了。」

    上官揚羽苦笑說道:「可不敢說心境舒暢。那太變態。」

    寧缺皺眉說道:「怎麼感覺你這是在罵我?」

    上官揚羽嘆息道:「您就別光顧著挖坑了,坑底總得放點啥吧?」

    寧缺說道:「書院若能一直在,你家十世平安。」

    上官揚羽眼睛微亮,想了想後說道:「那便做吧。」

    他是堂堂大學士,自然不會親自拿著刀斧去砍戰俘的腦袋,把事情吩咐下去,再向寧缺請示道:「壘人頭山還是骨堆?」

    殺俘這種事情如果要做。向來走兩種極端,或者極隱蔽,以免讓敵人知曉,也避免會被記載在史書上受後人唾罵。或者做的極囂張,故意讓敵人知曉,至於史書會上會記載什麼,那只能暫時不去理會。

    先前他與寧缺討論過。大唐殺人是殺給西陵神殿看的,是要殺到道門覺得痛不可耐。那麼光殺人自然不夠,還得讓對方看到,讓整個世界知道,如此才能幫助對方確認大唐殺人的決心,從而感到恐懼,所以理所當然應該選後者。

    先前被殺的數百名修行者和叛國者家眷,以及隨後數日裡將會死去的成千上萬的戰俘,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展現給人間看?

    「我們又不是草原上那些原始人……再說了,這麼多人頭怎麼堆?堆在哪裡?朱雀大道上還是萬雁塔下面?要是有人頭滾下來嚇著小朋友怎麼辦?」

    寧缺看著他批評道:「太血腥了!太殘忍了!」

    上官揚羽覺得很無辜,不過想到今天有很多無辜者已經變成死人,所以他決定不做任何辯解,只是神情謙和地聽著。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我以前聽過的那句話,正義不但必須被實現,還得讓人看見——殺人也同樣如此,確實應該想辦法讓人看見,讓神殿看見,但沒必要嚇著自家的民眾,總有別的方法。」

    寧缺望向旁邊椅子裡那名男子,說道:「我覺著神殿應該會看的非常清楚,一定不會誤會我們的意思,你說是不是?」

    庭院裡殺人的地方,石階上則是看殺人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把太師椅,椅上除了寧缺還有個滿頭白髮的男子。

    滿頭白髮依然不見蒼老,只是容顏已然不復當年,眉眼間寫滿了疲憊,正是西陵神殿天諭司大司座程立雪。

    聽著寧缺的問話,程立雪沉默片刻後說道:「神殿應該會看的非常清楚,只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被西陵神殿派駐長安城,全權負責一應事務,看上去似乎權高位重,但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已失勢,形同被發配,而且是發配到了最凶險的鬼域。

    寧缺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在做什麼,那麼我自己更沒有道理不清楚,只是究竟有沒有效果,我確實需要你的意見。」

    程立雪說道:「我是西陵神殿的人。」

    寧缺看著庭院間的秋雨說道:「天諭死了,神座被南海來的漁夫搶了,你也被趕出了桃山,那麼你便可以不再是西陵神殿的人。」

    程立雪笑了笑,說道:「你想聽什麼意見?」

    寧缺說道:「我想知道,酒徒到底聽誰的話。」

    程立雪說道:「自然是昊天的話。」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如今昊天不在人間,那麼誰負責把昊天的話傳給酒徒聽?以前是天諭神殿,現在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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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二章 策反(上)

    程立雪只說了一句話:「觀主一直住在桃山上。」

    寧缺知道他想表達什麼,看著庭間越來越大的雨水,說道:「趙南海想做天諭,你還沒有死,這就說明了問題。」

    程立雪沉默不語。

    寧缺轉過身來,繼續說道:「天諭神殿裡,你的話還是有份量的,不然你早就死了,桃山上那些人何必把你送到長安城來讓我殺?我來與你談,不是有什麼故舊之情,只是因為你還能活著,這就證明了你的力量,如果你覺得自己的力量太過弱小,那麼我甚至可以給你提供一些力量,要知道西陵神殿裡也有我的人。」

    程立雪啞然失笑,他知道寧缺說的人是誰,只是覺得他這種說法未免太過可笑,只是他此時心情有些沉重,笑不出聲來。

    寧缺問道:「忽然變得這麼沉默,為什麼?」

    程立雪想了想,打破沉默解釋道:「沉默代表著意志,很可貴的某種意志,比如虔誠,比如堅定,比如……信仰。」

    寧缺搖了搖頭,指著雨水上方那片灰暗的天空,說道:「如果你對昊天的信仰真的足夠虔誠,她就應該選你繼位。」

    西陵神殿三大神座的繼承方式各不相同,裁決神座靠的是力量與殺戮,光明神座是指定繼承,天諭神座領受昊天的意志,直接由昊天決定。

    「當年在荒原上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舒成將軍就說你已經晉入洞玄境巔峰,距離知命只有一步之遙,與隆慶差相彷彿,如今這麼多年過去,隆慶早已晉入知命。甚至有可能已經到了知命巔峰,而你呢?你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看著相同的風景,哪怕今年春天那場雨水,也沒有給你帶來任何變化。」

