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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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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5-24 19:04: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二章 三件小事之二

    春天之後,便再沒有人進過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內,所以當崖坪間那些神態恭謹的神官執事們,看見小草被白衣女童帶入神殿後,不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們無法理解看到這幕畫面。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發生在身上的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主人,那麼是誰要見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帶進神殿後,便悄然退去,她看著空曠而宏偉的神殿,覺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識裡跪在了那張軟墊之上。

    神殿的深處有帷幕,帷後看不到人的影子,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她低著頭,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時間緩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長時間,膝頭早已痠痛不堪,但她卻不敢站起來,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為她認得大黑馬,知道是寧缺的座騎,她正準備與黑馬打個招呼,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長安城裡曾經有個好朋友,那個朋友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們曾經互送過好些不值錢的小禮物,她教那個朋友怎樣塗脂抹粉,怎樣勾引她家那個好色的男主人。

    後來她的那個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變成了大學士家的小姐,甚至聽說成了光明大神官的傳人,但偶爾相遇時,她還是那個她。

    小草震驚無比,情緒有些惘然無措,捂著胸口坐到了軟墊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論,然而她卻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光明神殿裡有風漸起,掀起帷幕一角。卻沒有她熟悉的故人,她只隱約看到在露台上站著位極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嗎?

    小草站起身來,看著那個身影想要喊,卻不敢喊,不管她現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還是西陵神殿別的什麼大人物,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賜你以永生。」

    一道極為威嚴的聲音在光明神殿裡迴蕩不停。

    小草不知道這道聲音是不是來自露台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著那道把世界分成兩半的帷幕。懸在裙側的雙拳微微握緊。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現,把她帶出了光明神殿。

    走進光明神殿,小草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她沒有遇到折磨刑罰,沒有見到故人,沒有叩拜昊天。就這樣離開。

    所有的一切,彷彿只是為了讓她聽到那句話——我賜你以永生。

    小草離開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鎮上,紅袖招的姑娘們不安地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神殿派出了數十名騎兵,把紅袖招的歌舞團禮送出了西陵神國,甚至一直把她們送到了青峽南方。

    回到長安城後,小草依然覺得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夢,尤其是在光明神殿裡等待的那段時間。真的很像是夢境,沒有任何真實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賜意味著什麼。

    ……

    ……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來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們的眼中,那座幽靜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沒有人敢違背光明神殿的意志,掌教也不敢。只是自開春以來。光明神殿始終沉默,直到最近才頒佈了幾道誥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誥令便是禮送紅袖招回長安。這道誥令令神殿眾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內情的人眼中,原因卻很簡單,昊天當年於紅塵靜養之時,曾經受過凡人某些恩惠,這只是還情罷了。

    但光明神殿頒下的第二道誥令,則令掌教都感到震驚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面無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對陳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緝。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闖桃山帶著陳皮皮逃走,對於西陵神殿來說,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讓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才是。

    當日後,神殿強者盡出四處搜捕,清河郡通往長安的路上更是佈下了重重陷阱,掌教堅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壓力下,書院後山那些真正的強者不敢出手,那麼陳皮皮和唐小棠遲早會被神殿抓住,然後被凌遲處死。

    在這種時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掌教的情緒有些惘然,卻不敢對此有任何質疑。

    ……

    ……

    對西陵神殿來說,紅袖招毫無無傷地離開,雖然很令人憤怒不悅,終究只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殺陳皮皮和唐小棠,則是真正的大事。

    對桑桑來說,這些都是小事,因為對於昊天而言,人間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這些決定無關任何人類的情感,而是基於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開昊天神國的大門,同時替她斬斷遺落在人間的段段塵緣,所以她讓陳皮皮做祭品,同時要求唐國把紅袖招送來西陵神國。在她原先的安排中,只待一場熊熊聖火過後,陳皮皮和唐小棠便會死亡,小草也會死亡,那麼她留在人間的塵緣,便能斬斷大部分。

    遺憾的是寧缺出現了,他用那場盛大的天啟向她證明,塵緣是斬不斷的,於是她經過思考之後,決定換一種解決的方法。

    如果塵緣是情,那麼她以命還情,她賜小草以永生,她讓陳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為這樣便能斷開自己與人間之間的羈絆。

    ……

    ……

    寧缺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說,他現在只能看到石窗外的落葉和雨雲,卻沒有辦法淋雨。

    他現在是幽閣最重要的囚徒,但他並不在意,如果沒有來到桃山,他也只是個長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處並不重要。

    他在意的還是這場與桑桑之間的戰爭。他躺在石床上繼續做夢,香艷的夢,恐怖的夢,與那個時腴時瘦的女子在夢中不停地搏鬥,享受著生命最極致的痛苦與歡愉,他時常吻她,偶爾咬她,感知著她的豐軟膩滑。感知著千刀萬剮。

    她在峰頂的光明神殿,他在絕壁裡的冷石陋室,隔著千丈的距離相親相愛相恨相殺,他讓她感受人間最美妙的感覺,她讓他感覺人間最痛苦的感覺,她不停地殺他。他不停地愛她,其實都是折磨。

    這是天人之間的戰爭,也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這兩種戰爭在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無數次,只是如今融在了一處。

    這場戰爭很普通,就像最簡單的家庭劇,不過是看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或者說是誰在上面誰在下面,誰想換個姿式誰不想換。最終總有一方會取得勝利,然後在家裡的嗓門便響亮。

    但這場戰爭很不普通,因為最終決定的不是老筆齋誰做主的問題,而是關係到昊天與人類的勝負,關係到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

    靠夫妻生活決定世界的走向,有時候想起這件事情,寧缺難免會覺得極為荒謬,又有些難以掩飾的驕傲與得意。

    夢裡的戰爭不停持續,囚室裡的他不知時日。石窗外飄落的秋葉越來越少。直至開始飄落雪花,他才知道原來冬天到了。

    沒有人投降。沒有勝負。

    寧缺看著石窗外飄落的雪片,想著最近這些天受折磨的頻率漸漸變低,眉頭微微蹙起,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不知道現在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確認崔老太爺已經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鎮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國和書院已經做好了準備,清河郡不久後便會迎來復仇的怒火。

    但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戰勝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傷,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勝,但現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說警惕的是,桑桑現在也應該找不到任何方法斬斷塵緣,但為什麼夢裡的她顯得那樣平靜而充滿信心?

    光明神殿又發生了一件小事。

    兩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後,顯得極為緊張難過,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漸開的白衣女童,更是驚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遠處的木盤上有一條白色的褻褲,上面染著點點血漬。

    原來是那名白衣女童來了初潮。

    她們是神殿從西陵神國十餘萬女童裡挑選出來的,要求的便是白皙乾淨,不沾惹世間一點污穢,她們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這半年在光明神殿裡面的經歷,讓她們知道自己侍奉的聖女是怎樣高高在上的偉大存在,她們因此而驕傲,越發虔誠。

    然而初潮終於還是來了,她們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想要隱瞞卻不敢,於是跪在桑桑的身後,流著眼淚等待著昊天的懲罰。

    桑桑沒有懲罰她們。

    她看著夜空裡若隱若現的那輪明月,說道:「人間開始把此事稱做月事,不知道你會覺得有趣,還是覺得惱火。」

    露台上飄著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風雪中的絕壁某處,右手緩緩落在小腹上。

    千里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塊塊青磚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實都是由極不起眼的小事組成。

    她的世界裡發生了三件小事。

    這三件小事帶來了一個結果:她決定把某人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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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5-25 19:40: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三章 這樣有意思嗎?

寧缺的目光穿過石窗,落在對面山崖間的積雪上,神思有些惘然,不是因為被囚石室不知春秋的傷感,而是因為他現在居然有心情去看雪景。

他已經有兩天時間沒有做夢,也就是說有兩天時間沒有被摧殘,在這種情況下,他自然不會愚蠢到繼續意淫來撩撥她,這場詭異而慘烈的戰鬥,忽然間鳴金收兵,讓他不免覺得有些錯愕,然後便是警惕。

幽閣的山道裡響起沉穩的腳步聲,兩名裁決司的黑衣執事,面無表情來到柵欄前,掏出兩把鑰匙,打開複雜的雙子鎖。

寧缺看著被推開的柵欄,看著身前的道路,緩緩皺起眉頭,看著那兩名黑衣執事問道:「這是要殺我還是要放我?」

黑衣執事明顯接受了嚴令,就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自然也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一左一右扶著他的手臂,把他扶了出去。

寧缺被囚禁進幽閣時是昏迷的,此時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幽閣內部的模樣,幽靜的山道兩側點著火把,看上去和世間普通的大獄沒有什麼區別,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旋即他才反應過來,這是因為自己的雪山氣海被鎖,無法感應到週遭的天地元氣變化,不然應該能夠找到那些傳聞中恐怖的陣法才是。

走出幽閣便來到了最上方那層崖坪,那座黑色的裁決神殿近在眼前,被兩名執事夾在中間的寧缺向那處望了一眼,很想知道現在葉紅魚正在做什麼,如果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又會有怎樣的想法。

時值深冬,桃山間風雪大作,崖坪上鋪著層厚厚的雪,數道巍峨壯觀的神殿在風雪中顯得更加莊嚴神聖。

寧缺看著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腳印,發現崖坪間一片安靜,無論在幽閣裡還是在這裡,他竟是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來到光明神殿之前,兩名黑衣執事跪下叩首,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從始至終,這兩名執事沒有說一句話,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寧缺第二次來到光明神殿,前次在光明神殿裡度過的那一夜,是他此生最漫長的夜,給他留下了最難忘的痛苦。

他抬頭看著被風雪籠罩的靜曠神殿,臉上沒有一絲餘悸,顯得非常平靜,他很清楚,既然她讓自己再入光明神殿,那便證明她也沒有找到破局的方法,他和她的戰爭終於從相持階段進入到了下一個階段。

他希望在這個階段能夠做出自己最強有力的反擊。

按道理來說,哪怕他不是囚犯而是光明神殿邀請的客人,此時也應該等著神殿裡面的人出來接自己,但寧缺現在的心態非常妙,在他看來,既然這座光明神殿甚至整個西陵神殿都是桑桑的私產,按照唐律婚姻疏議條例來論,也便等若是自己的私產,這座光明神殿便是我的家,回自己的家還需要經過別人同意嗎?

寧缺輕輕拍掉身上的雪片,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走進了光明神殿。

崖坪上其餘三座神殿裡,響起意味不同的嘆息聲,有的人震驚,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惘然,裁決神殿裡的嘆息自然是在嘲笑他。

光明神殿還是那麼大,那麼幽靜,他往神殿深處走了很長時間,才在那根百丈高的圓柱後,看到了大黑馬的身影。

他走了過去,抱住大黑馬的脖頸輕輕拍了拍,笑著說道:「看來這裡的伙食不錯,竟比在長安城裡還要胖了。」

大黑馬心想這個女主人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主人,但她畢竟是整個世界的主人,跟著她難道還會少了肉吃?

