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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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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8 19:38: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八章 開賭,擺人頭(下)

    車廂在秋風裡微微顫抖,窗縫裡傳出呼呼的聲音,雨點從風裡飄了過來,很短的時間便濕了青簾,車裡的那盞油燈忽明忽暗,看著隨時可能熄滅,燈光照耀下,褚由賢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但那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因為坐在對面的父親的臉比他的還要蒼白,而且在哭。

    褚老爺子老淚縱橫,抓著兒子的手怎麼也不肯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馬車顫抖太厲害的原因,聲音也顫的非常厲害:「這些年,千兩萬兩白銀流水似的花在你身上,家裡就是想給你謀個好出身,結果誰成想,最後竟是把你送到了這條死路上。早知如此,當初我哪裡會讓你進書院?」

    聽著這話,褚由賢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掀起簾布,指向風雨裡那片灰暗的天空,說道:「父親,人這輩子其實就和這片天一樣,誰也說不準會遇到什麼天氣,但我想的明白,總是要遇事兒的,那便要做大事兒,這次朝廷和神殿之間的事兒,往前看一千年,也是最大的一件事……」

    他收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而你兒子我,就是去辦這件事情去,這個使臣的位置,別說幾千幾萬兩銀子,就算您拿出一千萬兩銀子,也別想買到。」

    「可你們去有什麼用?」

    褚老爺子哭著說道:「不管朝廷還是書院,要和神殿談判,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你們去也罷,不去也罷,談還是他們談,那你們何必要去冒這個險?」

    褚由賢沒有解釋的太清楚,說道:「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春天的時候不是說要修族譜嗎?您可得把這件事情整好,萬一我真回不來了,我的牌位可得供在好位置。」

    褚老爺子氣極。斥道:「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可是我褚家的獨苗,怎麼能死?」

    褚由賢不以為意,說道:「只是說說可能。」

    褚老爺子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知道無法改變什麼,強顏笑罵道:「就算你死了,在祠堂裡還指望能爭什麼好位置?難不成你敢擺到你爺爺頭上去?」

    褚由賢大怒說道:「我要死那就是為國捐軀,憑什麼不能?」

    青簾微掀。風雨滲入,陳七面無表情走了進來。褚老爺子知道啟程的時間到了,嘆息一聲,走出馬車。

    看著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褚由賢沉默無語,最後父子笑罵。看似氣氛鬆緩了很多,但他很清楚,父親此時的心情,就如同整座長安城的人都很清楚,他們是去送死的。

    陳七沒有理會他此時的情緒,看著手裡的卷宗,說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想死。」

    一句話裡兩個想死,意思自然不同。褚由賢看著這位魚龍幫的智囊人物,嘆道:「都說你智謀無雙,但我真的不相信,你能在這條死路裡找到生機。」

    陳七依然低著頭,藉著如豆的燈光看著卷宗上那些情報,說道:「那些是不重要的事情。」

    褚由賢沉默片刻,笑了起來。說道:「你說的對,能不能活著回長安,本來就不是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此次出使西陵神殿,代表的是唐國和書院的意志,但他們沒有官方身份,而是寧缺的私人代表。因為他們拿著的籌碼是數千顆血淋淋的人頭,而這些無法擺到檯面上,不能污了唐國和書院的名聲。

    那麼如果談判失敗,他們自然也要把自己血淋淋的人頭留在桃山上。再也沒有回到長安城的可能。

    正如褚老爺子悲傷不解的那樣,很多人都想不明白,朝廷和書院為什麼要派他們去西陵神殿,談判只在刀鋒之間,在疆場之上,這種行為看上去完全是多此一舉。

    車輪碾壓青石板,發出喀吱的聲音,馬車緩緩向城外駛去,陳七和褚由賢不再說話,沉默異常。

    能不能回到長安,不是重要的事情——那不是他們的任務,他們此行西陵,除了沿途宣揚某人的冷血,用言語展示那數千顆人頭,真正的任務是要替某人給桃山上的某人帶句話。

    那句話很重要,不能落在紙上,不能傳諸於口,要聽到那句話的人在桃山深處,便是書院大先生都看不到她。

    所以哪怕前途危險,極有可能死亡,褚由賢和陳七依然義無反顧地坐上馬車,開始了自己的旅途。

    ……

    ……

    當褚由賢和陳七的馬車在秋雨裡駛出城門的時候,那個要他們傳話的某人,正在皇宮御書房裡,看著眼前如簾般的雨絲,看著御花園裡那些花嫩的菊花發呆。

    御花園裡,少年皇帝在太監宮女們的簇擁裡向後殿行去,遠遠看著窗畔的身影,有些僵硬地停住腳步,極不符合禮法地長揖行禮,就像是對待那位漂流在外的老師。

    寧缺點頭示意,看著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宮殿裡,伸手關上窗戶,把微寒的風雨盡數摒在外面,回身望著書桌後面那個愈發清減的宮裝女子,說道:「空閒的時候,多出宮走走,你應該很清楚,長安城秋天沒雨的時候多好看。」

    李漁臉色有些蒼白,不是生病,只是長年不見陽光的緣故,當年叛亂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出過宮。

    聽著寧缺的話,她微微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解釋不出宮的原因,因為對方什麼都清楚。

    「曾經效忠於你的那些朝臣,已經沒有人敢再有異心,所以你不用為了避嫌而把自己深鎖宮中。」

    寧缺看著她神色不變,知道難以說服對方,眉頭微皺,說道:「就算不想出宮,也要在御花園裡多逛逛,湖上泛舟,湖畔摘柳,我不是說這種文藝畫面多麼重要,而是在陛下真正成熟之前,你必須保持身體健康。」

    李漁將書卷收好,平靜說道:「我再活個幾十年沒有問題,倒是你今天怎麼會下了城牆?難道你不需要盯著那些恐怖的大人物?你就不怕這段時間裡會出事?」

    寧缺在城牆上已經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用自己的鐵弓和鐵箭。震懾著四野的強者,就像酒徒用自己的速度和殺戮震懾著唐國的君臣將兵。

    「總得歇歇。」

    他說道:「而且有些事情總要確認才安心。」

    世間紛爭未休,唐國與西陵神殿之間的大戰將啟,書院不在世外,自然要關心這些事情,寧缺信任李漁的治國能力,所以要從她這裡得到準話。

    「以前便推演過無數次。如果書院不能解決酒徒,那麼不要說勝利,這場戰爭根本沒有辦法開始。」

    李漁靜靜看著他說道:「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還需要一些時間。」

    李漁說道:「這便是問題。」

    酒徒游於世間,不憚於殺人,這便是唐國面臨的最大威脅,不能殺死此人。開戰只是一句空言。

    對於西陵神殿來說,這不是問題,他們可以選擇何時開戰,而時機對戰爭勝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寧缺說道:「所以要再等一段時間。」

    李漁說道:「所以你讓褚由賢和陳七去西陵神殿。」

    寧缺說道:「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影響不到酒徒,但能影響道門。我們只能希望道門能夠影響到酒徒。」

    李漁說道:「如果不能呢?」

    「幸運的是,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情,包括無意義的殺戮,他們當昊天的狗,執行的便必然是昊天的意志,而解釋昊天意志的人在桃山。」

    「你說的是觀主。」

    「不錯。」

    李漁轉而說道:「褚由賢和陳七去了清河,諸閥會和他們談嗎?如果知道你殺了那麼多人。」

    寧缺說道:「我殺的人越多。清河諸姓便越想和我談,就算不談,至少也會請他們吃頓飯。」

    李漁有些憂慮,看著他輕聲說道:「但你殺的人越多,名聲也越……即便是唐人也很難接受這樣的殺戮。」

    寧缺想著先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幕畫面,那名穿著明黃衣衫的少年天子臉上流露出來的畏懼和不喜神情,難以抑止地自嘲笑了起來。說道:「我終究不是大師兄那樣的人。」

    李漁說道:「你可以成為那樣的人。」

    寧缺神情堅定說道:「我不要成為大師兄那樣的人……因為那只是好人,卻不是能與整個世界對話的人。」

    「與整個世界對話?」

    「不錯。」

    「什麼意思?」

    「當我說話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必須聽到我的聲音。」

    「以前有過這樣的人嗎?」

    「老師自然可以做到,大師兄也可以做到。但他們都沒有做,因為就像先前說的那樣,他們是好人。」

    「誰做到過?」

    「如果沒有小師叔,蓮生一定能做到。」

    「哪怕要毀滅這個世界?」

    「那是他的目的,不是我的。」

    寧缺頓了頓,說道:「我只是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只是談談,他的態度很溫和,甚至有些拘謹謙卑,然而不知為何,李漁卻覺得御書房裡的空氣變得寒冷起來,甚至要比門外的秋雨更要寒冷,她走到寧缺身旁,推開窗戶,任由風雨飄入,彷彿覺得這樣還能得到更多的溫暖。

    秋雨在御花園裡不停落下,金花色的菊花依然奪目,彷彿在燃燒,但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有很多殘枝落葉,濕漉的泥土半掩著將要腐爛的果子,如頭顱一般。

    整個唐國籠罩在寒冷的秋雨裡,道旁的枯樹就像樹下的行人一般濕漉,就像各州郡的行刑場那樣,到處都是粘乎乎的血水,那些血水裡泡著各式各樣的頭顱。

    今年秋天,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就像他對程立雪說過的那樣,既然這個世界不肯安靜傾聽他的聲音,那麼他便自己所有的籌碼都放了出去。

    那些在秋雨裡墜落的果實,那些在血水裡浸泡著的頭顱,都在證明他的決心和意志。

    就在這樣的局勢下,褚由賢和陳七的馬車駛出了青峽,駛過煙雨淒美的小橋流水,來到了清河郡。

    數百具強弩瞄準了這輛馬車,數十名洞玄境的修行強者,在街道側方的小巷裡沉默待命。

    清河郡諸閥的大人物們,這時候都不在富春江畔的莊園裡,而是在陽州最大的那間酒樓裡。

    只要他們一聲令下,弩箭如雨落下,數十名強者齊出,那輛馬車裡的人不可能活下來。

    酒樓上死寂一片,諸閥家主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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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9 19:1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二十九章 和這個世界談話的方式(上)

    酒樓名金萃,陽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極為講究,有幾例傳承千年的古風菜,更是長安城裡也吃不到。

    對於清河郡諸閥的大人物們來說,這些自然算不得什麼,他們的注意力也根本沒有在桌上,沒有人舉箸,沒有人舉杯,盤中熱氣升騰,迅速被秋風吹散,漸趨冰涼。

    「家主,殺不殺?」

    單膝跪在檻外的管事,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他已經無法承受房間裡的死寂氣氛,想要儘快得到一個答案。

    那輛馬車裡的兩名男人,是長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與長安之間仇深似海,早已沒有和解的餘地,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誠,替神殿解決他們不方便解決的麻煩,他們沒有留下這輛馬車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這兩個人活著,西陵神殿裡還有一些人想要這兩個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甚至已經能夠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的車輪碾壓石板聲,房間裡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諸閥的家主們臉色或鐵青或冷峻,嘴唇沒有一絲翕動,便是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當年君陌帶著木柚走進富春江畔的莊園,遠在桃山的寧缺用一道鐵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爺,從那天之後,清河郡諸閥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氣,不復當初的銳厲,所以這些家主們在猶豫,在掙扎,沒有人能夠做出決斷。

    必須要有足夠的信息,才能幫助他們做出決斷。所以他們在等待,等待長安城傳來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國各州郡傳來的消息,他們想知道唐國朝廷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做了,他們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的這麼狠。

    數道尖銳的哨鳴聲,劃破陰晦的天空,撕裂淅瀝的秋雨。傳入酒樓裡,同時也帶來了最確切的消息。

    是的,長安城在殺人,固山郡在殺人,北大營在殺人,青峽後方在殺人。唐國到處都在殺人。

    數千名戰俘被處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數被處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遲處死,就連神殿掌教熊初墨的親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這場秋雨裡死了太多人。

    酒樓裡的人們對此有心理準備,他們沒有忘記當年那場春雨裡,就在唐國和西陵神殿達成和約之前。寧缺帶著羽林軍和魚龍幫幫眾,衝進清河郡會館,殺光了裡面所有人。

    當年死在會館裡的那些人,是他們的兄長,是他們的子女,是他們的親人,他們怎能忘記?