    寧缺略帶憐憫說道:「昊天早就放棄你了。」

    程立雪平靜說道:「知命境的門檻本就極高險,邁不過去亦是正常,修行界有多少人能夠知命,更何況我現在還年輕。」

    三十餘歲,在修行者裡確實還算年輕。能夠修至洞玄巔峰,距離知命只差一步,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然而那是從前。

    「睜開眼睛,看看現在的人間吧。」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微嘲說道:「這些年變故疊生,夫子登天落了一場雨,春天她回神國又落了一場雨,在現在這個洞玄滿地走、知命多如狗的年代,你這個堂堂天諭神殿司座還只是現在這種境界,丟不丟人?」

    程立雪笑了起來,笑容裡沒有什麼苦澀的意味。因為苦澀的那些感受,早在春天的時候便已經嘗夠了。

    「如果是那場春雨之前,或許你真的能夠說服我,但那場春雨證明了太多事情。我對昊天的信仰不得不重新變得虔誠堅定起來,所以我不敢被你說服。」

    他離開太師椅走到台階前,轉身看著寧缺微笑說道:「至於昊天會選擇誰坐上天諭神座……你猜錯了,她選擇的是隆慶。只要隆慶完成清剿新教的任務,他便將繼任天諭神座……趙南海當然想坐那個位置。但他不行。」

    「隆慶……」寧缺的聲音在如雷般的雨水裡顯得有些飄渺,「這是讓他殺葉蘇破心障?葉紅魚會讓他殺嗎?」

    程立雪說道:「裁決神座能做些什麼呢?還是說你一直等著她做些什麼?你說你在桃山上有人,可以幫助我,想來指的也就是她,然而……你覺得這樣便能讓西陵神殿改朝換代?你為什麼會有這樣幼稚的想法。」

    寧缺說道:「再如何幼稚的想法也是想法,總比沒有辦法好,再說從道門決意摧毀新教的那一刻開始,她必然就會開始做些什麼事情。

    程立雪說道:「你不信教,所以你無法理解很多事情。」

    「是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麼。」

    寧缺站起身來,看著階下被雨水沖刷到漸漸淡去的血跡,想著當年冒著風雨來到雁鳴湖畔的她,說道:「如果你不願意回桃山,那麼至少請幫我帶封口信給她。」

    程立雪問道:「什麼口信?」

    「讓她趕緊逃。」

    寧缺說道:「不管她留在桃山是想幫葉蘇,還是想做別的什麼事情,不要嘗試,不要佈置,甚至不要想,趕緊離開,逃的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程立雪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或者……有些低估裁決神座。」

    寧缺說道:「從認識她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從來沒有低估過她,我知道她肯定有她的想法,她的計劃,她的沉默必然代表著某種事情即將發生,我知道她不會高估自己,但我很擔心她會低估一個人。」

    「誰?」

    「觀主……哪怕如今是個廢人的觀主。」

    寧缺說道:「以她現在的境界實力,想要和觀主戰鬥沒有絲毫勝算,她的謀劃在觀主的眼裡連破鞋都不如,所以她必須趕緊逃。」

    程立雪並不贊同他的看法,說道:「難道你認為裁決神座這種人會低估自己的對手,而且還是觀主這樣層級的對手?」

    「我知道她不會低估自己的對手,但她沒有與觀主戰鬥的經驗,她不知道觀主是一個怎樣高估都不為過的真正強者。」

    寧缺說道:「我最擔心她現在在算計……觀主是不會落於算計之中的人。」

    程立雪說道:「當年長安一戰,觀主不就是落於書院的算計之中?」

    寧缺說道:「不一樣,因為我的算計是天算。」

    其實他想說的是,自己的靈魂並不歸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觀主無法算到自己,但在程立雪聽來,這句話未免對昊天有些不敬的意味。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書院終究不是道門的對手,唐國必然會覆滅,就算裁決神座離開桃山,與你聯手,這種掙扎又有何意義?」

    「覺得是徒死的掙扎,所以你和天諭神殿的舊人不願意加入?」寧缺說道:「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道門必然會獲得最後的勝利。」

    「從柳亦青一劍殺了南晉皇帝的那一刻開始,這個世界便已經變了,戰爭的勝負變成了少數人可以決定的事情。」

    程立雪說道:「判斷局勢,從而也變成了一件簡單的算術題,你想要策反我和天諭神殿,自然也就會變得困難很多。」

    寧缺沉默了會兒,然後說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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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2 20:16: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三章 策反(下)