看著寧缺,它的眼睛裡露出不安和同情的神情,因為很明顯,寧缺這些日子沒有吃什麼肉,瘦削憔悴的彷彿風一吹便要飄走。

寧缺說道:「不用擔心,夫妻吵架這種事情,不是很常見嗎?」

大黑馬看著他的小腹下方,憐憫地搖了搖頭。

寧缺覺得自尊受到了極嚴重的傷害,盯著它說道:「等我把你們帶回長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給閹了。」

大黑馬微微鼻首,不屑想著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結好了,你又算什麼?

寒風微作,有雪片飄入神殿裡,落在如溫玉般的地面上,瞬間融化,寧缺順著雪來處望去,只見帷幕掀起,她還在露台上。

他向那邊走去,在露台後方約三丈的距離停下腳步。她站在露台上,雙手負在身後,看著人間,看著風雪中的群山。

寧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經通過這雙手感覺到的溫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難以抑制地生出無窮的恐懼。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發現比前次相遇時,她的身影要顯得更加清晰,雖然有風雪籠罩,她身體的線條就像是在石上刻出來的那般,顯得非常穩定而深刻,輕易無法抹去。

這代表著她在人間的烙印越來越深,她與人間的聯繫越來越緊密,而從昊天的角度來說,便意味著她越來越虛弱對她身上發生的變化,寧缺很滿意。

桑桑始終沒有說法,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動念,寧缺便聽到了她的聲音,那是真正的心聲。

「塵緣確實是斬不斷的,老師把人間之力留在了你的體內,又毀了昊天神國的大門讓你無法歸去,自然不可能留給你這種機會。」

他看著她的背影說道:「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用的這種方法是不是能夠有效,賜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換情,問題在於她不知道,難道你願意在人間等到她活幾百歲?更重要的問題在於,她不見得願意用永生來換取與你的那段過往。至於陳皮皮和小棠,他們更不會認為自己能夠活著是來自於你的恩賜。」

桑桑沒有說話,神態平靜而自信。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就算你用的方法是對的,但也還遠遠不夠,因為還有二師兄,還有李漁,他們曾經對你的好也是人間對你的羈絆之一,隔壁吳嬸經常請你吃飯,你又該怎樣補償她?更不要忘了渭城裡的那些人,他們對我們有恩,卻因為你而死,你該如何償還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皺眉遠處被籠罩在風雪裡的群山,忽然間發生了數次雪看,露出積雪下的黃枯樹枝和野草的顏色。

光明神殿臨崖一面的風雪卻依然如前,露台上積著的雪越來越厚風變得越來越寒冷,就像她此時臉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沒有辦法放棄。」

寧缺感受著她的意志,說道:「就像老師說的那樣,人類先天擁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說那就是對自由的渴望,而你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便來自於這個世界的本身你不會允許有人打​​破這個世界,所以你和這個世界的人類之間有無法調和的矛盾。」

桑桑轉身看著他,平靜說出了今天相見的第一句話:「但你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類,你為何要與我為敵?」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我畢竟是人類,來到這個世界便是這個世界的人類,很多年前在長安城我進舊書樓看書看的很辛苦,每夜都會暈眩嘔吐,當時你在身邊照顧時,曾經問過我一句話,你說如果昊天就是不讓我修行,我該怎麼辦,我當時的回答是,如果那樣的話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間記憶裡找到了那個片段,當時討論問題的主僕二人,並不知道話題中的昊天就是她,現在想來不免有些怪異。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著寧缺問道。

寧缺看著唯一熟悉的那雙柳葉眼,說道:「這大概就是命運你也無法反抗。」

桑桑說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變你的命運。」

「逆天才能改命現在想來,從在河北道旁撿到你的那一天開始,我其實都是在不停地與你戰鬥,雖然永遠都是失敗,但我確實是在逆天。」

寧缺看著她說道:「但你不行,因為你不可能對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著自己的頭髮,讓自己的雙腳離開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寧缺的手不受控制地來到頭頂,抓住頭髮,然後雙腳離開了地面,懸在空中的他看著,模樣看著很是滑稽。

「這樣有意思嗎?」

桑桑說道:「你們書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寧缺說道:「但我們得講道理。」

桑桑說道:「書院何時講過道理?」

寧缺落了下來,摔的有些狼狽。

他強行平靜心神,看著她非常認真地說道:「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你自己如何能夠改?所以還是認輸吧。」

桑桑不再說話,離開露台向神殿裡走去。寧缺看了看山崖前越來狂暴的風雪,不敢在露台上繼續呆著,跟著她走回殿內。

殿側有個巨大的木榻,榻上鋪著尋常的軟被。

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寧缺站在榻前,覺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這時,兩名白衣女童走了過來,手裡端著銅盆,還有毛中。

寧缺心想現在天時尚早,難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調笑兩句,比如白晝宣淫,但想著自己現在的情形,哪裡敢多嘴。

銅盆裡有清水,溫度正好。

兩名白衣女童安靜站在一旁,沒有蹲下服侍桑桑。

寧缺這才明白過來。

他想了想,蹲到榻旁,把桑桑的腳放進銅盆,開始仔細地清洗。

「這樣有意思嗎?」他低著頭說道。

桑桑說道:「我與人間有諸多塵緣,有很多人我需要補償,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間的塵緣,則是你需要補償我,所以你也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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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裡的日子(上)

  當桑桑是人類的時候,感覺有些憨拙,不怎麼愛說話,其實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處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她對自己生活的世間,從來都沒有什麼真正的感情。

  無論渭城軍民,還是書院裡的二師兄、陳皮皮,都曾給過她不少關心,小草曾經送給她很多禮物,她卻很少給予對方回報。

  這些過往便是她在遺落在人間的塵緣,既然無法斬斷,又想要了斷,便必須對那些曾經的情意做出補償,但寧缺是個例外。

  她在人間已經對寧缺付出了足夠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獻給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補償寧缺,如果要了斷與寧缺之間的塵緣,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經奉獻給他的全部,比如洗腳鋪床疊被家務跟隨。

  在她看來,這件事情與有沒有意思無關,只是應該做的。

  寧缺並不認為這些事情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但與身遭凌遲之苦相比,替她洗腳實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屈辱,就像光明祭時他對著峰頂的光明神殿跪拜時想的那樣,這些年讓你跪著替我洗腳很多次,今天還你一次又如何?

  銅盆裡的清水溫度對腳來說正好,對手來說則有些燙,寧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腳上,仔細地搓揉著,連腳趾間都沒有錯過。

  她的腳還是那樣白,只是比以前更軟更嫩,而且她現在的腳踝上面的肌膚也是白的,寧缺看著盆裡的腳,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發現自己的手被燙紅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腳時,那雙小手也經常被燙紅。

  從在極北斷峰間醒來後。桑桑便一直沒有穿鞋。在宋國那座城市裡,那個嬌媚的婦人曾經送過她一雙鞋,被她當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著雙足走過荒原,走過鄉間,走過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過紅塵。她的腳依然是那樣的乾淨,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渾圓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間連一絲灰塵都沒有,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動人。

  寧缺洗了很長時間,銅盆裡的清水還是那樣的清澈,甚至給人一種感覺。魚兒肯定很喜歡在裡面游動,就算飲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洗著,洗的非常認真用心,因為他明白,桑桑讓自己洗腳不是因為她的腳髒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給她洗腳。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這般細細揉搓著,無論癢或不癢。大概總會應景地發出些銀鈴般的笑聲。但無論寧缺的動作是輕是重,桑桑都沒有什麼反應。她的神情非常嚴肅,像是在參加一個極重要的活動,但這不是宗教洗禮,只是洗腳,所以她流露出來的莊嚴感,便顯得有些可笑。

  寧缺把她的雙腳從盆中抱起來,擱到自己的膝上,接過雪白的毛巾,把她腳上沾著的水擦乾,把她的腳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銅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腳水倒進了絕壁懸崖間的風雪裡。

  風雪如畫,絕壁山崖亦如畫,那盆洗腳水就像是頑童手裡拿著的墨筆,極不講道理地在這幅美麗的畫中塗了一筆。

  寧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師關進書院後山絕壁的崖洞裡,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飯倒馬桶,那些洗菜水和馬桶裡的黃白穢物,最終都被她倒進了美麗的絕壁下,驚了潔白的流雲和銀線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著想道。

  通過這段時間的戰鬥,還有今天這場有如儀式般的洗腳,他對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間的昊天——有了更多的瞭解。

  她是這個世界規則的集合,就像老師去年在宋國酒樓上說的那樣,她是客觀的,她絕對冷靜,絕對按照邏輯思考。哪怕她擁有自我延續導致的生命性,擁有主觀的自我意識,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這種。

  這種高級的生命表現形式,確實容易令人感到恐懼,但在寧缺看來,桑桑可怕之餘也有些可愛,就像以前那個還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樣,顯得有些拙。

  她從來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計。

  她想要斬斷在人間的塵緣,斬不斷便想了斷,她按照冰冷客觀的數學方法,來判斷自己與人間的那些牽扯,卻沒有想到那些牽扯並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這種事物,本來就是無法計算的。

  她以為自己尋找到了正確的方法,只要還清曾經虧欠的,索回自己曾經奉獻給寧缺的,便能與人間就此一刀兩斷,重新回到昊天神國。

  但她不明白,對人類來說,有時候愛並不是單方面的奉獻,被愛也不見得就是單方面的收穫,總之這些都是很複雜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細節,相反她越在其間思考計算,越容易沉入其間,再難自拔。

  當她開始用人類的思考方式思考,開始看重人類的情感,她便將會逐漸失去自己的客觀性,變得越來越像人類。

  寧缺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漸漸變得有意思起來。

  西陵神殿統治著這個世界,當年為了供養知守觀裡那些殘障長老,來自各國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裡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當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著昊天,當昊天想要吃飯的時候,可以想像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寧缺帶進了灶房。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灶房能夠修的比皇宮還要金碧輝煌的灶房時,他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著牆邊像白菜一般壘成小山的熊掌,看著池中像醃菜一般胡亂泡著的待發乾翅,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神殿準備改行開餐館?」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臉憋的有些紅,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裡住了半年時間,享受了無限的榮光,卻沒有人敢和她們說話,她們雖然虔心向道,但畢竟年齡還小,聽著寧缺的話,險些笑出聲來:「熊掌是用來吊湯的,魚翅是用來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後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寧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間走過,感慨想著,書院裡彙集了一堆吃貨,老師更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吃貨,只怕也沒有見過這等陣勢。

