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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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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7 18:23:02
第161章 漢水登高(一)

因糧將盡,便是退往武關的燕胡兵馬在十一月上旬之後也要宰殺騾馬來補充糧草的不足。

關中對燕胡來說也是新奪殘地,而從渭南經商州過來的山谷通道過於狹窄,糧草的籌措、補給十分困難,到十一月中旬,葉濟羅榮甚至等不到襄陽兵馬的結局出來,就著手去安排撤往關中之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燕京胡虜特使攜旨經河洛、渭南馳入商州城,冊封陳芝虎為秦王,邑長安、渭南、天水及商州四府,許開府置文武將吏,率所部守禦關中,田常、蘇庭瞻、奢淵等殘部則受其節制,而使葉濟羅榮率燕騎三萬餘殘部退守晉中。

這一則消息也很快由淮東的暗探傳到樊城,傳到此時在樊城的林縛耳中。

二十四日,南陽及襄樊皆大雪,千里冰封,天寒地凍。

由於襄樊及南陽的民眾百不存一,而大雪極寒天氣又限制遷民進入,故而淮東軍就直接進駐樊城之中。

林縛不喜歡死寂沉沉的城池,而將行轅遷到樊城城外東南角的紫貞山上,從那裡也能就近眺望南岸襄陽的戰場。

紫貞山原是樊城之外的一處私人莊園,圍著一座不足二十丈高的矮山而建。原主人早就湮滅於戰火之中,族滅家亡,山莊也大半毀於戰火,剩下幾棟宅院也是殘破不堪,給修葺來作為林縛的行轅以及軍情司的署公之所,宿衛軍營則設於柴貞山的左翼。

柴荊山雖不高,但臨漢水而立,臨水有一座亭子躲過戰火的摧殘,保存完好,大雪天氣,林縛喜歡到亭子裡眺望漢水雪景。高宗庭、胡文穆、宋浮、顧浩等人也只能遷就林縛的興致,穿得厚厚實實的,一起到臨水亭來吹寒風。

林縛與高宗庭、宋浮等人留在北岸樊城,樊城左右的駐兵也以禁營步軍、騎軍為主,另派周同去南岸主持圍攻襄陽的戰事。

襄陽城臨漢水而立,位於鹿門山與隆中山地的內側。鹿門山與隆中山地夾峙而立,中間留下四五里寬的豁口。在漢水給嚴密封鎖的情形之下,襄陽之敵要突圍只能走鹿門山與隆中山之間的豁口南下。

不過此時周同率唐復觀、張季恆、張苟諸部在襄陽以南、在鹿門山與隆中山地之間設下兩道壕塹,又分兵奪下兩翼鹿門山西坡及隆中山地東麓的各個要點,逐步的建立防壘守塞——此時的淮東軍,不急不躁,逐步清除襄陽外圍的障礙,要如鐵桶一般,先將近七萬敵軍滴水不漏的包圍襄陽城裡再說其他事。

「襄樊之間還是要架橋,」林縛站在亭中,指著大雪之下的漢水,說道,「僅用渡船,人馬物資轉輸太慢,此外,架了橋之後,襄樊可以並城而治……」

「建浮橋,就要割斷上下游的航道;而建懸索橋,襄陽與樊城之間的崖岸相距千步,便是能建,以後的修護費用也是驚人,非襄樊地方能夠承擔。」宋浮說道。

在場的所有人當然都知道要能在襄陽與樊城之間建浮橋,能使荊州、襄陽以及南陽更密切的連成一體,不叫漢水割斷,使淮東以後在漢水兩岸的兵力調動變得快捷、迅速,但架橋也不是沒有弊端。

浮橋的架設及修護成本較低,但會將上下游的漢水從此割斷,有害河運,而長達千步的懸索橋成本實非眼下地方財政所能承受。

「問題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林縛指著腦子站在亭中,指著西南邊的漢水,笑道:「宋公你看虎頭山島!」

「啊!」宋浮也是有急智之人,見林縛手指向虎牙山虎,問道,「主公是想在北岸與虎頭山島之間架設浮橋,而在虎頭山島與南岸高岸之間建懸索橋?」

「對,」林縛點點頭,說道,「這樣建橋耗費低,還能在虎頭山島與南岸高岸之間留下一個百餘步的水道叫航船能夠通行。」

虎頭山島曾是敵水軍在襄陽的水寨所在,距北岸遠、有五六百步寬的水面,跟離南岸近,水面僅百餘步,但是深峽水道,航運條件比北側要好許多。以當世的航運條件,留在虎頭山島以南的水道就足夠用了,而在虎頭山島兩側建六百步長的浮橋以及百餘步長的懸索橋,以後修護起來,也是地方財政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

「虎頭山島可沒有能足以固定鐵索的巨木,要還是熔鐵立樁的話,又是一筆額外的費用。」趕來樊城專司糧秣轉輸的孫文炳苦著眉頭說道。

「要是十天之間將浮橋及懸索橋建立起來,就可能往南岸隆中投送兵力攻擊襄陽的西北角,有利緩解周指揮使他們在襄陽城南的壓力;文炳實在沒必要將手抓這麼緊啊……」唐希泰說道。

「希泰是巴不得這麼說,但到戶部、支度使以及轉運使那邊,絕然不是這個想法了。」孫文炳愁眉不解,說道,「二林大人都來信抱怨這仗再打下去,他們要將身上的官袍拿出去當了……」

「好了,你們不要爭了,」林縛打斷孫文炳與唐希泰的爭執,說道,「此戰過後,希泰要留下來主持襄陽政事,希望能給襄陽地方多留一些東西,也能夠理解。中樞那邊,我想此戰過後,沒有誰會想著立即再起戰釁,應能有一段時間緩一口氣。眼下還是努努力把橋架起來,不要以後靠襄陽地方,不知道要拖多久才能將橋架起來……」

「這天寒地凍的,想來襄陽之敵也支撐不了多久了,」胡文穆問道,「樞密使打算什麼時候還朝?」

林縛攜荊襄大捷還江寧,是為代元造勢的最好時機,這事要提前籌劃——胡文穆臉皮稍薄,沒臉把話說透,但話裡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林縛轉臉眺望東南的蒼茫雪天,笑道:「此地風雪甚佳,不急著回去江寧去,」他還是希望將荊襄的軍務、政務理順了再回江寧去,不想在荊襄留下什麼隱患,轉頭看向顧浩,「南陽缺一任通判,顧大人願意屈就否?」

顧浩為潭州制置使張翰的僚屬,袁州戰事過後,陪同張翰長子張佐武一起到淮東軍中為質。這段時間接觸來,林縛也瞭解顧浩很有治政之事,不然不會給張翰依為左膀右臂。

林縛的目的,是要將兩湖勢融合掉,只要他們沒有割據自立的野心,自然要使兩湖有才幹的人能有一個上升以及溶入淮東的通道,實在沒必要一味的打壓而引起不必要的反彈,更沒有必要使地方之間天然的對立起來。

張翰請裁潭州制置使司,轉任湘湖宣撫使,目前還是湘湖最高行政長官,但明確放棄地方兵權,而其子張佐武將入中樞為官,實際也是間接的向林縛表示效忠;顧浩要想擺脫張傢俬吏的背景,留下來就任南陽通判是最好的途徑。

南陽知府將由鎮守南陽的敖滄海兼任,南陽通判實際是輔助敖滄海治理南陽政事的文官,將來敖滄海另調,南陽通判是接任南陽知府的天然人選。

顧浩長揖道:「顧浩願從主公差遣。」

胡文穆聽著顧浩對林縛的稱謂轉變,知道他從此之後便算是改換門庭了;倒也沒有覺得意外,心想顧浩必然也已經先得到張家的諒解,再者這時滿朝文武還不想改換門庭的官員,大概只剩下那些沒有辦法改換門庭的一小撮人吧。

林縛哈哈一笑,挽手示意顧浩免禮,說道:「黃祖禹、周瞎子奪樊城,而守樊城,得五千民夫相助;這些民夫多是從南陽周邊強援來的丁壯,大概也是南陽府僅存的丁口了。你過兩天就去南陽任務,從淯水兩岸擇地授其田,另補貼耕牛、犁具,安頓好他們的民生,不要延誤了。年前中樞會撥二十萬兩銀給你,應能以支度明年南陽府的民生……」

南陽地處伏牛山與桐柏山之間,除此是荊襄北通關中與豫西的必經之地,淯水等十數條漢水及淮水的支流也灌溉了南陽近千萬畝良田,南陽在戰前丁口一度超過百萬,此時攏統加起來,大概也就三四萬人而已,比十不存一的程度還要嚴重數倍。

往南陽遷實人口的工作無法一蹴而就,南陽的丁口能在明年恢復到一萬戶以上,林縛也滿足了。不過南陽除了要防備關中之敵外,還要戒防北面董原的野心,駐兵不會少,二十萬兩銀的拔款除了安置民戶以利墾種外,還有一個就是恢復水利、修築道路,反而耕地資源在南陽則顯得很廉價。當然,南陽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還要屬於戰區,除了窮途末路的貧困農戶外,也不會有多少人願意主動遷進來。

這時候有軍情司的武官傳最新的情報上來,高宗庭看過,跟林縛稟道:「虜王除了封陳芝虎為秦王外,還有可靠的情報能肯定燕胡已派秘使去成都欲授曹義渠為蜀王……」

胡文穆這時也知道淮東軍的軍情滲透工作要比想像紮實,荊襄會戰過後,燕京城有些當初被迫降燕的官員大概也會為日後的出路著想大概也會要向淮東表達善意吧?這會使淮東軍對燕京的滲透工作變得更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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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漢水登高(二)

聽得密探傳報虜王葉濟爾派遣秘使去成都授封曹義渠為蜀王,林縛哈哈一笑,說道:「曹義渠吃錯了藥,才會在這時候接受胡虜的冊封。不過葉濟爾的用意大概也是促使曹家堅定割據兩川的心思,加劇江寧與成都之間的相疑,這消息說不定是葉濟爾故意漏出來的……」

「從前朝以來,兩川就要比關中富庶,人口也是關中的三倍;經歷這些年的戰事,兩川丁口也應在五百萬以上,遠非多年荒旱的關中能比。對曹義渠來說,就是佔據兩川的時間太短,根基不固。曹義渠即使叫燕胡把關中奪去,這時候也應該願意與燕胡息兵、以固兩川根基的,」高宗庭說道,「而燕胡封陳芝虎為秦王,邑關中,許開府設文武將吏,實際差不多是將關中割給陳芝虎為藩國;而葉濟羅榮率三萬燕胡本族騎兵退去晉南,部署在黃河中游北岸,大概也標誌著燕胡要進行全面的戰略收縮,將兵力集中起來守晉中、燕薊等核心之地吧……」

「我們是不是也有必要遣使去成都,探一探曹家的心思?」宋浮問道。

林縛鎖眉而立,倒沒有立即回應宋浮的提議。

胡文穆見林縛微蹙緊著眉頭,不知道他是為退守兩川的曹家憂心,還是考慮北伐之事。

荊襄會戰差不多奠定淮東的基業,但曹義渠手裡還有七八萬兵馬,據有兩川數千萬畝之地及五百萬丁口,實力及將來三五年間的軍事潛力不容小窺。

曹義渠不會明著接受燕胡的蜀王之封,但顯然不會輕易放棄割據川蜀的心思。

眼下關鍵是曹義渠經營川蜀的時間太短,曹家差不多是在永興元年以後才逐漸掌握川蜀的,迄今才四五年的時間,曹家才剛剛將川蜀之地理出一個頭緒來,還沒有將川蜀的軍事潛力轉化為真正的實力,在永興三年之後其關中根基之地就叫燕胡全力猛攻、摧為殘地;要是曹義渠在崇觀十年之前就得到兩川,他守關中就絕對不會打得這麼疲軟。

高宗庭說道:「秦時得淆涵之固,不過列七雄之列,得蜀地才成鯨下天下的氣象——到前朝之後,關中的環境就變得惡劣;有越以來,旱荒頻頻,丁口最盛之時不過三百萬,不足蜀地三分之一;而崇觀年間的民亂又是從西北興起,曹家一直到崇觀十一年才真正掌握渭水兩岸,但潛力已經是遠遠不比川蜀了。胡虜陷燕薊之時,曹義渠興兵川蜀,就是打著據關中謀川蜀進而再吞中原的心思。奈何燕胡經徐州一役之挫,戰略重心驟然西移,叫曹家措手不及,說不定曹家心裡怨恨著我們呢。」

林縛笑了笑,說道:「也對,要是沒有徐州一役,叫燕胡主力與我們在東線糾纏上三五年,說不定就讓曹家據川陝兩地養成了氣候……」又輕嘆道,「不過川蜀人口與土地的資源豐富,在地形上相比較別地,也有得天獨厚的絕對優勢,曹義渠未必會念及治下之民厭戰啊!」

胡文穆細想想,徐州戰事以及之後淮東在徐泗地區的防線穩固下來,的確是淮東崛起以及天下大勢走向一個關鍵轉折點,在徐州戰事之後,燕胡戰略重心西移,而淮東則能騰出手來去收復浙閩並行驅虎吞狼之計,使奢家敗入江西,轉而趁勢得江寧、江西等地,一直到這次荊襄會戰,不過短短兩三年間的事情。

不過眼下淮東要進兩川,只能從夷陵往西,走極楊子江上游的峽江通道,水營及兵力優勢都展不開。

曹義渠只要在峽江上游渝州等要隘之地部署上數萬精銳,就能拒淮東軍於兩川之外,還有足夠的時間在川蜀休生養息、滋養實力,根本不會畏懼淮東軍此時的兵強勢大。

除非淮東軍能早一步收復關中,能同時從北翼威脅兩川,才有可能叫曹義渠不戰而屈服。

而此時燕胡戰略收縮,將本族兵馬都集結到黃河以北去,而封陳芝虎為秦王、邑關中,除了能集中本族兵力去守燕薊、晉中等地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就是要利用陳芝虎為藩屏,緩和與兩川曹家的關係,以拒淮東軍進入關中。

陳芝虎雖說在河南、晉中等地滿手血腥,但在關中還沒有大開殺戮。燕胡用陳芝虎守關中,封其為秦王,許其開藩國,除了陳芝虎本身是百戰不殆的名將、所部在荊襄會戰中保存了實力外,也是要用陳芝虎這個前朝漢臣來緩解與西秦郡地方勢力的緊張關係,想使關中從殘地迅速成為一個能對抗及牽制淮東的藩國重鎮。

當然,燕胡不會輕易將關中還給曹家,但使陳芝虎在關中自立藩國,也是要叫曹家看到燕胡從北邊、從關中對川蜀的威脅大幅減弱,叫曹家放心將軍事重心移到渝州一線,以防備淮東軍沿揚子江西進奪川蜀。

燕胡也是看準關中不失淮東之手,曹家就不會輕易向淮東屈服;而遣秘使封曹義渠為蜀王,倒不是說真希望曹義渠接受,而是要加深曹義渠與淮東之間的戒備與防範。

只要曹家一日不屈服,一日不放棄兵權,一日有從峽江出兵進擊兩湖的可能,淮東就要在荊州、夷陵駐重兵以備防曹家,實際是要化解淮東在其他方面給燕胡的軍事壓力。

然而只要曹家不放棄割據的野心,此時第一個要防備的不再是燕胡,而恰恰是有鯨吞天下之勢的淮東。

雖說關中之戰,曹氏子弟也多有喪命燕胡鐵騎之下,血染關陝之地,但在現實的政治利益面前,國仇家恨不過都是兒戲。

荊襄一役之後,兩湖都將容入中樞、實際是淮東軍控制的版圖,但林縛也必須要將曹家視為迫切的威脅吧?胡文穆心裡暗自想著,說道:「宋公所議,我也覺得有遣使入川探一探曹家心思的必要……」

「曹家除了遙尊帝室而行割據之實外,今後兩年內當真敢出峽江嗎?」林縛輕輕一笑,說道,「派使臣往成都走一趟也是好的。不過川蜀百業,以巢絲、織綢、鹽鐵以及布染為興,曹家的勢力眼下還只能勉強控制渝州(今重慶),我記得湘西有道與蜀地東南相接,其道險不足以大軍通過,但鹽鐵綢布等物進入還算方便。只要曹家還遙尊帝室,就不能阻渝南地方受江淮鹽鐵綢布等貨物。我們且看曹家得三五年時間,能成什麼氣候!」

雖說曹家據川蜀、陳芝虎據關中以及董原都是燕胡能打出來的有份量的牌,但看林縛的語氣,都不是特別在意,胡文穆也是暗暗感慨:就算有董原及帝黨拖後腳,燕胡能緊密聯合曹家,也只能跟淮東勢均力敵吧。

短短三五年間,天下形勢變易,真是叫人目不暇給啊!

