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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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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8 17:54:38
第38章 入冬
 
    林縛只點名要顧天橋舉家遷往濟州,但許多事情是需要心領神會的,實在沒有必要戳破了、叫彼此顏面都難看。

    對顧氏來說,遷往濟州不失為一個明哲保身、利益又不會受損的選擇,又何苦擠在江寧?

    從六月下旬開始,顧天橋就對名下的茶米兩​​業進行整頓、收縮。

    這些年來,替顧天橋打理茶棧、米行等業生意的顧氏族人,得到信任跟依重的,也就那麼個人。待風暴季一過,顧天橋就將這些人連同家小,都送往濟州落戶,也是先將那裡的局面撐起來。即使有個別不願意離開江寧,顧天橋也是叫他們分族出去、自立門戶。

    便是剛剛年滿十八歲的長子顧陳年,也提前從江寧公學結業,叫顧天橋遣去濟州,投到趙舒翰門下求學。

    顧天橋本人,則等到十月上旬,等他從南洋船社手裡搶下來的那艘林政君級鐵骨船試航結束、正式交付後,更名為湖塘號,刷上新漆,才正式向林縛辭行,離開江寧。

    由於叛將蘇庭瞻於五月之後,就正式出任燕胡登州水師提督。其依托那赫雄祁在登州、金州之間建設的鎖海防線,派水軍戰船小範圍的向南面海域滲透、侵襲,在山東半島東南與高麗半島之前的海域,以偷襲商船隊為主,跟淮東水軍戰船打遭遇戰、打游擊戰。

    除了騷擾江淮與海東地區的正常貿易外,蘇庭瞻更主要的是以此練兵。不過,蘇庭瞻也清醒的認識與淮東在戰船上的差距,故而嚴令麾下水軍,與靖海水師的戰艦稍有接觸即果斷撤離,也在初期給淮東水師及山東半島東南海域的航行造成很大的干擾。

    九月之後,軍事參謀部就正式將長山島以北的海域,劃為戰區,所有與海東地區的海上往來,都給限定在長山島以南海域通過。

    顧天橋乘船從崇州出海,往南繞到明州,再乘風跨海東行,經近鹿兒島海域再轉北前往濟州。雖說比起直航,要在海上多漂流兩天,但燕胡登州水軍,還沒有能力滲透到長山島以南海域,相對要安全得多。

    九月過後,一是山東半島東南海域的遭遇戰日益頻繁,再一個就是,葉濟白石率部進入高麗之後,與高麗國相左靖會師後,在高麗積極展開反擊,在半個月時間裡,將戰線向南推到牙山一線。

    甄氏海陽軍在北麓的重鎮青陽城,於九月上旬被數萬高麗王軍合圍。

    牙山是高麗半島中南部從太白山系橫生出來,往西直接東海的一座橫向山系,山體算不上有多高峻,但高麗從其國都往西南諸府縣的幾條要隘之道,都從牙山穿過;牙山實際是高麗國都漢陽郡最外圍的天然防線。

    甄封從海陽起兵,也是趁左靖及高麗王廷裡的王公大臣們不察,一舉勢如破竹的攻陷牙山,才能以較弱兵力,奠定與王軍勢均力敵的格局,繼而將右翼的山南、山右等地收入囊中,使自己控制的地盤佔了整個高麗半島的三分之一。

    牙山事關高麗戰局接下來的發展方向,一旦青陽城失守,海陽軍在慶餘山以北大片的土地都將要放棄掉;而只要海陽軍在牙山一線站穩腳根,則能將高麗王軍主力吸引在漢陽郡南側,使得海陽軍可以派出偏師,從太白山脈東翼北進,繞過漢陽郡,擾亂國相左靖對高麗東北部地區的控制。

    在這種情況下,胡喬冠、虞文備等人率新編陸七零三鎮師,提前在水師戰船的掩護下,在牙山半島登陸,從牙山西北麓往東展開,牽制包圍青陽城的高麗王軍。

    牙山半島,是牙山山系延伸入東海、往南拐出的一座長舌型半島,面積比九州島的松浦半島還要略小一些。

    牙山半島,以丘陵為主,半島與陸地崖岸形成的夾灣,是為天然的避風港。這裡不僅是牙山的最西線,也是整個高麗半島距山東半島最近的地點。

    除了有陸路能直接攻擊高麗國都漢陽西南的屏障普城府外,繞過北面普城半島,就是高麗國都東側的漢陽灣,海路距離漢江口僅二百五十里;距燕胡在登州與遼東尖之間建設的鎖海防線僅一千里,比水軍戰船從海州出發攻擊燕胡的鎖海防線要近六七百里。

    早在海陽軍控制牙山的同時,馬一功就命令葛長根在牙山半島築水寨,以為海東行營軍的前進基地。

    當然,海東行營軍在牙山半島建設水寨所需的物資,主要還是由甄封提供;不可能海東行營軍幫著甄氏打仗,連軍糧還要自己承擔。

    到後期,隨著海陽軍的擴編以及戰事加劇,甄氏所控制的區域,戰爭動員潛力實際上也已經給挖掘到極點。

    在戰事膠著階段,甄氏所能得到的資源,很難有大幅的增加,支撐自身的兵備都很困難,很難再去支持牙山水寨的擴建。而牙山寨此前的規模,根本就滿足不了擴編後的海東行營軍進駐及軍事展開所需。

    五月,甄封親赴海州覲見林縛,所簽約的海州密約裡,包括一籃子軍事援助條款。

    早初由淮東錢莊單獨提供一百萬銀元的軍款借銀,也增加到淮東錢莊與殖商銀莊共同提供二百萬銀元;這筆銀款主要是幫助海陽軍擴編,但實際上也是主要購買淮東所產的兵甲、戰械。

    兩家銀莊還將額外提供一百萬銀元的借款,以幫助海陽郡開設更多的鐵礦、煤礦,大面積的種植棉田、建設初等的冶鐵等工場,以提高海陽郡歸還錢息的能力。

    林縛同時決定,不再佔用海陽軍的資源,而從樞密院單獨撥出巨銀,將牙山寨建成永備軍事駐地,以供海東行營軍從牙山大規模用兵所需。

    作為補償,牙山半島的租借期將提高到五百年,以便後期淮東利用牙山半島建設高麗半島西南部的自由貿易港,以補彌前期淮在在建城、建港及軍資的巨量投入。

    對甄氏來說,打輸了就是族滅家亡,打贏就控制整個高麗半島,又豈會在乎將牙山半島以及濟州島割讓給淮東?又豈會在乎以後要向淮東錢莊、殖商銀莊每年歸還數十萬銀元的錢息?

    同樣的,淮東錢莊、殖商銀莊以及軍部、樞密院,往甄氏身上投入這麼多的資源,要不想血本無歸,怎麼都要幫助甄氏打贏內戰。

    當然,高麗內戰更是淮東北伐、驅虜出中原的前奏戰,不管怎麼說,林縛都是要用全力去打的,淮​​東與甄氏此時在大的方向利益一致,能額外撈回點本,也是好的。

    隨著後期戰事日漸頻繁,為能就近掌握高麗及徐泗戰區的情況,林縛早在九月上旬就派高宗庭去海州,組建北方統帥部。林縛也是給各種事務拖住,一直到十月中旬的深秋時節,才得以動身趕到海州,親自主持北方統帥部的工作。

    而江寧的軍政事務,則由樞密院、軍事參謀部分領,林縛也正式授權由林庭立主持的公府會議,在他不在江寧期間,負責監督樞密院及軍事參謀部的軍政事務。

    公府治政已經逐步形成穩定的體系,雖說永興帝及太后梁後名義上還掌握著南朝的最高國政,以張晏、沈戎等人為首,帝黨在江寧猶有殘餘勢力在殘喘延息,但已經給排斥在中樞政權之外。

    沒有辦法插手軍政事務,權力自然就給徹底架空。

    十月說是深秋,海州已經是悄然入冬了。

    黃葉飄零,馳道兩邊的稻田陸續收割,留下根茬子在一望無垠的田野裡,間或能看到有三五農戶在田地裡馭牛馬復耕田地,以便能趕在入冬前種下麥子。

    小蠻下巴磕在鬆軟的窗戶外,望著車外的田野。

    從山陽上岸後,三天來都坐在馬車裡,緩緩北行,每天都看著車窗外大致相似的風景,小蠻倒也不覺得厭倦。也是在江寧深宅住得太久的原因,再出來走一趟,每看一處都覺得新鮮。

    林縛則斜靠著軟榻,握卷在手,頗為舒適的屈著腿;各種公函則交給蘇湄坐在旁邊待他批閱——特製的馬車,披覆鐵板增強防行刺之餘,更重要的是造得寬敞至極,叫林縛與蘇湄、小蠻起行都在車裡,不覺得有絲毫的不便。

    北方統帥部現在有高宗庭在那裡主持,林縛實在不願意急著趕到海州。林縛也是好久沒有休息一下,從山陽上岸後,在路上走了三天,還剛剛到海州屯區的邊緣。

    “啊!那個是什麼東西?”趴在窗口看了半天風景的小蠻,突然看到新鮮事物,轉回來頭問林縛。

    林縛探頭望出去,卻是田地裡的一部鐵犁車引起小蠻的驚奇,笑道:“鐵犁車而已,此前還引起一樁公案。偏偏你沒心記住,非要看到實物,才驚奇起來……”

    南方耕地,多用耕牛,極罕見耕馬;倒不是耕馬不適合耕地。

    耕牛與耕馬,各有優缺點。牛耕地慢,但費料少,南方地肥田少,農戶精耕細作,每戶十餘、二十餘畝地,養牛耕地便足夠了。

    馬耕地比牛快,效率雖高,但費料比牛要多得多;而傳統的經濟模式以及南方河流縱橫的地形,限制了對馬車運輸的要求。故而在人多地少、河流密集的南方,養馬自然就給淘汰掉。

    荊襄會戰,軍部繳獲大量的戰馬以及駝貨輜馬,多過淮東軍自身的需求,故而有大量的輜馬給分到各個屯區來。

    機器製造司有匠師仿造泰西國的匠術,造成新式的鐵犁車,除犁刀外,兩側還帶有車輪。這種新式的鐵犁車,用力大腳快的輜馬負之,一天能犁七八十畝地,效率是牛犁地的五六倍。

    在新墾屯區,目前還是地多人少的局面,這種鐵犁車及耕馬,自然就極適合於屯區使用,很快就推廣開來。

    早年林縛在崇州,就直接以內府的名義開出賞格,以獎勵各種實用新型技術的發展。

    到公府治政之後,林縛更是直接在機械製造司的名下設立新技術賞格局:一是負責以內府的名義向民間直接開出賞格,激勵軍民開發淮東所急需的新技術;二是接受各種新型技術的報備,強迫採用新型技術的工場主、工礦主等,向新技術的發明人支付一定比例的賞格。

    鐵犁車是機器製造司所屬匠師直接仿造泰西國傳過來的犁車技術所製,雖說很實用,但不能算新技術。

    到底要不要為新型鐵犁車支付賞格,樞密院內部也是爭議不休。捅到公府會議上,最後裁決所有從海外引入的新技術,都列入賞格的範圍。

    這個結論,實際上是對黑水洋、南洋船社等向外擴殖勢力有利。

    隨著航道向外延伸,他們能接觸到層出不窮的海外新穎匠術,只要引進到國內來,就能獲得賞格,何樂而不為?

    當然,林縛的本意也是如此,不管是新發明,還是從海外引進的,只要能促進國內新技術及新學的發展,自然都應該是獎勵的賞格範圍之內。

    只是眼下條件還不成熟,新技術保護期、賞格比例等等,包括報備跟監督,都存在很大的漏洞跟爭議,一切都還粗陋,沒有辦法直接制定體系完備的專利權法,眼下便以新技術賞格局的形式,先做一些初步的工作。

    今年以來,林縛所做的許多事情,都是初步性的工作,是把即將到來的新帝國,調整在前往新格局的方向上,真正要形成的嚴密而穩定的體系,不是短短三五年就能成功的。

    小蠻的心思岔得快,前頭還在為鐵犁車好奇,後頭又不確定的問蘇媚:“譙國夫人會不會不歡迎我們去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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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糧足傷農

    以往除顧君薰隨林縛得封崇國夫人外,諸女裡就劉妙貞因為率淮陽軍歸附的特殊功勳,而得封“譙國夫人”;其他諸女,皆因妾室身份,而得不到正式的封誥。

    林縛受九錫而承天命,揭開公府治政的序幕,承襲周禮,柳月兒、孫文婉、蘇湄、小媚諸女得封“院夫人”;左氏姐妹及入江綾織,也因與林縛有染,而得封世婦。

    諸女都住在國公府內宅之中,相處也融洽,唯有劉妙貞長期坐鎮徐州,與諸女沒有辦法親近;也唯有劉妙貞獨特的生涯跟經歷,也叫小蠻對她心存敬畏。

    林縛五月在海州時,劉妙貞受孕,九月就開始顯懷,無法再承擔繁重的日常軍務。

    適逢林縛有意設立北方統帥部,將淮陽軍、鳳離軍、靖海水師、登海鎮師以及海東行營軍、騎營第二鎮師、靖江水師的第二、第二鎮師,都納入北方軍團的序列,進行統一指揮。

    北方統帥部設總指揮使,林縛親自兼領,便先調劉妙貞去海州出任北方統帥部副總指揮使,以養胎為主,而使高宗庭兼領北方軍參謀部,主持北方軍團的總協調事務,老將吳齊給高宗庭擔當副手。

    其後,林縛又根據山東地區的出兵地形,將整個北方軍團分為東西兩塊。

    調寧則臣出鎮徐州,接替劉妙貞出任淮陽軍指揮使。

    除淮陽軍外,林縛還調騎營第二鎮師及靖江水師第二鎮師,形成以徐州、淮陽為核心的北方西線軍團,總兵力高達八萬人,負責西到淮西信陽、東到沂水的防區。除寧則臣為主將外,還提拔戰功卓著的唐復觀為淮陽軍副指揮使兼領第淮陽軍第一鎮師制軍,與參謀軍事馬行遠(馬蘭頭)以及檢校御史(軍紀使)、知徐州府事李衛及騎軍第二鎮師指揮使李良及陳魁立、耿泉山等製軍,一起輔助寧則臣主持北方西線軍團。

    鳳離軍則逐步往東線、以海州為中心進行集結,形成以鳳離軍、靖海水師、登海鎮師為核心的北方東線軍團,將沂水以東,北進沂蒙山區、進擊破車峴關道以及從海上進襲山東的戰事,統統納入東線戰區。

    劉妙貞暫時不宜主持軍務,林縛則使高宗庭暫領鳳離軍指揮使,提拔戰功卓著的張苟出任參謀軍事,葛存信、楊釋及陳漬、楚錚、韓采芝等將,一起主持北方東線軍團。

    這與林縛一開始就執行的東線偏東戰略,在整體上沒有大的改動。

    最大的變化,就是劉妙貞因為身孕之事,林縛不得不調整東西兩線的主將,他也不得不親自到海州來坐鎮,直接指揮北方東線軍團的軍事行動。

    劉妙貞有孕在身,林縛只能到海州親自坐鎮。趕著小蠻喊著在江寧深宅里坐久了厭倦,林縛便將蘇湄與小蠻一起帶到海州來。

    小蠻能隨林縛到海州督軍,自然是雀躍得很,但心裡多少有些不踏實,擔憂旁人指責她姐妹倆妨礙軍政;臨海州越近,也怕劉妙貞對她姐妹倆的隨行會心生不滿。

    林縛望著車窗外的田野,對小蠻的擔憂置之一笑。

    新政推行下去,需要時間才能叫根扎得更深一些,林縛無本意在後年之前就對燕胡展開大規模的北伐,他此去海州,名義上是督軍,實際上就是要偷得幾日浮閒;再一個,林縛就是要看一看他離開江寧後,公府會議與樞密院、軍事參謀三者到底能不能將江寧的局面撐下來。

    再者,林縛雖說從江寧脫身,也將正常的軍政事務,全部交給樞密院、軍事參謀部處置,但每日成捆的官文、公函還是不斷由快船、快馬從後面追趕過去。

    林縛想偷一回懶,實際也是不能,即使在這些公函、官文上批個“已閱”,總也要找人幫著他大略的瀏覽一遍。這段時間又是秋糧收割、冬稼播種的季節,南朝江山,大部分區域的政事還是圍繞著農耕在轉,政務就顯然格外的繁冗。

    將成捆的公文都堆到宋佳的頭上,林縛還有些捨不得,小蠻的心性靜不下心來,蘇湄倒是擅長瑣碎的事務——這次就算小蠻不跟著出來,林縛也要蘇湄陪著到海州來,分擔一些公務。

    黃昏時,護衛馬隊進了海州西南面的灌雲城。諸事從簡,林縛也早就下令不許高宗庭等人離開駐區趕來迎接,僅僅是叫內衛司的人手負責沿途起居食住。

    進了灌雲城,林縛也只僅僅是佔了整座驛館臨時下榻,將灌雲知縣週問云召來問事。

    林縛本不想在灌雲城停下打尖,但看到灌雲南面的秋收已經結束,而地方上並沒有在秋收之後組織人手修路造渠,便停下來詢問灌雲縣的政事。

    週問云是崇觀年間的進士出身,五旬年紀,山羊鬍子,有些雜白。

    “此時灌雲田畝所出,足以養口、足繳稅賦;而糧再多,則糧賤傷農,並非好事;再者,照樞密院所行之文,秋冬之後,天寒地凍,強征農戶上河修堤,勞命傷財,民戶皆不願,下官不敢強之……”

    林縛沉著臉,手放在桌案上,聽周問云坐在下首侃侃而談。

    官吏思想之陳腐,林縛早有所料,新政眼下還是靠樞密院強行推廣下去,有效果,但是諸府縣也存在一些複雜而嚴重的問題。

    週問云這樣的榆木腦子官員,林縛之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糧足傷農”的言論,也不是第一天聽說。對這樣的官員,打不得,罵了也沒有用,罵了反而叫他們自以為長臉。

    在這些官員的眼睛裡,農戶只配吃粗糧雜食,只配穿粗葛糙麻。

    也不能怨這些個榆木疙瘩,除了林縛,誰又能清醒的認識到,整個社會要形成初步的工業體系,要形成更高等級的物資生產體系,首先就要保證充足的糧食供應,保證糧食生產效率提高到一定的高度。

    事實上,當世的農耕水平,至少在江淮地區,是足以保證工礦等新興產業發展所需的。

    一名青壯農民,即使不借助耕牛,也能較為輕鬆的耕種十畝地。以十畝一年兩熟的上熟田計,年收三十石糧,一人耕種就能供六七人吃食一年。

    實際上,先秦時期,還是以青銅器為主,在刀耕火種的模式下,一夫就授田百畝(先秦一百畝計此時三十畝地)。在當世,借助更精良的鐵製農具以及更充足的畜力水平,在徐泗等土地充足的屯區,一名青壯勞力普遍能完成人均耕種三十畝田的任務,農閒季節照舊能抽出來去修路挖渠等工造事務。

    眼下江寧控制的大半個中原地區,人口不過五千萬左右,人均佔有的土地相對充足。

    也就是說,根本不需要從美洲引進玉米、土豆等什麼高產作物。只要把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的複種農耕法,在江淮浙閩等平原地區,老老實實的推廣開去,所生產出來的餘糧,就足以供一個龐大初級工業體系消耗了。

    雖說冬麥夏稻或冬棉夏稻、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的複種傳統,在江淮浙閩地區存在已久,但受限於澇田不宜種棉麥、旱地不宜種稻米,受限於傳統農戶改造田地的能力十分有限,實際能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的複種良田,在江淮地區的比例仍然很小。

    在平原地區,推廣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的複種良田,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但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關鍵是要有完善的灌溉及排澇河佢係統。

    這個工作,非要地方官府出面主持,分散的農戶絕沒有能力去完成。

    故而在諸多新政裡,較為核心的一項,就是要地方官府,在農閒季節,,組織地方農戶以工代賑、以工代稅、以工代賦的各種形式,去修造道路、改善交通,興修水利設施,改造出更多不受旱澇侵害的複種良田。

    這項工作的好處,從林縛早年在崇州大修水利、擴廣復種耕法的效果便可窺一斑。

    崇州五縣的大部分地區,以往實際都歸屬崇州,整個地區的人口在過去十年時間裡,增漲將近一倍。崇州五縣范圍之內,不事農耕,而從事新興工礦、海貿等業的人口已經達到二十五萬之多。

    便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崇州所產的糧食,除供境內消耗外,每年還有能力向外輸出近兩百萬石的糧食。

    要是整個江淮以及浙東、閩東地區,都能達到跟崇州相當的水平,僅東部沿海地區能維持現有的工礦、商貿初級體系之外,每年應還能向外輸出高達兩千萬石以上的餘糧。

    這本該是一樁各方面都要極力去推動的新政、善政,但到週問云這裡,卻成了“糧足養口、足繳賦稅就足夠了,再多就會糧賤傷農、糧足傷農”了。

    地方官府向農戶徵田糧稅及口賦,已經實現以銀代糧。故而每到田賦徵繳時,米糧集中上市,造成糧價的大跌,故而有“糧足傷農”之說。

    只是這種道理,只是浮於最淺顯的表層,卻代表當世儒士的主流認知水平。

    當然,農戶所生的糧食,除了留作口糧自食以外,就要全部拿來交租、交賦稅,自然會造成“糧足傷農”的假象——但實際上,這個“糧足”,與林縛所期待的糧食充足供應,差以千里。

    新田稅之後,基本田稅歸為地方官府財源,所以就不存在中樞從府縣農業抽取稅銀的問題。而地方官府徵收基本田稅,就可以避開收割期,因糧食集中上市而造成的“糧足傷農”,就會極大緩解。甚至在某些地區,可以建平市倉,以官價向農戶徵收糧食代稅,避免農戶利益受損,而同時又保證地方能有充足的餘糧儲備。