    諸閥家主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陰沉的彷彿要滴出水來。就像是烈陽下的冰雕,渾身透著寒意。

    然而他們依然沒有下令,對長街上那輛馬車進行攻擊。

    不知過了多久,樓間的死寂終於被一道蒼老的聲音打破,如今諸姓裡輩份最高的宋閥家主,看著樓外的秋雨,無力說道:「請貴客登樓。」

    ……

    ……

    沒有戰鬥。沒有殺戮,當褚由賢和陳七走進酒樓,拾階而上,看到檻後那七位家主時。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場景,聽到的是極溫和的問候聲。

    桌上的菜餚早已換了新的,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盤下點著燭火,縱使樓外秋風再冷,也能常保溫暖。

    諸閥家主就像是活過來的雕像,臉上是溫和矜持的笑容,眼眸裡滿是熱情,有人攜起褚由賢的手,分席坐下,開始回憶書院舊時的風景,有人與陳七對揖,然後對飲,開始討論西城銀鉤賭坊哪位女荷官長的最漂亮。

    彷彿回到當年,諸閥在陽州城裡小意而不失尊嚴地招待來自長安城的欽差,彷彿這些年雙方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師沒有覆滅在大澤裡,那些忠於朝廷的官員沒有被他們懸屍在道畔,也彷彿寧缺當年沒有進過清河郡會館,那場春雨沒有下過,今年這場秋雨也是假的。

    寒暄之後便是接風正宴,接的不是秋風,諸閥卻很希望這場宴席迎接的是兩個來打秋風的人。

    這兩人代表的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自然也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不管打什麼,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們的聲音壓的很低,被樓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陣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親至,也不見得能聽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麼?」

    宋閥家主看著褚由賢和陳七,謙卑說道:「無論錢還是礦,哪怕是我這條老命,都是可以談的。」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這個世界也想和他談談,當他在這場秋雨裡殺了這麼多人,向整個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之後,正如他推算的那樣,清河郡非常想談一談。

    人頭已經擺了出來,清河郡諸姓,終究要考慮一下後路的問題,神殿或者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但夾在唐國與神殿之間的他們,戰後還能有幾個人活下來?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難以盡如人意,以往當長安城想談的時候,他們不想談,現在他們想談,就輪到長安城不想談了,至少褚由賢和陳七不想談,他們可以談書院的風景和賭坊裡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談這些。

    因為長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懷抱,而這也是諸閥談話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談。

    見褚由賢和陳七隻對著桌上的佳餚動手,宋閥家主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樣有意義嗎?」

    陳七放下手裡的烏木象牙筷,靜靜看著對方,說道:「您指的是什麼事情?殺人?」

    「能讓十三先生殺的人再多,哪怕數千數萬,終究是有數目的,把那些戰俘和人質殺完了,他還能做什麼呢?」

    宋閥家主以一種自己人的態度,憂慮說道:「他終究不可能一個人毀了這個世界。」

    陳七靜靜看著他,然後環視四周,看著這些身著錦衣,氣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閥家主,忽然笑了起來。

    他覺得就像離開長安城之前,寧缺說的那樣,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殺的人越多,他們便會越溫順,哪怕他們的骨子裡還在燃燒著悲憤的火焰,但他們什麼都不敢做。

    笑意漸漸斂去,陳七的眼神回覆平靜,幽深至極,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讓席上的人們漸生不安。

    陳七想起了寧缺說的那句話,但他沒有說出來,他很直接地問了一句話:「誰想殺我們?」

    宋閥家主毫不猶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陳七和褚由賢坐在桌畔,想著先前那場宴席,想著諸閥提出的條件,對視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些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兩邊倒還是兩邊下注?難道他們不清楚他們根本沒有資格討價還價?居然還敢奢望朝廷承認現在的局勢,只輸稅賦不駐員駐軍?」褚由賢嘲諷說道。

    陳七說道:「諸閥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個萬一的念頭,提前釋些善意,十三先生這番殺人,真是殺寒了不少人的膽,而且這些南邊的傢伙,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總覺得有底氣獲得一些什麼,不然當初怎麼會叛向西陵?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十三先生最終想要什麼。」

    他又想起寧缺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隱藏著的意味是那樣的寒惻。

    褚由賢說道:「不知道王景略那邊的情況。」

    陳七說道:「他已經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輕人談了幾年時間,我想,應該談的不錯才是。」

    酒樓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為寧缺的殺戳沒有任何意義,殊不知在陳七看來,他們這場宴席才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想要談話的對象,從來都不是諸閥家主,而是某些年輕人,他以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褚由賢和陳七再次啟程,他們接受了清河郡諸閥的善意與金銀,卻沒有留下任何話。

    諸閥家主站在岸邊,看著漸漸消失在大澤水霧裡的船影,想起昨日酒樓上陳七的眼神,覺得有些寒冷。

    因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澤浩浩蕩蕩,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於汪洋之中,令人頓生渺小之感。

    褚由賢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乾脆放寬胸臆,欣賞湖景,站在微雨裡提著壺果子酒,學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樣。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壞的一乾二淨,因為湖面上忽然出現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極為巨大,帆影遮天,行於水面竟如同移動的山峰一般,氣勢驚人。

    南晉水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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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0 19:19: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章 和這個世界談話的方式(中)

    褚由賢看著湖面的千艘巨舟,看著這支在大唐水師覆滅後已無敵手的舟師,臉色蒼白。聽著動靜,陳七走出船艙,臉色也變得嚴峻起來。

    他沒有想到,柳亦青殺死南晉小皇帝,劍閣遠遷之後,南晉竟然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重新穩定。對這場戰爭,大唐已經做了極為充分的準備,眼下看來,西陵神殿的反應速度也不稍慢。

    南晉水師裡響起極為雄壯的軍號聲,船隊漸散,湖水拍打著堅實的船舷,發出巨大的聲響。一艘巨船,緩緩駛至褚由賢和陳七前方數百丈外,驚起無數雪般的浪花,驚走數百隻水鳥。

    數百名騎兵牽著駿馬站在甲板上,黑壓壓一片,氣勢威嚴,這些騎兵身著黑甲,甲上繪著金線符文,正是西陵神殿野戰能力最強大的護教騎兵。

    褚由賢很好奇那些戰馬為什麼會不懼風浪,陳七的注意力則是完全落在那些神殿騎兵中間的某個人身上。

    隔著數百丈遠,他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個人的面容,不是他的目力有這般敏銳,而是因為對方想讓他看到。

    那是個身著青衣的小廝,稚嫩的眉眼間寫滿了無法質疑的嬌傲,天真的神情裡滿是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感。

    稚嫩卻嬌傲,天真而殘忍,似乎很不和諧,其實非常和諧,因為稚嫩的本就容易嬌傲,天真的才會殘忍。

    這名青衣小廝站在湖水秋雨天地之間,就是這樣和諧。

    陳七沒有見過此人,但看著對方的形容,感知著這種感覺,便猜到了對方是誰——橫木立人,昊天留給人間最豐厚的那件禮物。

    「我很好奇,寧缺讓你們去西陵神殿,究竟想說些什麼,你們可不可以提前告訴我?」橫木立人看著陳七和褚由賢。很認真的問道。

    褚由賢有些緊張,面對這位西陵神殿最年輕的知命巔峰強者,他覺得自己的生命隨時會消逝。

    陳七卻是神情不變,搖了搖頭。

    橫木立人微微皺眉,有些不悅,巨船四周的湖水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情緒,畏懼地輕輕擺盪起來。

    湖水擺盪的極溫柔。不遠處的一畦秋葦,卻在瞬間碎成無數齏粉,被湖風吹成暴雪,然後被雨水衝入湖水裡。

    褚由賢覺得嗓子很乾,快要冒煙。

    陳七依然神情不變,背在身後的雙手卻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他知道橫木立人很強,卻沒有想到強到這種程度。

    離開長安城的寧缺,能夠戰勝他嗎?

    橫木立人忽然笑了起來,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或者可以用莞爾這個詞來形容。

    他看著對面船上的褚由賢和陳七,微笑說道:「放心吧,我不會殺你們。所以你們不用這麼害怕。」

    明明是在微笑,甚至有些可愛,卻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輕蔑感覺,如天空裡的眼俯瞰著地上的螻蟻。

    陳七不喜歡這種感覺,說道:「人總是都會死的。」

    橫木立人搖頭,說道:「我只是暫時居住在這裡,事情做完之後,便會回到神國。」

    隔著數百丈。陳七要極用力,才能把聲音傳到對面那艘大船上,他的輕言細語,卻像是雷鳴一般在湖上響起。

    湖風拂面,褚由賢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是被這位年輕絕世強者的雷聲所震,而是被嗝應了。

    陳七忽然說道:「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先生說的一句話。」

    聽到寧缺的名字。橫木立人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身體微微前傾,肅然說道:「他要對我說什麼?」

    陳七複述了那句話:「你們會死的。」

    不是你,而是你們。

    哪怕是橫木立人。也沒有資格讓寧缺專門說些什麼,他這句話的對象,包括橫木,包括隆慶,包括何明池,也包括清河郡諸閥的家主們和那片草原上的敵人。

    橫木立人微微皺眉,說道:「人都會死,我不會死。」

    陳七說道:「他說你們會死,你們就一定會死。哪怕你最後逃到神國去,也會死,因為他會追到神國去殺死你。」

    應該死的人,一定會死。

    哪怕你們去神國獲得了永生,哪怕你們去冥界變成了幽魂,我依然會殺死你們,或者不止一遍——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的事情很多,陳七說的這句話,便是其中的一點。

    聽完這句話,橫木立人嘲弄地笑了起來,說道:「他現在連長安城都不敢出,還談什麼神國?」

    ……

    ……

    登岸後,褚由賢餘悸未消,一個勁地埋怨陳七,不該把寧缺那句話說出來,萬一真的激怒了橫木,他們肯定會比那片化雪的葦花下場更慘。

    「他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如此尊貴,當著數萬南晉水師的面說了不殺我們,自然便不會殺我們。」

    陳七說道:「最重要的是,西陵神殿想知道十三先生讓我們帶的話,那麼在知道之前,我們便是安全的。」

    「可是你難道沒有看到那個橫木立人的神情?這種看似天真的傢伙,往往都是變態,真發瘋了怎麼辦?」

    褚由賢嘮叨道。

    陳七卻想著別的事情:「橫木帶著南晉軍隊北上,很快便會接手清河郡事務,那隆慶去哪兒呢?」

    做為曾經的西陵神子,隆慶皇子在道門信徒心目中的地位極高,只是隨著時間流逝,他的光彩早已被寧缺和橫木立人奪走,但陳七知道,在寧缺的心中隆慶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橫木立人,他相信寧缺的判斷絕對不會出錯,這樣一個重要人物忽然銷聲匿跡,並不是件好事。

    褚由賢說道:「天樞處的情報,說那位皇子殿下帶著一隊神殿騎兵去宋國追殺葉蘇去了。」

    陳七說道:「葉蘇帶著數千新教信徒,不可能走的太快,隆慶沒道理現在還沒追到。」

    褚由賢說道:「我更不明白葉蘇神使為什麼不去長安城,偏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宋國。」

    陳七說道:「用十三先生的話來說,葉蘇是能夠真正改變歷史的人,這樣的人哪裡能用常理判斷?」

    二人繼續前行,空中落下的秋雨漸漸凝結成霜。變成了雪,將南晉境內的道路漸漸染成白色。

    當他們抵達西陵神國時,已到了初冬時節,這片往年罕見雪跡的神眷之地,風雪如怒,極為嚴寒——這些年,人間變得越來越寒冷。卻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

    西陵神國的邊境線上,兩名紅袍神官帶著數十名神殿護教騎兵正在等待,人們的臉卻沒有什麼善意,連表情都沒有,帶著淺淺冰霜的眉眼間滿是冷漠與警惕。

    褚由賢和陳七是唐國的使臣,這樣的待遇是應有之義。對方沒有施展神術把他們燒成灰燼,已經讓他們很是滿意。

    行不得數日,到了一片莽莽群山之前,風雪終於停了,山峰青秀嫵媚,遠處的峰巒間隱隱可見一些巍峨莊嚴的建築,應該便是傳說中的西陵神殿。

    褚由賢望著遠處。嘴唇微微張開,沒有說什麼,只是發出一聲感嘆,做為昊天世界裡的一名普通人,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看一看西陵神殿,他雖然是唐人,也有些心神搖撼。

