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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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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17 19:08: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酒徒像看著白癡一般看著觀主,聲音微顫說道:「你瘋了。」

    觀主微笑說道:「不,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

    酒徒的眉頭皺的極緊,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她無法回到昊天神國,而你選擇替她行道,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

    石屋的門一直沒有關。

    觀主靜靜看著崖坪外的湛湛青天,說道:「這個世界依然不會有任何變化,因為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

    酒徒神情凝重問道:「什麼事情。」

    觀主舉起右手,指著青天說道:「昊天在人間,但昊天也在天上。」

    酒徒懂了,於是沉默。

    「我知道你最終還是會答應的。」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她若長留人間,你又如何能得永生?」

    酒徒不解問道:「你先前說,世間之事,最終就是需要看清楚每個人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永生,那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要的是永恆。」觀主說道。

    酒徒細細體會這兩個字,從中感受到無限渴望。

    觀主又道:「不變才能永恆,任何變化,最終都會指向終結。」

    這便是書院和道門最根本的理念衝突,酒徒這等境界,自然非常清楚,微微皺眉說道:「哪怕是一潭死水?」

    觀主說道:「你我生活在這裡,無數祖輩和無數後代都將在這裡生活,有青樹招展,有桃花盛開,誰能說這裡是一潭死水?」

    酒徒說道:「這句話大概不能說服夫子。」

    觀主說道:「即便是一潭死水……那也是永恆。」

    酒徒說道:「我要永生,是因為我貪生。永恆真的這麼重要嗎?」

    觀主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自悟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發現我沒有辦法接受沒有永恆的世界。」

    石屋裡一片安靜,只剩下他的聲音不停迴蕩,彷彿要驚醒桃山裡的每一隻鳥,要喚醒神殿前後的每一枝花。

    「如果一切都將終結,那麼曾經在時間裡存在過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每每想到這種可能。我便感到無比絕望,難道你們不會絕望嗎?」

    觀主看著酒徒認真問道,同時也是在問屋裡的師弟和隆慶,也是在向世間所有人發問,那些人裡包括夫子和書院裡的人們。

    酒徒覺得有些苦澀。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細細思之,發現其中真的隱藏著大恐怖,那份恐怖甚至讓他不敢繼續深思。

    他問道:「那你自己呢?如果你不能與天地一道永恆。」

    觀主說道:「每個人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不朽,我們自然不朽。」

    酒徒說道:「哪怕沒有自己的主觀意識?」

    觀主說道:「知將永恆,必然欣慰。」

    酒徒搖頭說道:「你的想法已經背離了生命的本意。」

    觀主微笑說道:「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目的?」

    ……

    ……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

    寧缺忘了這句話的出處在哪裡。但因為一直覺得這句話有些裝逼過頭到了高貴冷艷的程度,所以始終沒有忘記。

    隨著桑桑在世間遊歷,越過大江大河大山,遇見很多陌生人和親近的故人。他忽然發現,這句話原來很有道理,然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把人生是一場旅行和人生是一場修行這兩句話記混了。

    旅途中的風景不停變換。心情自然也在變換,離開臨康。繞過大澤,順著東面的燕南,進入唐境後,寧缺的心情變得非常好——終於回家了,青青的田野那樣漂亮,風中飄來的糞肥味道都不怎麼刺鼻。

    心情好的時候,人們的表現各有不同,寧缺的習慣是不停重複做同一件簡單的事情,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盡情抒發心裡的愉悅。

    比如拿根樹枝在泥地上不停寫寫劃劃,比如拿柴刀在磨刀石上不停蹂躪,比如不停重複哼唱某個曲子的片段。

    他騎在大黑馬上,把桑桑摟在懷裡,雖然因為身材的緣故,想要抱緊有些困難,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心情。

    「hey jude,啦啦啦啦啦……」

    這首前世的歌,他只記得第一句,重複除了喜悅之外便有了另外的道理,他越唱越高興,眉毛都飛了起來,彷彿在跳舞。

    桑桑本來沒有什麼反應,但一路聽他唱著這句歌,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沉鬱地彷彿被露水打濕了臉頰。

    這樣的情形持續時間長了,寧缺再如何遲鈍,也終於注意到她的不悅,湊到前面看著她的眼睛,不解問道:「怎麼了?」

    桑桑說道:「我不喜歡被人稱為黑豬。」

    寧缺這才反應過來,忍住發笑的衝動,說道:「你現在生的這般白,怎麼會是在說你?別這麼多心好不好。」

    桑桑說道:「就是因為你還想著以前的黑,所以我不高興。」

    這樣因為曲子發生的誤會,終究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二人騎著大黑馬一路東來,見滿野油菜花,看色彩鮮艷的農宅,終於到了長安城前。

    雄城入雲,壯闊無雙。

    多年前他們自渭城南歸,看到這座雄城的時候,曾經生出很多感慨,而現在他們則很平靜,因為他們在這裡生活過很長時間。

    寧缺的內心其實還是有些激動,因為他帶著昊天回家了。

    「我沒有說過要進城。」

    桑桑的這句話就像是盆冰水,把他淋了個透心涼。

    他想了想後說道:「我確實沒有道理要求你進城。」

    昊天降臨人間,如果說有什麼能夠威脅到她安全的存在,那麼便是長安城裡的驚神陣,哪怕是殘缺的驚神陣,也讓她感覺警惕。

    來到官道旁的離亭裡,看著遠處的雄城。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如果這裡不是這場旅行的終點,那麼哪裡是?」

    桑桑說道:「如果這是你旅行的終點,那麼你可以離開。」

    寧缺沉默不語,直到回到長安城前,他才明白這場昊天與人間的戰爭,遠遠還沒有到結束的時候,旅行還將繼續。

    他可以用自殺來威脅她,要求她必須跟著自己進長安城。但他不想這樣做,因為這樣做沒有意義,那並不代表勝利。

    桑桑自己願意走進長安城的那一天,才是勝利的那一天。

    離亭距城有十里。

    寧缺看著十里外,彷彿能夠看到古舊的青磚城牆。然後他看到城門緩緩開啟,一名書生牽著個少年走了出來。

    在溫暖春日依然穿著棉襖的,自然是大師兄。

    書院守國,大師兄牽著的少年,自然便是如今的大唐天子。

    少年皇帝容顏清俊,眼眸極正,此時卻有些疑惑。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出宮來這裡?」

    大師兄溫和說道:「我帶你來見兩個人。」

    少年皇帝向官道遠方望去,沒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知道從十天前開始,長安城便開始全面戒嚴。昨夜開始更是城門緊閉,嚴禁任何人出入。

    「老師,我們要看的人是誰……和這些天宮裡的緊張氣氛有關係嗎?來的人是敵人?是道門的敵人還是金帳王庭的國師?」

    大師兄微笑說道:「那是兩個很有趣的人,其中那名女子正在學習如何成為人類。或者學習怎樣拒絕成為人類,而那個男子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難一些。他要讓她喜歡上成為人類並且教她如何變成人類。」

    想著皇宮裡的那些傳言,少年皇帝隱約聽懂了,神情變得有些緊張不安,下意識裡握緊了老師的手掌,說道:「小師叔回來了?」

    大師兄說道:「是的,你的小師叔回來了,你的父親母親,把這座長安城和這個國家都託付給了他,而他從來不會令任何人失望,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珍視甚於生命的東西都暫時拋到了腦後,在拚命地努力。」

    少年皇帝抽出手,對著遠方鄭重行禮。

    大師兄看著離亭,默默想著:「小師弟,我把陛下帶來給你看一眼,長安如昨,勿念,凡事儘力便好,莫勉強,莫違本心。」

    他牽著少年皇帝的手走回城內。

    城門沒有就此關閉,數十名青衣青褲的青皮漢子,用極結實的繩子,把一輛黑色車廂從門里拉了出來,顯得非常吃力。

    過了很長時間,黑色車廂才被拖到離亭前。

    齊四爺帶著數十名魚龍幫裡的兄弟,對著亭下的桑桑跪下磕了個響頭,然後看著寧缺笑了笑,轉身向長安城走去。

    曾靜大學士夫婦原來也在人群中。

    曾靜夫人走到離亭裡,看著桑桑的背影,情緒非常複雜,怎麼也無法把這個負手而立的高大女子和女兒聯繫起來。

    寧缺對桑桑說道:「俗世塵緣,你總有些是要還的。」

    桑桑轉身,望著曾靜夫人面無表情說道:「我賜你永生。」

    寧缺覺得很是無奈,心想你當永生是啥?大白菜咩?

    曾靜夫人卻根本沒有聽清楚她說了什麼,聽著熟悉的聲音,心都顫了起來,下意識向前兩步,覺得她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

    她毫不猶豫抓住桑桑的衣袖,然後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顫著聲音哭道:「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了?」

    桑桑蹙眉,有些不悅。

    寧缺看著她想道,如果你來到人間是一場修行,那麼此時春風離亭裡的擁抱和哭泣,便是你無法避開的歷練。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是說猜到或者算到,而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聽到他的聲音,於是她安靜下來。

    她靜靜讓曾靜夫人抱著,任由對方滾燙的淚水打濕自己的繁花青衣,臉上始終沒有什麼表情,不知可有體會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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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三章 人世間(上)

    既然是離亭,自然有離別,曾靜輕聲安慰著懷裡的妻子,夫人不時回頭,眼眼婆娑看著離亭裡的桑桑,難捨難分。

    桑桑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低頭望向曾靜夫人在她衣襟上留下的淚水,淚水迅速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寧缺看著遠處的雄城,默默想著: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長安不負卿?

    城南數十里外一個村莊的打穀場上,酒徒緩緩放下手裡的酒壺,看著某處,臉上流露出非常複雜的情緒,有些感傷,有些不解。

    城南無數里外的桃山崖坪上,觀主坐著輪椅,看著石窗外的青天,發出一聲感慨的嘆息,說道:「看來昊天真的需要我們的幫助。」

    隆慶問道:「我們需要做些什麼?」

    觀主說道:「其實應該做些什麼,昊天她自己非常清楚,我們要做的事情,便是讓她的將來做好準備,迎接她的到來。」

    長安城城門緊閉,四野空曠無人,看上去異常冷清,卻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正有無數雙眼光正看著城南的那間離亭。

    桑桑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看著自己,等待自己做出的決定,但她並不在意,她是昊天,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向人類進行解釋。

    大黑馬自覺地拉上了沉重的黑色車廂。

    走進車廂,寧缺發現書院已經把自己需要的東西全部準備好了,從暗格裡取出一樣事物,嵌進車壁符線的交匯處,隨著一道極淡的清光浮現,車廂壁上的符陣瞬間啟動,鋼鐵鑄成的車廂變成了塵埃上的一根書評毛。

    桑桑走進車廂的時候。他正在整理行李——黑色的箭匣,黑色的鐵刀,黑色的傘,還有黑色的車廂,真的很像一個夜的世界。

    黑色馬車駛過筆直寬敞的官道,駛過顏瑟與衛光明的墓地,駛過那些在春天裡像麥苗一般青綠的旱蘆葦,來到青青草甸之間。

    青色的草甸後面有座高聳入雲的大山,山前有別緻清雅的建築。建築之前有新近修好的石牌坊,朗朗的讀書聲從牌坊裡傳出。

    「想回書院看看嗎?」

    寧缺看著熟悉的屋舍景物,對身邊的桑桑問道。

    桑桑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忽然間,書院課捨裡的讀書聲不知為何停止。然後響起兩道極清揚悠遠的樂聲,簫琴和諧而奏,似要歡迎某位貴客。