  來到灶前,看著鐵鍋大鏟明油和各式調料,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問道:「她最近最愛吃什麼菜?」

  白衣女童認真地想了想,說道:「主人對食物並不挑剔,不過有次我們專門從長安城找了個廚子做了碗酸辣麵片湯,主人好像很高興。」

  寧缺明白了。

  ……

  ……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簡單,非常簡單,簡單到負責擺碟布席的兩名白衣女童的臉色有些蒼白,非常擔心桑桑會不高興。

  寧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頭,燒了缽蘿蔔燉臘豬蹄,炒了一盤空心菜,做了碗蛋黃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議他至少要把蛋黃換成蟹黃,也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尋常人家的四進宅院還要大,那幾盤簡單的菜擺在桌面上,顯得愈發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寧缺站在她身旁,給她盛了碗豬蹄湯,又給她盛了碗白米飯,兩名白衣女童低著頭,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看著桌上那幾盤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會兒,她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動怒,接過寧缺遞過來的飯碗開始進食。

  她吃飯的速度很快,就像當年那樣快,當年之所以快,是因為她吃完飯後,還要抹桌子洗碗,現在她之所以快,是因為進食對於她來說只是一種習慣,和吸收能量無關,更不是什麼人類的享受。

  沒有過多長時間,那幾盤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飯,然後起身離開,雖然沒有說話,但感覺應該還是比較滿意。

  寧缺看著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過飯桶,把盤子裡的殘湯剩炙倒了進去,很香甜地吃了起來。

  以前她經常吃剩菜剩飯,現在輪到他了。

  以前吃完飯都是她洗碗,現在輪到他了。

  寧缺洗完碗後,有些腰酸背痛,他捶著背走回神殿,發現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燈點亮,卻發現某人已經準備安寢。

  先鋪床疊被,再打來熱水,重複白天的洗腳過程。

  桑桑收回雙腳,伸入被褥裡,緩緩閉上眼睛。

  寧缺就著剩下的洗腳水,把自己的腳洗乾淨,再頂著風雪把洗腳水倒進絕壁,搓著雙手跑回床邊,坐了上去。

  桑桑睜開雙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按道理,我這時候應該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厭憎不悅。

  寧缺像是沒有看到她的反應,笑著說道:「你以前身子冷,從來沒有替我暖床成功過,但我可擁有火熱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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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五章 光明神殿裡的日子(下)

  寧缺說的很自然,尤其是最後那句火熱的身軀,更是有些像年輕的詩人寫下的拙劣詩句,有一種直稜的喜感。

  桑桑不覺得歡喜,神情漠然說道:「不用。」

  寧缺覺得她是在客氣,或者說假裝客氣,或者說他要說服自己她是在客氣,於是他很不客氣地往榻上挪了挪,手落在了被褥上。

  桑桑看著他,明亮的柳葉眼裡沒有任何情緒,連厭憎也沒有了。

  寧缺的臉瞬間變白,開始咳嗽。

  咳嗽一旦開始,便再難停止,他咳的撕心裂肺,痛苦地拘僂著身子,直至咳出心血,落在地面上,如殷紅的梅。

  他的胸口像被一把燒火的刀刃捅穿般痛苦,他很擔心再這樣咳下去,可能會血盡而死,更有可能會把心肝都咳出來。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寧缺站起身來,離開榻畔,揉著生疼的胸口,抱起應該屬於他的被褥,走到陰暗的角落,鋪好,躺在上面發出一聲嘆息。

  這聲嘆息有些委屈。

  想當年在岷山裡,他和桑桑向來是一起睡的,在渭城裡雖然有一床一炕,但睡著睡著兩個人最終也會睡到一張床上。

  去到長安城後更是如此,無論老筆齋還是雁鳴湖畔,終究只有一張床是暖的,如今身份地位倒轉,他竟連上床的資格都沒有了。

  兩名白衣女童手裡拿著梨木竿,正在把幔紗挑落,看著這幕畫面,聽著寧缺委屈的嘆息,先前那名在灶房裡與他說過話的女童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沒有發出笑聲,漸漸展開的眉眼間笑意卻開始蕩漾。

  換作以前,寧缺肯定會與這名白衣女童調笑兩句,或者再扮演的更委屈些,但現在他什麼都沒有做。因為他擔心這樣的調笑會讓桑桑不悅。而她的不悅可以很輕易地讓這名白衣女童消失。

  他知道她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她現在還是昊天,如果可以,她早就把他殺死了,既然她連他都捨得殺,那麼她便捨得殺任何人。

  寧缺是個很冷血的人,但他覺得沒有必要死更多人。尤其是在這座冰冷的光明神殿裡,他想要帶來的是溫暖而不是別的。

  兩名白衣女童自去側殿休息,夜色裡的光明神殿變得格外安靜,風雪從露台處飄入殿內,卻沒有讓殿內的溫度下降絲毫。

  寧缺沒有睡著,在這樣的情形下。確實很難睡著。他看著露台方向越來越大的風雪,想著這場雪已經落了很多天,眉頭微皺。

  西陵神國號稱昊天眷顧之地,四季分明卻從不嚴酷,無論盛夏還是深冬,都沒有人類難以承受的寒暑,比長安城要好很多,然而今年冬天的西陵比往年要冷很多。很早就開始下雪。並且始終沒有停止。

  寧缺沒有在西陵生活的經驗,卻也明白這種情況有些罕見。心想老師把桑桑這個昊天留在了人間,難道永夜真的還會降臨嗎?

  他緩緩坐起身來,走到榻旁望向桑桑。

  桑桑閉著眼睛,睫毛輕輕搭著,每根睫毛的長度以及距離都是那樣的精確,看上去就像是畫出來的一般,透著股不真實的感覺。

  寧缺靜靜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

  他看著她的眉眼,眉眼間的漠然、看著她的睫毛,睫毛裡的智慧、看著她的雙唇,雙唇間的紅潤、看著她的耳,耳畔輕飄的髮絲。

  他不知道她這時候睡著沒有,不知道昊天需要不需要睡覺,但他知道就算她已經睡著了,週遭的變化也無法逃開她的感知。

  但她沒有醒來,依然安靜地閉著眼睛,彷彿正在做最香甜的睡睡,她的容顏是那樣的普通,卻像極了最尊貴的公主。

  對寧缺來說,桑桑現在的臉很陌生,但這樣靜靜看著,他卻覺得越來越熟悉,好像過去這些年她一直就是長的這樣。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因為她是昊天,還是因為她是自己的妻子?

  西陵神殿上空的夜穹被雪雲覆蓋,看不到月亮的身影,光明神殿內漆黑一片,幽靜無比,所以能聽到雪落有聲。

  他的聲音像雪那般潔淨,那般鬆軟脆弱。

  「如果說你要了斷與我之間的緣份,所以要我償還曾經虧欠你的這些東西,那你呢?你是不是應該把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

  桑桑睜開眼睛,細長的柳葉眼透亮無比,看不到任何殘留的睡意,也沒有一絲慵懶的感覺,因為她一直都沒有睡著。

  她看著寧缺,面無表情問道:「比如?」

  寧缺想了想,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在他看來,那些事情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他身為驕傲的人類,怎麼能像昊天一樣無趣?

  他望向自己的雙腿間,無奈說道:「比如這個?有些東西沒有了確實很不方便,尤其是方便的時候非常不方便。」

  桑桑重新閉上眼睛,再沒有說一句話。

  寧缺說道:「我會繼續看著你,所以請你稍後不要再忽然睜眼了,雖然你現在的長相比當年更普通,但忽然睜眼,還是很像恐怖片。」

  桑桑沒有理他。

  寧缺也沒有理會她不理自己,站在榻旁靜靜地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站累後去搬了個玉凳,坐在榻旁繼續看。

  一直看到風雪漸微,晨光漸生。

  ……

  ……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西陵神國下了好大一場雪,桃山披銀帶霜,份外美麗,依舊聚集在各村鎮裡的信徒們,則是被凍的有些可憐。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向來溫暖的西陵,會迎來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掌教等人像寧缺一樣,隱約猜測可能與永夜有關,望向光明神殿的目光便顯得愈發敬畏。

  沒有人知道光明神殿裡的情形,寧缺解開幽閣押進神殿後,便再也沒有出來,也沒有任何信息從殿內傳出來。

  光明神殿裡正在發生的故事,如果仔細想來,其實顯得有些荒謬可笑。透著股孩子氣般的可愛。當然天真往往也是最殘酷的事情。

  如果這是一場扮家家酒,寧缺扮演的當然是僕人,他每天清晨醒來,便開始灑掃庭院,光明神殿實在太大,要打掃一遍他都會累到半死。

  然後他要準備早餐,接著洗碗洗衣裳。再做中餐,再洗碗拖地,再準備晚餐,接著再洗碗,給桑桑洗腳,最後拖著疲憊的身體沉沉睡去。

  他吃的都是剩飯剩菜。便是洗腳也是用的桑桑剩下的洗腳水,對掌教等虔誠的昊天信徒來說,大概很願意把銅盆裡的洗腳水直接喝到肚子裡去,因為那裡面有昊天的味道,但寧缺沒有這種變態的信仰,自然無法變態,而且在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裡,喝老婆洗腳水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侮辱。

  除了這些每天都必須做的家務活。他還要服侍桑桑的衣食起居。包括烹茶弈棋,烹茶這種事情好說。弈棋……陳皮皮都從來沒有贏過桑桑,更何況寧缺,所以弈棋反而成為了他最痛苦最羞辱的事情。

  日子就這樣簡單枯燥地重複著,他疲憊地做著各種事情,夜裡腦袋沾著枕頭便睡著,再沒有精神站在榻畔看她看一夜。

  桑桑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般漠然。

  寧缺對光明神殿的生活本來抱有極大希望,想通過朝夕相處,讓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如今看著她沒有任何情緒的眉眼,希望早成了失望。

  某天,他拿著竹掃帚在露台上掃雪,天氣極為嚴寒,就像他現在的心情,他現在的臉上也沒有笑容,就像寒冷的群山。

  竹掃帚在積雪上簌簌劃過,像是毛筆在微糙的芽紙上寫字,露台上被掃出無數道潦亂的痕跡,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草書。

  提筆寫草書的那人,情緒有些躁狂。

  偏在這時,風雪驟怒,不停地向山崖灑落,剛剛清掃一半的露台,瞬間便重新覆了一層雪,那幅草書就這樣被毀了。

  寧缺停下掃雪的動,握著竹掃帚,站在風雪中,看著灰暗的天空問道:「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你究竟想做什麼?」

  桑桑說道:「我替你洗過很多次腳,做過很多次飯,拖過很多次地,刷過很多次碗,你現在做的,不及我做的百分之一。」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我確實欠你不少,但你也欠我很多,我們之間永遠都沒有辦法算清楚。」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望向殿內說道:「在岷山裡,我背過你很多次,我給你洗過很多次尿布,餵你吃過很多次飯,我為你殺過很多人。」