    有能力影響整個人間的走勢,這種人很少,程立雪才會說這道算術題很簡單,寧缺卻有不同的想法,所以想看看那個簡單的答案。

    程立雪看著站在雨簾前的他,說道:「大先生只留在宮中,守在唐帝身邊,直到你從懸空寺回來,他才能離開長安,但依然要跟著酒徒,不得自由。」

    「二先生用一柄劍拖住整個佛宗,令修行界震撼敬畏,但他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裡離開西荒懸空寺,他畢竟不是夫子。」

    他繼續說道:「三先生行蹤飄渺,看似無人知曉,但其實我們都清楚,她一直在草原上,和唐一道帶著荒人部落的強者,在暗中狙殺東帳王庭的人。」

    寧缺說道:「東荒離燕不遠,離長安也不遠。」

    程立雪說道:「但她不會南歸……當代魔宗宗主,怎麼可能把時間耗在東帳王庭那些人的身上?她看的是賀蘭山缺,書院想讓荒人部落直入西荒,和鎮北軍夾擊金帳王庭,這不可能瞞過觀主。」

    寧缺說道:「這種事情本就極難瞞人,關鍵在於能不能成功,你不能否認至少看上去,書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程立雪微微一笑,說道:「你曾經在渭城從軍,應該很清楚金帳王庭如何強大,何必自欺欺人?哪怕她是二十三年蟬,也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戰勝金帳,想要完成書院的戰略,她哪有餘力顧及中原之事?」

    寧缺說道:「我可不想讓三師姐太累。」

    程立雪說道:「三位先生都不在,那麼書院還剩下誰?陳皮皮雪山氣海皆廢。唐小棠隨他四處逃亡,徐遲在勒布大將和數位大祭司的壓力下只能苦苦支撐,就憑你和後山那幾位先生怎麼對抗道亹源源不絕的強者?」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都不是問題。」

    程立雪看著他神情平靜的面容,微嘲說道:「觀主。掌教,趙南海,隆慶,橫木。無論誰,你都沒有必勝的把握,居然說都不是問題?」

    寧缺說道:「對陣不是棋枰之上對弈,這些道門的強者,在我看來都是能解決的問題,所以不是問題,其實你還漏了一個人……推著觀主輪椅的那位中年道人,在我看來要遠比趙南海、隆慶之流麻煩的多。」

    程立雪說道:「為何你會這樣認為。」

    「神秘兮兮的人,看上去總是更可怕些。當然。我只是認為他比較麻煩。不會害怕,因為我依然認為,這是可以解決的問題。」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只要能解決酒徒和屠夫。西陵神殿對我來說就是一間破屋,這便是我想給你的信心。」

    從開始到現在。書院對人間局勢的判斷始終清晰——助新教傳播,長安備戰,余簾入荒原,君陌劍撼懸空寺——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這些舉措都是為了撼動道門的根基,從而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滅掉道門,唯如此,才能斷絕昊天力量的來源,才能幫助老師戰勝昊天。

    想要在昊天的世界裡毀滅昊天道門,必然要打很多惡仗苦仗——觀主現在是廢人,哪怕智慧依然無雙,但已沒有當年單身入長安時近神般的力量,春天那場雨哪怕讓道門生出再多的年輕強者,也不可能是書院三位先生的對手。

    遺憾的是,昊天在離開人間回歸神國之前,替自己的信徒找到了兩位最強大的庇護者,為道門套牢了兩條最恐怖的看家狗。

    「我說過,這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只要在塾師那裡上過兩天學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誰會不知道書院想殺誰呢?」

    程立雪說道:「問題是,這是兩個殺不死的人。」

    寧缺說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殺不死。」

    程立雪說道:「那兩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不能算是人。」

    寧缺說道:「觀主當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樣被書院重傷將死。」

    程立雪說道:「酒徒屠夫和觀主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他們更擅長活著,他們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這麼多年,能夠熬過漫長的永夜,似乎時間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便是夫子都沒有出手,你們怎麼能殺得死他們?」

    寧缺不再多言,說道:「殺死他們的那天,你和天諭神殿來歸?」

    程立雪神情微凜,說道:「書院的信心……究竟來自何處?」

    寧缺轉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語。

    ……

    ……

    南晉偏南,已是深秋,臨康城外山上的樹葉依然不是太黃,被晨時開始落下的這場雨洗過,青意漸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與大師兄在山道上隨意行走,沒有並肩,用肉眼也很難分出先後,自然不會攜手,但終究是旅途上臨時做了個伴。

    觀主現在坐在輪椅上,他們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兩個人,此時走在雨中山道上卻很緩慢,顯得極為瀟灑淡然。

    「其實我很清楚,書院一直很想殺我,最想殺我,比殺屠夫更想,因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對你們的威脅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長衫上,紛紛滾落,就像荷葉上的露珠,他的聲音也像這些水珠般,再沒有平時的滄桑和腐朽意味。