    而穩定高產的耕作,農戶除了交納賦稅外,還將有足夠的糧食拿去交換新布、鐵瓷器、紙筆等物品;糧食能穩定高產,人食細糧之餘,還能將粗糧拿來餵養牲口,補充肉食的不足……

    傳統上人多食羊肉,少食豬肉,就在於羊能完全用草料餵養,不跟人爭食,而豬雖說在春夏時也食豬草、河藻,但也不能完全不供應飼料。

    林縛在崇州推廣養豬,主要還是圈養法能積肥,增產的糧食能推消掉一部分飼料的消耗。實際上淮東養豬用作飼料的麥麩、豆渣餅等物,在其他地方根本就是窮困人口的主糧。

    而在農耕發達的江淮平原,不養豬,而單純養食草的羊為肉食主要來源,能提供多少肉食?要想大規模養豬以供肉食,就需要地區有充足而穩定的餘糧供應。

    耕牛及騾馬等大型牲口在江淮地區的飼養比例,實際上也跟糧食供應餘量有直接的關係。沒有大面積的草場,要大量養馬,就存在跟人爭糧的問題。

    當一個地區的糧食供應餘量不足時,自然就養不了馬;供應餘量充足,都不用中樞行馬政強行推廣,民間的養馬量就會大增。

    這些道理,林縛都叫陳華章組織筆桿子,利用改制後的郵報,反反復復的宣傳,跑到灌雲知縣這邊,以輕飄飄一句“糧足傷農”就給堵了一個結實,直叫林縛鬱悶得將幾天來的好心情都丟光。

    灌雲縣舊屬淮安,新近才劃入海州,沒想到在推行新政最廣、最深入的淮東,還有周問云這麼一個榆木疙瘩在,叫林縛哭笑不得之時,還深感到推行新政之不易。

    沒有辦法,此時歸江寧治下有七百餘縣,分屬一百餘府所轄,僅知府、知縣一級的主印官,就有將近九百人。再加上府縣衙門及諸司的輔官佐吏,以及林縛有心在府縣以下廣設鄉司、巡檢司,加強對農村社會的控制,林縛計劃新帝國的官僚隊伍,將要擴編到八萬甚至十萬人左右,才夠用。

    林縛雖說一直在大力加強新政官吏的培養規模,但人數還是遠遠不足以現在就對全國的官僚隊伍進行全部的換血。

    除了核心府縣外,大量的普通府縣,林縛不得不任用舊吏治政,也就是在這些地方,新政受到的阻力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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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浙西大旱

    北行途中,遇到周問雲這樣的舊官僚,也確實叫林縛鬱悶。

    林縛也沒有訓斥周問雲,不耐煩的將他打發走。

    周問雲告退,坐在屏風後聽事的小蠻,走出來,看著林縛愁眉苦臉的樣子,笑道:“這個榆木疙瘩,看著不順心,將他踢走,換個能幹事的、原幹事的來當知縣,就行了……”

    “這個周問雲,”林縛看著蘇湄與小蠻走出來,苦笑道,“他的腦筋雖然少,但能堂而皇之將這番歪理說出來,說明對我還是信任的,比起那些背地裡藏刀的人物,還是值得爭取的。再一個,留他們這些人,也能叫大家看到問題​​所在,而不是將問題窩著藏著,最後捅出什麼大問題,反而不好……”

    “那你還是愁眉苦臉的?”小蠻問道。

    “周問雲這些舊官僚,問題還是不大,真正的阻力,還是地方士紳宗族,”林縛轉身面對蘇湄、小蠻而坐,說道,“我是想到這上面,覺得事情難辦。揚子江沿岸的核心府縣還好一些,但偏離這些區域,一般的府縣,特別是縣以下的地域,還是叫士紳宗族把持著。你們算算看,灌雲縣,算上周問雲這個主印官,輔官以及吏員加起來,也就二三十人,而灌雲縣地廣百里,人口有十五萬。不要說周問雲這樣的舊官僚抵制新政了,下面在地方稍有勢力的士紳宗族,想要抵抗新政,手段就多得是,新政就只能浮於表面,無法真正的執行下去……”

    蘇湄說道:“新政實施以來,這些個士紳,非但得不到什麼好處,而且以往所享受的種種特權,又一次給你取消了個乾淨;雖佔有​​大量的田地,卻要承擔比基本田稅高一倍的稅負,心間怎麼沒有怨恨?諸大臣唯恐內衛司的工作不夠周密,偏偏你還渾不在意……”

    “要想改變這個局面,還是要在縣以下廣設鄉司啊,不能叫縣以下的農村社會再叫士紳守族把持,”林縛說道,“單純的鄉司還不足夠,還要叫鄉司負責將從新政裡得到利益的貧農聯合起來,成立農會或者鄉兵組織,負責秋訓等事,才能將土豪劣紳的氣焰打壓下去……”

    在林縛的計劃,也唯有等鄉司體系真正的建立起來,中樞的行政執行力才能滲透到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如今江寧治下有七百多個縣,要設六千到八千個鄉司,基層吏員至少需要三五萬人才勉強夠用。

    眼下江寧、崇州、明州等地所辦的新學,每年也只能培養出千餘的新政官吏來,這些文化水平較的人,主要還是補入中樞、郡司及府縣衙署。

    林縛每年安排功勳老卒退役,他們則是當前建設鄉司體系的主力。但為了影響淮東軍的戰鬥力,每年也只能按排三五千功勳老卒逐漸的補入地方。

    以這個速度,要將鄉司體系完善起來,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

    實際上,除了大量的基層吏員外,還需要一個能將鄉司體系支撐起來的財政來源。

    為此,林縛在新稅政裡,將基本田稅及市商稅都劃為地方;而由​​戶部控制的、主要來源於田賦與口賦方面的歲入,將從原先的一千萬兩銀的基礎上銳減五成。

    所有的事務都是一環套一環,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新政推行就行遲滯下來,甚至會走回舊路。

    林縛將宋佳以及陪同宋佳的左氏姐妹及入江綾織喚來一起用餐,入夜後也不得消停,一封從浙西傳來的急函,再次在深夜將林縛從床榻上喚起。

    浙西今年大旱,波及有二十餘縣,甚至江西上饒等府縣也有影響。入秋後,浙西的旱情嚴重到不得不使中樞直接介入救災工作,林縛派孫敬堂為救災大臣,親赴浙西聯合兩浙宣撫使司處置救災事務。

    夜裡從浙西傳來的急函,是孫敬堂赴浙西後,對災情的進一步調查。

    浙西及江西東南部二十餘縣受大旱波及,差不多有近四成田地兩季絕收,其他糧田也是普遍減產,二十餘縣受災,涉及兩百五十多萬人口。

    這次的浙西大旱,跟崇觀八年秋後的河南、關中大旱情況相似,甚至還要更嚴重一些。

    元越的崩潰,燕胡南侵只是一個因素,因河南、關中旱災而引起的、歷經數年才平息的中原大亂,則是更主要的因素。

    河南、關中大旱,從崇觀八年秋後開始,延續到崇觀九年,差不多也有二十餘縣連續兩季絕收。而當時中州郡司及燕京的財政能力已經給南北兩線的戰事消耗乾淨,又沒有淮東錢莊這樣的機構,為中樞財政提供足夠的彈力,救災不力,使得疫病橫行,餓殍橫野,前後導致近百萬的災民外流。

    而災民外流,衝擊周邊府縣,則形成更大規模的流民,最後差不多有兩三百萬流民湧入江淮地區,底下又有劉安兒等野心之徒掀風鼓浪,最終醞釀出席捲中原的淮泗流民軍大亂。

    故而在浙西出現一季絕收的大旱情之後,樞密院對待浙西的旱情,也是額外的緊張,先是三番數次的申令兩浙宣撫使司重視災情,最後還派在救災及民眾組織上有豐富經驗的孫敬堂去浙西救災。

    林縛對孫敬堂提出兩點要求:一是不能叫無組織外流的災民衝擊周邊府縣,再一個不能叫人有人餓死。

    孫敬堂的急函,除了對災情做出進一步的調查結論外,也開出一大筆的援災清單來。最根本的一項,就是要從外圍府縣調二百萬石米糧進入浙西,需要中樞為此撥三百萬銀元的救災專款。

    換在舊時,三百萬銀元是一個大得叫人咬舌的數目。

    兩浙宣撫使司以及按察使司,都在孫敬堂的急函上副署,林縛輕嘆一口氣,說道:“又是三百萬銀元的額外花銷,林夢得大概頭髮又要愁白幾根了……”

    “本以為今年不打大仗,能緩一口氣,沒想到節餘下來的財力,又叫浙西大旱消耗乾淨,夢得公的心情自然不可能會好。”宋佳笑道。

    “要是僅花三百萬銀元能將浙西的問題解決掉,支度司還是能勉強承擔的,”林縛說道,“不用加稅,也無需向淮東錢莊及殖商銀莊求助;浙西大旱,倒是好些人想看國公府的好戲,怕是要叫他們失望了……”

    “上饒府也受涉及,官溪縣應處於旱災中心,但受災恰恰是二十餘縣里最輕的一個,甚至有餘力向周圍受災縣供糧,看來築壩攔河一事,確實是大有裨益的……”蘇湄看著公函,說道。

    官溪縣是上饒會戰的主戰場,為紀念此戰,才更名為官溪縣。

    上饒會戰,林縛在杉溪上游,攔河築壩,衝擊奢家在下游所築的防線,開壩洩湖,將杉溪兩岸衝擊得面目全非。

    戰後,為補償地方,林縛專門給官溪縣拔出銀款,在杉溪上游修造永備性的攔河大壩。

    除了開墾更多的良田外,主要還是用攔河大壩及水庫的形式,以緩解杉溪兩岸澇季過澇而旱災過旱的嚴重問題。

    攔河大壩在去年秋後就造成,今年正式啟用蓄水。

    雖說浙西涉及到江西部分地區的大旱,從入夏時就顯示出威力來,但攔河大壩還是在旱災之前蓄下一定的水量,而不是叫這些水源白白的流入贛江、再流入鄱陽湖,叫官溪縣這次較為輕鬆的渡過最嚴重時的旱季。

    只是其他地方就沒有官溪縣這麼幸運。

    造攔河壩,以改水文地理,調節旱澇,僅僅是古代水堰工程裡的一項;歷史要追溯的先秦時期,最著名的莫過於戰國末年的都江堰了。其時川西平原澇時水淹千里,旱時又赤地千里,在都江堰修造這後,才使得川西平原上近三百萬畝沃土,成為旱澇保收的良田。

    浙西雖然處於南方,但澇時過澇、旱時過旱的情況也十分嚴重。其好就好在,周圍的浙東、浙北是糧食豐產區,故而每有災情,即使災民外流,浙東、浙北等府縣的承受能力也強,不至於引起大亂。

    不過這次的浙西大旱,也是近百年來所罕見。

    雖說孫敬堂這次從中樞請調三百萬銀元的救災款,從外圍府縣購兩百萬石糧進入浙西,當然不會憑白無故的發放給受災群眾。而是要拿這些錢糧在浙西修造水利、交通等公共工程,要受災群眾以工換賑,解決災後的溫飽問題,而這些大型水利、交通工程一旦修造完成,將能較為徹底的來改善浙西諸縣的基本面貌。

    有孫敬堂在浙西坐鎮,中樞能拔出三百萬銀元,周邊府縣也能保證有兩百萬石餘糧供應,浙西就不會出大問題,還能叫新政在浙西藉這次機會更深入的紮根下去——林縛也鬆了一口氣,在孫敬堂的急函上簽署意見,連夜派信騎送往江寧,叫樞密院依制處置去。

    新政,並不能一勞永逸的將末來可能會有的所有問題都解決掉,甚至新政本身會產生許多嚴重的問題。

    林縛從來都不奢望一開始就有能力將所有的危機都事先消除掉,他最終的目的,也只是要建立的一個有彈性的中樞政權,建立一個在面臨重要災情及戰事甚至面臨敵國舉國入侵時,有解決重大危機能力的、有彈性的中樞政權。

    一個國家、民族要延續千年、數千年,不可避免的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嚴重危機,最為重要的是面臨嚴重危機時的處置能力;從來就不存在一個能在一開始就把所有危機都事先掐滅的完美政權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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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軍需

    從灌雲北上就是海州了,就是北方統帥部的行轅駐地,也是由鳳離軍、登海鎮師、靖海水師諸軍組成的北方東線軍團的總部駐地。

    軍事參謀部為北伐制定的戰略之核心,就在“東線偏東”四個字上,故而北方東線軍團是未來軍事建設的重中之重。

    鳳離軍就包括柳西林、張苟、楚錚、韓采芝四個鎮師,加上陳漬所部獨立的登海鎮師,以及靖海水師,在沒有開始大規模擴編之前,北方東線軍團的總兵力就超過十二萬人。

    十二萬兵馬,層次分明的部署於北到沂山、南到淮水的沂海防線上,海州城更主要的是作為後勤支持基地。

    聚集了大量的後勤人員,即使在封港後僅有特許的船舶得以駐入海州,海州城裡依舊是熱鬧不減。

    在灌雲受了周問云這些舊官僚的閒氣,進入海州城,林縛則能真切的感受到當世還是有那麼一大群人,對新政,對淮東不同傳統的軍政體系,是打心裡讚許跟擁護的。

    淮東背後,除了務實風格濃烈的江淮商紳及海商勢力外,更堅實的基礎,就是那些原本一無所有而聚集到淮東戰旗之下的將卒們及其家小,以及淮東軍所衍生出來的龐大後勤群體。

    他們在舊體系之下飢寒交迫、流離失所,甚至要賣兒賣女,才能苟全性命;在舊體系之外,他們全無生存的尊嚴,還要時時面臨生存的威脅,他們怎麼可能會有維持舊傳統的念頭跟動力?他們絕大多數人,巴不得更進一步的將舊體系、舊傳統打碎掉。

    新體系給予他們及家人生存的保障,給予生得富貴、死亦哀榮的榮耀,他們也許思考得不夠多、也不夠深,但對新體系的擁護,是打心底赤誠的。

    在灌雲,林縛感覺世事唯艱,水面之下還隱藏著極大的反對勢力;甚至江寧,林縛還要時時考慮平衡淮東內部的利益,但到海州之後,就覺得這世界要單純得多,覺得天下還是牢牢的處於他的掌握之中,覺得推行新政根本就沒有什麼阻力。

    以“身之髮膚、受之父母”的傳統,在當世解剖屍體是罪大惡極、嚴重到會給判處斬刑的大罪。

    而江湖郎中出身的淮東醫官張祭等人,很早就在淮東提出要解剖屍體、以研究人體結構,以便更好的發展外科醫學。

    這種反抗傳統、發展新學的勇氣,在淮東內部頗為習空見慣。不過解剖屍體一事,便是林縛都擔心事情洩漏出去會掀起軒然大波,最終將這事列為淮東最高等的軍事機密,密許張祭等醫官秘密進行。

    淮東的外科救治水平,能在十年間飛速發展,並不是根源於林縛所傳授的那點急救術皮毛,而是張祭等一批醫官破除傳統的勇氣以及近十年的苦心鑽研。

    江寧處決戰犯,以解剖屍體代替剮刑,實際上是張祭等人提出的迂迴辦法,以破除傳統對解剖新醫學的阻礙。

    最終與武繼業同領崇學館學士的張祭,擔心在江寧發展解剖醫學會受到世俗的阻礙,請求到海州來主持海州軍醫局。

    海州原為濱海小城,城池破舊,人丁稀小,但因成為北方軍團的核心後勤支持基地,諸多事務皆受軍方控制,因而氣象一新,反而成為中原發展新學及新匠術最為繁榮的地方。

    便是林縛紮根最深的崇州,也由傳統的慣性,發展新學及新匠術,還不如濟州、海州這些幾乎是全新建設的新城鎮來得徹底。

    事實上,軍方不僅是新學及新匠術的最堅定支持力量,也是新學及新匠術的最大採購方。

    沒有需求、而不知創造需求的去發展新技術,等同於閉門造車,所發展出來的新技術,也是沒有生命力的——林縛對這點很是清楚,他更清楚,他不能強迫普通民眾去採購淮東新布、鐵料等物,但整個軍方的採購方向,始終處於他的嚴密掌握之中。

    傳統中樞維持軍備,拔銀主要用於錢餉,兵甲被服等物資,則主要向官辦工坊或向賤籍匠戶直接徵調。

    淮東維持軍備,在方式上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淮東軍的軍需物資,兵甲、戰械僅僅是很小的一個方面,即使來源於淮東控制的內部工場,也是以採購的方式進行結算。

    眼下,諸多官辦工場,除少數製造兵械的幾家,其他都劃歸樞密院下設司局管轄。

    樞密院對軍部的拔款,全部採用銀款結算,自然不會再叫軍部額外佔用下轄諸官辦工場的資源。

    林縛則主要保證軍方的採購方向,始終如一的集中於在新興的工場、工礦及海貿等業上。唯有新興工場、工礦、海貿等業所不能提供的軍需物資,林縛才會考慮向傳統行業徵購。

    軍方研究的就是殺人之法,最根本的目的,在於更有效的消滅敵人、保存自身,可以說是當世追求實用、務實風格最為濃烈的群體。無論是傳統還是非傳統,都不重要,關鍵是實用、耐用及成本低廉。

    即使沒有大戰,今年樞密院對軍部的拔款,依舊達到一千兩百萬銀元,僅比去年的軍資消耗,稍有減少。

    由於軍控屯區日益發展完善,比如說海州軍屯區的糧田已經發展到三百萬畝、逾七萬屯丁;這些屯區能直接向軍方提供較為充足的糧食,使得傳統意義的糧餉,僅僅占到軍部拔款的兩成。

    其他的軍費拔款,則主要用於戰械採購、防線及永備性營地及臨時營壘的修築,以及軍控屯區建設等後勤維持上去。

    其中大比例的軍資採購,或直接或間接的支持了新技術的發展,為新技術得以持續發展,提供了根本性的源動力。

    一定要衡量軍方對新技術產品或直接或間接的採購量有多龐大,今年差不多要超過六百萬銀元。

    要是將對甄氏、佐賀氏及近鄉氏的軍事援助計算在內,包括淮東錢莊、殖商銀莊對這三家的軍事借款——這些軍事援助及借款,主要還是保證這三家向淮東地區採購軍需物資及戰械,不然銀元沒有那麼容易借出去——軍方今年對新技術產品或直接或間接的採購總量,差不多將達到一千萬銀元。

    也許放在後世,一千萬銀元的採購量根本算不上什麼;一艘入門​​級的鐵甲戰列艦,造價就要超過此數。

    但在當世,在戰前燕京控制上億人口,中樞歲入規模也就一千萬銀元左右,用每年一千萬銀元的軍需採購,去支持新技術、新產業的發展,也是相當令人吃驚的。

    由於軍購的利潤空間相對給壓縮得很小,每年一千萬銀元的軍需採購,就能直接支撐起一個差不多有三四十萬人規模的新興產業集群來,更何況林縛有時候是明目張膽的直接動用軍資支持新技術的發展。

    歷史上在數百年以前,就有人建造燈塔,以為港口及險峻峽灣在夜間引航所用。而江淮地區的第一座燈塔,還是林縛最早建於江寧城外的金川河口,用於引領航船夜間停靠在江港碼頭上,使碼頭的利用效率提高一倍。

    造燈塔雖然費用不低,但比起碼頭擴建一倍,在燈塔上的投資還是極合算的。

    而夜間抵港的商船,寧可支付一筆額外的燈塔導航費,也絕不願意在風浪難料的港口外駐泊過夜。

    近十年來,淮東軍建設並控制的大型燈塔,就多達三十餘座;目前已經有些燈塔,開始轉交民間經營​​或建設、維護。

    而燈塔需要廉價的優質燃料,則直接促使婆羅火油漂洋渡海運來江淮及海東地區。

    透明的琉璃罩以及其他用來照明的新技術,跟燈塔有著直接的關係。

    而婆羅山灰與石灰、細砂石或細煤渣等混製漿料用於建造,目前也主要是由軍方採用。

    淮東造船技術的發展,跟林縛當年銳意發展海上戰力,有著最直接的關係,隨之又有織帆、大型鑄件等業的迅猛發展。雖說林縛要求這幾處船場以成本價向軍方供應戰船,但開發新技術而額外消耗的成本,軍方為此買單,從不手軟。

    軍方今年採購的近八十萬套軍服,全部採用淮東新布;僅這一項就足以支撐起一個用工規模達兩三萬人的新興織染、製衣產業。

    淮東軍今年所消耗的逾二千萬斤肉食,其中近一半,是向海州、鶴城、嵊泗等地發展的近海捕撈業採購。

    林縛早年在崇州發展冶鐵,最大的採購方也是軍方,其次才是農具等民用品。即使此時,軍方在戰械以及營壘及防線的修造上,每年都要消耗近兩千萬斤的鐵料。

    而冶鐵及石灰等業在崇州的大發展以及產業工人的集結,直接促進煤消耗量大增。煤渣用於造路及磨細混漿用於建造,也是軍方最先大規模使用。

    最先進的造車技術,軍方也是最大的採購方;四輪馬車,差不多有二分之一給軍方直接採購用為輜重車。

    鐵場所生產的鐵絲、鐵絲繩,目前有近三分之二的產量,由軍方採購消化。

    便在進灌雲之前,小蠻所看到鐵梨車,最先造出來的六千部,也是全部由軍管屯田採購消化。

    更不要說殘酷的戰事,使受傷將卒對解剖新醫學的依重了。剖解屍體在社會上依舊是大忌,但在軍方將領眼中,實在是不足一提。

    軍方的大手筆採購,使得新學、新技術、新產業在發展初期,就能得到一個最基本的需求市場。

    如今海州成為北方軍團最為核心的後勤支持基地,除軍醫局、軍械局、港口及修造船塢等有限的幾項,將由軍方直接負責建造、管理之外,幾乎所有能夠外購的物資領域,如新布、染料、鐵料、製衣、造車、石灰、桐油、毛鬃、火油、煤石、木材、磚石、婆羅山灰等工場、工礦主及商家們,都紛紛申請納入海州後勤支持基地的採購對象之列;能直接在海州建設工場,幾乎都提出申請或已經正在實行。而新成立的工場,包括軍方後勤部門,都僱傭北方軍團的將卒或海州屯區將卒的家眷做工。

    林縛當初決定將北伐的後勤總基地設於海州,而非徐州或者山陽,也就是考慮要利用龐大的軍需採購,催生出一座新興的、與傳統有別的海港城市來。

    比起江寧,林縛更願意住在海州。

    一方面是軍隊的思維還是比較單純,對林縛的擁護,沒有那麼多的附加條件;再一個就是海州城幾乎是全新建設,而龐大的軍需採購,吸引來的幾乎都是風氣開化的工場、工礦主及海貿商人。

    雖說傳統上女子講究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對於出身窮苦的淮東軍普通將卒來說,家眷做工,實在不是什麼難以叫人接受的事情。僱傭女工,在崇州都已經是普遍的現象,林縛早初不得不以此補充勞動力的不足;在海州更不是什麼怪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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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伏火弩


    海州因軍而興,軍港、營城,後勤體繫帶來大量的人口,龐大的軍需市場又吸引來大量新興的工場主、商賈、匠師、僱工,使得海州在短時間裡就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繁榮。

    同時,海州又是全新的海港城埠,故而海州能更加憑隨林縛的心思而進行建設。

    林縛名義上是來海州督軍,主持北方統帥部,但他到海州之後,則將日常軍務丟給高宗庭、吳齊、葛存信一干人,他本人的心思,則主要放在海州城港的建設上。

    為方便直接干涉海州政務,林縛使海州知府羅藝成兼領北方統帥部左典書。

    海州城的支度,本來是有計劃跟預算的,林縛橫插一腳,特別是林縛時不時有些著匪夷所思的新點子湧出來,海州府地方官員自然是高興了,卻叫江淮宣撫使司及樞密院叫苦不迭。

    到十一月,看著形勢難以控制,林夢得不得不親自趕來海州勸林縛少插手地方政務。

    “國公爺啊,你是不知柴米油鹽貴啊,”林夢得苦著臉,坐在林縛跟前,訴苦道,“你到海州一個月,海州府就向淮東宣撫使司報出三十萬銀元的額外開銷。羅藝成這小子沒有按什麼好心眼,巴不得替海州都摟點銀子。捧著你的話,頂到淮東宣撫使司去,淮東宣撫使司駁也不是,但今年哪裡能額外撥出三十萬銀元來?只能往樞密院頂——十一月飛騎送來的樞密院的請款單子,我都帶來了,主公你替夢得一一審閱,看看哪些銀款該撥、哪些銀款不該撥?”