  桑桑緩步走來,面無表情說道:「這是人類的普遍情感,憐幼之心。」

  風雪中,寧缺的心情就像風雪那般冷,像風雪那般怒。

  「你長大後呢?」

  「你病的時候,我把你摟在懷裡,用體溫暖你,你怎麼還我?從書院到爛柯寺再到朝陽城,你的腳一直都是我洗的,你怎麼還我?」

  「我背著你殺出朝陽城,殺進荒原,當整個世界都想要殺你的時候,我一直把你背在背上,這些你又怎麼還我?」

  桑桑走到欄畔,在風雪中負手看著人間,絕壁外的紛揚雪片裡,出現了很多畫面,這些畫面有些模糊,卻又是那樣的清晰。

  那是河北道大旱後的那場雨,那是在岷山陷阱裡掙扎的幼獸,那是在梳碧湖畔興高采烈割著馬賊頭顱的少年,那是提著酒壺與燒雞搖搖晃晃行走的小侍女,那是老筆齋裡的煎蛋面,那是朝陽城裡的朝陽。

  ——朝陽下,他背著她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揮舞著刀,她虛弱卻幸福地靠在他的肩上,手裡緊緊握著大黑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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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六章 顫慄(上)

  露台外風雪裡的畫面,都是她在人間的畫面,所有的畫麵裡都有他。

  她是昊天,在人間的故事是事先算好的,唯有他不請自來,然後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無論有沒有那根繩子,他們始終都在一起。

  她可以對人間完全冷漠無情,對他卻不能。

  桑桑看著風雪中的人間,柳葉眼變得越來越明亮,左眼中生出無限回憶與情思,右眼裡生出無限厭憎與憤怒。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互為因果。

  寧缺問她怎麼還,那麼怎麼還呢?

  「我準備寬恕你的大不敬,賜你永生。」她看著寧缺,面無情緒說道:「但你不接受,那麼只好永世沉淪。」

  懸崖外的風雪驟然加疾,那些風雪裡的人間畫面被撕碎成無數雪片,被寒風裹著呼嘯吹向露台,有很多雪花落進她的雙眼。

  桑桑眼底的溫度迅速降低,無論回憶情思還是厭憎憤怒,盡數被凍成晶瑩透亮的冰塊,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覺得心變得越來越寒冷,說道:「我們曾經同生共死,而且必將繼續同生共死,我不想你離開,人間也同樣不希望你離開,為此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現在做的這樣。」

  「你做的遠遠不夠。」

  桑桑說道:「我曾臣服於你,你便要臣服於我。」

  寧缺明白她說的臣服是什麼,是曾經不停在他識海裡震盪的神威意志,臣服意味著要解除二人之間的本命聯繫。

  他沉默拿起竹掃帚,繼續掃雪,山崖外的風雪是那樣的大,他把露台掃淨一片角落,便有雪重新覆蓋,只是徒勞罷了。

  風雪掃不盡,就像這場戰爭,但寧缺沒有放棄。拿著竹掃帚沉默地不停掃著。從清晨到日暮,直到入夜依然在掃。

  桑桑也沒有離開,她看著寧缺不停地掃雪,站立的位置都沒有變過,雪霜把她的睫毛塗染成銀色,看上去很是美麗。

  夜深時,雪終於停了。寧缺繼續揮舞著竹掃帚,把雪全部掃落到絕壁下,直到露台上片雪不留,才緩緩停止動作。

  他現在只是個普通人,掃了整整一天雪,早已腰酸背痛。一個簡單的直身動作,便讓他痛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你看,只要不停地掃,總是能掃乾淨的,因為雪不可能一直下。」

  他看著桑桑繼續說道:「永世沉淪我也不怕,因為我從來不相信永遠,只要你在人間,便不可能一直贏。」

  桑桑沒有說話。夜色下的露台幽靜而且漆黑。

  忽然間有淡光拂落。光明神殿的露台以至於整座桃山,都變得生動起來。雖然依舊清冷,卻多了幾分美感。

  寧缺抬頭望向夜空,只見陰晦的雪雲間出現了道縫隙,那輪明月正在其間穿行,把月光灑落人間,他微笑以致問候。

  桑桑看了一眼明月,依然沒有說話。

  夜雲漸分,然後變得稀薄,那輪明月變得越來越亮,灑落群山田野的月光也越來越充裕,整個人間都被鍍上了層銀暈。

  尤其是西陵神殿週遭的莽莽群山,在月光照耀下更是美麗至極,被山林地勢分割成各種形狀的積雪,彷彿變成了某樣寧缺和桑桑最喜歡的事物,既然是他們最喜歡的,那麼自然也是他們眼中最美麗的。

  寧缺把竹掃帚擱到牆角,走到欄畔望向月色下的群山,說道:「今晚的月光亮的像十萬兩白銀,真美。」(注)

  桑桑走到他身旁,說道:「是啊。」

  她說的很自然,純粹是隨意而發,沒有經過任何思考。

  寧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很緩慢地落在欄上,沉默了很長時間,轉首望向她的眼睛,說道:「你是桑桑。」

  這句話裡的桑桑,是他的小侍女桑桑,不是叫桑桑的昊天。

  桑桑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只是眉頭微微皺起。

  寧缺看著她,繼續說道:「就算你不承認,你也是桑桑。」

  桑桑轉身向神殿裡走去。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喊道:「十萬兩白銀的月光打賭,你就是桑桑!」

  片刻後,神殿裡響起桑桑冷漠的聲音:「去打洗腳水。」

  ……

  ……

  光明神殿裡的日子很家常,很尋常,在寧缺看來,桑桑必然會被自己的手段所削弱,卻沒有想到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他想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而不是孤獨於這個世界之外,卻始終看不到一絲希望,她沒有任何改變,彷彿一切都是徒勞,他已經快要撐不住了,直到今夜風消雪散,他終於把掃淨了露台,月色灑遍人間,他聽到了桑桑的那句話。

  昊天不會對人間的任何事情發表感慨,因為她不在意人間,她今夜會對月唏噓,也與夫子無關,而是因為他說今夜的月光亮的像十萬兩白銀,她真正在意的是銀子,那種在意是如此的強烈,甚至強烈到她忘記了自己是昊天。

  如此在意銀子,那她當然便是桑桑。

  寧缺的心情很複雜,有些喜悅,因為他終於確認桑桑就是桑桑,也有些激動,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希望,但還有些焦慮,因為看到希望後,便會生出強烈地衝動與渴望,他想要把希望落到實處。

  因為這些複雜的心情,今夜他替桑桑洗腳洗了很長時間,直到銅盆裡的溫水變得冰冷,他依然還在不停地洗著。

  水有些寒冷,桑桑的腳也有些寒冷,他用手不停地搓揉,也沒能讓水和肌膚的溫度升高,於是他的雙手也變得寒冷起來。

  但寧缺不覺得難受,因為心情的改變,他今夜覺得桑桑的雙腳很香,很軟,手搓著很舒服,他甚至很想一直這樣洗下去。

  所謂愛不釋手,便是如此。

  寧缺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細膩,他輕輕地搓洗著她的腳心。她的腳背。她的腳踝,有時候會輕輕撓兩下,也會輕輕搓揉她像貝肉般的趾頭,感受著美妙的觸感,漸有曖昧和情慾的味道生出。

  今夜的洗腳時間有些長,彷彿要洗到天長地久,寧缺的咽喉變得越來越緊。桑桑臉上的情緒則是變得越來越漠然。

  她知道他此時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她沒有動怒,因為那些都是人類低賤的生理反應,連讓她動怒的資格也沒有。

  藉著月光,寧缺低著看著銅盆裡那雙如白蓮花的腳,看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沉默不語看著她。

  她默默看著他,也沒有說話。

  二人對視良久,寧缺的眼神裡除了渴望和慾望,什麼都沒有。

  桑桑的眼眸最深處,除了濃郁的厭憎之外,卻多了絲惘然,她發現在這一刻。自己的天算變得有些紊亂起來。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微啞說道:「我想操你。」

  之所以聲音有些嘶啞,那是因為他很緊張。而且很興奮。

  桑桑面無表情眨了眨眼,把眼眸最深處的那抹惘然碾碎。

  寧缺的咽喉上多了道血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拓寬,並且不停向喉管裡深入,已經觸著聲帶,他再也無法說話。

  鮮血從他的頸間淌落,滴落進銅盆裡,清水驟然變紅,他的手和她的腳,都浸泡在裡面,彷彿他正想要採擷血池裡的一朵白蓮。

  寧缺的眼睛有些微紅,就像是某些特定時間段的兇猛野獸,根本不理會咽喉上的血口,緩緩站起身,向桑桑逼去。

  桑桑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情緒。

  一道若隱若現的空間裂縫,出現在榻前,出現在她與寧缺之間,那便代表著她的世界的邊界,只要寧缺繼續向前,便會死去。

  她的世界不允許任何人類進入,哪怕寧缺是特殊的那一個。

  寧缺看到了她的世界的邊界,他沒有辦法打破她的世界,於是他選擇閉上眼睛,向前倒下,他要借助最基本的規則。

  萬物之間的引力,便是他借用的規則,無論他會不會後悔,都已經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哪怕稍後便會身首異處,他也無法再改變。

  他向她倒下。

  那道空間裂縫沒有落在他的咽喉上,而是落在他的頰畔,他的臉頰上多了道極細的血口,那裡原本是個小酒窩。

  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他把她撲倒在了榻上。

  他的血流到了她的身上。

  他伸開雙臂,將她緊緊地抱住,既然你放開世界讓我來到你的身邊,那麼便再也不要想著從我的身邊逃走。

  寧缺與桑桑對視,近在咫尺。

  在夢裡,這樣的畫面發生了很多次,在夢裡,他們曾經無數次親密,但在真實的世界中,這卻是第一次。

  寧缺覺得懷裡女子的身子很胖,很軟,有些陌生,因為他的桑桑很瘦,但又有些熟悉,因為女子身上的味道他已經聞了很多年。

  他的右手本能般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手指深陷青衣不見,他覺得自己躺在一艘船上,在海洋上隨浪起伏,感覺很美妙。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異常明亮,盯著他一言不發。

  寧缺的慾望很強烈,生命最強大的本能開始肆虐,但卻無處釋放。

  光明神殿裡一片靜寂。

  他輕輕吻上她的唇瓣。

  在夢裡,他曾經吻過她。

  在真實裡,他也要吻她。

  昊天,被一個男人親吻。

  於是,整個人間都開始顫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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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5-30 19:20: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七章 顫慄(下)

