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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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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鐘驚心,有佛光再至

  寧缺問道:「若斬不死怎麼辦?」

  君陌說道:「那便是我死。」

  他說的雲淡風清,寧缺卻聽的驚心動魄,沉默不語很長時間後再次開口說道:「師兄,佛祖真的可能還活著。」

  君陌斷然不信,肅容教訓道:「糊塗,佛祖早已涅槃,若他還在人間,老師怎會不知,昊天她又怎會不知?」

  寧缺嘆息說道:「她確實不知佛祖生死,不然為何要來懸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說道:「那便先找到再說。」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帳篷裡,桑桑正在睡覺。

  原來昊天竟是覺得困了。聽到腳步聲,她睜開眼睛望著寧缺說道:「我饒他一命,就算斬了這道塵緣。」

  君陌說道:「青峽之前,我便說過,我之命何須天來饒?」

  寧缺語重心長說道:「塵緣不是想你斬,想斬便能斬,講些道理好嗎?」

  桑桑坐起身來,看著君陌說道:「若講道理,我極不明白,佛陀若要設局殺我,應是書院最想看的事情,你為何站在我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從君陌的神情裡知道他的傾向,至於她之所以不提寧缺的立場,那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寧缺的跟隨。

  君陌平靜說道:「不恥。」

  不恥便是不恥與其同伍。

  寧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說道:「書院丟不起那人。」

  ……

  ……

  離開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寧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間四處行走,想要尋找到佛祖還活著的痕跡或是已經死去的痕跡。

  有時候在湖畔烤魚的時候,他會想二師兄現在在做什麼,是在拿著鐵劍不停地斬殺貴族和僧兵,還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講道理的講道理。

  在今後甚至可能是數十年的漫漫時光裡,想來君陌都會握著鐵劍,在這個悲慘的世界裡不停搏殺,已經沉寂了無數年的佛土,必將掀起無數驚濤駭浪。奴役著數百萬農奴的懸空寺。大概會因為恐懼而開始顫慄吧?

  想著那些畫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覺得有些情緒激盪,恨不得與師兄攜手並肩,只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這筆買賣,再做完昊天這筆買賣,他還要回到長安去做人間的那筆大賣賣。

  尋找佛祖的旅程繼續。寧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廣闊的原野,卻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兩人變得越來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對原本無所不知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歸來。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間的無數座寺廟來回,在那些靜穆莊嚴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對著天空沉默發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們站在參天古樹間,聽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聲音,在東峰。他們站在崖石陰影裡。看武僧不停跺著地面。

  在峰頂的大雄寶殿裡,他們看到禪定的七念。在殿後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後看到了一座古鐘。

  峰間的懸空寺顯得那樣肅靜而寧和,與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著這些畫面,寧缺很是不解,佛宗號稱慈悲為懷,他們峰間靜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著峰下,怎能靜心,又如何能夠禪定?

  在峰頂下方那道崖坪的黃廟裡,寧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離開長安回懸空寺重新問佛的黃楊大師,其時桑桑正在別處,黃楊便只看見了他。

  黃楊大師有些吃驚,寧缺簡單地把這段日子的經歷講了遍,大師才明白世間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說道:「你還是早些離去為是。」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懸空寺有事?」

  黃楊大師搖頭說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應該有事。」

  黃楊大師是大唐御弟,在俗世裡的身份極為尊貴,這讓他在懸空寺自然也備受禮遇,然而這些天來寺中供奉依舊,卻沒有僧人前來看望自己,給人一種感覺,懸空寺彷彿在刻意地隔離他,這讓他覺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寧缺的那一刻,大師便知道事從何來。

  在荒原上,桑桑把講經首座踩進堅實的大地,但首座並未死亡,懸空寺知道她和寧缺到來的消息,也並不如何出乎意料。

  寧缺並不擔心,正所謂昊天在懷,誰是敵手。

  黃楊大師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卻有些不一樣的想法,解下腕間的那串念珠,遞到他的手裡,神情凝重說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動時。」

  在懸空寺裡聽著我佛慈悲四字,寧缺下意識裡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階上,指著峰下被雲霧遮掩的世界,說道:「那裡可有慈悲?」

  黃楊大師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裡行走了很長時間,說道:「無數年前,佛祖以極大願力開闢佛國,於峰間起無數黃廟,又集無數罪孽深重之徒於此耕作放牧,以此供養僧眾,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們身上的罪孽。」

  寧缺說道:「都是放屁。且不說當年被佛祖擄來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處置,他只是個修行者,有何資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惡人,這些人的後代又有何罪孽?憑什麼要世世代代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

  黃楊大師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責,但也清楚此事辯無可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此生最苦,來世或者最樂。」

  寧缺在石階上轉身,看著殿內的佛像,說道:「來世再多歡愉,又怎抵得過無數代苦難?你們拜的這佛,實在是噁心之極。」

  黃楊大師說道:「或者是錯的,但佛祖定下的規矩,誰敢違抗?」

  寧缺說道:「修佛要的便是靜心,僧人們坐在峰間,享受著那些奴隸的供養,難道你們真的能靜心?真的能入禪定?」

  黃楊大師說道:「絕大多數寺中僧人,終其一生都未曾到過峰下。」

  寧缺說道:「但他們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懸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間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樣的強者,要出天坑,便必須經過原野,你們的眼中,怎麼能沒有那些可憐的人?」

  黃楊大師說道:「你說的有理,懸空寺傳承無數年,自然會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違反佛祖的戒律,他們也想做出改變,然而他們都沒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當他們試圖做出改變的時候,峰下的那些人竟會變得無所適從。苦難竟彷彿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依賴。」

  寧缺說道:「信仰便是癮,要戒除,最開始的時候自然難免痛苦,然則怎能因為一時的痛苦,就這樣放手不管?」

  黃楊大師說道:「可如果佛國都開始崩塌,又能怎麼管?」

  寧缺說道:「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黃楊大師無奈搖頭。心想你身為方外之人。這般想自然無錯,然而寺中僧人身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著佛國毀滅?

  寧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黃楊大師說道:「不能忍,又無法管,便只能離去。」

  寧缺說道:「所以你當年便離開了懸空寺,回到了長安。」

  黃楊大師說道:「不錯,像我這樣離開懸空寺的僧人還有很多。歧山大師少年時便通讀所有佛經,悟所有佛法,被懸空寺當時的首座視為不二傳人,然而大師不忍見峰下黎民苦楚,最終破山門而出,去了爛柯寺。」

  寧缺看著殿裡這尊金身佛像,想著瓦山洞廬裡久勞成疾的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

  ……

  寧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開青籐,來到蓮生舊居前的樹下。

  他不知道這是棵什麼樹,只記得前些天來時,整棵樹只結了一朵白花,被風吹到他的肩頭,現在正插在桑桑的髮鬢間。

  只過了數日,這棵樹上便結滿了小白花,在並不繁密的青葉間吐蕊展瓣,散發著極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風漸行漸遠。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說的那樣,無論寧缺在哪裡,她都能很輕易地找到他,絕對不會讓她走丟。

  山崖間的清風拂過,青葉和小白花微微顫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青葉漸厚,小白花漸漸枯萎,畫面顯得極為神奇。

  只有桑桑鬢間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嬌嫩欲滴,新鮮如初。

  青葉漸厚、白花漸萎,並不意味著淒涼,也可能是豐收,因為只有花落時才會結出果實,沒有過多長時間,樹間便結滿了青梨。

  寧缺這才知道,崖畔這棵樹竟然是梨樹。

  他伸手在枝頭摘下一顆青梨,發現這梨比世間常見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極淡,嫩滑如玉,看著就感覺極為香甜多汁。

  寧缺見過這種青梨,桑桑也見過,那是數年前在瓦山佛像後的洞廬裡,歧山大師拿出一顆青梨請桑桑吃,然後桑桑分了他一半。

  這青梨確實很好吃。

  寧缺看著手裡的青梨,有些猶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這顆青梨便進入了夢鄉,被收進了佛祖棋盤。

  如果是別的時候倒也罷了,然而現在他和桑桑是在懸空寺中。

  寧缺一直不解,為什麼懸空寺裡的僧人始終這般平靜,即便他們找不到桑桑和自己,總該有些緊張才是,然而峰間的無數座寺廟依舊如常,頌經的頌經,入定的入定,戒律堂還在懲罰僧眾,武僧不停跺地。

  晨鐘暮鼓,依然清心,現在的懸空寺太過平靜。

  懸空寺裡的僧人們究竟在等什麼?等佛宗講究的緣法?他們在等待緣法到來的那一剎那?那剎那在哪兒?難道就在這顆青梨上?

  寧缺看著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皺眉。

  便在這時,峰頂忽然傳來一道極為悠揚的鐘聲。

  可以清心否?

  寧缺並不這樣覺得,當鐘聲入耳時,他的心臟驟然緊縮,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會被壓裂!

  這道鐘聲,不能清心,只能驚心!

  寧缺臉色瞬間蒼白,痛苦地險些把手裡的小青梨握碎。

  緊接著,他噗的一聲,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

  穿過崖間清風的她的手,不知何時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為純淨強大的神性,從她的手中傳來,瞬間佔據了寧缺的身心,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將他已經破裂的心臟修復如初。

  寧缺從絕望的處境裡擺脫,望向峰頂鐘聲起處,衣襟上滿是血污,臉上也帶著血水,眼睛裡餘悸難消。

  這道悠揚的鐘聲來自懸空寺的大雄寶殿,來自他與桑桑曾經看過的那座古鐘,然而他哪裡能夠想到,這道鐘聲竟是如此恐怖!

  隨著浩然氣修為漸深,他的身體強若鋼鐵,普通的刀箭根本無法破開他的肌膚,更何況是體內的心臟,更是被浩然氣層層包裹。

  然而懸空寺裡一道鐘聲便震破了他的心臟,險些殺死他!

  感受著手裡握著的溫暖,寧缺再次感受到所謂桑桑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覺。

  就算這道鐘聲再如何恐怖,就算懸空寺再如何強大,只要我緊緊握著桑桑的手,那麼就算你把我斬成無數段,我依然能夠活著。

  這是寧缺在光明神殿和幽閣裡無數血淚慘痛得出的結論,他很有信心。

  握著桑桑的手,他不再恐懼,便能認真聽那道鐘聲。

  那道鐘聲在崖壁間,在無數座寺廟裡不停迴蕩,那般悠遠。

  漸漸,有無數道頌經聲,開始融匯到鐘聲裡。

  無數座寺廟,無數僧人正在頌讀佛經,無數道頌經聲混雜在一起,嗡嗡而響,根本聽不清楚他們讀的是哪卷佛經。

  世間佛寺,都是由鐘聲開始一天,是為晨鐘。

  晨鐘響起,僧人醒來,開始虔誠頌讀經文,是為早課。

  懸空寺醒來,佛祖留在人間的真正佛國,也開始顯露它真實的容顏。

  一道佛光出現在崖坪上,把桑桑罩在其中。

  寧缺看著這幕畫面,渾身冰冷,心臟都彷彿停止了跳動。

  因為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爛柯寺後殿裡的一幕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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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個秋天,曾經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著佛光外的寧缺,默默流著眼淚。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成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恐懼,然後她開始和寧缺一起被整個人間追殺。

那道佛光,對寧缺和桑桑的人生來說,毫無疑問是最根本的一次轉折,其後發生的所有故事,其實都開始於此。

寧缺怎麼可能記不住?