不管胡文穆心裡想什麼,宋浮站在一旁說道:「陳芝虎不過是保存了實力,又接葉濟羅榮三萬殘兵逃去關中,就得秦王之賞,想必主公此次還江寧,開府立官制應不在話下……」

林縛微微一笑,沒有應宋浮的話,但在胡文穆看來,林縛屬意如此。

林縛已經位居國公,以崇州五縣及夷州為私邑,但性質還是封邑,雖有僚屬,但僅限於長史、丞、主簿、典史等有限數人。

開府立官制而置將臣的意義則截然不同,立官制置將臣實際等同於立國。從此之後崇國將成為越朝的屬國,而非之前的屬邑。

對林縛來說,加封王爵或賜九錫,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開府立官制而置將臣,實際是將當前的樞密院更加實際性的轉變為崇國公府,或者說將樞密院從中樞割離出來,置於崇國公府之下,使樞密使的將吏為崇國之將吏、使淮東三十萬將卒正式轉變成崇國之兵,才是代元而立最實質的一步。

胡文穆心裡暗想著,但見高宗庭向他望來,他心思活絡,轉念明白林縛即使有開府立官制之心,這事也不能由淮東諸人提出來,這可不就是為他準備的事嗎?

胡文穆心想淮東諸人應有向左承幕暗示過此事,但左承幕在棗陽時就返回江寧去,應該是珍惜聲名,實不願出頭做倒越之臣,胡文穆也有所猶豫。

雖說林縛將來代元而立,自然不會忘了他的功勞,新朝自然為他美名讚譽,但千百年之後史家言史,則未必會有好名聲了——也由不得胡文穆不猶豫。

但這些猶豫的念頭只是在胡文穆腦子裡轉了一轉,相比較後世可能的負面評價,現實的好處是觸手可及的——僅僅是放棄割據荊湖的野心,沒有其他功勞,又怎能在新朝佔據一席之地?

「以下臣來看,樞密使有鼎立江山之功,為將來北伐便宜用事,開府置百官也是當然之選,」胡文穆說道,「下臣不才,願請奏言及此事……」

宋浮與高宗庭對視一眼,知道林縛臉皮還嫩,說道:「這大雪天氣,還要勞胡公先還江寧了……」

胡文穆說道:「舉手之勞,不足言苦。」心想林縛難怪不急著回江寧去,開府立官制置將臣一經提起,在江寧必會掀起些波瀾來,林縛怎麼也要表現得置身事外一些。

林縛似乎當剛才的話題未給提起過,視線從漢水對岸的襄陽城收回來,說道:「襄陽之敵也不能久拖下去,軍情司的戰犯名單列出來沒有?我看就以三十日為限,許二等以下戰犯及普通軍卒出城投降,赦免死罪;過三十日而不降者,偽漢軍除都卒長以下軍卒、燕軍除小旗以下軍卒之外,餘者皆斬!進擊襄陽城下的日子,也以三十日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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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襄陽之戰

襄陽主城面山臨水,北城牆就緊挨著漢水南岸的崖石,而南城牆幾乎就緊貼著鹿門山北麓峴山的北坡。

進入十一月中旬之後,襄陽城外圍的摩旗山、虎頭山島、峴山等要點給淮東軍逐一奪佔,近七萬敵軍就完全給封鎖在襄陽城裡。

淮東軍將卒及輜兵以及隨軍的民夫,冒著嚴寒天氣,從摩旗山到峴山之間,挖出兩道壕塹,將敵軍完全圍困在襄陽城裡;在壕塹之後,在摩旗山到峴山,到虎頭山島,再到萬尖山、營盤寨以及喬坳沖,淮東軍的諸營壘環環相扣,站到萬丈高空往下眺望,許是能看到一張密集魚鱗狀的圖案從西南兩側將襄陽城團團的包住。

又從扁山到峴山北坡,數千民夫不顧風雪天氣將手臉吹得凍裂,硬硬在短短六天時間裡,開闢一條長達十里的甬道,以便能將重型拋石弩直接架設到峴山北坡的崖頭,能夠直接攻擊四百步外的襄陽南城牆。

從羅獻成據隨州時期,襄樊二城就人丁一空,羅獻成佔之以對抗荊湖、南陽,奢家從羅獻成之手接過襄樊以待北燕兵馬南下,都是純粹的軍事城塞,除了駐兵外,就只有數千降附叛軍的家小隨軍住在城裡。

無論是降叛周繁還是韓立,還是普碣石抑或佟瑞麟,都明白葉濟羅榮、陳芝虎這時候都往關中撤退了,他們已經給拋棄在襄陽。

在淅川、武關以及商州的糧草都嚴重不足;沒有糧草,再多的兵馬都沒有辦法據秦嶺之險與淮東軍對抗——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葉濟羅榮、陳芝虎率八九萬兵馬往關中等地撤退,那攤開襄陽兵馬之前的就是一條望不見生的希望的絕路,即使想突圍,也不知往何處而去,即使想降,也明白他們滿手沾著血腥,降了也沒有活路。

十一月初廟灘嶺鎖喉一役的負面作用,便是最底層的將卒也是能看明白的。從襄陽兵馬給隔絕開來,而葉濟羅榮、陳芝虎所部又因為糧草不得不北撤關中,淮東軍側翼沒有威脅,就有條不紊的往襄陽城下推進,差不多用了半個月時間,才逼迫到襄陽城外圍。這個過程對襄陽敵兵來說,就是掙扎的空間越來越狹窄。

任何程度的突圍都受到淮東軍嚴厲打擊之時,也根本找不到突圍的方向跟出口,實際在襄陽城給圍實之前,被迫退守襄陽城的數萬敵兵就瀰漫起絕望的情緒。

既便有困獸猶鬥之謂,但看不到生與逃脫希望的困獸,也不可能會有持續掙扎的意志。即便有垂死掙扎之謂,但看不到生與逃脫希望的垂死之徒,也只會徒勞而絕望著的坐以待斃。

進入十一月下旬,淮東軍便對襄陽形成合圍,從二十二日起在峴山北坡架起重型拋石弩以來轟擊襄陽城的,除了石彈、泥丸彈、火油彈之外,還有裝滿宣傳單的陶罐。

那一枚枚陶罐在城牆或城內簷角上砸碎,雪片一樣的傳單便漫天飛舞。雖說敵卒裡絕大多數人目不識丁,但只要很人識字,傳單上的內容就很快在城裡傳開。

參與南陽及彭灣嶺等屠戮事的降附軍,自田常、韓立以下、營將以上的叛降將領以及參領以上普碣石、佟瑞麟等虜將共計有一百二十三人,都列入一等戰犯;其他虜將、降附軍百夫長以上軍官以及偽燕委任縣丞以上的文吏列為二等戰犯,其他降附軍軍官及普通文吏為三等戰犯。

傳單裡未提淮東將對一等戰犯的處置,但許二等以下戰犯在三十日之前出城投降免死罪,但會判五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之刑,許二等以下戰犯刺殺一等戰犯將功抵罪刑;將判處普通軍卒三到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罪刑;許附奢家而後投燕胡但未事殺戮的楊雄率殘部投降,楊雄所部將領斬殺一等戰犯出城可算投誠……

宋浮、高宗庭等人的意見,本是先誘敵出降再行清算之事,林縛沒有採納。

誘殺之計,可一不可再。

這次用誘殺之計,將北伐之時,誘殺之計就會失效,反而堵死那些當初被迫降燕但沒有犯下大惡之人的南歸退路,但對犯下大惡,特別是參加屠戮平民的叛將、虜將,也斷沒有饒恕其罪的可能。

淮東軍中一些激進的將領,甚至欲將困守襄陽的敵兵全部屠盡。

不過,不用誘殺之計,全部屠盡襄陽之敵,阻力太大,會給淮東軍自身增加許多不必要的傷亡。而此次的清算,將為以後的北伐豎立一個先例,林縛也是要宋浮、高宗庭他們慎重考慮其事。

最終合議出來的結論就是分罪定刑,將降附軍將領及虜軍將領以及一些文吏分三等定罪。由於困守襄陽的敵軍旗號明確,確知田常與韓立所部參與過南陽及彭灣嶺屠戮事,花了十數日時間,從現有戰俘嘴裡審問出參與南陽及彭灣嶺以及在燕胡南侵屢次戰事裡參與屠戮事的敵將共一百二十三人,列為必誅的一等戰犯。其他叛附及虜將,列二三等戰犯。

楊雄所部給單獨列出來,一是楊雄所部降奢家及隨奢家投燕胡以來,未參與屠戮事;二是出於攻城的實際需要,要將楊雄殘部單獨列出來以進一步的分化襄陽敵軍,以減輕三十日之後攻打襄陽的阻力。

楊雄在其部戰船給淮東水軍完全擊毀之後,仍有近四千兵卒退到襄陽城裡,盤踞在襄陽西北角,在困守襄陽城裡的敵軍之中,算不上特別強大的力量。

不過林縛意在盡誅一百二十三名一等戰犯,都是襄陽城裡的高級將領,在這些敵將的控制之下,敵軍裡的低層武官以及普通軍卒即使有心出降,也很難出城來——那楊雄所部也是給這些欲降迄命的敵軍低層武官及軍卒開的一個後門。

雖說襄陽關東多是純軍事要塞,使得淮東斥候及密探無法滲透進襄陽城裡,但楊雄所部的屯防地就在襄陽城西北角。從二十四日起,從虎頭山島登陸進入萬尖山、負責封鎖襄陽城西北方向的淮東軍,就同時開始隔著城牆往楊雄殘部投射箭書勸降,也言明要求楊雄收容其他降附軍及虜軍願投降乞命的底層武官及軍卒。

楊雄及其部將領倒是一直沒有給回應,淮東軍在外圍也是不焦急,從容不迫的做攻城的準備,將壕塹、前壘逐步的推進到襄陽城下,將更多的重型拋石弩架在壕塹之後、架在能直接轟砸襄陽城牆的範圍之內……

從十一月初起,襄陽的敵軍就開始斷糧,早說能宰殺騾馬充飢,但葉濟羅榮率西岸兵馬撤退時,到觀音尖一役襄谷通道給斷時,留在襄陽城裡的騾馬僅兩千餘頭,給逾七萬人分食,也只能支撐半個月,到十一月下旬就徹底斷糧。

當然,普碣石及佟瑞麟等虜將所部手裡還有近萬匹戰馬,但胡虜將卒便是寧可自己餓死,也不肯食戰馬,怎可能有將戰馬交給新附漢軍食用?非但不將戰馬交出來分食,反而還要將城裡此時異常珍貴的樹皮草料拿去喂養戰馬,以便突圍時戰馬還有腳力,就越發的引發新附漢軍與虜兵之間的對立跟矛盾。

鬧到最後,普碣石、佟瑞麟等虜將才勉強同意將病死的戰馬交出來供新附漢軍分食充飢——相比較飢餓,對困守敵兵威脅最大的還是連日期來隨大雪而臨的酷寒天氣。

葉濟羅榮率西線兵馬進伐關中時是春夏之交,克關中進兵南陽是夏秋之交,幾乎所有的兵卒都沒有準備寒衣——為速取荊襄,西線兵馬幾乎未曾休整就馬不停蹄的越漢水南下,也沒有時間準備寒衣及禦寒的被縟。

為了減輕後勤的壓力,燕胡甚至從屠戮的南陽軍民身上扒下衣裳發給軍卒充當秋衣,但單薄的衣裳也許能勉強抵擋秋寒,但擋不住滴水成凍、有如刮骨剮肉一般的酷寒,特別是大雪封城的幾天時間裡,幾乎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冰斃在營舍裡。

今年也是一個寒冬,除了水流湍險的漢水、淮水沒有冰封之外,稍北一些淯水、北汝河都凍了一個結實。襄陽城西南兩側一直到東城外灘與漢水相通的護城河,也是由於上游引虎頭山島漢水的源頭叫淮東軍沉船封堵之後,由於水流不再湍急流動,進入十一月下旬之後也凍了一個結實,省了淮東軍填護城河的工夫。

河南之地更是進入冰天雪地的季節,淮西軍也止步於汝州。不管董原真心或假心,在這個季節都沒有辦法真向北進軍。

而在黃河冰封之後,在開闊的黃淮平原,燕胡的騎兵則能發揮出最大的優勢來,林縛也明確傳樞密院令,使董原、岳冷秋在汝州、渦陽一線休整兵馬,整頓防務,由壽州、濠州、東陽等府,負責淮西、河南諸軍的補給。

從二十五日過後,襄樊地區雪雖停但風未息,融雪天氣更叫襄陽城裡天寒地凍,周同也早在二十四日午後就下令部署到位的八十餘架重型拋石弩從西、南兩側日夜不停的轟砸襄陽城牆,以求在三十日最後期限到來之前,為淮東軍將卒強攻進襄陽城內打開缺口。