    寧缺和桑桑都沒有閉眼,眼裡的彼此變得越來越近,直至融在一處。

    桑桑的眼眸深處有星辰毀滅然後新生,變成惘然的星塵。

    一切都在天算之中,但事到臨頭她還是覺得有些惘然,因為她發現自己竟然不怎麼厭憎與寧缺的接觸。這個事實令她感到無比的憤怒,她緊緊地握著雙拳,看著眼前的寧缺,感受著唇上傳來的令人噁心的濕意,神軀繃緊如山石,開始劇烈地顫抖。

    寧缺從先前那種奇異的精神狀態裡醒過來,一朝清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居然在親吻她。他認為她是桑桑,但依然難以抑制地恐懼起來,那些恐懼讓他的身體變得極為僵硬,然後開始微微顫抖。

    他們在榻上相擁,相吻,因為身體的顫抖,雙唇不停磨擦,有些微麻微癢,甚至連牙齒都輕輕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便是顫慄。

    寧缺抱著桑桑,顫慄的越來越厲害,身體裡的骨骼關節都開始發出劈劈啪拍的響聲,她也在不停地顫慄,身上的繁花青衣發出微弱的破裂聲,彷彿哪裡正在崩裂,他們顫慄的越來越厲害,只聽得轟的一聲……

    他們身下的榻,塌了。

    寧缺和桑桑相擁著落下,落在堅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盪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撐著神殿的圓柱表面,生出數道極深刻的痕跡。

    神殿堅硬的牆壁彷彿瞬間被幾萬年的烈風吹過,無數牆皮石屑簌簌剝落,落在地面上,發出啪啪的響聲,似在鼓掌,又彷彿是別的聲音。

    這道顫慄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離開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開始傳播,山崖間覆著的積雪紛紛剝落,形成無數道細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開了冰霜的表面,於寒風裡招展嬌艷的容顏。

    宋國海畔的千里長堤裡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鼓,開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無數礁石,濺起無數黑色的海泥,發出嗡嗡的聲音,彷彿戰鼓。隨著這些信難激昂的戰鼓聲,大海深處生出無數場風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騰般翻滾,天穹之上的陰雲如天神手中的濕衣般擰動,聲勢浩大。

    大河國莫干山的墨池裡搖濺出無數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著搖撼不安的湖水,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覺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頭望向山麓間張燈結綵的山廬,莫名悲傷,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大澤同樣搖撼不安,風雪中的白色蘆葦顯得那般的可憐,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後在臨康城裡倒灌而出。葉蘇正帶著數百名窮苦漢子趁著冬日整修水道,看著漫過腳面的污水,回頭望向遙遠的西陵神國。若有所思。

    在葉蘇的那間破屋裡,唐小棠坐在床畔,用調羹把溫度將好的雞湯送進陳皮皮的唇裡,調羹裡的湯水忽然蕩起了漣漪。

    整個人間都在顫慄,昊天的世界裡發生了無數場地震,沒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沒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處於這場顫慄的中心,桃山上的人們自然感覺的最為清晰。數千名神官執事披著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臉上寫滿了惶恐。山下村鎮裡的數萬信徒,也被大地的顫慄驚醒,揉著眼睛,互相攙扶著來到屋外的風雪中,望著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語。

    掌教、葉紅魚,還有趙南海等人來到了光明神殿外,他們臉上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卻沒有人敢踏進神殿一步。

    世界的顫慄漸漸停止,光明神殿簷角崩落,殿柱將裂,搖搖欲墜,但終於沒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風暴後的現場。

    光明神殿裡也恢復了安靜。

    寧缺抱著桑桑躺在床榻碎礫裡,唇的摩擦與身體的相觸,不再像先前那般劇烈,變成了溫柔的清風,繚繞在彼此之間。

    如擁清風,徐而不疾,寧缺的心神漸漸變得平靜,桑桑的眼神則變得越來越惘然,他覺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溫暖之中,就像是飄在盛夏的海水裡,她覺得自己正擁抱著最真實的溫暖,就像擁抱太陽的海洋。

    他初識的時候,曾經看見過一片海,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來,當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時,懷裡正抱著還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終於再次回到那片溫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離開,他抱著她,輕輕地吻著她的唇,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做。

    二人輕輕相擁,緊緊相依,微寒的冬風從她的唇進入他的唇,這便是呼吸著彼此的呼吸,溫暖的生命度量從她的身體傳到他的身體,這便是心跳著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裡只有她,她的世界裡也只有他。

    寧缺和桑桑同時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她的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個寒噤。這場天人之間、男女之間的戰爭沒有分出勝負,他們在相愛相殺之間,終於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諧。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煙塵湧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轟隆巨響裡,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執事們,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數千人下意識裡向光明神殿湧了過去,然後不安地停下腳步,掌教大人的神情變得極為嚴肅,但他也什麼都不敢做,甚至連推想都覺得是種褻瀆。

    清晨時分,寧缺才從那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中醒來,才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臉,沉默不語。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沒有什麼尷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愛相殺,相愛之後,他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

    忽然間,他身體內發出了一些極美妙的聲音,那是雪水流過石礫的聲音,是雲海飄過山麓的聲音,他聽到了自然裡最美妙的聲音,才明白在這一夜之後,他被鎖死的雪山氣海,竟然重新獲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覺,便能有這樣的回報?他看著桑桑的臉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娶了這樣一個老婆,真是世間最划算的買賣。

    桑桑閉著眼睛,彷彿還在酣睡,真正的如人類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長細微,如果不仔細注意,甚至會以為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悠長平緩的呼吸忽然間變得急促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寧缺,眼眸深處由億萬星辰組成的星海,開始掀起狂暴的巨瀾,其間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神威。

    「我會對你……」

    寧缺畢竟是人類,對昊天做出這種事情,難免有些不安,下意識裡想要辯解數句,卻連負責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出口。

    一道極為憤怒的嘯鳴聲,從桑桑的雙唇間迸發而出,聽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風穿過乾涸河床上野牛的頭骨。

    寧缺的臂骨瞬間碎成了二十段,每段代表他與她在一起的一年,她把這二十年盡數遺忘,於是他便再也不能抱著她。

    一道恐怖的威力,如颶風般在神殿的地面上肆虐而生,他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震飛數十丈,重重地撞到神殿的牆壁上。

    那片牆壁上原本繪著西陵教典裡遠古神話的壁畫,昨夜那場顫慄之後,壁畫受損嚴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此時被寧缺一撞,表面殘留的牆皮剝落的更加厲害,接著被血水染紅,神話變得血腥起來。

    寧缺張開雙腿坐在牆下,不停地咳著血,看著極為悽慘。

    桑桑飄到他的身前,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臉色極為蒼白。

    寧缺看著她咧嘴一笑,齒間儘是鮮血,彷彿在她豐腴的身子上狠狠咬了口,眼睛裡卻儘是落寞失望的神情。

    光明神殿裡寒風凜冽,他清晰地感覺到規則的力量,正隨著那些寒風滲進自己的身體,將要重新鎖死自己的雪山氣海。

    終究什麼都沒有改變嗎?

    寧缺終於體會到了皇后娘娘在生命最後那刻的感受,看著臉色蒼白的桑桑,眼睛裡的落寞失望情緒一掃而淨,變得極為平靜狠厲,

    「你雖曾是我的侍女,但不曾受過我的奴役。」他站起身來,看著她微笑說道:「所以我也不想繼續做你的奴隸。」

    寒風再起,他的浩然氣驟然暴發,身形化作一道殘影,向著神殿對著懸崖的露台狂奔而去,身後留下一道清楚的血線。

    他的腳落在露台上,把清晨剛剛重新鋪了一層的新雪踩爛,他衝到欄邊,沒有任何猶豫,手掌一拍欄杆,縱身躍起。

    把欄杆拍遍,望斷天涯路。

    把欄杆拍遍,我來斷你我的路。

    他躍出欄杆,向崖下跳去。

    同時,桑桑來到欄畔。

    她沒有來得及阻止他跳崖——她沒有算到他會跳崖——天算也算不到他,因為他不是她的子民,更不是她的奴隸。

    她站在欄畔看著雲霧裡下落的他,他飄在霧裡看著欄畔的她,隔著生死,二人沉默互視,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桑桑看著向深淵落下的寧缺,覺得胸口有些痛。

    她以為這是昨夜受的傷,其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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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八章 同赴深淵

  看著在絕壁間不停墜落的寧缺,桑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渭城的時候,寧缺經常給自己講述那個世界裡的某些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憤怒到極點的反派人物往往會說這樣一句話:想死?沒那麼容易。

  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規則盡在她的手中,自然的模樣完全隨她的心意。她已經來到人間,那麼你想死又豈能那麼容易?

  桑桑輕拂衣袖,青色衣袖上的繁花彷彿活了過來,身後的光明神殿繼續崩塌,發出轟隆的聲音,漸成廢墟。

  無數道天地元氣應召而來,化作寒風,崖外風雪驟亂,絕壁下方的雲霧更是切割成無數碎縷,又密密織起,變成棉被般的事物。

  寧缺在絕壁間墜落,忽然間,他覺得身周的空間變得粘稠起來,無數道雲縷繚繞不去,柔柔相承,下落的速度瞬間變慢了很多。

  在這片緊密的雲霧裡,他感知到了規則的力量,更清晰地感覺到了她的意志,她不允許他就這樣死去,那麼他便很難死去。

  生死被他人操於之手,是寧缺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那個他人是她,他既然向深淵跳落,便不想再屈服於她的意志之下。

  對著身下的無數層雲霧,他伸手在風中寫了一個字。

  他的手顫抖的非常厲害,因為山崖間的風太劇烈,也因為他的臂骨斷成了二十截,想要移動分毫,都會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

  但他的那個字寫的非常清晰,一筆一畫如刻在崖石上般,任憑風吹雲湮也不會消磨掉,一道凌厲的符意驟然在絕壁間釋出。

  那片雲霧代表著規則的力量,是昊天親手所布,按道理來說,除了夫子這樣的人物,人間沒有哪個修行者能夠破解。

  但寧缺是個例外,因為她是他的本命。更關鍵在於。在光明神殿裡在幽閣裡,在現實裡在夢中,他被她折磨了無數次,他用血肉和無盡的痛楚為代價,真切地體會了無數次她的規則力量。

  被囚禁在幽閣裡的那段日子,除了在夢中與她相愛相殺相鬥,其餘所有的時間。寧缺都用來學習她所展現的規則力量。

  放眼望去,人間的無數輪迴裡,他最瞭解昊天,而現在的他,對這個世界規則力量的掌握,也已經遠遠超出了所有前人。

  他在絕壁間寫出了一道乂字元。這道神符不是他所寫過的威力最大的神符。和當初在長安城青天上寫出的那道人字元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這道乂字元卻已經隱隱觸到了空間基本規則的門檻。

  無聲無息間,絕壁間的無數層雲霧,被撕出了兩道極大的口子,在中間交匯,變成四片,然後向崖壁捲去。

  寧缺破雲而落。下墜之勢愈急。山崖間殘著的風雪,觸著他翻飛的衣袖。便被擊碎成最細微的粉末。

  他很快便落到三道崖坪下方,幽閣在絕壁間開鑿出來石窗一閃而過,絕壁崖石,在視野裡變成了高速變化的單色畫面,偶有突起的岩石,被拉成一條極為筆直的線條,可以想見速度有多快。

  呼嘯淒厲的風聲在耳畔響起,冰冷的寒風像刀子般割著他的臉,他看著霧底幽暗的深淵,看著死亡,神情卻是那樣的平靜,毫無恐懼。

  「你曾經是那樣怕死的一個人,現在寧願自殺,也要我死嗎?」

  桑桑站在欄畔,看著絕壁間已經變成小黑點的寧缺,臉色微顯蒼白,他若墜落深淵則必死無疑,而他若死了她又如何能夠活下去?