此時看著崖坪上的這道佛光,看著佛光裡的桑桑,他彷彿回到了當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緒,全部湧進了他的腦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這道佛光出現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與天穹連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無法分辯出究竟是自天而降,還是從崖坪地底生出。

更準確的說,佛光是把這道崖葬與雲層連在了一處。

山峰上方不知何時飄來無欺層雲,把真正湛藍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著雙手,抬頭望向佛光深處,神情平靜。她的臉本就極白,此時被明亮的光線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雙手,自然她沒有再繼續牽著寧缺的手。

因為即便是她,面對這道佛光,也不能太過分神。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寧缺痛苦的喊聲。

便是佛光都沒有令她皺眉,寧缺的聲音,卻讓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轉身望向寧缺,問道:「不要什麼?」

寧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臉色變得極為蒼白,哪裡想到,事情的發展與自己的想像完全不一樣。

他看著佛光裡的桑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桑桑沒有哭,沒有吐血,沒有恐懼,沒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當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憐。她的身影是那樣的高大,即便萬丈佛光,也不能稍奪她的光彩。

他這才想起來,桑桑已經長大了。

她現在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離開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保護,相反她開始保護他。

「沒什麼。」

寧缺微笑說道,然後發現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煩躁​​,心想人類真是麻煩的生物,一時驚恐,一時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看著寧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寧缺的境界,沒有被她牽著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壓之下痛苦難當,他說不要,是不要自己鬆開他的手,至於接著說沒什麼,那自然是雄性動物無趣的自尊心作祟。

「沒空。」

桑桑對他說道:「你自己不會撐傘?」

以前是她吐血,現在輪到自己吐血寧缺正沉浸在這種變化所帶來的感傷情緒中,聽著這句話才醒過神來,趕緊取出大黑傘撐開。

從爛柯寺那​​年秋天開始,大黑傘在這些年裡飽受折磨,早已破爛的不成模樣,寧缺從那棵玉樹下取回舊佈進行了縫補,模樣還是極為醜陋難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無數補丁的衣服​​,因為多年未洗滿是黑泥,哪還有當初黑蓮盛開的美麗感覺。

寧缺哪裡會在乎,待發現黑傘真的能夠擋住佛光後,很是喜悅,順著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處望去,想要看清楚敵人究竟在哪裡。

他的心情不錯,桑桑的心情也不錯,懸空寺終於有了反應,她非但不懼,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變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線索,或者便在其間。

然而接下來的變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杵。

迴盪在山崖間的經聲漸漸變得整齊,那道宏亮悠遠的鐘聲沒有把經聲掩蓋,更像是風箱裡的風,幫助經聲變得越來越洪亮。

隨著鐘聲與經聲的變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隨之發生變化,光色變得越來越澄靜,其間蘊藏的佛威越來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著雙手站在佛光裡,神情平靜從容。

寧缺握著傘柄的手則微微顫抖起來,越來越辛苦,趕緊把青梨塞進袖子裡,用兩隻手握住傘柄,才勉強支撐住。

峰頂,懸空寺大雄寶殿後。

古鐘旁沒有僧人,卻在風中自行擺盪。鐘聲響徹整座巨峰,響徹峰下的原野,直至傳到極遠處的崖壁,然後被撞回,如此不停反覆,悠遠令人沉醉。

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數十名僧人盤膝而坐,合什閉目靜心。
隨著鐘聲的節奏不停頌讀著經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這位苦修閉口禪多年的佛宗強者,今日讀的經文要比以往十餘年間說的話要多上無數倍,經聲裡的威力無窮。

其餘數十名僧人都極為蒼老,白眉彷彿要垂至胸前,合什的雙手比崖間最老的樹的樹皮還要皺,一看便知是懸空寺裡的長者級人物。

大雄寶殿裡也有人在頌經,當年在蔥嶺前被大師兄一瓢重傷的七枚大師,以最虔誠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頌讀著經文,他的後腦嚴重變形,從嘴裡念出的經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時,卻變得無比清晰。

在東峰西峰的數座黃色大廟裡,數百名身穿紅色袈裟的僧人盤膝坐在崖坪上,雙手合什,神情堅毅,不停地唱頌著經文。

在山腰霧氣裡的數十座寺廟裡,數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盤膝坐在禪室裡,雙手合什,神情緊張,不停唱頌著經文。

在山下幽暗的數百座寺廟裡,無數身穿雜色僧衣的僧人盤膝坐在待像前,雙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頌著經文。

在天坑底的廣闊原野間,數百萬黎民對著懸空寺的方向雙膝跪倒,無論衣形襤樓還是穿金戴銀,神情都無比虔誠,不停祈禱著。

在佛國裡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現也不同,佛宗強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則需要靠佛祖來替自己增加勇氣,至強者神情平靜,強者神情堅毅,弱者神情緊張,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野間那些神情虔誠的信徒,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信仰卻最堅定,他們沒有學過經文,但祈禱的效果卻是最強大。但無論是哪種人,他們都在頌經,都在祈禱。鐘聲、經聲、祈禱聲,佛同處處皆是。

雲層平靜,漸漸顯現出很多痕跡。

那是經文投射在雲間的影子。

真正的經文在空中,數千個寺廟大小的文字泛著淡淡的金光,飄過牧民的頭頂,飄過真正的寺廟,飄過崖間的青樹,在天空裡不停排列組合。

幽暗的原野被這些金光經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間黑壓壓跪著的信徒們,臉上流露出無比激動的神情,更加虔誠,向佛之心更加堅定,祈禱的聲音越來越整齊明亮。

在崖壁近處的某個藍湖畔,與跪著的牧民們相比,靜靜站立的君陌顯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顯得那樣孤單而強大。

他看著向巨峰飛去的那些金光經文,眉頭微挑。數千個泛著金光的經文,從四處聚來,繞著巨峰緩緩轉動,把峰間的青樹寺廟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變得更加明亮。

佛光裡,寧缺雙手緊握傘柄,臉色蒼白,苦苦卻撐。

桑桑看著佛光深處,臉變得越來越白,但她依然沒有出手,因為她想要看清楚這道佛光究竟來自哪裡,佛祖在哪裡。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緊張,他雖然不知道懸空寺鳴鐘頌經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著金光的字意味著什麼,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賦舉世無雙,只憑直覺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終排列成一篇佛經,便是佛宗真正一擊到來的時候,只怕桑桑要應付都會覺得很麻煩,她為什麼還不出手?

桑桑抬頭看著佛光深處,看了很長時間。

忽然,她望向腳下的崖坪,說道:「原來如此。」

懸空寺所在的這座山峰,是世間最高、體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這座山峰卻永世隱藏在天坑裡,從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與佛道自然相符。

因為這座山峰,是一個世間最高、卻不願現世的人。

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張開的手掌。

崖坪的那棵梨樹不是真的樹,而是那人指間拈著的一朵花。

那個人便是佛祖。

寧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樹旁,實際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裡,站在他指間拈著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鬢角的小白花,扔進風裡,看著峰頂微諷說道:「這座山峰只是你的屍體,並不是你,這樣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裡嗎?」

是的,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後留下的遺蛻所化。

然而畢竟是佛祖的遺蛻,在世間最高。

誰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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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寧缺極樂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滿寂滅威壓的萬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來自於佛的手掌,來自懸空寺和坑底原野無數僧侶、信徒的虔誠信仰。

    在峰間I繚繞的那些經文亦是如此,無數年前由佛祖親筆寫成,無數年後由他的弟子和信徒們虔誠唱出,佛性給經文鍍上金邊,自然佛法無邊。

    桑桑靜靜著崖坪、著空中飄舞的經文,著這道佛光,不同的視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間,然後她到了數年前秋天的爛柯寺。

    那年的爛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滅的佛光,那道佛光來自於瓦山峰頂的那尊佛祖石像,開始於戒律院首座寶樹手裡的清脆鈴響。

    今年的懸空寺,似悲憫的佛光依然冷酷,這道佛光來自崖坪,來自佛祖遺蛻的手掌,開始於峰頂寶殿後方響起的悠遠鐘聲。

    那年爛柯寺的佛光,為的是鎮殺冥王之女,今年懸空寺的佛光,為的是鎮壓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還是佛光,其實沒有任何變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為了夫子,昊天佈置了一個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過天書明字卷,寫過筆記,他知曉將來之事,預言夜將來臨時,必有明月出現,只是未曾言明,昊天會來到人間,並且變得越來越虛弱。

    於是佛祖也布下了一個局。

    他在人間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蘭鈴,比如棋盤,萬丈佛光說的是要鎮壓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麼會不知道冥界並不存在?

    從開始到最後,佛祖要殺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滅昊天。

    盂蘭鈴被君陌捏成了廢鐵,瓦山峰頂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斬成了碎塊,那張棋盤被寧缺和桑桑帶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遺蛻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無數倍。懸空寺的鐘聲要比盂蘭鈴的聲音響亮無數倍。佛光自然也強盛無數倍。

    桑桑破了所有的一切,她與寧缺心意相通,寧缺自然也知曉了所有的前因後果,才知道原來懸空寺所在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體。

    他很震撼,這種時候沒有人能夠不震撼。

    他臉色蒼白,除了太過震撼之外。也因為山峰外繚繞飛舞著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經漸漸尋找到了順序,快要組合成一篇完整的經文。

    一個字便有一座廟宇大,數千個字便是好大一篇經文,金光燦爛的經文,飄拂在懸空寺上方空中。竟把雲層都遮住了。

    锃的一聲,寧缺握住刀柄,鐵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準備出刀之時,桑桑揮了揮衣袖。

    滿是繁花的青衣,在萬丈佛光裡閃閃發光,就像是最尊貴的皇袍。

    她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君王。

    她對著天空輕揮衣袖,便有狂風呼嘯而起。如龍般高速咆哮穿行於峰間的密林寺廟之間。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風來到峰頂大雄寶殿之前,古鐘微搖。鐘聲微亂。

    石階上草屑亂飛,七念及諸老僧閉著雙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禪心卻漸趨不寧,漸要迷亂,口鼻處滲出血來。

    便在這時,殿內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變成坐姿,神情堅毅決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魚上,木魚瞬間碎裂。

    幾乎同時,佛像旁尊者手裡持著的金剛杵破空而落,重重擊打在七枚的頭上,只聞噗的一聲,七枚頭骨盡碎,腦漿與鮮血到處灑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風裡搖搖欲墜的大雄寶殿,驟然間穩定,與山峰緊密地聯成一體,僧人們也終於穩住了身與心。

    桑桑揮袖成風,便是天風,自不會就此湮滅,自峰頂飄搖而上,瞬間來到天空裡那篇由數千字組成的經文處。

    高空雲亂,雲層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處散逸翻滾,金光亂搖中,將要成形的經文邊緣被打亂很多,很難懂其間的內容。

    桑桑揮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經文,神情卻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揮袖之間,她便對身遭的環境有了更多的認知,有些不解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辦法帶著寧缺離開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規則,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門,修行依然是在規則之內,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裡,在那種情況下,她縱使來到人間後虛弱了很多,依然動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時困住他們的,是個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裡,怎麼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體化作了山峰,峰間起無數寺廟,峰下蓄無數信徒。

    山峰本無覺無識,無神無命,但無數年來,山間寺廟香火不斷,僧人頌經不止,原野間的信徒頂禮膜拜,終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眾信徒的覺識!

    無數年,無數人,無數覺識,無數性命,終於這個世界變成了佛國,真正的佛國是真正的世界,極樂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間極西處,故名西方極樂世界。

    ……

    ……

    哪怕身處西方極樂世界,無法輕離,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與數百萬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戰,也沒有輸的道理。

    然而她來到人間時日已長,夫子灌進她身體裡的人間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極樂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將這片西方極樂世界毀了,人間還有長安城,還有書院,還有驚神陣,到那時虛弱至極的她,又該如何辦?

