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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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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8 18:14:08
第8章 郊迎(一)

二十八日,呼呼刮了一夜的寒風,到凌晨便息了,清晨過後,便露出風和日麗的朗朗晴空來。

出崇陽門,經天水橋往西到十里長亭,馳道上遍插旌旗,禁營步軍兩旅甲卒先一步出崇陽門以三五步相間在馳道兩側設下警戒線,禁營騎軍也控制左近的高處,設下十數觀察哨。

身為江寧府尹的張玉伯,清晨沒有趕去崇文殿擁帝出城,而是來到崇陽門,他身穿絳紫鶴袍,站在崇陽門城樓之上,袖手看著觀看典儀的民眾從門洞裡魚貫而出。

更多的人則早早的佔據從崇陽城往皇城的長街兩側等候著兵馬進城,城外周圍鄉鎮也有無數人流往崇陽馳道以及城裡湧來。

雖說離年節不到兩天,但普通民眾對著崇國公獲捷班師、天子郊迎一事仍有著難以抑制的熱情;兩天前才正式頒佈公告定下天子郊迎之事,江寧城就頓時陷入難以自制的沸騰之中。這兩天來,江寧城裡張燈結綵,彷彿年節已然提前到來。

張玉伯熟悉典制,「天子郊迎」、「賜九錫」、「立官制置將臣」,說白了就是為「禪讓」造勢、鋪墊,林縛通過「禪讓」登基,就無需背上身為人臣而弒主篡位的千古惡名,也能使新朝獲得承續舊朝的天然法統地位。

比起弒主篡位,通過「禪讓」登基,血腥之事就會限於林元兩族之間,而不會無限擴大的將舊朝臣子都捲入腥風血雨之中進行無情的殺戮跟清洗——張玉伯心裡也充滿著矛盾的情緒。

這時候身穿便服的趙舒翰登上城樓,即使趙舒翰拿出告身銀牌,還是給宿守甲卒檢查過後才放行許登城——張玉伯看著趙舒翰走過來,說道:「趙兄不是生病在家嗎,怎麼又趕過來湊熱鬧,你倒是不怕叫樞密院的人瞧見?」

「閒坐不住,」趙舒翰苦笑一下,說道,「林縛要登帝,我第一個反對他,磊磊落落,又有何懼?」

「如今通政司所印發的邸書已經公開議論朝廷與國家之別,稱朝廷不過是一姓之家天下,亡則易姓改號;而國家乃亡,仁義廢、率獸食人、人將相食也,事關天下萬民。國家將亡,非一姓宗家及君臣之私事,天下匹夫皆有責,這是要將漢夷之別置於帝統傳續之上吧。」張玉伯說道。

「城裡已有士子公開議論上古三皇五帝禪讓之舉,」趙舒翰說道,「此時舉天子郊迎之禮,賜九錫,待他年林縛率軍北伐收復中原歸來,禪讓也就水到渠成了吧?」

張玉伯無奈苦笑,說道:「你看看這滿城軍民,再去看看聚集在崇文殿外等著隨永興帝出城郊迎的滿朝文武將臣,便知道此勢非三五人能改啊!」

「只希望能少些血腥,」趙舒翰吁嘆一聲,又搖頭而道,「但自古以來,改朝換代罕見沒有血腥的……玉伯兄,你將如此自處?」

「江寧也大體安定下來,我也沒有必要賴在江寧府尹的任上屍餐素位,我想以林縛的心胸,總歸會許我辭官歸去放舟江湖,」張玉伯又問趙舒翰,「趙兄可隨我而去,將余心寄一葉扁舟之上,不再理會這是是非非?」

「我也不曉得何去何從……」趙舒翰迷茫的望著崇陽門的朗朗晴空,對林縛初入江寧裡三人相交的情形,他還歷歷在目,誰能想像十年之間,發生這麼多翻天履地的變化?