    寧缺走下車廂,看見抱琴橫簫的西門、北宮兩位師兄,看見了七師姐和剩下的幾位師兄,看到了黃鶴教授,也看到了今天依然穿著藍布大褂的數科女教授。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濕潤。

    桑桑坐在車廂裡,靜靜聽著琴簫之聲,不知道聽了多長時間。終於掀起車前的青簾,來到草甸花樹之間。

    書院裡很多學生都跑了出來,用好奇和困惑的眼光打量著草甸上的這輛黑色馬車,心想來客是誰?竟然驚動了整座書院。

    前院的這些普通學生是今年新招的。寧缺一個都不認識,也沒有人認識他。他對四師兄說道:「希望他們能夠活的更長久些。」

    在前年那場天下伐唐的戰爭裡,書院歷屆學生中無論是在軍隊裡的,還是在艱苦邊郡為官的,死傷都極為慘重,他帶著桑桑在人間行走,承受無盡痛苦與折磨也不肯放棄,自然不想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四師兄看著他說道:「那便要看小師弟你了。」

    寧缺說道:「請師兄放心,我會努力。」

    四師兄欣慰地點點頭,然後轉身望向花樹裡的桑桑,長揖及地,書院後山諸弟子還有書院的教習們,隨之長揖行禮。

    雖然與道門敵對,但絕大多數唐人還是昊天的信徒,所以無論桑桑來到何處,只要知曉她身份的人,必然會大禮參拜,恨不得低到塵埃裡去。

    書院畢竟是書院,對昊天行禮是理所應當之事,他們卻不會下跪,因為他們曾經和她一起生活過,更因為昊天是仇人。

    行禮之時,自然無法操琴吹簫,樂聲早已停止。

    西門未央抱著古琴,直起身來時,眼圈早已變得微紅,他盯著花樹間的桑桑,淚水終於流了出來,說道:「你怎麼還不死呢?」

    桑桑依然面無表情,說道:「我永遠不會死。」

    七師姐此時已經在草甸上鋪好了花布,正把大家早已備好的飯食放到布上,聽著這話,趕緊說道:「先吃飯,他們還要接著上路哩。」

    就像在南晉臨康城陋巷裡一樣,有過書院生活經驗的人們,永遠會認為吃飯是一件大過天的事情,哪怕那個天是昊天。

    有趣的是,桑桑似乎也還保留著當初在書院後山生活的習慣,雖沉默不言,但接受了木柚的說法,走到花布旁坐下。

    西門未央擦掉臉上的淚水,坐到她身旁,拿起筷子,便把她曾經最喜歡吃的醋泡青菜頭全部撥到了自己的飯碗裡,然後不停往自己的嘴裡送,塞至兩頰都鼓了起來,才想起應該要嚼兩下。

    他拚命地咀嚼,醋泡青菜頭在牙間發出脆脆的聲音,不知道是因為太酸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他的眉皺的非常厲害,顯得有些痛苦。

    桑桑有些不悅,西門未央便高興起來,他哪裡管你是昊天,你只要想一想,自己便會灰飛煙滅,反正你今天別想吃高興了。

    送行飯不是斷頭飯,沒必要吃的淒悽慘慘,但這種場面,也著實沒有可能吃的歡歡喜喜,如果不是擔憂寧缺此一去便再難見到,書院後山裡的人們,又怎麼可能請桑桑吃飯,請她吃幾刀倒是很有可能。

    青草花樹間的野餐很快便結束了,桑桑回到馬車裡,圍觀的學生漸漸散去,寧缺與師兄師姐們說完話,正準備離開時,卻被七師姐木柚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話,聽著師姐的交待,他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往哪個方向去?」

    走進車廂,他看著疲憊的桑桑問道。

    桑桑說道:「西。」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要往西去?」

    桑桑說道:「君陌已經去了嗎?」

    寧缺說道:「二師兄是要去修佛法,你去懸空寺做什麼?」

    桑桑沒有解釋。

    寧缺想著先前遠望長安城裡的感慨,隱約間覺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所謂定數,世間安得雙全法能不負所有……或者便是佛法?

    鐵輪輕碾著草甸間的石道,悄然無聲。

    黑色馬車向西而去,彷彿要回到當年去追溯一番。

    而就在寧缺和桑桑剛剛啟程的時候,有人已經到了西邊。

    ……

    ……

    荒原極西處,有一道無邊無際的懸崖。

    懸崖向地底而去,陡峭無比,橫越不知多少裡連在一處。

    其間是無比幽深的天坑,天坑底部是無比寬漠的原野。

    原野的正中間,是一座無比雄峻的山峰。

    這座山峰如果是在地面之上,或者要比天棄峰更高,而因為它是座落在天坑之中,所以在地面上望去,只能看到青翠的峰頂。

    巨峰上古樹無數,綠意森然,樹木間隱藏著不知多少座黃色的寺廟與佛殿,這些寺廟與佛殿加在一起,便是佛宗不可知之地:懸空寺。

    酒徒站在懸崖邊,看著遠處那座巨峰,看著與自己視線平行的峰頂,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冷峻起來。

    如果以修行的時間來論,佛祖要比他和屠夫更晚,然而如果以在人間開創的基業和最終抵達的境界來論,卻是遠勝於他。

    正如觀主所言,酒徒和屠夫修的是慾望,他們已經修到了人類的極致,而佛祖修的是自身,最終涅槃時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範疇。

    佛祖在世傳道時,酒徒從來沒有來過懸空寺。佛祖涅槃後,他曾經來看過兩次,但從來沒有進去過,就像他從來沒有進過西陵神殿。

    他一直有些隱隱不安。

    此時看著峰間的黃色寺廟與佛殿,他心裡的那份不安變得越來越沉重,他隱隱覺得觀主的想法,揭露了一個令人很難想像的事實。

    巨峰間一座寺廟裡忽然響起清澈悠遠的鐘聲,鐘聲穿林掠簷而出,用了很長時間才傳到天坑旁的荒原上,傳進他的耳中。

    ……

    ……

    從長安城去西荒有兩條路,一條路是直接向西,越過蔥嶺,進入月輪,再斜上直入西荒,還有條路則是先北入荒原,再直行向西。

    桑桑說去西邊,沒有說怎麼去,寧缺便自行選擇先行北上,因為這條路線的沿途有很多熟悉的風景事物,在他想來對她應該有所觸動才是。

    一路向北,黑色馬車經河北郡,直入岷山,路過當年他揀到她的那條道路,經過老獵戶當年生活的山林,她的神情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寧缺沒有失望,他相信總有一天,桑桑會被回憶所感動,讓她的人性戰勝神性,變成真正的人類,到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唱歌。

    當然不是唱黑豬,而是念那首來殺人的歌詩。

    寧缺一直保持著這種樂觀的想法或者說希望,直到馬車經過北山道口、來到那座熟悉的土城外時,他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已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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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四章 人世間(下)

    中原正是春深時,北方邊塞不覺冷,反而提前開始酷熱,最近這些年的天氣,就像昊天的心情那樣,總是令人捉摸不透。

    隨著酷熱一起來到的,還有乾燥,荒原邊陲向來少雨,如今更是塵土飛揚,原野上的草雖然倔強地保持著綠意,但灰頭灰臉的很是難看。

    渭城更是如此,土牆被西北風刻出了無數道痕跡,浮土飄揚的到處都是,如果是往年,渾身泥土的老兵這時候應該正在簡陋的營房上罵娘,那個姓馬的將軍則是對著手裡碗中的渾濁的泥酒唉聲嘆氣。

    如今依然塵土飛揚,那些畫面卻已經無法再重現眼前,牆角殘留著兩年前那場戰爭的痕跡,風能把土牆割出傷口,卻無法抹去那些陳舊的發黑的血漬,井水微澀的斜井早已經被蠻人用沙填死,那些簡陋的營房也早已垮塌,破落廢棄的小城已經根本無法居住,裡面一個人影都沒有。

    渭城裡沒有人,但城外有人。數十個帳蓬在風沙間屹立不倒,不時傳出祈禱祭天的唸咒聲,依然習慣野居的蠻人們看來過的很是幸福。

    明明被烈日暴曬,被烈風勁拂,寧缺的臉卻變得越來越蒼白,他看著如死城般的故土,沉默不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桑桑的精神卻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她坐在車窗畔,看著那些帳蓬,感受著那些發自內心的純淨的精神力,神情平靜。

    經過道門無數年來的不懈努力,荒原上最強大的勢力——金帳王庭終於改變了原始信仰,拜倒在昊天的神輝之下。

    他們祭拜的是長生天,也就是昊天,也就是桑桑。

    渭城外的風漸漸停了。不知何處飄來了一抹雲,恰恰擋住了烈日,荒原深處吹來的風也變得清涼了很多,蠻人們走出帳蓬,感受著難得的舒爽,臉上帶著歡快的笑意,有些虔誠的老者親吻地面,感謝昊天賜福。

    寧缺回頭望向桑桑,說道:「你的雲?」

    桑桑沒有回答他。掀起青簾,走下馬車,在帳蓬裡緩步行走,感受著蠻人對自己的敬愛,雙眉漸展。青衣上的繁花漸盛。

    離開西陵神殿後,她去過大河和爛柯寺,還有南晉和唐國,在那些地方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直到此時她才覺得是行走在自己的世界裡。

    日頭漸漸西沉,氣溫愈發怡人,走出帳蓬的蠻人越來越多。婦人們開始準備晚餐,男人們開始堆柴準備晚上的篝火,很是熱鬧。

    沒有人能夠看到桑桑和他。

    帳蓬四周的蠻人忽然發出一陣歡呼,寧缺轉身望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馬群從渭城南方而來,驅趕馬群的是數十名金帳騎兵。

    看著這幕畫面,他臉上的情緒變得有些複雜。

    那些馬群不是野馬,而是唐國在向晚原裡蓄養的神駿戰馬。在他親自主持簽訂的和約裡,向晚原連同七城寨。一齊割讓給了金帳王庭。

    大唐的戰馬變少,再難做出補給,在西陵神殿的計劃裡,只要再過三年,唐軍便沒有可用的戰馬,就算戰爭再次開啟,唐國也必敗無疑。

    換句話說,從唐國割讓向晚原的那天開始,唐國便再也沒有辦法翻身。

    來到渭城外的馬群有一千匹,是王庭收割的最後一批戰利品,蠻人們自然興高采烈,帳蓬間的篝火堆頓時加大了一圈,宰殺的羊也翻了倍,更有貴人命令奴隸搬出來了無數罈美酒,於是引來了一陣更猛烈的歡呼聲。

    夜色漸至,篝火被點燃,所有蠻人都從帳蓬裡走了出來,圍著火堆開始吃肉飲酒,待酒至酣時,他們開始摔角嬉戲,年輕的男女開始熱情地對舞。

    寧缺站在外面,看著這幕畫面,神情很平靜,實際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望向已成廢墟的渭城。