    所以她有些猶豫。

    寧缺不知道她為什麼猶豫——現在的局勢非常糟糕,被天風吹散的那篇佛經,並沒有就此消失,散亂的部分向著崖坪落了下來!

    那些泛著金光的、寺廟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飄落的過程裡,慢慢變小,最終變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發著異香。

    佛國有天女散花,畫面非常美麗。

    寧缺的神情卻極凝重。有經文變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傘的傘面上,每片花瓣彷彿便如一顆巨石,無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壓極重,無數花瓣落下,在大黑傘的傘面上厚厚鋪著,那更是人類難以承受的重量,不過瞬間。他便覺得手臂要斷了。

    寧缺把傘柄插入崖坪間,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體,必然撐得住。

    他了眼站在佛光裡沉默不語的桑桑。

    他抽出鐵刀,向著漫天飄落的花瓣斬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著是花瓣,實際上依然是字,是佛經裡的字。

    佛法無比,才會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別種手段,以寧缺五境之內的修為境界,必然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抓著桑桑的衣袖,老老實實躲在她的身後。

    但既然這是篇經文。落下的是文字。那麼他便能破。

    因為他是人間最好的書法家,最強的神符師。他在書院的舊裡不知拆了多少字,他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現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觸著符意,便碎成絲絮,因為花裡的字都被拆成了無意義的線條。

    花瓣繼續飄落,數千字便是數千花,如綿綿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與佛祖威能對抗,沒有卻撐太長時間,便自消失。

    著空中還殘著大半的那篇經文,著微亂的經文下方不停飄離落下的文字與近處的花瓣,寧缺毫無懼色,揮刀再斬。

    這一次他沒有拆字,而是在天空裡寫了一個字。

    他寫的非常隨意,連自己都不知道那個字是什麼。

    佛祖就算死後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鐵刀在經文上畫出的筆畫,更像是在塗鴉。

    再簡顯易懂的經文,只要頑童在上面胡亂塗幾筆墨漬,便能讓最有學問的高僧大德,也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國經書,就此被寧缺亂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顏瑟共同培養出來的怪物,他不屬於昊天的世界,更不屬於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用文字之道對付寧缺,就像是在夫子門前切魚膾,臨四十七巷前賣酸辣面片湯。

    他收刀歸鞘,望著桑桑說道:「你還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沒有理他。

    寧缺抖落大黑傘上的花瓣,撐到她的頭上,替她擋住佛光。

    桑桑微微皺眉,說道:「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寧缺說道:「你這小臉白的,何必逞強。」

    桑桑說道:「我本就強,何必逞?」

    寧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愛面子,在這種時候還要硬撐。

    他把傘柄塞進她手裡,望向峰頂大聲喊道:「我們認輸,別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皺眉,有些不喜。

    寧缺嚴肅說道:「你我,從來就不知道面子是什麼東西。」

    懸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認輸,所以他也不會認輸。回答寧缺的是滿山滿崖的鐘聲,無窮無盡的莊嚴頌經聲,還有一道聲音。

    「既與天爭,書院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這道聲音寧靜而威嚴,仔細品味,彷彿只能用恢宏二字來形容,而且所問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誰都難以回答。

    聽到這話,寧缺卻樂的笑出聲來:「首座你現在應該還被埋在土裡,居然說話中氣還這般足,實在是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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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塔出雲

    寧缺的笑聲極為快意,非常豪邁,從崖畔飛出,穿過青青梨花,飄過佛光與凋殘的經文花瓣,迴蕩在無數座寺廟之間,即便是數百萬人的頌經聲與悠遠彷彿自萬古以前而來的鐘聲,都無法壓過。

    自在光明祭上人間無敵之後,他被桑桑折磨了無數次,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帶著桑桑踏上旅途,遇著事都是她出面,她出手,他則只能可憐地站在後面,哪他出手的機會?在京都皇宮看似勝了王書聖,其實還是她的力量,最終他淪落到只能挑著擔,只能牽著馬,然後做些縫縫補補洗洗刷刷的工作……

    而今日對著萬丈佛光,滿天落花,桑桑受到了壓制,他抽出鐵刀寫了數道符,便破了佛祖的遺威,怎能不覺得爽利?

    首座的聲音在佛光裡再次響起:「佛門當年要殺她,你幫她,如今你依然幫她,到底為何?書院難道已經背棄了夫子的意志?」

    寧缺說道:「書院逆天是書院的事,她是我妻子,我們之間就算有問題,也是是我們的家庭內部矛盾,佛祖這算怎麼回事?躲躲藏藏無數年,趁著別人倆口子不留神打的狠了些就跳出來想佔便宜?噁心。」

    首座說道:「因果因果,最終看的還是果。」

    寧缺說道:「如果佛祖的果,便是讓人間最終變成山腳下那個世界,那麼書院必然不會讓他的因果成立。」

    首座肅然問道:「為何?」

    寧缺說道:「因為噁心。」

    首座沉默不語。

    寧缺情緒正高,自不會就此停止,大聲說道:「我佛慈悲?懸空寺數萬僧人,可有一人有臉來說這慈悲在何處?」

    首座淡然說道:「那你便與昊天一道去吧。」

    寧缺說道:「你這等裝逼模樣,頗有我當年風采,果然噁心。」

    桑桑撐著大黑傘,看著寧缺說道:「你現在也挺噁心。」

    寧缺無奈說道:「認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立場,好嗎?」

    此時天上那篇大佛經被塗鴉,依然散作無數花瓣落下,不再散發異香,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佛威強大,但仍是極為凶險。

    首座不再說話,還有很多說話的人,峰間無數座寺廟及峰下原野裡的無數信徒不停頌經或者祈禱,崖坪上佛光漸盛。

    佛祖為昊天留下無數伏筆,浩瀚有如大海無量,哪裡是寧缺能解決的,而真正凶險的那道法器,直到此時還停留在人間裡。

    ……

    ……

    朝陽城落了一場秋雨。

    微雨中的七十二寺非常肅穆莊嚴。

    當西荒深處的懸空寺響起鐘聲時,七十二座寺廟同時響起鐘聲,鐘聲迴蕩在城市的每條街巷裡,迴蕩在所有信徒民眾的心間。

    佛鐘可以清心,可以警心。無論是巷角納鞋底的老婦,還是皇宮裡容顏稚嫩的小皇帝,都在鐘聲的指下來,來到寺廟中。

    朝陽城所有佛寺,都擠滿了信徒,男女老少跪在佛祖像前,不停叩拜祈禱,白塔寺更是如此,湖前的石坪上跪滿了信徒,黑壓壓的一片。

    湖水很淨,也很平靜,湖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與岸邊的垂柳,正是朝陽城最著名的風景,對生活在這裡人們來說是最美好的記憶。

    秋風輕拂,湖水生波,倒映在湖面上的白塔漸漸變得扭曲起來,這本是極常見的畫面,然而在湖畔不停祈禱的信徒們異常震驚——因為隨著白塔在湖間倒影的扭曲,湖畔那座真實的白塔也扭曲了起來!

    塔影是虛妄,如何能夠影響到真實的白塔?

    秋風漸漸變大,在湖面呼嘯而過,拂的湖水搖撼不安,湖面上的塔影與樹影盡皆被揉成碎片,再也看不清楚畫面。

    湖畔的白塔也漸漸虛化,彷彿要消失在空中!

    湖面顫動的愈發劇烈,泛著白沫的浪花像極了天空裡的雲,又像是鍋裡煮沸的清水,白塔的倒影變成泡沫,終於消失不見。

    轟的一聲巨響!

    湖水忽然間消失無蹤,只剩下乾燥的湖底!

    湖畔的白塔也不知去了何處!

    那座白塔,陪伴了月輪國的信徒們無數年,早已變成他們的精神信仰,或者說是生命記憶,然而今天就這樣消失在他們的眼前。

    所有看到這幕畫面的人,都生出一種感覺,他們再也看不到白塔歸來,朝陽城最著名的風景,再也不可能重生。

    信徒們震驚無措,無限感傷,不知道此時該做何想法,只知道跪在湖畔,對著白塔殘留的底壇不停磕頭祈禱,比先前更加虔誠。

    ……

    ……

    懸空寺上方的天穹,始終被厚厚的雲層覆蓋。

    佛祖既然要滅昊天,自然不能讓她看到湛湛青天。

    忽然間,極高的天穹處響起一道極恐怖的風聲。

    雲層正中央的位置,忽然向著地面隆起了數百丈,隆起的雲團將要觸到巨峰的峰頂,最下處雷電閃鳴,然後雨水嘩嘩落下。

    這片雨不是真正的雨,而是來自無數里之外的人間、白塔寺裡的那片湖水,裡面甚至還有很多游魚和蓮花殘枝!

    暴雨滂沱,向著地面隆起的雲團忽然裂開。

    一座白塔破雲而出,落下峰間那道崖坪!

    白塔也來自無數里之外的人間,帶著佛祖在人間所有信徒的覺識,破開空間來到西方極樂世界,便要把昊天鎮壓在塔下!

    數年前的那個秋天,講經首座便曾經想過要把桑桑鎮壓在白塔下,數年後的這個秋天,佛祖留下的手段,終於讓這一幕變成了現實!

    ……

    ……

    暴雨落在崖坪上,梨樹被打的枝頭低垂,青葉裡的那些小青梨,卻沒有被淋落到地面上,無數水流順著崖畔流下,變成細細的瀑布。

    桑桑撐著黑傘,站在湖水化成的暴雨中間,神情依舊平靜。

    寧缺沒傘,瞬間便被雨水打濕全身,肩上掛著幾根像死蛇般蓮枝,懷裡還鑽進去了一隻滑溜溜的泥鰍,看著極為狼狽。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湖水,而是破雲而出的那座白塔。

    雲層向地面隆起的那處距離峰頂很近,出雲後的白塔很快便過了峰頂的大雄寶殿,毫不動搖地向著他和桑桑所在的崖坪鎮壓而去!

    自天而降的白塔裡蘊藏著無上佛威,崖坪間的佛光也變得愈加強大,二者之間隱隱形成某種聯繫,根本無法破開。

    崖坪是佛祖遺體的手掌,白塔落下,便是要落到佛祖掌中,因為這本來就是佛祖留在人間威力最大的一件法器!

    佛祖要收回自己的寶貝,寧缺沒有意見,但他和桑桑正站在佛祖的手掌心裡,無法離開,白塔落下,他們便會被鎮壓,那還能翻身嗎?