「我出府過來,滿城都是刀兵肅殺啊,」趙舒翰說道,「淮東也是怕帝黨有人鋌而走險吧!」

張玉伯苦笑道:「淮東大勢已成,便想林縛想放下代元的野心,淮東諸人也不會同意。帝黨鋌而走險又有何用?事若生變,林續文、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必會當機立斷血腥清洗帝室遺族及帝黨大臣……」

趙舒翰點點頭,說道:「我也擔心帝黨有人不理智啊!不管能不能得手,都是大害。」

今日真要鬧出刺殺案來,不成,只會給林縛清洗江寧帝黨人物的極佳藉口;便是成了,也許淮東很可能會因為林縛猝死陷入分裂、混亂,但他們在分裂與混亂之前,完全有實力將對他們有威脅的勢力血腥清洗乾淨,帝黨必是給血腥清洗的第一對象;實際上林續文、林夢得等人更有可能會從林縛諸子裡選一人立為幼帝,開創新朝。

趙舒翰甚至擔心淮東自導自演一出行刺的戲來以惑天下人心以行直接廢立之事,所以才在府裡坐不住過來觀望。

「趙大人也過來了,」身穿甲衣的陳恩澤走過來,看到趙舒翰也在場,只當不知道他告病之事,看了看日頭,說道,「這時辰也不早了,宮裡怎麼還未見有動靜?」

張玉伯也是緊張的望東面宮城望去,不管如何,他都希望今日郊迎大禮能順順當當的完成,不要鬧出什麼無法收拾的妖蛾子來——天下能得今日的安寧,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張玉伯可不希望天下再亂,但細想想天下能得此安寧,跟帝室元氏可沒有太大的關係,心想也難怪天下人的心思都轉變了……

*************

雖說風和日麗,但在年節之前的江寧,還是滴水成冰。

百餘名穿緋的官員等候在崇文殿外,叫天寒地凍的天氣凍得縮頭縮腦,手藏袖裡,不時的焦急而不安的往殿裡踮腳望過去,崇文殿的殿門開啟著,但外殿除了十數絳衣大臣跟他們一樣在焦急等候外,看不到永興帝的半點身影。

殿閣內外的官員都面面相覷,心裡都想:這時候都不見人影,要是皇上來了脾氣,硬著頭皮不出城去郊迎崇國公歸京,這要如何收場?

難道一定要將郊迎大典變成一場血腥屠殺!

階台之上宿衛宮城的甲卒有如雕塑一般屹立在寒風之中,但甲刃在冬陽的照耀下,散發寒光,刺人心目——這叫諸人的心頭愈發的收緊。

這時候一列人馬從宮城外走來,為首者正是副相兼領戶部的林續文以及以樞密副使兼參知軍事的秦承祖,叫百餘甲卒簇擁著往崇文殿這邊走來。

今日唯有淮東一系的重臣,能叫甲卒護衛進出宮城,秦承祖也是一身褐色甲衣,腰間佩刀樸實無華,但使得當下的氣氛越發的顯得肅殺,似乎空氣已經飄有殺戮將興的血腥味。

自認為能跟林續文、秦承祖跟前說得上話的官員,迎了上去,七嘴八舌的問著安,其他官員站在外圍,也是從焦躁不安的情緒裡擠出滿臉笑容,就生怕淮東諸人忘了他們已對崇國公府表示過親近之情,生怕今天稍不慎就會滿城血腥將他們一起牽涉進去……

「皇上晨起頭有昏暈,還沒有沐衣呢。」在崇文殿裡的程余謙看著林續文與秦承祖一起過來,還帶著額外帶著殺氣騰騰的百餘甲卒,心裡一緊,走出殿來,稍加解釋。

林續文抬頭看了看日頭,與秦承祖對望一眼,說道:「不急,還有時間。」

程余謙一時也不明白林續文是說永興帝還有時間沐身更衣,還是說他們還要等上一段時間再動手。

雖說宮城裡的禁卒也都是受樞密院控制,誅殺帝室的事情,顯然不能叫宿守宮禁的禁營軍卒動手以免形成叫後人效仿的惡例。

只要禁營將卒受命不動彈,秦承祖身後的百餘武卒就能將禁宮殺得血流飄杵,一個活口都不留——而淮東一系的重要人馬,除了林續文、秦承祖來宮城外,林庭立先去天水橋西的十里長亭迎將台等候,而林夢得還在樞密院坐鎮,孫敬軒、胡致誠、錢小五等人則在崇國公府,禁營騎軍指揮使周普也是早一步從採石返回,與陳恩澤在崇陽門坐鎮,大有郊迎不成便廢殺元越之勢。

萬壽宮裡,也是氣氛肅殺,殿院裡比平日多了近兩倍的禁營衛卒,而且都是以往未曾見過的生臉孔——元嫣站在台階之前,看著兩側都是生面孔的禁卒,內心也充塞著難以言喻的情緒,有著說不出口的壓抑,這時候苗碩從殿外趕過來,就在殿門內側的梁氏耳尖聽著腳步聲,問道:「是苗碩回來了嗎?」