    陳七要冷靜一些。做為魚龍幫的智囊人物,他習慣性地觀察西陵神國的軍事防禦,還有那些騎兵神官的精神狀態,最關心的當然是籠罩著桃山的三座大陣。

    ——他不是修行者,連那道湛然的青光都看不到,自然看不明白那道陣法的恐怖威力,只是想著連書院大先生都沒有辦法破陣而入。難免關心。

    那兩名紅衣神官應該是受到了嚴厲的命令,一路從北行來,竟是沒有與褚由賢和陳七說一句話,衣食起居事宜。也是他們單方面安排,根本沒有徵求過陳七二人的意見。

    這等沉默,自然讓隊伍的氣氛顯得有些壓抑,褚由賢和陳七也不以為意,隨著對方一道沉默,直到車隊來到山前的那座小鎮裡,陳七忽然要求對方停車。

    看著那名紅衣神官的眼光,陳七面無表情說道:「沿途都沒有吃飽,我要去買些東西吃。」

    此處距離桃山不過十餘里,小鎮四周暗中不知隱藏著多少道門強者,紅衣神官覺得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點了點頭。

    陳七和褚由賢離開馬車,在那些護教騎兵的保護或者說看守下,沿著道路向鎮裡走去。

    小鎮真的很小,加上飯時已過,幾家食肆都關著門,他們能夠買到的食物,只是烤紅薯。

    站在那家烤紅薯鋪子前,陳七和褚由賢捧著滾燙的紅薯,小心翼翼地撕著皮,用嘴吹著氣,模樣看著有些好笑可愛,哪裡像兩名承載著天下安危的使者,只像兩個孩子。

    一不注意,陳七手指被紅黃色的薯肉燙著了,他趕緊甩了甩手,又找老闆要了點冷水。當那位老闆把水盆放到他面前時,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笑著道了聲謝。

    手指在清水裡劃過,留下轉瞬即逝的字跡——老闆卻像是沒有看見他的動作,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這個動作看似毫無深意,實際上如果把頭顱和身軀分開,是在……搖頭。

    回到馬車上,陳七想著先前看到的回應,難免有些失望,對於完成任務的信心漸漸消退,搖頭說道:「十三先生說這家紅薯一定要吃,卻不知道好在哪裡。」

    褚由賢這才知道先前他與烤紅薯的男人已經完成了交流,聽著這話又知道事有不順,情緒難免有些低落。

    堅硬的車輪碾壓著青石板,發出咯咯的聲音,四周到處都是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天光落在他們的身上,被那些黑色夾金的盔甲反射,透過車窗,讓他們的眼睛瞇了起來。

    褚由賢和陳七對視,瞇著眼睛,沉默無語。他們來西陵神殿談判,稟承的是寧缺的意志,代表寧缺和這個世界談談,按道理來說,神殿在沒有聽到他們說的話之前,應該不會殺他們,但在清河郡險些發生的戰鬥。說明有人想他們死,而那個人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

    ——寧缺談話的對象不是掌教大人,對掌教大人來說,這或者顯得有些羞辱,但遠不足以讓他妄動殺意。

    如今看來,掌教大人或者可能猜到了一些什麼。

    陳七想著先前烤紅薯男人搖頭的畫面,心情沉重說道:「如果連人都不見到。怎麼傳話?」

    ……

    ……

    西陵神殿沒有安排他們上桃山,而是讓他們住在山前的天諭院寓所裡,這裡離那片著名的桃花坳很近,可惜的是現在已經是冬天,很難看到桃花滿山的美麗畫面。

    褚由賢對此非常遺憾,顯得有些沒心沒肺。陳七知道他是裝的,但也沒什麼辦法,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神殿安排,他們只能不安地等待。

    神殿方面沒有給他們更多不安的時間,第二天清晨,負責談判的大人物,便親自到了天諭院。

    趙南海是南海光明大神官一脈的嫡系傳人。是觀主最強大的助力,這場戰爭之後,光明神殿或者天諭神殿裡的神座,總有一方是留給他的——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大人物,他來與褚由賢和陳七這樣兩個普通人談話,應該算是給足了唐國顏面,也表達了足夠多的誠意。

    但褚由賢和陳七並不這樣認為。臨行前寧缺說的很清楚。現在的昊天道門,說話有力量只有一人,能夠並且願意響應唐國的意願的,也只有一人,如果要談,便只能和這兩個人談。

    「抱歉。」

    褚由賢歉疚之意十足,連連揖手。說道:「不是不想談,實在是沒法談。」

    趙南海久在南海,縱使回歸道門數年,膚色依然黝黑。一身神袍無風輕擺,氣勢懾人,不怒自威。

    「想談的是你們,所以急的也應該是你們。」趙南海並未動怒,頗含深意看了二人一眼,說道:「什麼時候想談,那便再談吧。」

    說完這句話,他帶著十餘名紅衣神官飄然離去,竟是沒有給褚由賢陳七二人說話的機會。

    褚由賢看著消失在山道上的那些人,有些幽怨說道:「連我們想和誰談都不想聽?居然警惕成這樣?」

    接下來的日子裡,褚由賢和陳七被西陵神殿的人們遺忘了,他們整日在天諭院吃飯睡覺看桃花……

    桃山的桃花本來四季不敗,但當年被夫子斬了一遍,又一個當年,被寧缺和桑桑折騰了一遍,早已變得孱弱無比,根本無法撐過寒冷的冬天,被寒冷吹落成泥,無人問津。

    褚由賢和陳七覺得自己就是桃花,沒有人理會,沒有人來探看,他們想見的人見不到,想說的話沒有人聽,這場曾經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場談判,似乎將要無疾而終。

    西陵神殿確實不著急,只要書院無法殺死酒徒和屠夫,道門便在這場戰爭裡處於不敗之地,無論寧缺殺再多人,也改變不了這個鐵一樣的事實,所以急的應該是對方。

    秋雨殺人,寧缺的目的是為了震懾道門和人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行為,同時也是在人間點燃了一把名為憤怒的火。無論西陵還是南晉、金帳王庭還是燕國,那些親人死在他手上的神官將士民眾們,都恨不得生剝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替神殿把戰爭動員做的極好。

    至於時間……隨著時間的流逝,世間的局勢越發對西陵神殿有利,普通凡人或許看不明白,桃山上的人們怎會不明白?

    能看明白這個趨勢的人還有很多,比如荒原上那位雄才大略的金帳單于,他很清楚這個漫長的冬天對於自己和部落裡的勇士來說並不是煎熬,而是美妙的等待,所以渭城北方那座華麗誇張的巨帳裡溢出的酒香一天比一天濃郁,如雲田般的部落帳篷四周被宰殺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

    金帳王庭的人們都很開心,就像當年寧缺回到渭城時看到的那樣,阿打本來也應該很開心,在人們看來,命運忽然轉變的少年沒有任何道理不開心,但他就是不開心。

    阿打出身於草原上一個小部落,在與單于叔父的部落發生的衝突中被擊敗,部落裡很多青壯被編進敢死軍,而他因為年紀小,被王庭一名貴人收成了奴隸,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活不過十六歲,因為活的太艱難。

    幸運的是,春天落了一場雨,當時他在草原上拾牛糞,被淋的很慘,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雨停後他變得很強。

    那是真正的強大,來自仁慈上蒼賜予的強大,摔跤大會上,王庭裡最強壯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對手,就連恐怖的勒布大將,看著他的眼光也有些異樣,而當時單于的眼睛在放光,國師看著天空沉默。

    那天之後,阿打成為了金帳王庭最著名的年輕勇士,成為了國師的記名弟子,成為了單于的親衛,成為了一名先鋒將領。

    王庭與唐國的戰爭時停時歇,雖然不復當初那般慘烈,但邊境的局勢依然嚴峻,夏天的時候,為了爭奪向晚原東南方向的一塊草場,更是暴發了一次極為劇烈的衝突。失去向晚原的唐軍對此志在必得,由鎮北軍強者華穎上將親自領兵,誰能想到,他居然輸了。

    他輸在了阿打的手裡。

    阿打沒有道理不開心,但他就是不開心,因為他那些被編入先鋒軍的部落親人,被唐人俘虜了很多,而就在前些天,他聽說那些親人,都被唐人殺了,全部都被殺了,一個都沒留下來。

    眼看著自己變得如此強大,明年便能夠重建部落,召回所有的親人與玩伴的時候,那些人都死了。

    那些該死的唐人。

    那個叫寧缺的唐人,該死。

    當天夜裡,阿打帶著十餘名親隨騎兵,離開了金帳王庭,穿過荒廢的渭城,向著南方而去,手裡拿著單于的軍令。

    阿打沒有憤怒到喪失理智,他不識字但也並不愚蠢,他沒有瘋狂到想要去長安城殺寧缺,但他要代表單于和自己做些事情。

    唐人殺了他們的人,他們就要殺唐人。

    當阿打來到兩軍對峙的前線時,看到的是滿天風雪,看到的是緊縮防線的唐國軍營,他的眼中露出輕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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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一章 和這個世界談話的方式(下)

  這片草場在渭城西南七十里,和向晚原相比明明在南方卻更低,水草談不上肥沃,唐軍卻願意付出極大代價,頂著風雪駐營於此,保持著隨時出擊的態勢。

  為什麼?因為唐軍現在快要沒有戰馬了,他們必須在明年春天之前,把那片草場搶回來,那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風雪那面,唐營裡到處都是火堆,厚厚的褥子蓋在戰馬的背上,唐軍對這些僅剩的戰馬看的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這只能讓阿打覺得更加輕蔑,他永遠不會同情弱者。

  就像他不會同情那位曾經的手下敗將一樣。

  沒有戰馬的唐軍還是曾經憑鐵騎橫行世間的唐軍嗎?被殺死的男人還是那個曾經強大的名將嗎?

  華穎正在唐營飲酒,打著赤膊的中年悍將,渾身滾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珠,蒼白的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

  夏天的時候,他在戰場上敗給那名少年蠻子,其後傷便一直未曾好過,他違背軍令也要飲酒,是因為只有酒精—只有九江雙蒸裡濃郁的酒精,才能讓他壓制住體內的傷,讓他能夠清醒並且強勢地繼續統領這兩千多名騎兵。

  上次戰爭,唐國與西陵神殿締結和約,付出的最慘重的代價便是把向晚原割讓給了金帳王庭,為此公主殿下李漁向唐國臣民頒文謝罪,親王李沛言更是自系而死。

  失去向晚原,唐國便失去了戰馬最主要的來源,隨後數年,邊境的小規模戰鬥卻始終沒有停止過。

  單于的手段異常毒辣狠厲,他就是要消耗唐軍的戰馬,為此,他不惜讓麾下的騎兵付出兩倍甚至三倍的代價,因為

  王庭的戰馬可以補充,唐軍的戰馬又到哪裡補充去?

  鎮北軍的戰馬數量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未曾停止過的戰鬥·急劇變少,到現在已經進入了絕境。

  身為唐軍名將,華穎一身武道修為強悍異常,在鎮北軍裡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都只在徐遲大將軍之下·當年他麾下的鐵騎便超過萬數,恐怖的重騎兵亦有三千之數,然而現在……

  兩千四百三十二人,配兩千四百三十二匹戰馬,便是兩千四百三十二名騎兵,是他麾下所有的騎兵。

  也可以說是鎮北軍最後的騎兵。

  華穎接受軍令,把所有騎兵帶到這裡·與金帳騎兵大隊從夏天對峙到此時,等於是把所有的希望都砸了進來,因為唐軍需要那片草場·他們要找到希望。

  唐國自然不可能只剩下這些戰馬,然而從南方調馬來沒有意義,因為數量並不足以改變當前的局勢,更令鎮北軍感到不安甚至憤怒的是,朝廷似乎根本沒有這種想法。

  華穎看著酒碗,兩眼裡彷彿有幽火在燃燒,當初是書院決定把向晚原割讓給金帳王庭,也是寧缺承諾由他負責解決戰馬的問題,然而數年時間過去了·唐軍在這片草原上流血犧牲,他和他的將士們被煎熬的有如厲鬼,馬在哪裡?