往前追溯到漢末劉表領荊州牧之時修築襄陽,襄陽曆朝都是漢水雄關,三面夾水、一面臨山。襄陽城有六門,城牆最矮為北側臨水、東側臨灘不易受敵直攻之處,但也要超過兩丈高;而西南及南面臨高處的城牆都要超過三丈,最高甚至達到四丈,夯土為必砌覆磚石,可謂堅固異常,易守難攻。

但在各種重型投石戰械面前,過於高聳的城牆實際極大的增加了受彈面積。

兩丈高的城牆,在四百步外的彈射準確度也許是十投一二中;而四丈高的城牆,彈射準確度就會倍增到十投三四中——而越是高聳的城牆,在重逾百斤的石彈轟砸下,則越是容易坍塌。

林縛在淮東新築城池時,對城牆的高度一般要求不超過兩丈;事實上到後期,林縛要求各地加強防務,但不再要求新築或增築城池,而是增加對險要地形及交通要塞處小型塞壘的建設要求。

江寧城在江寧戰事受創頗深,林縛也沒有修築計劃,他甚至考慮在江寧城牆上打開更多的缺口,以利運輸,而將江寧的防禦交給外圍的軍事防塞,規模要小得多、成本更低廉,而防禦性更強。

當所有的軍隊都失去野戰的勇氣,城池修築得再高再險都沒有作用;一支軍隊只要有血戰的勇氣,哪怕是再小的地形優勢都會發揮到極致——除了拋石弩在攻城戰中的大規模應用,林縛更想將整個社會往初級工業文明推進。硝石與硫磺總不會一直稀缺,而在工業時代的戰爭利器面前,將一座城市都包圍在內的城牆對防禦的加強作用實在有限得很。

在重型拋石弩上大量使用鐵鑄部件,在提高結構強度延長戰械的使用壽命跟持續發射的能力的同時,更沉重的基架使得投射、精度也得到相應的提高;為供應拋石弩有足夠的石彈,淮東軍起初就調撥四千民夫專進入摩旗山採石。

從二十四日到二十九日之間,參加攻城的重型拋石弩從最初的八十架增加到一百三十架,共向襄陽城投擲一萬餘枚石彈,襄陽西側、南側逾六里長的城牆直接受彈數量就超過兩千枚,從二十六日襄陽西南角的城牆就整體垮塌,到二十九日襄陽城西側與南側總計長近七里的城牆總共形成十一處缺口……

淮東軍並不急於從這些缺口強攻進去,更像只是為了叫城裡的低級將卒及軍卒有機會出城;從開始轟砸襄陽的五日間,計有三千餘降附軍趁淮東軍在攻擊的空隙從城牆缺口走出來向淮東軍的陣地繳械投降。

對在摩旗山前壘指揮戰事的周同等將,亦或是在北岸樊城督戰的林縛來說,並不在意三十日期限之前出城投降的敵兵人數是多是少,更在意的是以此去估測守城敵兵的抵抗意志……要是敵兵抵抗意志還堅韌,真正派將卒擁上去奪城的時機還會繼續拖後——時間是徹底站在淮東軍這邊的。

雖說一年內接連兩次大戰,叫淮東也有財力匱乏、難以為繼的壓力,但到廟灘嶺鎖喉一戰之後,戰事對中樞後勤的壓榨就穩定下來。眼下在鄧州、淅川以及分守漢津、石城、隨州的諸部兵馬,實際上已經進入休整及整頓防務時期,而漢水打通之後,物資運入荊襄,要比早期通過淮山棧道往柴山儲備物資,至少在運輸成本上要節省許多。

沉默了數日的楊雄,於二十七日夜派親信夾在其他出城投降的敵卒裡進入外圍的淮東軍陣地,向淮東軍提出投誠的請求。

投誠與投降截然不同,投降要列入戰俘,而羅文虎在禮山附淮東則算投誠——投誠後,淮東用或不用另說,但依道理而言,淮東即使不用,也應可許其解甲歸田,事後不能追究其前罪,更不能將其列為戰俘看待。

林縛考慮再三,決定接受楊雄的投誠,於二十八日夜派人秘密入城,與楊雄約定二十九日在淮東軍正式攻城之前由其部襲打守西城的佟瑞麟部虜兵,為張苟部從西城攻入襄陽創造條件……

二十九日午中,比之前所稱的最後期限實際要提前一天,楊雄如約進襲佟瑞麟所部虜兵,使西城敵軍大亂,張苟指揮所部將卒從給拋石弩打出的西城牆缺口趁機攻入襄陽城內——

襄陽城內的敵軍受飢餓與嚴寒以及身處絕境、沒有逃脫希望的多重壓迫,近一個月來就處於崩潰的邊緣,除了列入一等戰犯的主要叛降將領及虜將及其少數嫡系親信外,底層軍官及更普遍的軍卒幾乎都喪失鬥志。

之前受高級將領及嫡系扈衛的壓制不能出城投降,此時淮東軍強攻進來,放下兵器就能救活,已經沒有再有抵抗之心。

二十九日入夜之前,張苟就率部攻下襄陽西城,將城內的戰線推到城中心襄陽府衙附近,唐復觀則於二十九日夜也對襄陽南發起奪城猛攻,是夜在城中棄械投降者就多達萬餘人;到三十日凌晨陣前斬殺敵將佟瑞麟。

到三十日黃昏之時,僅有周繁、韓立、普碣石等敵將率最後頑抗之敵約五千餘嫡系兵馬退入襄陽東北角死守。既沒有突圍的希望,也沒有投降的可能,只是徒勞的作最後的掙扎。

三十日以及十二月一日,唐復觀從城外調入大量的蠍子弩,部署在殘敵頑守的東北角城之外圍,將數以千計的火油罐投入殘敵頑抗的角城裡。於十二月二日入夜之間,唐復觀下令引燃幾乎要從東北角流溢出來的火油,而後趁火勢稍歇之時強攻破入,全殲殘敵……

於十二月三日徹底攻陷襄陽,是役斃敵一萬七千餘人,此時在攻城之前餓死或凍死的敵兵也高達六千餘,俘敵三萬九千餘人。

此外,楊雄率部投誠,兵卒及家小共不足五千人從襄陽城存活下來,但在戰後皆解除甲械。林縛責令楊雄及其他投誠將領歸鄉還田,交出他們在戰爭劫奪的財貨,每丁許領淮東銀元三十枚並由地方授田三十畝以養家口,歸家不得雇佃及僕婢,需以事耕織,委命地方官府監管三年之後可許遷他地居住或另擇他業;兵卒拆散後攜家小到荊襄各府縣充為役夫,許三年免其役就地安置——在戰爭末期投誠的楊雄即使在襄陽之戰立有一定的功績,但所受的待遇,自然不能跟戰事前期投誠的羅文虎相提並論,更不能跟戰前就投附淮東的王相相比。

要沒有區別,只會叫更多的投機分子騎牆觀望到最後一刻。

但不管怎麼說,楊雄及其他從襄陽一戰活下來的部將的命運要比其他受俘的叛降將領及虜將好得多,領銀元三十枚並授田三十畝,回地方至少也是一個中產之家,養家餬口不成問題。

對於普通投誠的兵卒來說,他們投誠只是想活命,即使分散到荊襄各府縣充役夫,也要比其他不知道會流放到什麼疫病滋生、酷熱或苦寒之地、生死難揣的俘兵好得多,還有相當一部分得家小相隨,甚至三年之後還有安置於地方的希望。

投降三萬九千餘俘兵裡,計有一等戰犯二十一人,其餘一百零二名一等戰犯都在奪城戰中不降給當場斃殺;其他二三等戰犯計有一千六百二十九人,其中於三十日期限之後被俘計有三百六十七人,連同一等戰犯一律給甄別出來作為死囚監管,準備押往江寧行刑。

其他戰犯連同俘兵,包括其他廟灘嶺及收復新野等戰的戰俘,計四萬五千餘人,也於十二月上旬分別往石城、黃陂以及荊州等地押送。

也就是在十二月上旬,為期達五個月之久的南陽-荊襄會戰就此徹底結束。

除陳韓三殘部約千餘人逃往淮山南麓深山之中要繼續圍殲之外,叛將孫季常、馬德魁、莫紀本等要麼給淮東軍圍殺於戰場之上,要麼在事給部將擒斬以贖罪,要麼在淮東軍後期的清剿中被俘。

整個南陽-荊襄會戰,前期南陽軍包括河中軍梁成翼所部在內,計有十八萬軍民被屠殺一盡,戰後僅於元歸政、梁成棟所率殘部不足兩萬軍民存活下來。

戰事發展到後期,淮東軍聯合池州軍、荊湖軍共計投入近三十萬兵力,另有輜兵及隨軍民夫近十六萬,以淮東軍傷亡四萬六千(其中戰死一萬兩千)、池州軍傷亡一萬兩千(戰死六千人)、荊湖軍傷亡三萬(戰死兩萬四千人)、民夫傷亡八千人的代價,前後大小十數戰,共擊斃敵軍計有十一萬人(含死於荊州城下降兵及新附漢軍三萬人);俘敵逾二十萬(包括向淮西投附的鐘嶸、羅建、王仙兒、霍桐等軍六萬人馬),戰事期間向淮東投誠的羅文虎、楊雄等部計一萬兩千人,此役共殲滅燕胡西線兵馬逾三十二萬,其中包括燕胡本族精銳騎兵四萬五千,僅使陳芝虎及葉濟羅榮本部共不到九萬兵馬逃入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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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終卷) 定鼎第1章 江寧風潮(一)

從採石往東,便是朝天蕩、江寧城了……

朝天蕩天青水白,闊及天際。

胡文穆綽立船首,望著朝天蕩在入冬後仍有三四十里闊的水面,朝天蕩原名野雉蕩,後是高祖都江寧而得名朝天蕩,朝天蕩之朝天二字便是取意「朝覲天子」也……

胡文穆心想他此來江寧,倒也合朝天之意,袖手身後,隨船逐水往龍藏浦汊口而去。

東入江寧的船舶多經金川河入江寧城,而西來的江寧的船舶經走龍藏浦西河入江寧城,胡文穆早年經遊宦江寧,但此別二十載未嘗東來,喟然長嘆一聲。

十一月二十六日胡文穆從樊城乘船南下,漢水之中都是從江廬等地北上的船舶,有兩三千艘,使得胡文穆放舟而下也無法縱意快行。時督兩湖兵備事兼領江夏府事的傅青河,又邀胡文穆在江夏停了一夜,請教荊湖治政及將吏選錄之事。一直到十二月一日,胡文穆才從江夏放舟而下,一直到十二月四日才進入江寧境內。與此時同,從襄陽出發的傳捷快馬也與此同時趕到江寧。

將近龍藏浦汊口,左岸停著許多車馬,隨行侍候的胡文穆幼子胡學魁眼睛尖,帶有些疑惑的說道:「那些都是出城來迎接父親的官員嗎?」

羅文虎站在船首拿起單筒望鏡往龍藏浦左岸看去,回頭跟胡文穆說道:「許是樞密院的官員出城來迎胡大人……」

羅文虎在禮山投附淮東,之後就一直領兵參與荊襄會戰,鐵松溪一役過後,又調入軍情司隨軍作戰,一直沒有時間安頓家小。

胡文穆放棄兵權之後,攜二子隻身往石城見林縛,胡學長返回鄂州兼領府事,就胡文穆與幼子胡學魁隨軍北上,林縛從水軍拔了一艘戰船給胡文穆充當官座船送他回江寧——這兩樁事湊到一起,林縛便令羅文虎領一隊禁營軍將卒護衛胡文穆去江寧,隨便讓羅文虎在經過漢津時將他的家小接往江寧安頓。

胡學魁尚未加冠,心性還未沉澱下來,這數日倒與羅文虎及隨行的禁營軍將卒混得廝熟。

羅文虎隨身的這只銅望鏡還是拿廟灘嶺之役的戰功從軍情司換出來的,隨身視若珍寶,東行數日來,站在船頭眺望江山遼闊,遠山如在眉前,叫他看世界的眼光有著微妙的變化,越發深刻的體會到以前在隨州軍裡太坐井觀天了……

胡學魁從羅文虎手裡接過銅望鏡,往龍藏浦左岸看去,回頭疑惑的跟父親說道:「為首者身穿紫衣,興許便是淮東財神林夢得林大人……」

在江寧的林系官員,若論品軼,以林續文、黃錦年二人為首,此外就是林夢得、劉師度、林庭立、秦承祖等人,都是有資格穿紫衣的將臣;其他林系官員雖然權柄也重,但實際的品軼倒還沒有達到穿紫衣的資格。

林續文身居副相之位,出城遠道來迎胡文穆,有些說不過去。

胡文穆請辭荊湖行營總管、招討使等職,但身上還有樞密副使的職銜,也恰是樞密院派人出城迎接最是恰當。

胡學魁要比羅文虎年紀輕,但對官場之事耳濡目染,要比年過三旬的羅文虎精通,故而能猜出在岸邊來迎的官員有可能是林夢得。

羅文虎想想世界也真是奇怪,他曾身為流匪寇首,而胡文穆則曾為封疆大吏,此去江寧也極可能會頂替余心源進入政事堂為相,偏偏有機會同船而行前往江寧——江寧城對羅文虎是個絕對陌生的地方。

對一座丁口一度高近百萬的城池,即使在江寧之戰後林縛一直都在極力削減江寧城過多的丁口以緩解糧食壓力,江寧城的丁口仍然保持在五十萬以上,這是羅文虎以往是難以想像的情景。

岸上所立之人,果然是林夢得及其他隨行出城來迎胡文穆的樞密院官員,待船近岸,便登船來與胡文穆見面,笑道:「胡公可安好,浮梁一別,還記得小弟夢得乎?」

胡文穆對林夢得的印象極淺,但棄兵權而附淮東之後,他都仔細理過以往的人生軌跡,尋找與淮東諸人的聯繫。

實際上,林夢得年輕時隨貨隊往浮梁販茶,而當時胡文穆任浮梁縣丞,確實有見過面的可能。但林夢得當時不是隨林族掌櫃赴宴的茶棧夥計,又怎麼會叫胡文穆記在心裡?