  剛剛降臨人間的那一刻,她一步便能邁出千里,要把寧缺從絕壁間救回來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問題在於,在人間的第二步她便慢了下來,因為夫子把紅塵灌進了她的身軀,她的氣息變得有些渾濁,她已經無法離開大地。

  桑桑的手輕輕落在欄杆上。

  她沒有拍欄,欄杆便斷了。

  欄杆盡碎,露台處的山崖垮塌,向著絕壁間崩落。

  她向崖外的雲霧裡走去。

  桃山後麓的絕壁間,響起了無數道轟隆巨響,彷彿雷聲。

  其實那是破空之聲。

  一抹青衣現於絕壁之間,雪雲驚懼而散,千萬年來的幽閣罪人們怨念化作的霧氣,哪裡敢相侵,瑟瑟向著崖壁間躲去。

  她自天而降,來到他的身旁。

  山風拂動著她頰畔的髮絲,卻拂不動她漠然的神情。

  她與寧缺在風中並肩,向著深淵墜落。

  她沒有看他,意志卻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這麼想我死?」

  寧缺靜靜地看著她,在心裡說道:「不,我只是不想一個人活著,與此相比,我寧願兩個人一起去死。」

  絕壁間散開的雲霧重新聚攏,再也看不到寧缺的身影,也看不到桑桑的青衣,霧底的深淵安靜無比,就如過去裡的千萬年那樣。

  掌教及趙南海等人,來到崖畔,神情凝重向崖下望去,什麼都沒有感知到,片刻後,絕壁下方的深淵裡忽然傳來了極劇烈的震動。

  應該有事物重重地墜落到了深淵的地面上。

  霧底傳來的恐怖撞擊力量,升騰而上,把山崖間的雲霧再次撕碎,甚至就連附著各種道門陣法的絕壁,都崩裂出很多裂口。

  掌教等人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如此恐怖的撞擊,還能有人活下來嗎?當然昊天應無恙,然而她怎麼從深淵裡回來?

  半成廢墟的光明神殿某個角落裡,忽然響起一道急促焦慮的馬嘶,蹄聲如暴雨般響起,大黑馬撞翻幾名黑衣執事,向山下狂奔而去。

  ……

  ……

  深淵裡滿是霧瘴,再熾烈的陽光,也很難落到地面上。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天啟九年的渭城,那一年渭城迎來了最暴烈的一場沙塵。

  他的腦袋有些暈眩,用了很長時間才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這時候應該是在桃山後麓的深淵裡,然後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坑中。

  從峰頂跳落,自然會在地面砸出一個深坑。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自己還沒有死,如果說是桑桑讓自己活著,那麼她在哪裡?

  深淵底部的樹木與外界的樹木不同,很明顯根系要比枝葉發達很多,能夠看到的大多數都是籐木,樹葉細小而稀疏,只是這裡大概從來沒有人來過。無數年的落葉積在一起腐爛,依然墊上了厚厚的一層。

  寧缺沒有完全從撞擊帶來的暈眩感裡清醒,覺得躺在綿軟的腐葉上很是舒服,完全不想站起來,甚至想永遠地這樣躺下去。

  便在這時,桑桑的聲音在霧裡響起。

  「你準備這樣躺到什麼時候去?」

  她的聲音依然那樣冷漠。那樣無情,那樣莊嚴,說的內容,卻已經漸漸有了人間的味道,寧缺聽著她的聲音在霧中響起,卻又像是在自己的耳邊響起,不免有些感慨,遠在天涯卻近在耳邊。果然不愧是昊天。

  「起來。」

  桑桑的聲音再次響起。情緒愈發冷淡。

  寧缺神情微變,因為這一次他終於聽清楚。她的聲音確實是在耳邊響起,他忍著痛轉身望去,才發現原來她就在自己的身下。

  霧林裡的地面上出現了個非常大的坑,坑底滿是腐葉。

  桑桑躺在腐葉之間,她的身軀本就高胖,在腐葉霧氣間如大地一般,寧缺被她抱在懷裡,看上去就像是個孩子。

  寧缺從她懷裡艱難滾到一旁,想要屈肘坐起,卻發現痛苦難當,身上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一口污黑的血水噴了出來。

  桑桑起身,她的身體是完美的神軀,從那般高的地方砸中地面,依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便是青衣都沒有破裂,只是沾著幾片葉子。

  她伸手將散開的黑髮撥至肩後,看著身旁痛苦地佝著身子,不停咳血的寧缺,神情漠然說道:「你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寧缺的口鼻裡不停溢著血,看著很是悽慘,聽著她的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說道:「我不是那猴子,真要去死,誰也別想攔我。」

  桑桑的眼睛微瞇,很厭憎於聽到他的回答,說道:「在我面前,即便想死,也沒那麼容易。」

  說完這句話,她伸出右手落在他的身上,手指間的清光把霧瘴照明,也把寧缺的臉頰照的清楚起來。

  清光漸盛,桑桑的臉色微微變白,他身上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斷掉的骨頭重組,破裂的內臟被修復。

  昨夜,她在寧缺臉上留下的那道傷口,也再看不到任何痕跡,酒窩比以前似乎更深了些,盛著清光,如盛著美酒。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負起雙手向霧深處走去。

  寧靜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站起身來,隨她而去。

  他要死,她不能讓他死,或者說她不想讓他死,於是她便隨他一道離開西陵神殿,跳落雲霧,墮落深淵。

  現在他們沒有那根繩子,他沒有把她捆在身上,但那根無形的繩子卻一直都在,他們依然被命運緊緊地捆在一起。

  深淵底,霧氣深重,腐葉綿軟,二人前後隔著數丈的距離,沉默前行,腳踩在地面上,悄無聲息,安靜的令人心悸。

  就這樣走著,週遭的風景始終沒有什麼變化,不過是枯籐老樹,霧裡偶爾有幾隻昏鴉,鞋上的青苔漸濃難化。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問道:「去哪兒?」

  桑桑停下腳步,漠然說道:「以前不都是你決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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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七十九章 出淵見觀

  桑桑說的沒有錯,以前兩個人在路上時,怎麼走都是由寧缺決定的,她從來不會提出任何意見,也沒有反對過——用寧缺的話來說,她不是笨,只是懶得想這種小事情,她習慣讓他來想。

  寧缺沉默不語,越過她的身邊,來到前面。只是數步的距離,他的呼吸便變得急促起來,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這些天他遭受無數次酷刑,凌遲斷臂,鮮血流之不盡,如果不是桑桑在身旁,只怕早已死了無數次。現在他雖然活著,身體表面甚至看不到任何傷痕,但新生的血肉與心神並沒有完全融合,先前自高空墜落到地面上,那些無形的傷盡數暴發,他每行走一步便覺得靈魂震盪一番,痛苦的難以復加。

  桑桑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神情卻還是那般漠然。

  寧缺站在腐葉間休息了片刻,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根略韌的樹樹,撐著疲憊的身體,忍著疼痛向霧深處走去。

  桃山後麓絕壁下方的深淵,常年被雲霧遮掩,根本沒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就如同書院後山下方的那道深淵一般,與世隔絕無數年,誰也不知道其間生活著怎樣的生命,隱藏著怎樣的凶險。

  此時在霧瘴裡前行的二人,根本沒有任何擔心的情緒,因為再恐怖的凶險,都不可能傷害到昊天,能夠傷害他們的依然只是彼此。

  桑桑看著寧缺的後背,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她可以很輕鬆地把他制住,重新封死他的雪山氣海,然後把他帶回桃山之巔的西陵神殿,讓他繼續做奴為僕,永世沉淪而不得解脫。

  但寧缺通過跳崖的舉動,向她表明了自己赴死的決心,那麼再把他帶回西陵神殿便沒有什麼意義,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心意即定自然無礙。桑桑把雙手負在身後。跟著寧缺在濃重的濕霧裡隨意行走,看著那些奇異的籐樹,顯得頗有興緻。

  寧缺走的有些累了,坐到一塊石頭上稍作歇息。他看著在霧中顯得無比輕鬆自在的桑桑,說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的手段,但我沒有辦法,和你相比我太弱小。不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法,沒辦法把你帶離桃山,說起來這些法子本來就應該是你用,你不用便只好我來用。」

  桑桑沒有理他,走到黑籐深處,睜大眼睛地向頭頂望去。顯得很是好奇。寧缺看到她的神情,有些意外,然後生出希冀。

  過了會兒時間,寧缺恢復了些體力,撐著樹枝站起身來,走到霧中那片黑籐旁,向裡面喊道:「該走了。」

  桑桑從籐蔓裡走了出來,臉上沒有表情。看來是沒有什麼有趣的發現。但寧缺注意到她的唇角有些淡紅色的水漬。然後他看到她負在身後的雙手裡,抓著七八顆鮮紅的果子。想來這果子的味道應該不錯。

  寧缺沒有說什麼,繼續向前行走。深淵裡的霧氣變得越來越濃,他和桑桑隔著數步的距離,便難以看清彼此的眉眼,霧裡的景緻自然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只能隱隱看到那些籐樹的影子,偶爾能聽到一些很怪的叫聲。

  離開光明神殿來到深淵裡的桑桑,明顯有了些不一樣的地方,她想要探究身遭的環境,她想要嘗嘗那些果子的味道,她開始像人類一樣,對未知的事物本能裡產生好奇,當然她絕對不會像人類那樣對未知感到恐懼。

  因為愈來愈盛的好奇心,也因為沒有任何恐懼,滿是霧瘴的深淵底,對桑桑來說無疑是很有趣的環境,她不時從寧缺身後離開,消失在霧裡,不知去了何處,看了怎樣的風景,又悄無聲息回到寧缺身旁。