    白塔落下,佛威漸近,寧缺手執鐵刀,四顧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應對,轉頭望去,只見伊人還在傘下發怔。

    他噴出一口鮮血。

    待擦完唇角的血,伊人還在發呆。

    寧缺很是無奈,非常痛苦,對著她喊道:「天老爺啊!都這時候了,你還在發什麼呆?還不快快使出神通!」

    桑桑抬起頭,望向正在佛光裡落下的白塔。

    暴雨驟停,雲層驟靜,白塔的下落之勢驟緩,慢的彷彿懸停在了空中。

    只是緩,並不是真的停止,即便再慢,只要不停落下,白塔終有一天,會落到崖坪上,會把她和寧缺壓在塔底。

    要擺脫當前的局面,便必須離開崖坪,而要離開崖坪,則需要強行破開這個由佛光、經文和數百萬信徒覺識組成的大世界。

    佛祖的西方極樂世界。

    桑桑不願意付出如此多的代價,因為人間還有書院。

    她背著雙手,面無表情看著空中的白塔,靜靜思考。

    看著她這樣,寧缺很是無奈,揮出鐵刀斬破飄到崖前的數字經文,掠至她身邊,擠進大黑傘裡,在她耳邊大聲喊道:「醒醒!」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我此時並未睡著。」

    寧缺說道:「趕緊想想辦法,我可不想當許仙!」

    桑桑說道:「被鎮在塔底是白娘子。」

    寧缺很惱火,說道:「你如果變成白娘子,我難道還能在塔外邊呆著?」

    桑桑看著那座白塔,說道:「我被你們書院變弱,破不了這塔。」

    寧缺說道:「這還成了我的責任了?好吧……就算是我的責任,但你是昊天,身上總得帶著些什麼寶貝吧?」

    桑桑看著他,指了指大黑傘。

    寧缺很不滿意,說道:「你看看佛祖留了多少寶貝?你就留了這麼把破傘?」

    他把那個破字說的很重。

    大黑傘現在確實很破,但如果它有感知,肯定覺得很委屈。

    桑桑不委屈,因為委屈是孱弱的人類才會有的情緒,說道:「弱者才會做這麼多準備,我來人間什麼都不需要。」

    在她看來,佛祖便是弱者。

    寧缺說道:「你說的那個弱者,現在快把你這個強者鎮壓了。」

    桑桑看著他說道:「你覺得佛陀的這些手段便能勝我?」

    寧缺說道:「我正看著這出悲劇在上演。」

    桑桑說道:「異想天開。」

    寧缺說道:「他想的不就是開天?」

    「我說不開,天便不能開。」

    她忽然望向寧缺身後的行李,看著那張佛祖留下的棋盤,面無表情說道:「因為我是昊天,而你……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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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顆青梨五百年

  說完這句話,桑桑的氣息陡然為之一變,她明明還是站在崖坪上、梨樹下,就在寧缺身旁,共著一把傘,然而在寧缺的眼中,她彷彿瞬間變得高大了無數倍,彷彿要觸著天穹,居高臨下俯視空中的白塔。

  面對佛祖的至強手段,她以佛宗的無量相應。寧缺看過觀主的無量,看過酒徒的無量,唯有她的無量,才是真正的無量。

  懸空寺感受到她的變化,滿山崖的鐘聲,無數座寺廟裡響起的頌經聲,沒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隨著她的氣息變化,變得更加響亮。

  寺廟裡的僧人們頌出的經文,每字都重如廟宇,東西兩峰飛石漸落,數萬僧眾的身體搖晃不安,鮮血從口裡汩汩流出,卻依然頌經不止。

  寧缺發現桑桑的臉色有些略微蒼白,不由很是擔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麼,平靜說道:「這是我的世界,誰也別想困住我。」

  然而這裡是佛國,是一個很大的世界。

  隨著懸空寺的鐘聲響起,朝陽城裡秋雨裡的七十二座寺廟同時鳴鐘;極遙遠海畔的瓦山爛柯寺開始鳴鐘;長安城裡的萬雁塔寺沒有秋雁孤鳴,卻有鐘聲;早已變成廢墟的紅蓮寺,只有一口被燒至變形的廢鐘,此時在秋風的吹拂下也開始發出聲響,嗚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國都城外有間極破落的庵堂,已經廢棄多年。從去年開始,有十餘名喪夫無子的婦人被家族趕出家門,奪走田產與房舍,婦人們聚到破庵堂裡,她們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頭髮,伴著殘燈破佛,絕望地準備就此度過漫漫餘生,或是某夜突然慘死於強盜手中。

  今天,她們忽然聽到了一道極悠遠的鐘聲。

  婦人們被冰冷殘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這道鐘聲卻彷彿向她們的身體裡灌注了某種力量。她們站起身來。跑到庵堂後方那口破鐘前,握緊拳頭不停地向鐘面砸去,砸到拳頭濺血,她們彷彿想將這些年來的怨恨和絕望都用鐘聲發洩出來,以此在來世尋找慰藉。

  破鐘發出的聲音很啞,很難聽,很像她們在嚎啕大哭。

  朝陽城內。無數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頌讀經文,無數信徒跪在已經消失的湖水與白塔前,不停向著佛祖祈禱;

  長安城萬雁塔寺,僧人們愕然聽著院後響起的鐘聲,那些石尊者像彷彿都要活了過來。瓦山爛柯寺裡。住持觀海僧神情凝重,對著峰頂的佛祖石像殘跡,跪倒沉默不語。

  城市鄉野間,所有受過苦修僧恩惠的人,無論老婦還是稚童,在無所不在的鐘聲裡虔誠跪下,對著不知何處的佛祖祈禱不停。

  鐘聲、經聲、祈禱聲,在人間每個角落裡響起。人間便是佛國。只要相信佛祖,那麼人們便會進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極樂世界。

  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她還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並不慌張,因為既然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麼佛祖必然沒死。

  那麼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殺死他,佛祖在人間佈下的極樂世界自然便會毀滅,所有的這些手段,都會變成夢幻泡影,不復存在。

  而她已經找到了佛祖在哪裡。

  寧缺看著她的臉色,很是擔心。

  桑桑忽然轉身看著他,說道:「把你袖中那顆青梨吃了。」

  寧缺怔住,他的袖子裡確實有顆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樹結出來的第一個果子,只是她為什麼要自己這時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師的洞廬裡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進入佛祖的棋盤。

  進入那張棋盤便能離開佛祖的西方極樂世界?

  寧缺很信任桑桑,與夫妻感情無關,而是因為她是昊天,能算盡世間一切事,然而此時也不禁有些猶豫,因為上次吃完青梨後,他和桑桑進入棋盤的是意識或者說靈魂,身體卻還在棋盤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讓二人的身體和靈魂同時進入棋盤,棋盤裡又會有怎樣的危險?

  他看著從行李裡取出的棋盤,看著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線條,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萬一就是躲在這棋盤裡,那該怎麼辦?

  「沒有萬一,佛陀就在棋盤裡。」

  桑桑收起大黑傘,看著自天飄落的經文花瓣,看著崖坪間生出,籠罩自己和寧缺全身的佛光,看著那座緩緩落下的白塔,說道:「我來到此山中,懸空寺靜,佛陀無言,因為我是昊天,他們哪裡敢動我?」

  寧缺不解問道:「那為何現在動了?」

  桑桑看著他說道:「因為樹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寧缺看著右手裡的那顆小青梨,看著拿在左手裡的棋盤,隱約想明白了些什麼——當年爛柯寺強者雲集,佛祖法器、法象皆被二師兄毀去,唯有棋盤依然靜默如故,此時想來果然很有問題。

  「青梨熟了,便能進棋盤,便能見到佛陀真身,山間的和尚開始恐懼,佛陀開始恐懼,所以拼了萬年基業,也要阻止你我。」

  「當年在爛柯寺進棋盤,為何沒有看到佛祖?」

  「當年我還未醒來,所以我看不見他,而他看見我也沒有意義。」

  「意義?佛祖或者也在等著見身為昊天的你?」

  「不錯。」

  桑桑看著他手中的棋盤,心想難怪在人間尋找不到佛陀的痕跡,難怪在懸空寺裡四處尋找時,天心總是要落回寧缺的身旁——原來不是我離不開這個男人,而是因為我早已察覺佛祖藏在棋盤中,這樣很好。

  寧缺覺得手裡的棋盤忽然變得非常沉重,任誰知道自己拿著的是佛祖涅槃後的世界,或者說佛祖的棺材,都會有這種感覺。

  「知道佛祖在裡面,我們還要進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說道:「我為殺佛而來,知道佛在何處,當然要去。」

  寧缺還準備說些什麼,忽然間覺得嘴裡多了樣事物。緊接著。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順著咽喉流入腹中,那顆青梨就這樣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辦法再改變,他很快便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然後向崖畔的青樹走去。

  「你要做什麼?」桑桑問道。

  寧缺伸手準備摘梨,說道:「你還沒吃。」

  桑桑說道:「我不用,我曾進過這棋盤,棋盤裡便也是我的世界。」

  說完這句話,她的手指間多了一枚棋子。

  數年前,在爛柯山。她與歧山大師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後一局,大師讓她選子,她毫不猶豫選了顆黑子,令大師很是唏噓感慨。

  兩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經從黑色變成了白色,車廂裡的夫子看到這幕畫面,於是天地變色。夫子知曉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開始帶著她和寧缺進行那場漫長的人間旅行,為昊天來到人間做安排。

  那顆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裡。現在卻看不出來是什麼顏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時間裡不停地隨意變化,如同天意不可測。

  寧缺看著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著端平棋盤。

  她把這顆棋子放到棋盤上。

  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風起。

  寧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無蹤。

  棋盤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後落在了崖坪上,濺起幾縷雨水。

  幾縷雨水流出崖畔,變成數道大瀑布,在山谷間震出如雷般的水聲。

  再沒有天威阻攔,那座遠自朝陽城而來的白塔呼嘯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盤上,伴著聲巨響,被震飛到崖後的舊廟上。

  舊廟被震碎成廢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盤在崖坪上彈動數下,然後靜止,掀起一縷極清柔的風。

  清風拂過,崖畔的青樹不停搖晃,落下無數顆小青梨。

  白塔破雲前,有萬頃湖水自朝陽城而來,如暴雨般沖洗崖坪,然而卻無法打落一顆青梨,此時這些青梨卻隨著這陣清風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亂聲音裡,青梨紛落,落在被雨水泡軟的崖坪上,瞬間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數百個梨核。

  梨核被清風拂動,順著那數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淵,再也無法找到。

  這顆梨樹,乃是佛祖當年親手所植,五百年開花,五日結果,五刻落地,觸地成絮,隨波逐流,不得復見。

  懸空寺無數年來,只留下了三顆青梨。

  歧山大師離開懸空寺時,把這三顆青梨全部帶到了人間,因為他是那一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沒有受到懲罰。

  第一顆青梨,被歧山大師用來救治南晉水災後患上疫病的數萬災民,也因為這個緣故,他禪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為廢人。

  第二顆青梨,被歧山大師用來點化當年借宿寺中的蓮生公子,蓮生於懸空寺崖畔梨樹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說其中自有命數或是佛緣。

  第三顆青梨,被桑桑和寧缺分而食之,讓大師知曉了桑桑的那一個身份,就此人間開始了一場血雨腥風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後,懸空寺的青樹梨花盛放,結出數百青果,只有一個存活,又被寧缺吃了,而這一次將要決定的事情比較簡單。

  這顆青梨,將要決定一場生死。

  昊天與佛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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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盤的那頭

    崖坪間清風徐拂,白塔生於破廟亂簷之間,自不似在朝陽城湖畔被萬民敬仰喜愛那般光彩奪目,黯淡無比所以感覺頹敗。

    暴雨落了無數葉,風又拂落數百果,崖畔的青樹枝條散亂,如無衣蔽體的女子般令人憐惜,崖下的瀑布彷彿在嘲笑它,聲音很大。

    棋盤躺在崖坪上的雨水裡。

    遮掩著天穹的雲層已經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沒了蹤跡,泛著金光的經文隨雲流散,不再有花瓣飄落,滿寺的鐘聲和經聲也已停止。

    黑壓壓的僧人們從懸空寺的各間寺廟裡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緒有不安漸歸靜,各自歸寺,重新開始每天必行的功課。

    世間無數座寺廟的鐘聲也已停止,寺廟裡那些長老和住持們看著佛像,神情惘然無語,忽有知客僧來報,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來上香。

    無論長老還是住持,聽得這話,迅速變了臉色,擺出得道高僧的模樣,移步前去相迎,竊喜想著,今日要收多少香火錢才算合適,當然,不要露出太多煙火氣,以免貴人不喜,此時哪裡還記得佛祖是誰。