好在林氏在越朝的地位一直不低,包括上兩代林族還出來江寧工部侍郎這樣的高官,叫胡文穆記得在浮梁時有與林家子弟交往的舊事,心想也許見過林夢得。

胡文穆此次來江寧,是林縛指定的頂替余心源的副相人選。

林夢得才任樞密院支度使,軼同六部待郎,同三品。不過,對淮東崛起史瞭若指掌的人都應曉得,林夢得才是林縛依重的淮東文吏之首,有著淮東財神之稱的他在淮東的地位,實際是與林續文並重的,也就是說地位不會差過胡文穆。

「若非故人知交,文穆可不敢當林公出城遠迎!」胡文穆還禮道。

雖說迎接胡文穆不是很正式,畢竟不能奪將歸江寧的林縛的風頭,但與林夢得出城的孫敬軒、周廣南、李書堂、林宗海等人,無一不是淮東及林族一系的核心要員,以示對胡文穆的重視跟尊敬;林續文雖然沒有出城相迎,但也托林夢得表示今夜會在宅裡設私宴與胡文穆小聚。

林續文在燕京為官時,曾與胡文穆有過幾次宴聚,交情談不上深,但也算是故人。也由於林續文是林族的真正嫡系子弟,胡文穆對林續文的印象很深。

沒想到林系一族,竟是林縛這個旁支子弟大出光彩,將林續文、林庭立兩個人物完全遮蓋住。

林夢得率眾人出城相迎,一方面叫胡文穆心安,知道淮東一系在林縛的統治之下,還沒有特別嚴重的排斥之心,但心裡還生出許多感嘆:要不是答應出頭進奏言開府事,淮東一系官員必然不會對他這麼重視;而林夢得這次非正式的率淮東一繫留守官員出城相迎,也叫他從此之後再也跟淮東分不開關係。

也許時機還不成熟,還不能叫淮西及川蜀有直接脫離江寧控制的藉口,不過在胡文穆看來,宋浮、高宗庭、林夢得等淮東諸人似乎已經熱切的盯著天子之座而望了。

也許宋浮、高宗庭、林夢得等人不難看透,但十數日接觸來,胡文穆實看不透林縛的心志在哪裡。要說林縛沒有廢元自立為帝的野心,胡文穆不會相信,但也總覺得他的野心並不是那麼熾烈,志或不止於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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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崇政殿裡,能砸碎的一切東西幾乎都無完好,瓷器碎了一片,桌倒椅斜,永興帝臉色蒼白的跌坐在地褥上,眼下還有一絲病態的浮紅,怒吼著,然而嗓門像破風箱一般發不出大聲,彷彿筋疲力盡的野獸在將死前嗚咽:「胡文穆是大越的忠臣良子,他進京必是來替朕誅殺奸侫、匡扶帝室的,張晏,你是何居心,竟敢欺朕說他與奸臣逆子勾結到一起?竟然謊稱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有病不能來見朕——朕看你才是奸侫,你才與那些奸臣逆子勾結在一起……」拿起手邊一隻蓮足胎盤往跪在殿前的張晏砸去。

張晏伏首跪在殿後,淚落長襟,肩頭叫蓮足胎盤砸中,痛若骨折,他一聲苦也不叫,叩頭說道:「張晏不敢欺聖上,所言沒有一字不是實情,程、左、余三相皆是染病不能進宮,胡副使進城後便去了林相府上……」

看著永興帝歇斯底里的將所有能拿到一切的東西砸個粉碎,張晏心頭無力跟絕望。

胡文穆今日進京,林夢得等人出城迎擊,帝召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進宮議事,然而程余謙、左承幕、余心源三人皆稱病不來,又派張晏去請。

張晏挨家挨戶的去請,除了左承幕念及舊情打開府門許他入宅外,程府、余府,張晏連盞茶都沒有討到,更不要說見到程余謙、余心源二人的面了——以往室勢力還沒有完全式微,而程余謙、余心源等人也因為自家的利益與淮東對立,才聚為帝黨;而舊日的帝黨中堅,此時也不得不自家謀算退路,叫張晏心間是何等的悲哀跟絕望?

在冰冷的磚地上跪久了,張晏也頭昏心眩,將到筋疲力盡的歪倒,「咚咚咚」,枴杖而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張晏側頭看去,卻是太后的滿鬢銀絲,拄杖叫苗碩攙扶而來。

「堂堂大越天子,竟然如此沒用,真是叫哀家失望透頂!」梁氏雙眼渾濁,幾乎看不見眼前之物,但看她的神色,似乎正拿一雙凌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如喪家之犬的永興帝,厲聲呵斥道,「崇國公率部殲滅降叛虜賊逾三十萬眾,收復荊襄,有匡扶社稷、鼎定山河之大功,九錫賜之、王爵賞之、以郡土邑之便是;然而崇國公以降,曹子昂、秦承祖、傅青河、林續文、林夢得、敖滄海、周同、趙青山、寧則臣、趙虎,皆有大戰功、大政績,亦一律賞邑土之爵——他們辛辛苦苦,還不就是圖個封妻蔭子、封公封侯嗎?你以天子之名,皆賞之,他們還能再來自取?」

這段話似乎叫梁氏耗盡最後的心血,猛烈的咳嗽起來,幾乎要將心肺都咳出來,背腰也彎下來,有如風中殘燭,叫人猶難想像她剛才說那番話時的氣勢。

永興帝似乎也叫梁氏氣勢震住,愣怔在那裡。

張晏也嚇愣在那裡,沒有想到太后會行如此險計——

當世邑土之爵最是尊貴,以林縛之功,此前也只是邑五縣之地。

淮東諸人擁立林縛為帝,說到底不也就是為一個萬戶侯爵、封妻蔭子的富貴嗎?

此時對淮東諸人廣泛的賞爵邑土,就是要削弱淮東內部廢除元越、另立新朝的動力;而淮東一系將吏廣泛的受爵邑土,也將能有效的長久保持其權勢與地位,進而削弱他們擁立另立新朝的迫切性,達到阻止林縛自立、保存元氏帝統的目的……

但是以上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眼下對淮東、對林縛來說,直接廢掉帝室,還有些倉促,時機還算不上成熟。

畢竟在當世最大的名份跟大義,不是漢夷之別,而是帝統傳續。

林縛一旦廢掉元氏,就失去奉天子以令天下的大義;元越不復存在,曹義渠自然就獲得割據蜀地自立的名份;而此前向元越效忠、受元越策冊的淮西行營總管及河南招討使董原,在帝室給淮東廢除、元越不復存在之後,反而可以心理負擔的以匡復元氏帝室的名義北附燕胡,與淮東為敵。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太后欲行此計,倘若叫林縛覺得拖延下去害處更大,很可能就會冒著曹義渠自立、董原北投的風險,直接廢除元氏、另立新朝、分封淮東將臣,而不是叫淮東將臣去接受元越的分封……

當然,要是不行險計,叫淮東一步一步的部署下去,終有一天,這殿下的龍椅也會叫林縛坐去。

是坐以待斃,還是當頭就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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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終卷) 定鼎第2章 江寧風潮(2)

羅文虎還沒有資格參加今晚林續文在私宅專門為胡文穆所舉辦的小規模私宴;再者進入江寧之後,他還要先去向江寧留後、樞密副使、參軍事秦承祖交差,使護送胡文穆入京的這隊禁營軍返歸軍營,先將家小在江寧城裡安頓下來……

淮東軍並不要求諸將的家小都必須集中居住江寧或崇州,在要求將領親族各安其鄉的同時,甚於鼓勵中高級將領攜家小赴任。

只是淮東軍此時大半精銳兵馬,隨著戰事的發展調動頻繁,還沒有固定的駐所,將領更願意將家小安頓在物資不那麼緊缺的崇州、江寧兩地。

羅文虎調入軍情司,家小自然是要隨遷來江寧安頓。

孫壯當初許羅文虎挑選兩名隨扈同行,羅文虎帶了周勝、田蘇二人隨行,隨後又薦周、田二人去江夏進入戰訓學堂,他到江寧後,身邊連個跑腳的人手都沒有。

羅文虎先使家小停在崇陽門內等候,他趕去皇城樞密院向留後秦承祖交過差,秦承祖指定了一名叫孫襄軍的武官領羅文虎去軍情司衙署跟諸將吏認了臉熟,以後暫時羅文虎會暫時留在那邊襄助公務;而羅文虎一家老小要在江寧安頓下來,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秦承祖要孫襄軍一併承擔下來,莫要叫羅文虎初來江寧手足無措。

去過軍情司的衙署之後,孫襄軍因為一樁事要緊急處理,離開了片刻,羅文虎便隨意在皇城裡閒逛。未曾想迷了路,羅文虎走了小半天才問得道走回原處,而孫襄陽找他不著,又給其他事差走了。

襄陽城是攻下來了,但任何一樁大規模戰事收尾都不會簡單,直接的結果就是樞密院這邊的將吏忙得兩腳生煙——羅文虎捏著軍情司交給他以證身份的鑲銀銅牌、一疊印製精美的軍票以及指定的住處地址,站到皇城門口,望著外面的長街,一時間有些發蒙:江寧城大得超乎他的想像,找不著孫襄軍,他衣囊裡連一枚銅子都沒有,不知道怎麼才能找去銅駝巷住處,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樣去跟在崇陽門內等候的家小匯合。

「前面可是羅文虎羅參軍?」一輛馬車從後面駛過來,停在皇城南門口,一名穿便衣的官員掀簾子探出頭來。

羅文虎剛才在軍情司衙署時,看到過此人,聽見別人喚他「錢大人」,忙行禮道:「文虎見過錢大人……」

「什麼錢大人、錢小人的,羅兄喚我錢小五便可,」錢小五笑問道,「剛才孫襄軍滿院子找不見你人,沒想到你跑這邊來了……」

「孫襄軍有急事走開一陣,我便在院裡走了走,沒想曾就迷路,與孫襄軍錯了過去,心想孫襄軍也有急事要忙,我自己去崇陽門接家小再去銅駝巷也可……」羅文虎還想不起錢小五是誰來,只是笑著應和。

「那路可不近,江寧城穿過去就十數城,崇陽門又不是正門,尋常人過來,很難摸到道;再者這天,風吹得骨子裡都刺痛,孫襄軍那渾球,做事態不知輕重,怎麼能將你丟下?改天一定告訴秦爺罵他一個狗血淋頭,」錢小五說道,「我與恩澤本是要約去喝酒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那便陪羅兄去接家小,讓人將酒宴送去銅駝巷,也算是給羅兄洗塵……」

羅文虎才看到車廂裡還坐著一名青年官員,笑著跟他頷首示意:「陳恩澤見過羅兄!」

羅文虎這才陡然想起陳恩澤與錢小五是誰來……一人是崇州童子之首,此時任江寧司寇事的陳恩澤,鑿鑿實實是樞密使的門生弟子;另一個便是樞密院崛起之前就隨之、執掌崇國公府內府的支度副使錢小五;江寧城裡份量比他二人還重的將臣,也沒有太多人了。

羅文虎哪裡肯叫錢小五、陳恩澤陪他去接家小去銅駝巷?錢小五與陳恩澤也真是今日過後無事,在皇城門前相互推辭一番,半拖半拽的將羅文虎請上馬車往崇陽門而去,還叫隨行人員拿著軍票先去銅駝巷替羅文虎安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資。

隨羅文虎進江寧有他的寡母,以及一妻一妾、四個未成年的子女。

羅文虎知道淮東軍不事奢侈,他早就叫老母遣散其他僕從,僅有一個老僕年老體衰沒有討生計的能力便帶著來江寧——他目前從淮東軍所領的月俸才四枚銀元,心裡還不知道要怎麼維持老母、妻妾子女、老僕以及他自己共九口人的生計,幸好還有一些積蓄。

樞密院在藏津橋北劃出八條巷子以方便淮東軍的中高級將臣家小集中居住,銅駝巷只是其中的一處。

從崇陽門到藏津橋銅駝巷有近十里地,路上錢小五替喊了兩輛馬車把羅文虎家小及隨行的箱籠一起捎上往銅駝巷而來。

途中特地繞了一圈,叫羅文虎及家小能認識一下江寧城,還從崇國公旁邊經過,走藏津橋,路過一座守衛森嚴的院子時,乍聽得院子裡傳出一陣滾雷似的動靜,嚇了羅文虎一跳,驚疑大冬天怎麼打起雷來。

坐在馬車裡的陳恩澤微微蹙著眉頭,跟錢小五說道:「軍械監這座院子早該要遷出去,搞得人心惶惶的,待主公回來便該提一提了……」

「主公視作珍寶的東西,你能叫主公同意遷出城去?再者冬雷陣陣,江寧城裡人心再慌也是慌變天,吉兆吉兆,」錢小五哈哈一笑,說道,「不過,我前幾天到孫大人跟前問過了,軍監械不會把這院子讓出來,不過這伏火硫磺方下一步實驗確是要遷出去,城裡也騰不出試驗的地方來。」

羅文虎知道伏火硫磺方是前朝丹醫常用的丹藥劑方,不過前朝啟寧帝受丹術所害而崩,就全方面禁殺丹術。有越以來,或能在典籍裡看到伏火硫磺方有關的粗略記載,但極少有人知道詳情——

淮東這些年推崇匠術、興複雜學,或興丹術也未可知,但聽錢小五、陳恩澤的語氣,樞密使將這伏火硫磺看得極重,而實際上軍械監這棟院子實際就隔河跟崇國公府緊挨在一起,叫羅文虎好奇這伏火硫磺方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也曉得淮東軍的紀律,有些事不是隨便能打聽的。

「孫襄軍也真是粗心,」錢小五看得過羅文虎初進江寧有些發蒙,說道,「想必好些事都沒有羅兄你好好介紹:江寧雖說不是北方,但大寒天冷起來可不好受,不過室內可以燒火爐。如今各地戰事初息,江寧市面上的物價還貴得緊,羅兄僅靠著月俸在江寧帶著一大家口人可不容易住下去。國公府定期會從外地運一批糧肉麵炭等物資進江寧,將吏憑軍票可以每月可以支領一定量的生活所需之物……」

羅文虎才想起剛才從軍情司所領的一疊印製精美的軍票,原來有這般作用。

軍票上寫有「一元」、「一角」、「兩角」、「五角」的字樣,足有百十張,說是安家費。只是孫襄軍還沒有時間跟他介紹清楚就不見了人影,羅文虎此時想來,「一元」或許是抵淮東銀元一枚,但不知道「一角」是謂何指。

不過聽錢小五介紹,羅文虎倒是不用再擔心在江寧怎麼養活一家幾口人的問題,雖說不能大富大貴,但養家餬口倒不成問題——他倒是沒有想到,林縛在錢莊飛票之外,有意在小範圍內試用錢鈔,以便以後能逐步的發行錢鈔作為銀元體系的輔助補充。

「樞密院在崇州、明州、江寧等地所辦的大學堂,主要還是招收各地的書生子,羅兄若有十五歲以上的子侄,可以推薦入讀;此外,國公府還專門在江寧、崇州等地辦了多所公學,將吏子弟若未成年都可入學宿讀。國公與夫人的意思,是鼓勵各家女公子們也能入學,不過要是各家有顧慮,湖塘縣君還在江寧辦有女學,都免費招收各家的女公子們入學宿讀;不提倡各傢俬請西席……」馬車停在銅駝巷裡,停在樞密院分派給羅文虎的獨院前,介紹淮東公學的情況。