    大師兄看著他長衫前襟上那抹血,說道:「也曾經是最想攜手的人。」

    酒徒微笑說道:「為何?」

    大師兄說道:「我們想助老師戰勝昊天,便要滅道門。」

    酒徒說道:「那豈不是更應該殺我?」

    大師兄說道:「前輩和道門本就沒有任何關係,若與書院攜手,滅道門,只是一念之間,人間想來會少流很多血。」

    酒徒說道:「那是以前……從她出現在我身前那刻起,我與道門便有了關係。」

    大師兄說道:「她已經離開了人間。」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長說道:「都說你是世間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沒想到今日卻來勸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難稱信……」

    大師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著酒徒的長衫說道:「那些都是假話,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連太守的血都能視而不見,何況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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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2 20:17: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四章 當逍遙遊

    說這話時,大師兄很平靜,眉還是那麼直,眸還是那麼正,但其實能感覺到,這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的是極深的痛苦,帶著冷意的痛苦。

    酒徒聽到這句話後,表現的也很平靜,而他的平靜是凝重,因為這份來自書院的邀請與背信相關,但出自對方,卻不得不信。

    ——千年來,他和屠夫與書院、或者說與夫子之間,並沒有太多嫌隙,直至後來,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拋卻,雙方攜起手來,或者真的可以滅了桃山,焚了神殿,毀了道門,真正撼動昊天世界的基礎!

    臨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靜,他望著秋雨裡的天地,沉默不語,腰間繫著的酒壺在風雨裡輕輕擺盪,就如滔天浪裡的小舟。

    雨絲漸疏,山野上方的雲層由厚變薄,光線透出漸漸偏移,時間逐漸流逝,他始終沉默,沒有回覆書院發出的邀請,山道上瀰漫著緊張的氣息,令人窒息。

    這個答案,從某種程度上將會決定人間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當然,直到日頭漸西,天色漸暗,暮光把雲層染紅,然後把它燒成灰燼,黑夜終於來臨,那輪皎潔的明月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簡潔,只有兩個字:「不行。」

    月光灑在大師兄的臉頰上,顯得有些蒼白:「為什麼?」

    「因為昊天無所不能。」

    酒徒看著他臉上的月光,平靜說道:「那場春雨,橫木以及北方那個蠻族少年,還有曾經的觀主,都是證明……無數年來,我與屠夫隱匿在人間,冷眼看著道門統治著這個世界。我看到了太多類似的畫面,雖然道門從來沒有出現一個像你老師那般強大的人類,但昊天已經證明了太多。」

    聽著這番話,大師兄搖了搖頭,指著夜穹說道:「老師也曾經說過,而且說過過不止一遍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所以他才會登天與天戰,人間才會多出一輪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裡那輪美麗的月亮。

    酒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說道:「但你看……月亮的臉一直偷偷的在改變,普通人看不到它在變暗,你我怎麼能看不到呢?」

    萬古長夜。唯夫子為月,月亮變暗,說明夫子正在逐漸變弱。

    酒徒這種層級的強者,自然不會看錯天象,事實上書院也很清楚這是事實。包括大師兄在內的弟子們,一直處於某種焦慮的狀態裡。

    「但既然還亮著,就有希望。」大師兄說道。

    酒徒搖頭說道:「即便能再亮數萬年,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我要的是永恆,除了昊天,誰能賜我以永恆?你老師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幫助我?既然書院無法給予我想要的東西,又如何能夠說服我?」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這些……真的這麼重要嗎?」

    酒徒看著他說道:「生存的意義。就在於生存。」

    大師兄說道:「難道不應該是體會?」

    酒徒嘲諷道:「只有無法永恆的人,才會漠視永恆的意義,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會說是酸的,才會說出這樣酸而無用的廢話。」

    大師兄感慨說道:「那麼在您看來。所謂愛這種字眼必然也是酸而無用的了。」

    「先前我便說過,我對人間無所愛……什麼是愛?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不夠老,不明白在時間的面前,這些字眼真的很輕。」

    說到此處,酒徒眼裡流露出些許感傷與懷念,說道:「我夠老,我活的足夠久,見的事情足夠多,悲歡離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邊,對我來說,世間早無新鮮事,又哪裡有什麼看不透的?」

    「時間會殺死你所有的舊友,把你的新朋變成舊友,然後再殺死,你會變成看淡情愛的智者,你會變成身體與靈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屍,但同樣你會思考很多,你最終會想明白,存在的意義就是存在,除此別無所求。」

    他看著夜空平靜說道:「我與時間這個鬼東西相處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樣的不可戰勝,所以我不會錯過任何戰勝它的機會。」