    人間的無數萬信徒們也醒了過來,他們揉著磕破的額頭,有些慌亂地看著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老婦忽然聽著孫子的哭泣聲,回頭望去只見乖孫滾落到床下,額頭上磕了一個和自己額上極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亂。

    她趕緊撐著有些酸麻的身體爬起來,把孫子抱進懷裡不停哄著,對著地面一通亂踹,說都是這地不好,此時哪裡還記得佛祖是誰。

    燕國都城外的破庵堂裡。婦人們看著再怎樣砸也砸不響的破鐘,臉上的神情異常驚恐,難道再也聽不到鐘聲了?忽然間,她們開始放聲痛哭,來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報,今生這悲慘的日子該如何過?她們失魂落魄地走回鋪著稻草的房間,雙手合什跪倒,對佛祖不停祈禱。

    天坑底部的原野間,數百萬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紛紛醒來。貴人們發現自己居然和那些賤民跪在一處,不由很是惱怒,揮動手裡的皮鞭,在幾個農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幾道血漬,才覺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農奴被抽了十幾鞭。很是疼痛,卻哪裡敢反抗,撐著疲憊的身體去做活,直到夜深時,吃過極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開始對著佛祖不停祈禱,默默祈禱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極樂世界。

    人間的信仰。在很多時候就是這麼回事,無論佛祖還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遺忘,當然。有時候也很難被忘記。

    幸福的人們容易忘記他們的信仰,而這卻是不幸的人最後的希望,從這個角度上說,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時卻意味著不好。

    或者正是因為如此,書院後山才會有那樣一群無信者。

    能想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過因為身處的位置和立場關係,那些人無法也不敢就這個問題發表意見。

    黃楊大師走出禪室,聽著山峰上下傳來的頌經聲,感受著無數座寺廟裡散發出來的寧靜意味,發現這裡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般。

    事實上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寧缺自行進入棋盤,但在懸空寺看來,自然是佛祖以無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從收進棋盤中,正在度化。

    黃楊大師僧衣飄飄,直上山道,便要來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張棋盤,因為寧缺在棋盤裡。

    寧缺對唐國來說太過重要,他無法看著他就此死去。

    黃楊大師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道這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如是我聞:有山名般若,其重十萬八千倍天棄山……」

    這道聲音來自遙遠的崖壁地面上,來自講經首座。

    這是佛宗至高法門:言出法隨。

    當年在朝陽城白塔寺裡,講經首座便對大師兄說過這段經文。

    這段經文形容的是一座名為般若的山。

    懸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應,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間變得更加沉重,飛掠在山道裡的黃楊大師,驟然停住了腳步。

    喀喇一聲,黃楊大師腿骨盡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傷!

    ……

    ……

    天坑邊緣的崖壁上方。

    講經首座的身體依然被埋在地麵裡,只剩下腦袋在地面上,兩道白眉耷拉在塵土裡,臉色蒼白,顯得很是虛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進大地,這些天他在大地無儘力量的擠壓下苦苦支撐,已然疲憊,此時又施出言出法隨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陣秋風起,極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風裡瀰漫開來,依舊穿著文士長衫的酒徒,就這樣平空出現在講經首座的頭前。

    酒徒沒有看首座此時有些滑稽的模樣,而是盯著巨峰間那道崖坪的位置,臉色非常蒼白,眼睛裡儘是驚懼不安的神情。

    首座艱難抬頭望向他,說道:「看來你已知道發生了何事。」

    酒徒的臉色非常難看,說道:「如此大的動靜,整個人間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裝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夠?」

    人間處處鐘聲經聲時,他一直在燕宋之間的那座小鎮上,然而即便與屠夫在一處,他依然覺得極為不安,與朝老闆喝了很長時間的茶。

    「我沒想到,你們真的敢對昊天下手。」酒徒喃喃說道。

    首座緩聲說道:「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著他頸下那道小裂縫,伸手揀起一塊石子,扔了進去。

    首座頸部與地面之間的那道裂縫,瞬間擴展開來,那是因為石子正在裡面不停地膨脹,正是佛宗無量境界。

    片刻後。講經首座從地底爬了出來,修至金剛不壞的佛身上沒有留下傷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裡的錫杖都已經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時站在荒原秋風間,不著一縷,哪裡還有半點佛宗高僧的模樣。

    首座從酒徒手裡接過一件衣服,說道:「當年你從佛祖處學得無量法門,我憑此脫困,如今想來。一切皆是佛緣。」

    酒徒說道:「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測,自然無佛緣,若不是她去了棋盤裡,我也沒辦法把你從地裡拉出來。所以不是佛緣,是天意。」

    首座說道:「自今日起,再無天意,只有佛緣。」

    酒徒說道:「真不知你這和尚的信心來自何來。」

    首座說道:「隨我來。」

    二人離開崖壁,來到巨峰間的崖坪上。

    首座看著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樹,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此樹乃佛祖親手種下,梨便是離。意味著與人間分離。」

    酒徒神情凝重說道:「五百年一開花,難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說道:「其內不知年歲,昊天……再也無法回到人間。」

    酒徒微微挑眉說道:「若昊天把佛祖殺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靜說道:「佛祖已涅槃。如何能被殺死?」

    酒徒皺眉,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這座名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體所化,那佛祖的意識在哪裡?

    首座對著雨水裡的棋盤跪倒。讚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後知五千年,他不在懸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這一方小小棋盤裡,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終於等到今日相會,這是何等樣的智慧,何等樣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凜,覺得愈發聽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識確實在棋盤裡,那首座為何說昊天無法滅掉?涅槃到底是什麼?

    看著那張普通的棋盤,他沉思良久,依然無所得。

    這張棋盤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戰場,除非夫子回到人間,再沒有誰能夠進去,沒有誰有資格參與進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進棋盤的時候,身邊還有個人,確實無人能進棋盤,但那人已經提前進了棋盤,他會對這場戰爭造成怎樣的影響?

    酒徒說道:「有個問題。」

    首座說道:「什麼問題?」

    酒徒說道:「有個人。」

    棋盤裡除了天與佛,還有個人。

    首座平靜說道:「寧缺雖然境界提升頗快,然則不過知命境,哪有資格參加到這樣層級的事情裡?」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巔峰,然而講經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強者,自不會在意,連他們都無法觸碰這場天佛之戰,更何況寧缺。

    酒徒神情嚴峻說道:「即便他不能影響棋盤裡的事情,但他能夠影響棋盤外的人世間,他在棋盤裡,書院怎能不管?」

    書院有大師兄和二十三年蟬兩名逾五境的至強者,還有個誰都不知道發起飆來會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讓這些人知曉,佛宗把寧缺困死在棋盤裡,他們會怎樣做?他們會做些什麼?君陌會不會發飆?

    首座微笑說道:「觀主讓你來傳訊,不正是算到了今日的情形?」

    ……

    ……

    誰都想不到桑桑和寧缺這時候在哪裡,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

    看著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卻還是陌生的民眾服飾,二人沉默了很長時間,寧缺想著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傘。

    街旁有很多神龕,裡面供著佛像或尊者像,到處瀰漫著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們神情安樂無比。

    他和桑桑進了棋盤,卻到了朝陽城。

    「這是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去問誰?」

    寧缺望向桑桑,嘆道:「當然是你去問佛祖啊。」

    桑桑背起雙手,向街中走去,說道:「那得先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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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貪

    街旁不遠處一座寺廟裡,忽然響起鐘聲。

    寧缺正在收傘。他在懸空寺裡被那道鐘聲折磨的極痛苦,這時候又聽到鐘聲,不由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著他,目光裡沒有什麼情緒。寧缺才想起來已經離開了懸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學她的樣子背到身後。

    朝陽城裡的鐘聲越來越響,竟是所有寺廟都在鳴鐘,寧缺聽的清楚,最響亮的鐘聲,來自城北方向,應該是白塔寺裡那座古鐘。

    行人們有的正在吃涼粉,有的正捧著蕉葉吃手抓飯,有的正在看猴戲,各種喜樂,聽著鐘聲,趕緊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最近處的寺廟走去。

    有些人無法離開,直接跪在街道上,雙手合什祈禱不停。耍猴戲的漢子,也誠惶誠恐地跪到地上,還順手把頑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頭。

    還站著的人只有寧缺和桑桑,那些虔誠的佛宗信徒們,雖然沒有向二人投來敵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鐘聲帶來的變化其實很可愛,很像寧缺在那個世界裡曾經見過的某種快閃活動,那只被主人輕輕摁著的小猴子不停轉著眼珠,也很可愛,但因為在懸空寺下看到過那個悲慘的世界,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噁心。

    桑桑自然更厭憎這些畫面,輕拂衣袖。

    輕拂之間,青袖上繁花盛放,街道上生起一陣狂風,吹倒了涼粉攤,吹跑了蕉葉上的飯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戲的漢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繩,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來,也沒有跑遠,只在翻飛的蕉葉裡尋找香辣的飯粒,吃的很是開心。

    街旁寺廟的鐘,也被這陣風亂吹了,鐘聲的節奏變得亂糟糟的,風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陽城上空的雲都吹的亂作無數團。

    桑桑有些滿意,背著雙手繼續向前走去。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卻沉默了起來。

    當初在西陵神殿裡,她什麼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動念。只是情緒稍有不寧,眼眸裡便有星辰生滅,便有無數雲自萬里外來,在桃山峰頂雷電交加。而離開西陵之後,尤其是進入荒原深處後,戰鬥或者動怒時,她卻開始拂動青袖……

    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強大依然遠遠超出人類能夠想像的範疇,但相對於曾經真正無所不能的她來說,確實變得虛弱了很多。

    寧缺有些不安,卻沒有辦法說些什麼。因為她之所以會逐漸虛弱,是因為夫子在她體內留下了人間之力,因為兩年前那趟漫長而歡愉、如今想來卻是那般凶險的旅程,更因為他帶著她在人間行走。不讓她回去。

    街道上到處是被風拂起的煙塵,煙塵裡滿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嗆人,不知是不是這裡的人們自幼習慣了的緣故,竟聽不到什麼咳嗽聲。

    走在煙塵裡,也是走在舊路上。

    寧缺和桑桑在這座城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背著她在這裡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過他的足跡,也留下過很多被他殺死的民眾的血跡,只是近三年時間過去,那些血跡早就已經看不見了。

    ……

    ……

    在懸空寺崖坪上進入棋盤,出來時便到了朝陽城,看似不可思議,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就像那年在爛柯寺裡一樣,懸空寺與朝陽城之間,也有條佛祖開闢的空間通道,這張棋盤便是開啟這條空間通道的鑰匙。

    當年寧缺和桑桑從東南隅的爛柯寺,直接來到西荒深處的懸空寺外,今日則是從懸空寺,直接來到了朝陽城裡。

    二人此時在朝陽城裡行走,看起來自然是為了尋找佛祖的蹤跡中,但其實,無論桑桑還是寧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這座城裡。

    在人間,便不可能瞞過昊天的眼睛。

    寧缺沒有說破這一點,桑桑也沒有說,二人看起來,是真的在尋找佛祖,而既然是尋找,那麼自然需要時間。

    「先找個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說道。

    桑桑沒有說話,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對,會直接開口說話,或者把寧缺千刀萬剮,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城北某處嘈雜的街區裡,有棟很幽靜甚至顯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過的那個小院,數年時間過去,依然無人問津。

    推開院門,小院還是那般安靜,當年寧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還掛著,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塵,抹在柴房窗縫裡的膩子已經乾裂剝落。

    桑桑看著破舊的小院,有帶著濕意的風從院後飄來,瞬間便所有房屋裡的灰塵帶走,小院頓時變得十分乾淨。

    她推開柴房的門,想了想,沒有進去,轉身走進臥室,躺到了床上,現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著誰。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說道。

    寧缺應了聲,走到院裡準備做飯的柴火,看著那株孤伶伶的小樹,卻又有些捨不得下手,當年樹枝上的黑鴉現在到哪兒去了?