以往高官子弟可以隨宗室子弟一起就讀太學,這顯然不是普通將吏能夠享受的待遇。

雖說很多地方都有書院,但書院授儒學,也不是未成年子弟能夠入讀的。富貴人家教授未成年子弟,多是聘請西席辦私學、私塾。羅文虎自然是希望四個未成年的子女都能讀書識字,而私聘西席不是他此時能承擔,有公學甚至有專供女兒宿讀的女學,那更是再好不過……

獨院前後三進,倒是不大,除廚雜耳房外,勉強夠八九口人居住,還要空出一間警衛室來——羅文虎身為旅將級將官,有司會派兩名警勤人員替他打理雜散事務兼侍衛,所司會專門放發伙補,不是羅文虎私吏,不需要羅文虎掏腰包。

淮東禁將臣聘請私吏協助處理公務,因公務所需而要額外添加從吏,皆可向有司申調,與將臣有上下之別,但不存在人身依附關係。

羅文虎與錢小五、陳恩澤在路上走得慢,錢小五領著一票人已經手腳麻利的拉一大車東西停在院子里布置開來,把羅文虎剛才給他的軍票用了一盡。

羅文虎的妻妾與兩名小女兒也有著初入江寧的不適跟不安,四輪馬車里拉了許多她們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件,倒是羅文虎的兩個兒子年紀不大,性子頗野,翻前爬後的幫著佈置。

錢小五、陳恩澤與羅文虎自不會管這些雜散之事,掃出一間靜室,倒是叫人讓從附近餐館送來的酒席擺開,一邊飲酒一邊談起江寧瑣碎之事來。

羅文虎此前隨軍作戰,知道林縛治淮東軍另具一格,有著與傳統截然不同的風格,與錢小五、陳恩澤聊來,才知道淮東將臣在江寧以及崇州的生活,也有著與傳統遠不同的氣象。

吃著酒,有一員小吏走進來找錢小五,與他耳語了一番;錢小五神色凝重,陳恩澤問道:「什麼事?」

羅文虎以指揮參軍銜入了軍情司,許多機密都不用瞞他,錢小五直接說道:「宮裡有消息傳出來,說那個老妖婆又想出齷齪主意,說要對淮東將吏封功賞爵,公侯伯爵便宜得跟市面上的醃黃瓜似的,說是還要封實邑;這事本也由不得他們亂搞,但消息傳出去,總是有些不好的影響……」

羅文虎正琢磨著錢小五嘴裡的「老妖婆」所指是誰呢,但也知道賞爵邑土之封未同小可,心想莫非這個老妖婆是指萬壽宮裡的那位?

羅文虎心裡暗想:淮東將臣真要是接受永興帝的爵邑封賞,那以後就未必還有推翻元氏、另立新朝的動力,萬壽宮那位大概是打這個主意;但他又想,樞密使攜鼎立山河之大功,不僅在淮東將臣心目裡聲勢無二,遠沒人能夠替代,而元越前後二帝,一帝逃都、亡於渦水;一帝棄都,苟且偷生,帝室的聲望早就在江寧戰事時衰落到極致,此時淮西及川蜀勢力都不足以威脅、牽制淮東,樞密使大不了直接廢掉永興帝、另立新朝……

跟羅文虎所想不同,陳恩澤撓了撓腦門子,說道:「這老妖婆是有些叫人恨啊,」與羅文虎抱歉說道,「我與錢大人還要趕去國公府商議此事,這頓酒便寄以他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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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3章 江寧風潮(3)

進入十二月中旬,桐柏山西麓又連下了三天大雪,使得南陽盆地里皆覆大雪。從方城往南、未進唐河,有一行車馬在雪地往逶迤而行,遠遠望去,有如行蟻。

元歸政、劉庭州跨馬執韁而行,時有大風卷起雪粒撲頭蓋臉的砸來,叫人在這苦寒天氣里愁容愈深……

進入十二月,岳峙也率部北調,林縛在樊城擬發樞密院令,正式將淮東、河南諸軍改編為河南招討軍,以董原為招討使兼督河南諸軍,以岳冷秋為監軍使兼督河南諸軍糧秣、劉庭州為檢軍都御史兼領河南宣撫使,元歸政為觀軍容使。

在河南招討軍之下設六鎮指揮使,以鄧愈、陶春、肖魁安、陳巨先、梁成棟以及隨州附降將領羅建為鎮指揮使,岳峙、鐘嶸、王仙兒、霍桐等將為副指揮使;使陶春、岳峙戍渦陽,以商丘、虞城為前壘;使陳巨先、羅建、梁成棟入駐許昌,以長葛為前壘;以鄧愈駐正陽、確山,以肖魁安駐汝州。

河南招討軍在改編,許保留總兵額達十三萬的編制,其中陶春(副指揮使為岳峙)部編三萬,鄧愈部編兩萬,給肖魁安、陳巨先、梁成棟、羅建四鎮共八萬兵額的編制,多余丁壯一律就地編為屯卒,營田屯墾,以實地方。

林縛所擬的這份樞密院令,乍眼看上去是一點都沒有問題的。

在戰前,淮西包括屯卒在內,總編制也只有十一萬,在扣除屯卒之后,戰卒編制也就六萬余人;此時將池州軍編入河南招討軍的序列,許編戰兵高達十三萬,可以說在表面上完全沒有壓制河南諸軍的動作跟嫌疑。

有問題的是,林縛利用戰時專擅之權,以樞密院的名義就直接對河南諸軍進行改編,委派河南諸軍將吏,使得樞密院掌握天下軍政、而“皇命不出宮城”進一步公開化跟正式化。

再一個就是在使董原將招討使行轅遷入許昌的同時,又同時岳冷秋不去許昌,而在渦陽署理公務,實際使河南招討軍形成許昌、渦陽兩個相互牽制的軍政中心。

表面上岳冷秋所控制的陶春、鄧愈兩鎮才五萬兵額,而河南諸軍的錢糧拔付也完全以兵額數為比例進行劃給,也就是說中樞計算每年劃給河南招討軍的錢糧里,岳冷秋在渦陽名義上只能控制總計為一百萬銀之數的錢糧,而歸許昌的錢糧總數總高達一百六十萬兩。

陶春、鄧愈兩部所駐渦陽、正陽、確山等地,以往就是淮西的外圍防線,城池防備,同時在整個河南防線上,又位于內側,甚至在渦河兩岸及正陽往南到淮河北岸,還有數十萬畝屯田可以直接利用;故而渦陽每年能得一百萬兩銀的錢糧,則勉強能夠使用。

董原被迫率部渡淮北上之后,所進占的汝州、許昌、長葛、鄢陵等地,雖說許昌一度是河南諸府的中心之地,沃野千里,但十數年來反復受戰摧殘,已徹底的淪為廢地殘城。

還幸虧陳芝虎諸部撤離時,頗為默契的沒有進一步的摧殘這些地區,使得許昌、汝州周邊的情形稍稍好看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好看一些。

如今名義上中樞會每年撥一百六十萬兩銀的錢糧給許昌,但這些錢糧僅僅夠八萬兵馬及數萬屯卒在許昌周圍的殘地餓不死,整飭防務、修繕城池、恢復民生則根本不容談起。

而林縛為支持岳冷秋牽制董原,在錢糧正餉之外,額外撥給兩成的運腳火耗即相當于五十萬兩銀的錢糧,實際都由“兼督河南諸軍糧秣”的岳冷秋掌握著……

而在六鎮指揮使的任命及駐防地上,林縛也不是沒有藏下殺機。

渦陽鎮軍名義上使陶春為指揮使,但編軍三萬,又以岳峙為副指揮,實際很容易擴編成兩鎮,使岳冷秋在河南掌握的兵權,不比董原弱太多,至少使岳冷秋有足夠的實力去牽制董原;而董原所控制的八萬兵馬,肖魁安與淮東關系最為親密,故而駐戍汝州,也是與淮東軍進駐的南陽以北地區,將真正對淮東有敵意的梁成棟、陳巨先、羅建三軍隔絕在外。

林縛正式任命羅建為鎮指揮使,也是正式承認隨州降附軍的地位以及并入河南招討軍的事實。但隨州降附四將里,鐘嶸的地位最高,林縛偏偏用對羅獻成最為忠心、相對忠勇有余而謀略不足的羅建為鎮指揮使來壓制鐘嶸、霍桐、王仙兒三人,用心之險惡,劉庭州、元歸政掰著腳趾頭都能相明白。

雖說冒風雪而行,但在劉庭州、元歸政看來,許昌所面臨的境地,要他們所處的風雪寒地險惡十倍、百倍……

想著經汝陽時,與肖魁安的會面談不上愉快,劉庭州對此也憂心難解。肖魁安明面上不說,但對董原在戰事將正陽外圍的兵馬都撤走、使他獨守正陽一事怎么可能沒有意見?

林縛沒有追究此事,不然扣一個畏敵怯戰、縱敵過境的罪名,派數騎來將肖魁安捕入大獄。林縛沒有追究此事,肖魁安心里焉能一點都沒有數?除此之外,楚王元翰成在壽州也完全給軟禁起來,難與外界聯絡。

這時有一隊車馬從泌陽方向壓雪過來,有兩騎先行過來通報,卻是護送陶春從渦陽過來的車馬隊……劉庭州、元歸政相視而望,與陶春同行,充滿著尷尬;相遇不與陶春同行,又豈不是叫在南陽、襄陽的淮東軍看了腹里大笑?

然而林縛在樊城召河南招討軍將吏過去商議南陽、襄陽以及河南等地的區域防務及軍事部署,陶春暫時放下兵權,代表岳冷秋趕去樊城見林縛,這本身就是一個叫劉庭州、元歸政看了心寒的姿態。

但由不得劉庭州、元歸政表態,陶春確保這邊是他們的車馬,便帶著數騎扈衛,策馬先迎過來:“本將在泌陽停了一天,就等著元侯爺、劉大人趕過來;錦生還在渦陽為客,本意要一起過來與元侯爺,但在渦陽染了風寒,有封信托本將交給元侯爺……”

南陽大潰之后,元錦生回江寧報信,叫樞密院扣入大獄;戰后,林縛削去以汝陽兵潰為由捋奪梁成翼領兵之權,任梁氏旁支梁成棟為鎮指揮使,整飭南陽、河中軍殘部。

看上去梁氏勢力還掌握在梁氏子弟手里,而梁成棟甚至數次推辭鎮指揮使之委命,但梁成棟心里真正怎么想,旁人還是難以揣測。

在襄陽戰事之后,梁成沖戰死,而由梁成翼擔下兵敗之責,捋爵、捋職為民,林縛就下令放元錦生出獄,使其歸許昌——元歸政聽到錦生在渦陽染了風寒,心里一緊,想是在江寧坐大獄受了些折磨,不然身子不會這么虛弱。

收復襄陽之后,荊襄會戰就徹底結束,但后期兵馬的休整以及防務的調整,都是一攤子事,林縛故而在襄陽之戰過后繼續留在樊城,而沒有立即動身返回江寧去。

樊城也是連續三天大雪,天寒地凍,林縛習慣在庭中練刀打熬筋骨、以健體魄,宋佳則披裘坐在廊前,曬著雪后的冷陽,看著林縛身穿短衣練刀額頭沁著細密的汗水,似乎絲毫不為嚴寒所侵。

看著林縛收刀走回廊前,宋浮拿汗巾替他抹去額頭細汗,要叫他趕緊將袍裳穿起,說道:“劉庭州、元歸政與陶春在唐河遇上,并隊南來,大約后天就能到樊城……”

林縛本不欲見劉庭州,他相信劉庭州沒有什么野心,跟董原不同,但對于這種頑固到甚至不惜與虜相通、戮害民生的保皇黨,他實在沒有什么話可說,但又不得不召見河南諸人,使樞密院的權勢跟聲望一步步的滲入人心之中。

林縛拿了一片抹過刀歸鞘置入刀架之上,將袍裳披起,輕嘆了一聲,說道:“這趟出來時間也太久了,他們后天能到,那我們就大后天啟程回江寧吧!”

“我想去徐州去見妙貞……”宋佳說道。

“怎么不陪我回江寧?”林縛問道。

“怕回江寧后我給那幾個心尖都望酥的人撕碎了,”宋佳嫣然而笑道,“再者你春后也會去徐州,我便在徐州等你……”

“那也行,”林縛說道,“不過從樊城回江寧,十日路程難免寂寞。”

“那讓左蘭、左雁陪著你,大不了叫她們姊妹倆回江寧給那幾個撕碎了好……”宋佳說道,“不過,我看你還是好好的養精蓄銳,江寧的那幾個餓著呢。”

林縛伸手在宋佳的腰間掐了一下,這時候扈衛進來稟報:“高大人求見……”

“宗庭你進來,”林縛對已在外院的高宗庭說道,“我正要找你說回江寧的事呢,你有什么事情?”

“有快騎從江寧傳信過來,”高宗庭進來,給宋佳行了一禮,說道,“太后使人從宮里往外散消息,說是依江寧、上饒、荊襄三役之功,給淮東將吏邑土之賞;雖說內侍省、政事堂那邊會直接封堵掉不合律制的亂命,但依宗庭所見,太后的意思也只是要將消息傳出來……”

“這個老妖婆,倒還有力氣扎騰,”林縛手插著腰帶而立,皺起眉頭,說道,“她搞這種雕蟲小計,就不怕我直接廢掉元氏?”