    蠻人部落越熱鬧,那座土城便越冷清,蠻人們越高興,那座土城便越悲傷,那堆篝火越旺盛,那座土城便越憤怒。

    大黑馬感受到他此時的心情,緩緩低下頭去,此時桑桑結束了對自己世界的巡遊,走回馬車旁,看著他問道:「你很憤怒?」

    寧缺平靜說道:「是的,我很憤怒。」

    桑桑問道:「原因?」

    寧缺沒有看她,說道:「這是人類的情緒,和你沒有關係。」

    桑桑說道:「我雖然不是人類,但能分析這種情緒。」

    寧缺說道:「你不會懂的。」

    桑桑說道:「那你可告訴我。」

    寧缺說道:「我憤怒,自然是因為這些蠻人,但我更憤怒於你的不憤怒,這讓我很傷心失望,甚至有些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

    桑桑說道:「我為什麼要憤怒?」

    寧缺轉身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聲音微冷說道:「你在這裡生活過。」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我在很多地方生活過。」

    寧缺盯著她的眼睛說道:「渭城裡的人們,曾經那樣的愛你。」

    桑桑望向夜色中廢棄的土城,沉默了一會兒時間,然後她指向正在篝火堆旁狂歡的蠻人們說道:「這些人也很愛我。」

    寧缺壓抑著心頭的怒火,說道:「這能一樣嗎?」

    桑桑平靜說道:「都是我的子民,我待他們完全一樣。」

    寧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憤怒喝道:「如果你沒有變成白癡,那就應該很清楚,渭城裡的這些人……是因為你死的!」

    桑桑的神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聲音裡的情緒還是那樣冷靜,或者說沒有任何情緒,以至於讓人覺得比無冷酷:「除了這一次呢?無數年來,人類早已習慣了我的名義自相殘殺,難道每一次都需要我負責?」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你也知道……是除了這一次。」

    說完這句話後他沒有再繼續,沉默走上馬車,揮起馬鞭在空中狠狠地抽了一記,鞭聲響亮,抽散了微涼的夜風和篝火投射過來的光線。

    馬車剛剛駛過帳蓬群,便再次停了下來。

    今夜月彎如鉤,並不明亮,夜穹裡繁星點點,星光灑落在荒原上,微微照亮了黑色的原野和一個極大的石堆。

    石堆裡支著數十根木架,架子上是已經腐爛然後被風吹乾的屍體,從已然殘破如縷的衣飾間,可以認出這些死者都是唐軍。

    寧缺不知道這是那場大戰後金帳王庭的炫耀,還是去年唐軍向荒原派出的諜探遊騎被抓捕後遭受了極其殘酷的折磨。

    他的臉色非常平靜,如同掛了霜一般。

    鋥的一聲,鐵刀出鞘,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他向那座石堆砍了一刀,鐵刀破風無聲,卻隱隱能夠聽到一聲朱雀的戾嘯。

    石堆轟的一聲從中斷成兩截。

    一道熊熊火焰,從刀鋒射出,落在石堆上,瞬息間,把那些木架以及架子上的唐軍屍體全部燒成了最潔淨的灰燼。

    寧缺收刀歸鞘。馬車繼續前行,他沒有坐進車廂,而是坐在車轅上,聽著車輪與野草的摩擦著,看著夜色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桑桑的聲音在車廂裡響起:「我以為你會把渭城外的那些人類全部殺死,或者用火慢慢烤死。」

    寧缺沒有回頭,毫無情緒問道:「你會阻止嗎?」

    桑桑說道:「我不知道。」

    寧缺嘲諷說道:「昊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桑桑說道:「因為有些事情,我忽然不想去算。」

    寧缺想著那些英姿颯爽的草原男兒、那些被篝火把臉蛋兒烤紅的美麗姑娘,漸漸變得平靜,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微笑。

    「在長安城皇宮裡我說過,在清河郡的時候說過,我在很多地方說過很多次,這些人都會死的,一個都不會剩下,所以我不急。」

    篝火旁的狂歡,對舞的年輕男女,虔誠的老人,懵懂但已經會騎馬的少年,這樣的美好如果被毀滅,那將是怎樣的另一種美好?

    桑桑的聲音有些微冷:「你覺得我會允許?」

    寧缺說道:「所以我會先戰勝你,然後再殺光他們。」

    ……

    ……

    這場旅行就是倒溯,由爛柯寺至長安是其中的一段,由渭城至西方是另一段的曾經過往,同樣的兩個人,同樣的黑馬黑車,只不過那年來時,天穹上雲集相隨,黑鴉聲聲,今日卻是那樣的沉默安靜。

    離開渭城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寧缺變得沉默了很多,他和桑桑說話越來越少,看著青草原野發呆的時間則是越來越長。

    經過梳碧湖時,按照原先的想法,肯定會在這裡歇一夜,讓桑桑再重溫一些過往,然而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連夜繼續進發。

    桑桑明白他的情緒問題,但她並不在乎,至少寧缺看不出來她在不在乎,而且她要考慮的事情確實更重要一些。

    昊天能算世間一切,她算出此行會有一個非常圓滿的結果,但於天地青原間散發思緒的時候,卻再次確認她有件事情算不出來。

    正因為算不出來,所以她要親眼去看,在看遍屬於自己的人世間之後,她要去看看超出人世間之外的人或者事,然後便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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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五章 泥沼裡問天,玉樹下拾物

    寧缺沉默是因為失望和憤怒這些負面情緒,桑桑本來就很少說話,如今也變得更加沉默,那是因為離開了蠻人聚居地,滿目荒蕪遼闊的風景卻沒有人煙,離人間越遠便離人間越遠,只不過兩個遠字不同罷了。

    沿曾經走過的路線橫穿荒原,當夏天來臨的時候,黑色馬車也來到了那片叫做「泥塘」的大沼澤邊緣,濕腐的味道與霧氣出現在寧缺眼前,如果是以前,他自然會覺得沼澤霧瘴裡隱藏著很多凶險,但現在他根本毫不在意,因為昊天就在車廂裡,也因為他知道這片沼澤的主人是誰。

    黑色馬車進入霧中,車廂裡散發出溫暖的光線,那些光線來自桑桑的身體,並不如何熾烈刺眼,然而卻顯得格外強硬,無論霧再如何濕重,也無法阻止光線無止盡地向遠處蔓延,只需瞬間,馬車四周的霧氣便被光明清掃一空,露出上方湛藍的天空,也讓沼澤露出了它的真實容顏。

    到處都是稀泥,看似極淺的水面上覆著綠至發膩的草蘚,下面不知隱藏著多少可怕的暗潭,普通人根本沒有可能活著走出去。

    對寧缺和桑桑來說,這不是困難,黑色馬車輕若鴻毛,車輪輾過水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就連那些草苔都沒有粘上些許。

    潭水裡陰險的毒蛟、水楊林裡潛伏著的異獸,在遠處窺視著他們的馬車,它們因為智力的緣故。感受不到昊天的神威,但本能裡也覺得恐懼,根本不敢近前招惹,但大黑馬依然有些警惕,它可不想被誰咬一口。

    寧缺的鐵刀忽然變燙,鞘口處溢出一道鮮紅的火焰,在車前的空中化作一隻殷紅的朱雀,對著遠處霧中某個方向厲嘯不止。

    朱雀是驚神陣的殺符,能夠驚醒它的,自然不是那些毒蛟異獸。而肯定是更加強大的敵人,它對著遠處霧裡不停厲嘯,顯得極為緊張。

    進入沼澤後,一路平安無事,寧缺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覺,此時見朱雀反應如此激烈,不由神情微凜,有些警惕不安。

    桑桑不緊張,只覺得朱雀叫的有些難聽刺耳。她伸手穿過青色的車簾,於微悶的風中握住它的頸。於是嘯聲戛然而止。

    朱雀是知命巔峰境的神符,尤其是在長安一戰裡突破恐懼,向觀主發起攻擊之後,更是驕傲自信,絕對不會願意承受這等減壓,然而被她握在手裡,它根本不敢掙扎,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顯得很是可憐。

    遠處那片大霧裡隱隱傳來蹄聲。只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那些蹄聲便迅速變得清楚起來,暴烈如雨,整片沼澤都開始震動不安。

    寧缺一直警惕地看著那個方向,在聽到暴烈如雨的蹄聲後,卻忽然間放鬆下來,因為他已經知道來者是誰。

    沒有霧遮掩。沼澤裡的一切都能看的非常清楚,當遠處那片大霧被黑影衝散後,伴著密集的蹄聲衝過來的,是一望無盡的野馬群。

    馬群最前方有八匹世間難覓的駿馬。八匹駿馬拉著一道極為破爛的舊輦,舊輦裡坐了個渾體黝黑、唇染白雪的懶驢。

    嘎嘎來了。

    以它懶散的性情,它的王輦應該在野馬群的最後方,它應該四蹄朝天傻躺著,而以它稟承書院風格的貪吃習性,這時候它應該正在不停嚼著身旁那筐澄黃色的果子,而根本懶得理會天地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天的嘎嘎非常不同,它看都沒有看一眼破輦上的那筐果子,前蹄已經蹬爛了輦前的枯木,雙眼通紅,殺氣十足帶著野馬群就這樣衝了過來!

    桑桑掀起車簾,面無表情站到車前,看著氣勢恐怖的野馬群,身上的繁花青衣隨風擺動,伸手在天空裡捉下一片狂風。

    然後她揮了揮手,青天上的雲彩沒有亂,沼澤裡狂風肆虐,潭裡的死水如暴雨般離開地面四處飛濺,無數苔蘚漫天飛舞。

    野馬群驟遇天地之威,再如何聽從指揮,也不禁亂成一團,而衝在最前面的八匹駿馬更是被狂風直接吹倒在泥沼之中,渾身是泥。

    破輦落在地上,摔成無數碎片,那筐澄黃色的果子,被震成無數汁液和絮狀物的混合體,黑驢更是被震到了天空上!

    嘎嘎!嘎嘎!憤怒而狂躁的叫聲,從天空傳到大地,黑影迅速變小,暴怒的黑驢自天而降,破空踩向桑桑的頭頂!

    桑桑抬頭望向空中,然後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覺得朱雀的嘯聲太難聽,所以伸手捉住它的頸,讓嘯聲戛然而止,她也覺得這頭驢嘎嘎的叫聲很難聽,所以準備像先前那樣辦理。

    黑驢在沼澤荒原上養尊處優多年,自然有些圓潤,脖子很是結實粗壯,按道理來說,不可能被一隻手便抓住,而且它自高空而下,狂暴來襲,恐怖的前蹄蓄勢待發亦在頸前,她怎麼能先捉住它的脖子?

    對桑桑來說,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也不需要解釋,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她能在天空裡摘下一朵白雲,抓住一把狂風,那她一定能抓住一頭黑驢。

    她抓住了黑驢的脖子,把它舉在身前的空中,嘎嘎的叫聲再如何憤怒,也沒有辦法再發出來,它只能瞪著她,不停地踢著四蹄,模樣顯得有些滑稽。

    「打不過她,算了吧。」

    寧缺看著黑驢勸解道,他知道嘎嘎為什麼會如此暴怒,身為小師叔的黑驢,對昊天又怎麼可能有任何好印象?