  寧缺最開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她曾經離開過,當他發現她在玩這種失蹤遊戲後,他本能裡開始擔心,然後發現自己擔心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昊天的世界裡,誰能傷害昊天?他也不擔心她會走丟,無論身周的霧瘴再如何濃郁,光線再如何陰晦,只要他想一想,便能知道她去了哪裡,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只要她在,他也不需要擔心自己。

  深淵底終年不見天日,霧瘴裡有絕壁幽閣裡無數囚徒的怨念,也有自然蘊積的毒素,二者混在一起異常恐怖。寧缺修行浩然氣後,身體對毒素有天然的抵抗力,在霧瘴裡行走的時間稍長些後,依然覺得有些暈眩,便在這時,桑桑回到了他的身後,清風拂過,他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有了百毒不侵的感覺。

  深淵裡真正的危險,並不是這些帶毒的霧瘴,而是生活在其間的生物。在如此險惡的環境裡繁衍至今,這些生物擁有極其強悍的生命力,也擁難以想像的致命手段,寧缺向霧裡釋出念力,發現無論是那些老籐濕樹上,還是隱在其間的蛇與異獸,甚至在地面的腐葉裡,都隱藏著生命,不禁有些發麻。

  在霧中行來,他和桑桑已經遇到好幾種怪異的生物,大部分都是蛇類,有一種蛇,渾身沾滿了粘液,眼睛已經明顯蛻化,完全憑藉翠綠的蛇信探明方向,更多的蛇則是色彩斑瀾,即便在濃霧裡依然那般奪人眼目。

  最恐怖的是四周的枯籐與樹林傳來的擺盪聲,和有若鬼哭的嚎叫聲,寧缺知道有動物正在林間跳躍,但以他的眼力都沒有辦法看清楚對方的真實容顏,只能憑藉聲音判斷出這種動物的速度奇快。那麼腐葉下密密麻麻藏著的是什麼,為什麼會讓他生出極為強烈的警惕甚至是畏懼?

  桑桑沒有畏懼的情緒,聽著霧裡傳來的難聽的淒嚎聲,聽著腳下腐葉裡傳來的沙沙聲,覺得有些厭煩,揮了揮衣袖。

  青袖揮出,繁花盛放,花瓣間飛出無數的螢火蟲,那些螢火蟲向霧瘴深處飛去,紛紛燃燒,變成無數光點,最終匯聚成一片光明。

  光明現於深淵,再濃重的霧氣都無法掩住,伴著嗤嗤燃燒聲,二人身周的霧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開,景物頓時變得清晰起來。

  地表上覆著不知多少層腐葉,樹根處生滿了青苔和奇怪的菌菇,那些在懸在樹枝上的籐蔓歪斜無形,像極了雁鳴湖畔宅院的縛梅。

  林深處傳來異獸驚恐的嚎叫,腐葉覆蓋的地面傳出的沙沙聲變得越來越密集,色彩斑瀾的蛇憤怒地昂起首來,寧缺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

  但沒等他做任何事情,驚恐的嚎叫便戛然而止,腐葉下的沙沙聲消失無蹤,那些蛇更是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濕漉的地面上。

  因為桑桑沒有等寧缺帶路,便向霧瘴深處走去,隨著她的行走,光明迅速向四周擴散,迅速清空數里範圍內的所有霧氣,無數年不曾見過陽光的深淵,忽然間變得清明一片,如果局勢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桑桑的光明便會驅散所有的霧氣,讓這片深淵就此暴露在青天之下。

  湛藍的青天對於深淵外的生命說很熟悉,對於世代生活在深淵裡的生命們來說,則是那樣的陌生,它們看著那片瓷藍的天空,不停發出驚恐的淒嘯。

  光明繼續瀰漫,無數青色的螞蟻從腐葉下方爬出來,對著桑桑的腳印不停地搓動著前肢,表示畏懼與臣服,色彩斑瀾的毒蛇爬滿了山澗,拚命地扭動著佈滿粘液的身軀,恨不得低賤到沼澤的最深處,先前隱藏在霧林裡的異獸,也終於露出了真面容,數百隻鬼面猴離開籐樹,跪在濕漉的地面上,不停地叩首。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微微皺眉,有些不適應,桑桑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看到,負著雙手從這些畏懼驚恐的生靈間走過,並不像是巡視自己領地的君主,因為她根本不把這些低賤的生命當作自己的下屬。

  這道充滿霧瘴與毒物的深淵,對於人類來說如天塹一般,即便是知命境的大強者,想要從深淵裡走出來也會非常困難。但對桑桑來說,這道深淵連小土溝都算不上,她閒庭信步一般便走出了霧瘴,見到群山。

  寧缺看著群山,不知該如何言語,烏雲悄然重新覆蓋青天,群山被風雪籠罩,雪中隱隱可以見到一座簡樸的道觀。

  那座道觀或者便是傳說中的知守觀?

  如果換作以前,寧缺對那座簡樸道觀,絕對會非常感興趣,不是因為那裡是不可知之地,而是因為那裡藏著七卷天書中的六卷,然而寫七卷天書的桑桑,如今就在身旁,他對那座道觀的興趣,自然淡了很多。

  ……

  ……

  以前也有人走出過這道深淵。

  風雪中的道觀並不顯得破落,反而清靜地令人沉醉。

  隆慶盤膝坐在湖盤,靜靜看著手中的天書開字卷,他不知道在雪中坐了多長時間,睫毛上承著的雪末,都已經凝成了霜。

  忽然間,他聽到了山崖下傳來的聲音,想起當年在深淵裡的痛苦往日,臉色瞬間變得極為蒼白,睫毛上的雪霜化灰不見。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來到湖畔,觀主坐在輪椅裡看著風雪裡的天空,看著深淵裡的某人,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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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章 桃山雪亂

    隆慶當年能夠從深淵裡活著出來,因為灰眸還有那粒通天丸,事後每每想起那段艱難的過程,他都會生出餘悸,也會生出些驕傲,因為畢竟他活了下來,並且可能是第一個活著走出深淵的人。誰能想到今日又有人走出了深淵,而且那人顯得這般輕鬆隨意,只似閒庭信步。

    他猜到對方的身份,震撼難言,手裡的天書都彷彿失去了吸引力。觀主的情緒也有些複雜,抬頭望著自天落下的風雪,沉默片刻後感慨說道:「既然她真的離開了桃山,那麼便輪到我們回去了。」

    風雪漸盛,籠罩道觀以及四周的群山,吱呀聲中,觀門被推開,隆慶和中年道人推著輪椅走出來。觀主坐在輪椅裡,膝上蓋著塊尋常的毯子,他伸出枯瘦的手把毯上的雪屑撣掉,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

    ……

    桃山亦在風雪中,崖坪上已經聚集了數千名神官執事,卻是鴉雀無聲,人們看著半成廢墟的光明神殿,想起先前絕壁下方深淵裡傳出的巨響,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卻根本不敢相信,神情震驚異常。

    沒有人敢走進光明神殿一探究竟,神官和執事們臉色蒼白站在光明神殿前,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他們已經在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情況緊急,掌教昨夜來到光明神殿前時,來不及乘坐神輦,枯瘦矮小的身軀就這樣袒露在人前,雪屑掛在他稀疏的眉上,顯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神情卻是那樣的嚴肅,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經最在意的事情。

    再沒有什麼事情。比光明神殿裡發生的事情更嚴,等到暮色降臨,掌教終於沒有辦法再繼續等下去,他走進了神殿,過了很長時間後重新走出來,他臉上的神情凝重的就像是山,寒冷的就像是雪。

    西陵神殿眾人看著掌教大人臉上的神情,知道猜測與真實相差應該不大,臉上的神情變得極其驚恐。有些老年神官更是絕望地直接昏了過去——昊天真的離開了西陵神殿?難道她要拋棄自己這些最虔誠的信徒?

    稍後的昊天神殿裡一片死寂,掌教站在帷幕之前,他的身軀本就瘦矮,此時無力地佝僂著,看上去更是顯得有些可憐。

    殿內只有他和葉紅魚、趙南海三人。他的聲音有些疲憊。說道:「道門一定要守住這個秘密,絕對不能讓世間的信徒知曉。」

    趙南海神情肅然點頭,同意掌教的處理措施,葉紅魚面無表情看著石階上的掌教,紅裙間隱著的那把劍隱有凜然之意。

    掌教沒有感受到她的異樣,看著她急聲說道:「把裁決神殿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把……請回桃山。」

    他的情緒有些惘然。極度焦慮,完全沒有逾五境大強者的瀟灑自如氣度,看上去就像是街市間與母親走丟的小孩子。

    看著掌教微微顫抖的雙眉,葉紅魚的臉上流露出微諷的神色。然後她緩緩舉起右手,藉著帷幕後的萬丈光芒,開始散發光澤。

    她準備出劍,只需要道心微動。道劍便將破空而去,她知道掌教雖然連遭重傷。但依然強大,可是她已經不想再等下去。

    便在此時,神殿下方的山道上隱隱傳來一陣擾嚷,緊接著,匆忙的腳步聲響起,數名神官忽然走進昊天神殿,顫聲稟報導:有人來了。

    有三個人從知守觀來到了西陵神殿,隆慶走在最前方,是為開路的先鋒,中年道人推著輪椅隨後而行,觀主坐在輪椅裡,神情恬靜自然,身上的青衣在漸微的薄雪裡是那樣的清晰,顏色純的就像是天空一般。

    崖坪上的數千名神官執事,看著自山下緩緩行來的三人,想著西陵神殿的清光大陣居然沒有任何反應,震驚失色,待他們認出走在最前方的是隆慶,又隱約猜到輪椅裡那人的身份,根本沒有人敢上前攔阻。

    黑壓壓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分開,觀主坐在輪椅裡,看著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在近處看過的那數座神殿,臉上的情緒說不出的懷念還是漠然,只是當他看到已經半成廢墟的光明神殿裡,眉頭緩緩蹙了起來。

    數十名老神官急步走來,然後以最謙卑的姿態跪倒在輪椅前,以道門至禮參拜,他們活的年歲夠久,曾經見過青衣道人的真面目。

    崖坪上的神官執事們,先前只是猜測青衣道人的身份,此時看到這幕畫面,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面面相覷,有些輩份稍低些的神官和執事,被光明神殿前的氣氛所感染,也紛紛跪了下來。

    趙南海和葉紅魚,還有天諭神殿裡的南海一脈諸人,紛紛趕到光明神殿前,這些桃山最尊貴的大人物,對著輪椅裡的青衣道人問安見禮。

    南海一脈重歸西陵神殿,本就是觀主的安排,此時觀主來到桃山,他們自然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而葉紅魚幼時曾經在知守觀裡生活過,她最敬愛的兄長便是觀主的弟子,她又如何能夠不跪?