“太后許是也稍稍明白你的心志不是簡單的代元自立,”宋佳說道,“故而以此險策以為試探……”

林縛輕輕一嘆,若僅僅是另立新朝、滿足一己之野心,荊襄一戰過后,他有九成九的把握控制江寧的局面誅殺元氏宗室之后登基即位。

即使曹義渠在蜀地正式割據而董原、劉庭州等人以匡復帝室的名義降附北燕、對抗淮東,也頂多將戰事拖延上三四年。

但戰事多拖延上三四年,則意味著上百萬人性命難保,而數倍之丁口顛沛流離;更為重要的,此時廢元自立、封賞淮東將臣,整個歷史將可能又走向老路,無法達到自己開創新格局的真正目的……

林縛是要使江淮等地新興的工礦商業成為新帝國的骨架跟血液,使新帝國除了走向工業社會之外,再沒有回頭路可走,這就需要持續不斷的削弱傳統依附于田地之上食利的權貴階層,同時又要不同的培養跟扶持以事工礦商業為主的新階層——邑土之封,不管是梁后放出的風聲,抑或林縛廢元自立之后大封功臣,實際上都將使大批的淮東將臣轉為依附田地食利的新權貴群體,這個跟林縛開拓新格局的目標是直接矛盾的。

這才是林縛最感到頭疼跟棘手的地方。

要是梁氏直接是基于此定計,那不得不說她走出一招很好的險棋,叫林縛有些進退唯谷了。

說實話,林縛的心志跟目標,也只是跟宋佳、高宗庭、宋浮等人少數有提及,而工業社會的前景,除了林縛這個過來人之外,當世再睿智、再開明的才俊都很難去想象。

只是林縛有著屹立于當世之巔的聲望跟權勢,而他在淮東十年來所行的新政,也漸漸的深入人心,故而能吸引真正開明而務實的當世才俊的視野跟追隨。

想到這里,林縛也是感慨著苦笑道:“梁后處深宮之中,還能出此險計,倒不愧是算權謀的高手……”

“不予理會,將江寧城里的風議掐熄掉,倒也沒有什么大礙。”高宗庭說道。

不說林縛此時的聲望之隆,根本不是別人所能取代的;再者以淮東軍有別當世的軍制,以淮東軍內在的凝聚力,這時便是當這樁事沒有發生過,也不用擔心軍心會有所動搖。

“不,”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我看應該放開口子,叫江寧在議漢夷之別的同時,也議一議邑土之封。”

“要是叫風潮起來,再按下來就有些難了?”高宗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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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寧風潮(四)

    淮東將吏出身貧寒者尤眾,即使有部分世家子弟,如林氏、宋氏、虞氏等族子弟,但多有抱負跟遠志。淮東作為一個政治集團,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故而能保持艱苦樸素的務實作風。這也是淮東除律制嚴明之外,能保持強大戰力、政事廉效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是,公侯將相、封妻蔭子,又幾乎是這個時代所有的讀書人或稍有野心跟遠誌之人根植於內心深處的一個夢想——即便在淮東軍中,有這種念頭的文武將吏也很普遍。

    所謂從龍之功,無外乎公侯將相、封妻蔭子也,也可以說這是眼下淮東內部推動廢元另立新朝的一個最直接的動力。

    當然,林縛此時有著無人能夠替代的聲望跟威勢,而淮東將吏多務實而有遠見,此時將掐掉江寧風議的源頭,甚至可以直接下一則禁令,這樁事也就揭過去了,賞功之事自可以留待日後再議。

    倘若此時縱容江寧風議此事,那在淮東內部也就不能禁議此事。

    這風潮一起,三五日或許沒有什麼問題;三五個月過去,那淮東的文武將臣也將來熱心邑土分封之事而心志搖動,甚至可能會因為彼此間爭功搶賞而滋生事端,甚至淮東內部會因為利益不一致而生內耗,不利日後的北伐及新帝國的締造。

    出諸以上種種考慮,林縛開口許江寧議邑土之封,高宗庭幾乎是下意識的反對:“這風潮要是起來了,再按下去就有些難了;除非主公這趟回江寧就……”

    “不,宗庭你想多了,暫時還不是另立新朝之機,”林縛搖頭說道,“封賞有功之將臣是遲早的事情,然而傳統之封賞,亦非我所期許。既然梁氏在宮裡不甘寂寞,挑起這事,我便想,仿宋陳之例以賞將功,可不可以?”

    “這樣啊……”高宗庭愣怔在那裡,一時有些跟不上林縛的思路。

    宋族曾在泉州、永泰掌握有高達數百萬畝的田地,以此為聚集族人、控制地方的最根本的基礎。宋族投附之後,淮東錢莊以相當四百萬兩銀本金的股數,全面接收宋族所控制的田地,將這些田地再分散成小塊,出售給宋氏族人及永泰、泉州地方少地或無主民眾以及南遷安置的民眾以為私產,以達到不過份打壓宋氏,但徹底消除宋氏割據地方潛力、並使宋氏完全融入淮東的目的。

    後期對海虞陳氏等族也依此例處置。

    “妾身以為這事可行,”宋佳說道,“這自古以來,論功好論,行賞難行。食戶之多寡、縣府之遠近、田畝之肥瘦、奪不奪鄉利、會不會守己不去侵凌地方,皆是紛爭的源頭,惹事的禍端。而論功封賞下去,將臣要思田畝之經營,使家小皆歸鄉里,人心會難免會有些散——以錢莊股金折算成田畝之數分賞於有功之將吏——哦,錯了,應是將賞功之田畝皆折入錢莊,以相當之股數分賞給有功之將吏,使將吏可爭功之多寡,但不會爭賞之肥瘦,也不會奪鄉利、侵凌地方,更不能叫人心散掉……”

    高宗庭也覺得宋氏所議確實有理,但一時間還有些遲疑,問林縛:“將廬江、弋江等地的公田折給錢莊嗎?”

    林縛點點頭,說道:“我打算著大後天大家就啟​​程回江寧去——這事,你與宋公他們先議一議;江寧那邊有什麼風議,暫時也不掐,也不潑油吹風,看其能滋長的什麼程度。真要是苗頭不對,我們就照這個來。”

    林縛一心要締造的是一個有新格局、能夠走出歷史循環的新帝國。

    民眾遠未覺醒到為國家、民族興亡而無私獻身的程度,普通軍卒為田畝之賞而奮勇殺敵、拋頭顱、灑熱血,文武將吏也為軍功、政績而勵精圖治、廢寢忘食,甚至無視生命威脅,但最終還繞不開論功行賞這一環。

    林縛心裡也清楚淮東諸人眼下熱衷於廢立之事所為是何,也沒有指望他們一個個都能夠大公無私、捨己為人——眼下以及新帝國締造以後最關鍵的,還是要保持新帝國內部的凝聚力以及向前發展的動力,不走回到舊路上來。

    既然論功行賞這一環繞不過去,那與其邑土賞爵,使淮東將臣成為依附土地而食利的新權貴階層,成為將新帝國拉回到舊路的阻力,還不如將淮東將臣群體整個的變成支撐工礦商貿諸業發展、也本能的需要工礦商貿諸業發展、對外擴張以生厚利的新興金融階層,成為推動新帝國往新格局轉變的動力。

    當然,這裡面也會存在一些很嚴重的問題,很可能會使新興的功勳集團都寄生於金融資本之上,而吸食新帝國的血肉,但至少能阻止新帝國往舊路上走。

    不過歷數後世的金融集團,又有幾家不是給少數人控制著?只要這一步跨出去,以後即便有問題,也可以通過對外擴張來化解掉。

    高宗庭說道:“周廣南就在江夏,是不是經江夏時召他問策?”

    “不了,他許是要去潭州去,不用他留在江夏等我,”林縛又搖頭道,“淮東錢莊已經過於強大了,大而難制,這話便是在宋公面前,我也是如此說;戶部不是辦了一個錢莊還半死不活嗎?這次真要論功行賞,應由戶部錢莊來操辦……”

    高宗庭微微一怔,轉念也明白過來此乃制衡之道。

    雖說淮東錢莊此時集中了林氏、宋氏、陳氏等東陽鄉黨及海商集團的利益,本金總數累積高達近兩千萬兩銀,約計是此時戶部歲入的兩倍,已然是龐然大數,但目前林縛聲望一時無兩,淮東錢莊也可以說是林縛一手締造,還談不上難以約束。

    但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也恰恰是林縛此時聲望無人能及,故而能夠力排眾議再興一家錢莊來跟淮東錢莊相互制衡——淮東錢莊背後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的利益代表,甚至宋氏的代表宋浮,都不會有太大的反對聲音。

    而再立的錢莊背後,將站著淮東整個功勳集團,將來自然也就有能力與淮東錢莊分庭抗禮、相互制衡,不叫淮東錢莊一家獨大。

    高宗庭覺得此策甚好,但也說不好,總不能叫宋浮等人認為這是他出的歪點子。

    高宗庭知道宋浮等人對林縛無可奈何,但要是擠兌起他來,還是會有手段的,所幸這時還有宋浮之女在場,不然還真說不清楚。

    高宗庭退出來,自然是找宋浮、曹子昂、孫敬堂三人商議此事。

    到後期,南陽、襄陽的工造之事尤重,孫敬堂便從黃州趕來樊城專司工造,他還將拖在林縛他們之後再有機會回江寧去。

    荊襄局面大定,淮山以北的形勢也穩定下來,曹子昂也無需再在隨州坐鎮,便來樊城與林縛匯合再回江寧去。

    此時在樊城,也唯有宋浮、高宗庭、孫敬堂、曹子昂四人最為核心;除此之外,在樊城的文吏還有唐希泰、孫文軒等人,其他像敖滄海、趙虎等將領倒不怎麼熱衷於政事。

    孫敬堂河幫出身,早年地位低微,但畢竟與其兄掌握有兩三千人規模的西河會行漕,日子倒不清寒;即使西河會分崩離析之後,孫家還是有很多產業從江寧轉移出來,融入淮東之中。他此時更重視獲得穩定的政治地位,能封爵最好,對行賞倒不看重。

    曹子昂這些年來吃過這麼多苦,心志乃堅,封功賞爵倒不急於一時,甚至認為此時大行封賞之事,對治軍不利。不過,將賞功之田折入錢莊、以錢莊股數賞入將領名下,不會對軍隊一下子就造成很大的衝擊,他也就沒有特別的意見。

    倘若淮東軍制軍級將領論功應賞千畝永業田或食邑百戶,折算本金兩千元入股錢莊,每年依股數領取紅利數十元或百十元便是,而不用去操心田畝經營之事,也沒有跟地方爭利的紛爭,甚至可以簡單的認為是給有功之將臣增加薪俸。

    宋浮想的要比曹子昂複雜一些。

    林縛以賞功之田折入錢莊計為股數算籌分賞有功將臣,在宋浮看來,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不會因為封賞下去的特權田地而害地方政事,也不會對中樞歲入造成損害。

    不過另立錢莊操辦此事,要沒有宋佳在場,宋浮指不定真就懷疑是高宗庭在背後出的餿點子,但明確是林縛所提議,宋浮也就沒有太多的意見。

    淮東錢莊此時幾乎是以鯨吞之勢,往江浙閩贛及兩湖、廣南滲透,只要認真去研究淮東這幾年來的崛起,便能知道淮東錢莊真正的潛在實力有多龐大——

    另立錢莊以分淮東錢莊之勢,自然不合站在淮東錢莊背後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以及林、宋、陳等家的利益,但相比較利益的減少,在宋浮等有識之人看來,眼下更重要的是確保能立新朝以代元越——這才是諸家根本利益之所在。

    宋浮也猜測林縛是擔心以後淮東錢莊勢大難制,會影響到新帝國的皇權,故而預下先手以製衡之。

    當然,比起林縛明面上的手段,至少不用擔心以後會被“狡兔死、走狗烹”。

    所謂“共患難易、同富貴難”,又所謂“利若獨占,必遭分食”——想及這點,深諳自保之道的宋浮更知道應該促成新的錢莊來分淮東錢莊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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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5章 江寧風潮(五)

夜間,林縛將高宗庭、宋浮、曹子昂、孫敬堂以及在樊城的敖滄海、葛存信、趙虎、孫文炳、唐希泰等人召來行轅議班師之事,返回江寧就定在十九日。

其時,宋浮又表示支持另立錢莊以行封賞之事,不過具體的事情還是要等到回江寧之后才能詳細議決,笑道:“萬壽宮以為能滋生些事非,倒不想主公連撥帶打,便將其勢完全的化解掉——廬江、弋江、秣陵以及明州都有大量的公田,倒是可以借這次機會,正式折入錢莊,再分散成小份田地,廉價的售給少田、無田之農戶,將有助于農事進一步得到恢復……”

林縛說道:“我想淮東軍以后軍銜以士官與將官進行區分,士官這次增月銀但不計賞,將官不增月銀則以錢股為賞,你們估算一下,大體需要多少,便以樞密院的名義代表淮東將臣向太后請賞去……”

林縛繼續詳情的說他的想法:“淮東軍眼下兵馬總計已有三十萬人,其中最為普通的戰卒計有二十二萬余人。我想著等廣泛的配田完成之后,就對普通軍卒實行役兵制,成年之丁壯,皆有義務入營伍戍邊守土三到五載,不過還照著舊例發放伙補,與舊制餉錢相當。而旗頭、都卒長一級的基層武官加上伍卒之首以及一些以匠術見長的工造官,差不多有八萬人。他們是我軍絕對的中堅力量,也是日后需要常備之武卒,我計劃著將他們都列入士官群體,行募兵制,服役十五到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然而要使武卒常備化,給其月銀要能使養活妻小,我想著在這方面每年差不多要多增加一百萬淮元的開支,以后還可以琢情增加——這次獎賞軍功,主要還是集中在哨將以上的中高級將官身上。而傳統之鎮軍,里面種種弊端,想必大家都不會比我模糊。峻法相律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單純以峻法嚴刑律之。我們有很多將領的家小都居住在江寧、崇州,制軍、旅帥的月銀也就四五淮元,都深感江寧、崇州‘居不易’。這也是我不打算將賞功一事往后拖延的一個原因;我不想在有人抵不住誘惑而貪贓枉法之后再揮淚斬故人……”

“所幸國公府另外調撥物資以恤將官家用之不足,不然江寧、崇州還真是居不易啊,”高宗庭也感慨一聲,“江寧米價還維持在一元五六角淮元的樣子,看來三四年間是降不下來了;家口稍多一些的,七八口人,每月吃米糧就要三元多淮元,油鹽醬酣就無從談起了……”

林縛對這些情況當然清楚得很,不然也不會在月俸之外,以軍票的形式,給淮東將臣發放額外的物資補助,就是要他們放心家小在江寧、崇州等地的生計問題。

雖說當世縣令正俸也不過四十余兩銀,與淮東旅帥月銀四元相當。

但縣令赴任地方,有職田、官補等明面上的額外收入以及地方及下級胥吏的孝敬,使他們的實際收入遠遠高過正俸,除養家小、仆婢外,甚至還能夠供養私吏及私吏的家小。地方官員倘若心狠手辣一些,貪墨腐敗、搜刮地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倒不是假的。

而在營伍之中,將領扣押糧餉中飽私囊,或私設關卡勒索商旅,或吃空餉,甚至膽大妄為者,與盜寇為伍、劫掠地方也時而有之。

林縛要想吏治清明、軍隊紀律嚴明,就不能奢望手掌權柄、轄治成千上萬之人的文武將官能夠安心于叫化子一樣的年俸,就不能奢望他們的家人能甘于清寒的平民生活。

文吏皆不論,當世對軍隊戰斗力腐蝕最嚴重的恰恰也多集中在中高級將領身上。

林縛不會認為簡簡單單的說一下平等,官與民、寒與貴之間的鴻溝就真的填平了。

林縛現在所努力改變的,是取消賤戶、賤籍,使入歸入平民階層,而權貴階層與平民之間的鴻溝,顯然不是林縛想消除就能消除的……

淮東軍哨將以上的將官多達五千人,實際也是淮東此時最為核心的支撐力量。龐大的文官集團不說,締造新帝國之后,淮東軍哨將以上五千余員將官必然將成為功勛集團的核心勢力之一。

在當世傳統之下,平民階層都還沒有一點的覺醒,怎么能指望掌握權柄的功勛集團過著跟平民一樣的清寒生活?