    今夜的酒徒與以前有些不同,以往無論在小鎮還是在懸空寺,他並不顯強大,彷彿是山野間的一顆石,此時他卻是一座險崛的山峰。

    因為從前的他,自斂而不思,順勢而行,如朽木和不會言語的石,今夜的他,則是在思考,在表達自己的思想,於是這山峰便活了過來。

    聽著這番話,大師兄沉默片刻,然後問道:「那麼,自由呢?」

    酒徒說道:「什麼是自由?是掌握,是瞭解,是知識和目光的邊界……確實,這是比愛比欲更美妙的東西,然而誰能自由呢?」

    大師兄搖頭說道:「沒有絕對的自由,但會嚮往,所以要追求……老師曾經向青天黑夜裡不停地飛翔,我想那時候的他雖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瞇眼說道:「哪怕觸到邊界便會死去?哪怕打破邊界的結局是寂滅?」

    「當年因為桑桑的事情,小師弟曾經教育過我,不能因為壞的可能性,就破壞所有的可能性,因為活著就是無數可能性的集合。」

    大師兄說道:「……那麼沒有可能性的活著,就是死去。」

    酒徒說道:「或者外面從來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好。」

    「還是小師弟曾經說過,人類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師兄看著夜穹裡的滿天繁星,彷彿看到夜穹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極明朗的笑容,說道:「我雖不喜遠遊,但每每思及,亦覺心神蕩漾,喜不自勝,覺得其間有極大歡愉,竟能超出寂滅的恐懼。」

    酒徒靜思良久,問道:「如此歡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師兄說道:「當名為:逍遙遊。」

    聽著逍遙遊三字,酒徒望向滿天繁星,竟忘了該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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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4 19:20: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五章 誰在拚命以求,誰在當壚賣酒

  
    酒徒看著滿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裡的情緒淡而不散如飲美酒無量,誤入星海深處,沉醉不知歸路,即便知曉也懶回首。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著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幾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邊陌生的世界,充滿了畏懼與不安,聲音輕顫:「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嚮往有時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無所依憑很壞,只在每人一念間。

    大師兄輕輕歎息一聲,知道他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做出了決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肅然說道:「存在,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別的所有都要重要,為之我可以放棄很多。」

    大師兄說道:「存在與追求並不矛盾。」

    酒徒說道:「但書院的追求與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師兄說道:「昊天的想法與你我的存在又有什麼關係呢?」

    酒徒說道:「我能存在這麼多年,便是因為我絕不會打必輸的仗,連你老師都勝不了昊天,我又怎麼能呢?」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那書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不與昊天為敵,便要與書院為敵,您沒有戰勝昊天的自信,就確信能夠戰勝書院?」

    酒徒挑起的雙眉,變成夜風裡靜止的兩道筆畫。

    大師兄說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說道:「書院能做什麼?」

    大師兄說道:「書院……會拚命。」

    當年秋雨裡的爛柯寺,書院曾經拼過命,後來在長安城,在青峽,在荒原,書院都曾經拼過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敵人的命。書院弟子都是驕傲、甚至可以說自戀的人·他們將自己和同門的性命看的比天還要重,當他們開始拚命時,那必然是到了絕境,他們必然會暴發出來難以想像的光彩。

    劍聖柳白、講經首座、觀主·書院面對再如何強大的對手,只要開始拼起命來,那麼便沒有不能戰勝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會是例外嗎?

    「有趣的是,書院真正能拚命,會拚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霧,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寧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會拚命。」

    酒徒看著他平靜說道:「書院要和我拚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選擇—你我皆無距,我們走著相同的道路,看著相同的風景,於是才有可能相遇,這是拚命的前提,可是你確信自己真的會拚命嗎?」

    大師兄說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學習的,我擅長學習。」

    酒徒說道:「在懸空寺外,我便讚過你進步神速·當時你便比戰觀主時要強大很多······朝聞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確實很擅長學習·你比君陌和林霧強,但你真的確認能夠學會拚命?」

    大師兄歎息說道:「拼自己的命簡單,拼別人的命困難。」

    酒徒說道:「這便是昨夜我已經證明了的問題·你學會了打架,繼承了木棍,殺過人,但你依然……不會殺人,因為殺人不與殺人同

    大師兄說道:「或者,我可以帶著會殺人的人。」

    「你能帶著菩提樹萬里回書院,卻不能帶著人千里奔襲·像當日在懸空寺你帶著君陌行走,能走多遠?」

    酒徒說道:「我最怕的其實是這個·如果你真能帶著林霧千里奔襲來殺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鎮,藏在屠夫身邊,還能做什麼?」

    大師兄微澀說道:「你若回小鎮,小!師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變,才知道書院事先已經做過這方面的計算安排,只是實施不成,於是才有今日的這番談話。