    黑驢跟著軻浩然行走世間,養成了一身孤耿暴躁驕傲的脾氣,哪裡是跟寧缺學會了無恥勁的大黑馬能夠比擬的,自然不肯聽他的勸解,依然拚命地蹬著蹄子,心想拼了這條驢命,今兒也要在這個小浪蹄子臉上印一蹄子。

    它並不知道小浪蹄子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這是句髒話。

    ……

    ……

    再如何驕傲,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最終也只能放棄,嘎嘎身為沼澤的君王,在昊天面前依然無可奈何,而且它雖然繼承了小師叔的傲骨,但也沒有忘記書院最根本的風格。打不贏的時候,那就暫時不打,等能打贏的時候再說。

    無數野馬把沼澤地面佔據,它們從來沒有在沼澤裡看過太陽和藍天,所以都好奇地仰著首,一動不動看著上方,顯得格外有趣。

    只有黑驢知道,這是野馬們不敢看它現在的可憐模樣,所以它有些滿意,等寧缺把筐子裡震成粉狀的果汁餵牠喝了後,它更覺得滿意,想著今天才發現原來這果子還有如此妙的吃法,前些年真是白活了。

    寧缺在旁邊把破了的舊輦勉強修補好,然後走到它身前,從懷裡掏出藥膏,塗抹在它已經有些斑禿的毛皮上。做完這些事情後,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嘎嘎愛理不理的點了點頭,於是他的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笑容。

    回到車旁,與桑桑的眼光相觸,從她清澈而明亮的眼睛裡,他便知道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計劃——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她必然會知道,而那些安排本就是後續的事情,所有一切都必須建立在自己戰勝她的前提上。

    嘎嘎坐著破輦,帶著無數野馬向沼澤另一頭的大霧裡走去,它沒有辦法替自己的主人報仇,但它已經盡了力,應無遺憾。

    只是輦上那頭老黑驢為何會讓人覺得如此悲傷?

    看著野馬群留下的煙塵,和煙塵裡那只令人動容的驢,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小師叔……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小師叔軻浩然是書院後山的傳奇,也是人間的傳奇,寧缺繼承了他的衣缽,卻並不是很瞭解他,雖然聽了很多故事,依然如此。

    他為什麼會決然地拔劍向天?他是怎麼離開人間的?在那一刻他是怎麼想的?當時這片荒原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是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就連夫子都不知道,只有死去的小師叔和昊天知道,而現在昊天就在身旁,所以寧缺想要知道。

    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他是一個瘋子。」

    軻浩然被世人稱為軻瘋子,就連昊天都認為他是個瘋子,如果仔細琢磨,大概便能明白,這是一個人類最大的榮耀與驕傲。

    ……

    ……

    離開沼澤,便進入西荒,寧缺和桑桑一路向西,只是行路,並未趕路,所以當黑色馬車來到西荒深處時,秋意已至。

    荒原的秋天並不像中原那般清曠,擁有某種蕭瑟的美感,只是一味寒冷肅殺,晨風剛剛停下不久,便落下一場雪來。

    荒蕪的原野上有些起伏的丘陵,某座丘陵旁有株早已死去的枯樹,被雪霜包裹的樹枝彷彿是妙手工匠雕成的玉雕,在風雪裡輕輕顫抖,彷彿是在緩緩點頭,對前來探望自己的故人表示感謝。

    寧缺和桑桑走下馬車,來到枯樹前,樹枝的顫抖驟然變疾,上面的雪霜簌簌落下,緊接著,樹前被低溫凍的極為結實的土地裂出,露出一個洞。

    他低頭把洞裡的東西拾起,然後走回車廂,桑桑也走了回去,枯樹前裂開的土地驟然合攏,雪霜重新裹住樹枝,一切回到先前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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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樹下踏山行

  黑色馬車繼續向西行走,車廂裡,寧缺很仔細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鋪平,然後看著那張棋盤問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桑桑說道:「我要確認一件事情。」

  那棋盤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的,看著似鐵,透著股冰冷堅硬的味道,但當寧缺用手指去敲時,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佛祖留給人間的棋盤,自然不凡。

  寧缺看著棋盤,沉默片刻後問道:「什麼事情?和佛祖有關?」

  桑桑說道:「不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寧缺震驚無語,他有想過桑桑是想通過懸空寺裡的佛宗秘傳尋找回到神國的方法,甚至猜測她可能是要去滅掉懸空寺,卻怎麼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確認佛祖的死活!這意味著佛祖難道還活著?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嗎?」

  「在爛柯寺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他已經死去,但還活著。」

  寧缺想起來了,那日在瓦山峰頂,她看著春雨裡已經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說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貓。

  當時他覺得很莫名,所以沒有深思,卻沒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認為佛祖還有可能活著,還為了這個原因來到了西荒之上。

  寧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經涅槃,怎麼可能還活著?

  「什麼是涅槃?」桑桑問道。

  寧缺微怔,說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涅槃就是死,為什麼不乾脆叫死?」

  這個問題很簡單,甚至帶著一種不講理的味道,但寧缺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很清楚,她的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說明了問題。

  桑桑望向窗外飄著雪的荒原,說道:「如你老師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夠勝我。他想用智慧來洞悉我。卻不能成事,於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過時間,便能熬過我,然而誰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時間?」

  寧缺說道:「所以?」

  桑桑說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來。讓我找不到他,然後機緣到時,自會甦醒。」

  所謂機緣,難以定述,或者是她回歸神國之時,或者是她難離人間。日漸虛弱之時,似佛祖這樣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寧缺明白了一些,卻有更多的不解,昊天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連夫子當年,也不可能完全避開昊天的眼光。只不過他與人間合為一體。昊天沒有辦法確認他的本體罷了。

  「我確實無所不知。」桑桑說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來看看。如果佛陀還活著,我便把他殺死,這樣我便知曉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麼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罷了,如果你還活著,那麼我便殺死你,於是你的生死便能確定,這是何等樣霸氣的宣言。

  只有她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寧缺忽然覺得在這樣的妻子面前,自己確實只能做一個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覺地拿起那些黑布,開始縫補大黑傘。

  ……

  ……

  如那年秋,寧缺和桑桑又從爛柯寺來到西荒。只不過當時他們通過佛祖的棋盤來的,現在佛祖的棋盤在他們的手裡。

  荒涼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樹。

  樹幹灰白,葉若蒲團,於微雪間青青團團,正是菩提樹。

  菩提樹下有幾處微陷的痕跡,裡面光滑如鏡,十分潔淨,沒有落葉,沒有積灰,也沒有雪花,裡面什麼都沒有。

  佛祖於菩提樹下側臥閉目涅槃,這些便是他留在人間最後的痕跡。

  黑色馬車停在菩提樹前,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菩提樹下有名老僧。

  這位老僧頭戴笠帽,手持錫杖,身體彷彿與荒涼無垠的大地緊緊相連,其重如山,其實如原,便是罡風也不能撼動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當今人間之佛:懸空寺講經首座。

  朝陽城一別,已是匆匆數個秋。首座是寧缺此生所見的最強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觀主與他,此時看他坐在菩提樹下,難免有些緊張。

  講經首座沒有看寧缺,而是看著他身邊的桑桑,眼裡的情緒非常複雜,有憐惜有悲憫有同情,最多的則是堅定。

  桑桑要去菩提樹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跡。

  首座坐在菩提樹下,他若不讓,怎麼看的到?

  全盛時期的大師兄和二師兄聯手,都不見得是講經首座的對手,寧缺根本沒有想過憑自己,便能越過這道山脈。

  是的,講經首座便是大地間一道無形卻極為雄峻的山脈,他的雙腳彷彿生在原野之間,手中的錫杖便是山脈裡的巨樹。

  「請前輩讓路。」寧缺說道。

  首座靜靜看著他,說道:「為何要讓路?」

  寧缺說道:「我們想看一眼菩提樹。」

  首座輕嘆一聲,說道:「菩提本非樹。」

  寧缺說道:「我們不是出家人,不打機鋒。」

  首座說道:「即便菩提是樹,也是我懸空寺的樹。」

  桑桑忽然說道:「這樹上刻了懸空寺的名字?」

  這句話好不講理,好像頑皮的小孩子搶奪玩具時講的道理,講經首座哪裡想到昊天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由怔住。

  懸空寺講經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巔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裡,不過是個凡人,就算他與原野連為一體,也就是塊有些笨重的石頭。

  桑桑向菩提樹下走去。

  寧缺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柳白縱劍入桃山後,這便是昊天與人類最強者的對話。

  首座緩緩閉上眼睛,不看向樹下走來的她。

  他坐在樹下,便是一道山脈,其根深植於地殼之間,其峰高聳入雲,已至青天,即便昊天來到人間,又如何踰越?

  桑桑走到菩提樹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腳落到首座的膝頭上。

  首座的身軀並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卻如此高大。如此豐滿。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隻白象要登上園林裡秀氣的假山。

  這畫面看著有些怪異,有些令人無法理解。

  她的腳落在首座身上後,假山便變成真的山脈。

  這道山脈無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繼續向上,左腳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脈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頂。

  青色繡花鞋,與笠帽相觸,大地震動不安,天上亂雲橫飛。

  她站在首座的頭頂,負手靜靜看著身前的菩提樹,看著遠方的懸空寺。

  彷彿站在峰巔看風景。

  這真是一幕異常神奇的畫面。

  對桑桑來說。人間沒有她不能踰越的山脈。

  哪怕這道山脈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與天之間依然有絲距離。

  哪怕這道山脈與原野相接,其下便是無盡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壓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來壓制大地。

  大地的震動仍然在持續,而且變得越來越劇烈。

  青青的菩提樹沒有倒下,蒲團般的葉子卻落了滿地。

  首座的身體也開始劇烈的震動起來。身上的袈裟碎成無數蝴蝶。向四野逃散,蒼白的身軀泛著淡淡的白色光澤。如同雕像一般。

  寧缺看著樹下的畫面,震撼無語,想起當年在朝陽城裡,無論是元十三箭還是鐵刀,都無法在首座的身軀上留下一點痕跡。

  首座已經修至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此時看來,即便是天穹壓頂,居然也能繼續卻撐!

  桑桑背著手站在首座頭頂,神情漠然不動。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腳下的老僧能支撐多長時間,她只是要看那棵樹。

  大地繼續劇烈地震動,荒蕪的原野上,出現了無數深不可見的黑色裂縫,遠處甚至有紅色的岩漿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風中輕微,薄雪輕揚中,緩緩向下。

  她踩在腳下的講經首座,緩緩向大地裡陷落,擠出無數黑色的泥土,發出令人牙酸的磨擦聲和岩石斷裂聲!