  「如果你是在騙我們·那麼就算我死在雪地裡,也會回到長安城裡找你問個明白。」

  他端起酒碗,看著南方某處·對寧缺說道。

  就在這時,營外傳來警訊,同時傳來一道厲狠的叫陣聲。風雪之中,那道聲音清晰的狠,蕩向四野。

  華穎收回目光,望向酒碗裡那張臉,那張有些憔悴·不復當年英銳的面容,忽然笑了笑。

  他在親兵服侍下·仔細地穿戴好盔甲,向帳外走去。

  走出帳外,還在營中,他再向營外走去,雪花落在盔甲上,沒有融化,很快便填滿了縫隙。

  唐軍站在各自帳外,沉默地看著自己的主將。

  來到營外,隔著風雪,看著遠處那個蠻族的少年,華穎微澀說道:「將軍肯定會批我一頓。」

  他當然記得那名蠻族少年是誰,夏天時就在這片草場上,他敗在這名不起眼的少年手裡,傷勢綿延至今。

  沒有人知道金帳王庭什麼時候出現了這樣一名強者,如果是敗在凶名昭著的勒布大將手中,華穎大概能夠想通,但他想不通這名少年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這樣強。

  直到傳聞漸漸在草原上流傳開來,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名叫阿打的少年奴隸,就像西陵神殿的橫木立人一樣,都是昊天留給這個人間的禮物,是天賜的強者。

  現在橫木立人在昊天信徒心中,擁有難以想像的地位,而阿打如果不是偏居荒原,名聲想必也不會稍弱。

  知道事實真相後,華穎才明白自己輸的不冤——昊天真的拋棄了唐國,就像千年之前拋棄了荒人那樣——他不會因此心生怯意,但心境終究還是受到了影響。

  他望向遠處風雪深處,在看不到的天邊,那裡有道雄奇的山脈把整片大陸分成兩個部分,那裡是岷山,也是天棄山。

  「被昊天遺棄……很可怕?」

  華穎微微一笑,仲手到空中,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朴刀,手掌裡傳來的微涼觸感,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那名蠻族少年很強,很可怕,他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如果出戰,或者只有死路一條,他沒有出戰的道理。

  兩軍對峙,沒有主將單挑的道理,戰場之上,也從來不相信勇者勝這種說法,他若避戰,沒有人能說什麼。

  但先前出營的路上,他看到了將士們的神情和目光,看到了無盡的疲憊以及最可怕的疲倦,他看到了那些裹著毯子、像病人一樣的老馬,他知道鎮北軍的士氣已經低落到難以復加的程度。

  他若出戰,即便敗了死了,也有好處…···哀兵不見得必勝,但想來能夠多撐些時間,一直撐到戰局變化的那刻來臨。

  所以他握住朴刀,向風雪那頭走去。

  「我要拿你的人頭,替我的部落殉葬。」

  阿打看著華穎,面無表情說道:「而總有一天,我會帶著王庭的勇士殺到你們的長安城裡·把那個人殺死。」

  華穎把盔甲上的雪線拍散,說道:「你或者能殺死我,但我也不準備讓你活著回去,長安城你是看不到了。」

  說這話的時候·這位鎮北軍第二狒者的神情很平靜,他沒有信心戰勝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但有信心換命。

  一個人不怕死的時候,自然不會畏懼天命。

  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緩緩依次合攏,如鐵鑄一般,雪花飄落在上面,沒有融化的跡象·因為他的手就是那樣冷。

  從他的身體,到細長的的刀柄,再到沉重的黝黑刀身·一道極為冷厲的氣息緩緩釋出,然後陡然提升。

  飄舞在空中的雪花,受到這道氣息的干擾,向著四周激射而去,發出嗤嗤的破空之聲,有如利箭一般。

  阿打面無表情抽出腰畔的彎刀,這刀是單于賜給他的寶刀,鋒利至極,就像他此時的眼睛一般明亮。

  就像每場重要的戰鬥之前那樣·少年開始默默地禱告,請求長生天賜予自己力量,幫助他戰勝所有的敵人。

  空中激散的雪花·彷彿聽到他的禱告聲,畏怯地減緩了速度,頹然的無力飄著·原野上的殘雪漸漸融化,露出下面的殘草。

  雪消草現,卻不是生機勃勃,相反卻給人極陰森的感覺。

  阿打看著對面的華穎,明亮如寶石、如刀鋒的眼眸裡,流露出輕蔑而憐憫的神情,然後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向前踏出了一步·便停了下來。

  他覺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對。

  他抬頭望向落雪的天穹,胸臆裡忽然生出無盡悲傷·有些發青的嘴唇微微翕動,如呻吟一般:「長生天啊…···」

  部落當初失敗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悲傷,後來給王庭貴人做牛做馬的時候,來不及悲傷,拾干糞的時候,沒有力氣悲傷,再之後他變成了不起的少年強者,便遠離了悲傷。

  但此時此刻,那股悲傷的情緒是如此的濃郁,瞬間佔據了他的身心,他彷彿看到了下一刻自己的死亡。

  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再望天,望向南方遙遠某處,覺得有人正在看著自己。

  雖然遠隔萬里,聽不到任何聲音,但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個人正在對自己說話,只要自己踏前一步,便會死去。

  阿打猶有稚氣的黝黑臉龐上滿是不甘與憤怒不解,如果那個人真能隔著萬里射死自己,夏天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最令他感到憤怒的是,他感受到了對方毫不掩飾的倨傲,而在這份倨傲之前,長生天都保持著沉默!

  而他開始恐懼!

  風雪裡傳來一聲嘶鳴,不知是哪邊的戰馬,傲意十足。

  阿打望向唐營,握著彎刀,不知是否會踏出那一步。

  南方萬里之外。

  城牆上落雪紛紛,寧缺站在城頭,背倚整座長安,看著遙遠的荒原方向,看著看不到的那片疆場。

  黝黑沉重的鐵弓,擱在他身前的城磚上,驚神陣的陣眼杵,被他緊緊握在手中,他的識感隨之而向四野散去。

  鎮北軍殺死金帳王庭所有的戰俘,這是他的命令,他知道這會給鎮北軍帶去很大的壓力,但他不在乎,因為他和這個世界說話的方式,除了秋雨裡落下的人頭,還有身後這匣鐵箭。

  令人不解的是,即便借助長安城的幫助,他能看的再遠,也不足以看到整個世界,萬里外的荒原,在他的識海裡只是一片灰暗模糊的畫面,只要金帳王庭的強者不愚蠢到把自己點亮,便沒有意義。

  但他依然看著北方,彷彿隨時可以看到那些燈,然後一道鐵箭把對方送進冥界或者神國,或者,點燈的火一直在書院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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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3 19:28:34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1-13 19:31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二章 書院的幽靈

  鐵弓在寧缺身前,弦是鬆的,天下這把巨弓的弦卻已經繃的極緊,如風雪原野裡發生的那幕畫面一樣,處處都在對峙,戰鬥隨時可能發生,誰也不知道世界開始毀滅的那一刻何時到來。
  
  阿打是桑桑選擇的虔誠信徒,是金帳王庭最傑出的少年強者,所以他能感覺到萬里之外長安城牆上寧缺的目光,橫木立人和他的境遇相似甚至猶有過之,卻感受不到,或者是因為寧缺此時沒有看他,又或者是因為此時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多。
  
  神輦在陽州城的大街上緩慢地移動,雍美的神聖樂聲不停響起,清河郡的百姓們跪在街道兩旁,看著神輦的目光格外熾熱,神情格外謙卑——這些熾熱和謙卑或者來自虔誠,或者來自畏懼,無論哪種,都是橫木願意看到的,他也只想看到這些。
  
  隔著神輦的幔紗,看著跪在後方的那七名清河郡諸閥家主,想著先前召見那些人時的談話,橫木的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絲冷冽的笑容,默然想著對待螻蟻,哪裡需要太過操心?
  
  不管你們在想什麼,都不用再想,因為神殿會幫助你們思考,你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執行昊天的意志。
  
  這是先前橫木立人對諸位家主說的唯一的話,然後他漠然地揮揮手,就像驅趕真的螻蟻一般把這些人趕走,在數十名神官和更多西陵護教騎兵的拱衛下,向陽關城外走去。
  
  他帶著浩浩蕩蕩的南晉水師和強大無匹的神殿騎兵,自南而來,有些不穩的清河郡,在他毫不掩飾的輕蔑態度和殺意下,很快便重新穩定下來,那些隱藏在黑暗裡,準備配合唐人行動的年輕人,也在神殿執事們的搜捕下紛紛死去,或者逃亡。
  
  現在他的神輦離開陽州城,自然是向北方而去。
  
  長安城就在那個方向。
  
  崇明也在看著長安城,只不過是不同的方向,從成京城望過去,長安在西方,在太陽落下的地方。
  
  如今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為質長安十載的崇明太子,而是燕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對那座城的感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懷念,沒有感慨,只有無比的厭憎以及……畏懼。
  
  在他身後,數年前被唐軍毀掉的燕國皇宮正在重建,依靠從唐國拿到的戰爭賠款,美崙美奐的宮殿群不停從廢墟裡新生——此時的燕國都城,熱火朝天,欣欣向榮,從官員到民眾都很驕傲。
  
  他卻還在畏懼。
  
  他在長安城裡生活了很多年,他知道唐國是多麼的強大,他知道唐人從來不會忘記仇恨,他知道李漁在想什麼。
  
  他更知道,如果唐國真的緩過勁來,那麼燕國根本無法抵擋對方的鐵騎,身後這片剛剛重建好的宮殿,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變成一片廢墟,而李漁絕對會給他難以忘記的報復。
  
  三年前,唐國重新組建了東北邊軍,將軍府依然設在土陽城,和過去相比,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崇明卻明白,這支新建的東北邊軍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毀掉燕國。
  
  崇明不敢奢望憑藉燕國孱弱的國力便能抵抗唐軍,他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西陵神殿的身上,寄託在自己兄弟的身上。
  
  正因為如此,他不顧國內臣民的反對,堅定地執行著西陵神殿的命令,從自己子民家裡搜刮出最後的糧食,不停輸送到荒原上,送到那些世代為仇的左帳王庭貴族手裡。
  
  只有左帳王庭的騎兵越來越來強大,才能抵抗住更北處的荒人部落,大戰暴發之時,才能援燕抗唐。
  
  崇明本來以為,自己和自己的國家付出了如此多,東帳王庭即便不能在短時間內對唐國形成威脅,至少可以保證燕國擺脫荒人的陰影,然而誰能想到,局勢的發展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為什麼?為什麼數年前荒人部落已經被神殿聯軍打殘了,還能苟延殘喘到現在?甚至還似乎開始慢慢恢復強大?
  
  這個困擾著燕國君臣,也令神殿感到極度警惕的問題,隨著荒原上更多信息的回流,得到了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有個幽靈。
  
  有個幽靈在荒原上飄蕩,身影很嬌小,卻像魔王一般恐怖,無論是漫天的風雪還是噬人的黃沙,都無法阻止那個幽靈。
  
  左帳王庭法力最強橫的大祭司,兩年前慘死在月牙海畔,緊接著又有數名祭司莫名暴斃,到了現在,根本沒有祭司敢走出王庭範圍。
  
  每隔一段時間,草原深處便會傳來騎兵小隊覆滅,或是某位軍中強者變成血肉堆的恐怖消息。
  
  草原上不斷有人死去,包括西陵神殿前去救援的強者,隆慶帶到王庭的那些墮落統領,也無法擺脫那隻幽靈的詛咒。
  
  到了現在,依然沒有活人看到過那隻幽靈的真實面目,但西陵神殿和各國早已確認那個幽靈是誰。
  
  那個幽靈是個魔頭。
  
  雖然她生的像嬌小的少女,但她毫無疑問是世間最恐怖、手段最冷酷的大魔頭,她不憚於殺人,她殺人如割草。
  
  她叫余簾,或者叫林霧。
  
  她是書院三先生,還有一個更著名、更令人聞風喪膽的身份——她便是當代魔宗宗主,修行界最神秘的二十三年蟬。
  
  即便在春風化雨之後,修行界強者迭出,但依然沒有人相信,一名修行者,便能改變一場戰爭的結局。
  
  直到余簾在荒原上開始殺人,直到她用了數年時間殺死了數百名道門強者,人們才漸漸相信,這種事情真的發生了。
  
  這是很令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崇明很心寒,身體也很寒冷,下意識裡緊了緊衣領,收回望向長安城的目光,望向荒原深處,卻發現更冷了些。
  
  有風從荒原來,寒冽至極,裡面卻有極深的血腥味。
  
  荒原極西深處,也在落雪。雪從鉛般的重雲裡擠出,然後落到地面,漸漸覆蓋住那些雜亂的腳印。
  
  有馬蹄也有人的腳印,密密麻麻根本無數看清的腳印,在原野間向著前方蔓延,踏雪的聲音甚至彷彿要撕破雲層。
  
  應懸空寺的徵召,右帳王庭單于下令,所有部落傾其所有,組成由數萬騎兵構成的遠征隊伍,冒著風雪前去支援。
  
  曾經端坐在九霄雲外,極少理會世事的佛宗高人們,現在已經淪落到需要普通信徒幫助的程度,想來不禁有些可悲,然而那數萬名騎兵或者在路上的風雪裡便會死去,誰又來悲憫他們?
  