    院後的小溪自然還在,溪畔依然有樹,他用手掌砍下足夠的木枝,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在一棵樹上看見了一個很深的拳印。

    當年他要照顧病重的桑桑,要時刻警惕佛道兩宗的追殺,時刻都在焦慮緊張的情緒裡,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到溪邊想對著樹砸拳發洩一番,卻哪裡想到他的拳頭是那樣的硬,一拳就險些把那棵給砸斷了。

    看著樹上的拳印,寧缺笑了起來,他很高興這棵樹沒有斷,也很高興自己的拳印也還留著,因為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憶。

    就像院子裡的那棵樹,和曾經落在樹上的黑鴉一樣。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開臥室門走到床邊,看著熟睡中的桑桑問道:「你想吃些什麼菜?我對月輪國的出產不熟。」

    桑桑睜開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沒有一點醒後的倦意或恚意,寧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對她來說,究竟有什麼意思。

    她想了想,說道:「我和你一起去買。」

    二人去了菜市場,買了很多菜,然後去雜貨店買齊了生活需要的米油鹽醋鍋碗瓢盆,還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頓很豐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寧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這些過程裡,桑桑只是背著手跟在他身邊,有時候看看他。有時候看看天。

    寧缺蹲在盆前洗著碗,覺得這工作要比自己當年殺馬賊還要辛苦,沒一會便覺腰酸背痛,看著門口桑桑背著雙手的模樣,不由惱火起來。

    「我現在打不過你,多做些家務事也就算了,你不幫忙也就算了。昊天嘛,當然尊貴,哪裡能沾蔥姜水,就算你在旁邊看熱鬧也罷了。但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著手?」

    他抱怨道:「你這就像領導在檢查工作,很傷工作熱情的!」

    桑桑沒有理他,走進屋裡。背著手看了看,說道:「要喝茶。」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這個世界的上帝,她說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變出無數種好茶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偏要寧缺去買。

    寧缺確實有些累,但也有些高興,因為他知道,桑桑這樣的表現,證明她與人間的聯繫越來越深,她越來越像人類。

    當天夜裡,他敲開了朝陽城最大那間茶莊的門,用二兩銀子買了七十四種各國最出名的茶葉,同時還打包了好些套名貴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說道:「要下棋。」

    於是寧缺屁顛屁顛地到處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這一次要滿足桑桑的要求比較麻煩,因為下棋這種事情總是需要對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著滿棋盤的白子,對他說道。

    身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時候輸給自己的女人,寧缺這時候心情本來就極度不爽,聽著這話更是惱火至極。

    「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哪裡是偉大昊天的對手。」

    這是桑桑對人類最常用的評價,從他嘴裡說出來,則很幽怨。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人類確實卑微,但有些人相對要好些,陳皮皮在這些方面就要比你強很多。」

    身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評價為不如別的男人,哪怕那個男人是與你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寧缺大怒說道:「我可沒辦法把他從臨康城裡弄過來。」

    桑桑說道:「那你就要想別的辦法。」

    第二天,朝陽城裡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寧缺請到了小院裡。

    或者說綁架比較合適。

    除了喝茶下棋聽戲,寧缺和桑桑有時候也會去朝陽城裡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邊走走,她還是習慣性地背著雙手。

    幾十天的時間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

    他們好像在朝陽城裡尋找什麼,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找,不問去哪裡,不問怎麼辦,只問明天吃什麼,默契地沉默著。

    某天夜裡,寧缺剝了個山竹,把白色的果仁對著桑桑的臉,哈哈大笑說道:「你看這像不像屁股?」

    桑桑的臉上很少有表情,他一直有些不甘心。

    這次他也失敗了。

    桑桑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我們很貪心吧?」

    寧缺沉默了片刻,把手裡的山竹餵進她的嘴裡,然後走到院子裡耍了套刀法,打來溪水洗了個澡,說道:「我先去睡了。」

    桑桑坐在桌旁,看著窗外的那株樹,沒有說什麼。

    她曾經是那樣地想回到昊天神國,因為這是她的使命,只要去除佛祖這個隱患,再把寧缺殺死,她就可以回去。

    但她和寧缺互為本命,寧缺如果死了,她也就死了,回到神國的將是昊天,而不再是擁有桑桑這個名字的她,她將不再是她。

    她想繼續是她,她想繼續擁有桑桑這個名字,更令她憤怒和不安的是,她竟然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就這樣在小院裡過下去。

    青菜肥肉白米飯,清茶對弈閒看天,這樣的體驗不是很糟糕。

    於是她不想佛祖,不想書院,不想道門,不想神國,不理人間,只要這樣的日子持續,她就將繼續是她,她的身邊繼續有他。

    是啊,她真的很貪心。

    寧缺曾經在長安城外發問: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長安不負卿,其實他知道,世間根本就沒有這種雙全法。

    他並不怕死,他當時其實可以用自殺威脅桑桑進長安,然後書院便會用驚神陣鎮住她,無論佛宗還是道門對此都沒有任何辦法。

    但他……捨不得。

    所以他帶著她住在朝陽城的這個小院裡,不去理會人間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去想書院,不去找佛祖,什麼都不想。

    是啊,他也非常貪心。

    ……

    ……

    貪一時之歡,有一時便是一時,有一日便是一日,在那夜的談話之後,寧缺和桑桑再也沒有說過這方面的事情。

    尋常的人間生活就這樣平淡地持續著,他們來到朝陽城已經過了半年,外界的風雨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開春後的朝陽城很熱鬧,到處都有戲台,某天傍晚,寧缺和桑桑看戲歸來,在街上順便買了半斤豬頭肉,很簡單便解決了晚飯。

    桑桑看著碗裡剩下的幾片豬頭肉,忽然說道:「菜太少。」

    寧缺心想日子過久了,誰家耐煩天天弄一桌子菜?他很自然地轉了話題:「明天弄些好吃的,對了,今天的戲覺得好看嗎?」

    桑桑臉上沒有表情,起身向院外走去。

    寧缺微怔,把碗筷放進盆裡,擦淨手上的水,追到她的身旁。

    站在溪旁的樹林裡,她背著手,看著天空沉默不語。

    寧缺看著樹上那個拳印,發現不過半年時間,因為樹皮重生的緣故,竟變得淺了很多,自然也顯得淡了很多。

    他的心情變得淡起來,終究是要離開嗎?

    桑桑說道:「在一起,不是就真的在一起。」

    寧缺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應該在一起,不是我想用這種方式把你留在人間。」

    桑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寧缺說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桑桑說道:「是的,我知道你是這樣想的,但這依然是貪心。」

    寧缺看著她的側臉,問道:「貪心不是罪。」

    桑桑看著天空,說道:「是錯。」

    什麼是貪?喜歡就是貪。

    因為喜歡,所以才會貪。

    哪怕在人間一晌貪歡,便勝卻神國無數。

    只是一晌,終究太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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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寧缺望向樹上的拳印,問道:「究竟哪裡錯了?」

    桑桑沒有說話,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後。

    初春微寒,院裡那棵樹依然沒有發出太多枝葉,她走到那棵樹下,看著輕顫的寒枝說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讓我走。」

    既然寧缺認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間的方法,那麼當她想要離開時,他便不應該攔阻。

    「你隨時可以走。」寧缺在她身後說道。

    桑桑看著樹椏,撲扇聲中,一隻黑色的烏鴉落在她的目光落處。

    她說道:「我若真要離開,你便會自殺。」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轉身,看著他問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這是她第六次對寧缺說出這句話,或在心裡想起這句話。

    「我只是不想你走。」

    寧缺沒有迴避她的眼光,說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裡去呢?你已經來過人間,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國裡枯坐漫長歲月?」

    桑桑說道:「我本來就應該在那裡。」

    寧缺說道:「那裡又是哪裡?你經常說,這是昊天的世界,神國也必然在這個世界裡,那麼神國和人間究竟有什麼區別?」

    桑桑說道:「現在你的老師在那裡。」

    寧缺說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阻止老師,為什麼一定要阻止我們?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在這個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麼?」

    「這是我的世界,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的存在來源於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特性,你們想要破壞這個世界的特性,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說道:「這是我與你老師以及書院之間最根本的矛盾,無法解決,如果你堅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

    這是第七次。

    寧缺靜靜看著她。說道:「不要回去,變成真的人,我們一起活著。」

    桑桑說道:「人會死。」

    寧缺說道:「修行可得長生,我們一起修。」

    桑桑說道:「我要維持這個世界的存在。」

    寧缺說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別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你為什麼一定要守著這個舊世界。你究竟在守護什麼?」

    桑桑說道:「我也不理解,你們以及歷史上的某些人類,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你們究竟想知道什麼?」

    寧缺說道:「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外面有什麼。」

    桑桑說道:「我不想知道。」

    她所有的思維邏輯,更準確的說,她的全部生命都帶有規則的客觀性,如果說人類本能裡就有對自由的嚮往,那麼她的本能就是封閉自洽。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樹枝上的黑鴉有些冷漠地叫了聲。

    他牽起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道:「變成人類,然後我們一起活著,一起修行,一起買菜,一起吃飯,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來到人間後,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她按照人類最中庸的面容擬成的臉。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軀,都讓她並不怎麼愉快,所以此時,她看著寧缺眼睛裡的那個女子,覺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就算是為了人類,當然,最主要是為了我,請你留下來。」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張普通的臉。忽然間破碎成無數片光影,再也無法重新聚攏在一處。於是她的眼神也回覆漠然。

    「不。」她看著寧缺平靜說道:「無數年前,人類選擇我,讓我從混沌中醒來,便是要我為他們帶來永恆的平靜。」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明白為那句話會讓她反應如此劇烈,他本以為是人類的選擇讓她醒來,聽到她的下句話才知道是因為自己。

    「我現在能夠理解,對世界之外的想像與好奇,是人類本能裡的渴望,但那些人裡恰好不應該包括你,因為你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桑桑看著他說道:「你來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從二十年前開始,你就一直在給我講述那個世界,我沒有忘記,而且我現在在你的意識裡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個世界的畫面。」

    寧缺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寒冷起來,說道:「那個世界……很美麗,很生機勃勃,也數不盡的真實的太陽,到處充滿了溫暖。」

    「你在撒謊。」

    桑桑的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然而這句話卻像是雷霆般在朝陽城的上空炸響,驚的無數萬人抬頭望天。

    「你的那個世界到處充滿著危險,正在燃燒的太陽,隨時可能爆炸,隨時可能熄滅,而絕大多數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無論是脆弱的普通人,還是相比強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個世界裡生存下去。」

    寧缺說道:「恆星的壽命有很多億年,怎麼可能是隨時爆炸?我承認確實大多數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個世界真的很大,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桑桑說道:「即便是億億億年,對於需要永恆延續的生命來說,都只是很短的時間,更何況你的那個世界,最終必然會走向寂滅,什麼都剩不下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或者,還能剩下些回憶?」

    桑桑的言語沒有給溫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間:「沒有溫度,什麼都沒有。寂滅,便是終結,沒有永恆,那便是大恐怖。」

    寧缺搖頭,說道:「不是這樣的……我承認你說的對,外面的那個世界或者真的最終會寂滅,但在那之前的漫長歲月裡,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邊緣,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說道:「如果找不到呢?」

    寧缺不知為何有些生氣,沉聲說道:「你又沒有在那個世界裡生活過。你憑什麼確定人類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為我不是人類,我從來不以欺騙自己來做為安慰。」