「是老奴,」苗碩也顧不得週遭的禁卒實際都是淮東的耳目,推開門看到太后就叫人攙著站在門口,又是焦急又不安的說道,「皇上還沒有肯沐衣……」

海陵王元鑑海恨恨的說道:「早知道他是個沒有用的傢伙,偏偏這時候來了脾氣。郊迎一事已早頒告天下,此時廢禮,是嫌淮東抓到的把柄不夠多?」

「這眼下要如何是好?」沈戎也急得團團轉,此時的他也束手無計。

要是永興帝硬著不敢出迎,就是強拖他出城也不行。

「便是要將哀家生生氣死才能省心!」梁氏猛烈的咳嗽著,斷斷續續的說道,「扶哀家去崇文殿!」元嫣忙走進來將太后扶住,往崇文殿而去。

走到崇文殿,才發現這邊幾乎已經有殺戮前的血腥味,看著殿前犀台兩側已換上與禁營軍卒甲衣不一樣的武卒,想來是淮東從另外調來準備對帝室下手的武卒,元嫣忍不住會想:他會叫我死於這樣的刀刃之下嗎?

梁氏對犀台兩側的武卒視若不見,對過來相迎的程余謙、林續文等廖廖數臣也視而不見,叫元嫣攙扶徑直往崇文殿內殿走去。

就在內殿屏風之外,元嫣就聽見永興帝那歇斯底里的咆哮:「九錫也賜了,開府之權也賞了,今日又要朕出城郊迎他,他日後還想要什麼賞賜,朕拿什麼賞賜給他?除了將天下拱手相讓,朕還能拿什麼賞賜給他!你們一個個都說是朕的忠臣,你們今日逼著朕出城去郊迎一個有心篡位的逆臣,是不是逼著朕將天下拱手讓給他……」

這時候內殿又傳來陰惻惻的一聲回應:「皇上這麼想,也無不可!」

元嫣心頭一跳,這就要逼宮禪讓了!

「放肆!」梁氏放聲怒喝,將屏風推倒,舉拐就往嘴說「也無不可」四字的劉直摔去。

劉直當頭給一拐打得頭破血流,見是太后梁氏舉拐還要打來,捂著額頭抬頭相擋,但懾於梁氏的餘威,沒有敢還手——好在太后梁氏病弱垂亡,一拐用盡她全部的氣力,像煮熟的蝦一樣彎起腰拚命的咳嗽,雪帕上都是黑血。

站在後面的林續文給劉直一個眼色,要他先下去包紮傷口。

梁氏好一陣子理順過氣來,也不管林續文、秦承祖在場,質問像就要給錮殺的野狗似的永興帝:「郊迎之禮已告天下,皇上現在鬧這一出,怎麼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天子出口成制,行則成禮;朕身體不適,不出迎也是禮;便是叫哪個奸臣逆子冒天下之大禕弒殺,也要叫他背上弒主篡位的千古之名!」永興帝亢奮的咆哮道,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姿勢:便是身死,也要叫林縛背上弒主篡位的惡名,不再甘心受淮東擺佈被迫「禪讓」帝位。

「天子廢禮,辱社稷之臣,若有一二壯士不忿禮廢臣辱而以刃血諫之,崇國公另立幼帝,皇上如何待之?」梁後問道。她一生都是奸謀間沉浸著長大、衰老,知道林縛不想擔弒主篡位的惡名,有的是手段,有的是辦法,而眼前的元鑑武徒有天子之名,卻沒御天下的手腕,何其悲哀?

永興帝手裡最後的一張底牌給梁氏無情的揭穿,漏了氣的癱坐在龍椅上,一直都跪在地上的張晏叩頭道:「皇上,不可廢禮啊……」江寧城已經完全叫淮東軍控制,皇上若廢禮辱林縛,必是血濺五步的下場,絕沒有第二種可能——至於林縛如何收拾後事,甚至在江寧掀得滿城腥風血雨,那也是淮東的事情,但絕對不會叫帝室有半點便宜可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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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9章 郊迎(二)

日上梢頭,帝輦出皇城走御道往崇陽門而來,萬人空巷,圍觀郊迎之禮。

除了極少數人意識到帝輦出皇城的時間稍遲之外,普通民眾大多是看不到宏偉皇城之內的險惡。崇文殿內發生的一切,也早一刻由快馬從升泰門而出,馳報鳳凰山。

林縛治江寧防務,定下守城御于外的原則,除了府兵及輪調入城宿衛宮禁及崇國公府的武卒外,禁營諸軍則主要駐防于江寧城外圍的鳳凰山、北崮山、燕子磯、龍藏浦、秣陵南湖等軍壘之中。