    樞密院裡,林夢得資歷最高、功績最著,羅藝成挨說兩句不是,坐在一旁沒法吭聲。

    林縛看著林夢得將隨身攜帶的小木篋開,拿出一捧函折來,咧嘴笑著,將函折推回到林夢得跟前,說道:“你是大管家,不能批的款子,只管駁回就是。這樣可好,今年就算了,樞密院明年給海州額外多擠出三十萬銀元來;還有什麼不足,我將錢小五抓來,看著內府能不能擠出些來……”

    “二十萬銀元頂天了,”林夢得討價還價道,“主公還想再多要,看軍部能不能從別處擠一些出來,明年樞密院給軍方的拔款要提高到一千四百萬銀元,額外擠出十萬二十萬,應該方便。萬一明年還有浙西這樣的大災,樞密院手裡也要留在銀子應急……”

    “軍部要供養四十萬人,雖說拔款會提高,但明年還要增加三到五萬人的武備,可額外擠不出多少銀子來。”高宗庭坐在一旁,聽著林夢得要將火燒得到軍部頭上,趕緊推脫掉。

    “要是新田稅的田賦暫緩歸入地方,中樞每年應還能多得四五百萬銀元……”出任江淮宣撫使的劉師度,在旁說道。

    “這個遲早要歸入地方,眼下就要狠狠心做下決定,不能猶豫不決,”林縛說道,“二十萬銀元就二十萬銀元,也不叫夢得再為難……”

    新稅政之後,林縛將基本田賦都歸入地方財政。

    這麼一來,地方財政每年總計能多四五百萬銀元的收入,也唯有如此,才能將鄉司體系撐起來,才能叫地方上有財力進行大規模河渠、道路、橋樑、河堤等大型工程的建設。

    地方財政收入多了,相應的,中樞歲入就要減少掉一大塊。

    去年中樞歲入,合併戶部及樞密院兩塊,總計有兩千萬銀元,在荊襄會戰過後的今年,隨著兩湖、閩贛及廣南的地方關係進一步理清,歲入應能還有進一步的大幅增漲。

    只不過,因為林縛在年後推行新稅政,今年的中樞歲入,非但沒有大幅增漲,相比較去年,還略有減少,甚至達不到兩千萬銀元的規模。

    劉師度此前任鹽鐵使,輔助林夢得、林續文梳理中樞財政,到秋後林縛將江東郡分拆成江淮、廬州、江寧、崇州四個宣撫使司,劉師度才從中樞下來,出任江淮宣撫使,不過在地方與中樞的利益平衡上,他的思維還習慣性的停在中樞。

    林縛也不是不為中樞一下子少這麼一大塊收入心疼,但​​有些事必須要現在做。

    田賦丁稅這一塊,本身是戶部所轄的歲入。

    林縛暫時還保留元越帝室,還保留政事堂六部,攤丁入畝之後,再將基本田稅歸入地方稅源,戶部就不再掌握財權。這麼一來,原有政事堂及六部就給徹底的架空成一張華麗皮子擺在那裡。

    另外一個,中樞得不到基本田稅,歲入還要想穩定或者增漲,目光跟心思就只能盯在海貿及新興的工礦、錢莊等業以及附加田稅上,能從根本上使中樞重視發展海貿、發展工礦及抑制田宅地的兼併。

    今年在給挖掉基本田稅一大塊之後,中樞歲入並沒有大幅減少,就說明海貿、工礦等新興產業仍然保持著強勁的增漲——這才是林縛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江寧戰事之後,淮東控制的鐵料年產量就將有兩千萬斤,林縛還是銳意的使孫爐建造更大規模的濮塘鐵場。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濮塘鐵場建成後,江寧治域內每年所生產的鐵料會有溢餘。

    實際的情況,濮塘鐵場建成後,由於新匠術的廣泛使用,最初設計的一千萬斤鐵料年產量,到今年,鐵料產量已經摸到兩千萬斤的高度。

    濮塘連同崇州、山陽、夷​​州竹溪等地的幾家大型官辦鐵場,今年的鐵料總產量將突破五千萬斤,加上大量的民間鐵場的成立,市場並沒有出現溢餘,鐵價雖有下降,但還是維持在比戰前高一截的水平之上。

    這幾家官辦鐵場的盈利不算,今年僅上繳稅政司的場稅就將高達一百萬銀元。

    林縛推行的分稅思維,在使地方財政增加之餘,也是在增加地方在實施河渠、道路、橋樑、河堤等工程建設能力的同時,實際上也直接刺激了地方對初級工業品的購買力,刺激新產業的進一步發展。

    這種宏觀經濟調控的簡略思維,在後世普通人都會習空見慣,但到當世,還是叫人摸不清楚全貌。

    別人摸不清楚全貌,林縛則是先做後說,能實際的效果出來,自然能叫別人接受;不然的話,費盡口舌的跟別人辯論,又不是林縛的擅長。

    說到治政,雖說早年林縛給陳西言罵成豬館兒,但到今日,至少在樞密院內,沒有人會再質疑林縛的治政能力;畢竟林縛有著比時人領先上千年的經驗總結,他更主要的是叫後世的先進治政思維跟當世的實際聯繫起來,要領先,但也不至於太超前、太脫節。

    在礦業上,林縛著重發展煤鐵;在輕工業,林縛著重發展紡織;在製造業上,林縛著重發展造船、造車以及紡織、採礦機械;在稅源上,林縛主要抓跟工礦與海貿相關的場稅及關稅;其他千頭萬緒的政務,林縛則是能放手就放手,盡數叫給林續文、林夢得、宋浮等人去分擔。

    林縛眼下甚至開始限制官辦工場、礦區的規模,除了持續不斷的革新技術,提高生產率外,嚴格控制官辦工場礦再大規模的增加僱工規模,而是要將多餘出來的​​市場空間讓給江淮地區新生的工場主、工礦主們去謀利。

    在分拆榷稅時,林縛單獨將木炭的市商稅提高一倍不止,限制諸府縣城坊戶採用木炭、柴草為燃料,直接促進各地採煤業的大發展。

    眼下樞密院直接控制的官辦煤場有八座,不過今年的煤場稅,官辦煤場僅占到五分之三,明後年,這個比例將會進一步的下降。

    鐵料產量大增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後世人們對煤炭絕不陌生,但很多人都以為煤炭是近工業的產物。

    實際僅江寧府近兩百年來,每年消耗的煤石都在一百萬筐以上——可以說採煤業是跟燒瓷、煉鐵、煉銅等同存的最為古老的傳統工業部門。

    江寧府有十縣,人口兩百五十餘萬,城坊戶高達四成以,要是城坊戶日常不使用煤炭,而是主要採用木炭與柴草為燒飯煮菜的燃料,周圍必將片木不存。

    當世城坊戶比例,以兩京最高,杭州、平江、崇州等地次之,但就算最荒僻的府縣,城坊戶即城鎮居民也要占到總人口的一成左右。而最為古老的工業部門,例如煉鐵、煉銅、煉銀、煉錫、燒瓷、燒磚、燒石灰等業,在當世也都處於同時使用木炭與煤炭作燃料的關鍵時期。

    往前推一步,就會促進採煤業的大發展;往後退一步,就會導致採煤業的收縮跟停滯。

    今年採煤業的總產量大約計有三千萬筐,還不包括從高麗輸入、專用於琉璃、高質精鐵燒製的優質山南煤近兩百萬筐。

    眼下超速發展的採煤業也存在很嚴重的問題,溧水煤場今年一次坍塌,埋人一百餘口。幾乎所有的言官都要求停止各地煤場的申辦,林縛頂著壓力,將反對聲音壓下來,只是要求諸煤場重視礦井的安全。

    林縛現在身居高位,常常能接觸到各種各樣的奇怪進言。

    有的官員,為了加強對治下民眾的控制,防止淮泗民變再度發生,甚至建議限制民眾使用菜刀、鋸斧、鐵鍬、犁刀等鐵器。林縛對此,就如在灌雲縣遇到周知雲一般哭笑不得,將進言丟入垃圾簍的同時,順便將這名官員入會逐步淘汰、永不會提拔的另冊。

    在輕工業上,林縛銳意發展紡織跟製糖。

    製糖則主要是夷州人丁稀少,而土地肥沃,地氣炎熱,十分適宜種植蔗園。

    而布料跟米糧一樣,都是人們生存所必需。而紡織新業所生產的白布,有著土布所無法比擬的質量跟成本優勢。

    為了保證市場的通暢及統一市場的形成,林縛確定江寧為國內貿易之中心,使崇州、明州及晉安等城,成為對外貿易之重心,又使諸郡宣撫使司所在,為地區貿易之中心,皆設樞密院直轄的商事部門。

    一是市商稅成為地方官府的主要稅源之一,地方官員樂意看到工業品進入境內貿易;另一方面新興產業在成本及質量上有著傳統產品無法比擬的成本與質量優勢。也許更重要的一點,是新興產業背後的勢力,是傳統勢力所無法抗衡的。

    淮東新布、蔗糖、鐵器一旦在某地銷售受到地方勢力的阻礙,新興產業背後的勢力,首先想到的是撤換地方官員,其次想到的,是不是殺一些人來殺雞駭猴……

    織染也是林縛最先將市場空間讓出來的新興行業。眼下在崇州、江寧以及緊挨崇州得到新業發展的海虞縣,採用新法生產的紡織工場就有八十家,連同樞密院下轄的紡織工場,僱工規模達到六萬人。而圍繞在新興紡織業的外圍,則是一系列的整染、織帆、棉花種植、紡織機械製造及製衣、製鞋等衍生行業,已經稱得上是一個完整的新產業體係了。甚至還出現專門的製扣工場、皮帶工場。

    當世著衣還是以袍裳為主,但軍服追求簡潔、便捷,以半截襖褂為主,以便更有效的在戰場殺敵。銅錫質地的扣釘以及武裝腰帶,在軍服裡就普遍的採用。

    淮東軍的兵服是直接在林縛手裡成形,鎧甲雖然主要還是採取傳統式樣,但兵服則是盡可能的向後世款形靠攏,系扣與腰帶成為主流,只是服色還是傳統的青黑色為主。當世沒有塑料製品,只能採用易衝鍛製造的銅質或錫質金屬扣。

    軍事參謀部每年要採購八十萬套以上的兵服,僅軍方的金屬制扣需求每年就有三四百萬粒,差不多值一萬銀元,足以養活兩三家製扣工場。

    林縛眼下的精力,幾乎都放在新政及新產業的發展上。

    到海州來,林縛當前的主要心思,也是想利用北方軍團龐大的軍需市場,促進新產業在海州的紮根跟發展。他在海州大手筆的花錢,也是做一些輔助跟促進工作,比如設立高等公學,以及以他的心思在海州建造國內第一座博物館,叫世人不出遠門,在家門也能開眼看世界。

    雖說在沂海防線的北面,燕胡在山東北部的防線建設,也緊鑼密鼓,日益完善,林縛倒不甚在意。在林縛的部署裡,燕胡在防線的建設再完善,也不可能抵擋一支由新產業體系支撐起來的強大軍隊。

    林縛是花錢的主,想到如何花錢就興奮,林夢得是管錢的主,想到花錢自然就頭痛無比。沒想到專程跑來​​海州一趟,樞密院明年還要額外再拔二十萬銀元給海州,林夢得就沒有太好的心情。

    林夢得想叫自己高興一些,不掃林縛的興,想到其他事情上去,問道:“我在江寧聽說伏火巨弩在海州試用頗為有效,近期會裝配戰船嗎?軍部要是有這個計劃,還是早一點告訴一聲,免得樞密院措手不及……”

    “銀款花在建造博物館上,看不到好處,夢得就心急;這時候卻催著裝備伏火巨弩,看看他急功近利的性子……”林縛轉過頭,跟高宗庭取笑林夢得。

    林夢得尷尬一笑。

    “夢得公是巴不得勝仗,”林縛隨意取笑林夢得沒有什麼,高宗庭卻要替他掩飾一下,又跟林夢得說道,“伏火弩還是有炸膛的可能,應該是鐵料還不夠精純,已經叫幾家鐵場都派人專司此事,還要試驗一些時日;要是都用銅料,造價又太高了一些……”

    “沒關係,沒關係,”林夢得說道,“伏火巨弩每架千餘斤,一百架也就十來萬斤銅料,樞密院可以額外撥付的……”

    “可是主公的意思,新造的津海級戰船,一艘要裝備四十到五十架伏火弩,樞密院還是願意放開口子嗎?”高宗庭笑問道。

    林夢得愣了一下,有點犯傻,訝然問道:“要布這麼密集,怎麼布?”

    林政君級戰船,蝎子弩、床弩也就八架,全部換裝伏火弩,密集度一起要提高六七倍,的確要叫林夢得發楞。

    眼下樞密院每年收上來的銅料,也就百萬斤左右,還滿足不到鑄幣局的要求。

    林夢得想著明年能擠出十幾二十萬斤銅料來,以為已經是相當慷慨了,沒想到僅能裝備兩艘津海級的戰船。

    林縛將案頭的一張圖紙鋪開來,叫林夢得來看:“這是新式林政君級戰船的圖樣,看了莫要咬舌……”

    淮東戰艦,目前以蝎子弩與床弩為主要遠程戰械。

    蝎子弩是拋射武器,需要架在上方無遮攔的甲板上,不過床弩已經設於艙室之中,在側舷開設弩口攻擊敵船,不再佔用上層甲板的空間。只是床弩與蝎子弩射程有限得很,使得海戰戰術,還脫離不了傳統的範疇。所以林縛也沒有變態的在戰船下層艙室裡密集的設置弩口。

    這時叫林夢得看的圖紙,是淮東船政司所最新設計的戰艦,還只存於圖紙之上。

    新式戰艦,上層甲板還是傳統的海上帆船,五桿巨桅堅立、共張四十二面帆,但是甲板之下、水面之上增加了兩層弩艙,側舷皆是弩口,兩層弩口,密密麻麻的,一面的側舷就不下五六十眼。

    繁雜的圖紙直叫林夢得看得頭暈,叫他不敢問這麼一艘戰艦的造價。

    淮東戰船的每一次升級,作為淮東的大管家、往外掏銀子的人,林夢得自然都親自參與其中,知道這麼一艘戰艦,沒有五六十萬銀元造不下來;要是明年開造兩艘新式戰艦,那明年給軍方增拔的銀款,就直接要消耗掉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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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1 16:09:41
第43章 演射

    “轟”的一聲巨響,欲從平地起一個炸雷,震得耳膜驚顫、耳鳴不止,林夢得看不見鐵彈從弩口噴射,只見弩口火光形成向外噴湧的射流,在沉重的弩身猛烈挫退的同時,弩口也騰起充滿硫磺刺激味的白煙,遮住好大一片範圍……

    林縛、高宗庭、吳齊、葛存信等人皆用望鏡觀察射擊區域,林夢得沒有想到發射時的動彈會這般驚天動地,一時吃驚不小,再拿起望鏡觀察落彈海域時,鐵彈已經在那片海域驚濺起一片高有十數丈的巨浪——

    靶船大約離掀浪十一二丈遠處,隨著濤浪起伏,從望境裡能清晰看到掀起的浪花撲濺到靶船的甲板上

    雖說射擊精度只能算差強人意,但發射時如此驚天動地的動靜以及落彈掀起這麼大的飛浪,可見其威脅也絕非傳統的蝎子弩跟床弩能比,林夢得詫異的問林縛: “如此利器,攻城甚利,為何不先裝備於馬步軍?架於車上,騾馬拖拽,出中陣前,用於野戰也堪稱無敵啊”

    林夢得雖然擅於支度,但這些年來與諸將朝夕相處,於兵事也浸淫日久,雖不及高宗庭、吳齊、葛存信等人,也絕非門外漢能比,問問題也能問中關鍵點

    林縛若有所思,高宗庭在旁回答林夢得的問題:“軍械監試制的幾種伏火弩,重者逾三千斤,雖說可射四里外的遠物,攻城可以,但用於野戰,一弩需要配備十五卒、四匹軍馬而千斤以下的伏火弩,射程約二到三里不等,射十二斤以下鐵彈,即使弩手再熟煉,一炷香之時也只能發射三枚實心彈故而一發彈的時間,足以叫敵騎衝擊到陣前想到射程遠,裝藥量就大,那炸膛的可能性將激增,不宜至少在此時,伏火弩還是及不上在戰陣密集使用床弩及蝎子弩……”

    淮東在步戰裡使用床弩、蝎子弩的戰術已相臻於完善,在攻城戰,使用重型拋石弩也能完全壓制敵軍,故而對戰術革的動力不強特別是伏火弩早期的技術還談不上十分的完善,軍部自然不主張陸軍過於急切的裝備伏火弩

    伏火弩的射程,也就比傳統的床弩、蝎子弩提高一二倍,但在海上,敵軍沒有像步戰中使用騎兵迅衝擊戰陣的辦法,伏火弩裝備於戰艦,就為優越

    為重要的,蝎子弩是拋射性戰械,只能置於甲板之上,而海船的甲板空間總是有限,沒有辦法安裝太多的蝎子弩而床弩雖可置入艙室,但置入甲板下層的艙室之後,由於射角問題,只能多的攻擊敵船,但床弩的攻擊力對敵船的破壞力又是十分有限的——

    雖說林縛一直想對海戰戰術升級,但受限於戰械,海戰還是基於傳統的近舷戰,甚至依仗船體的堅固,野蠻衝撞成為淮東水師最為重要的一項戰術

    可置於艙室之中的伏火弩,只要能射中,就能對敵船有著足夠可觀的破壞力;在理論上也能使一艘林政君級戰艦的戰弩配備數量,提高到一百架以上,使得戰艦的遠程擊密度一下子提高十數倍、擊範圍提高兩倍——

    相比較之下,伏火弩的精準性比蝎子弩跟床弩都要差,已經是無關緊要的缺點

    正因為伏火弩的精準性僅能差強人意,故而需要要在一艘戰艦上裝備密集的戰弩在近舷一里內的範圍內,一側艙舷有四五十架伏火弩同時發射,敵船想躲過也是要運氣好得暴棚才行

    伏火弩對戰艦作戰能力,有著越時代的提升,是一個能將近舷海戰戰術從此淘汰的級戰械雖說伏火弩還有種種缺點需要克服,但只要認識到伏火弩的優點,軍部的將官,無一主張海師優先裝備式伏火弩,能將淮東水師的戰力提高到叫東胡人絕望的地步

    弩場上就有十二樽伏火弩蹲踞在那裡,巨大的弩身,也叫初級見到伏火弩真容的林夢得、劉師度等人看著倒吸涼氣

    離得較遠,一時無法準確估算具體的尺寸,但蹲踞弩場中間、弩口直接遠處大海的伏火弩,絕對比傳統的蝎子弩跟床弩,要巨大得多

    目前一架重型床弩連同車架子,也就一千斤多點,而此時軍械監開發的最重型伏火弩僅弩射就重逾三千斤,僅從重量上,就能兩者絕不會是同一等級的戰弩

    林夢得、劉師度也充滿著好奇心,隨著一次次的試射,也是不斷的向身邊的高宗庭、葛存信以及軍械監負責監造及試驗伏火弩的官員詢問……

    ***************

    被迫從囊中擠出二十萬銀元來,林夢得也不能白來海州一趟,自然也利用這趟機會,好好的看一看海州而在此前,為將海州建設成北方軍團的後勤支持基地,樞密院已經往海州投了大量的資源

    恰趕上徐泗初雪,回江寧的道路一時給雪封住,林夢得、劉師度便隨林縛渡海登上東西連島看海州的軍防特別是設計中的一艘式戰船造價高達五十萬銀元,作為撥款人,怎能不親眼看一下伏火弩的射擊情況,就盲從軍部的意見?