    ……

    ……

    昊天神殿裡和先前比起來又少了個人,殿內只有兩個人,觀主靜靜坐在輪椅裡,掌教站在他的身前,神情極為複雜。

    看著輪椅裡的觀主,掌教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他有些想不明白,此人已經被寧缺用驚神陣斬成了廢人,就連昊天都已經遺棄了他,而且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西陵神殿,可為什麼他什麼都不用做,只是在桃山出現,自己便迎來了眾叛親離的結局?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依然低估了知守觀在道門裡的地位和影響力。

    殿內一片死寂,帷幕後的萬丈光芒不知何時已經斂去,就像是燃盡後的蠟燭,透著股淒涼的絕望感。

    掌教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動念,輪椅裡的觀主便會死去,然而他卻什麼都不敢做,因為他很恐懼,最令他感到恐懼的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恐懼對方,為什麼一個廢人能給自己帶來如此大的壓迫感。

    最終他還是在輪椅前跪了下來:「見過師叔。」

    觀主說道:「你當上掌教之後,可曾喚過我師叔?」

    掌教低著頭,說道:「師叔遠遊南海多年,難以相見。」

    觀主說道:「在你看來,最好不相見。」

    掌教沉默不語,他知道在觀主的身前,任何解釋、任何言語,都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只是不明白對方要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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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八十一章 黃河之前想太多

    觀主看著掌教淡然說道:「你想知道我為何回來?……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回來,是因為昊天需要我的幫助。」

    掌教沉默不語,心想你在長安城中晉入清靜境,切斷了昊天的聯繫,才會得到昊天的降罪,直至今日依然是個廢人,莫說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凡人的幫助,就算需要,那個人也不應該是你。

    觀主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微笑說道:「昊天不要我幫,所以我自囚知守觀,如今她離開桃山,說明有些事情她也無法解決,所以我便要回來,看看能不能幫到她,至少可以做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掌教還是沒有聽明白。

    觀主的神情平靜的彷彿是道觀裡的湖,說道:「信仰是很簡單的事情,即便信仰拋棄了你,你依然不動搖不離去,這才是真正的信仰。」

    ……

    ……

    寧缺和桑桑走出深淵,在群山間行走,湛藍的青天早已被厚雲覆蓋,漸趨狂暴的風雪讓地面生出無數縷煙塵,遮掩了視線。

    二人繼續前行,待風雪漸靜時,終於來到了山間一條崎嶇的山道上,然後聽著前方傳來一道歡快的嘶鳴聲。

    密集如暴雨的蹄聲響起,嘶鳴聲連綿不絕,大黑馬自山道遠方閃電般馳來,一面奔跑一面搖頭擺尾,顯得快活至極。

    當大黑馬奔至寧缺身前,愕然發現桑桑居然也在,頓時斂了聲息,謙卑地低著頭走到桑桑身旁,輕輕擺尾以示討好。

    「沒出息的東西。」寧缺笑著說道,接著發現大黑傘和箭匣鐵刀都在它的背上。不免有些意外,想不明白它是怎麼做到的。

    他拍了拍大黑馬的脖頸,感慨說道:「這下終於齊了。」

    寧缺和桑桑,再加上歸來的大黑馬還有那些行李,除了車廂還在長安城,這便是那年在世間逃亡時,最標準的搭配。

    桑桑沒有理會身旁擺出無恥模樣的大黑馬,也沒有在意寧缺的感慨,負著雙手順著微雪中的山道向前行走。

    這條隱成群山裡的簡易山道很長。平日裡基本沒有人來,道面年久失修簡陋至極,但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影響,只見繁花青衣微飄。有人持杖而行,大黑馬自己牽著自己、挑著擔,無奈跟在他們身後。

    走了約數個時辰,他們終於走出了腳下的這座荒山,來到分岔路口前,寧缺看著被雪層覆蓋的群山,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你不惜求死也要讓我離開桃山。為的不過是讓我來到人間,既然如此,去哪裡又有什麼區別?」

    寧缺看著她臉畔輕飄的青絲,說道:「既然你肯跟著我離開桃山。說明你也想重蹈紅塵,那麼你總有想去的地方。」

    桑桑說道:「我說過,你帶路。」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這裡距離宋國不遠,我們去那裡?」

    大黑馬聽著他的建議。低下頭去,心想主人你這點小聰明。還是不要在女主人面前表演了,不然很容易被嘲笑。

    桑桑說道:「你想像夫子那樣,帶我重走一遍世間路,吃遍世間美食,看遍世間風景,這對我沒用。」

    寧缺的神情有些尷尬,手掌在樹枝做成的手杖上無意識地滑動,說道:「你想的太多了些,我只是記得那家酒樓裡的飯菜不錯。」

    桑桑說道:「那間酒樓,我已經去過,所以換個地方。」

    寧缺說道:「或者去臨康城?有個人在那裡傳道,他的想法和西陵教典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或者你會感興趣。」

    桑桑說道:「我從不關心人類用什麼方法解釋我的意志。」

    寧缺說道:「這話聽著有些深奧。」

    桑桑說道:「我本就是天道。」

    寧缺明白了,然後說道:「要不然我們回渭城看看?」

    桑桑沉默了一段時間,說道:「你應該最想讓我去長安城才對。」

    寧缺說道:「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去。」

    桑桑說道:「現在還不願意。」

    寧缺又說了幾個地方,都被桑桑冷漠地否決。

    他想著在深淵霧瘴裡的那番對話,無奈說道:「你讓我帶路,結果我說的地方你都不同意,那最終還不是你決定。」

    桑桑說道:「東方西方北方你都提到了,為何不提南方?」

    寧缺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西陵神國這片群山之南,便應該是那條著名的大河,大河之南便是大河國……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為何不去大河國?」

    寧缺說道:「那裡遠離繁華,真可以說是窮鄉僻壤,沒有什麼特殊的風景,也很難看到新鮮的人事,我自然沒有想到。」

    桑桑說道:「但那裡有你我認識的人。」

    寧缺裝作聽不懂,說道:「你我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人很多。」

    桑桑說道:「你究竟在怕什麼?」

    寧缺沒有說話。

    桑桑靜靜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怕我殺死她?」

    寧缺說道:「你為什麼要殺死她?」

    桑桑說道:「昊天要人去死,不需要理由。」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你是在吃醋?」

    桑桑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說道:「你怕我殺死她,那是因為潛意識裡,你希望我吃醋,不代表我真的有這種低級的情緒。」

    寧缺依然靜靜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但你在吃醋。」

    桑桑沒有說話。

    「不然你不會問我為什麼不選擇大河國。」寧缺笑了起來,像極了老筆齋那隻貓每次逮到老鼠後的得意模樣。

    桑桑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們要去大河嗎?」

    寧缺說道:「我能反對嗎?」

    桑桑說道:「可以,但我不會接受。」

    寧缺說道:「那便走吧。」

    大黑馬在後面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禁覺得好生無趣,想著有可能會看見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女主人。開心之餘不免有些緊張。

    它所擔心的也是寧缺所擔心的——桑桑重新來到人間,如果真的越來越像人類,自然是寧缺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她畢竟是無所不能的昊天,再加上人類複雜的情緒後,誰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

    ……

    一路向南,順著山道不斷前行,風雪漸漸沒了蹤影,太陽照耀著丘陵和闐地。深冬時節的南方依然溫暖的不像話。

    來到丘陵地帶後,桑桑便離開了山道,沿著筆直的線條,向著南方行走,無論怎樣的艱險地勢。對於她來說自然有如坦途,但對寧缺和大黑馬來說則很辛苦,他不禁有些抱怨,現在究竟是誰在帶路?

    某日丘陵前方忽然傳來雷般的轟鳴聲,空氣中的濕意隱隱也增加了不少,寧缺很自然地想起書院後山的那道瀑布,想起二師兄的小院。不禁有些好奇,前面那條瀑布究竟有多雄壯,聲音竟能傳出這般遠。

    待來到斷崖前,寧缺才發現原來這並不是一道瀑布。而是一條雄壯的河流。黃浪滔滔,水勢豐沛至極,在黑色山石與黃色的土原之間肆意奔湧,在這段落差極大的河谷裡。黃濁的河水奔流跌落,形成了數道極寬的瀑布。水頭相撞發出雷般的轟鳴,震的水中的礁石彷彿隨時可能碎掉,正是傳說中的大河。

    看著身前黃色的大河,感受著腳下崖石處傳來的微微顫抖,體會著河水裡蘊藏著的無窮力量,他的心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明白了為何這條大河能夠幫助大河國擋住南晉的精兵,也明白了柳白當年為何能夠在此悟道。

    他很自然地回想起秋天時,那把從劍閣飛臨桃山的劍——在光明神殿裡灑掃的時候,他曾在角落裡,看到柳白死後留下的那把古劍。

    夫子曾經用那把劍斬金龍、殺神將,柳白把自己的靈魂投注到那把劍中,傲然赴桃山,隻身挑戰昊天,那把古劍就是人間之劍。

    如今劍還在,用劍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睹黃河滔滔,思及前賢,寧缺百感交集,看著站在身旁的桑桑,更是心情複雜地不知如何言語。

    桑桑看著河畔某塊黑色的礁石,說道:「柳白便是在此地悟劍。」

    一路向南,便來到柳白悟劍之地,寧缺明白,這必然是桑桑的意志,他看著那塊黑色礁石間隱隱若現的劍痕,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後,他右手伸向微濕的空中,於雷般的河水奔流聲中,握住鐵刀開始冥想,他想在前賢悟劍處,悟些刀意。

    桑桑說道:「你是符師。」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說道:「我用刀也能寫出符來。」

    桑桑說道:「你的精神比前些天昂揚了不少。」

    寧缺說道:「見遺蹟,思前賢,總能受些激勵。」

    桑桑說道:「人類總是容易沉浸在這種無用的情緒之中。」

    寧缺說道:「不然你為何帶我來此地?」

    桑桑說道:「我帶你來此地,是想要你明白,就算強大如夫子,氣盛如柳白,依然不是我的對手,你更應該死心。」

    聽著這句話,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帶她重蹈紅塵,是繼續老師的那場戰鬥,想讓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但在這個過程裡,她想要做的事情,則是讓他真正的臣服。

    「柳白入道時,看見了我們眼前的這條黃河。」

    寧缺說道:「我入道時,看見了一片海洋,從這個角度來說,只要我勤勉修行,將來總有一天,我能超過柳白,我能做到他沒有做到的事情。」

    桑桑說道:「你初識時能感應一片海,是因為當夜我在你身旁,並不代表你的修行天賦真的就有這麼高,你想多了。」

    寧缺有些惱火,說道:「你管我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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