鳳凰山位于江寧城西南,與鄧府山、牛首山、祖堂山首尾相接,綿延二十里,山巒相疊,南望龍藏浦,北眺江浦,為江寧西南之要沖之地,也是禁營于西南外圍拱衛江寧城最核心的防塞,而與鳳凰山軍塞僅一谷之隔的靜明寺則前朝僧院,于兩天之前就叫禁營軍臨時征用,成為林縛進入江寧城之前臨時歇腳之所,靜明寺之內以及外圍的山谷,也早兩天劃為禁地,入駐了無數甲卒。

臨石臺而立,林縛望著積雪未消的山谷。

江寧在臘月中下旬下過一場大雪,不過五六天時間過去,山下積雪早就融去,唯有幽林空谷之間雪痕猶存,寒風穿林越谷,呼呼作響。

蘇湄、小蠻站在林縛的左右,她們穿著雪白裘裳,臉蛋露在冰冷的空氣,凍得微微發紅,倒是愈發的明艷。

顧君薰為正室,需要在國公府里靜心等候,柳月兒也不慣在將臣面前拋頭露面,林縛無法提交前預料能否順利進江寧城,顧君薰便讓蘇湄、小蠻姊妹來靜明寺照料林縛的起居。

“夫君擔憂什么?”小蠻仰著臉,看著似有愁思的林縛,實不知道今日的局面還有什么好叫他愁眉不展的。

擔憂血腥過甚嗎?這些年來血腥又何曾少過,若是只殺元氏數人,能使天下少些血腥,他也是甘心做的,但任何事情都需要有長遠的眼光,則不能操之過急——林縛心間苦笑一二,轉回身與小蠻,說道:“沒有擔憂什么,倒是岔開去想了別的事情。想必皇城那邊已經成行行了,你們是隨我一起進城去,還是在靜明寺還多留一天……”

“我與小蠻還是多留一天為好,”蘇湄說道,她與小蠻本是林縛的妾室,怎能與林縛一起享受天子郊迎之禮?又問道,“從胡文穆胡公入江寧以來,永興帝心性便游離不定,叫人難以揣測,倘若郊迎之禮不能成,夫君要怎么做?”

“你說我該怎么做?”林縛反問道。

“怕就怕由不得夫君做選擇,”蘇湄說道,“夫君不想人走政息,代元另立新朝是必然之舉;然而夫君欲革除舊弊,興新政,大肆血腥又有違此志——倘若,我是說倘若,倘若天子廢禮有辱夫君,我希望夫君能有耐心等上幾年。永興帝從廬州歸來,就常年臥病,怕也是熬不過幾年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禍夕旦福,”林縛輕輕一笑,說道,“永興帝看上去不像是長壽之人,但也說不定他的命比我還長……”

“夫君這次就要……”小蠻微訝而疑惑不解的說道。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弒主篡位非為子孫福,帝黨在江寧也沒有什么勢力可言,不足為懼。哪怕是永興帝活得比我命長,但也不會比我活得長多久,我怎么會這么沒有耐心?關鍵還是立嫡一事,這次回江寧大概是躲不開了……”

蘇湄明白林縛的意思,林縛此時不想弒殺永興帝,不想給新朝開弒主篡位的惡例,所以暫時還會繼續留永興帝在位上,耐心的等他病故再行“禪讓”之禮。要殺永興帝隨時可殺,實在沒有必要叫后人認定是他所殺。

林縛并不怎么看重天子郊迎一事,說到底天子郊迎是為接來的禪讓鋪墊,他才三十歲,有的是時間為禪讓造墊,不用急于一時。他這次返回江,先要做的事情是為淮東權力架構打好代延基礎,也就早在樊城時所議的開府立官制置將臣。

開府立官制置將臣,是要將樞密院實質性的置于崇國公府的領導之下,使得崇國公府擁有通過樞密院掌握天下軍政的法理基礎以及穩定的組織架構。

樞密使不可以世襲,崇國公爵位則可以世襲;樞密院置于崇國公府之下,實際就使得樞密使成為唯林氏子弟能世襲的官位;天下的軍政大權可以通過世襲的手段,始終掌握在林縛以及嫡傳子嗣之手,留在元氏帝室手里的只剩一張空皮。

廢元自立,不過是要將那張空皮拿過來,那是隨時都可以做的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時?