    秋風忽起,樹葉上的水珠嘩嘩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

    大師兄的神情變得有些憤怒,密集的水點落在棉襖上,彷彿落在沙灘上般,塗出很多濕意,然後迅速消失不見。

    雨水落在地面,沒能全部滲進山巖泥土,他腳前的地面上積了個淺淺的小水窪,有只螞蟻正在水窪裡拚命掙扎。

    他沉默低頭看著水窪,輕彈手指,有片金黃的樹葉無風而來,落到水面上,不多時,那只螞蟻艱難地爬上樹葉邊緣,揀回了一條性命。

    水窪微微顫抖,有影覆蓋。

    酒徒回到了山林間,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陰晦。

    大師兄抬頭看著他,問道:「為什麼又要殺人?」

    酒徒的長衫上沒有新鮮的血水,但確實有人死去。

    「我說過,書院不要對我有殺意,再輕的,再淡的都不行,因為我會感到恐懼,這讓我痛苦,那麼我便會殺人讓你們痛苦,讓你們恐懼。」

    「這次……死的又是誰?」

    「不知道,應該是個普通人?」

    酒徒面無表情說道:「或者是唐人,也許是燕人,我只是殺人,並不挑選對象,也許下一次我會殺個荒人。」

    大師兄沉默。

    酒徒看著他憐憫說道:「仁者愛人,你不敢殺人,不願我殺人,便無法與我拚命,那麼你便只能學會接受,書院從今日開始安靜些,待神殿燒死新教的數十萬信徒,再廓清唐國周邊的世界,再來最後的焚燒吧。」

    大師兄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殺人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你已經把自己當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甚至陶醉其中?」

    「沒有心理障礙是真,陶醉則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負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間,看著臨康城稀疏的燈火平靜說道:「我不是一個濫殺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雞狗······即便性情扭曲變態,殺同類大概能有快感,像我這般殺雞殺魚又有什麼刺激的地方?」

    大師兄走到他身旁,負手看著夜色下的人間,看著臨康城裡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說道:「難道一切無可改變。」

    黑夜很漫長,消失卻彷彿是瞬間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紅暖的朝陽便躍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說道:「太陽一定會再次升起,白晝永遠不會黑暗,在昊天的世界裡,唯有昊天能夠永恆,而這是你改變不了的規律。」

    大師兄說道:「大唐沒有認輸的習慣,書院也沒有,我或者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的規律,也改變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變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著木棍的右手上,說道:「想殺我?」

    大師兄說道:「殺不死你,但可以殺死別的人。」

    酒徒皺眉,說道:「你所說的改變,哪怕是墮落?」

    大師兄說道:「是的,哪怕是墮落。」

    酒徒沉默片刻,問道:「你打算去殺誰給我看?」

    大師兄說道:「我要去小鎮看看那位當壚賣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問她賣的幾年陳釀,你有沒有欠她銀兩。」

    酒徒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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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7 19:05: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六章 修樓,看秋風
  
    秋雨如昨、如前,靜靜落著,山下忽然傳來急促的蹄聲有騎兵破雨而至,高聲喊著什麼,準備離開的大師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騎兵渾身濕漉,神俊的戰馬滿身濕泥,原本莊嚴華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當初的模樣,顯得狼狽至極。

    是西陵神殿的騎兵,看來應該是有非常緊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對他來說這是少見的反應,因為世間已經沒有多少事能夠讓他動容了——在漫天秋雨裡,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此時來到山下的是一騎,西陵神殿只怕動用了無數萬人在世間尋找,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啪的一聲,那名神殿騎兵跪倒在滿地雨水裡,以額觸地不敢起,用顫抖的聲音傳達神殿想要讓酒徒知曉的那個消息。

    寧缺在長安城開始殺人。

    聽著騎兵的話,酒徒的雙眉挑的越來越高,大師兄的雙眉則是斂的越來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緒。

    西陵神殿不知道寧缺殺的人是誰,殺了多少人,只知道他開始殺人,而且根據唐國境內傳來的情報,各州郡似乎都開始準備殺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準備離開…···去殺人。」

    大師兄轉身望向酒徒,斂平的雙眉裡隱藏著深深的負疚與自責,說道:「但現在看來,小師弟還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這種決心與勇敢無關,只是習慣,他習慣了殺人,也習慣了用別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說過的那樣,他是擅於拚命的人。」

    酒徒面無表情說道:「但先前我還說過,我對人間無所愛憎,所以寧缺的方法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大師兄指著跪在雨地裡那名神殿騎兵說道:「但對道門是有用的,不然他們不會如此焦慮地尋找你你或者應該聽聽他們的想法。」

    聽到這句話,那名騎兵把頭垂的更低,聲音也更加顫抖,就像雨水裡那些孱弱的黃葉隨時可能中斷,顯得那樣可憐。

    「請您……再等等。」

    酒徒微諷說道:「不管寧缺昨日在長安城殺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後還會殺多少人,難道我會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麼意義?」

    大師兄說道:「殺死所有的唐人並不是你想要的結局,你也在等待著被人說服,小師弟做的事情,只是給你一個理由。」

    酒徒說道:「這種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難道你殺我來我殺你,最終彼此便不再相殺?難道他就真的不害怕人間大亂?」