  雪花有些落在原野的地面上,有些則是落到地面下方,地面之下依然有世界,那裡是陰暗的天坑。
  
  這時候是白天,又有積雪的反光,按道理世界應該是光明的,至少要比別的時候更光明些,然而此時的天坑底部世界,卻比別的時候更加陰晦,如同黑夜一般,畫面很是模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地底世界的原野到處都在燃燒,因為熱泉而經年不凍的青稞田被點燃了,溪流旁的樹林被點燃了,金坑外的水車被點燃了,貴族居住的帳篷被點燃了,遠處般若巨峰下​​面一座不起眼的僧廟,正在熊熊火焰裡逐漸坍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底世界數年前開始的這場農奴起義,終於蔓延了所有部落,再也無法熄滅。
  
  佛國裡處處烽火,這些火帶來熾熱的溫度,焚燬華美的金器,帶來骯髒的黑煙,遮住峰間那些神聖的黃廟。
  
  原野間處處殺聲,這些發自靈魂最深處的吶喊,能夠壓倒那些虔誠的頌經聲,能夠無視那些晨鐘的呼喚。
  
  烽火與殺聲暫時還未能影響到佛祖身軀化成的巨峰,寶山無恙,山間的僧人則已是漸漸冷了心腸,才會命令右帳王庭火速來援。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地底世界裡有隻幽靈,那隻幽靈是道鐵劍的影子,在骯髒與神聖之間穿行,未曾停過。
  
  君陌在戰鬥。
  
  他受過傷,受過很重的傷,但他沒有一刻停止過揮動鐵劍的動作,他不眠不休的戰鬥已經好長時間,已經好幾年。
  
  在撕開這片佛光,帶領人們離開地獄之前,他不會停止。
  
  宋國都城鄰著海,時已初冬,依然相對溫暖,雪花從天空落下,被海風吹的輕顫數下便會融化,很難引起人們的注意。
  
  就像廣場前方那名正在傳道的男人一樣,他穿著很普通的神袍,拿著一卷西陵教典,和普通的神官沒有任何區別。
  
  只是他傳道的內容,與西陵神殿的神官明顯有些不同。
  
  葉蘇看著黑壓壓的信徒們,說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所以我們需要……贖罪?」
  
  「如果要贖罪,究竟應該寄希望在神國,還是自身?偉大的昊天,自然會響應我們的呼喚,但你我又曾做過什麼?」
  
  「不要說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不要改變世界更是難以想像的,這個世界就是由無數個我自己組成的,那麼只要我們能夠改變自己,其實也就是改變這個世界,而且是最根本的改變。 」
  
  「我們正看到一個人改變一場戰爭,看到一個人改變數萬年的不義,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改變世界,改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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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三章 書院的當然

  宋國都城廣場週遭的街巷一片死寂,偶爾能夠聽到幾聲粗重的喘息,那不是人類的喘息,而是戰馬的鼻息。
  
  某人傳道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因為距離的緣故,顯得有些飄忽,彷彿來自上蒼,聽不到完整的意思,只隱約能捕捉到女人、石頭、罪過、炊餅、鹽巴這些有些古怪的詞語,很快便被戰馬的鼻息噴散,融入寒冬的空氣裡,再也尋不到任何痕跡。
  
  真的沒有痕跡嗎?自然不是,聲音進入人們的耳中,會在心上留下痕跡,隱藏在廣場四周街巷裡的西陵神殿神官執事,還有那些執著鋒利兵器的宋國騎兵,臉上的神情有些異樣。
  
  呼吸聲漸漸加重,來自數百匹待命的戰馬,來自數千名隨時準備出擊的神官執事和士兵,在幽靜的街巷裡漸漸匯聚成雷。
  
  在西陵神殿的計劃裡,稍後這些全副武裝的人們便會衝出街巷,衝向那片靜寧的廣場,用手裡的兵器將那些孽賊殺死,把那個故弄玄虛的傳道者砍成碎片,掀起新教覆滅的第一個大高潮。
  
  只是……那些臉色鐵青的神官、那些臉色漠然的執事、那些臉色蒼白的宋國騎兵們,其實都有些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願意繼續聽那名瀆神者傳道。為什麼聽那人傳道時,那些新教的信徒們站著或是坐著,難道他們不應該跪著嗎?
  
  為什麼?
  
  道殿終於傳來了動手的命令,隨著沉重的城門關閉聲響起,宋國都城變成了一座死城,誰都無法離開,那些膽敢無視神殿禁令改信或者支持哪怕只是同情新教的民眾,都將被逮捕,至於那些新教的傳播者,那幾名瀆神者,自然會被馬上殺死。
  
  從海岸線拂來的風也漸漸寒了,吹不動雪花街道上的雪也不再融化,漸漸積起,隨著整齊而恐怖的腳步聲,城市漸漸變成一片潔淨又肅殺的白色,所有人都知道,稍後這些白雪便會被血染紅。
  
  鐵槍撞擊著盔甲,戰馬急促的呼吸,騎士冷漠的眼眸,空氣裡清楚的金屬味道漸漸變成血腥的味道,廣場四周響起無數震驚而恐懼的呼喊人們知道神殿一定不會允許新教就這樣傳播下去,但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場信仰之爭一開始就顯得這般鐵血。
  
  同情新教的信徒們,被西陵神殿的執事們帶領騎兵強行向某個角落驅趕,蹄聲亂如驟雨,到處都能聽到鐵棒敲打在血肉之軀上的聲音,到處都能聽到民眾慘號的聲音,自然最多的還是哭聲。
  
  恐懼而絕望的哭聲。
  
  鮮血在人群裡拋灑,冷厲的喝斥聲不停響起,鐵槍和刀鋒的亮光不停響起然後有更亮的光響起,那是劍光。
  
  人群裡,二十餘名南晉劍閣弟子同時拔劍繼承自柳白和柳亦青的劍,以一往無前之勢斬破那些降臨到人間的憤怒上。
  
  神殿的怒火隨之稍斂,然而隨著騎兵的不停湧入,以及更多道門強者加入戰鬥,場面變得越來越混亂。
  
  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領著自己的部屬,突破了劍閣弟子的攔截向著廣場深處突進,他們的眼中沒有那些哭喊著四處躲避的新教信徒,只有平台上那個神情平靜的男人只要能夠殺死那名瀆神者,這些新教信徒誰還會繼續相信那些荒謬而邪惡的論說?
  
  看著場間不停流血的民眾看著抱著孩子哭泣的母親,看著白髮蒼蒼滿臉恐懼的老者,葉蘇眼中流露出極深沉的哀慟,然而很奇怪的是,看著那些向自己殺來的神殿騎兵,他同樣憐憫哀慟。
  
  陳皮皮走到台上,準備帶著師兄離開這裡,離開南晉後的逃亡旅程中,這樣的事情他們已經經歷了很多次。
  
  「今天,好像真的是最後一天了。」
  
  葉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著收拾行李,然後抬頭望向不停飄落雪花的天空,說道:「只是,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逃亡旅途裡,曾經不知愁的少年心性和身上的肉一道漸漸消失,陳皮皮說道:「沒到最後,就不是最後。」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嚴肅,他的眉眼間寫滿了疲憊,疲憊的深處卻是毫不猶豫的堅定,只有這句話才表明他依然還是當初的陳皮皮,他相信正確的,並且願意為之而努力,最重要也最令寧缺這樣的夥伴敬佩的是,面對再絕望的局面,他依然樂天。
  
  「不一樣了。」
  
  葉蘇不再看天,望向廣場四周越來越多的騎兵,還有那些境界強橫的道門強者,平靜說道:「今天陣勢太大。」
  
  「就憑這些人,還攔不住我們離開。」
  
  陳皮皮走到他身前,看著那幾名越來越近的騎兵統領,還有那些殺意盈天的神殿騎兵,說道:「他們馬上就要死了。」
  
  數年前,他曾經身受重傷,雪山氣海被桑桑鎖死,已經是個廢人,根本不是今日場間任何一名神殿強者的對手。
  
  但他說的很平靜,很理所當然。
  
  當然,就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然而就在說出這句話後,他神情微變,因為他看到人群漸分,一位少女正緩步向木台走來——南海少女小漁,他曾經的未婚妻。
  
  曾經驕傲而強大的南海少女,如今依然強大,但驕傲已經完全沉進她的骨子裡,她穿著神袍,氣息沉靜而冷冽。
  
  她是知命境的強者,那些劍閣弟子根本無法讓她的腳步停下,再堅硬的劍,遇到她的雙手,都會變成廢鐵。
  
  走到二十丈外,南海少女停下腳步,靜靜看著那三名神殿騎兵統領帶著不可阻擋的神殿騎兵向前突進。
  
  她看著葉蘇,眼神很複雜,有些佩服,有些畏懼,有些厭憎有些輕蔑,她知道這位道門歷史上最傑出的叛徒之一,馬上就要死了。
  
  她望向陳皮皮,眼神非常複雜,卻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一名騎兵統領縱馬來到台前,勢若奔雷刀鋒破空而落,刀身上的符線驟然明亮,挾起無盡天地元氣斬落。
  
  如果還是當年,那兩名男人都可以很輕鬆地接下這一刀,甚至大概會無視這一刀,葉蘇和陳皮皮是二十年裡道門最響亮的名字,無論葉紅魚還是隆慶,都沒有資格與他們相提並論。
  
  這兩個男人是道門真正的天才,而現在他們已經叛出道門,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昊天奪走了他們所有的修為。
  
  那名騎兵統領就是這樣想的,他擁有洞玄上境的修為,得刀上符意相助,這一刀已經有了知命境的威力,殺兩個廢人如何殺不得?
  
  便在這時,一根鐵棒從天外飛來,就像是一座小山。
  
  騎兵統領的刀便撞在了這座小山上,戰馬根本無法停下,於是接著他的身體也撞到了這座小山上。
  
  那座山是鐵鑄的,撞不動,任何試圖去撞的人,都會變成粉末,騎兵統領的刀變成了粉末,他的人變成了粉末,他座下的戰馬也變成了粉末,帶著金屬光澤的粉末和血紅色的肉粉,在廣場上轟的一聲散開,混在一起開始散發一股詭異的光澤。
  
  嘈雜而混亂的戰場,在這一刻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正向著平台衝鋒的神殿騎兵,拚命地拉動韁繩,那些正在廝殺的執事,愕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望向聲音起處。
  
  煙塵漸斂雪復落,不管是什麼粉,落在地上與積雪一混,便看不到最初,視線變得清明,一道嬌小的身影出現。
  
  獸皮在寒風裡微微顫抖,就像她頰畔那幾縷細細的髮絲,她從地上抽出鐵棍,望向前方的南海少女。
  
  「唐小棠!」
  
  小漁看著那道身影說道,唇齒間彷彿有火焰在幽冥裡燃燒,然後她望向陳皮皮,眼神很深,滿是悲傷與憤怒。
  
  唐小棠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你再敢這麼看著他,那麼我一定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小漁聲音極為寒冷:「憑什麼?」
  
  唐小棠說道:「幾年前在桃山就說過,他是我的男人。」
  
  她說的很理所當然,就像陳皮皮先前那般理所當然。
  
  當然,這依然還是書院的理所當然。
  
  他雖然出身道門,擁有最尊貴和天才的血統,她雖然出身魔宗,擁有最邪惡和霸道的血統,但終究他和她都是書院的人。
  
  廣場上一片死寂,只有傷者的呻吟和死者同伴的哭泣聲。
  
  看著站在一起的陳皮皮和唐小棠,南海少女漸漸平靜下來,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自嘲神情。
  
  「一起赴死的道理在哪裡?觀主還在桃山上等你。」
  
  她問陳皮皮。
  
  陳皮皮很認真地解釋道:「寧缺曾經說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是金風,她是玉露。」
  
  小漁微微一怔,有些淒傷說道:「果然好詩。」
  
  陳皮皮看著她微笑說道:「其實……寧缺接下來的說法,更符合我的追求,他說要的就是長長久久,要天長地久。」
  
  「所以?」
  
  「所以今天不能是我們的最後一天。」
  
  「你應該清楚,這是誰的意志。」
  
  「我父親?我不認為他的意志就一定會得到執行。」
  
  「這是昊天的世界,觀主執行的是昊天的意志,沒有人能改變。」
  
  「我是他兒子,師兄是他的弟子,我們或者真的沒有能力改變他……但我想,這個世界有人能阻止他。」
  
  「誰?」
  
  「寧缺。」
  
  陳皮皮很認真地說道:「那個傢伙,就連昊天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說我父親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遠在長安,他不敢出城,便改變不了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情。」
  