    雖說在江寧也有試驗場地,但大型伏火弩的試驗,目前還處於絕對保密階段,要瞞過敵方的密探,大型伏火弩的試驗都放在人煙隔絕的海島上進行,鷹遊島的試驗弩場也剛剛建沒有兩年

    林夢得要看伏火弩射擊情況,還只能坐船上鷹遊島

    **************

    東西連島,又名鷹遊島,其島西崖支嶺如鷹振翅,而得名,實際分為緊挨著兩座獨島,位於海州城東面的海域站在海州城南的後雲台山上,隔海相望,鷹遊島呈長條形橫臥在澄澈的海波之中

    鷹遊島東西長近二十里,南北寬四里許,有如海州港外圍的天然屏障——東島有渡口,早年住有漁戶百餘家,掩映在山塢翠色之中;西島亦有漁村數處,四五丈高的奇峰峻嶺突兀海中,與岸後雲台山崖石對立如門,鎖護內側的海州港

    除漁村、塢莊外,島上早年還建有僧院、觀潮亭、防海烽火哨台

    從永興二年,淮東軍就接手海州的防務,著手在鷹遊島建立水寨、防壘以及軍械監的試驗場;在軍部正確定東線戰略之後,鷹遊島的防務建設為重中之重,甚至將島東翼的海域都劃為軍事禁區,禁止漁船、商船接近

    試驗弩場就建於鷹遊島西北角的鹿角岩東側鹿角岩雖才高二十丈不足,但站在其上,能看到下面試驗弩場的發射情況,又能避免受弩場上可能會發生的意外事故波及,故而觀弩台就設於鹿角岩上

    伏火弩演射由靖海水師副指揮使楊釋親自主持,林縛與林夢得、高宗庭等人坐在鹿角岩觀弩台上,周遭也是護衛甲卒執刀戟而立,旌旗獵獵,給海風吹得嘩嘩作響……

    由於伏火弩對海戰戰術革有著越時代的重大意義,對伏火弩及式戰艦的設計、試驗及演射諸事,也是當前最為核心的軍務之一

    林縛點要靖海水師副指揮使楊釋親自抓伏火弩在陸地、戰船上的演射及式戰船的設計工作,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林縛對伏火弩的了解不比負責演射的工造官少,不過演射時,他無暇跟林夢得、劉師度解釋射擊時的種種異狀,而是反復用望境觀測弩場及落彈區的情形,不斷的將一組組數據記錄在手旁的白紙上

    面對林夢得、劉師度等人的密集詢問,軍械監的工造官還能從容對付,但林縛除了身為最高統帥的至高地位,他本身又是學、匠術大宗師一級人物,他在演射現場給工造官的壓力,自然非林夢得、劉師度等人能比

    林縛自領崇學館大學士,也許在外人眼裡,林縛是要給自己身上鍍一層金,但在淮東所轄的上萬匠師、數十萬匠工眼裡,包括崇學館諸多學士在內,都不會認為林縛沒有這個資格——

    雖說要保證演射不給意外事故斷,射擊度給嚴格控制,但也很快發射出二百枚鐵彈,前後僅有三枚鐵彈中四里外的千石靶船

    這樣的命中率,林夢得、劉師度等人也不曉得是好是差,但看林縛坐在長案之後演算數字,也不清楚他對這次演射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一時間氣氛有些凝滯

    在寒冷海風的吹拂之下,早年江寧工部主事小吏出身的工造官石鳳臺,額頭都滲出汗水來

    “楊釋,你們過來,”林縛將楊釋以及軍械監派駐鷹遊島的工造官石鳳臺等人召到跟前,說道,“以五十彈一中或百彈一中,來描述伏火弩射擊的準確性,很不合理;一架伏火弩經弩場製造出來,射擊之準確性應該是較為一致,但實際試射時,甚至有可能二三百發彈都不能命中靶船,難道能說明這架伏火弩的準確性遠比不上其他?而沒有準確性這個概念,軍械監又拿什麼跟軍部解釋伏火弩的性能?”

    “……”面對林縛的質問,石鳳臺硬著頭皮答道,“主公所言,確切是個問題,軍械監內也有討論,但無善法”他知道這樣的回答定然沒有辦法叫林縛滿意,但也只能如此回答學要形成體系,還要一些年頭的積累,眼下諸種工作,還是基於傳統的匠術範圍,還是基於諸工造官及匠師的豐富經驗

    林縛並無詰難石鳳臺的意思,招手要他挨到近前來,將案上的紙推到石鳳臺眼前,說道:“剛才射發二百彈,都以靶船為目標,中靶三彈;距靶船十丈之內,落彈二十六枚;二十丈之內,落彈一百單七枚,其餘皆為二十丈開外,距靶船最遠者有百丈,也落彈三枚……”說到這裡,林縛稍稍一頓,“我給你這個數據,你可知我要跟你說什麼?”

    “主公是要說宋學士所演的《推測術》?”石鳳臺忐忑不安的問道

    “不錯,”林縛笑了笑,說道,“就憑你這個回答,你確有資格輔助楊釋主持這處弩場對你們的工作,我沒有不滿意,不過你們不能因此就鬆懈論及射擊精度,我不會要求你們多少枚彈就一定要擊中靶船,這個是沒有辦法確定的,受實際演射時的干擾因素太多,但以靶船為心,十丈及二十丈之內的落彈比例,這個是可以明確定個標淮的;這個工作,你們要馬上去做、去改善……”

    “主公大智,非……”

    石鳳臺要說什麼,林縛揮了揮手,笑道:“溜鬚拍馬的話就少說,我要是你們要實際工作給做起來,你們先下去安排接下來的演射……”

    以往對戰弩的射擊精度,即使水平最高的工造官,也只有一個模糊概念,沒有辦法準確的描述出來,故而在試驗時,也只能以經驗描述,缺乏一個準確而明析的標準

    沒有淮確而明析的標準,任何技術的進步,只能依賴經驗的緩慢積累;而一旦標準確立,不同弩場之間的水準之高下,一目了然,對照標準,要如何改進、改良技術,也才有明確的方向

    石鳳石與楊釋先下弩場去安排第二批演射之事,林縛見林夢得、劉師度略有疑惑,這時才有餘暇跟他們笑著解釋:“宋石憲所譯《推測術》,又為賭博術二人擲色子對賭,一人擲一點,第二人贏他的可能性很大,但這個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你們可曾細算過?”

    “這個……”林夢得商賈出身,學識未必過人,不過處理實際事務的經驗非常人能及,林縛說到學問題,他不明白也只是冽嘴一笑

    進士出身的劉師度,愁眉細思,他總不能在林縛面前說“《推測術》有涉賭博、非儒士能佔”之類的話,但《推測術》一書他知道但沒有細讀過,林縛的簡單問題,他能大體猜到答案,但沒有把握就一定正確,便索性藏拙,說道:“下臣孤陋寡聞了……”

    “《推測術》所討論的問題,基本上都是相似問題,論及賭博只是一個引子,但應用遠不及如此,如今黑水洋、南洋船社測算海難及保險金,也都用此術,很值得細讀;我案頭有本小冊子,還是宋石憲手錄,待回來我便轉贈給劉公你”林縛對劉師度說道

    “謝主公相贈書冊,師度定會細心研讀”劉師度恭敬的回道

    劉師度已經是快近六十歲的人了,林縛初入崇州時,他為海陵知府,實為林縛的頂頭上司與別人不同,劉師度性情寬和,也很有容人之風範,對即使地位不如自己時的林縛所行之政,也是欣賞有加,最先在海陵府境內推廣

    故而林縛在崛起之後,對劉師度也是相當尊重;在江淮舊系官員裡,劉師度最為得到重用,其次是為才出知維揚府事的吳梅久

    當然,林縛自江淮驚艷崛起,劉師度也是時刻目睹,故而對林縛治政、治軍之能力,也是深有感受而一旦接受林縛所推行的政思維,劉師度自然也就拋棄掉對元越的忠誠,轉而身心皆失的臣服林縛麾下,毫無動搖

    林縛又說道:“我剛才稍稍提及,石鳳臺便想到推測術上去;敬軒公把石鳳臺派來海州,也是看對了人啊,有機會你們要往他肩上加擔子;僅有一個宋石憲、僅有一個姜岳,還是遠遠不夠用啊……”

    眾人皆笑,宋石憲、姜岳這等的人物,才華橫溢,驚艷於世,百年出一人已是奢侈,林縛得兩人再加上一個在濟州已經服軟的趙舒翰來發展學還不夠,多少有些貪心了

    推測術實際就是概率論的雛形

    林縛早期在江寧、崇州推崇雜學匠術,主要還是整理總結中原地區的傳統匠術,到後期,特別是海東商路開、南洋航路不斷往西延伸之後,學方面的工作重心就放在翻譯、吸收中原之外地區的先進匠術跟學說

    不是林縛貪心,而是當傳統的匠術與雜學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必然會量變引起質變,引起學的噴發性發展,使得宗師級人物層出不窮,星空因此而格外璀璨

    諸人對推測術都不算熟悉,林縛便放下不提,又與高宗庭、葛存信、林夢得、劉師度討論起來伏火弩,要以諸人的實際經驗來考究伏火弩的不足及改進之法

    ***************

    伏火弩就是林縛在後世所熟悉的火砲

    古人煉丹,常以硝石為主料,但用硝石煉丹,動不動就會燃爆,古往今來的諸多煉丹士便絞盡腦汁,往裡摻雜其他煉物,以壓制硝石的燃爆性,是為“伏火”

    故而後世人眼裡的火藥,當世人稱為伏火丹——而當世根本就沒有“炮”這個概念,僅有“弩”這個字最合其射擊之形象,式戰械既然是用伏火丹燃爆來發射鐵彈,取名“伏火弩”倒是順理成章之事——林縛也不便突兀的名之為“火藥”、“火砲”

    因前朝陳國有兩任皇帝皆食丹暴斃,之後繼位的幾位陳朝皇帝,都對煉丹術痛恨入骨,掀起轟轟烈烈的禁丹運動;越高祖立朝,也將煉丹術列為邪術而嚴加禁用

    雖說在三四百年前的煉丹士,就認識到當時他們所煉的伏火硫磺丹、伏火硝丹有燃爆、發煙之性能,但也就止步於此三四百年來火藥的發展跟應用都沒得到什麼實質性的進步,在經過三四百年的封禁期之後,時人對火藥已經是相當陌生了

    在航船初醒時,林縛甚至也認為這是一個完全沒有火藥的世界

    林縛在江寧發展雜學,從不忌諱異端邪術,宋石憲才將他所收集整理出來的“伏火方”獻上當世留存的伏火方共計有二十六種,後經試驗,性能與後世火藥相近的伏火丹就有五種之多

    林縛倒是知道木炭、硝石加硫磺是傳統黑火藥的配方,但當世的伏火丹配方以硝石為主倒是不變,輔配物則有硫磺、鈴草、雞血藤等多種,威力大小各有差異,皆有燃爆性

    最終實際採用的伏火方,則是苦膏與硝石、磺硫混合粉劑

    苦膏是一種從悶燒煤的窯底油提煉出來一種淺黃色油膏,因入嘴苦澀,前朝陳時的煉丹士稱之為苦膏

    這種伏火丹在改良之後,爆炸威力比林縛印象裡的黑火藥還要大上許多,也出林縛對黑火藥的認識範圍

    要不是考慮到炸膛的威脅,這種伏火丹能輕易的將早初的火砲射程提高到四里以上

    到後期,林縛索性將火藥的研製全部交給宋石憲等人負責,他只是給宋石憲他們劃了一個大致明確的發展方向

    有了大致明確的發展方向,又有多年來持續投入的大量資源跟人力不斷改善丹方及配製方法,近兩三年來,淮東的火藥技術就差不多相對成熟了

    雖說火藥能用於炸山開道及炸開城牆,但直接炸城牆時,還是要在敵城下挖洞,才能將大量桶裝的火藥埋進去引爆——不過,若是能在敵城之下直接開挖地洞、地道,那還不如直接挖塌敵城,並沒有使用火藥的必要

    另外,火藥的改良工作雖然還能叫人滿意,不過硝石的來源很是叫人頭痛

    在煉丹術被禁之前,煉丹士所開發的幾處硝洞,都在江西境內的深山之中陳朝禁丹,這幾處硝洞都叫官府挖塌掩埋還是在上繞會戰之後​​,林縛才有機會重去挖開這些給塌埋的硝洞提煉硝料,才解決硝石來源的問題

    火藥的技術以及硝石來源都不成為問題,火砲的廣泛使用才能成為現實,而火砲的開發,也是由軍械監秘密進行了好幾年

    火砲的製造,實際還是處於傳統匠術的基礎之上

    不過林縛所建立的學傳承及研究體系,是當世父子、師徒相傳的傳統匠術傳承所無法比擬的

    傳統的匠術傳承,有一個祖師崇拜的問題,限制了傳承者對匠術的改良;父子、師徒相傳,匠術的傳播範圍就十分的有限;再其次,傳統的匠師、匠工,雖然歸為賤戶,受教育的程度很低;再一個,師徒相傳,有“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缺陷,故而許多關鍵技術,師傅非要臨死之前不會傳給徒弟,也就經常因為意外,導致很多匠術的失傳——這些都嚴重限制的傳統匠術的發展,一項匠術,也許要經過數代人才有改良和突破的可能

    而在淮東,林縛首先將傳統的工部,分拆成工造、軍械、船政、治金、工礦、機橫製造諸司監,在行政地位上,與支度、稅政、郵傳、民政、提學、提督諸郡等監司同等又設崇學館,使得在雜學匠術上有卓越成就的人等獲得越尋常的政治地位,實際使得產業、學體系在樞密院內部,已經成為最大的一派勢力,而非傳統意義居六部最下的工部

    再一個,林縛徹底廢除匠戶制度,接管江寧工部之後,則進一步將上萬匠師、十數万匠工融入諸司監管轄,形成以宋石憲、葛司虞、姜岳等崇學館學士為首而存在的龐大體系

    當傳統的匠術,不能適應淮東的需求,淮東的做法就與傳統截然不同

    比如四輪馬車的摩磨問題日益嚴重,必需要得到解決時,軍械監就明確將這個要求提出來,以薑岳為首,組織一批人反复的去研究、設計、試驗,故而在一年之間就推出小滾輪軸承最初製造的小滾輪軸承,對馬車軸輪的磨擦減損還很有限,軍械監這邊的研究與改良工作,也一直有一群人在跟進

    而在軸承的開發過程中,對淮東其他軍匠部門也提出大量的配合要求,推著其他部門跟著一起前進這三年來,機械製造司下轄的工場,都已經開發生產第三代軸承了,也首次有了潤滑油的概念,使得悶燒煤的窯底油及婆羅火油有了廣泛的用途

    沒有的體系,要想軸承技術在“隔行與隔山、師徒相傳”的傳統匠術領域自發孕生出來,也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年、多少代人

    火藥及火砲技術的研發也是如此

    圍繞火藥及火砲的開發,淮東聚集了以宋石憲、石鳳臺等人為首的一大批傑出人才他們中有經驗豐富的匠師,有本身學問就極高、又是科舉出身的宋石憲、石鳳台等給學吸引的士子,他們將精力集中投入到火藥及火砲的研發上,輔以初成雛形的學體系,三五年的研發效率,也許能抵得上傳統匠工數百年的經驗積累

    僅火砲從選材、鑄造、結構等各方向的試驗數據跟資料,軍械監就堆積了半間房子,這些就是這幾年來淮東在火砲技術上的初步積累

    近代學科的研發體系,是傳統匠術絕無法相比的,但所要投入的資源也是極為驚人的近代學科的研發體系,也必須要有興產業的雄厚財力在背後支撐才有形成的可能

    為了破傳統,林縛以賞格形式獎學、匠術的傳播與發展,近十年來僅以內府名義發出的賞格就累積高達一百二十萬銀元

    而樞密所轄官辦鐵場今年將產五千萬斤鐵料,除樞密院徵調一百萬銀元的稅款外,自身還能截留上百萬銀元的利潤,這其中相當部分都會消耗在鐵場明年技術的開發跟改造上去

    十二斤鑄鐵彈,要造得合乎標淮,眼下鑄一枚要二銀元;加上發射火藥,試射一炮的費用就是五銀元

    火砲還沒有投入實戰,僅試射就出上萬枚鑄鐵彈,消耗掉數十萬斤火藥,還不談數年來在鑄炮材料上的消耗以及火藥燃爆及炸膛事故引發的高達二十一名匠師、一百二十七名弩手的傷亡——這些資源及人力的消耗也絕不是淮東初期所能承受的,也是在近年才逐步加大投入

    當然,火砲技術在逐步完善,但由於開發火砲,對鑄鐵、煉鐵、造船、機械製造等部門也提出日益苛刻的要求,促進他們也跟著發展;而火砲的試射,也為海陸軍培養出首批合格的砲手來

    林縛是能看到技術在傳統匠術的基礎上飛發展,能看到學在傳統匠術的基礎上日益成形

    在維揚航船上醒來之前,那個剛剛中舉子​​的林縛性子懦弱,即使在當世舉子裡是少有的涉獵廣博,但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是處於傳統士子的範圍之內,也就限制住林縛最初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這十年來,林縛推崇、發展雜學,對他而言,也是不斷學習,不深加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認識到這個世界雖然還沒有產生出他所熟悉​​的後世科學體系,但傳統匠術及雜學的積累,實際已經達到天花板的水平了,很多時候,他只是充當催化劑的作用

    也恰恰是傳統匠術積累到如此的水平,林縛催化學、匠術的發展,才會如此順手、順利,他所提出的一些概念,才會給宋石憲、姜岳、趙舒翰這等人物理解、接受,才能經這些人物紮根在傳統的基礎之上,使得學體系的雛形輪廓越來越清晰可見

    林縛在春暮夏初之時,提出重解析儒學的問題,經趙舒翰、姜岳、葛司虞、宋石憲雜學宗師以及左承幕、胡文穆等儒學大匠數月來的討論,初步提出學嫁接傳統儒學之上的變通之法,但也引起各方面激烈的爭論

    這種爭論沒有三五年不會停息下來,林縛也不以為意;但也為傳統士紳找到一個發洩口,能實際消弱傳統士紳勢力的力量,林縛也就沒有刻意的去壓制爭論,而是盡可能的創造條件,使學的聲音越來越大

    舊學的爭論,最為明顯的好處,就是宣政司所掌握的郵報銷量激增,從最初的旬日一期、一期八版小頁,發展到今時的五日一期,一期八版大頁郵報刊載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刊載內容,也是從政令之宣達,拓展到時政紀要、評述、舊學之爭論、學之宣講以及海外諸國的博覽綜觀

    通過郵傳體系,郵報的發行已經滲透到江寧所轄管的每一個縣即使最遠的縣,也能在三天之內看到最發行的郵報雖說每份郵報的售價,高達一角銀元,每期三萬份的印數,還是時時供不應求

    雖說宣政司與郵傳司核算時,一份郵報僅計四分銀元,多餘的計為各地郵傳的收入,以彌發行、銷售之耗

    即使如此,發行郵報到今日也成了一樁相可觀的收入,一年七十期郵報,三萬份的發行印數,淨利差不多也有三萬銀元

    郵報之利,雖說跟利潤豐厚的海貿無法相比,但林氏當年控制上林裡及周邊大片土地裡,林氏一年的淨利也就三萬銀元左右;不過林縛還無意放開報禁

    *****************

    上午的伏火弩演射是為陸地射擊,下午的演射則是戰船海上演射

    津海級以上的大型戰艦,還沒有裝備伏火弩,不過崇州船場早就製造了多艘集雲級式戰船,式戰船裝備有伏火弩,目前主要作為海上試驗所用

    此時這幾艘式戰船,目前作為靖海水師特別旅而存在,由副指揮使楊釋直接領導,在參與伏火弩試驗的同時,靖海水師也必須要逐步適應及積累的海戰戰術

    火砲在陸地發射與海船上發射,有著極大的不同,沒有相應戰術及技術的積累,一下子就造津海級以上的式戰艦,顯然是不現實

    一艘津海級鐵骨戰船,基本造價就要四萬銀元;而式的津海級戰船,初期造價達到二十萬銀元,甚至高,都不是太難想像的事情

    式的津海級戰船,要能部署多的伏火弩數量,甲板之下要增加一到兩層艙室;由於要在艙室裡裝備伏火弩與滑軌,內部結構的強度及防火性則要提出高的要求;面側舷十數門甚至數十門伏火弩齊發,為了不使巨大的後挫力引起戰船的側覆,則對戰船的平衡性也將提出苛刻的要求— —這種種要沒有前期的經驗積累,也很難開發合格的式大型戰艦來

    式戰艦的設計、開發,林縛點名要楊釋作為軍方將領直接主持,而不是由船政司**負責,用意就在這裡——沒有海師的經驗積累,僅靠船政司閉門造船,是造不出式戰艦的

    林縛及高宗庭、林夢得等人,坐林縛的座船林政君號出海觀看海上演射——海上演射的結果是差強人意,雖然一百枚彈命中一下,但以林縛午前提出的標淮,海上試射的精準度實際要差三倍

    海上演射結束,返回鷹遊島,林縛主持演射總結,說道:“伏火弩的射擊精度雖然還不能叫人滿意,也許今後相當長的時間裡,都不能叫人徹底滿意,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密集的伏火弩配置,在範圍擊上,以及在攻擊敵軍陸地目標,都有著傳統、戰械難以比擬的優勢……”

    “……蝎子弩在射擊五百步外的目標時,也只能做到十擊二三中;倘若蝎子弩的射程能提高到一千五百步,射擊精準度也會降低到百發一二中的極低水平;在攻擊**的、價值不大的單體時,如此之低的射擊精準度確實叫人難以容忍,”林縛說道,“不過在範圍攻擊時,敵軍密集布陣,伏火弩將鑄鐵彈射入敵軍範圍之內,殺傷力就會大到恐怖,幾乎是十彈能射殺三五人,一齊密集齊射就有可能將敵軍的密集戰陣潰掉——這就能極大的體現伏火弩的戰場價​​值要不是考慮到造價與使用因素,伏火弩在戰陣之中的作用,是蝎子弩、床弩及拋石弩所無法比擬的,故而參謀部也要安排馬步軍參與伏火弩的試射,以適應的戰術……”