    大師兄說道:「昊天要統治的世界,不是一個冰冷無人煙的世界那樣她也會滅亡,所以她更不想看到人間毀滅。」

    酒徒眼神陡然鋒利,喝道:「難道他真敢滅世?不要說昊天,就算是夫子也會直接把他滅了!真是荒唐至極!」

    大師兄說道:「小師弟做下的決定,從來沒有人能改變,無論我還是君陌都不可能說服他,昊天對他也沒有影響力,至於唯一大概能管他的老師…···現在暫時還回不來,那麼他若真的想要滅世誰能阻止?」

    便在此時,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那聲音竟是連天地間的落雨聲也壓了過去數百神殿騎兵從臨康城,從別的地方向秋山疾馳而來。

    大師兄看著這幕畫面,看著那些神情焦慮的騎兵說道:「觀主很清楚寧缺的決定,所以······他一定會想辦法說服你。」

    深秋的某一天,大唐滁州太守辭世。

    同一天,長安城裡殺死了五百三十一人,隨後的數日內,唐國諸州郡暗中集體處決了一批囚犯,人數在兩千以上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是囚犯但不是死囚他們被處死只因為一個原因。

    酒徒揮袖殺太守,令大唐震怒不安而且恐懼,寧缺殺了這數千人,便是要令道門震怒不安而且恐懼,這是對等的報復,是另一種形式的殉葬。

    收到消息的西陵神殿,果然如寧缺所推算的那樣,陷入瘋狂的憤怒和冰冷的恐懼之中,而當神殿得知前次戰爭留在唐國境內的數萬名戰俘,如今也面臨著被秘密處死的境遇,這兩種情緒頓時到了頂點。

    幸運的是,西陵神殿只用了一天時間,便在臨康城外的秋山上找到了酒徒,並且在書院大先生的幫助下,勸說酒徒暫時等待。

    哪怕只等一天,也算是給了道門面子,寒雨不絕,神殿動用數千南晉民,只用了半日時間,便在臨康城外的山上修了座樓。

    樓外有風,秋風,秋風行於人間,有時西行,有時向東,誰也不知道東風和西風誰能壓倒誰,誰也不知道局勢會怎樣發展下去。

    站在樓裡看秋風,酒徒等的是消息,寧缺究竟殺了多少人的消息,以及道門怎樣說服他,但實際上看的是自己內心的風向。

    大師兄在樓外等著,手裡握著木棍,看著滿山紅葉黃葉還猶帶青意的綠葉,若酒徒最終不願意等了,他便會朝著秋風打下去。

    寧缺收了油紙傘,撣掉衣上的雨珠,望向南方,說道:「聽說南晉秋天的雨水更多,如果我是神殿主事的人,可不能忘記給酒徒修座亭子,要這樣一位大人物、大前輩無趣乾等,總得好好伺候著。」

    程立雪解下頭巾,滿頭雪般的銀髮披散開來,他走到城牆邊緣,看著秋雨洗過乾淨無比的長安城,沉默片刻後說道:「前日說過,就算你能威懾道門,也無法影響到酒徒,道門能不能說服他,這本身也是個問題,你想要酒徒收手,那麼你為何不能先暫時收手?要知道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

    「我只要確信自己的手段能夠震懾道門就足夠。道門怎麼說服酒徒,是道門的問題,我相信觀主的智慧和能力。」

    寧缺說道:「別的人我暫時可以不殺,但軍部押過來的那數十人,我肯定會輪著慢慢殺,不如此不足以讓神殿裡的人發瘋。」

    程立雪的眼神有些幽暗:「唐國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把掌教大人的親族抓了七人,你就準備這麼捨棄出去?」

    寧缺說道:「熊初墨不能人道……他的外甥自然金貴,我自然會捏在手裡好好地用,不會這麼早就送去冥間。」

    程立雪皺眉說道:「那你為何要殺何家的人?」

    寧缺平靜說道:「對大唐來說,有些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都要死,何明池和他的家人都在此列,既然如此,當然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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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11-8 19:05: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七章 開賭,擺人頭(上)

    數年前,舉世伐唐,大唐東北邊軍在燕國成京遇伏,雖然於絕境裡成功殺死燕帝,然則能夠回到土陽城的唐軍寥寥無幾,基本上等於全滅,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帳王庭攻破,屠城連連,無數軍卒百姓變成白骨,其後驚神陣受損,長安城血火數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總之,唐國承受了難以想像的痛苦,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那麼在唐人的復仇名單上,自然會有很多必死的對象,不用懷疑,那些人必死無疑。

    復仇開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像的更早,在前次那場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唐人就開始了他們的復仇,被列在必殺名單首位的何明池,帶著數名親信離開長安城,回到桃山後便被神殿派往南方,為的便是躲避唐國無處不在的暗殺,然而他的家人卻沒有這麼幸運,軍部和暗侍衛付出很多代價、付出難以想像的耐心,終於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長安城。