  小漁靜靜看著他,然後舉起自己的右手,神袍的廣袖緩緩垂落,露出她光滑白皙的手臂,有些好看。
  
  唐小棠看著陳皮皮說道:「不准看。」
  
  陳皮皮瞪圓雙眼說道:「我只是有些震驚,她家的人不是一直都挺黑嗎?怎麼現在變這麼白了?」
  
  不應該說笑話的場合說笑話,那是因為緊張。
  
  小漁舉起右臂,西陵神殿騎兵再次準備發起攻勢。
  
  陳皮皮說相信寧缺能夠改變這一切,其實並不是真的相信,只是習慣性的吹牛,兼替自己朋友抬面子。
  
  他望向葉蘇,確認了一個事實。
  
  「師兄,看來你真的得道了。」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能夠預知未來。」
  
  「嗯?」
  
  「你剛才說……這是最後一天。」
  
  葉蘇微笑說道:「這是我的最後一天。」
  
  陳皮皮說道:「那也必然是我的。」
  
  只看場間局勢,唐小棠不會懼怕少女小漁,劍閣弟子們的劍光依然淒厲絕然,應該能夠保護他們撤離。
  
  但兄弟二人知道,真的是最後了。
  
  因為今次是觀主的意志。
  
  那個男人是他最尊敬的老師,是他的父親,他們很清楚,那個男人是怎樣的強大,怎樣的可怕,哪怕對方像他們兄弟二人一樣,如今也是雪山氣海俱毀的廢人,但動念間,亦能顛覆天地。
  
  除了面對夫子,觀主永遠不會出錯,今天出現在宋國的絕對不是只有這些,肯定還有人準備做最後的收割。
  
  氣氛先是壓抑,然後隨著陳皮皮的沉默,和那些傷者的呻吟聲,漸漸變得陰森恐怖起來,雪落之勢都變緩了些許。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葉蘇看著場間那些神情惘然痛苦的信徒,緩聲說道:「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隨著這句話,雪落驟疾,宋國都城上空的雪雲卻裂開了一道縫隙,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層金邊。
  
  場間的新教信徒,看著這幕畫面,震驚無語,然後紛紛跪倒。
  
  「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隔著數座不起眼的建築,有個小院,隆慶皇子站在院中,負著雙手,聽著牆外傳來的聲音,若有所思。
  
  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堆著數十垛乾柴,這些乾柴很乾,給人很聖潔的感覺,沒有一片雪敢落在上面。
  
  這些柴垛燃起的火焰,應該會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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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1-18 19:39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四章 上帝死了,那麼昊天呢?

    人間的局勢異常緊張,在唐國的邊境線上,在宋國的都城內,在幽暗的天坑底,到處都在對峙,戰爭一觸即發,有些地方已經發生,有些地方則是根本就沒有停止過。

    世間的民眾們,他們把最末的希望寄托在唐國派出的使臣身上,希望他們能夠與西陵神殿達成親的和議。

    那兩名使臣只是普通人,不懂修行,更不可能是什麼知命境的強者,但在此時此刻,他們卻是世間最重要的人。

    熱愛和平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恐懼戰爭的人,還有一種人只是擔心打不贏,所以暫時熱愛和平,褚由賢和陳七自然就是這種人,他們不知道自己二人已經身負天下重負,但他們的想法與天下其實相同,他們也很想與西陵神殿達成和約。

    然而問題在於,他們想要見到、也必須見到的兩個人,根本沒有辦法見到,更令他們感到身心俱寒的是,如果那兩個人有心相見,即便現在是在西陵神殿,也一定能夠相見,如今相見不能,似乎代表著某種不好的徵兆,難道沒有人想知道寧缺準備說些什麼?

    求不得是所有焦慮的來源,褚由賢和陳七非常焦慮,他們在天諭院裏沈默思考,卻始終想不到完成任務的方法。

    今日前來天諭院與他們見面的是一名身著褐袍的普通神官,看服色和排場,這名神官在桃山上的地位明顯非常低下事實上這些天,神殿方面的態度越來越冷淡。褚由賢和陳七拒絕與趙南海談話之後,與他們對談的神官級別便越來越低。

    「我這個小人物,自然不是二位使臣想要見到的對象。」那名褐衣神官看著二人說道:「那麼你們到底想要見誰呢?」

    從這句問話來看,西陵神殿方面的耐心越來越少,或者說好奇心越來越少,竟有了撕掉窗戶紙的意思。

    到了此時,遮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不如真的嘗試下,雖然那或者是徒勞的褚由賢想了想,望向那名褐衣神官。神情十分認真地說道:「我們十分想見葉紅魚。」

    那位褐衣神官不覺意外。微笑說道:「為何?」

    在清河郡曾經險遭暗殺,褚由賢和陳七便已經猜到對方猜到了些什麼,那麼這時候自然也不會意外於對方的不意外。

    「道門無信,我們……準確來說。十三先生只相信裁決神座。」

    「好吧。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褐衣神官平靜說道:「我會把你們的想法匯報上去。至於會不會做安排,那便不是我所負責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後,神殿方面的人便退出了天諭院。正如這句話一樣。褚由賢和陳七再次被很不負責任地遺忘,直到暮時。

    站在天諭院前的石階上,看著上方山坳裏彫落的桃花,想像著隱藏在山道和桃叢裏的那三座大陣,陳七說道:「就算神殿能夠抵抗住我大軍,大陣外的所有人也都會被大先生殺死。」

    褚由賢說道:「所以神殿的反應讓你有些不解?」

    「不,我不解的是書院的態度。」陳七搖頭說道:「寧缺為什麼急著要與道門談判?他究竟在害怕什麼?」

    夕陽漸沈,暮色如血,二人沈默不語,心情有些沈重,便在這時,他們終於等到了神殿的答覆,那是一句恭喜。

    明天清晨,掌教大人會親自召見他們,神殿為了此次談判安排了一場極為盛大的儀式,他們十分想見的裁決神座,其時也會在場。

    參加完晚宴後,褚由賢和陳七回到房間,相看無言,正如先前在暮色裏看桃花時那樣,因為他們的心情依然沈重。

    明日神殿裏會有掌教大人,會有數千神官執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們怎麼與葉紅魚私下交談?

    「或者,不一定要私下交談。」陳七忽然說道。

    褚由賢有些不理解,問道:「什麼意思?」

    陳七沈默片刻,然後說道:「我們只負責把寧缺的話說給她聽,無論什麼場合,只要她聽到就行。」

    聽著這話,褚由賢沈默了更長一段時間,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喃喃自言自語說道:「相見爭如不見。」

    在千萬人前相見,還要說出那番話,那麼便是覓死。

    他抬起頭來,看著陳七嘆息說道:「你真夠狠的。」

    寧缺選擇他二人來神殿傳話,取的是陳七的謀劃,褚由賢的行事無忌,此時看來,陳七或者更擅長狠辣的手段。

    正如褚由賢說的那樣,他對人對己都極狠。

    陳七說道:「千萬人都聽到那段話,效果或者更好。」

    褚由賢的情緒有些覆雜,眼看著自己在尋死覓活的道路上狂奔,有誰心情能好起來,只是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他便已經有了這方面的自覺,所以臉色雖然蒼白些,還算鎮定。

    「既然說了那番話便要死,或者我們應該先試試能不能見到那人。」

    褚由賢走到窗邊,看著桃山腰那道如刀斧劈出來的崖坪,看著夜色籠罩著的幾間不起眼的小石屋說道。

    陳七走到他身旁,皺眉說道:「很難走到那裏。」

    褚由賢看了他一眼,幽怨說道:「比死還難?」

    一夜無話,各自沈默壓抑,對過往做告別,於是清晨醒來時,二人精神都不是太好,尤其褚由賢頂著兩個極深的黑眼圈,看著頗為喜感,又透著股喪氣的味道。

    「是喜喪。」褚由賢自我安慰道。

    在神殿執事的引領下,二人離開天諭院,順著石階向桃山上走去,青翠的山坡上落著桃花。積著前些天落下的雪,看著很是清凈美麗,青石階被露水打濕,顏色顯得有些深,在香雪裏愈發醒目。

    沒有走多長時間,峰頂那座白色的神殿便撞進了他們的眼眸,晨光灑落在彼處,聖潔光明,自有神聖氣息播散。

    褚由賢和陳七對視一眼,忽然一轉身體。向著崖坪上某處跑去!

    靴底踩著堅硬的石階。呼吸急促地像是山風,他們根本沒有理會神殿執事驚慌的呼喊,完全無視那些追過來的神殿騎兵,甩著胳膊。張著嘴巴。向著崖坪深處拚命地奔跑。

    真的是一路狂奔。燃燒生命的狂奔,已經做好去死的準備的兩個人,在這個清晨迸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就像是兩隻奪路而逃的兔子,在草叢間穿行,嗖嗖的連身影都變得模糊起來。

    神殿方面的反應有些慢,直到他們跑到了崖坪中段,執事和騎兵才追到,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趙南海從桃山峰頂飄然而至,看著崖坪上那兩道身影,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情卻有些怪異。

    如果崖坪盡頭石屋裏的那人不想見,那麼這兩名唐人不要用燃燒生命,就算真的燃燒起來,也不可能跑到這裏。

    他為什麼想見?

    ……

    ……

    跑到崖坪盡頭那幾間石屋前,褚由賢和陳七氣喘籲籲,扶著腰,險些直不起身來,覺得肺彷彿快要炸開。

    神殿方面或者是因為畏怯,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沒有派人追到這裏,這其實是他們事先推算的結果,所以並不意外。

    石屋裏的那人果然願意見自己,因為即便是他,也很想知道寧缺要說些什麼,褚由賢擦著額上的汗,有些得意地想著。

    一聲輕響,石屋的門被推開,一名中年道人從裏面走了出來。

    中年道人穿著身普通道袍,形容也極普通,無論形容還是氣息,都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地方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名道人都不應該、也不可能是普通人,但他偏偏普通了一輩子,這很不普通。

    褚由賢知道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他的神情依然恭順到了極點,整理衣著的雙手甚至恰到好處的有些微微顫抖。

    中年道人看著他刻意的做派,溫和微笑說道:「非要過來見見,你們想說些什麼,或者說想做些什麼呢?」

    褚由賢想做些什麼?