    “……此外,攻擊敵軍戰船或城牆等高價值目標時,低射擊精度也是可以忍受的,甚至值得部署密集的伏火弩來增加命中率我們在敵城之前,不計成本的部署上百架重型拋石彈,也就是這個道理由於伏火弩遠達兩到三里的射擊距離,首先保障己船的安全,不使敵船有近舷作戰的機會,哪怕用一千枚鑄鐵彈才能將敵船擊毀、擊沉,都絕對是值得的參謀部在製定作戰計劃,在強度士氣因素的同時,也不以輕視敵軍排除其他因素,兩軍戰艦近舷作戰,我軍擊沉敵船、敵軍擊沉我船,這兩者的可能性是相當的,也就是說獲勝的可能性是五五對半,而將式戰船投入戰場,獲勝的可能性就會激增到八成、九成;這還只是兩船對峙的簡單戰場設想,兩軍都是以編隊的模式進入戰場,式戰船所具備的優勢,就會進一步給擴大,這個可能性到底會提高到多達,我建議參謀部的將領,也應該讀一讀《推測術》;戰場可以說是血腥的賭場,勝負有時就在一絲之間,要做一個常贏不輸的老練賭徒,也是要有些學問的……”

    “……說了這麼多,就要參謀部及樞密院,近期還是要將相當的精力跟資源,投入伏火弩的改良及戰術的適應上來;至於要不要小範圍的投入實戰,我看再等上一年不遲在戰略上,我們目的是將燕胡的注意力吸引在東面,誘使他們投入大量的資源去建設鎖海防線,這樣他們在燕薊及兩遼腹地投入戰備就會相應大幅減弱我們最終是要撕開燕胡的鎖海防線,但要一下子猛烈的、徹底的​​撕碎掉,不給他們反應及調整的機會要達到這個戰役目的,大家還要有多的耐心”

    燕胡已經仿製出配重式拋石弩,其在隍城島、廟山島,都建大型弩台,部署重式拋石弩及大量的蝎子弩及床弩,封鎖淮東水師直接登陸奪島的灘頭與狹窄水口要以傳統的戰術強攻隍城島、廟山島,靖海水師及登海鎮師要付出極大的犧牲,也未必有過半數的成功希望

    而隍城島、廟山島與金州鐵山寨及登州刀魚寨共同組織燕胡封鎖渤海口的鎖海防線,不能將這個防線撕破掉,靖海水師就沒有辦法大規模的進入渤海而小規模的戰船強行突破進入,但對燕胡的燕薊、兩遼腹地的威脅十分有限,而且危險性大增,常常會得不償失

    在這種情況下,伏火弩及式戰船的研製及投入實戰的工作,就變得格外重要

    若是說燕胡在鎖海防線上投入價值三百萬兩銀的資源,只要能確保戰略上的優勢,淮東就完全值得在伏火弩及式戰艦上投入雙倍甚至多的資源

    燕胡的鎖海防線,那一座座投入巨量資源建造、幾乎緊貼著海岸線的敵軍守島防壘,未來將是淮東式戰艦及伏火弩最佳獵殺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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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1 16:10:12
第44章 人口隱憂


    從鷹遊島歸來,林縛便將林夢得等人打發走,自行返回行轅,黃昏之時,陪著蘇湄、小蠻在園子裡消遣;天sè將夜時,劉師度趕過來求見。

    “這劉師度,留些時間叫他與宗庭、存信他們親近,偏又趕來煩我,莫非惦念著我答應送他的書沒摸到手?”林縛對劉師度此時單獨來見頗為不解,又將白天觀看演射之時答應贈劉師度《推測術》的事情說給蘇湄、小蠻聽。

    蘇湄笑道:“劉大人心眼也未必會這麼小,惦記著夫君的書。我猜多半是有什麼想法跟夢得公相違,又覺得上書相奏也未必能說服,但藏在心裡不吐不快,實藉這個機會單獨趕來行轅進言……”

    “那便叫他先去書室等著……”林縛微蹙著眉頭,眼下很多新律制都未立,諸律制要最終體系嚴密,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林縛還不能將什麼事情都丟給公府會府與樞密院,讓人將劉師度先領去他日常在內室會客的書室去。

    林縛歇了一氣,才將宋佳喚來,一起趕去書室,笑著對拘禁坐在裡廂的劉師度笑道:“書冊子還沒必派人送去,劉公倒先來道謝了……”

    “師度不敢向主公催要書,實是另有疑惑,希望主公能替師度解之。”劉師度鬧了個臉紅,執行恭請林縛及宋佳進來。

    林縛看著劉師度的臉,心裡揣摩著他單獨求見要說什麼。

    “有什麼事,你坐過來說吧。”

    林縛撐著長案盤膝而坐,請劉師度到跟前對案相坐,方便說事。林縛隨意邀劉師度對案而坐,室外天寒,書室簡單燒了個爐子取暖,爐上置鐵皮壺燒著“撲撲”的沸響。

    “江東郡拆為江淮、淮西、崇州、江寧四司管轄,江淮所司的丁田、口戶等數據,師度過來之前,也已經合併好……”林縛隨意盤膝而坐,劉師度卻將腰肢挺直,以示端重,與林縛對案而坐,實際比坐椅子還要吃力,將思慮已久的話,緩緩道出。

    江東郡分拆,是林縛年後一直以後就在進行的事情。

    江東郡分拆四塊,設兩宣撫使司、兩直隸府歸樞密院直轄,分拆後,置衙署、分拆合併丁田等數據,也是江淮郡司最為緊急要做的事情,不過這些數據都通過樞密院轉呈到自己的手裡,沒有必要叫劉師度避開林夢得單獨跟自己匯報。

    也不用其他人侍候,宋佳執壺給林縛、劉師度沏茶;叫沸水澆過,茶香即盈屋舍,撲鼻醒神,宋佳將水壺置在爐上,便退到屏風後;林縛則不吭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劉師度略作思慮,回道:“丁田之記錄,舊時有魚鱗冊,但錯漏甚至,簡略不詳處甚多,不足以輔為良政,但主公在淮東行新政,除丁田外,民之口歲、糧產、業產、婚育齡、產婦死難、幼童夭折、桑棉地及牛著餵養之數,都詳案可查,極便於民生政事,實為良政。也唯有數據之詳實,才能確知新政之威能,遠非舊時能抵……”

    “得,得,得,你要是只報喜不報憂,就不會錯過跟宗庭他們喝酒的機會……”林縛說道,要劉師度放下包袱,有什麼話直管說。

    劉師度接著往下說:“……以往育齡之女,生養為死生之關,江淮尚好,然有百生一死之說;生下孩童,貧困家最難養生,生子六七,夭折者比比皆是,僅有二三丁能長大成人。但主公治江淮,行新政,又使諸府縣效行衛生諸法,生養難及孩童夭折之舊觀,近年來都逐步改善,這些在海陵府從永興元年之後的清查里,都得到詳實的記錄,有盛世之初景,師度特地來恭喜主公!”

    林縛略猜到劉師度的來意,但見他到這時還遮遮掩掩的,不敢盡吐實情,便袖著手抱盞而坐,等劉師度猶猶豫豫的繼續往下說。

    “去年,海陵府生育幼子計八萬有餘,育婦死難一百八十六人;十歲以下之幼童,包括未能活之死嬰在內,夭折四千缺一口,因病或意外亡世者計有三萬餘口。而在永興元年,生育數相當,育婦死難則有五百餘人,幼童夭折一萬五千餘人,因病或意外亡世的成年人,也是只略多一些,倒沒有大的改變……”

    林縛手按在長案上,默然無語。

    永興元年,海陵府的各種情況已經有所改善,但以當年的數據來看,猶有近二成的孩童夭折、無法長大成年;即使到這時,海陵府的幼童夭折數占到新生兒的百分之六左右,也難怪時人有多生養的傳統。

    “……”劉師度說道,“因主公之良政,海陵府去年在排除遷徙之丁戶後,丁口約計有四萬八千之餘的增數;但在永興元年,此數不足三萬。更早到慶裕到崇觀年間,海陵丁戶一直是不增反減的……”

    海陵府無疑是除崇州、濟州等少數地區之外,執行新政最為徹底、也是時間最為長久的地方,新政威力已經可以說是完全展現出來。

    在排除民眾遷移因素之外,人口出現高比例的淨增漲,絕對要算是揭開盛世之冶的序幕。

    不過,很明顯,劉師度他對此有不同的見解。

    “海陵一府的一年淨增數就有四萬八千有餘啊!”林縛咬牙吸著涼氣。

    傳統上,將丁戶出現的淨增長視為地方官員最核心的政績之一。

    人口增漲對地方及中樞歲入增漲的刺jī也是最直接的,相應的也會帶來國力的增強。

    現實的狀況,長期戰事帶來人口的急劇下降,使得土地相對充足,眼下以及將來都需要有大量的人口填入荊襄、河南、關中等因戰爭而人煙稀少的地區。故而樞密院也有意再度降低婚育之齡,以刺jī人口的增漲。

    就是在以往每逢大亂得治、新朝創立之後,都會大行休養滋息之政,甚至會強制少女早婚育以提高生育率,來刺jī人口的增漲。

    任何事情的利與弊,都是相對而論的,都是有一個平衡點的。

    人多力量大、人多勢眾,是當世對人口增漲其利最直觀的認識。但人口增漲過快,超過糧食產量的增速,當糧食及其他生存必需之物資的生產,不能滿足人口總需求時,就會誘發飢荒、戰爭等一系列惡性災難。

    海陵府人口計有一百六十萬的基數;在扣除人口遷徙因素之後,在慶裕到崇觀年間,海陵府的人口不增反降;而在永興元年就出現三萬人的淨增數;到去年,增數又上升到四萬八千人——而且海陵府鄉司體系已經確立,地方統計數據已經能稱得上完善——這意味著海陵府的人口自然增漲率已經上升到百分之三左右,要是不加控制,接下來三五年還將持續上漲。

    而促使海陵府近幾年來出現人口高比例淨增長的原因,劉師度也說的很明確,就是從崇觀十年開始,逐步在海陵府實施的諸多新政措施,使得海陵府的幼童夭折率銳減,以及成年人疫病死亡率及生育婦女死難率逐年下降。

    人口增漲是複數增漲,百分之三的自然增漲率,看上去不大,但只要大概二十三年,就能使人口在基數翻倍、四十六年間就能使人口在基數上翻四倍——

    劉師度細察林縛的神色,揣測他應是認識人口的超速增漲未必是好,遂繼續說道:“高祖皇帝立朝後,也大行休養滋息之政,以求人丁旺盛,但其政不及主公遠矣。以海陵府實查之丁戶,在過去二百餘年之間,人口之增漲不過一倍;而依主公之政,以師度私下籌算,二十三年後丁口就將增漲一倍……”

    戰事使得人口銳減、耕地相對充足,給人口的恢復或者說增漲帶來相對充足的空間,但是這個空間,若是用二百餘年去緩慢的填滿,至少在王朝的初期,是不會形成太大問題的。反而能使王朝初期的數十年甚至近百年間,會因為人口的逐步增加及更多土地的有序開發,而得大治之世。

    目前秦嶺以南、峽江以東的諸郡,人口約計有五千萬,要是將新政在諸郡徹底的實施下去,使得民眾負擔及生存壓力減少,衛生及醫療條件又大幅改善,人口保持百分之三的淨增漲,二十三年內就能使人口總數翻一倍,達到一億。

    若說二十三年之後,秦嶺以南的土地還能負擔一億人口,但再接下來二十三年間,人口再翻一倍,在秦嶺、淮水以南居住的人口達到兩億——加上秦嶺以北、以及兩川、大西關的人口自然增漲,新帝國的人口增速要不能遏制住——新帝國人口總數將在四五十年內接近四億之巨。到那時,這麼密集而龐大的人口,以現有的耕地及農作物產量,還能不能承擔?

    林縛抬頭看著劉師度,沒想到傳統科舉出身的他,竟然會先於別人想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劉師度為何會繞過林夢得直接找自己?他應該與林夢得在海州府出現的人口問題上有過交流,但人口過剩的問題,顯然有些超越時代,林夢得不予理會、甚至對劉師度擔憂嗤之以鼻都不難理解。

    大概很多人會對劉師度這種對海州府出現高比例的人口淨增漲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困惑不解吧?

    隨著廣南、夷州、瓊州等地區的進一步開發,隨著其他地區農田水利建設不斷改進、隨著種植物種的不斷改良以及更多肥料的使用,林縛相信能使秦嶺、淮水以南地區的糧食總產量增加四五倍,不是什麼問題。只要糧食相對充足,人口出現過剩,反而能給新興的工礦業吸收,將會再度刺jī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只是糧食總產量的增漲是一個長期過程,想要使糧食增產翻倍再翻倍,也許需要七八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一旦人口在短短四五十年裡出現翻倍再翻倍的增速,很可能會超過當世糧食生產的總供給能力,這就成了一個極大的隱患。

    而劉師度對糧食增產的前景,不可能比林縛更樂觀,那他認識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就會有更強烈的擔憂。

    林縛所施的新政,本是揭開盛世之治,劉師度這時候談人口過剩的隱患,不討林夢得等人的喜歡,那是再正常不過。劉師度不寫專函陳述此事,而是要專程單獨求見,可見他也是做好給林縛訓斥、當面抗爭或者察言觀sè以定議事之深淺的準備。

    “人丁滋息,本是盛世之景,劉公卻憂丁口溢盈,非土地所能承載,”林縛端起茶盅來,飲一口茶,問道,“劉公此憂,從何處思來?”

    “崇觀八年之前,國家雖艱難,但勉強還能維持;崇觀九年冬的燕胡入寇與淮泗大亂,才徹底傷了國家之元氣。淮泗因何而敵亂,師度這些年來也反复思慮,所得也是不久。其一,無非是湧入淮泗的流民受譙國夫人兄舅所惑而從之造反;其二,則是河南、關中等地官府及燕京,對崇觀八年九年蔓延二十餘縣的大旱災救治無力,或者說無力救治,導致受災民眾流難逃難,衝擊周邊府縣,形成數百萬計的流民潮。其三,新學之農政,以為崇觀八年、九年間蔓延河南、關中的大旱,與這些地方過度耕種、林地銳減有極大的關係,師度也以為應如是。其四,過度耕種、林地銳減,與人丁過度滋息則有直接的關係。其五,即使土地過度耕種,但河南、關中受災地在過去兩百年裡,丁壯所能耕種之糧田,還是減少五成以上,民間種糧減少,而稅賦不改,致使普通民眾儲糧大減,度荒之能力大減,絕大多數人挨不過兩季絕收的大災……”說到這裡,劉師度低頭往衣袖上掃了兩眼,顯然他是有備而來,怕年紀大記性有不全,言理無序,特意將要點寫在衣袖內側。

    林縛探頭看了一眼,見劉師度的衣袖口密密麻麻的寫著字,心想他對此早有過深思,沒有打斷,聽他繼續說道。

    “其六,就是土地兼併,使得受災之地即使有餘糧,也多集中到大地主之手,而貧困的民眾又沒有能力購買餘糧渡荒,只能脫離災地以渡荒年。其七,受災民眾外湧,衝擊周邊府縣,形成更大規模、數以百計的流民群。其八,崇觀年間的江淮,雖是魚米之鄉,但也由於人口溢離,沒有能力接納數以百萬計的受災流民,致導南下災民、流民滯留在江淮之間,無以維持生計,最終叫人所趁,醞成民亂。淮泗民亂其後與兩湖大寇及黃河修堤民夫之亂相互借勢,在短短數年間席捲中原,致荊襄、河南徹底變成殘地,兩湖、兩川以及江淮地區也大受波及——這種​​種因素加在一起來,才使得燕京沒有辦法去從容燕胡及奢家兩寇,故而崇觀帝糾結之餘,才會行倉促之計而入燕胡的圈套……”

    林縛深以為新匠術的發展,會自然觸新學形成嚴密的體系,倒沒有想到在諸多新政、新匠術基礎上最先形成新思維的卻是劉師度——林縛不記得後世人口過剩理論的具體內容是什麼,但劉師度這一番人口與戰爭、人口與耕地關係的新論,顯然是超越舊時代之上的。

    “劉公所言頗有新意,諸多事理以及應對之策,還煩劉公寫成專函送過來,也能叫公府會議及樞密院討論。”林縛說道。

    見林縛如此表態,臉上也沒有慍怒,劉師度稍稍放心,行禮告辭,林縛叫宋佳將書室裡那本宋石憲親譯的《推測術》小冊子拿來,叫劉師度帶回去。

    劉師度走後,宋佳才依案坐下,林縛笑道:“這個劉老頭,明明寫了專函,偏偏不拿出來,叫他明天再跑一趟便是……”

    “劉公新論,大體不會討人喜歡,不體察其心,多半會以為他借事詰難新政,”宋佳說道,“劉公或許是怕將專函呈上來,就沒有轉圜的可能了……”

    林縛淡然一笑,他知道劉師度有能力、學識都是舉世一流,但在官場浸yín久了,也難為有謹慎多久的性子。

    說到人口過剩的問題,林縛也不是沒有過考慮。

    永興四年對江淮諸府縣減稅,每戶人家僅減一丁之口賦,餘者皆徵,這次攤丁入畝,餘丁稅實際作為附加稅種而依舊存在。表面是不想一下子使中樞的歲入減少太多,實際林縛從頭到尾都沒有撤消餘丁稅的意圖。

    新稅政,對擁有超過一定田畝數的口戶,將在基本田稅之外額外進行最高一倍的加徵,目的就在於抑制士紳兼併土地食利。而保留“餘丁稅”,不徹底進行攤丁入畝,就形成多子口戶要額外負擔一部分丁稅的局面,實際之目的就是要抑制當世民眾生養過多的情況。

    雖說當世迂腐頑固之徒比比皆是,但站在博激流而立浪尖的當世大才人物,其眼光與學識,實際也是能超越歷史之局限的。

    林縛跟宋佳說道:“你去將我封頁標有'崇密'的小冊子以及崇州五縣的丁田材料取來……”

    “啊!”宋佳盯住林縛看了片刻,疑惑的問道,“你是早就意識到人丁增數如此之大的背後會有隱憂?”

    林縛便是有些資料,也是不讓宋佳翻看的,但林縛許多奇思妙想,倒常常能從那些線裝冊子裡翻出來。宋佳曾問他為何秘不示人,林縛曾開玩笑說這些是高人所授之天書,

    這些小冊子實際是他隨身記錄所思所想所用,倒沒有什麼大不了。不叫宋佳他們翻看,是因為他的有些看法過於超越時代,叫宋佳她們看了,反而會增加她們心裡的困惑。至於看玩笑說是天書,也就是擔心宋佳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翻看,好有託辭。

    “你是早就認識到這層隱憂,卻為何遲遲不提?莫不是劉公不捅開這層窗戶紙,你也作罷。”宋佳奇怪的問道。

    林縛笑了笑,要宋佳從木匣子裡將幾本記事冊拿來,又把崇州五縣的丁田資料拿來。

    劉師度走後,林縛要她拿來崇州丁田材料以及林縛時常隨身攜帶的“天書“,便猜不是沒有特定原因的。

    “對於新帝國,人口將是最重要的一項資源,”林縛輕輕一嘆,將記事冊子翻開來看自己早期記下的數據,邊看邊說道,“不過,過多的人口,也會使土地所產出之米糧不足,兼之兼併橫行,富者愈富、貧者愈貧,而不會平衡之道,天災**皆能掀起滅國之災難,不可不細察。崇州之丁口自然增數,從崇觀十一年,就達到兩萬,永興元年更是達到四萬人;要不是後期從崇州入營伍將卒有較高的戰亡率,永興元年之後的崇州丁口自然增數,怕是還將繼續往上漲。崇州五縣此時有一百二十萬人,其中二十八萬是崇觀十一年之後多出來的增數,也就是說,排除遷徙等因素,崇州五縣人口自然增漲率近年來是為三成……”

    宋佳翻看手裡的崇州丁田資料,並無林縛所說永興元年之前的詳實丁口增數,便確知林縛對人口猝增的隱憂早有認識,只是沒有宣告旁人,也不曉得他的小冊子裡記載著多少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在維揚航船上醒來之時,林縛也是迷茫過一陣子,對後世雖有諸多浮光掠影的印象跟記憶,但終究不深刻,難成體系。

    比如,林縛知道天花是一種極烈性的傳染病毒,也知道預防天花要“種痘”,但實際上他僅僅只知道“種牛痘”這個名詞,“種牛痘”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則根本就沒有什麼印象——就像大多數普通人知道火藥是古代四大發明,但十個普通人裡,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的,未必就能超過半數。

    在航船醒來之前的林縛也只是這麼一個普通人,帶著後世的浮光掠影,寄宿在一個陌生時代的士子身上。

    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林縛一面適應這個時代,一面將後世那些浮光掠影的記憶進行整理,力求形成體系,同時也十分用心的研究當世的雜學匠術,希望兩者能有更好的融洽,對這個時代的跨越發展能有裨益。

    要說獄島還只是林縛的實驗地,崇州則是林縛費用心機經營的第一座城池,對崇州的種種之變化,對崇州的土地、人口、風俗、育養、疫病等各個方面的研究,實際是貫徹林縛這幾年的生涯。

    莫看林縛先後委任吳梅久、李書義、陳雷等人治崇州,但對崇州之熟悉,了解之深刻,包括吳梅久、李書義、陳雷等人在內,都遠不及林縛。

    林縛對崇州的人口及平均壽命研究也由來以久,早期他也為崇州之前的嬰兒、幼童及少年的高夭折率而震驚。

    在林縛正式實施新政之前,排除戰事與大規模烈性疫病的因素之後,崇州的嬰兒死亡率平常年份都要超過二成,男​​子通常僅有五成的機會活到加冠之年;也恰是嬰兒、幼童及少年子的高夭折率,使得崇州民眾的平均壽命僅有三十五歲。反而熬到成年之後,存活到花甲或者古稀之年的則比比皆是。

    導致當世高夭折率的因素很多,營養不良、衛生條件差、生活習慣不良、抵抗力弱而醫療條件差,世人多子對幼兒照料不足,都是高夭折率的重要因素。

    崇觀十年,東海寇破襲崇州城,將城中士紳民戶屠戮一盡,林縛也因此能徹底控制崇州、在崇州率先沒有阻力的實施諸項新政。

    林縛實施新政,包括崇州新城的建設,即使沒有條件實現現代城市體系,也基本上是照近代工商業城市進行規劃、設計——新政一旦實施,甚至沒有刻意的去重視高夭折率的問題,就彷彿發生奇蹟似的、高矢折率立竿見影的降了下來。

    早期由於遷入人口巨量,反而崇州縣衙的丁田數據,還不如林縛私下抄錄及分析的詳實,差不多到永興三年,李書義、林夢得等人才重視起丁口增數來,將其單列在崇州五縣的丁田魚鱗冊——這些數據在永興五年之前,便是連劉師度也接觸不到——不過林夢得等人都將其視為新政所展現出來的強大效果,便是自詡才思過人的宋佳,也沒有能從人口高淨增長的背後看到人口過剩的隱憂。實際崇州這幾年超速增加的人口,要不是叫崇州新興的織染、造船、煉鐵及海航等業所容納,實際崇州就算還能再開發墾上百萬畝荒田,也會在眨眼間給多生的人口消耗乾淨……

    新帝國想要最終奠定根基,沒有人口上的優勢是不行的。同時,密集的人口,能保證新興產業獲得足夠多的剩餘勞動力以及足夠龐大的銷售市場——

    人口多有好的一方面,而一旦人口超量,消耗資源過多、國內矛盾將循環激化的弊端就會日益暴露。

    當然,在林縛看來,只要南洋航線繼續往西延伸,找到人口密度極稀的新大陸,過剩的人口就可以通過大規模的移民進行緩解——

    至於眼下,林縛更不怕人口增漲過速,他所行的對海東、南洋殖商滲透政策,也恰恰也需要輸出大量的剩餘人口。

    林縛也是出於種種複雜、甚至彼此矛盾的考慮跟權衡,遂將人口過剩的隱憂壓下不說。

    現在這層窗戶紙既然給劉師度捅破,林縛自然也不會再強行壓制,反而會做些工作,為將來的人口控製做些鋪墊。

    宋佳翻看丁田資料,眸子盯著林縛,疑huò的問道:“你所能知數據,魚鱗冊應多都記載,便是偶有誤漏,也應見諸其他公文之中——除了軍情司、內衛司及府縣鄉司外,你也沒有其他耳目,你到底從何處推算出永興二年之前的崇州人丁增數?”