    桑桑看著他平靜說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個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獄,而你想做的事情,會讓我把你當作冥王之子。」

    寧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冥王之子這四個字。還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內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測他是冥王之子,後來這個頭銜曾經短暫地落在了隆慶的身上,最終還是由桑桑接過了這個名字。

    現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沒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但同時他又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桑桑說的是對的。

    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相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那樣的寒冷。那樣的動盪,那樣的危險,就像是冥王的國度。

    他從那個世界來到這裡,把那個世界的信息帶到了這裡,堅定了書院和夫子的信念,如果昊天世界真的最終被破開,去往那個更加廣闊的宇宙,卻最終寂滅,那他的到來。便是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冥王的陰影。

    這種推想讓他身體很寒冷,下意識憤怒起來,看著桑桑喊道:「你總是什麼都要贏,哪怕是討論,你也從來沒有認輸過哪怕一次。為什麼?」

    桑桑靜靜看著他,神情微憫。

    她的神情讓他更加憤怒,走到樹下重重一掌拍下,枝頭的黑鴉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飛走,也沒有發出難聽的叫聲。

    「這麼多年了。從你會說話開始,我什麼都在聽你的,在別人眼裡,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說往東你不敢往西,我說吃乾飯,你絕對不敢把飯煮稀,但真實情況是什麼樣,你自己應該很清楚,我說往東之前你先往東邊看了一眼,我說吃乾飯那是頭天夜裡你把剩的稀飯全倒了!」

    寧缺轉過身來,看著她憤怒地喊了起來。

    「在岷山裡,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歲那年,胖嬸替她遠房侄兒給你提親,你不高興,我當天夜裡就差點去把那個小子宰了!你說要回長安城,我就回長安!你說要賣字,我就寫字來賣!」

    「你說要租臨十四七巷那間鋪子,我就租!結果好啊,我差點把這條小命給朝小樹賣掉!為了你,我把隆慶的臉都抽腫了,就因為他用你來威脅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給書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射成了傻逼,結果又好,被葉紅魚追殺的像條狗一樣!還有這這這這個破地方!」

    他指著小院,看著她聲音微顫說道:「你把自己變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嗎?對我來說,這個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殺你,就我一個人把你背在身上,我當時真的很害怕,我打不過他們,你知不知道,但我還不是去打了?」

    桑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意見,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會傷害你,我的意識裡根本沒有這個可能,從我在河北道揀到你的那天開始,就是這樣了,我憐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還要重。」

    寧缺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但情緒卻顯得更加激盪,說道:「因為當時的我也被全世界拋棄,那時候只有你在我身邊,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有我,而我能活下來,何嘗不是因為我要養活你?什麼是本命?這就是本命。」

    桑桑抬頭,看著漸被夜色侵襲的天空,沒有說話,樹枝上棲著的黑鴉,微微偏頭望著院子裡的二人,似想弄清楚當前的情形。

    「小師叔是你殺的,但我那時候還沒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會,但……老師的死,我再也沒有辦法說和自己沒有關係。」

    不知道是因為說話太多,還是情緒太過激動的原因,寧缺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非常低沉,疲憊到似乎隨時可能脫力。

    「當時在泗水畔,我本來可以阻止你,因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沒有……我以為這是因為我自己忘記了。但後來才知道,我沒有忘記,只是當時的我本能裡讓自己忘記了這一點,因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頭看著夜穹裡的繁星和那輪將要出現的月亮。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都知道,可是他們也從來不提這件事。」

    「為了你。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臉,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麼忠義廉恥,道德又是什麼玩意兒?如果是以前。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殺光,只要你活著,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議論我,怎麼嘲笑我,怎麼恨我,怎麼怕我。」

    寧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著流淚說道:「但……這次不行。書院裡的師兄師姐們,長安城裡的那些人,他們對我很好,對你也很好。如果讓你回去,老師會死。唐國會亡,人間再也不會有書院,所以我不能聽你的。」

    月亮終於在夜穹裡出現,就在他的身後。只是並不明亮,因為月有陰晴圓缺。今夜的月兒那般黯淡,彷彿隨時可能熄滅。

    「我也會死。」

    在寧缺說話的時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時。

    她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不是因為書院和你,在懸空寺裡,我不會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狽,你應該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變得更加虛弱,如果你不讓我回去神國,那麼總有一天我會死。不要說什麼變成真正人類,然後修行的話,我說過,我不喜歡欺騙自己,我是昊天,怎麼可能變成人類呢?變成人類的我,還會是現在的我嗎?你又如何保證我能活著呢?」

    天不生夫子,萬古如長夜,夫子是昊天世界無數萬年來的第一人。昊天來到人間,這也是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至於他這個由域外世界而來的客人,更是特殊,誰也不知道他們三人書寫的故事,最終的結局是什麼。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寧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能走到廚房門口,回頭對她問道:「我給你煮碗麵吃?」

    桑桑靜靜看著他,眼神裡沒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沒有胃口。」

    說完這句話,她走回臥室,上床蓋好被褥,像賭氣的孩子那樣,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蓋住了臉,似乎這樣會好受很多。

    沒有過多長時間,寧缺走進了臥室,掀開被褥,把她扶起來。

    她說道:「我說了,我不想吃麵。」

    寧缺說道:「把腳燙一下再睡。」

    桑桑這才看見,床前一盆冒著熱霧的清水。

    寧缺蹲下,替她把鞋脫掉,試了試水溫,發現剛好,把她那雙如白蓮花的腳放下水中,仔細擦洗,便是腳趾縫裡都沒有漏過。

    一夜無話。

    清晨醒來,桑桑沒有起床,而是繼續躺在被窩裡看著屋頂,乾淨的房梁結出了一道蛛網,蜘蛛在網的邊緣靜靜等待,待有昆蟲撞網,它便慇勤地爬過去,以最熱情的姿式,把食物殺死,然後貪婪地汲取其間美味的汁液。

    「不能繼續這樣下去,需要決定。」她側身,看著寧缺的臉,說道:「如果你不讓我離開,我就把所有人都殺死。」

    寧缺揉了揉眼睛,說道:「沒米了,買菜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買一袋。」

    用米缸裡剩下的米煮了鍋粥,兩個人喝完後,便去了菜場,先去了米店,就在寧缺準備付錢的時候,忽然發現米袋裏多了個人頭。

    米店老闆的人頭。

    鮮血從袋子裡滲出來,至於袋子裡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紅色,看上去就像齊國特產的血稻,泛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夥計和買米的婦人們,看到這幕畫面,驚的連連尖叫,向鋪外衝去,然而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跨出門檻,便變成了死人。

    昊天要讓一個人死,有無數種方法,她可以讓人死的悄然無聲,神情喜樂,彷彿還在酣睡,並且正在最甜美的夢境中。

    但很明顯桑桑沒有選擇這種方法,為了讓寧缺的感覺更直接,更展現自己的決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舖裡到處都是斷肢殘臂。

    寧缺臉色蒼白,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走出米舖,根本不敢再去買菜,低著頭在菜攤間快步走過,無論那些已經相熟的菜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裡還提著染血的米袋。

    桑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雖然他什麼都沒有做,但隨著他的腳步移動,他所經過的菜攤全部變成了血澤,那些菜販悽慘的死去。

    「夠了!」

    寧缺在菜場門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滿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轉身,望向桑桑憤怒地喊道。

    菜場裡到處都是血,已經淹過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裡走來,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的身體顫抖起來。

    然後,他漸漸平靜,蒼白的臉頰上寫滿了疲憊。

    他看著桑桑說道:「這對我沒用。」

    桑桑說道:「我想試試,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寧缺沒有說話,開始緊張。

    因為她已動念。

    動念便是嗔。

    嗔是憤怒。

    而憤怒,來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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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24 19:26: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二十章 癡

    憤怒來自不同,立場不同,姓名不同,生命本質的不同,豆花鹹或者甜,粽子葷或者素,以及生或者死。

    「因為選擇不同,便要起念殺人?你知道我很冷血,你殺唐人,會讓我憤怒和心痛,但並不會讓我改變主意。」

    寧缺看著已成血海的菜場,看著菜攤週遭的斷肢殘臂,說道:「你是人類選擇的,沒有人類你不會出現,你不能這樣對待他們。」

    桑桑皺眉說道:「我醒來確實是人類的選擇,難道就因為這樣,我就要被人類決定生死?難道父母就能決定子女的生死?」

    寧缺說道:「沒有人想你死。」

    她平靜而堅定說道:「當年我在人間出生,便被那個主婦令管家偷偷送出府,要把我淹死在糞坑裡,也正是那天,在柴房裡,另一個管家拿著柴刀向你逼去,我的生死險些被人決定,你的生死也險些被人決定,最終你奪過了那把柴刀,而我活下來後,也不想再被別人決定自己的生死。」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是的,生死只能由自己決定。」

    桑桑說道:「我活著,便不想死去。」

    寧缺心裡的憤怒漸漸變成惘然,他不知道該怎樣勸說她平靜下來,她微微顫抖的雙手能夠殺人,她動念也能殺人。

    他走過血海,來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輕輕拉進自己懷裡然後緊緊抱住,在她耳畔難過說道:「我也不想你死。」

    桑桑的身體有些僵。然後漸漸變得柔軟,有些笨拙地靠在他的肩頭,因為體量差不多高的緣故,看著有些不協調。

    「我寧願自己死,也不想你死。」

    二人站在血海與殘破的屍身間緊緊相擁,神情平靜甚至有些神聖,無數極淡的光點像星輝般從他們身上飛舞而出,向四面飄去。

    光點落下,菜場地面上有些粘稠的血污漸漸變淡,直至淡至不可見。血水裡的屍身也消失不見,彷彿得到了神聖的淨化。

    菜場裡再也聞不到刺鼻的血腥味,只能聞到雞屎味,河魚的土腥味。洋蔥令人感動的味道,以及青菜特有的氣息。

    那些青菜上還有露水,晶瑩剔透,襯得菜色青翠誘人至極,攤上新出土的嫩筍被排的很整齊,還帶著泥土,不覺髒反而極美。

    菜場裡響起呦喝聲,討價還價聲,母親打孩子,小狗爭骨頭。野貓受驚嚇。啪啪,汪汪,喵喵,熱鬧的一塌糊塗。

    「就這水蔥,要您兩文錢不貴吧?」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賣菜的大嬸正把一把水靈靈的嫩蔥伸在自己面前,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似覺得你不買能好意思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輕拍懷裡的桑桑讓她醒來。然後牽著她的手,向菜場外走去,手裡沒有提米菜,卻不擔心回到小院裡沒有吃的。

    只要有情,飲水也飽。

    ……

    ……

    桑桑沒有離開,她和寧缺繼續在朝陽城裡過著尋常的日子,躲著外間的風雨,在小院與菜場之間行走,在溪畔散步。

    寧缺負責做飯,桑桑負責吃飯,偶爾心情好,她會親自下廚,給寧缺做碗煎蛋面,那碗清湯煎蛋麵裡,還是只有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

    過日子這種事情,如果要避免乏味和厭倦,就要想著法子尋找新鮮的趣味,看沒有見過的風景,或不時重溫舊時。

    寧缺很聰明,依靠記憶裡的味道,自學酸辣麵片湯成功,根據桑桑的表情反饋,味道至少有臨四十七巷那家七成的水準。

    他在院子裡那棵樹下埋了兩罐黃酒,在灶房裡做了壇泡菜,裡面塞滿了漿豆嫩薑和青紅兩色的朝天椒,啟蓋時誰都會流口水。桑桑對他做的泡菜很滿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最喜歡吃最簡單的醋泡青菜頭。