  沒有過多長時間,講經首座便完全陷進了地面,只剩下頭露在地上,兩縷白眉在煙塵裡飄著,看著異常慘淡。

  不離大地,便金剛不壞,這是講經首座修行的無上佛法,即便是觀主重新恢復境界,想必拿他都沒有什麼辦法。

  桑桑的方法很簡單,她直接讓他與大地真正融為一體。

  講經首座的頭在地面上,閉著眼睛。

  桑桑從他的頭頂走了下來,只是一級很矮的石階。

  她沒有回頭看這名佛宗至強者,背著手走到菩提樹前。

  她先前對首座說過,菩提樹上沒有刻懸空寺的名字,所以這樹不是懸空寺的,事實上,這棵菩提樹上刻著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寧缺從爛柯寺逃難來到此間,其時被這個世界追殺,正自黯然神傷,寧缺帶著她來看佛祖的遺存,然後在菩提樹下刻了一行字。

  「天啟十六年秋,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看完菩提樹下佛祖涅槃時留下的痕跡,她背著雙手,離開菩提樹,向遠方那座與地面平齊的高峰走去,峰間便是懸空寺。

  寧缺看著菩提樹上那行字跡笑了笑,看著地面上講經首座的腦袋嘆了口氣,駕著馬車向原野間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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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19 19:2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觀天

    來到懸崖前,看著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間的寺廟,寧缺沉默不語。這是他第二次看到懸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覺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從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著頗為驚人心動魄,寧缺把大黑馬和車廂留在了地面,跟著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來過這裡,遠遠看了眼便轉身離開,根本不敢下去,現在的情形和當年自然有所不同。

    腳落處儘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靜,背著雙手緩步而行,彷彿迎風飄落的一朵雪蓮花,只是身後的寧缺不免顯得有些狼狽。

    正是午時,初秋的陽光足夠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腸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數千丈,越往下去,光線越是昏暗,溫度也漸漸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間竟然出現了積雪,令人覺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裡繼續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長,終於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裡的影子,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中,陽光下有片無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寬闊,即便以寧缺敏銳的眼力,也沒有辦法看清楚遠處的畫面,原野裡散佈著各式各樣的毛氈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著耐寒的草甸,拖著長長絨毛的牛羊在草甸間低頭進食。

    和走下懸崖的過程相反,二人向著天坑原野中間走去,溫度變得越來越高,彷彿要從寒冬回到暖春,原野裡天然生長的青草,漸漸被人工培育的物種所取代,田間的穗子在微風裡不停地搖擺問好。

    寧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開外殼,發現裡面的穀粒。比中原人常見的米要小很多,散發出來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發現這種植物的根系相當發達,猜想,這大概是某種特殊的稻子,可以憑藉對地暖的汲取來抵抗嚴寒,看稻葉的形狀,大概對光明的需求也相對較少。

    這片遠離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總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溫度有些高,流經其間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寧缺想像中的寒河不同,泛著淡淡的霧氣。竟如溫泉一般。

    這片地底原野,對寧缺來說,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當然,因為貧苦出身和書院熏陶,他最關心的事情果然還是吃的東西。

    便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微弱的鐘聲。緊接著,原野間四面八方響起虔誠無比的嗡嗡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遠方,隱約看到原野遠方有無數人黑壓壓的跪倒。明白應該是供奉懸空寺的那些農民,聽到鐘聲後開始頌經。

    鐘聲起處更遠,來自廣闊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卻不知是峰間哪座黃廟殿宇裡的僧人在敲擊。

    桑桑向著那座山峰走去。寧缺忽然間想到了一些什麼,卻又錯過。再也想不起來,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加快了腳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遠在無數里外,便能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威壓,彷彿近在眼前,但事實上山依然在天邊。

    桑桑沒有說話,向著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寧缺雖然沒有刻意,速度亦是極快,饒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時天色已暮。

    暮時的世界應該是溫暖的,但對於天坑裡的世界來說,只有黑暗與寒冷。西沉的斜陽根本照不到這裡,坑底廣闊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陰影籠罩,只是最高處的峰頂還在暮色裡,就像是一點燭火。

    看著夜色裡的山道,寧缺默默調息,做好了戰鬥的準備,雖說桑桑強大到難以想像,便是講經首座也只是她腳下的一塊頑石,但這座山峰上的懸空寺,畢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傳承無數年,底蘊深厚,誰知道其間隱藏著怎樣的凶險?

    桑桑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來時路。

    寧缺有些奇怪,順著她的眼光望去,只見今日午時下來的那道懸崖,已經變成了無比遙遠的風景,崖間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懸崖,距離峰底極為遙遠,按照尋常想法,懸崖應該變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線才是,然而此時卻依然是那般的高聳。

    那道漫長的懸崖實在是太高了——懸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頂卻只能與荒原地表平齊,稍稍露出一小截,這說明那道把天坑圍住的懸崖,和山峰一樣高,比世間所有別的山峰都要高。

    寧缺和桑桑站在此間望向四周,覺得天坑就是個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險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擋住了去路。

    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圓的,而原野間那些田地,則是方方正正,無比規整,這就是天圓地方?

    寧缺看著眼前的畫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覺震撼,對這個佛祖創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這樣一句評價。

    「坐井觀天。」

    ……

    ……

    二人沒有繼續停留,藉著夜色直接向峰間走去,隱在夜林幽花間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卻是漫長的彷彿沒有盡頭。

    大黑馬和馬車都留在了地面,不能離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寧缺背著,在桑桑豪邁決定來懸空寺確認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確了自己的身份——他是雜役、搬運工、廚夫、洗腳技師以及暖床的。

    對此他沒有意見,兩口子過日子嘛,總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內,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內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與鐵刀,大黑傘和形狀非常礙事兒的佛祖棋盤,被他非常細緻地整理好,裝進了行李裡,此時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實在是太過沉重了些,峰間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長,哪怕他修行浩然氣後,身體棒的不像話,力氣也極大,還是覺得有些辛苦。

    這座山峰實在是太大,隱藏在山巒林木裡的黃色寺廟實在是太多,都說月輪國是佛門盛世,有煙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個時辰裡,便已經看到超過這個數量的寺廟。桑桑既然是來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廟都要去,這就意味著要走更遠的距離,也就意味著寧缺背著沉重的行李走更遠的距離,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經過每座寺廟時,桑桑並不細看,看不出來她是用什麼方法在尋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時,寧缺終於一屁股坐到了石頭上。

    「歇會兒再走。」

    他擦著汗水,喘著粗氣說道:「我覺得這麼瞎找不是個事兒。」

    桑桑自然不會累,只是像離開桃山後這一路上那樣,覺得有些疲憊,有些倦,在峰間行走的大部分時間裡,她竟都是閉著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覺,當然,看著也確實很像瞎子在走路。

    聽著寧缺的話,她神情漠然說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寧缺明白她為什麼要急著確認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還活著,便是現在人間唯一能夠威脅到她的存在,她必須趁著自己還足夠強大的時候把佛祖殺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國或是變成凡人的那一天,便會極為危險。

    既然如此,她這句話便有道理,只是他覺得很無聊,捂著額頭說道:「能不能換個說法?你都說了這麼多遍了,膩不膩?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尋生覓死的?我們雖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當普通女人啊。」

    桑桑沒有理他,說道:「我要尋人,自然就要尋,你要尋的人呢?」

    寧缺來懸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來找個人。

    在書院外,七師姐專門交待過他,讓他來這裡看看,那個驕傲的男人,現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還那樣驕傲。

    自山腳下一路行來,桑桑尋遍了下半段山峰裡的數百座黃廟,他卻始終只是跟著,看不出來有在找人。

    他說道:「師兄肯定不會在這裡修佛,何必費力氣。」

    桑桑問道:「為何?」

    寧缺很肯定地說道:「師兄那般天才人物,懸空寺誰有資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頂廟裡自行看佛經,又怎麼會在山下這些破廟裡盤桓。」

    桑桑想了想,看著他說道:「白癡。」

    寧缺心想自己的推論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罷了,居然還罵我是白癡?這真是軻浩然難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癡了?」他惱火問道。

    桑桑哪裡會理他,背著雙手繼續向峰上走去。

    寧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後跟著,憤怒地不停質問自己究竟哪裡白癡?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歡罵人白癡,你怎麼能無道理地罵你男人白癡?

    ……

    ……

    一路尋尋覓覓,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數十道崖坪裡的數百座黃廟全部尋遍,依然沒有任何發現,終於來到了上方,而此時夜晚已經過去。

    新生的朝陽還在荒原地表上躺著,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緊接是峰頂,彷彿熄滅一夜的燭芯被點燃,然後光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峰頂向著下方蔓延,鐘聲響起,梵唱聲聲,佛國就此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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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看

    佛國醒來,無數黃廟裡的僧人也自醒來,但正所謂桑桑在手,人間我有,寧缺哪裡會擔心被懸空寺發現自己,依然如昨夜一般四處尋找。

    每座黃廟他都會走進去,仔細觀察,看看有沒有師兄的蹤影,這是很耗時間的事情,於是現在輪到桑桑覺得麻煩。

    在一道被青籐遮掩的崖坪上,她轉身望向寧缺說道:「你在找君陌?」

    寧缺說道:「當然,我可沒能力幫你找佛祖。」

    桑桑說道:「白癡。」

    說完這句話,她繼續向崖坪前方走去。寧缺怔了怔,不像昨夜那般惱火憤怒,而是不解,心想為什麼她要說自己是白癡?

    青衣向前,青籐自行分開,桑桑施施然走過,寧缺藉著青籐還沒有蕩回來之前,加快腳步也跟了過去,然後發現崖坪這方有些古怪。

    崖畔有株不知名的樹,青蓋遮光,很是清幽,松後有間很小的廟,黃漆早已剝落,石階上滿是灰塵,似是很多年都沒有人來過。

    自峰底一路行來,無論哪間寺廟,都或金碧輝煌,或莊嚴神聖,寧缺和桑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破舊的廟宇,這便是古怪。

    更令寧缺覺得古怪的是,他覺得破廟裡隱隱傳出一股熟悉的氣息,他和桑桑在爛柯寺裡修過佛,能察覺到氣息裡的無上佛性。

    那絲佛性非常純淨慈悲,而且十分強大,甚至比昨夜他們在各間寺廟裡感受到的佛性加起來還要強大,擁有如此精純佛性的廟,怎會如此破落?懸空寺裡的僧人怎麼會遺忘這間廟??這間破廟以前曾經住過什麼人?

    難道這就是桑桑想要尋找的地方?難道佛祖就藏在這裡?

    站在崖畔樹下,寧缺看著破舊的小廟,忽然覺得有些寒冷。下意識裡向桑桑身邊靠過去,問道:「是這裡?」

    桑桑的神情有些凝重,卻沒有說話,直接向廟裡走去。

    廟門推開,吱呀一聲,蛛網將落,便有清風拂來,捲去了崖下的無盡深淵。

    進來後,寧缺才發現這是一座假廟。站在崖坪上看到的是廟的前臉,裡面連禪寺都沒有,只有一道滿是灰塵的走廊。

    走廊直通崖壁,壁上有個幽深的洞口。

    寧缺的心情愈發緊張,桑桑卻是神情不變。直接走進洞中,背著雙手四處打量一番,臉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煩躁。

    山洞很幽靜,也很乾燥,裡面的陳設異常簡單,比寧缺在書院後山閉關的崖洞裡還要簡單,只有一張蒲團。

    那張蒲團靜靜躺在最深處的洞壁前。滿是灰塵,其間的線早已斷開,寧缺覺得只要自己的呼吸稍微有力些,蒲團便會散開。

    蒲團對面的石壁上。有道影子,仔細觀察,便能發現那道影子是人影,邊緣處甚至還隱約能夠看到袈裟的流雲邊。

    很久以前。曾經有位僧人在此靜坐面壁,他一坐便是無數年。甚至於將自己的身影都印在了石壁上,這是哪位高僧?