    “都說天機不能外洩,”林縛得意洋洋的揚了揚手裡的記事冊子,又笑著跟宋佳解釋,說道:“光看丁田魚鱗冊,自然看不出玄機來。崇州的初高等公學,早於崇觀十一年就有雛形。而崇州死嬰有棄之於野的傳統,我亦於十一年設童子墳,強制收殮未成年人之屍骸;這種種之數據,幾經比對,也就不難得出永興二年之前的崇州人丁增數,不需要事事都靠下面人,好像我便沒有心思一般……”

    “在你手下當差,也真是苦命,想要糊弄你也不能。”宋佳感慨道。

    “崇州是我的根基之地,怎麼不額外的重視啊?”林縛說道,“至於其他府縣,我哪怕那麼多的精力去兼顧?”

    說崇州是根基之地,倒不是因為林縛在那裡奠定淮東的基業。

    而是因為崇州高夭折率從崇觀十年就驟然下降,差不多使得崇州有近十五萬少年孩童,因為這個因素而能額外存活下來。同時崇州的公學體係發展又是最早,此時發展初等公學計有三百六十七所,差不多達到三五村屯便設一所初等公學的密度;而相當後世初高中的高等公學,亦發展有五十六所,醫政、農政、船政等諸類新學、新政堂堂總計有十一所。

    長達及冠青年、幼僅六七齡童,崇州的整個公學體系一共容納了近十九萬名學生,其中七成皆是崇州籍子弟,崇州籍子弟的入學率這幾年來也一下子提高到四成​​。

    相比較之下,江寧、明州的公學發展要緩慢得多,一時分不出太多的資源投入,急也急不來。

    崇州公學體系裡,特別是那些已經有六七年完全受新學教育、深受新政影響的崇州籍少年子,就多兩萬人。這部分人或者已經、或者在將來兩三年間能夠逐步安排到或諸新興產業、或營伍、或海東及南洋、或府縣鄉司衙署之中去。

    以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羅藝成、唐希泰等崇州童子為首,最早一批追隨林縛的崇州籍子弟,就多達千餘人,他們大多數都已成為軍政商工諸界的青年骨幹;眼下與新政相涉及的諸多事務,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崇州籍子弟的身影,而隨著更大量的崇州籍子弟從最早完善的崇州公學體系裡培養出來,將能在最大程度上緩解當下發展新政時人力資源的不足問題。

    而很顯然,崇州籍子弟,包括大量在崇州入籍的將官子弟,對林縛忠誠跟擁護,都是其他地方子弟所不能及的,他們大量填補新政的人手空缺,如網織遍南方諸府縣、諸行,也就確保在公府治政到新帝國真正締造期間,不可能會有太大的意外因素發生。

    林縛現在是要求崇州籍子弟到一個地方任職為業,就做好紮根於此的心理準備,便是這海州城裡,崇州話的使用頻率,甚至要高過江寧官話,而海州土話幾乎在海州城裡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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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相臣人選


    隔天,劉師度便將人口激增會帶來過剩隱患的諸多問題寫成專函,呈到林縛案前。

    林夢得、高宗庭等人對此皆有不同意見:

    新興產業對勞力的需求且不去說,戰事還沒有結束,誰也不知道殘酷的戰事會填多少人命進去。

    荊襄、河南等地,幾乎是千里不聞人煙;將來要收復的燕薊、關中、晉中、兩川等地,人口都因為持續的戰事而大幅下降;要徹底壓制燕胡不再成為邊患,兩遼地區就必須要成為中樞直轄郡府,需要遷大量的漢民補進去。

    廣南、夷州、瓊州以及西南大片土地,開發狀態相對落後;想要進一步的開發並加強統治,最重要的資源就是人口。

    濟州都督府所轄地域大不過兩縣,已陸續遷入十五萬人,尤是不足;南洋殖商才剛剛揭開序幕,孫思宗才剛剛在盧加島籌立盧加都督府,而在柔佛國普丹半島也才剛剛建立永久性居住點。這三處就至少需要再遷十萬、二十萬人填進去。

    以盧加、普丹兩個點,向外圍的南洋諸國滲透,則需要更多的人丁。

    更何況,南洋航線還要繼續往西、往南延伸,現在也不可預知將來在南洋拓殖過程中會不會跟芨多王朝暴發大規模的戰事……

    林夢得、高宗庭等人的態度,現在唯恐人力之不足,哪裡會憂人口過剩?

    再者淮東地區人丁出現高比例的淨增數,乃新政揭開盛世之治的序景;劉師度這時候提人口過剩的隱憂,自然也是太煞風景了。

    高宗庭畢竟屬於軍方,不便過深的插手樞密院的事務,說過不同意見,便閉嘴不言。

    當著林縛的面,林夢得卻與劉師度爭執起來。

    吳齊、葛存信、楊釋、羅藝成等人對這種事插不上嘴,只能看著他們二人在堂前爭得面紅耳赤,誰都不能說服誰。

    林縛能想像前日在觀演射回來後,劉師​​度應該就這個問題跟林夢得、高宗庭爭執過一次,只是意見不給接受,才轉而繞過林夢得、高宗庭直接來找自己。

    “好了,”林縛手撐著長案,打斷林夢得、劉師度的爭執,說道,“你們的話都有道理,實際並無矛盾之處。只是你們都不能靜下心來聽對方好好說話,政見之不合、政爭便是因此而來。然治國,要往好的方面考慮,也必須要往壞的方面考慮——這樣,我給你們所有參知政事、參知軍事大臣一個特權:你們所上呈的陳述,即使與我的意見不合,你們亦有權提請公府會議進行充分討論,此例可參照立嫡之事。不過,你們都是輔相一級的大臣,莫不要為一點意見之不合,而心生間隙……”

    林縛話鋒直指黨爭,凌厲得很;林夢得忙解釋道:“師度也是憂心為公,我心裡清楚。”

    “不錯,丁口眼下是有很大的不足,淮東丁口出現淨增數,是好事,”林縛說道,“不過治國當慮百年事。三五十年內,我們需要丁口有高比例的淨增漲,但在三五十年之後,這種高比例的淨增漲,是不是還是合宜的?你們都要考慮到。'治大國若烹小鮮”不能此時頭痛醫頭,三五十年後再頭痛醫頭,”林縛將劉師度的專函遞給林夢得,說道,“你將我的話記在劉公專函之上,帶回江寧交付公府會議諸參議事細閱;年節前後,我會回江寧去,到時再讓劉公去江寧商議此事……”

    林夢得與高宗庭對望一眼:林縛是肯定眼下對丁口有極大的需求,但同時要他們慮國百年,相當於也同時肯定了劉師度的意見……

    林夢得的確也沒有考慮過四五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事情,當下便不再爭論,說道:“我所慮確有不足,會認真讀師度的專函。”

    “好了,”林縛揮了揮手,說道,“你與劉公今天要離開海州,大家便留下來用宴吧。中午也破例,開兩壇好酒,不要飲醉就好……”

    說是要放下政事好好飲一回餞行酒,但公府治國是要揭開新帝國的序幕,百廢待興,諸事皆千頭萬緒,哪裡容得下眾人心平氣和的吃一頓酒?

    說及糧儲,劉師度與林夢得又有不同意見。

    無論是前朝趙陳,還是元越,為保障京師及京營軍及邊軍的用糧安全,都會大規模建立官倉體系。此時出任東閩總督的黃錦年,之前就是出任戶部右侍郎兼領京畿倉場總制使,為燕京官倉體系的掌門人。

    京畿倉場常年儲備糧秣高達三五百萬石,只是到崇觀年間,中樞財政崩壞,京畿倉場儲糧量逐年下降,以致沒能扛過崇觀九年之後一系列的天災戰禍。

    江寧雖處於魚米之鄉,外圍糧源充足,但官倉體係也是必須要建立的,不然揚子江偶發一次全流域大澇,就能將整個帝國摧毀掉。

    江寧叫奢家攻陷後,雖然淮東軍收復江寧,但江寧原本實力不強的官倉都叫奢家破壞乾淨,後期一直是淮東軍的軍倉臨時替代官倉、以作不時之需。

    眼下林縛對淮東體系進行軍政分立,軍倉只是軍隊儲糧,規模不可能無限制的擴大,官倉作為全國性的儲備用糧,在會府治政之後才正式由支度司負責籌立。

    江寧官倉今年夏秋糧季才開始吸儲,這時才儲下一百萬石米糧。浙西大旱一次就要從外圍府縣調兩百萬石米糧,官倉一百萬石的儲糧量,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林夢得想明年加大對江淮、浙閩等地的米糧徵購量,將官倉及軍倉的總儲糧量提高到八百萬石。這樣的儲糧量,才能夠應付接下來的北伐戰事以及無法預料的大旱、大澇之災。

    劉師度此時出任江淮宣撫使司,對江淮的情況很清楚。

    這些年來,林縛都是從江淮地區調出大量的糧草支援外圍的浙閩、江西及兩湖,實際使得江淮地區的民間存糧一直都處於一個極低的水平。

    浙西大旱,也叫劉師度也心有餘悸,擔心江淮地區一旦暴發大旱、大澇,涉及千餘萬人,中樞救濟就未必能及時有效。保證民間有一定的儲糧量也是有必要的,劉師度希望中樞對江淮地區的米糧徵購放緩步驟,將八百萬石的儲糧量下調兩個等級。

    “因公而有爭議,是好事,討論得越徹底,將來出問題的可能性越小,”整個儲米計劃,涉及到復雜的估算,林縛猝然間也不知道劉師度、林夢得二人哪個人的意見更正確,不過他鼓勵在事情初始盡可能進行充分的討論,說道,“以往從江淮抽調米糧,也是沒有辦法,江寧、江西、浙西、兩湖等地都要大批餓死人了,我不能從容的去考慮江淮地區對旱澇災難的緩衝能力。也是幸運,江淮這兩三年裡沒有出大問題,現在寬鬆一下,這個問題是要統籌考慮……”

    說到這裡,林縛又跟林夢得說道:“你在江寧給我挑一處地方來,我在海州設博物館,過段時間,在江寧、崇州等地,也要照著再設幾處。葛司虞、姜岳、宋石憲與趙舒翰信來信往,商議了好幾個月,認為有必要將博物學立為新學的一個基礎分支,這博物館,我要幫他們建起來……”

    “我會記住,”林夢得說道,“我離開江寧,宋姜二人還專程就這事找過我。內府能撥一筆銀元,支度司這邊的壓力就小一些……”

    林縛搖頭而笑。

    林縛提出新釋儒學,以便能緩和新學與舊學之間的衝突,而新學體系的建立,姜岳、宋石憲、葛司虞以及在濟州的趙舒翰等新學宗匠級人物,也是反复討論。

    眼下初步意見,是將新學分為格物學、博物學、算學及度量、地理天象學、醫學等五類。

    新釋儒學,新學將儒學八目裡的“格物、致知”並解,釋“格物”為“究理致知”,格物學實是後世的物理、化學之雛形,將當世機械、工造、煉丹等傳統雜學包括在內。算學及度量、地理天象學、醫學,實際還是承續傳統,融合海外雜學。

    將博物學單列出來,實際是隨著海東及南洋航線不斷向北、向南、向西延伸,使得越來越多的新事物、新物種呈現在人的面前,認知、學習新事物的特性,成為越來越迫切的需要,而且這其中本身就蘊藏著巨大的利益。

    婆羅國火油的發現,直接改變中原的燃用油以往幾乎完全依賴於食用油的局面。從五年前第一桶婆羅火油運抵濟州,用於燈塔之後,今年經崇州、泉州以及明州輸入婆羅火油已經高達八萬桶。

    由於婆羅國的火油產量有限,如今大半都給淮東吸納過來,使用婆羅國的火油也大增,南洋船社及殖商銀莊計劃買通婆羅國貴族,直接在婆羅國建礦井大規模的開採火油。

    婆羅山灰,當地土著用之肥田以及建築漿料。

    婆羅山灰的這些特性給發現後,也迅速通過海路輸入中原,用作肥田,也與白灰混漿砌牆,皆好用。

    婆羅山灰,實際就是火山灰。

    半輩子都在研究建築漿料的趙醉鬼兒,聽得婆羅山灰的這種特徵,兩年前就叫人將當地的火山石帶來江寧,意圖以建窯煅燒相同石料,尋求人工製造火山灰的方法。

    林縛起初也沒有想到婆羅山灰是什麼,畢竟天然的建築漿料也有很多種;當世人也早就掌握了鍛燒石灰的技術。還是在聽趙醉鬼兒有意建窖煅燒火山石製火山灰時,林縛才意識到婆羅山灰就是天然的水泥。

    只要打開思想禁錮的樊籠,對新事物及特性的不斷發現跟認知,對新學、新產業的發展,也是有直接促進作用的。

    換作以往,林縛知道鋼筋混凝土的好用,但他怎麼都想不起水泥的燒製方法。

    反而是當世浸淫傳統建築匠學的趙醉鬼兒,受新事物特性的激發,開始嘗試著去研製水泥煅燒的方法,只不過趙醉鬼兒將仿製的火山灰命名為石漿。

    趙醉鬼兒常因嗜酒誤事,後期有了成就,又暴露出貪色的毛病,脾氣也怪,除了林縛、葛福能少數人,也沒有人能治住他,使得其他崇學館學士都不怎麼待見他。

    雖說趙醉鬼兒,在當世建造匠術之上有著極深的造詣,但崇學館初立之時,林縛沒有將趙醉鬼兒列為崇學館學士之列。倒是他開創性的利用煅燒石漿之法,林縛只能捏著鼻子,不管他人的反對,將他列入崇學館學士之列,許他開館立學,以便能將他的建造匠術及煅燒之新學能繼續發展、發揚光大。

    當然能開創煅燒石漿之法,也離不開整個新學大發展的背景。

    趙醉鬼此時經窯鍛燒而成的石漿,性能已與婆羅山灰相仿,但對窯溫要求極高,差不多達到跟琉璃窯同等的火力才夠,需要用高麗輸入的優質山南煤,鍛燒成本才能降下來,才能優於海路運婆羅山灰過來。

    不然就算發現新式漿料的煅燒之法,也根本沒有實用的可能;就如同以往琉璃器只是大富大貴之家的玩物,斷沒有機會走進尋常百姓家。

    除了婆羅火油、婆羅山灰以及當地的金銀銅錫等物給運回中原來,江淮等地對南洋另一種特產,需求也格外的大,那就是產自柔佛國的蕉麻。

    中原用麻製衣、製網、製繩的歷史已經有數千年,但中原所產的麻類作物,不耐腐蝕,易腐爛。 “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原意倒不是說漁人懶惰,而麻質漁網浸水後不及時晾曬,腐爛極快。

    在近海捕澇及海航時,麻質漁網及麻繩的腐爛問題就更加的尖銳、突出。

    林縛原以為這種問題要解決,要等到尼龍生產出來。不過要等尼龍生產出來,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驢月。

    鐵絲繩的成本極高,無論是軍用還是商用船舶,目前還只是在關鍵處才會採用鐵絲繩。麻繩易腐爛,大不了換勤快一些,畢竟有海貿的厚利撐著,還不至於換不起。

    柔佛蕉麻的發現,一下子解決了這個大難題。

    蕉麻產自柔佛國普遍種植的巴蕉樹,當地人使用蕉麻製衣、製繩、製網、編席,也不知道有幾百、幾千年的歷史。蕉麻制物,質輕、堅韌,特別是在海水里長久浸泡也不易腐爛,幾乎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優質的編織漁網與船用纜繩的原料。

    最初南下南洋的船隊,還主要是從柔佛國收購現成的漁網、麻繩;蕉麻的特性給進一步證實之後,到今年南下南洋的船隊,就開始大規模從當地收購蕉麻原料,以供應江淮的製繩、製網工場使用。

    由於蕉麻的優質特性,軍部還將其列入嚴格外流的軍需物資之列。

    眼下淮東新產業的強勁增漲,可以說是新學奠定了基礎,但諸多有著優質特性的新物種大規模使用之直接刺激作用,也日益明顯。

    在新學裡將博物學單列,也是意在鼓勵去發現、應用新物種。畢竟要等格物學發展到能大規模合成新物種的階段,也許要上百年、幾百年,而大自然本身就是蘊藏著無數的瑰寶。只要善於發現、善於利用,就能為新學、新產業的發展,源源不斷的注入新的活力。

    林縛起念在海州、江寧、崇州等地先設博物館,除了激勵博物學的發展,還是要向世人展示新學發展的成就,也是要世人走進博物館就能夠有更多的機會、更直觀的開眼看世界。

    建設博物館,不是簡簡單單的造一座建築,還要盡可能齊全的收集物種,還要對之分門別類以及鑑別特性,也是當前博物學要做的主要事情。眼下只是先把框架立起來,物種收集及分門別類的工作還要慢慢的去做。

    *

    林夢得、劉師度午後就離開海州南返,海州城又恢復往日的平靜。

    但到午後,又下起雪來,林縛無事在雪院裡練了一趟刀,額頭微汗,看著宋佳與捧著大肚子的劉妙貞走進來,拿白布抹刀收好,披起衣裳,走到廊下。

    宋佳感慨道:“兩個煩人的傢伙總算是走了……”

    林縛哈哈一笑,又頗為可惜的說道:“可惜劉公年歲已高啊!”

    “哦!”宋佳詫異的看著林縛,知道他不會無的放矢,說出這種的感慨。

    林縛攙著劉妙貞坐下,他則隨著的坐在打有雪粒的欄杆上,也不覺涼。

    他一直在考察能真正代他主持樞密院的人選,也是新帝國的相臣人選。

    林續文身為林氏宗族之嫡首,不合適出相,林縛將來打算讓他接替林庭立主持公府會議,而不會叫樞密院丟給他主持。

    林夢得在處理實際事務時,有著豐富的經驗,但他身上也是有嚴重缺陷的,他是將來的相臣之一,但叫他全面主持樞密院,則不合適。

    作為新帝國的相臣,不僅僅要能夠接受新學、新政,更要有能力主動引導新學、新政的發展。劉師度雖然顯得有些保守,雖然是舊系官員脫胎而出的人物,但他長期歷任海陵、淮安等地,又領過鹽鐵司,主持過鹽鐵榷稅新政的實施,有著豐富的治政經驗;還是就是他能從新政、新學上自發的產生新思維。

    在林縛看來,劉師度身上最為難得的,是林夢得等人所不及的大局觀。

    在戰前,整個中原地區人口大約在一億兩千萬到一億四千萬之間,以秦嶺、淮水為線,南方人口(不含兩川)的人口約在七千萬左右。

    受戰事的影響,浙西、東閩、江西東部、淮西、荊襄等地的人口減損最劇,分別人口數據分別下降兩到七成不等,南方因戰事減損的兩千萬人口,則主要集中這些地區。

    不過,淮東、寧湖以及洪澤浦以南等地區,非但沒有受到戰事的太大影響,反而因為流民的湧入,使得人口大幅上漲,其中以崇州、海陵、平江、淮安等地最為明顯。

    崇州五縣的丁口由戰前五六十萬,激增到此時的一百二十萬,海陵府在除崇州縣之外,丁口也從之前的一百一十萬,激增到一百六十萬。

    過剩的人口,為崇州、海陵兩地沿海荒地的開墾以及新產業、日益繁盛的海貿業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刺激著新產業及海貿的強勁增漲。

    不過,也已經有些問題逐步暴露出來,在捍海堤建成之後,沿海荒地大規模的得到開發,使得近十年來崇州、海陵兩府的新增糧田,多達三百萬畝。但是就在這個大量荒地給新開墾出來的背景之下,崇州、海陵兩府的農戶人均佔有耕地量十年間約計下降了有百分之八。

    只是這些細節上所暴露出來的問題,林夢得、李書義、吳梅久等人,都沒有註意到,

    有越兩百餘年來,人口增漲約一倍,自然增漲率不足千分之二。在世人習慣多生養的傳統下,如此低的自然增漲率,是靠高夭折率、疫病、飢荒以及內部血腥的大規模戰爭等額外因素強行壓制下來的。

    而林縛推行新政,就是要著手解決高夭折率、解決大規模不可控的疫病、解決飢荒及解決內部的戰亂問題,要是還想放手不管,放任丁口的年自然增漲長維持在百分之三左右,將是一個極為恐怖的數據。

    很多人都意識不到“百分之三”的自然增漲率有多恐怖,但要保持這麼高的自然增漲率,以南方五千人口為基數,二十三年將增漲到一億,四十六年將增漲到二億;一百年之內,南方人口就將增漲到八億,但一百年內,能叫秦嶺、淮水以南的南方地區糧食總產量增漲十六倍嗎?