所以林縛這次回江寧,對外是要開府立官制置將臣,對內則是要立嫡嗣。即便永興帝的命比林縛還長,叫林縛在有生之年不能完成禪讓之禮,也不會對淮東造成致命的威脅。

說到立嫡,林縛諸妻妾,顧君薰生有一女,柳月兒生有一子一女,小蠻生有一子,蘇湄生有一女,孫文婉生有一子一女,劉妙貞無子嗣,宋佳、顧盈袖、單柔等女則無名份,也未替林縛生下子嗣。

依照傳統,倘若顧君薰替林縛生下兒子,立嫡之事也就沒有什么好爭議的。顧君薰為正室之事,立嫡不立長,其子天然是繼承爵權的嫡子,林縛想要廢嫡另立,也會遇到一些阻力。

顧君董無子,林縛三子,分別是柳月兒、小蠻及孫文婉所生,妻室無子,立嫡當立長,立柳月兒所生林信為嫡子,也沒有什么不當。

此時立嫡是預防性措施,不會關心其成年后的才干跟品性,最為重要的是要保證林縛倘若遇到什么不測,能使淮東權力架構能平穩的延續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立幾乎沒有什么母族勢力的林信為嫡,顯然是存在一定隱患的。

小蠻也聰明得很,見林縛在此時提出這個問題,自然是意有所指,委屈的說道:“不該爭的,我何時爭過?夫君要是不信任我,那就早早將武兒改繼給蘇門便是了,蘇門也無需你來平反,永遠做個罪族也不用人來關心,何必說這些氣人的話?”

“你真是沒有耐心,我不是還沒有將話說完?”林縛見小蠻眼圈都快委屈紅了,苦笑道,“我要是不信任你,會跟你們說這事?”

“夫君是想另做安排嗎?”蘇湄問道。

“嗯,”林縛點點頭,說道,“我想行順位嫡傳之制,以立政君為首嫡,政君以外,諸子依長幼之序排位,諸女排于諸子之后……”

“……”林縛話沒有說完,蘇湄與小蠻都震驚得微張起嘴,蘇湄說道,“夫君這些年來興女學,倡織工、護婦,愛惜天下女子的心思,我也是能明白——我也不是擠兌君薰妹妹,只是天下自有史以來,四千載歲月,男尊女卑是為定數,夫君將立女為嫡一事拋出來,天下爭議必會有大波瀾,怕是要將夫君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人望削去不少……”

林縛一笑,雖說隋唐歷史不會再發生,但另一平行空間在隋唐之時就能容得下千古之女帝,他此時立政君為嫡,即使會有惹起很大的爭議,林縛自信也是他能控制的范圍之內。

“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但強扭上十年、二十年,強扭上一代人、兩代人,不甜也甜了,”林縛笑著跟蘇湄、小蠻解釋道,“對外便說我早年得兆入夢會因女而尊,這次立女為嫡也是以應夢兆。林曹秦宋高孫胡李周等諸人,想來不會太拘泥不化……”

“夫君立新學,這時又謊稱夢兆,就不怕后人說你立新學不徹底?”蘇湄問道。

“人總要留下缺點叫后人評說,”林縛厚著臉皮說笑,又說道,“此時立嫡不過是預防性措施,下面將臣現在也不會認真對待,所以我要在下面人不那么重視之時,冷不丁將事情定下來。不然拖到以后,實際需要立嫡之時再立政君,耳根子必會叫一些老頑固吵炸掉。再一個,政君雖是首嫡,但信兒、武兒、姜女同樣也有嫡子的地位,只是位序在政君之后,使這樁事看上去更像是臨時性的預防之策。不過,嫡傳位序以及廢立之事,我都會立令制定下長幼相傳的諸多規矩——倘若政君觸犯廢立之條,嫡傳便由后位者接替……”

“只是立嫡以長幼排序,不察品性才干,可行嗎?”蘇湄說道。

“這天下有丁口逾五千萬,倘若收復中原后休生養息,丁口將會很輕易就超過億萬,”林縛說道,“我便是另立新朝,也不會自大到認為我那些在溫室里長大的龍子龍孫們,會比從億萬民眾里頭破血流而選拔出來的大臣們有更優秀的才干、更精明的頭腦以及對人性更深刻的見識?自有史書以來,你們數數看,除了屈指可數的開國及中興之君外,有多少帝王不是或給大臣或給婦人或給侍臣操之在手?他們既然都是在溫室里長大,那就索性留在溫室里好了,所以對他們來說,才干并不是重要的東西,只要能對大臣立下選汰之法,大體不會礙事。當然,品性惡劣者,不知自律而犯王族也不能犯之法,自然要廢黜之。有很多事情,眼下就要開始從長計議了……”