    寧缺很是震撼。

    桑桑根本不理會當年在這裡面壁的得道高僧是誰,她看了眼,便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自己要尋找的佛陀,所以有些煩躁。

    「你動作太慢,不要跟著我。」

    說完這句話,她向山洞外走去。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問道:「我也要找人。」

    桑桑沒有回頭,說道:「白癡。」

    寧缺懶得生氣,說道:「就算是白癡 ,我也要找人啊,我們走丟了怎麼辦?」

    桑桑說道:「我能找到你。」

    ……

    ……

    桑桑走了,山洞裡就只剩下寧缺一個人,他看著石壁上的那個影子搖了搖頭,準備離開,卻在洞口處緩緩停下腳步。

    先前在崖坪樹下,他就覺得這間破廟裡傳出的氣息很熟悉,此時在洞裡,這種感覺便越來越明顯,便是石壁上那個影子,都彷彿在哪裡見過。

    寧缺想了想,轉身重新走回山洞深處,看著石壁上的影子,靜思了很長時間,直至覺得有些累,便向地上坐去。

    他忘了石壁前的蒲團早已陳舊不堪,哪裡還禁得起人坐,身體剛剛觸到蒲團,蒲團便散成了無數根蒲草,飄的到處都是。

    「這叫什麼事兒?」

    寧缺看著滿地蒲草,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把散草全都攏到一處,然後很自然地從行李裡取出針線,非常熟練地開始做縫補工作。

    沒有用多長時間,蒲團便被他補好了。他試了試,確認蒲團不會再被坐爛,便塞到臀下,坐著繼續看石壁上的那個影子。

    石壁上的影子乃是前代高僧佛性所烙,確實是極神奇的佛法,如果在人間諸寺,必然會受到無數佛宗信徒膜拜,但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寧缺也不知道為什麼石壁上的影子會對自己有這麼大的吸引力,目光落在上面,便不想再離開,總覺得其中有無數妙詣正在等待著自己去發現。

    站的累了所以坐,坐著看了很長時間,也有些累了,所以他抱住了雙膝,把頭擱在膝上,過了會兒時間,他又換了個姿式,以手撐頜靜靜看著石壁,就像是鄉間那些看社戲的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

    在看壁的過程裡,寧缺沒有盤膝,沒有起蓮花座,沒有結手印,沒有以禪定念,顯得非常散漫,看上去就像是在發呆。

    但事實上,他在識海裡坐了蓮花,結了大手印,在爛柯寺看過的、從歧山大師處學得的佛法在心裡不停飄過,只是不打坐。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桑桑回到了幽暗的山洞裡,她先前去懸空寺三大殿尋找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找到那人。

    看著寧缺對著石壁發怔,她的眼睛微亮,卻沒有說什麼。再次轉身走出洞口,這一次她去了西峰的戒律院本堂。

    西峰有無數參天古樹,卻還是沒有佛的痕跡,她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站在古樹探出崖壁的虯曲樹根上,看著天穹上的太陽,沉默不語。

    天算算不出,便沒有天機,天心又該落在何處?

    桑桑再次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走進破舊的寺廟,來到寧缺的身後。

    寧缺還在對著石壁上的影子發呆。

    桑桑再次離開,這一次她去了滿是嶙峋怪石的東峰,然而依然一無所獲,她站在石間看著天穹上的太陽。依然沉默不語。

    她再次回到舊廟山洞。

    寧缺依然在面壁。

    她再次離開。

    再次回來。

    如是者無數次。

    她雖然是昊天,都覺得有些厭倦了,又覺得有些不解,天算不能,未見天機,天心為何始終落在這個傢伙的身邊?

    難道自己真的離不開他?

    想到這種可能,桑桑看著寧缺的背影。眼神裡湧出無限的厭憎與煩躁,恨不得把他殺死,然後再鎮壓到大地的最深處。

    只是終究還是不能殺,她依然還想繼續是她。於是她只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塵埃,再次離開山洞,繼續自己的尋找。

    寧缺根本不知道桑桑曾經動過殺念。自己險些死亡,他依然撐頜看著石壁上的那個影子。神情不停變化,一時靜穆,一時癡笑。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夕陽落時,崖畔那棵不知名的青樹生出一朵白色的花,只開剎那,便離開枝頭,向地面落去。

    這朵白花落在崖間,與塵埃相觸,被崖外清風吹起,如有雙無形的手緩緩托起,飄進殘破的廟門,飄到洞中石壁前,輕輕落在寧缺的肩上。

    寧缺伸手在肩上摘下這朵小白花,手指輕輕拈動細嫩的花柄,望向石壁上的影子微笑說道:「原來你以前就是在這裡學的佛法。」

    隨著這句話,他識海最深處那幾塊已經沉睡了很多年的意識碎片,忽然亮了起來,然後漸漸淡去,就像是珍珠老去之前髮出最奪目的光彩。

    暮時懸空寺的鐘聲再次響起,迴蕩在峰間每個角落。

    寧缺醒來,對著石壁上的影子參拜行禮,然後起身走出山洞,來到崖畔那棵青樹下,神情平靜看著眼前的佛國風景。

    這間舊廟是蓮生的舊居,當年蓮生在懸空寺學佛,於洞裡面壁數年,留下影子,也在人間留下了佛宗山門護法的傳說。

    在魔宗山門裡,他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也繼承了蓮生的所有。

    蓮生臨死之前,曾經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寧缺早就忘記了這段話,雖然在爛柯寺裡跟隨歧山大師修過佛,但那是為了給桑桑治病,自己並沒有主動地學習過佛法。

    直到今日來到懸空寺,對著石壁上的影子靜坐一日,他才想起那句話,想起蓮生的交待,才真正補上了這極重要的功課。

    面壁一日,寧缺有很多收穫,雖然表面上沒有任何變化,修為境界還是停留在知命境,然而他的心裡已經種下了一粒菩提子,說不定什麼時候,那粒菩提子便會發芽破土,開枝散葉,最終青青團團,遮住天與佛的眼。

    暮色鐘聲裡,桑桑回到了崖畔。

    寧缺說道:「看樣子你還是沒有找到佛祖。」

    桑桑說道:「你也沒有找到。」

    寧缺說道:「我根本就忘了找師兄。」

    桑桑說道:「你在做什麼?」

    寧缺說道:「我在看好看的。」

    桑桑漠然說道:「一個老和尚殘留的佛念,有何好看?

    寧缺走到她身前,把手裡的小白花插到她的鬢裡,喜不自勝說道:「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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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零九章 真難看

    在這種時候,聰明的姑娘一般不會說話,只是微羞低頭,更聰明些的姑娘,大概在會趁勢依偎進男子的懷裡,只有聰明過頭的姑娘才會問出那個問題:你說的好看,究竟是花好看,還是我好看?

    桑桑不會問這種問題,臉上也沒有什麼羞意,更不會偎進寧缺懷裡,她就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直接向崖坪那頭走去。

    寧缺有些失望,但看著她鬢角的小白花在暮風裡輕輕顫抖,注意到她沒有把花摘下來的意思,又覺得非常滿意,很是歡喜。

    「你有沒有看見我家二師兄。」

    他扒開密密的青籐,追到桑桑身後問道,在他看來,二師兄應該便是在峰頂或戒律院什麼地方靜思佛法,桑桑尋佛祖時應該順道見過。

    桑桑沒有轉身,背著手繼續前行,說道:「白癡。」

    寧缺記不清楚這是她第幾次罵自己白癡,憤怒早已變成了麻木,無可奈何搖頭,待看見山峰下方的畫面,才明白自己真的是白癡。

    暮色漸深,被崖壁圍住的天坑變得昏暗無比,只有靠近山峰的原野上,因為黃色寺廟殿頂的反光,還能隱約看清楚畫面。

    山峰下的原野上有無數黑點緩慢地移動,看著就像是辛勤工作的螞蟻,寧缺知道那些是自己和桑桑曾經見過的農夫們。

    那年在天坑邊,根據看到的畫面,寧缺推算懸空寺有逾千名僧人。原野上至少生活著十餘萬人,才能維持這個佛國。如今來到懸空寺,他發現這座山峰裡有無數座寺廟,供養的僧侶遠遠超出自己的想像,至少有數萬之眾,那麼說明只怕有數百萬農夫,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幽暗的地底世界裡。

    想要維持懸空寺的存在,僧人們必然要像驅使牲畜般驅使這些農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些農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廢除的農奴。

    越是艱苦的地方。階級越是森嚴,寧缺看著峰腳下緩慢移動的黑點,明白那些農奴肯定是在對僧侶位進行日常的供奉,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彷彿看到了那些並未真實看到的悲慘畫面。

    當年他和桑桑只看了眼懸空寺便悄然離開,其時他便想著,如果自己是大智大勇之人,可能會攀下懸崖峭壁,偷偷去到雲層下的悲慘世界。發動那些農奴起義造反,推翻這個畸形的有若蟻窟的懸空寺。但他不是。

    有人大智,而且大勇。

    那個人自然是二師兄君陌。

    君陌離開長安城,萬里迢迢遠來懸空寺,為的是修佛,然而以他的性情,見著懸空寺的真實情形,哪裡能夠靜心修佛?

    修佛不是禮佛,君陌見世界如此悲慘,莫要說在佛前叩首問道。必然是要怒而拔劍,先把寺裡的僧人和那個佛斬殺了再說!

    寧缺在懸空寺裡尋找君陌的身影,難怪會被桑桑說是白癡。

    「師兄肯定在下面。」他看著山腳下漸趨黑沉的悲慘世界,說道:「我要去那裡看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桑桑來懸空寺是為了尋找佛祖,他以為她不會願意耗費時間陪自己去找二師兄,沒有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昨夜登峰今夜再落。因心情不同,沿途所見黃廟殿宇,自然也有了另一番模樣在寧缺眼中,與魔宗山門裡那座白骨山。都沒有任何差別,

    他昨夜登山時,見廟宇華美莊嚴,想著此乃佛門聖地懸空寺,覺得理所當然,如今卻知其不然,懸空寺與世隔絕,卻能如此豐華絕世,那便是吸取的峰下農奴們的骨髓,廟宇越是華美,山下的世界越是悲慘。

    走下巨峰,遠離佛國古寺,來到真實的悲慘人間,昨日眼中青青可喜的原野,此時在夜色裡顯得那般陰森。

    夜色無法完全遮住寧缺的眼,他與桑桑沉默前行,眼光在原野間緩緩掃過,看見種著異種稻穀的田野,看見冒著熱氣的地下河流,甚至看見了幾座山,只是這些山與巨峰相比太不起眼,就如土丘一般。

    在河流轉彎的地方,他看到了淘金沙的場所,也看到了很多被人用利器斬斷的手臂,在小山的後面,他看到了青草裡的寶石與翡翠,也看到了被禿鷲啄食成白骨的屍體,偶爾還能聽到怪異的鳥叫。

    原野間並不是一味漆黑,可以看到很多篝火正在散發光明,帳篷與毛氈房散落在地面上,肥胖如豬的貴人身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寶石項鏈,手裡捧著頭骨鑲銀製成的酒具,滿是污泥的腳踩在少女赤裸的酥胸上。

    無論是哪個部落,貴人的身旁總是站著很多強悍的漢子,那些漢子裡的手裡拿著皮鞭與鋒利的刀子,皮鞭有時候落在牛羊的身上,更多的時候是落在女奴的身上,鋒利的刀子有時候用來切羊肉,更多的時候是捅進女奴男人或老父親的胸膛裡,鮮血和美酒混雜在一起,貴人們顯得那樣的歡愉,那些怯懦而麻木的農奴們,只能對著山峰裡的寺廟不停跪拜,像極了無用的螞蟻。

    怯懦也就罷了,麻木也能理解,然而當那些農奴們用雙手把最珍貴的金銀和最貞潔的女兒奉獻給僧侶時,神情竟然顯得那樣欣喜。

    原野裡的僧侶人數不多,擁有貴人都難以想像的地位,他們坐在溫暖的氈房裡,手掌輕輕落在信徒的頭頂,或是落在跪在身旁的少女的身上,畫面顯得有些詭異,神聖與淫褻混在一起,很是神秘但依然骯髒。