    他們經常出院散步,看湖上的落日,聽寺裡的鐘聲,把朝陽城逛了個遍,彷彿就像這座慵懶的城市般,也變得懶散起來。

    春雨如煙時,他們踏遍了傳說中的七十二座寺廟,秋高氣爽時,他們去了月輪國別的一些大城市,寒雪紛飛時,他們去了北方,在雪擁藍關的肅殺風景裡,看了整整一夜,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始終牽著手。

    可能是因為走的時間有些長,桑桑有些累,回到小院裡便去睡覺,從那天開始,她便變得有些嗜睡,而且睡眠時間越來越長。

    她睡覺的時候,寧缺就躺在她的身邊看書,一聽手拿著書卷,一隻手伸進被窩裡握住她的手,有時候翻頁後忘了把手再伸回去,熟睡中的桑桑會下意識裡伸出手來,把他的手拉回被窩裡,緊緊抱在胸前不肯放開。

    某個秋天某日,朝陽城裡都在說白塔寺高僧放生的消息,寧缺聽說數桶泥鰍和各種魚被投入湖裡後,會出現很搞笑的血腥畫面,覺得很有意思,準備帶桑桑去看,她有些疲倦不想出院,於是便自己去了。

    放生確實很熱鬧,那些泥鰍黃鱔和各種魚類的自相殘殺,也確實很血腥,那些高僧做出來的事情確實很搞笑,寧缺看完後正準備回家,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看著湖面和湖對岸的白塔,總覺得這裡少了些什麼。

    黑壓壓的信徒與遊客漸漸散去,暮色漸濃,白塔寺漸趨安靜,他站在岸邊看著湖塔沉默不語,那種感覺始終揮之不散。

    便在這時,寺裡響起晚課的鐘聲。

    這道鐘聲,同時在他的心裡響起。

    佛鐘可以清心,可以助信徒禪定,寧缺的識海深處有蓮生的意識碎片,自然感應更為清晰,下意識裡向禪寺深處走去。

    循著鐘聲,他來到白塔寺正殿前,只見檻內有數百名僧人正在虔誠頌經,隨著經聲,殿內的那尊佛祖像顯得愈發慈悲。

    佛祖在靜靜看著他。

    經聲入耳,便是佛音,美妙至極。

    寧缺站在檻外,漸漸癡迷其中。

    小院內,桑桑醒來。

    枝頭那只黑鴉,怪叫一聲,振翅而飛。

    她的目光隨著黑鴉,落到了天空上。

    她覺得天空有些眼熟,很是好看。

    她看了很長時間,神情漸癡。

    癡,起於情。

    情愛裡無智者。

    情不知所以。

    癡,便是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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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6-25 18:49: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裡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歲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兩眼間的距離有些遠,看著有些憨傻,或者說稚拙,眼眸子卻極清亮。

    僧人手裡拿著個白白胖胖、冒著熱氣的饅頭,一路啃著,臉上滿是開心喜悅的神情,沒有看清楚路,一頭便撞到了寧缺的身上。

    「哎喲哎喲。」

    僧人揉著頭頂,手指在香疤上拂過,左手依然緊緊攥著饅頭,手指都陷進了白軟的饅頭裡,眼裡滿是淚花,看來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為他沒有看見路,不關寧缺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寧缺看著僧人憨癡的神態,自然生出憐惜,溫言道歉。

    僧人看著寧缺的臉,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變得高興起來,把饅頭伸到他的眼前,眉開眼笑說道:「我請你吃。」

    寧缺覺得好生突然,問道:「為何要請我吃?」

    僧人說道:「因為你和我很像,師父說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寧缺看著他憨傻的模樣,心想自己哪裡和你像了?問道:「你是誰?」

    僧人憨憨說道:「我叫青板子。」

    寧缺看他的神情和說話語調,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發育不全,隨意問道:「青板子從哪裡來?」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饅頭舉的更高了些,快要觸到他的嘴。

    寧缺明白了,從他手裡接過饅頭咬了口。

    青板僧開心地拍了拍手掌,牽著他的手向寺牆某處走去,指著某道側門外滿是青苔的石階說道:「我從這裡來。」

    寧缺看著石階,隱約明白了,此人大概是個棄嬰,被親人拋棄,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階上,然後被寺中僧人收留,就這樣長大成人。

    「為什麼你說我和你長的很像?」他好奇問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說道:「師父說我是癡兒。有宿慧,寺裡的師兄弟們也都說我癡,你先前看著也挺癡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寧缺心想,一代高僧蓮生便在自己的意識裡。自己當然有慧根。只是……寺裡僧人說青板癡,那是癡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寧缺自然不會說破這些事情給他增添煩惱。從而讓自己徒增煩惱,任他牽著自己的手在寺裡閒逛著。

    寺裡鐘聲悠遠,寧缺心境漸寧,先前在湖畔看著白塔與水影所產生的奇怪感覺漸漸消失,這讓他覺得很舒服。

    在寺裡偏殿的禪房裡。青板僧把他師父留給他的三百多冊佛經全部搬了出來,請寧缺觀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寶貝。

    寧缺不忍令他失望,隨意拾起一本佛經開始閱讀,不時讚歎兩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撓腮,滿臉喜色,說不出的開心。

    經書之中自有真義,寧缺先前只是隨口附和讚美。待看進去後,發現確實有些意思,竟漸漸沉浸其中,忘了歸去。

    醒來時,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趕緊起身,搖醒蒲團上早已睡著的青板僧,離開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為自己貪看佛經,不知時間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飯,現在把吃飯睡覺當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會怎麼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裡,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樹下,聽到寧缺的腳步聲,她沒有轉身看他,而是繼續看著天,鬢間的小白花在夜風裡輕顫。

    寧缺走到她身邊,對今天忘記做晚飯一事表示了最真摯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記了要吃飯的事情,所以對寧缺展示了自己寬容。

    當天夜裡,在院中吃完晚飯,寧缺說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見所聞,提到那個天生癡傻的青板僧,說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總是好的。」

    桑桑像一個普通主婦那般說道,卻沒有答應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為她想留在院裡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麼看都看不夠。

    隨後的日子裡,寧缺除了陪她在城裡閒逛外,很多時間都留在了白塔寺裡,與青板僧說些不知所以的話,聽著鐘聲讀那些佛經,心情頗為寧靜,有時候也會從寺裡帶些素齋回去給桑桑吃,桑桑卻不怎麼喜歡。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後就看天,從清晨到日暮,在樹下在溪邊,她靜靜地看著天,覺得天很好看,又覺得這片天有些奇怪,

    有一天,寧缺說白塔寺裡也能看天,桑桑覺得很有道理,便跟著他去了白塔寺,好雖然不喜歡寺裡的素齋和那些和尚,但覺得那片湖很美麗,湖裡倒映出來的天又是一番好看,於是她便開始坐在湖邊看天。

    日子就這樣持續著,晨鐘與暮鼓裡,寧缺與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經,心靜意平,喜樂安寧,時間緩緩流逝,漸漸不知年歲。

    ……

    ……

    明亮的鐘聲迴蕩在雄峰的山峰間,迴蕩在數百座寺廟裡,不知驚醒了多少僧人,與懸空寺以往悠揚靜遠的鐘聲相比,今天的鐘聲顯得那樣強硬,甚至隱隱帶著些焦慮的情緒,因為這些鐘聲是警訊。

    鐘聲響起傳遞無數訊息,亦指明了方向,百餘名僧兵自西峰黃色大廟裡走出,向著峰下急掠,於山腳間換乘駿馬,化作一道煙塵,順著山道高速向著陰暗的地底原野某種駛去,僧衣飄飄,聲勢震撼。

    地底的原野廣闊無限,在過去的無數年裡,始終顯得那樣沉默安靜,然而今日原野某處早已殺聲震天,到處都是煙塵,到處都能聽到呼喝狂吼的廝殺聲,兵器的撞擊聲,而其間又隱著悲憫的頌經聲,顯得詭異。

    曾經的佛國,已經變成了戰場,曾經虔誠的信徒,早已變成了嗜血的修羅,然而如果殺人便是罪孽。其實這裡一直都是修羅場。

    百餘名僧兵手持鐵棍,來到這片血腥慘烈的戰場外圍,緩緩停下前進的腳步,座騎漸分,四名戴著笠帽的僧人走了出來。

    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質樸。神情堅毅。即便是笠帽的陰影,也無法掩去他眼睛裡的寧靜禪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著笠帽的僧人,容顏非常蒼老。都是懸空寺戒律院的長老。

    七念靜靜看著殺聲震天的戰場,目光卻穿越馬蹄掀起的煙塵,落到極遙遠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負責的是崖下的世界。

    數十個部落的貴人武裝聯合。經過數十日的拚命廝殺,終於將那些奴隸攔在了這片廢棄金場旁的草甸前,懸空寺更是派來強大的僧兵和強者,按道理來說,戰爭的勝負已經失去了懸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隱隱不安,因為他總覺得那個人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承認失敗。

    地底原野上的農奴叛亂,已經持續了一年時間。

    最開始的時候,這場叛亂只是崖畔某個窮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騷亂。殺死了十餘個人,那個部落試圖強力鎮壓,甚至請來了一位被戒律堂罰下神山的僧人,沒有想到,部落的貴人武裝。竟在那場鎮壓裡全部被殺死,那名僧人也沒有活下來。

    懸空寺依然沒有怎麼在意,統治地底世界無數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習慣了隔些年頭。便會有罪人的後代會忘記了佛祖當年的慈悲,忘恩負義地試圖獲得他們根本沒有資格獲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開始的時候鬧的如何兇猛,到了最後,中只需要派出幾名僧人,便能輕而易舉地鎮壓,並且還能藉此向信徒們證明神山的強大,何樂不為?

    但這次的農奴叛亂和過去無數次叛亂,非常不一樣。貴人們集合了兩百名騎兵去鎮壓那支百餘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組成的罪人,依然沒有成功,於是他們集結了更多的軍隊,卻還是沒有成功,到後來貴人們出動了千名騎兵,甚至還請來了專門的獵奴人,卻還是無法成功。

    對那些叛亂者的圍剿始終沒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終沒有成功,甚至讓叛亂者的隊伍變得越來越大,有數名遊方的苦修僧也在戰鬥中死去。

    地底世界開始流傳這支叛軍的消息,一起流傳的,還有叛軍找到通往真正極樂世界方法的傳說,對自由的先天渴望,對疾苦與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讓這支叛軍擁有了越來越多的同情者,甚至開始有人開始響應。

    和崖畔部落的叛亂很相似,地底世界別的部落叛亂,往往也是由牧羊人發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間,與牛羊相伴,相對自由遷徙的人們,對自由的渴望最為強烈,對剝削的反抗也最堅定。

    參加叛亂的人越來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變得越來越混亂,維持佛國數千年的秩序開始受到威脅,尤其是隨著更多的遊方苦修僧被叛亂者殺死,懸空寺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平靜旁觀。

    懸空寺裡的僧人是修行者,對地底原野的農奴們來說,就是曾經頂禮膜拜的活佛,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力量上,這些僧人的出現,對叛亂的農奴都是最致命的打擊。

    在很短的時間裡,地底世界的絕大多數叛亂都被鎮壓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開始便很難結束,某些思想一旦產生便很難泯滅,某些篝火一旦點燃便很難被澆熄,草甸間的這場叛亂之火,看似已經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誰知道藏著多少火星?

    數月後,地底世界裡又發生了數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亂,懸空寺的僧人們鎮壓完一處,便要趕往另一處,疲於奔命,令他們感到疲憊和無奈的是,每當他們鎮壓完一處沒有多久,那裡便會有新的叛亂產生。

    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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