林縛巴不得自己能再活上六七十年,眼下時局未穩,從根本還只能行舊制以穩局面,但若能再有六七十年的時間從容部署,甚至在有生之年,較徹底的放權于相、行君主立憲之制都未必沒有可能——正因為人的壽命是無法預料,所以林縛這時才要在嫡子繼承制度上先開一個虛君實相、使相相制的引子,使新帝國有可能往前進,而杜絕其往后退的可能。

只是太多的事情要一步步的去做,甚至都懷疑能否在兩代人之間使心愿大體完成——想到這里,林縛也是感慨萬分。

這時候從江寧城而來的信騎馳入山門,宋浮與曹子昂很快一起登上石臺,說道:“永興帝已出城往天水橋而來……”

林縛振了振衣袖,笑道:“走,我們便去天水橋,叫永興帝來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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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9 08:39:54
梟臣 第10章 嫡爭(一)

天水橋西,堆土立樁為臺,迎將祭天之所。

在旌旗夾立之下,林縛執韁緩行,看著臺上那個穿著五爪金龍服袍的瘦弱身子,而程余謙、余心源、胡文穆等文武大臣皆立臺下,心里感慨萬千,與身邊曹子昂、宋浮說道:“寧王初臨江寧之時,我去沂州護駕,我那時只是靖海都監使,還未落在寧王的眼里,連謁見的機會都沒有,比照此時此景,我想寧王他的心緒更復雜吧……”

宋浮向永興帝看去,微微一笑:自春秋以降,還有多少帥臣能得天子出城郊迎?走出這一步,接下來的步伐就要順暢多了,他心里想:林縛還是心慈手軟了,不然就不過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林縛不管宋浮、曹子昂以及身邊諸將臣手里怎么想,按著腰間的佩刃,走到迎將臺前,眼神掃過站在土臺前的文武大臣:政事堂除左承幕、沈戎之外,程余謙、林續文、余心源、胡文穆皆在;除禮部侍郎外,六部尚書、侍郎皆在,九寺卿皆在;張玉伯在,趙舒翰不在,張玉伯眼神也是蕭漠得很……

左承幕、張玉伯皆有去意,林縛心里也都清楚,只是這兩個人,他一個都不想放走,停在張玉伯之前,說道:“我離京經年,與玉伯相別也有經歷,隔兩天還想邀玉伯與舒翰小聚一番,望玉伯莫要推辭。”

“樞密使令召,下官不敢不從。”張玉伯語氣淡淡的說道。

林縛一笑,不理會張玉伯冷淡,整了整衣甲,拾階登臺。

迎將臺徑九丈九,堆土鋪磚而立,環階立有甲卒、旌旗,臺中置長案,劉直、張晏等侍臣遠遠站在邊緣。

永興帝元鑒武孤零零的站在臺前,看著林縛身穿甲衣佩刃而來,眼望去,感覺山移來叫他直喘不過氣來;他久病未愈的身子本來就虛弱,站在臺上有一炷香,就已經搖搖欲墜,這時候更有支撐不住的跡象。

“臣奉旨出征,為國家不受虜寇蹂躪、為萬民不受虜寇侵凌、屠戮,臣與西線三十萬將兒不顧寒暑之侵、饑渴交迫,皆壯志相酬,拋頭顱、灑熱血,幸不辱所命,上饒、袁州、荊襄三戰三捷,殲敵寇四十萬,除俘兵外,囚戰犯四百二十六名入京,獻于陛下,請陛下閱之……”林縛看著永興帝搖搖欲墜的樣子,心想他要栽倒在臺上也不好看,將長篇大論壓縮成數句話,振聲說出。

周遭將卒皆出聲相喝,使聲振云宵,往遠處傳去,在遠處圍觀的民眾人群里引起更多的歡呼聲。

似乎受聲音刺激,元鑒武恢復了些精神,怨毒的盯著林縛,帶著窮兇極惡的壓住聲音,說道:“你總歸還是知道你是臣,朕為君,君臣之禮何在?”