    寧缺看著遠處的那間帳篷,聽著那裡傳出來的頌經聲和呻吟聲,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真難看。」

    桑桑鬢間的小白花在夜風裡輕輕顫抖。

    他望向她問道:「為什麼?」

    對於人間醜陋悲慘一面,寧缺的體會非常深刻,自幼不知見過多少,只是他無法理解,這樣的社會構造極不穩定,為何能夠維持這麼多年,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為何能夠忍受這麼多年,甚至還顯得很高興。

    「我說過,這裡就是一口井。」

    桑桑看著遠處夜空裡的崖壁,說道:「坐井觀天,什麼都看不到,他們看到山上的僧人,便以為是真佛,而佛陀那套,最能騙人。」

    寧缺想了想,說道:「二師兄說的對,和尚都該死。」

    桑桑說道:「書院向來只看天上,不管人間。」

    她的臉上沒有嘲諷的神情,但寧缺知道她想說什麼,然而即便是強辭奪理如他,在看到這個悲慘世界後,也沒有辦法做出辯解。

    「你說的不錯。」

    他說道:「但既然二師兄來了,書院必然就會管。」

    因為要看,寧缺和桑桑走的有些慢,直到第二天清晨來臨,晨光照亮峰間的懸空寺,他們離崖壁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

    離崖壁越近,離懸空寺所在的山峰越遠,溫度便越低,物產便越貧瘠,農奴們所受的奴役更重,生活越是悽慘。

    原野間的農產物漸漸變得稀少,耐寒的野草漸漸茂盛,拖著灰色長毛的牛羊在草甸間緩慢地行走,草間有石堆,上面掛著破爛的布幡。

    前天來時,寧缺看見過些石堆和布幡,只是沒有怎麼注意,此時從近處走過,才發現石堆上有散開的黑色血跡和淡淡的腥味。

    再往前走,他和桑桑看到了更多遭受過酷刑的殘疾農奴,有人的舌頭被割了,有人的耳朵被割了,有人的小腿骨被直接敲碎,各種悽慘,各種悲慘,看上去真的很慘,很難看,不忍再看。

    寧缺知道師兄必然在最苦的地方,所以知道自己沒有走錯路,桑桑找不到佛祖,想要找個人卻不是難事,帶著他向草甸深處走去。

    草甸散著牛羊,像雲一般美麗,只是顏色有些不正,羊群不遠處必然會有破舊的毛氈房,房後往往會湖,湖水碧藍,不知是鹹還是甜。

    一片湖水自然漫過,浸出一大片濕地,水草豐盛至極,一個穿著髒舊皮衣的小姑娘,揮著小鞭,驅趕著屬於自己的四隻小羊。

    寧缺和桑桑看著小姑娘,下意識裡想起了唐小棠。

    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見陌生人,卻根本不害怕,笑著向他們揮手,黝黑的小臉上笑容是那樣的乾淨,牙白的令人有些眼暈。

    寧缺看著她笑了笑。

    小姑娘趕著四隻小羊來到他們身前,也不說話,牽起寧缺的手,便把他和桑桑往毛氈房那裡帶,意思是要他們去做客。

    這片原野深在地下,與世隔絕,不見外人,外人也根本找不到這裡,但這裡依然是人間。

    寧缺想著這一夜看到的那些殘酷畫面,再看著牽著自己手的小女孩,忽然想到已成廢墟的渭城和渭城外篝火堆旁跳舞的青年男女們。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桑桑說道:「無知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殘忍,你還看不破嗎?」

    寧缺說道:「就算如此,又何必說破。」

    便在這時,他看到了湖對岸的畫面。

    那裡黑壓壓跪著一地人,圍著一位僧人。

    那僧人穿著一件骯髒的土黃色僧衣,右臂的袖管在風裡不停擺盪。

    如果是旁人,這身打扮自然很難看,但配著他肅雅的風姿,卻顯得那樣的端正有方,不容人挑出半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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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章 崖壁上的雪蓮花

    懸空寺下的原野裡,行走的僧人都是受到戒律院的懲處,自然對待信徒沒有什麼耐心,嚴酷處較諸部落裡的貴人更加可怕。

    湖邊那位僧人,能夠讓信徒們跪在如此近的地方,也沒有因為他們身上難聞的味道而皺眉,顯得極為平靜自然。

    這僧人如此卓而不凡,自然便是君陌。

    隔著湖面,風有些大,寧缺隨意聽著,沒有聽清二師兄在講些什麼,牽著小姑娘的手往那邊走,漸漸加快腳步。

    便在這時,草甸側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十餘名威武雄壯的漢子騎著駿馬奔馳而至,為首那名穿著裘皮的男人,揮舞著手裡的皮鞭,看著場間那些跪在地面上的牧民們厲聲喝斥了數句,大概是要他們散去。

    牧民們畏懼起身,想要避散,又擔心部落好不容易請來的上師被皮鞭揮到,惶急地揮動著雙手,向馬背上那男人辯解了幾句。

    「巴依老爺,這是……」

    話還沒有說完,皮鞭便狠狠地揮了下來,落在一名老牧民的肩頭,抽出一道血痕,這還是那男人沒有坐穩的緣故,不然若讓他這一鞭抽實,只怕這名老牧民的肩頭會被生生扯下一塊血肉,真是何其毒辣。

    跟著那名貴人到來的漢子們紛紛抽出鞍旁的佩刀,對著湖畔的牧民們大聲喝罵,不進揮刀恐嚇,甚至催動身下的座騎前去驅趕。

    那名貴人看著被牧民們死死圍在身後的君陌,厲聲喝斥道:「活佛說了。他是外教的邪人,根本不是什麼上師!你們還不趕緊讓開!」

    牧民們驚恐地看著馬上的貴人,卻沒有讓開,不是他們勇敢到敢違反巴依老爺的命令,而是他們堅信君陌就是上師,不然怎麼會對低賤的自己如此慈悲,所以他們很害怕巴依老爺傷著上師,會受到佛祖的懲罰。

    那名貴人也知道,和這些愚蠢的賤民們說不清楚,舉起手中的馬鞭。指著君陌說道:「把這個殘廢綁起來,活佛說了,要把他燒死。」

    那些漢子齊聲應聲,一夾馬腹便向湖邊衝了過去,手裡的刀反射著陽光,顯得極為鋒利,牧民們被唬的四處逃散。

    看著那名黃衣僧人眼看著便要被撞倒,那名貴人的眼神變得殘忍起來,活佛確實說了。要把這名邪人活抓然後燒死,但這個邪人竟敢挑唆自己的奴隸造反。在燒死他之前,怎麼也要給受些活罪,呆會兒是把他的耳朵割了,還是把他剩下的左胳膊砍了,還是把他的臉皮給剝下來?

    正這般想著,貴人忽然感覺到腦後有道寒風襲來,他哪裡來得及閃避,只覺得耳間一寒,緊接著左肩一輕。然後便是臉上感到了一道濕意。

    碧藍的湖水裡生出波浪,彷彿有異獸要上岸,只見一道黑影破浪而出,呼嘯破空而飛,最後落在了那名黃衣僧人的手中。

    那是一柄方正寬厚的鐵劍。

    君陌揮劍,十餘顆人頭破空而起,十餘道血花從那些漢子的頸腔處向著格外高遠的天穹狂噴。彷彿要把這罪惡的天空洗淨。

    鐵劍雖然寬厚,但用劍的人從來不知何為寬厚,他只知道方正的道理。

    沒有什麼激烈的畫面,甚至談不上戰鬥。君陌只是揮了一劍,一切便結束了。

    那名貴人看著這幕面畫,臉色慘白,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他才漸漸感覺到疼痛,伸手一摸發現臉上竟然全部是血。

    鐵劍破湖而出,落在君陌手中,剛好經過他的座騎身旁,只是一擦身,那名貴人便落了一隻耳,斷了一臂,臉上被削了塊血肉。

    貴人滿臉血污,斷耳斷臂,看著極為悽慘,當他自己發現這一切之後,更是痛苦兼恐懼,險些就此暈厥過去。

    不愧是在如此嚴酷環境上生活的人,他竟然強撐著沒有從馬背上摔落,只是看著湖畔君陌的眼神,早已變得無比恐懼。

    貴人根本沒有想到,這名邪教妖人竟然如此強大,毫不猶豫用剩下的手臂猛拉韁繩,騎著座騎便向自己的部落趕去。

    他不敢回頭,也不敢說些什麼狠話,讓那個妖人等著自己回來報仇,當然,他肯定是會回來報仇的,到時候他要把這裡的人全部殺死。

    ……

    ……

    四處逃散的牧民們漸漸走了回來,看著湖邊那十幾具屍體,和因為失去主人而有些惘然的馬匹,他們的眼神也很惘然。

    在殘酷的地底世界裡生活,他們曾經見過很多血腥的畫面,甚至比這更殘酷的畫面也見過不少,但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巴依老爺最強大的屠夫們,居然有一天會被人用如此簡單的方式變成死人。

    看著湖畔的黃衣僧人,人們紛紛再次跪下,臉上寫滿了敬畏與恐懼的情緒,還有隱隱的不安,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先前那名老牧民走到君陌身前跪下,親吻他鞋前的土地,顫著聲音說道:「偉大而仁慈的上師,請您趕快離開吧。」

    君陌面無表情看著他的頭頂,說道:「因為我留下會連累你們?」

    「不!」

    老牧民抬起頭來,黝黑的臉龐上滿是皺紋,皺紋裡滿是痛苦的淚水,說道:「您若能夠擁有時間,便一定能成為最強大的上師,甚至是活佛,但現在的您雖然強大,仍然還不足夠,至於我們必然是會死的,還請您不用擔心。」

    君陌的神情漸漸變得溫和起來,說道:「那人會帶著無數的刀箭甚至是你們口中說的活佛前來,所以我要留在這裡。」

    老牧民顫聲說道:「就算上師您能夠殺死巴依老爺所有的勇士,甚至戰勝活佛,可那樣會激怒神山上的佛祖……」

    「佛祖嗎?」

    君陌看著遠處那座極高的山峰,面無表情說道:「在你們看來,那座神山很高,但如果你們有機會走到地面上,便會知道,那座山其實很矮,在地面上看過去,只不過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聽到這段話,湖邊忽然變得極為安靜,只能聽到湖水裡先前被鐵劍嚇壞的魚兒到處游動的擺尾聲,牧民們的神情顯得很惘然。

    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地面,難道自己站著的原野不是地面嗎?還有別的地面嗎?那個地面是哪裡?為什麼站在那個地面上,看神山便會像座小土丘?不,神山怎麼可能是座小土丘呢?

    一道清稚的聲音打破了場間安靜。

    寧缺牽著的小女孩,好奇問道:「上師,你說的地面在哪裡?」

    湖畔的牧民們神情顯得格外驚恐,在他們看來,小女孩的這個問題都不該問,因為這意味著對神山對佛祖的褻瀆。

    一名中年婦女大概是小女孩的母親,更是嚇的臉色蒼白,想要上前把她拖回來打一頓,卻發現女兒牽著個陌生人,不敢上前。

    君陌看到了寧缺,也看到了桑桑,微微一怔,然後沒有理他們,對著那名小女孩說道:「我們現在是在地下,地面是上面。」

    他指著身後說道:「爬上這座懸崖,便到了真正的地面。」

    他身後是那道極高陡的崖壁,無數年來,正是這道崖壁把無數代農奴牧民囚禁在地底,用桑桑的話來說是井壁,實際上便是一堵監獄的牆。

    牧民們順著他的手指望向崖壁,根本看不到盡頭,時常有雲霧繚繞,心想這道崖壁都快有神山那般高了,怎麼可能爬得上去?