    新帝國即將揭開序幕,冶國當慮百年事,立國策當以一百年為遠景進行考量,而不能只看到五年、十年。

    林縛希望人口能出現大的增漲,但這個是有度的,而不應不受限制。

    林縛估計收復北方之後,將兩遼、西北、西南等地都納入中樞治下,全國人口約計有九千萬左右。

    一百年內人口增漲四倍,包括海外移民在內,人口增漲到三億到四億之間,是可以忍受的,也可能是有利的。

    一百年之後,新政思維、新產業以及新學新技術的發展,都將徹底紮下來根,民眾的生活水準有大幅的提高,多生養的習慣也就能克服,到那時候甚至有可能反過來還要鼓勵生養。

    但是,在一百年之內,總人口增漲十六倍,那就絕不能算什麼好事了。

    林縛沒有明確把這些問題提出來,但已經埋下“餘丁稅”的引子;在新兵役制裡,餘丁也是要先於獨丁徵入營伍;在新政裡,林縛也有意維護長子繼承宅田的傳統,有意消弱餘丁的經濟、家庭及社會地位,說到底都是提前埋下的引子。

    林縛對後世在進入近代工業社會以後的人口、暴炸式增漲,有著深刻的印象。

    林縛就是想通過這些手段,在宏觀層面上控制丁口、爆炸式的、不受控制的增漲,但短時間裡也不希望著將丁口的高增漲率立即打下去。

    在製定國策時,以百年為時間單位進行大局權衡,是相臣級人物所必須要具備的素養。目前,林縛還只在劉師度身上看到點影子,也算是他此行海州最大的驚喜。

    但是很可惜,劉師度已經年過花甲,也是今年剛剛出任江淮宣撫使司;要等兩三年將他調到中樞,再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等到確定能用他出相的時候,劉師度怕是都快有七十歲了。

    林縛實在沒有興趣任用七十歲的老頭擔任新帝國的首相;故而年紀已經有六十三的宋浮,也根本不在林縛相臣人選之列。

    想到這個問題,林縛就頭痛得很,沒有合適的相臣人選,在戰事結束之後,想偷懶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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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國相

    相比較以往頻繁不休的戰事,永興六年就顯得平靜許多。

    便在高麗牙山戰場,也由於海東行營軍及時從側翼的牙山半島登陸,迫使高麗王軍退卻,解青陽之圍,使牙山會戰終究沒能打起來;而在其他戰線上,戰事規模更加有限,諸方都在休生養息,想要從這些年來不曾停息的戰事裡緩口氣來。

    浙西大旱,也因年節之前的場持續兩天的大雪,得到緩解。

    林縛年節之前離開海州,返回江寧,但回江寧之後也未得稍停。使浙西旱情得到緩解的大雪,在宣州形成嚴重的雪災。

    林縛前腳剛回江寧,後腳又要趕在年節前帶著君薰及長女林政君,在周普、週瞎子、林景中、李書堂等人的陪同下,趕往宣州視察災情。

    宣州離江寧城不過兩百五六十里,馬車走清過雪的馳道,晝夜便至。

    宣州雪災壓塌數千間屋舍,造成近三千平民死傷。

    由於處置及時,在雪災發生之後,駐軍及時調入宣州受災諸縣進行救濟,使傷亡沒有再擴大。林縛在宣州府諸縣馬不停蹄的走了三天,才將受災區視察過遍。

    最後天跑到同情是重災區的宣州煤場,林縛個沒注意,踩到雪坑里,摔倒在地,沾了滿身雪、灰溜溜的爬起來。

    宣州煤場是官辦,眼前還採取較為嚴格的軍事管事,雖說倒塌的屋捨不少,人員傷亡卻少,至少在初期還體現出官辦軍管的高效率。

    林縛坐在雪未清的土埂上,讓君薰幫著撣身上的雪粒,說道:“這便是個國家,我治之猶感吃力,實在想像不出:我的子孫都在溫室里長大,即使智力不弱於別人,但未經歷世事之煎熬,如何有能力治理這個國家?”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這句話在這時還是絕對有效的真理。

    劉師度對人口過剩的擔憂,起初絲毫不被林夢得等人理會。但劉師度議丁口的專函給林縛加上“治國當慮百年事”的按頭之後,下面人也迅速領會到林縛的意思,風聲就開始轉變。

    葛司虞則在林縛歸江寧之前,在《宣政郵報》上撰題《論關洛水旱事》,論關中、河洛等地近千年以來,丁口、耕地與關洛旱情及黃河水災的關係。

    從秦朝到陳朝逾千年間,關中、晉中、河洛地區共出現十個旱年,計百年旱;但到陳朝至今約五百年,共出現十六個旱年,計三十年旱;頻率提高了三倍。

    而黃河溢口、漫決、改道之災,近四百年,要遠較陳朝以前為頻,到元越以來,甚至出來十年大災、三五年小災的程度。

    葛司虞在文指出,這種種事,與關洛地區耕地過度開發、林草銳減有直接關係。

    世人並不缺乏遠見者,西北地區生態惡化的問題,也不是今天才發現。

    林縛心裡也明白,要不是他半公開的支持劉師度,關中的問題也不可能顯性的提到檯面上來​​。

    林縛不會責怪葛司虞有見風使舵之嫌,葛司虞在學術上有著絕高的造詣,葛司虞能拋出篇《論關洛水旱事》,比那些只會歌功頌德的道德文章,不知道要強多少倍,也是實實在在的使治學與民生結合起來,不能強求他有政治家的意志跟果敢。

    不過人口之控制,林縛的確打算收復北方,就最先在關洛以西、以北地區先開始。

    陳朝以前,在關中立國者就有六朝,關鍵就是渭水平原早期水土條件極好,關中的農耕區前先經歷六朝都能支撐了國都數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的消耗。

    從陳朝以後,關中渭水平原由於過度開發、環境開始惡化,不過足維持國都的消耗,陳朝只能放棄守禦條件極佳的關中地區,定都於河南大樑。

    進入元越以來,關中的生態已經惡化成西北苦寒之地。後期曹家雖然嘗試在渭水平原上重修鄭國渠,實際在三五年間,根本沒有可能恢復關中在秦漢時期的繁榮。

    黃河是中原地區的命脈之河,近三四百來,黃河由於積沙,已經成為懸河,河患日益嚴重。到元越中葉時,為治河患,朝遷就常設河務大臣,以三品工部侍郎兼領之。燕胡於崇觀九年入寇挖開黃河北岸的大堤,衝擊燕南平原,根本沒有辦法自然恢復河道;其後的三十萬黃河修堤民夫之亂,直接摧毀燕京集權統治的基礎。

    北伐逐殺燕胡、收復中原,中樞首先面臨的就是治理黃河問題。

    林縛也早就使出領田水司的葛司虞提前準備,不能拖到北伐收復中原之後,再慢騰騰召集人手的去研究黃河水患。

    治河患,有治標與治本之別。要治本,就必須要控制黃河上游關洛及晉西地區的農耕規模,還耕於林,用上百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叫關中以北、以西的水土生態得到恢復。

    要控制關洛及晉西甚至關西地區的農耕規模,最關鍵的還是控制這些地區的人口。

    林縛甚至計劃在北伐成功後,對河套及燕西地區實施嚴格的禁牧手段,將不能徹底降服的燕西諸胡、羌夷等族人,往北驅趕到柔然海(貝爾加湖)以北、往西驅趕到伊梨河以西去。

    因為有林縛表態,劉師度的專函沒有給公府會議隨便打發掉,倒也沒有給特別的重視,畢竟當前的主流還是希望丁口更多,但也通過兩項新制的調整:

    是規模男需及冠、女需滿十六才許婚配。這本是古禮,只是在歷朝鼓勵生養的政策下,當世女子十四五歲婚配占到大半。恢復古禮,是要使女子的生育年限縮短。不過從十四五歲提高到十六歲以上,意義不是很大。

    更大的意義減少十六歲以下少女的難產死亡率。

    崇州等地的數據先行完善,十六歲以下少女生養的難產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堪比戰場傷亡率。二十歲女子初育,難產死亡率就會驟減到百分之。

    雖說以往沒有準確的數據統計,但世人對少齡女子生養之難,還是有清醒認識的。

    另外做的項調整,就是廢除官媒婚配。

    以往男子二十不婚、女子年過十八不嫁,著由官媒強行婚嫁。這個舊制廢除之後,就是允許女方能相對自主的將婚育期拖後。在當前崇州、海虞、江寧等地,僱傭女工現像日益普遍,女子做工能補家用之不足,女方家庭自然也就願意拖延女子婚嫁期;甚至更極端的,父兄限製女子出嫁、做工以牟利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傳統相對強大,樞密院的主流是不希望對全國性的人口高增漲進行急剎車,些預防性的措施也許需要三五十年才能逐步發揮作用。

    至於在關洛以西以北地方進行嚴格的人口限制,林縛還只是有限的幾個人討論過。

    在關洛以西、以北地區進行嚴格的人口限制,意義很多,更多是涉及北伐收復北方後的治理大策。特別是禁牧制,等同於以後要在燕西諸胡及羌夷外族勢力頭上加道箍,嚴格限制其勢力的壯大,這點很受軍方的支持。

    很顯然,軍方及樞密院對軍事上的勝利充滿信心,也不會在收復北地中原之後就止收手。

    軍方與樞密院擬定的計劃,就是要東北方向原東胡人族居、包括烏倫山(小興安嶺)在內的所有地區都納入中樞的直轄,徹底消除東北的邊患。

    至於柔然海、伊利河,漢人已經有六七百年的時間沒有踏足這麼遙遠的地區,甚至高宗庭、宋浮等人都不奢望國境能延伸到這麼遠處。

    林縛則不以為然,蒸汽機在百年內就應該能用於交通,伏火弩的技術會先步成熟起來,中樞控制柔然海、伊梨河,並不是妄想。

    不過,整個計劃還不能提前向更大範圍擴散討論,就怕萬打草驚蛇,很可能會促使燕西諸胡、羌夷諸族與東胡更加團結的凝聚起阻抗北伐。

    林縛坐在土埂上,撣淨身上的雪粒,跟君薰抱怨政事維難。

    政君雖​​是長女,卻也只是七八歲天真爛漫的年紀。

    林縛帶她出來,是叫她能知人間疾苦,她的心思卻完全給礦區的抽水機吸引住。

    雪災雖說倒塌了大片屋舍,但傷亡不重,宣州煤場很快就恢復生產。蒸汽抽水機在運作時,會噴出水汽,在半空凝成白霧,籠罩大片地方,也將抽水塔籠罩其中,吸引著政君的好奇心。

    小政君盯在那裡不知,叫群侍衛圍著她轉,又擔心蒸汽抽水機出什麼故障。

    林縛撣盡袍衣上的雪粒,走來將政君的小手抓在手心裡,不讓她因為好奇心離抽水機太近,只是站在抽水塔的邊緣上,看著抽水機運作。

    股股已經給冷凝的白汽從工作腔側嘴裡噴出來,燒爐工正不斷的往球形鍋爐下的火膛里送煤,而與鍋爐相接的煙囪也冒出更大範圍的白汽。

    時值寒冬臘月之末,挨著爐膛,抄煤入膛的燒爐工打著赤膊,還是滿頭大汗——林縛要工匠都各司其職,只是將煤場上總辦及總匠師召到跟前來,詢問新式抽水機的情況。

    姜岳最初計劃是拿兩萬銀元出來先試造組蒸汽機來用於礦井排水。林縛有意加快對蒸汽機的改進速度,要求機造司擠出二十萬銀元,供姜岳次造八組蒸汽式抽水機用於官辦煤場排水所用,就是要使八處煤場相對**的去改進蒸汽式抽水機的技術。

    造組新式抽水機需要兩萬銀元,不過由於鍋爐及工作腔、活塞聯接桿等構件的籌造模具可以共用,造八組新式抽水機的平均成本倒是要低兩萬銀元大截,最終造出八組新式抽水機都沒有用去十萬銀元。

    多餘的拔款,也都專門用於各大煤場對新式抽水機的維護及技術改進。

    差不多到八月,八組新式抽水機就陸續造好,運付宣州、潥水、壽州、淮陽、濮塘等地的煤場安裝,用以排除礦井裡的積水。

    同時上八組新式相對**運作,投入七八倍的技術力量跟資源,發現及改進問題的效率,自然遠非組能比。

    這八組新式抽水機,除組鍋爐因鑄造不良,出現大問題停行改造外,其他七組抽水機差不多都已穩定運行四個月。之間暴露出來的諸多問題,不過在煤場都能及時改造;機造司也隨時跟進新式抽水機的運行及改進情況。

    組新式抽水機,將昂貴的造價攤開十年的運行維護費用裡,足能抵得上僱傭近二百青壯做工。

    不過,煤場排水,是在礦道的上方打排水井。眼排水井就能那麼大的範圍,就算能僱傭二三百青壯,也沒有辦法將這麼多人口氣都不歇力的派上去排水。

    新式抽水機能夠持續、高強度、高動力的排水,雖然造價昂貴,但也在使用三四個月後,體現出比人力及畜力優越的地方來。

    以往用畜力排水,由於驅動力不足,抽水最多十數、二十米深;用新式抽水機,雖說密閉性還很差強人意,但也將抽水能抽到三十六七米的深處。這就使得地下水位較高的溧水、濮塘、宣州等地的煤場多挖兩層的煤石,舊的廢礦井也能重複利用。

    眼下江淮地區耗煤量大增,使煤價又恢復到戰前的水平。林縛同時限制官辦煤場的用工規模,不再限制官辦鐵場、窯場定擇優用煤,不再限制使用官場煤——林縛要將市場讓出部分給商民礦,平衡官民的關係。不過,涉及到巨大的煤利,在江寧筐煤能淨賺角銀元,官辦煤場即使不能增加用工規模,也會千方百計的增加產煤量。

    地質穩固、不易坍塌的舊礦井能重複利用,節約的成本,就足以抵消新式抽水機的昂貴造價;更多新式抽水機的使用,甚至將蒸機汽用於拉升礦車,能夠大規模的減少人力及畜力的使用。

    在宣州煤場,除了增訂兩台新式抽水機外,還開始組織匠師設計製造第台以蒸汽機為動力的礦車提昇機,這個也有些超乎林縛的意料。

    雖說此時的蒸汽機,由於密封及工作腔的設計不夠完善,效率很低,與真正意義上的蒸汽機還有很大的差距,但煤場有的是廉價煤,只要管用,倒是不怕效率低。

    對蒸汽機,林縛也只是知道個大概的原理,具體的技術遠不及專業匠師精通。

    只要煤場認為使用新式抽水機合算,林縛就很滿意。

    說到底項新技術能否使用,關鍵還在於能否相對廉價。只要官辦使用新式抽水機能提高效率,降低採煤成本,鐵礦井、銅礦井以及火油井甚至商民礦場,都會出於逐利的驅動力而採用新技術。

    以往宣州煤場民辦時,僱有五百青壯,以每人每天挖四筐煤出井計,年不過產煤六十餘萬筐煤。此時宣州煤場的採煤量增加了八倍,達到五百萬筐,但用工規模只增加四倍。

    新技術的使用,對採煤效率之提高,是顯然易見的。當然跟後世的機械採煤比起來,效率也許不及十,林縛也沒有奢望能下子進步多少,只要能持續進步就表明新政在逐步的深入人心。

    林縛站在那裡,跟煤場總辦、總匠師討論新式抽水機,林景中、李書堂及宣州的地方官員,都陪同在側。

    林景中、李書堂等人都沒什麼,宣州地方官員多為舊系官僚、傳統士子出身,對新學的了解,還只是從郵報上得來,根本沒有深入的了解,冰天雪地裡,聽得大汗淋漓,完全聽不懂,還不得在那裡洗耳恭聽,不敢有絲毫的走神……

    林縛見宣州的地方官員也是辛苦,便停了視察,吩咐週普、週瞎子準備回程之事,也無意在宣州再停留。

    林景中抽著空隙,與林縛匯報籌建鐵橋之事。

    從江寧地區,河流縱橫,陸道交通要發展,就會遇到很多矛盾。

    馳道不建橋、只設渡,馳道的通行效率太慢,但是建橋又阻礙河運;建高拱橋也不利大型馬車的順暢運輸;平原地區又沒有辦法建跨度高的懸索橋。

    故而江寧以南地區的官道遇河多建浮橋,船舶會聚,集中時間打開浮橋放船通行,平時用浮橋連接馳道。只是浮橋也不是永固性建築,缺點很多、維護極麻煩,打開閉合的速度也很慢。

    林景中會同工造司的官員討論了好幾個月,有心嘗試在靠近江寧城的地區建造開啟式鐵橋。

    第座試驗性鐵橋選址就在林縛最早發蹟的金川河口。

    金川河口經過這些年的發展,連同獄島在內,取代龍藏浦內河港,已經成為江寧的主港,林政君級海商船也能在河口的江岸碼頭直接駐泊。原先的河口鎮,居民已經有十數万之多,並有大量的新式工場設在那裡,此時已經是異常的繁榮。

    樞密院甚至計劃在河口鎮的基礎上新設城縣來進行治理。

    只是河口鎮佔據金川河兩岸,給金川河分為二,交通就顯得十分的不便利。而金川河又是江寧城東的主要入城河道,不可能建平橋不叫大中型的帆船通行;浮橋的開啟速度太慢,已經嚴重影響了水陸路的通行效率。

    造鐵橋,採用城門吊啟的方式對鐵橋中段進行人工定時開啟、集中時段放船通行,效率將極大的提高。只是金川河口的河道寬五十六米,造座五十六米的純鐵橋,在當世還是首創,預估要耗資要超過五十萬銀元。

    即使江寧能拿出這筆銀款來,在座鐵橋上投入這麼多的資源,這顯然也不是江寧府自己能做主的,甚至樞密院也強烈反對——中樞還緊巴巴的呢;新稅政之後,江寧府的地方收入下子增加很多,但江寧府餘銀再多,也不能座橋上面投入這麼多的銀款。

    要知道當年造崇州新城,起初兩年投入的銀子都沒有這麼多。將來造艘新式戰艦,預計也就只要六七十萬銀元,如今為座鐵橋如此大動干戈,樞密院如何不氣憤?

    林景中只能學劉師度,迂迴來爭取林縛的支持。

    林縛拿出江寧府與工造司設計的鐵橋圖紙,微微驚訝的嘆道:“要造鐵橋啊!”

    對於金川鐵橋要消耗近兩百萬斤鐵料,林縛沒有意見。沒有持續不斷的消費,冶鐵及鑄造產業怎麼發展、技術怎麼進步?

    要投入預計超過五十萬銀元的銀款,林縛也沒有意見。

    分稅之後,地方稅源多了,特別是江寧府的釐金收入激增。財力足了,就是要用於地方民生。不用掉,難道建銀窯存起來?用於民生,除了有益民生之外,還能促進新產業的發展,促進經濟總量的增加。建銀窯將銀元沉澱下來,那才是大弊端。

    林縛只是擔心從傳統的石橋、木橋下子跨越到鐵橋上,這個技術上成不成熟。

    橋樑鋪造用鐵鑄件,這個倒沒有問題,鐵場連超大型海船的肋骨與龍骨都能鑄造,鑄造橋樑也不成問題,關鍵是立水橋基。工造司設計的橋基方案,放棄傳統的石料基座,而是在鐵筒內註石漿料加鐵筋,是完全有別於傳統的新工造技術。

    婆羅山灰用於建燈塔才五年時間,石漿經趙醉鬼兒研製出來不到兩年時間,林景中就要將石漿料用於造價逾五十萬銀元的鐵橋上——雖說在造燈塔里,試驗了許多新建造法,但單座燈塔的造價還是低的,出了什麼問題,補救都來得及,不至於造成大的損失。金川鐵橋要投五十萬銀元以上的銀款,關鍵旦出問題,金川河兩岸的交通就會嚴重受礙,損失更大——林縛這才陡然發現,下面的官員在發展新學、新技術上,開始展露出比他更激進、更積極的態度跟姿態來。

    林縛蹙著眉頭,看著鋪在長案上的鐵橋設計圖。

    馬車在轔轔而行,由於車體經過特別的設計,林縛坐在馬車里處置政務,不大覺察到車體行進時通常會有的震盪。

    林景中緊張的看著林縛,這個方案沒有林縛的支持,根本不可能通過。

    他拿出這個方案去找林夢得,林夢得差點指著他的鼻子罵敗家子,還說要向公府會議提議降低江寧府的分稅比例。

    “造,”林縛手按著長桌,下定決心道,“只要江寧府在籌款方面考慮仔細些,不要怕以後會出問題。新政就是摸著石頭過河,不能等石頭都露出水面再過河……不過,樞密院將王學善的舊宅拿出來籌立博物院,宅子裡有條曲溪,有石橋,但是石橋完全不能展示新學的成就。我希望江寧府先拿筆銀款出來,在這條曲溪造座小型鐵橋,先將金川大鐵橋要用的技術,在博物院裡先實際試驗下,也算是為博物院添上景!”