    他對著中年道人,更是對著石屋裏那人,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謙卑說道:「褚由賢想跪請天師聽一個故事。」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似是沒有想到他跪的如此自然,如此決絕,如此不像個唐人,竟是沒有給自己阻止的機會。

    褚由賢神情平靜,跪的理所當然,寧缺選擇他二人來道門談判,取的是陳七的謀與勇,至於他,取的便是無底線。

    中年道人微笑問道:「什麼故事?」

    既然褚由賢和陳七能夠來到石屋前,便代表著得到了允許,石屋裏的人想聽聽,不管是故事還是寓言。

    褚由賢恭敬說道:「那個故事發生在一個和我們世界很相似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上,有一個和道門很相似的宗教,那個宗教的神被稱為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

    ……

    晨光漸移,時間隨之而移,褚由賢的嘴變得越來越幹,聲音變得越來越沙啞,終於把那個漫長的故事簡要地講述了一遍。

    中年道人靜靜看著他,然後又回頭看了石屋一眼,最終望向崖坪外的天空與流雲,說道:「果然是個很長的故事。」

    基督教的前世今生,新教的崛起,歷史的重述再如何簡約,也必然漫長,把兩千年的歷史,濃縮在一個故事裏,在故事的結尾回頭望去,當初那些血腥的宗教戰爭,確實有些可笑。

    褚由賢恭敬地低著頭。

    中年道人想著那個故事的起承轉合,那些王室與教徒之間的合作爭執,那些利益的分配,越來越覺得這個故事很精彩。

    「聽聞十三先生當年給昊天講過很多故事,不知道這個故事他有沒有講過,不過至少證明了他是個很擅長講故事的人。」

    中年道人說道,他自然清楚,這是寧缺講的故事。然後他向旁讓開,石屋的門便直接出現在褚由賢和陳七的身前。

    這個故事只是談話的開端,寧缺用如此宏大的一個故事來做引子,便是他,也開始好奇他最終想說些什麼。

    看著石屋緊閉的門,褚由賢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陳七也變得呼吸急促起來。屋裏那人,對於世間的昊天信徒們來說,擁有太不一樣的地位與意味,即便是他們,也有些承受不住。

    中年道人說道:「想說什麼,便開始說吧。」

    褚由賢神態更加謙恭,額頭彷彿要壓進崖坪的地面裏去,然而接下來,他顫聲說出的這句話,卻是那樣的大逆不道。

    「上帝死了,昊天也會死的。」

    「所以,請觀主還是多想想人間的事情。」


   (宗教改革的故事,無論是寧缺講的,還是葉蘇在做的,如果要細寫,那必然是數萬字搞不定的,所以只能從簡,大家自我催眠已經看到那個故事就好,實在想看,那就看些相關書籍亦足夠,將夜不是宗教小說,總要讓開道路,另外,將夜後面的故事,我必然是要靠精氣神強突,因為精神氣質對結尾最重要,現在身體精神都不好,那就越發要硬幹,狹路相逢,拿刀子的才能必勝!那麼辭句結構組織之類的,我會理會的少些,因為思慮過密,真的會影響氣質,哪怕是像我這麼有氣質的人,也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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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五章 他和她的談話

    上帝死了。

    昊天也會死的。

    前一句話,曾經在某個世界裡如雷一般響起,震碎了黑暗的天穹,驚醒了無數矇昧的人。後一句話,出現在這個世界裡,本來也應該產生相似的效果,只是有些遺憾的是,當它第一次出現時只有四個人聽到,能夠稍減遺憾的是,石屋裡的那個人聽到了。

    褚由賢講述的故事,是寧缺的故事,他連這個故事要講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是按照寧缺的交待,非常認真地、以遠超書院學習態度的認真背了下來,連一個字都沒有遺漏。

    聽完這個故事後,中年道人有所感慨,聽到最後這兩句話,中年道人的神情終於發生了變化,然而石屋始終安靜。

    褚由賢對於這種局面早有準備,他強行壓抑住心頭的不安,完全不去管對方的反應,低著頭繼續複述寧缺的話——那些是寧缺想對這個世界說的話,想對石屋裡那人說的話。

    「一起毀滅,不如一起進步,世間沒有永恆不變,在昊天出現之前,世間本就沒有昊天,那麼為什麼不能沒有昊天?」

    「有昊天之前,先有道門,道門想要守護這個世界,於是才有了昊天,那麼書院和道門本來就應該是同道中人。」

    褚由賢低著頭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隱約懂得這句話的意思,覺得寧缺的同道中人四字實在是太過無恥,做為複述者,他自然很難像先前那般理所當然,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砸在石屋前的地面上。因為距離太近,沒能濺出花朵。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生死相見?千年以降,道門自然以觀主最強,然而昊天當死。道門總要選擇新的道路,如此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非觀主這等大智慧之人無以主持。即便您有所保留,為何不能再多看兩年?葉蘇是您的學生,他若成聖,您便是聖師。陳皮皮是您的兒子,他若成聖,您便是聖父,道門走上嶄新的道路,您便是聖師聖父聖主,三聖一體。有何不可?」

    崖坪上很是安靜,除了山風便只有褚由賢的聲音,石屋裡的人沒有做出贊成或者反對,只是靜靜聽著。

    褚由賢的聲音越來越小,說的卻是越來越順,近乎於嘮叨一般碎碎唸著,最後竟下意識裡加了一句自己的話。

    「一個是您最成器的學生。一個是親生兒子,道門……其實不就是您家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談?」

    說完這句話,褚由賢才發現自己說多了,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汗水卻驟然間斂去,覺得崖間的風有些冷。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還活著,不由好生慶幸,決定稍後如果還能去神殿。那麼自己一定閉緊嘴,一個字都不說,都讓陳七去說。

    聽完褚由賢轉述的寧缺的話,石屋依舊安靜,中年道人揮了揮手。示意褚由賢和陳七離開崖坪,二人已經完成了任務,哪裡還敢多停留,向著山道方向退去,依然如不安的兔子。

    吱呀一聲,石屋的門再次開啟,一個式樣普通的輪椅從裡面緩緩駛出,椅上坐著位老人,老人身上覆著件灰色的毯子。

    椅中的人活了一千多年,按照時間來計算,他早已垂垂老矣,但事實上他仙蹤偶現人間時,從不會讓人覺得蒼老,直到長安城一戰,直到他被昊天封死雪山氣海,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他鬢現花白,眉眼漸柔漸善。

    但不管他如何蒼老,就算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只要他還活著,他便能把道門緊緊握在手中,他便是書院最恐怖的對手。

    在寧缺眼裡,觀主要遠遠比酒徒和屠夫更重要,不是因為此人曾經展現過的那些難以想像的大神通,而是因為他是觀主。

    這千年的人間,是夫子的人間,是夫子的千年,但觀主一直都在,只是這個事實本身,就證明了很多事情。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到了崖畔。

    觀主靜靜看著崖外的流雲,看著青山間的殘雪,緩聲說道:「寧缺自困長安半年,在很多人看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上次自囚的重複,但其實他一直在思考,這就是他做的事。」

    是的,寧缺一直在思考。

    他在思考怎樣解決人間的事情,從而解決神國的事情,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要解決人間的事情,便需要說服觀主。

    不是戰勝、也不是殺死觀主,而是說服——他認為觀主有被說服的可能,因為觀主不是酒徒、屠夫,不是被存在這個執念折磨成腐朽的怪物,在他看來,觀主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是一個有極高級審美的人,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換個說法,他認為觀主是一個和老師很像的人,這是極大的讚美。

    通過夫子的教誨,與桑桑一道在佛祖的棋盤裡生活了無數年,寧缺對於信仰的認識要比當年深刻了很多,他知曉了道門的來歷,也知曉了昊天的來歷,於是他很確信,觀主絕對不是世間那些看見神輝便痛哭流涕的愚婦,觀主的虔誠不在昊天,而在他堅守的理念。

    那個理念便是道門從古至今最大的秘密。

    以昊天守世界,世界才是根本,是道門想要守護的對象。

    無論開創道門的那位賭徒,還是如今統治道門的觀主,在他們的心裡,昊天並沒有先天的神聖性。

    所以寧缺費盡心思,也要告訴觀主那個故事以及最後那兩句話。

    他知道觀主不需要自己來點醒,但他想提醒對方。

    上帝死了,昊天也可以死。

    那個世界有新教,道門也可以走上新的道路。

    舊世界揮手告別,新世界閃亮登場,只要道門主動迎接這個趨勢,那麼便依然可以在新世界裡擁有自己的位置。

    道門依然可以守護這個世界。只是換個方式。

    寧缺要提醒他,這個世界本身要比昊天重要的多。

    這不僅僅是書院的看法,也是道門最本質的理念。

    那麼書院和道門為什麼不能同道?

    寧缺選擇觀主來做對話的對象,是因為他知道觀主能夠聽懂,他知道觀主擁有足夠的智慧。觀主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

    只有真正了不起的人,才能做出如此了不起的決斷。

    「夫子是個了不起的人,能夠教出這樣的學生。」

    觀主平靜說道:「寧缺能看透道門的根本,能看到我的理念,他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中年道人動容,因為在這句話裡。觀主對寧缺的評價極高,更因為觀主隱隱承認了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觀主看著崖外,沉默了很長時間。

    中年道人落在輪椅上的手微微顫抖,即便是他,在此時也感受到了無窮無盡的緊張,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必然會改變整個人間甚至是昊天神國的命運。

    崖外有很多雲,白色的雲絮到處漂著,就像水上的浪花,來去看似隨心,其實都在被風塑形,被大地吸引。

    觀主看著那些雲,平靜說道:「只可惜……他還看不明白他自己。」

    ……

    ……

    褚由賢也不明白。雖然他是講故事的人。但和鸚鵡沒有任何區別,他不知道上帝是誰,十字軍是什麼東西,那個宗教和道門有什麼關係,寧缺想對觀主說的是什麼,昊天怎麼可能會死呢?

    離開崖坪,趙南海和數十名神殿騎兵正在那處等著他們,場面有些緊張,褚由賢卻不害怕,指著那幾間小石屋說道:「我能到那裡。那便沒有錯,我能活著回來,你便不能殺我。」

    趙南海看著那間小石屋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做。帶著褚由賢和陳七向峰頂前進。

    桃山峰頂那座白色道殿是西陵神殿的正殿,是昊天道門在人間最頂峰的建築,也正是今日雙方談判的場所。

    神殿地麵舖著極光滑的石磚,如銅鏡一般,反映著四處透來的天光,又像是黃金鋪就,殿內的空間極大,石壁上鐫刻著宗教意味濃郁的壁畫,到處都鑲嵌著寶石,彷彿彙集了整個世界的財富,於是也彷彿有了整個世界的重要,異常莊嚴神聖。

    數千名神官執事,沉默地站在神殿裡,排著整齊的隊列,沒有人說話,聽不到任何聲音,就像一片沉默的海洋。

    褚由賢和陳七在人群裡行走,彷彿分海前行,總覺得靜寂的人群裡隱藏著令人心悸的風暴。

    走了很長時間,他們終於走到神殿最深處高台之前,台上懸著如瀑布般的光幕,幕上映著一尊極為高大、有如天神般的身影,那身影發出的聲音彷彿雷霆,擁有令人恐懼的神威。

    那道高大的身影曾經與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並稱為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然而隨著那場大戰裡,他被余簾重傷,他再也無法保持當年的形象,光明祭時被寧缺一箭射的無比狼狽,更是讓他在世間昊天信徒心中的地位,下降的極為嚴重。

    但他畢竟是西陵神殿的掌教大人,是修行境界逾過五境、成功抵達天啟境的絕世強者,是觀主認可的道門之主。

    褚由賢和陳七對那道高大身影保持著足夠的尊敬,無論行禮還是參拜都一絲不苟,挑不出任何毛病。不過說實話,就連最遲鈍的神官都看得出來,他們兩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光幕後的掌教大人身上,而是在高台下方那座不起眼的椅子上。

    那把椅子不是整塊南海墨玉刻成的奇寶,但因為那名女子靜靜坐在椅中,於是這把普通椅子便變成了墨玉神座。

    她閉著眼睛坐在那裡,身周的世界便被坐成了一片血色的海洋,因為她穿著血色的神袍,她擁有世間最美麗最冷酷的容顏,她是不可侵犯的裁決神座,她是道門真正的強者葉紅魚。

    裁決神座葉紅魚,就是寧缺想要說話給她聽的那個人,也就是褚由賢和陳七一直想見的那個人,今天終於相見。

    褚由賢和陳七有些奇怪的沉默,正如昨夜所說,相見爭如不見——當著數千名神官執事,當著西陵神殿掌教等強者,即便見到葉紅魚,又怎樣才能避開那些目光,讓她聽到寧缺的話呢?