    前天寧缺在秋雨裡殺人,軍部押送過來的數十人全部都是這樣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還有西陵神殿別的大人物們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對何明池的家人保護的極為嚴密,如果不是軍部的動作快,數年前搶在神殿把他們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搶回來,我便是想殺他們都很難。」

    寧缺看著程立雪說道:「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來,軍部死了三百多個人,所以你說他們怎麼可能不死?不殺他們我該殺誰?」

    程立雪嘆息道:「付出如此大代價,只是為洩口怨氣,值得嗎?」

    寧缺看著城牆下那灘殷紅血漬,看著那名倒在血泊裡的白髮蒼蒼的老婦。滿意地笑了起來,說道:「殺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們一定會很欣慰,那些犧牲了的唐軍,一定覺得很值……人活世間,不管是閒氣還是怨氣,爭的不就是這口氣?」

    「道門必須清楚,這就是唐人的做事風格,也是我的做事風格。不管觀主用什麼方法,他都必須說服酒徒,不然酒徒殺我大唐一人,我就殺你們道門千人。」

    寧缺轉身看著程立雪說道:「我知道,這般殺下去用不了兩天。便會淪入無人可殺的境地,只是道門願意等到我把人殺光?我今天能殺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殺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後我會繼續去殺你們的老母,你們確定能夠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很清楚,這不是道門想要的局面。」

    寧缺平靜說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寧,要我書院不敢再嘗試殺他。道門是借勢而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晉清河,要我書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殺人。所以道門看著酒徒殺人,既然殺人是表明態度以及逼迫對方表明態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殺人,拿人頭當籌碼。只看誰能撐到最後,那麼現在。我全部離手,道門敢不敢接?」

    程立雪緊緊皺眉,看著他問道:「全部離手?」

    寧缺離開城牆,走到另一面,望向蒼茫秋色,看著遙遠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會繼續殺下去,直到無人可殺。」

    程立雪覺得手有些冰冷,說道:「你瘋了。」

    寧缺沒有回應這句話,說道:「按道理來說,能和酒徒拚命的應該是大師兄,但我不願意大師兄去拼……這種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學觀點,和我倒比較合適。」

    程立雪說道:「那最後你準備怎麼破局?」

    寧缺說道:「在沒有確定把握幹掉對方所有老母,殺光對方所有人之前,終究還是會妥協,我和觀主再如何冒充孤獨模仿絕望,像是輸急了眼的賭徒,其實也只是虛張聲勢,所以談判是必須的,我現在做的事情,只是給談判加些籌碼。」

    「人頭作籌碼?」

    「我說過的這句話雖然有趣,但不用重複。」

    「你還曾經說過,關鍵還是酒徒的態度,可為什麼你表現的毫不在乎?」

    「把賭桌掀了,籌碼落的滿地都是……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結局,她要保證賭桌上的籌碼擺的整整齊,我卻敢掀賭桌,那麼,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寧缺看著清曠漸有肅殺意的北方,平靜說道。

    程立雪說道:「為何?這和酒徒又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有兩個層次,寧缺沒有解釋深層的那個問題,那個他為何敢於掀翻整張賭桌的問題,只是笑了笑,對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評價。

    「昊天不願意,他就不能做……因為他只是條狗啊。」

    他看著程立雪微笑說道:「我是人,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宮分外寒,李漁坐在御書房窗前,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既然他說與朝廷無關,便與朝廷無關。」

    曾靜大學士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後說道:「株連殺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這個惡名也只能由他來擔著。」

    「大唐勝在有書院,書院勝在有不擇手段的他。」

    李漁轉身看著曾靜說道:「這是很值得我們慶幸的事情,朝野間如果有人敢對此擅發議論,諸位大人應該清楚該怎樣做。」

    曾靜嘆息說道:「理當如此。」

    ……

    ……

    秋雨持續,時歇時起,秋風持續,時起時歇,紅黃二色的樹葉,漸被積水泡至發軟,快要滲進青石板的縫隙裡。

    等待在持續,寧缺依然站在城牆上,盯著遙遠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著南邊,不知道現在為什麼忽然改變了方向。

    他說酒徒是昊天養的一條狗,所以不在乎對方的想法,然而豈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條最兇殘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這些天,唐國諸州郡還在不斷地殺人,他平靜地接受了所有的惡名與責任,只要求朝廷儘可能地保密,因為他不想讓驕傲的唐人因這件事情而無法驕傲起來,同時他沒有忘記讓唐國以外的億萬民眾知曉這件事情,因為他想要傳播恐懼。

    死亡是傳播恐懼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訊的傳播需要時間,而且需要媒介,他選擇信得過的一些人來做這件事情。

    數日前,他便做好了選擇,人選是褚由賢和陳七,這意味著二人要遠赴西陵神殿進行談判,同時沿途進行嚇人的工作。

    沒有唐人能拒絕書院的安排,只是反應有些不同,陳七臨行前那夜,與最寵的小妾下了三盤五子棋,褚由賢則是在紅袖招裡醉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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