    無數年來,從來沒有人爬上過這道崖壁,在僧侶們的教諭中,這種思想都漸漸變成了褻瀆佛祖的行為,誰敢嘗試?

    牧民們看著崖壁,忽然醒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真的想看看崖壁上面的「地面」是什麼,不由覺得罪孽深重,連連叩首不停。

    君陌看著這些牧民,問道:「你們真不想知道上面有什麼嗎?」

    沒有人回答他,那名老牧民虔誠說道:「上師,那處乃是佛祖神國,豈是我們這些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能夠去的地方?」

    君陌沒有理他,看著人群,想要聽到有人做出不一樣的回答,然而過去了很長時間,湖邊依然安靜一片。

    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疲憊,有些淡淡的失望。

    就在這時,寧缺牽著的那名小女孩開口說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寧缺的手很溫暖,給小女孩帶來了很大的勇氣,她用湖水般透亮的聲音,輕聲說道:「我想上去看看。」

    無數雙目光望向小女孩,她的母親甚至昏了過去。

    小女孩低著頭,顯得有些不安和害怕。

    寧缺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說道:「不用怕。」

    小女孩勇氣地抬起頭來。指著崖壁中間某處,說道:「我不止想,而且我真的上去過,雖然沒有爬多高,但我爬到了那裡。」

    「在那裡,能夠看的遠一些,跑到戈蘭湖那邊的小羊,都被我看到了,然後找到了,再然後,我在崖上面看到了一朵雪蓮花。」

    小女孩看著人們說道。

    湖畔的牧民們震驚地抬起頭來,順著小女孩細細的手指望向崖壁那處,發現那裡並不高,確實可以爬上去,那裡居然有雪蓮花?

    「崖壁再高,只要敢爬,那麼總有一天可以爬到最高處,可如果爬都不敢爬,那麼雪蓮花再近,又怎麼能被你們看到?」

    君陌看著崖壁那處,平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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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陌修佛

「可是……可是崖上是佛祖的神國啊!」

湖畔的牧民們顫著聲音說道,眼中的希冀與好奇,被敬畏和不安取代,但有些情緒,只要出現了,便沒有辦法真正抹去。

「我是從地面上來的,他們兩個人也是從地面上來的,如果說地面便是佛祖的神國,你們可以把我們看成佛祖的使者。」

君陌看著牧民們平靜說道,開始講述佛經裡的故事,那個完美的、沒有暴風雪也沒有貴人欺凌的極樂世界,那個世界裡有天女散花,有無數琉璃,四季如春,擁有所有人類最美好的想像。

桑桑看著那處,忽然說道:「書院的人果然都很瘋癲。」

寧缺發現原來像二師兄這樣的君子,居然也會騙人,也很唏噓,感慨說道:「只有真正慈悲,才會做出這樣的犧牲。」

桑桑在旁說道:「論起騙人的本領,君陌應該向你學習。」

他無奈說道:「能不能有那麼一關,你可以不說我壞話?」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明快,不是不能,而是:「憑什麼?」

君陌的講經聲在湖畔不停迴盪,如最溫暖的春風,牧民們聽的如癡如醉,早就忘記了先前的恐懼與不安。

講經結束,牧民們紛紛跪拜行禮,然後各自散去。君陌向寧缺走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看著桑桑問道:「你在尋找回去的路?」

面對昊天時能夠如此自然,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情,觀主做不到,講經首座做不到,酒徒屠夫做不到,便是大師兄也做不到。

君陌能夠做到,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怕過死,他此生只敬老師與師叔以及大師兄,那麼他自然無所畏懼,視昊天為尋常。

而且多年前,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從看到桑桑跪在崖畔摻灰那幕畫面開始,他就決定把她當做值得憐惜的小女孩,現在亦如此。

桑桑離開西陵神殿後,尤其進入唐境後,有過類似的感覺,但除了寧缺,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人能真正的以尋常心對待自己。

她微微皺眉,不知是該憤怒,還是該尋常待之。

君陌根本不理會她在想些什麼,繼續說道:「留在人間有什麼不好?老師說過你會很可憐,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桑桑真的有些憤怒了。

在西陵神殿她曾感受過寧缺的憐惜,在大河國墨池畔,她感受過莫山山的憐惜,此時她從君陌處得知夫子也覺得自己可憐,不由震怒。

昊天哪裡需要凡人可憐?包括夫子在內,所有人類都是自己的手下敗將,你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立場可憐我?她把手伸向君陌。

君陌微微挑眉,握著鐵劍的左手微緊。

這把鐵劍能夠在爛柯斬碎佛祖石像,能在青峽前橫掃千軍,能令葉蘇惘然,能與柳白知難而返,卻攔不住這隻手。

桑桑的手落在了君陌的臉上。她出了手,便沒有出手。她靜靜看著君陌,湖畔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寧缺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不去尋找佛祖,而願意陪自己來找二師兄,看著這幕畫面,他才知道,其中果然隱藏著一些什麼。

桑桑的手開始在君陌的臉上移動,滑過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角。

寧缺愕然想著你這是在做什麼?這可是你大伯啊!身為親夫,他看著她的手在君陌的臉上摸來摸去,醋意油然而生,很是生氣。

君陌的僧衣隨風而起,怒意也隨之而起。

氣氛陡然變得極為緊張,局面一觸即發。

便在這個時候,寧缺忽然向前撲倒,一把抱住君陌的大腿,哀求道:「師兄,你再忍忍,你可打不過她呀。」

天人之間一場悲壯的正劇正要上演,忽然間就被他這個不速之客給搗亂成了鬧劇,君陌的眉微微顫抖起來,恨不得一腳把他踹飛。

桑桑的手終於離開了君陌的臉,她轉身向著湖畔一座很小的帳篷走去,微微皺眉想著,居然也不是,那佛陀究竟藏在何處?為什麼自己會找不到他?她知道那間帳篷便是君陌的居所,走到帳篷前,很不客氣地掀起簾布,便準備走進去,只是在進去之前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回頭望著君陌說道:「我賜你永生。」

君陌想都未想,說道:「待你真正永生再說。」

桑桑來到人間後,已經賜了好些人永生,那些人的反應各不相同,酒徒和屠夫是喜不自勝,唐小棠覺得太過突然,建議她先把晚上的菜買了,曾靜夫人只顧著抱著她哭,哪裡明白她在說什麼,寧缺則是很乾脆地選擇了拒絕。

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君陌又給了她一​​個非常出乎意料的答覆,這令她感到非常不解。

「隨你。」她站在帳篷外想了想,說道,然後走了進去。

看著帳篷,寧缺很是無奈,說道:「永生真被你賣成了大白菜,而且是大甩賣,只是方法​​這般粗暴,再便宜也沒人願意買啊。」

君陌問道:「她這是在做什麼?」

寧缺說道:「師兄你以前待她極好,所以她想還你這份情。」

君陌是何等樣人物,只聽了這一句,便明白了昊天的意思,說道:「居然想用這種方式來斬塵緣,真是白癡。」

寧缺嘆氣說道:「我也覺得很白癡。」

君陌說道:「看來她還沒有找到回神國的方法,所以才會如此胡鬧。你呢?有沒有找到讓她留在人間的方法?」

記起在長安城前想到的那句話,寧缺說道:「還沒有想到,本想來懸空寺看看有沒有什麼靈感,但現在看來沒有意義。」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長安不負卿,此法必然要遠比佛法更深奧。

君陌說道:「這些天夜觀月色,老師似乎撐的有些辛苦,如果她再回去人間必敗無疑,所以師弟你要辛苦些。」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說不得只好用最後的法子了。」

君陌說道:「違逆人倫,為我所不取。」

寧缺說道:「師兄是看子,我不是。」

君陌看著手中的鐵劍,想了想後說道:「我依然認為不對。」

寧缺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說道:「師兄來懸空寺應該有些時日,不知道遇見過什麼新鮮事?」

君陌舉起手中鐵劍,遙遙指向遠處那座雄峻的山峰,說道:「在這等醃腑地方除了醃攢的人和事,還能有什麼?」

寧缺心想自己問的確實有些白癡,以二師兄的性情,哪裡會有訪古探幽的興趣,說道:「師兄在原野間講講經殺殺人,倒也快活。」

君陌搖頭說道:「你們來的巧,我今天才剛開始殺人前些天一直在給牧民和那些農奴講佛經裡的故事。」

寧缺覺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師兄你此生最厭佛宗,最恨和尚,便是連佛經都沒怎麼看過,又如何給那些佛宗虔誠信徒講經?

君陌說道:「在後山讀過些佛經旅途上又讀了些,這些牧民連字都不識揀些淺顯故事來說,更有效果。」

寧缺讚道:「師兄大德,講經之時,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說道:「在我看來,佛經都是騙人的,能有何感悟?」

寧缺不解。

「這裡的人們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們的血肉供奉著懸空寺,然而竟從未聽過佛法所以我講經時,他們欣喜若狂,視我為真正上師。」

君陌望著漸漸變得寒冷幽暗起來的原野,聲音也漸漸變得寒冷起來:「佛宗說普度眾生,卻把眾生視為豬狗,佛宗說佛經裡有無盡妙義,卻連自己的信徒都不給看,那麼這些佛經和廢紙有何區別?他們和騙子有何區別?」

寧缺問道:「師兄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君陌說道:「我本是來靜心修佛的,哪裡想到,這佛竟是如此可惡,觀三千悲慘世界,哪裡能夠靜心?這些禿驢都該死。」

寧缺提醒道:「七師姐說了,不能用禿驢罵人。」

君陌輕撫新生的青黑髮茬,說道:「既生新髮,自可痛罵。」

寧缺讚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裡那輪彎月,說道:「老師在與昊天戰,身為弟子,我本應服其勞,奈何修為低末,登不得天,又勝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間做些書院該做的事情,行人間道,先把這懸空寺除了再說。」

寧缺再讚:「師兄真正慈悲。」

君陌轉身望向他,說道:「今日既然開始殺人,其後必然每天殺人,我要殺越來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暫不理會。

先前湖畔一戰,那貴人斷耳捨臂削臉而走,寧缺知道那是師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無疑,目的自然是為了明日殺更多的人。

「殺了那些貴族,必然引來僧兵,殺了僧兵,便會引來什麼上師和活佛,師兄劍撼世間,最終必然會驚動懸空寺,只怕殺之不盡。」

寧缺有些憂慮。

「我對那些牧民說,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麼總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殺人也同樣如此,只要不停地殺,總有殺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著夜色裡威勢更盛的巨峰,說道:「看那邊黑洞洞,待我先將地底的那些狗殺幹盡,再趕將過去,殺光寺裡的禿驢,再一把火燒了這山。」

寧缺再次讚道:「修佛便是殺佛,師兄大德。」

君陌說道:「錯,殺佛才是修佛。」

寧缺說道:「或者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說道:「不錯,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這句話。」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佛祖或者……真還活著。」

「莫調皮。」他說道:「當然,就算佛祖還活著,還不是一劍斬了。」

遇佛殺佛,這就是君陌修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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