    神殿裡的儀式已經進入到禮讚的程序,留給褚由賢和陳七的時間已經不多,無論唐國和神殿的談判能否繼續進行下去,他們稍後便要離開桃山,而那句話還一直藏在他們的胸腹間。

    褚由賢望向陳七,想著昨夜說的那法子,覺得唇舌有些發乾,喃喃說道:「真的要這麼做?」

    陳七盯著葉紅魚,說道:「不然還能有什麼方法?」

    褚由賢沉默了一段時間,終於鼓起勇氣,艱難地向前踏出兩步,吸引殿內人海的目光,然後輕咳兩聲,打斷了某名紅衣神官的祝祭。

    「我們有話要說。」

    因為緊張,他看著神殿裡的人們,聲音有些沙啞,「我們帶著和平的意願,撲面而來,是不是應該讓我們說說話?」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們身上紅的紫的黑的神袍,就像不同顏色的海水,無聲無息卻撲面而至,變成了某種彷彿實質的壓力,壓的褚由賢呼吸艱難。

    便在此時,陳七也向前踏了一步。

    殿內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壓抑。

    陳七卻像是什麼都感覺不到,看著遠處那把普通的椅子,看著那片血色的海洋,神情平靜而堅定說道:「您願意聽嗎?」

    這場談判本來就是笑話,如果真的有談判,那麼先前在崖坪石屋前已經完成,椅上的她閉著眼睛,似有些倦意。

    哪怕聽到這句話,她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陳七盯著她,聲音微啞說道:「所有人都知道……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他只是想和你談談。」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寧缺如果想和誰談談,當今裁決神座必然便是談話對像裡的一位——掌教知道,趙南海知道,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執事,哪怕掃地的那些僕役都知道。

    所以在清河郡,熊初墨想這兩名唐人去死。

    所以在桃山上,他們怎麼都遇不到葉紅魚。

    直到此時此刻,在數千神官執事之前,在無數強者雲集之地,他們終於見到了葉紅魚,於是他們想要談談,哪怕下一刻便會死去,因為哪怕去死,他們也要讓她聽到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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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19 19:24: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六章 他和她的談話(下)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是想改變這個世界的走勢,那麼他談話的對象裡,便必然包葉紅魚。

    這是很多人不曾宣諸於口,卻默然確定的一件事情,因為如今的裁決神座,在還是道癡的時候,便和寧缺相識,這二人曾經誓不兩立,但終究沒能生死不兩立,這二人曾經戰鬥過,也曾經並肩戰鬥過,她曾在長安城裡雁鳴湖畔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便是同生,也曾在魔宗山門裡浴血,那便是共死。

    在神殿眾人看來,裁決神座就算嫁給寧缺,也算不得什麼出奇的事,至於這會如何驚世駭俗,想必不在這兩個人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他們本就是驚世駭俗的人,做的是驚世駭俗的事。

    更令道門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神殿誓要消滅的新教由葉蘇一手建立,而她是葉甦的妹妹。

    那麼無論是從親密關係,還是從別的方面考慮,葉紅魚都是書院最天然的盟友,最好的策反對象。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看著站在最前方的陳七,猜忖著這名唐人會說些什麼,或者說寧缺會說些什麼,神情很是複雜,​​有很多不安,有很多震驚與不解,還有很多擔憂。

難道書院真的想策反裁決大​​神官?難道寧缺要說的話,真與這件事情有關?然而……此時數千雙眼睛看著,殿內道門強者雲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怎麼說得?裁決神座又如何相應?

    想到此節,人們的表情稍微輕鬆了些。

    做為當事人的葉紅魚,她臉上的神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美麗的眉眼冷淡如雪,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那傢伙……想說些什麼呢?」

    她閉著眼睛問道,神態很隨意。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隱隱透著極恐怖的意味,在她的朱唇微啟間,卻變成了一件小事,一句寒暄。

    殿內的人們再次望向陳七,想知道他準備說些什麼。

    被數千道冷漠的目光看著,陳七很緊張,卻不僅僅是因為這數千道目光,而是因為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將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墓誌銘。

    「寧缺他說……」

    說到此處,陳七微微停頓,褚由賢恨不得自己昏將過去。

    陳七深深吸了口氣,望著葉紅魚方向,沉聲說出後面半句話。

    「他在長安城等你。」

  ……

  ……

    在長安城等你,等你做什麼?雖然可以嫁,但自然不是等你來嫁,那便是等你來降,或者等你來歸。

    莊嚴神聖的道殿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變得死寂一片,只有那句話還在金色的光線裡飄蕩,飄進每個人的耳中。

    這是……在勸裁決神座背叛道門?寧缺真的敢這樣想,這些唐人居然真的敢在神殿裡這樣說?他們都瘋了嗎?

    無數雙目光落在陳七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震驚不解。

    說完這句話,陳七只覺咽喉乾的有些生痛,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水分,然而事前所有的畏怯都隨著那些水消失不見。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叛,他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到了此時,先前或者還有些恍惚,覺得自己聽錯了的神官執事,終於完全確認了寧缺那些話的用意。

    在桃山峰頂最神聖的道殿裡,當著數千名最虔誠的昊天信徒,寧缺居然勸裁決大神官叛教!

    這是策反?世間有如此荒謬近乎兒戲的策反?或者,這是書院的挑拔反間?可是誰會相信呢?

    不對!書院怎麼會做如此可笑的事情?面露荒唐之色的神官執事們,忽然想到一個很可怕的推論。

    ——寧缺就是要當成千萬人的面說這幾句話,因為只要讓這個世界聽到,那麼他便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這不是陰謀,也不是陽謀,因為這根本不是謀劃,而是直指神殿最根本矛盾的一道鋒利的鐵刀!

    神殿無法解決新教的問題,便無法說服自己繼續信任葉紅魚以及她領堊導的裁決神殿,寧缺做的事情,只是揭開了那層皮,但……他揭的如此狠厲,以至於殿內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生痛!

    痛會帶來憤怒,神殿裡的人海拂起微波,神官執事們憤怒地逼向陳七和褚由賢,如黑潮紅浪,滔天而至!

    數千名神官執事的意念,集結在一處,擁有難以想像的恐怖威力,陳七噗的一聲吐血,臉色變得很是蒼白。

    這時,葉紅魚終於睜開了雙眼。

    就在陳七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她的冷冽目光,讓他感覺到稍微輕鬆了些,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一道彷彿要毀天滅地的氣息,從神殿深處生起,如海洋上的颶風一般,來到褚由賢和陳七身前,真正地撲面而至。

    就在此時,葉紅魚起身,站在了這道氣息之間。

    神殿裡的氣氛隨之一抑,變得異常緊張。

    數百名身著黑衣的裁決司執事,從人海裡顯身,如黑色的泡沫,攔在了那些憤怒的同僚之前。

    一道雷鳴般的聲音響徹殿內:「叛教者死。」

    這道來自掌教大人的聲音,平靜而充滿無可阻擋的神威。

    葉紅魚平靜,說道:「既然已經開始說了,何妨說完?聽故事聽到一半總是最痛苦的事情,聽聽何妨?」

    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辦,難道今日道門真的會分裂,就因為寧缺在千里之外說了那幾句話?

    掌教大人緩聲說道:「大逆之言,聽到便是褻瀆。」

    「我只是想聽聽,寧缺還會說些什麼有趣的話,至於褻瀆,聽完後再把這兩人殺死,那麼就沒有褻瀆了。」

    葉紅魚平靜說道,算是某作解釋。

    掌教沉默,算是某種接受。

    葉紅魚看著陳七,平靜說道:「繼續。」

    陳七想著寧缺說的那幾句話,心情變得有些怪異,但此時哪裡敢有半點隱瞞,很誠實地複述了出來。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捲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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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 19:31: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七章 最後一句話

    「他說破罐子就要破摔!猶豫不符合你的性格!」

    「他問你為何還不叛?你究竟打算何時叛?」

    「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叛,他會一直在長安城等你!」

  ……

  ……

    「他說……青春作伴好還鄉。」

    「他說……漫捲詩書喜欲狂。」

    「他說……我想見你,已經想的快發狂了。」

  ……

  ……

    道殿裡一片靜寂,彷彿來到萬物俱滅的深冬——是的,殿外的世界本就是深冬,但這冬意怎麼入得殿來? ——只有陳七的聲音在飄來蕩去,前面那三句話還在飄著,後面三句又至,如後浪推著前浪,撕破靜寧的空間,撞到刻滿宗教壁畫的石牆上,摔個粉碎,卻濺的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渾身雪沫,寒冷侵體。

    寧缺的話裡透著如鐵一般的生硬味道,又顯得很輕佻,混在一處便是理所當然,書院的理所當然——我在長安等你來,你便要來,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結果,那麼便必然發生。

    道門供奉昊天,而新教正在嚴重動搖昊天的根基,無論葉紅魚做什麼,都無法解決雙方之間的這個根本矛盾,所以新教必然覆滅,葉蘇必然死亡,既然葉蘇會死,那麼她就一定會叛。

    她遲早會叛出道門。

    遲叛不如早叛,因為早叛,或者還能給葉蘇和新教帶去生機。

    其實這些很多人都清楚,葉紅魚自己最清楚,只不過道門所有人都不去想,彷彿不看,太陽上的那道裂痕便不存在。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這樣幾句話,很粗魯的幾句話,而陳七和褚由賢完美地領會到他的意圖,以死亡為代價,用更粗魯的方式,讓他的這幾句話響徹整座西陵神殿。

    這幾句話是莽漢在撕弱女子的衣服,他撕掉蒙在信仰身上的神聖血袍,讓赤裸的真相袒露在炙熱的昊天神輝之下。

    這幾句話是點題,他把這道題目直接點出重點,甚至順便做出了解答,於是神殿裡這數千人便是想裝看不見,也已經無法做到。

    接下來便是道門的選擇——無論葉紅魚叛或不叛,無論她何時叛,道門都必須當作她已經叛教。

    掌教站在萬丈光幕之後,高大的身影沒有一絲顫抖,光幕卻忽然顫抖起來,蕩起一圈圈光紋。

    看著那道搖晃的光幕,褚由賢的心神也搖晃起來,他和陳七做出這個決定,便不再怕死,但知道自己死定了的感覺並不好。

    所有人都看著葉紅魚,等待著她做出決定,等待著西陵神殿歷史上第一次有裁決神座叛變,等待著道門的決裂。

    人們的情緒很複雜,有些解脫,有極大不安與恐懼,有好奇。

    ——明明群情嘩然,卻沒有喧嘩的聲音,明明萬眾矚目,她卻彷彿感受不到那些目光,依然靜靜站在原地。

    葉紅魚此時在想什麼?

    青春作伴好還鄉?她想起很多年前,在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外,想著那道穿過雲霧,把死地和現實聯繫在一起的鐵索,想起鐵索下的那個吊籃,想起當時籃內籃外的那幾個年輕人。

    她微微瞇眼,望向殿外遠處的天空。

    那片天空下是宋國,唐小棠這時候應該就在那裡,就在兄長的身旁,隆慶消失了這麼多天,應該也已經到了那裡。

    她執掌裁決神殿,雖然沒有辦法控制隆慶、橫木等人,卻能查到對方的行蹤,只是兩地相隔太遠,若要救援,怕是來不及了。

    當年鐵索下的吊籃裡,穿過雲霧的時候還有誰?除了寧缺還有莫山山,曾經的書癡,現在的大河國女王,這時候又在哪裡呢?

    葉紅魚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深意。

    當年的青年男女們,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很了不起的人,她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大神官,寧缺更是成為了書院和唐國的代言人,而他現在正在強勢地攻擊自己。

    是的,她很清楚,此時彷彿還在殿內飄拂著的那六句話,就是寧缺手中黝黑的鐵刀,前三道後三道,道道驚心動魄。

    「我一直以為,寧缺那個傢伙是書院的恥辱。」

    葉紅魚終於開口,打破了令整座神殿都感到壓抑痛苦的安靜,而她說的內容,很明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他的格局太小,他總喜歡針對每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下手段,當然他的手段確實不錯,如果換成別的人,被他推到這個位置,大概也只能順水推舟地叛了。」

    殿內安靜無比。

    她笑意漸斂,面帶寒霜說道:「但我不是別的人,我是葉紅魚。」

    「他指望用這幾句話便能破我心防?我平生最憎厭那些癡呆文婦,聽著這幾句話便覺得噁心,又如何聽得進去?」

    「青山不來就我,我就青山?不,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不來就我,我為何要去就他?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她看著陳七面無表情說道。

    是就,還是救?

    陳七不明白,他更不明白為什麼會失敗。

    葉紅魚的容顏是那樣的美麗,神情是那樣的平靜,彷彿根本沒有聽到寧缺的話,似根本不在意宋國那處葉甦的生死。

    為什麼?

    陳七盯著她完美的臉龐,看的非常認真,他自己的臉色逐漸蒼白,眼眸裡彷彿有野火在燃燒,把靈魂盡數化作勇氣。

    他還沒有認輸,因為寧缺還有一句話。

    在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寧缺非常嚴肅地囑咐過,不到絕望的時刻,不到最後的關頭,絕對不要把那句話告訴對方。

    陳七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但從寧缺的態度中,他知道那句話必然是勝負手,一定有用,那麼他憑什麼不用?

    「寧缺最後還說了一句話。」

    陳七盯著葉紅魚的眼睛說道。

    葉紅魚神情漠然。

    「那個人……是熊初墨。」

    陳七的聲音有些嘶啞,不是因為缺水的緣故,而是因為緊張,因為用力過猛,因為他的咽喉裡開始滲血。

    這句話無頭無尾,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沒有人能聽明白是什麼意思,那個人是熊初墨?什麼人?熊初墨是誰?

    陳七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外人自然也不明白。

    神殿裡,人海中,只有兩個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那兩個人是當年的當事人。

    萬丈光幕不再搖晃,掌教的身影漸漸變得深沉起來。

    葉紅魚站在光幕前,神情漸漸深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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