徐州、閩東、江寧、上饒、荊襄諸戰皆大捷,要是邑土賞爵以獎軍功,自然也是這五千余員將官為主體。

林縛不會授實田,但以賞田功折入錢莊以行獎賞事,目的還是要相應的把將官的薪俸提高到一定的水淮之上;也是要進一步加強淮東內部的凝聚力,只是順便消除消除梁氏所行之計的負面影響。

林縛掰著手指頭說起,說道:“以江寧之物價,老小七八口人,居易、每月食五六餐肉,得病能就醫,每歲能有新衣,子女能入學宿讀,遇急事能雇車馬……”林縛列數一些他以往淮東將臣及家小應該要達到的生活標準,問高宗庭,“這月用要多少元?”

“大體每月要用去十四五淮元才夠。”高宗庭說道。

林縛一直強調淮東內部要廢“兩”改“元”,但高宗庭等人還是囿于舊傳統,習慣以“淮元”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名稱代替“銀兩”。

“主公倒真是厚愛將臣,要使食白米、餐有肉、病能醫、子弟入學,行雇車馬,家里有兩百畝地的人家,也未必有如此優渥之生活啊……”宋浮笑道。

林縛淡然一笑,居有屋,每月食四五餐肉、病能醫、子弟能入學,遇急事能雇車馬,要是在后世也就一個貧困家庭所過的日子。

這大概也是當世物資過于貧乏、生產力過于落后的緣故,一個王朝的權貴及食利階層膨脹到一定程度之后,整個社會變得異常脆弱而難以維持,天災人禍只是社會崩潰的催化劑跟導火索;而胡虜異族借著這個時機入侵,常常會給中原帶來更徹底的覆滅之災。

燕胡整合燕西諸部之后,控制的本族男丁也就四十余萬,丁口總數剛剛過百萬之數——就是如此一個虜族,卻能以劫掠、寄食為生,編出逾二十萬人規模的騎兵隊伍,打得丁口幾乎是其百倍的中原王朝滿地找牙,因燕胡南侵戰事直接減損的丁口約計有八百萬到一千萬之多。

這樣的史實既叫人感到心痛、又叫人感覺到恥辱。

論功行賞一事,林縛只是給出大體的標準,具體的方案還要待高宗庭、宋浮等人回到江寧之后與林夢得、林續文、孫敬軒等人商議過才能確定。

十二月十八日,樊城北沃雪未消,叫寒風吹得雪干如屑,一陣狂風卷來,吹得雪粒揚揚灑灑,仿佛雪從天降。元歸政、劉庭州以及陶春等人的車馬隊,便是在風雪交夾的午后進入樊城。

天寒地冰,原定的民眾北遷都暫時停頓下來,除了早初附軍的樊城民夫遷往南陽城附近授田安置外,元歸政、劉庭州、陶春他們從淯水以東唐河縣境內經新野南來,數百里地,幾乎看不到一點人煙。

今日之樊城也是碩大的軍營,除了整飭有序的軍馬外,就沒有別的什么居民,元歸政一行人冷冷寂寂的住進驛館,等候林縛的召見。

趙夢熊策馬踏街而來,無論是元歸政、劉庭州抑或陶春都見過林縛身邊的這位少年,如今已是昂然英武青年,鐵甲腰刀,馬靴踩得叫雪粒覆蓋的庭內小徑,嘎然而響,有如塔山一般站在庭中,揚聲而道:“我家主公聞元大人、陶將軍進樊城,問二位大人路途可勞累,是否先事休息再議軍機?”

“不累,不累……”元歸政、陶春進城便知道林縛將歸江寧之事,哪里顧得上路途勞累?

劉庭州此次過來,也做好與林縛當面相爭甚至給林縛當面呵斥的心理準備,但見林縛遣人過來,對元歸政、陶春噓寒問暖,獨獨未曾問及自己,心里還是給堵了一團茅草似的,有著說不出的不痛快。

要說恩怨,元歸政這些年來跟淮東的恩怨又豈是淺的?

“那二位大人就有請了,院外已備下車馬……”趙夢熊說道,在前路領路,請元歸政、陶春二人隨行,看著劉庭州黑著臉跟上來,側臉說道,“這位大人是誰?我家主公只召元大人、陶將軍相見,這位大人請在驛館候著!”

劉庭州仿佛當眾給抽了一巴掌,如雕石一般僵立在那里,他萬萬沒有料到林縛竟給他這般羞辱,那張飽經風霜的瘦臉頓時間變成黑紫色。

元歸政心里也是詫然:要說恩怨之深淺,要說與帝室聯結之深淺,林縛更有羞辱他的可能,未曾料到召他與陶春過去相見,而將劉庭州扔在驛舍之中,拒絕見之——人要臉、樹要皮,劉庭州如今也是檢都御史兼領河南宣撫使,散階從二品、職正三品,大概沒有將他千里迢迢召來、而扔在驛舍不見更能使他感到羞辱。

雖說訝然,元歸政突然發現對林縛如此的安排,他們除了接受,并沒有掙扎的余地,他甚至不能說為了照顧劉庭州的顏面,一起摔袖而走——他應該這么做,但他又怎能這么做?

元歸政寬慰的按了按劉庭州的肩膀,以示他不得不去跟林縛見一面;劉庭州當然清楚不在林縛跟前多爭一些條件,許昌防務將異常的困難,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元歸政以及冷臉看待此事的陶春隨趙夢熊出驛舍而去,只是心里堵得慌,轉身欲回屋舍之時,欲將心里的一團郁氣吐出來,未曾想噴出一大口血來。

“劉大人……”寧俞捷等隨行人員慌忙擁上來將劉庭州扶住,他們都看到剛才一幕,絕大多數人都替劉庭州感到羞恥、憤怒。

寧俞捷是淮安士子,對淮東的崛起以及淮東與劉庭州的恩怨較為清楚。

淮泗戰事期間,林縛為淮東制置使,劉庭州為淮安知府兼督糧秣,且不管在淮東任內到底發生多少齟齬事,但劉庭州離開淮東之時,恰是林縛支持劉庭州、肖魁安建立渦陽鎮。至少在那時,林縛即使不喜歡劉庭州,但相比較其他官員,還是愿意看到劉庭州上升的。

之后河淮防線崩潰,長淮軍北退,董原由杭湖入淮西為制置使,劉庭州便長期出任董原的副手,也是江寧牽制董原的手段之一;便是在荊襄會戰早期,劉庭州從壽州南下到黃州見林縛,林縛對劉庭州也是噓寒問暖、和言悅色——要說林縛記恨淮西諸人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也不應該召元歸政而辱劉庭州,退一萬步來說,林縛還使詐計奪去壽州,未曾吃半點虧,還怎么如孩童一般記恨淮西縱陳芝虎入南陽一事?

在替劉庭州感到憤怒之余,寧俞捷等隨待也同樣感到巨大的疑惑跟對自身前途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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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重兵東移

「為何獨不見劉庭州?」

扈衛通傳元歸政、陶春已到行轅,高宗庭、宋浮、敖滄海、孫敬堂等人都已過去相見,宋佳伺候林縛穿起蟒袍,柔聲問他。

林縛對著鍍錫的玻璃鏡整理衣冠,想起劉庭州來,神色深峻,彷彿心間有根弦繃緊,俄爾才輕籲一口氣,說道:「劉庭州應是諍臣,在淮安時,他能捨家拒寇、捨身入賊、不畏威權,那淮西縱陳芝虎入南陽,劉庭州不爭,不是他屈於董原,而是他走上了歧途,我見他何益?」

宋佳也跟著輕輕一嘆,說道:「劉庭州治淮安、濠泗,也多有安頓民生的手段,也都打壓鄉豪、維護平民,但說到底還是想維持帝室的統治,他心裡始終奢望著做元越的中興之臣吧!」

「為君牧民,乃當世士子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也是他們將自身視所當然置於平民之上的心理根源。在這條路上,絕大多數的士子從根本沒有把自己忘掉;劉庭州已然走得太遠,走得叫人看不到半點人情味了……」林縛說道。

「但與貪官污吏相比,劉庭州不更可敬一些?」宋佳也有些疑惑,問道,「便如你剛才所說,以當世標淮,劉庭州要算一個諍諍君子。」

「恰是如此,更叫人畏懼。泰西大陸有教國,狂熱的教眾對異教徒拿起屠刀來從不手軟半分,視惡為善、視殺戮為救贖。你想想看,劉庭州與他們有什麼不同?劉庭州不過就是一個忠君之道的狂熱教徒罷了,」林縛無奈的說道,「這樣的諍猙君子,我寧可一個不要。」

「視忠君為善,視違此道一切都為惡,這麼說,劉庭州還真是走得太偏了,」宋佳見林縛心情也不開心,手放在他的胸口,說道,「說道理,我還真是說不過你呢……」

林縛笑了笑,將劉庭州拋之腦後,穿好蟒袍,往外院走去。

****************

荊襄會戰過後,從淮水往西,到桐柏山、秦嶺,攻防形勢就徹底扭轉起來。

燕胡西線殘兵北撤後,雖說還控制易守難攻的武關,以九塞之險堵住淮東軍北入關中的口子,同時又立陳芝虎為秦王,使之守關中,然而陳芝虎率所部及田、蘇殘部,關中兵馬不過六七萬人,也徹底失去出武關、威脅南陽、荊襄的能力。

同樣的,林縛要著手調整秦嶺、淮水一線的防務,在進一步鞏固防線之時,也為將來的北伐提前做些準備。

由於淮東在東線有著燕胡難以彌補的水營優勢,故而在西線進行軍事對峙的同時、逐步的將軍事重心轉移到東線,在東線積極準備北伐之事,是必然的選擇。

在河南諸軍當中,使董原戍西線的許昌,而使岳冷秋戍中部的渦陽,說白了就是要將危險而對淮東有威脅的董原隔絕在東線之外。

但對河南諸軍,除了要求他們將防線推到長葛、鄢陵、商丘、虞城之外,還要求他們對河中府以及黃河南岸的重鎮大梁的北燕予以牽制、打擊。

林縛身著繡四爪金龍的蟒袍,在長案前席地而坐,要元歸政、陶春及高宗庭、宋浮等人分列而坐,說道:「……開場話,宋公與宗庭也與元侯爺跟陶將軍說過了,本院也就不多囉嗦了。如今淮水往北一直到黃河南岸,溪河也多冰封。從黃河往南一馬平川,利胡騎穿插作戰,非諸軍北進之機,本院不會要求你們冒險北進,收復黃河南岸之城池。眼下黃河南岸諸城皆殘廢,收復意義的也不大,但河南行營對冰解春後的軍事行動,必須要有明確的目標、計劃。這個目標、計劃,本院也不苛求,比如收容流民多少、築屯寨營田多少、將斥候鋒線往北推進多少、將核心防壘向北推進多少,編備精銳多少,淘汰老弱丁卒多少,本院要河南行營及諸鎮都要在三月之前給樞密院一個明確而詳盡且可執行的方案。春三月之前,錢糧兵餉,叫大家在戰後有休整的時機,樞密院都會足額拔付;而三月之後,錢糧拔付便會與河南諸軍的戰備方案執行程度直接掛鉤……有戰鬥力的人馬,錢糧補給自然會寬裕;沒有戰鬥力的人馬,不僅錢糧補給不會寬裕,還要盡快的裁撤掉,將資源節約下來。這裡面的道理,想必大家心裡都明白。當然,河南諸軍要能將河中府拿下來,不稀罕中樞的錢糧也沒有問題,前提是要河南諸軍有能力將河中府拿下來。」

河中府幾乎是河南唯一僅存的完地,受戰事破壞甚微;梁成翼據之養息數年,然而在曹家棄關中之前,梁成翼就先棄河中府南逃,在汝河北給陳芝虎大潰,叫八百里洛川及百萬丁口都叫燕胡白白得去。

除八百里良地、百萬丁口外,八百里洛川南依伏牛山險地、北依黃河,境內又有北通黃河的洛水、尹水為防,更多東面將關中庇護在內,也是黃河北岸晉中郡的側翼屏障,故而在葉濟羅榮率部從關中東撤晉中之後,燕胡就調周知眾所部新附軍西進洛陽,著重加強了河中府的防務以守山塞之險。

此時燕胡在河中府有步騎四萬餘。

董原在許昌、汝州一線直接控制的兵馬有八萬餘眾,對河中府已經形成兵力優勢,即使寒冬季節難以向北進軍,但開春之後,還是有向河中府用兵的條件。

林縛也沒有指望董原會與燕胡在河中府拚個兩敗俱傷,但他也絕對不會叫按兵不動的董原有好日子過。

渦陽所承當的壓力也要遠遠少於許昌,除了渦陽相比較許昌更往南一些,更主要的是春後淮東軍的軍事重心就將往東轉移,將吸引東線燕胡兵馬絕大多數注意力,將很大的分擔掉到渦陽方面承擔的壓力……

照著林縛的說法,渦陽方面在制定軍事行動目標跟方案,將更容易執行跟實現,而許昌方面的壓力將要大得多,從而方便林縛有藉口削減許昌方面的錢糧跟編制,進一步加強渦陽——元歸政能明白林縛的用心,也難說什麼,只是默默的記下林縛所述,待回許昌再從長計議。

接下來,林縛又跟元歸政、陶春通報了淮東軍接下來會有的防務跟諸軍編制調整。

西線攻守勢易,但依舊有著很大的戰事壓力。

林縛將南陽、襄樊、隨州劃為一個戰防區,設南陽行營,以敖滄海為南陽行營總管兼知南陽府事,以孫文炳為行軍司馬,兼督糧秣,並用唐希泰、王相、顧浩等人知襄陽府事、知隨州府事、通判南陽府事。

長山軍第一鎮師分拆兩部,一部以陳定邦為制軍,仍留在長山軍序列之中,與虞文澄、劉振之所部駐守南陽;騎營第三旅擴編到為騎營第三鎮師,編三旅;另將胡臾兒所部從禁營水軍分拆出來,編副鎮師級襄陽、水軍,戍守漢水上游。

南陽行營的駐兵包括四萬五千步卒、一萬騎卒、五千水軍,戰兵總計六萬人,另編工造輜兵兩萬人,負責修築塞壘、道路、堤壩、疏通河道。

此外,林縛將荊州、夷陵、江陵以及楊子江南岸居岳陽上游的武陵等地單列出來劃為一個戰防區,設荊州行營,以周同為荊州行營總管兼知荊州府事。

留駐荊州的崇城軍只保留兩個鎮師的序列,第一鎮師分拆,以黃祖禹為制軍,與張季恆率三萬精銳受周同節制,另將粟品孝所部從第二水營分拆出來,置荊襄水軍,編一萬戰卒。

荊州守軍計有四萬水步軍,另編工造輜兵一萬人。

雖說明面上林縛說設荊州行營是作為南陽行營的後備防線,但元歸政、陶春等人心裡比誰都明白林縛在荊州屯備重兵,就是防備據蜀地的曹家東出峽江。

林縛還正式在江夏設兩湖總督府,以傅青河總督兩湖軍政,在兩湖總督府下,設湘湖宣撫使、荊湖宣撫使分轄兩湖民政。

除了節制南陽、荊州行營外,兩湖總督府還將直轄兩萬四千餘兵馬,包括六旅步卒、一旅騎卒、兩旅水軍;除維護兩湖治安外,還負責清剿淮山南麓的陳韓三殘部以及幕埠山北麓的陳子壽殘部。