“臣得太后之賞,攜刃登殿、見君不拜,”林縛淡淡一笑,舒肩而立,連剛才躬身而立的姿態也不再擺,說道,“再者,在我的心里,民為大、國家為大,君為輕,此圣人言也;倘若我想廢你,舉手之勞,請皇上就不要再自求其辱了……”

“你……”永興帝只是天暈地轉,只手撐住長案,勉強不叫自己栽倒。

“劉大人,圣上似乎身子有所不適,祭天之典是否從簡?”林縛揚聲問站在迎將臺邊緣的劉直。

張晏看著永興帝情況不對,要過來攙扶,劉直冷冷說道:“張大人,樞密使未曾召你過去!”示意左右將張晏攔下,他走到臺中央來,將永興帝攙住,跟林縛說道,“禮不可廢,典不應簡,請樞密使勉為其難再堅持一下吧……”

既然林縛不愿意下辣手,能多折騰元鑒武一下,劉直還是要堅持的,最后元鑒武回去就能一病不起、一命烏呼……

祭天、閱俘等一系列典禮行下來,林縛都覺得繁瑣、辛苦,永興帝要不是后期有侍臣挽扶著,怕撐不到一半就會當場栽倒下來;林續文、劉直他們的意思也是叫文武官員及江寧軍民看到永興帝得病不淺的樣子。

天水橋祭天過后,三千禁營騎軍先行開道,永興帝坐帝輦歸皇城,林縛同登車憑欄立在元鑒武的身側,經馳道入城、再走崇陽御道入皇城,接受江寧軍民的觀閱。

進皇城后,接下來再行朝儀之典,在乾安正殿與永興帝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賀儀,一直折騰到日頭西斜,才要進行賜九錫、開府之禮。

九錫乃九種儀器,帝賜九錫、以彰殊勛。

只是從春秋以降,受九錫之賜的大臣罕有不篡位的。另外九錫寓“上公九命”之意,受九錫亦含承天命之意,與君權神授的意味相當。受九錫之臣,在法理上就可以正當的抵制君權,故而九錫之禮受到格外的重視。

行賜九錫之禮,林縛坐在乾安殿東配殿內歇息,看著配殿前長案所擺了九種錫器,只是覺得好玩,問下首而坐的宋浮:“這諸禮都走完它,天怕是要黑了吧?”

宋浮看了看殿外的日頭,笑道:“恐怕是。”

這時候錢小五走進來喚宋浮、林續文出去商議事情,林縛也未在意,只當是儀禮方面的事情——這種事情,宋浮、林續文他們十分考究,他則渾不在意。過了片刻,宋浮、林續文回到配殿,神色古怪,林縛疑惑的問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倒也不甚重要,”宋浮說道,“待九錫、開府之禮過去后,回國公府再稟告主公不遲;主公還是先進去沐身換國公袍服……”

林縛見宋浮不緊著說,只當事情不甚重要,搖頭而笑道:“隨你們,我今日便是木偶聽你們擺布。”林縛入內殿沐身換國公袍服出來,見宋浮、林續文以及剛從外面回來的曹子昂、孫敬軒在商議事情,看到自己出來卻停了下來,心里越發生疑,但九錫之禮的吉時已到,劉直趕過來催林縛他們去正殿,也沒有時間追問。

九錫之禮過后,林續文稱有事先行離開,林縛則還要前往萬壽宮向有督政名義的太后梁氏問安,才算完全一天的儀程。

從萬壽宮出來,天黑如墨,林縛心里叫元嫣那雙復雜莫名的眼神糾纏得慌,一時間倒忘了問宋浮他們在九錫之禮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坐車率淮東將臣返回崇國公府用宴。

回府下車,走到垂花廳之時,還沒有先行離開的林續文過來見他,非但林續文先行離開,便是林庭立、林夢得二人也大半天不見人影,林縛才曉得確有事情發生,正色問身邊的宋浮、曹子昂、秦承祖:“續文、夢得以及二叔他們人呢?”

“續文、夢得與二老爺在君薰那里。”顧盈袖這時候從里面走出來,替宋浮等人回答了林縛的問話。

林縛瞬時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林續文、林夢得、林庭立他們不敢在自己面前發作,跑到君薰那邊逼宮去了,他鐵青臉著,甩袖問道:“蘇湄與小蠻人在哪里!”