    “多說跟主公討價還價佔不到便宜,這座鐵橋江寧府也只能認了。”林景中笑道。

    林縛哈哈笑,說道:“如今財支分列,內府能用的支度,也都有定額,想做的事情也多,我也要額外想辦法。另外,財政上適度鋪張些,也不是就定有害,關鍵要掌握好度,我們的思維要轉變過來。這次,我支持你。”

    林縛目前主要還是用龐大的軍購市場去支撐新產業、新技術的發展,即使北伐成功,也沒有打算停下向西、向北的軍事擴張……

    ******************

    林縛回江寧,就住了半個月,立春祭天禮之後,就又回海州督軍去了。

    進入永興七年,林縛依舊沒有大舉北伐的意圖,精力還是主要放在整軍上,切都顯得波瀾不驚。也許是江寧府計劃投入五十萬銀元建造金川鐵橋,成為年後最熱鬧的議論。

    岳冷秋於二月上旬返回江寧述職。

    雖說軍事參謀部已經正式接管全國的軍政,岳冷秋作為河南諸鎮監軍使,首先要向軍事參謀部負責,但作為總督級的使臣,還是要進宮向梁氏、永興帝及政事堂諸相面禀河南軍務。

    “不思北伐大計,江寧座破橋要投入五十萬兩銀子,崇國公是要將民脂民膏公然的都裝進自家的口袋嗎?”梁氏與滿臉病容的永興帝並坐犀台高案之後,氣色稍好些,當著程余謙、沈戎、張晏等人的面,就跟岳冷秋抱怨江寧府建金川鐵橋。

    目前除了抱怨幾聲,宮裡及政事堂,幾乎完全插手不上軍政事務。

    鑄幣局鑄銀元,採用足銀,枚銀元的價值還要比兩銀子略高些,五十萬銀元,就是五十萬兩銀子。

    岳冷秋也為江寧府為造座鐵橋投五十萬銀元而吃驚不小,河南諸鎮十二萬將卒,今年樞密院拔給的總軍資也就二百五十萬銀元,江寧府卻要為座十五六丈寬的鐵橋投五十萬銀元,可以擴編五萬戰卒的銀子就投到座橋裡面,簡直是鋪張到極點。

    不過也很顯然,林縛並沒有必要通過這種手段將銀子裝進自己的囊裡,

    太后梁氏的氣急敗壞也是顯而易見的:

    事實上在座的諸多人,包括永興帝在內,都希望林縛能立興組織北伐。倒不是說眾人都期望林縛在北伐中再獲大捷,實際上,對於永​​興帝、梁氏及帝黨在內,他們心裡都能清楚:林縛若北伐若再獲大捷,聲望將更上層樓,改朝易代;但是大家都巴望著林縛倉促組織北伐會失利,帝黨也唯有如此才有絲可能扳回劣勢。

    林縛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急著組織大興北伐,而是先行新政,不僅帝室及政事堂的權柄給架空,六部大部分官吏都給樞密院各監司吸收,如今也只剩下幾張空皮子,再拖個年兩載,公府治政的根基紮下來,元氏帝室就將成為可有可無、無人關心的存在。

    這大概也是梁氏對林縛將大筆的銀款用於造橋、而不急於北伐最為憤恨跟不滿的地方吧?

    岳冷秋暗暗的想著,對此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梁氏,幹老臣扯七扯八的說了些事情,臨告退時,餘于謙站起來,將袖手藏著封奏函拿出來,舉在額頭,恭敬的說道:“老臣年歲已高,前些天偶染風寒,猶覺得自己如風中殘燭,不堪歲月摧殘。心力憔悴之餘,便想或是退居草堂待老之時,今懇請太后、皇上念老臣對朝廷忠心耿耿,雖愚鈍,但對國家勤勤勉勉,許老臣告老還鄉……”

    岳冷秋愣在那裡。

    “程卿,你也要棄元氏而去嗎?”梁氏慘惶而問。

    “老臣不敢,恕老臣愚鈍老邁,留在朝中實無益國家啊。”程余謙走到殿前跪下叩頭,心求去。

    張晏、沈戎二人面面相覷,心裡淒然,暗然:程余謙這隻老狐狸也要以退求保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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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2 17:51:55
第47章 新帝之謀

    六年、七年,奚胡等族的歸附,使得燕京直轄的騎兵規模回升到再次二十萬眾,荊襄會戰損失的騎兵部分得到補充。

    而在同一時間,淮東在東線、北方軍團所轄的徐壽、沂海兩個戰區,一直都在整頓軍備,但拖到永興七年八月下旬入秋之時,都沒有大規模擴編軍備的跡象。

    林縛非但耐著性子不著手北伐,入秋後還派數騎馳入渦陽、許昌,送來一紙勒令縮減河南六鎮軍規模的軍令。

    “這頭妖狐,背地裡到底打著什麼主意?”兩鬢霜白的元歸政,疑惑不解的手按著垛牆,神情凝重的望著許昌城外的原野,林縛在徐壽、沂海方向遲遲的按兵不動,叫他們在許昌怎麼都琢磨不透林縛的心思,“他難道就不怕時間拖得越久,淮東軍的銳氣也會受挫嗎?”

    董原率部北進,許昌還是殘城一座,經過一年多時間,雖然艱苦,倒也恢復些模樣。近城區域,也開墾出十數万畝麥田,入秋後,風吹拂,掀起來金黃色的穗浪。

    只是相對於許昌周圍將近九萬規模的駐軍,新墾出十數万畝麥田還算不上什麼。

    河南經過十數年的戰事摧殘,民眾百不存一,除了隨部北遷的家小,董原一年多來在許昌招募流亡、收養孤兒,總計得青壯不過三萬餘人,而在舊時,僅許昌府就有近三十萬戶民。

    眼下的情況,許昌想恢復舊觀,絕沒有可能。

    “林縛囚帝於都,已不再掩飾他的狼子野心。於他而言,當前之首務,乃篡謀元氏之天下。他退往海州督軍,然無半點心思在整頓兵備上,無非是退到海州觀望江寧的形勢,”劉庭州長喟而道,“他如今滿心在誅除異己上,哪裡會有心思去想著北伐?”

    餘心源、程余謙都相繼辭相告老,離開江寧;元翰成給軟禁在壽州,平時想出王府都難;

    雖說張晏、沈​​戎還在江寧,但實際已難有什麼作為。手裡沒兵沒糧,永興帝及太后的政令連宮門都出不了。

    董原雖然還掌握著河南四鎮兵馬,但岳冷秋掌握河南軍的另外二鎮精銳抵在許昌背後,而林縛一直沒有放鬆對淮水中上游及南陽的防區建設,使得許昌兵馬給隔絕在外。帝黨在江寧給孤立起來,也無法得許昌兵馬的援應。

    元歸政轉過頭來,看了董原一眼;將近知天命之年的董原,兩鬢也有些許霜發,他臉色如水,沉而有威,眉頭高隆,也不知道他在擔憂什麼。

    劉庭州如此斷然說林縛不再有北伐之銳志,而是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篡位稱帝上——雖說這也是許昌諸人越來越多的猜測,元歸政心底還是有很深疑惑:林縛年後才三十有二,不至於三五年的耐心都沒有,但是林縛遲遲不著手北伐也實難找到其他解釋。

    林縛拖延北伐的時機,不僅使北燕得到喘氣的時機,還叫曹氏在川蜀有足夠的時間站穩腳跟——可以說,林縛拖得越慢,就越失去北伐的先機。

    起初,大家都以為林縛會在荊襄會戰過後整頓半年時間就會著手北伐之事,那時北燕元氣大傷,士氣低落,而曹氏在川蜀根基不穩,根本就不敢直接從西翼出兵牽制淮東在兩湖的兵馬,無疑是一鼓作氣北伐收復中原的良機——誰都沒想到林縛一拖都快兩年時間過去,還沒有要動手的樣子。

    曹氏全族退入川蜀已有兩年時間,特別是荊襄會戰之後,北燕雖說沒有將關中還給曹氏,曹氏也沒有接受北燕的蜀王之稱,但暗中聯合之勢是明眼人心知肚明的。

    北燕封陳芝虎為秦王,使守關中,以實際行動減輕曹氏在川北的軍事壓力。雖說曹氏得兩川的時間也有七年之久,但早期曹氏的重心還是在北、不在南,還是用降臣、原川東制置使秦宗源治川東、川南等地。

    這兩年時間來,曹氏得以集中精力,將勢力往川東、蜀南發展。

    今年入夏之後,曹義渠更是藉口秦宗源暗置甲卒、心存謀逆之心,不奏江寧而誅秦氏之族。

    這一事件實際表明曹氏已經徹底掌握川東;只是林縛對秦宗源之族被滅一事,反應出奇的冷淡,只是下令要曹義渠將秦氏旁支移來江寧,也無意追究曹義渠擅殺之罪。

    這一系列事情,似乎表明林縛無意激化與曹氏之間的矛盾……

    ****************

    這時一隊百餘人左右的車馬從西北方向緩緩行來。

    許昌的西北方向,即是河中府。這隊車馬雖從河中府過來,但非北燕的使臣,而是秘密從關中、河洛借道來許昌的曹家特使任季衛。

    董原、劉庭州、元歸政齊聚許昌城頭,就是翹首盼望曹家特使過來。

    有數騎飛馬往許昌城馳來,任季衛確在車隊之中。

    “曹義渠政事依仗任氏四傑,庭州、歸政,你們是否與我一樣,早有領略任氏四傑風采的心思?”董原眉頭展開,側身問劉庭州、元歸政。

    劉庭州默不作聲,任季衛秘行許昌的意圖,事先雙方已經有過溝通。沒有一定程度的默契,曹義渠怎麼可能急於派這麼重要的人物秘使許昌?

    曹義渠六月時誅殺秦宗源全族,其一是要徹底控制川東,其二就是要試探江寧的態度。

    前川東制置使秦宗源在永興元年戰敗降曹氏,失去對兩川的割據。不過,曹氏當時​​對川蜀的控制很有限,僅有大將魏世延率一万精銳駐守渝州。而其在關中的根基之地,又受燕胡的威脅,江寧當時提出聯曹抗虜之策,曹氏就順勢接受川陝總督的任命。

    在這個背景之下,秦宗源戰敗降曹一事,也就給雙方刻意忽視,反而能在永興年後出任兩川宣撫使司。雖說兵權給削弱到極點,但秦氏在兩川,特別是川東的根基仍深;曹氏早期在渝州所駐的一萬兵馬,實際上還遠遠不足“強龍壓死地頭蛇” 。

    在後期,江寧這邊也刻意想幫助秦氏恢復勢力以製衡曹家——曹義渠這次以雷霆手段誅殺秦氏全族​​,說白了就是對江寧的挑釁,搶先下出一手棋,看江寧的應手。

    要是林縛不急於稱帝,這次對曹家的態度怎麼可能如此軟弱?

    當然跡像也不僅這一個;程余謙的辭相告老、明哲保身,也是一個明確的信號。程余謙此時雖沒有什麼大功績,但在陳西言之後居政事堂首相之位,恰是他這半輩子以來觀風望勢之能,非其他人能及。

    正是判斷林縛近期有可能會廢元稱帝,曹義渠才會急於派任季衛秘密經關中、河洛迂迴來許昌聯絡。

    劉庭州、元歸政隨董原下城迎接任季衛入城。

    許昌商民極少,故而也不怕淮東有眼線滲透進來;再者曹家還是元越所封之臣,曹家派人到許昌,即使消息洩漏出去,也沒有什麼擔心的。難道掩飾得再好,淮東真就相信他們跟曹家沒有一點聯絡?

    任氏四傑成名頗早,但任季衛也只是四旬年紀的中年人,穿著一襲尋常的青袍,山羊鬍子稀疏得很,其貌不揚​​。

    要不是有此前秘密潛使渝州的元錦生相隨,元歸政都懷疑眼前這人真是少年時與執掌殖商銀莊的王成服齊名的關中才俊。

    劉庭州、元歸政與董原打量任季衛,任季衛也藉行禮之際打量董原、劉庭州、元歸政三人。任季衛雖然沒有見過元歸政,但其父、曾任左都御史、當年西秦黨的領袖人物任旉對元歸政卻有著極高的評價,認為他要是不出身勳貴,成就未必在當年蘇護之下。也恰恰是元歸政身俱才略,又自視甚高,這些年來才折騰得厲害、甘心雌伏、富貴終老。

    董原能以一小吏而崛起掌封疆權柄,自然也絕對不是能小視的人物——便是這樣的才俊,特別是董原早期掌握的兵權,一直都重於林縛,但是這些年來在淮東的壓制之下始終沒有辦法抬起頭來,使得任季衛並不認為川蜀佔有峽江之險就能對淮東掉以輕心。

    “曹督使季衛來許昌,實有一物要呈交諸位大人同閱。”任季衛在隨董原入城後,在驛舍剛坐下,沒有太多的試探,就開門見山的進入主題。

    許昌如今是什麼狀況,任季衛離開河中府後一路往南行來,都能親眼目睹;董原也沒有辦法在任季衛面前裝腔作勢,只說道:“還請任大人示下……”

    任季衛從隨身所藏取出一方明黃錦綢,展開在桌上,映入眼簾卻是刺目的三行血字:“諭蜀督曹義渠及蜀地將卒知悉,崇國公、樞密使林縛惘顧皇恩,專擅朝政、任人唯私、欺凌宗室,禁嫁宗室女,意欲私佔……”

    董原、劉庭州、元歸政三人看了心裡一驚,沒想到任季衛帶來的竟是勤王血詔。

    所謂禁嫁宗室女,是指太后年後有意將陽信公主許給崇安侯世子為妻一事。這事傳出風聲,據說林縛送了一柄刀到崇安侯府上為賀,嚇得崇安侯率一家老小到宮門前跪拒婚事,又趕緊使剛剛成年的世子娶了林續祿的幼女,才使這事不了了之。

    董原心裡雖驚,但還能坐得住,只是疑惑的看了任季衛一眼。

    “七月上旬,有山民越蜀山入渝州,自稱受內侍使張晏所遣,要求見曹督;曹督見之,得看此詔。曹督知此事非同小可,特遣季衛來許昌,與諸位大人商議……”

    聽任季衛這麼說,元歸政便知道這血詔多半是假的。張晏再蠢,能派人出江寧,也應該先來許昌,怎麼可能捨近求遠、先派人潛往渝州聯絡?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封血詔是真的,林縛不廢永興帝自立,這血詔跟廢布一塊有什麼區別?林縛在荊襄備有重兵,曹義渠敢率兵馬沿峽江東進嗎?

    曹義渠叫任季衛隨身帶著血詔,無疑也表明他對血詔的輕視態度。

    “林縛專擅惹得怨聲載道,也是天下皆知之事,但是這封血詔非同小可,雖說是帝親書,但沒有用印,外人說這是假,我們又怎麼去辨其是真的?”董原問道。

    “雖說帝詔​​此時已經無法出京,但想來諸位大人身邊應存有帝以前所發的詔書。即便沒有用印,是真是假,比對便知,”任季衛說道,“再者,詔之真假,不在外人怎麼看,而在於董大人心裡,以為此詔是真是假。”

    董原忍不住要笑,任氏四傑的老三任叔達便以偽造古人書筆而聞名;這時候糾結血詔的真假也沒有丁點意義。

    任季衛拿出血詔來,只是表明曹家在將來的形勢發展中有意掌握主動。

    董原並無意直接跟任季衛深談,宴過之後,便與劉庭州先離去,而將元歸政留在驛館裡陪同任季衛。

    過了子時,元歸政才跟任季衛告別、來行轅見董原;劉庭州也在董原的行轅裡,等著元歸政過來。

    “倘若林縛廢帝自立,曹家有意在渝州另立新帝,希望許昌能共擁之……”元歸政說道。

    “任季衛有說曹家有意立誰?”劉庭州焦急的問道。

    雖說永興帝及其二子都給軟禁在江寧,但元越高祖一脈歷經十三代的繁衍、傳承,“鑑”字輩的宗子就有兩千餘人。 “鑑”字輩宗子雖說在燕胡南侵後給誅殺了大半,但依舊有好幾百人分散各地。

    雖然跟慶裕、德隆、崇觀、永興四帝的血脈親緣有近有遠,但這些宗子至少都是元越子孫,倒不愁找不到擁立的對象。

    劉庭州對元氏忠心不改,甚至想籌劃使永興帝二子逃出江寧,但此計所行甚險,即使擁立其他元氏子弟,他也是極重視血緣之親疏——董原才不會在意擁立的對象,不管誰都不過是個傀儡。

    董原眼睛盯著鋪在長案上的地圖。

    曹家在蜀地鞏固根基,也就兩三年的時間,還談不上根深蒂固,麾下兵馬也就恢復到十三四萬人,甚至還不及其據關中鼎盛之時,更不能跟淮東四十万精銳相比。但曹家敢有另立新帝的野心,說到底還是依仗川蜀的特殊地形。

    川蜀才是真正的四塞之地,淮東打不下關中,要想對川蜀用兵,只能從荊州、夷陵沿揚子江西進入蜀。渝州以東的峽江通道十分的狹窄跟險峻,曹家只要在峽江的上游、在渝州以東諸城填以三五万精銳,就能將淮東精銳封堵在川蜀之外。

    淮東兵馬再多、再精銳,想強行破開峽江天險,也是極其艱難,更何況淮東在北面還要受北燕在山東、關中兵馬的牽制,也沒有可能全力對川蜀用兵。

    另外,就是川蜀要比關中富庶得多。

    關中雖是六朝立都之地,但從陳朝起,關中就因耕殖過度而日益敗廢,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涇渭等水不旱也是小大澇不斷,使得關中近二三百年來已成西北苦寒之地。

    關中雖最多時擁八百萬之民眾,但實際的軍事潛力不強,而兩川,僅川西壩子就有三四百萬畝良田、三四十萬戶人家。

    曹家入蜀後,就不差養兵之糧,差就差根基之不足。故而曹義渠才考慮在林縛篡元之後,不急於自立,而是要另立元氏子孫為新帝、籠絡兩川的人心——林縛行新政,幾乎把舊有的士紳勢力都得罪乾淨,江淮浙閩及兩湖的士紳階層無力反抗林縛所推行的新政,但兩川等地的士紳則生出抵觸之心,實際使得曹義渠在渝州另立新帝,具備人心基礎。

    董原也是無比羨慕曹氏所具備的天然優勢,他要是能佔據川蜀這麼有力的地形,統治四五百萬蜀民,即使不能取天下,保一角之地還是有把握的。

    對曹義渠有意在林縛篡立之後,在渝州另立新帝,董原只是苦笑一下,說道:“曹義渠倒是野心不小啊,也想學淮東'奉天子以令不臣'!”

    “林縛有篡位之心,天下可共擊之!”劉庭州說道。

    劉庭州不會天真到不知曹義渠的野心,但林縛真要廢帝另立新朝,他就只能指望據川蜀之險的曹家能另立新帝,保存元氏的正統血脈——

    董原抬頭看了劉庭州一眼,對劉庭州他也是略感頭痛——這個老傢伙,甚至想唆使許昌清君側。董原不叫劉庭州與任季衛多接觸,就是怕劉庭州主動將許昌的底子賣個乾淨。

    董原倒不是不想另立新帝,但許昌南面一川平馬,淮東從南陽、壽州、淮陽對許昌用兵,毫無遮擋。岳冷秋的態度雖說還暖昧不明,但以岳冷秋的性子,絕對不會搏險,不然林縛怎麼放岳冷秋出鎮渦陽來牽制他們?董原知道他要是在許昌另立新帝,根本就擋不住淮東集中全力的一擊。

    更為重要,許昌糧草還遠不能做到自給,僅憑**萬兵馬,是遠遠沒有資格另立新帝的,更不要說起兵清君側了。

    但是,一旦林縛篡位稱帝,而曹家在渝州另立新帝后,許昌是繼續隱忍,還是旗幟鮮明的擁立渝州所立之新帝,是一個叫人無法輕易下決定、卻又必須立即做出決定的選擇。

    以往,董原或許會選擇隱忍,但林縛勒令河南諸鎮縮減兵額的軍令傳來,也是叫董原想隱忍也沒有辦法隱忍了——總不能等河南諸鎮兵馬都削淨之後,再做選擇吧?

    “林縛勒令河南諸鎮縮減兵力,岳冷秋在渦陽、正陽已經安排鄧愈、陶春琢情裁減兵額,”董原說道,“庭州、歸政,你們怎麼看待這事?”

    “鄧愈、陶春二部,不擋兵鋒,他們要自裁兵權,由著他們去,”元歸政說道,“然而東線拖延著不北伐,使得北燕得喘息之機,北燕不僅東線兵力大增,便是許昌所擋河淮西線之敵,周知眾所部兵馬也增至六萬眾,此外北燕在洛陽又備下兩万精騎。許昌兵力再裁,無力製敵……我看,不予理會就行。”

    “怕就怕江寧那邊直接扣糧啊,”董原蹙著眉頭說道,“總不能硬著頭皮叫大家餓著肚皮硬扛吧;曹家據川蜀富庶之地,但不愁糧草匱缺… …”

    “董督是想?”元歸政有些能明白董原的意思,但也希望有些話是董原直接說透。

    許昌這兩年來屯墾,缺丁壯、鐵器及畜力,也就開墾十數畝麥田,每年能收麥不足二十萬石,除了屯丁及家小消耗,能補為軍糧、每年也就十萬石糧而已,遠不足供九萬戰卒食用。

    這麼大的差額,江寧那邊一卡脖子,許昌就要癱瘓在那裡,根本沒有掙扎的餘地。

    河南諸府皆殘,但離許昌最近的河中府,由於梁成翼長期治之,農耕未受大破壞,還容納大量的流民湧入,戰後的丁口堪至一度突破百萬,絲毫不弱於戰前的人口水平。

    河中府每年多擠出二三十萬石糧來供應許昌,倒不是特別困難之事。說到底,董原是想河中府能向許昌暗中供糧——但是,許昌、河南是敵對雙方,在林縛沒有正式篡位、還“奉天子以令不臣”之時,董原又怎麼敢將私通敵國的把柄落到淮東手裡去、又怎麼敢做出頭椽子叫淮東抓住藉口猛打?

    當然,也不是沒有折中的手段。

    曹家退出關中,倒也不是真就甘心放棄關中。兩年多前,曹家除了主力兵馬南撤川蜀外,在關洛之間山區,還留下少許精銳兵馬以事游擊、牽制等事。

    即使曹家此時與北燕暗中媾和,曹家也沒有將關洛諸山之間兵力全部撤出的意思,反而加倍聯絡、組織關洛諸山之間的山民流戶,只是直接的衝突跟摩擦減少了。陳芝虎及周知眾在關中、河洛,雖說不再派兵進剿,但封鎖還是未撤——畢竟誰都希望將主動權抓在自己的手裡。

    在河中府南面、在許昌西面,伏牛山就叫一支五千人左右的盜匪盤踞,實際上暗中受曹家遙控。曹家要在渝州擁立新帝,自然會與北燕有所默契,董原不希望有把柄落到淮東手裡,不能直接從河中府購糧,但收編伏牛山間的這路匪軍、得到他們儲備在伏牛山間的糧秣,則能完全叫淮東抓不到把柄……

    不過,具備怎麼談,董原還是要元歸政出面,他早先部署在伏牛山東麓的兵馬,也恰是受元歸政節制的梁成棟所部。

    元歸政思慮良久,也曉得許昌不解決糧食問題,將一點主動權都拿不回來,而曹家有心在渝州新另立帝,沒有北燕與許昌在北面牽制淮東軍主力,也擔心淮東將主要兵力西調去對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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