荊襄會戰,林縛在荊湖集結的水步馬軍總兵力一度超過二十一萬,戰後只會兩湖保留總數不到十三萬的精銳兵馬;除了趙虎、周普所部以及部分水軍將歸江寧外,還差不多有六萬精銳兵馬直接東調、補入東線。

其中分拆長山軍第一鎮師,以第一、第二、第三旅為骨幹再組一個鎮師,隨張苟東調到山陽整編,編入鳳離軍序列;直接將唐復觀所部直接調往徐州,編入淮陽軍序列;將分拆崇城軍第一鎮師,以第一、第二、第三旅為骨幹,調往淮口的云梯關,單獨編一部登海鎮師。

在東線,之前劉妙貞、寧則臣、李良三部就有近十萬馬步軍,再將張苟、唐復觀、陳漬三部調入,東線步軍就將高達十五萬眾,騎營第二旅也改編為騎營第二鎮師,兵力將擴充到五旅一萬五千人。

荊襄會戰期間,淮東軍共繳獲戰馬逾四萬匹,為騎營大規模擴編奠定了基礎。

只是林縛並無意將騎兵當成主力兵種使用,否決掉周普、孫壯等將領大規模擴編騎兵部隊的建議,將騎兵與步兵的比例嚴格控制在一比十左右。

即使騎營第一旅、即禁營騎軍,林縛也僅僅同意其在戰後擴編到三個旅的規模,僅比戰前增加不到一倍兵力。

除了擴編騎兵所需的戰馬以及在隨州、襄陽以及南陽等地劃出大片的牧場以伺養萬餘匹戰馬以為後備資源外,林縛更是將多達一萬兩千餘匹戰馬打散下去,分給諸軍師旅以及驛傳司。

林縛同時對淮東水軍進行大規模改編。

以原第一水營為主,編南洋水師,專司東南沿海的海疆防務,以晉安為主駐地,以夷州、揭陽為分駐地,兵力控制一萬五千以下。

以第三水營及禁營水軍為主,編靖江水軍,編制放在禁營水軍之下,共編兩萬水軍,主駐地為江寧,負責西到漢津、東到崇州江口的揚子江防務以及洪澤浦及淮水中上游的內陸河道防務及戰事。

以第二水營為主,編靖海水師,專司對北方海域的近海防務及戰事。

靖海水師也將是淮東接下來要重點加強的水軍部隊,從第一、第三水營抽調部分精銳水卒補充之,水軍戰卒將擴充到三萬人。

林縛當下將淮東軍接下來會進行的防務及編制調整情況,大體跟元歸政、陶春通報了一下,也是明確好主要將從東線實施北伐、收復中原的核心戰略——這些軍情部署也沒有隱瞞的必要,簡單的情況搜索工作,就能釐清一個大概。

謀略是有用的,但謀略還是建立在絕對的實力基礎上。

以荊襄會戰為例,淮西軍雖說後期有縱敵之舉,但前期畢竟還是牽制了陳芝虎及羅獻成逾十萬兵馬——將淮西軍、荊湖軍計算在內,林縛在荊襄會戰期間總共調用了超過三十八萬的總兵力,其中淮東軍更是直接投入兵力超過二十萬的精銳戰力,這才是荊襄會戰能夠了獲到大捷的絕對實力基礎。

此時,將河南六鎮計算在內,林縛將能在河南及魯南的河淮地區集結總數超過三十三萬的兵力;而燕胡在河南以及山東的總兵力,加起來勉強有二十萬人,雙方的攻守之勢是一目瞭然。

即使將董原在許昌所部以及岳冷秋在渦陽所部排除開,而燕胡則要將偏西線的河中府及大梁等地的守兵排除開,僅在山東直接面對淮東即將部署於徐泗地區的二十萬重兵集團,也只有十五萬兵馬。

元歸政心頭沉重,一旦叫林縛成功收復山東,大概誰都阻止不了他革廢元越、另立新朝了。而面對淮東即將部署在山東南面、徐泗地區的二十萬重兵集團的鋒芒,葉濟多鏑在山東僅有十五萬兵馬怎麼抵擋?

要不是荊襄會戰將淮東軍的真正實力以及潛力暴露出來,元歸政甚至以為淮東要將閩贛殘地經營上三五年,才有可能將兵力突破三十萬,誰能知道在荊襄戰事之前,淮東控制的兵力就已經直逼四十萬。

就眼下的情況看來,只要林縛需要,三五年間,淮東直接控制的總兵馬將能輕鬆的突破五十萬,甚至六十萬……只叫元歸政覺得前程異常的黯淡,要不是他與陶春進來之前,已經給搜檢過兵刃,議事廳外皆是淮東甲卒,而林縛本人又以武勇見長,元歸政恨不得以身犯險刺之,結束這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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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逢一笑


    防務之事,林縛只是提綱契領的提出要點,還將由高宗庭在樊城多留幾天,與元歸政、陶春商討具體的細節。

    防務會議之後,林縛不加掩飾的留陶春在行轅用宴,而使元歸政獨自回驛館去,對劉庭州吐血一事,也是不聞不問。

    說起陶春與淮東的恩怨,怕是要扯一陣子才夠。

    早年在東閩軍,陶春就是僅次於五虎的重要將領;李卓調入江寧,東閩軍拆散,編邵武、建安兩鎮,陶春在邵武鎮居陸敬嚴之下。

    崇觀九年邵武軍北上勤王,陶春受岳冷秋拉攏,率部隨之西走,以躲避燕胡兵馬主力,導致邵武軍的分裂,陸敬嚴與數千邵武將卒戰死濟南,而陶春隨岳冷秋又在戰事後期從西線東進、竊佔戰功,直接導致邵武軍耿泉山、陳定邦、楚錚諸將視之如仇。

    岳冷秋在陶春所部的基礎上組建長淮軍,又依賴長淮軍長期控制江東軍政,在江東與以當時以林顧為道的東陽鄉黨形成兩個利益對立的軍政集團,多有齟齬。

    淮泗戰事期間,岳冷秋率長淮軍在徐州被圍,陶春隻身突圍到淮安,向當時任淮東制置使、在淮安領兵的林縛求援——林縛也是百般擠兌陶春,最終陶春一兵未求到、只能孤身再殺入重圍進徐州城與岳冷秋匯合。

    燕京陷落、北地崩潰之時,陶春在岳冷秋的支持下,正式全面掌握長淮軍,進駐河淮中部,在青州戰後、山東北部地區全部陷落之後,陶春率部南撤;其時岳冷秋又支持董原到壽州組建淮西防線,陶春並歸董原節制直到今時……

    不去看其他,僅看崇觀後期到這時十數年間,活躍於中原戰場上的敵我將臣,便能知道李卓當得起名帥之謂的。

    陳芝虎、董原二人都是當年東閩五虎人物,此時一人為胡虜所封秦王,一人為南越的封疆大吏;高宗庭曾為李卓幕首,此時在樞密院以左典書令執掌軍情司,權柄之重,在淮東也是僅次於林夢得、林續文、傅青河等二三人。

    樞密院軍情司名義上是為戰事提供軍事情報所設,但在林縛的支持下,軍情司實際已經發展成為淮東軍的軍事指揮機構。林縛的軍令及指示,基本上都是通過軍情司而去貫徹執行,除跟提供情報外,還負責擬定、組織實施戰略戰役計劃跟動員計劃,指揮並部署協調諸軍、諸行營防區及府縣地方兵備的作戰行動,下設作戰、情報、兵務、轉輸、測地等司。

    除陳芝虎、董原、高宗庭三人外,高義、冷子霖、敖滄海、陶春、陳定邦、耿泉山、楚錚、虞文澄、唐復觀、虞文備、黃祖禹等活路於中原戰場之上敵我雙方的製軍或鎮守級以上的重要將領,也多出身東閩軍。

    在此時西線戰場上,代陳芝虎戍武關以守關中南門戶的乃是大將高義,而與之對峙南陽行營總管、長山軍指揮使敖滄海,不僅出身東閩軍,也曾為陳芝虎部將,與高義同為其部前鋒營正副統領,並肩作戰將有十載。

    董原節制河南諸軍,明與胡虜為敵,暗行勾結之事,而林縛又用岳冷秋牽制之,這裡面的恩怨糾葛,還真不是誰能一時半會就理得清楚的……

    雖說陶春以往與淮東對立的心思也相當堅決,但寧則臣率部從信陽以突襲之勢進奪壽州,陶春在渦陽保持沉默、按兵不動:除了近年來受董原諸多壓制的原因之外,陶春也看到,寧則臣從信陽東進壽州之時,宣告了董原收附隨州附軍、控制淮山北脈,與燕胡北撤兵馬限制淮東軍進占荊襄、南陽的野心破產——陶春就不得不為自家出路作考慮。

    接下來,林縛調岳冷秋北上製衡董原——陶春這時候遠董原而近岳冷秋,除了他以往與岳冷秋淵源甚深,渦陽鎮轄下軍將有很多是岳冷秋提拔,更為現實的考慮,荊襄會戰過後,董原能走的路越來越窄,而岳冷秋雖說以往也是跟淮東對立,但林縛能用岳冷秋北上製衡董原,就意味著岳冷秋與淮東之間對立關係開始大為緩和。

    陶春這次來樊城參見林縛,就是視所當然的將自己視為岳冷秋一系的將領,想使岳冷秋與淮東之間的關係得到進一步緩解。

    這自然是林縛及淮東諸人樂意看到的……

    用隨州降附兵軍為餌,誘董原將嫡系兵馬從壽州腹地調出,而使寧則臣直接率部從信陽順流而下奪壽州,其實就考慮過董原有狗急跳牆降燕的可能——

    歷數燕胡南侵諸戰,後來給燕胡依重、用於南征戰事的新附漢軍主力,陳芝虎、袁立山、週繁三將都是在城困糧絕、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降敵轉而忠心給胡虜所用的。

    對漢家將臣,降胡虜並不是一樁輕鬆的事情,需要跨過很大的心理關口。

    正是因為有這一道心理關口,特別在荊襄會戰後期,淮東軍開始代表南越在戰略扳回劣勢的情況下,即使董原狗急跳牆投降燕胡,淮西將領,甚至董原的嫡係將領,盲目隨董原投降胡虜都不可能占到多數。

    林縛與高宗庭等人推測,在失去壽州後,倘若董原直接投降燕胡,很可能誘發淮西軍崩潰。

    但是這一道心理關口的組成很複雜,在國家及民族概念還沒有徹底形成之前,能否忠事於朝廷、忠事於帝室是文臣武將最為核心的忠義標準——林縛一旦廢除元越,另立新朝,這道心理關口就會頓時破去。

    由於會擔心要受到淮東的打擊跟壓制,淮西諸多將吏甚至有可能主動的附從董原投降燕胡。

    淮西的問題不解決好,林縛沒有辦法在東線集結足夠的兵馬用於北伐,甚至有可能叫燕胡短時間裡重新扳回軍事上的劣勢,將極大拖延北伐收復中原的進程。

    用岳冷秋牽制董原,甚至要保證在董原突然投敵的情況,淮水從壽州往西、經桐柏山北麓一直到方城隘口的防線不會因此立即崩潰,林縛才能較為放心的將主要兵力集中到東線,將來北伐也能少許多製肘。

    林縛要給岳冷秋、陶春、鄧愈、嶽峙等人更多的放心,當然岳冷秋等人也要給林縛、給淮東諸人更多的放心——故而在宴間,林縛、高宗庭等人與陶春所談的事情,要比宴前元歸政在場時所議要深入得多、詳細得多,決定由樞密院向渦陽、虞城以及正陽等城派觀察武官以為聯絡,而經濠泗起運的糧秣,也由有淮東這邊派船隊配合經渦河運入防區,以各種途徑加強彼此間的聯繫。

    臨了,林縛說道:“本院近日來習字頗有心得,想贈一句詩於你及渦陽諸人共勉……”叫人拿來筆硯,寫下“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十四字,送給陶春。

    陶春心堅如鐵,但讀此句,看著席間相陪的高宗庭、敖滄海、陳定邦等人,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眼窩子竟有些濕潤——不過他心裡也清楚,林縛寫下這十四字,與其說是對往事的感慨,不如說是對以後的承諾。

    元歸政、劉庭州、陶春還將留在樊城一段時間,高宗庭也是暫緩幾天返回江寧,林縛則於十九日乘舟沿漢水而下,返回江寧去。

    隨行除宋浮等人外,還有趙虎所率的一萬餘禁營步軍精銳及葛存雄所率的第二水營即日後將改編為靖江水軍的兩萬主力。

    與此同時,宋佳則啟程往徐州去與劉妙貞相聚去。

    林縛親自督轄上饒、荊襄會戰之事,期間還在豫章坐鎮兩三個月,有一年時間未歸江寧,這一年時間裡,諸女裡也只有宋佳陪伴在林縛身邊。

    林縛要宋佳陪侍在身邊,也是宋佳知悉軍事,謀略不在三五男兒之下。

    江寧諸女心裡也能明白這點,但不管怎麼說,也是宋佳在林縛身邊專寵了一年之久,怎麼叫江寧諸女心裡一點都沒有妒嫉?

    宋佳不陪林縛回江寧去,便是不想在林縛將諸女的心頭火滅之前,回江寧引火燒身去。

    既然沒有宋佳隨行相伴,林縛也是歸心似箭。

    丟下葛存信、趙虎等人率水軍及禁營馬步主力在後緩緩編隊而行,林縛在曹子昂、宋浮、週普等人的陪同下,乘座船叫數艘戰船、千餘扈衛的保護著,沿江先行。

    途中只在江夏停了一夜,與傅青河小聚一番,沿途其他將吏參見,都到指定地點登船隨行一段時間再下船去,林縛倒是毫不耽擱,日行夜航,於二十六日便抵達採石。

    荊襄一捷,徹底扭轉了燕薊崩潰之後江淮軍民低落的士氣,北伐在江寧亦是人心所向,淮東諸人自然要為林縛這次歸京大造聲勢;胡文穆先期進江寧,不過是為此事鋪墊。

    在胡文穆等大臣的進奏之下,軟磨硬泡,定下“天子郊迎”之禮,以彰林縛荊襄獲捷之功。

    為“天子郊迎”以便有足夠多的兵馬以壯聲勢,趙豹等騎將提先一步率騎營東返,集結於採石,打算在採石護送林縛走陸路班師回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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