“這事你不要怨蘇湄跟小蠻,她們只是派來人過來跟我商議這事,是我擅自主張先找二叔跟續文及夢得他們商議的,你要怨便怨我……”顧盈袖平靜的說道。

“你們就是背著我胡鬧!”林縛也不顧顧盈袖的顏面,厲聲訓斥,回頭看向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孫敬軒等人,曉得他們都已經知道立嫡之事,甩袖說道,“你們都隨我去內宅!什么事情不能跟我商議,要去逼迫一個婦人?”先往內宅走去。

“敬軒,你說這事怎么辦才好?”秦承祖問孫敬軒。

孫敬軒看向宋浮,問道:“劉直等會要陪胡大人他們過來用宴,國公府這邊我便出面招應一下,這事還要宋公幫著拿著主意……”孫文婉是他之女,還替林縛生有一子,他反而不好在立嫡一事上表態,甚至要避嫌不去內宅摻和這事。

“先不要叫消息走漏出去,主公也是在氣頭上。我們也不要都擁去內宅,敬軒留在外面陪同胡大人、劉大人,籌措筵席也是好的,”孫敬軒不去內宅,宋浮也不強求他跟著去表態,只說道,“我與承祖、子昂、敬堂、錦年、致誠、廣南、書堂、小五、司虞、豹爺、恩澤等人進去即可。這事大家表明自己的態度即可,主公聽或不聽,我們也不要強求,畢竟是主公的家事,只可惜傅公與宗庭不在江寧,不然他們的話更能叫主公聽進出一些……”

宋浮所點的數人以及已經在內宅的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都是淮東在江寧的核心人物,也是能在立嫡之事說得上話的淮東重臣——這邊議定,宋浮便與秦承祖、曹子昂、孫敬堂、黃錦年、胡致誠、周廣南、李書堂、錢小五、葛司虞、周普、陳恩澤等十二人緊追著林縛的步伐往內宅走去。

林縛鐵青著臉走進內宅顧君薰與政君所居的東苑,這邊的侍婢早就給支使走,但有單柔以及趙虎之母等女眷立在庭院里,顧君薰及其母湯顧氏與林庭立、林夢得、林續文三人坐在堂中說話——林縛站在庭中,冷著聲音跟身后跟進來的顧盈袖說道:“看看你們做的好事,就這半天工夫,你們倒是計劃得周密……”

顧君薰看到林縛走進來,走出來跪到庭中,說道:“妾身懇請夫君莫起立政君為嫡之念,政君當不起這個福份!夫君不許,妾身長跪不起。”眼窩子卻是紅腫的,聲音也略有些嘶啞。

林縛冷臉著看著從里間走出來的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三人,說道:“你們就這點出息,跑過來欺負人家母女……”

林續文、林夢得看向林庭立,林庭立當庭跪下,伏首叩地,說道:“我三人不敢有半分欺主之心,只是立嫡茲體事大,才緊過來跟主母商議此事。我等人懇請主公三思而行,立政君為嫡,為新朝儲君,實非政君她之福啊。主公若是要堅持立政君為嫡,除非立制使政君終身不嫁……”

林縛倒沒想到阻力會是如此之大,除了男尊女卑之外,更涉及到血統傳承;林庭立他們不許將來的帝室皇族因為政君的緣故給別家分占去。說到底骨子里還是男尊女卑,女子在血統傳承之上的地位極低,甚至要遠遠的排在庶子之后。

林庭立在林族地位最后,林縛也一直稱他“二叔”,他還從未向林縛行過跪禮,此時與林續文、林夢得一起跪下相諫,也是要表明堅定不移的態度,也將林縛架在架子上下不來。

林縛冷哼一聲,轉回頭看向宋浮等人:“你們也是這個意思?”

林庭立在林族里地位最高,林續文的官位最高,他們都當庭跪諫,宋浮等人自然沒有站著的道理,也一起跪下諫道:“立政君為嫡,弊遠大于利。”

林縛甩袖走去左廂書室,將滿滿一庭院跪著人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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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11章 嫡爭(二)

蘇湄與小蠻走進東苑,看著庭里滿滿當當的跪著一院子人,小蠻踮著腳,小聲問蘇湄:“我們不是捅了大馬蜂窩?”

蘇湄也有些心慌,走到顧盈袖跟前,輕聲問道:“林縛是不是大發雷霆,他去了哪里,把這一院子人都丟在這里?”

“有沒有大發雷霆,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顧盈袖呶呶嘴,示意林縛在左廂房的書室里。

蘇湄要進去,小蠻拉住她,意指不要進去憑白挨一頓狠訓:立嫡之事林縛只跟她們姊妹倆說過,她們又將這事在這時候捅出來,再大的理由都保不定林縛會遷怒她們?

蘇湄笑了笑,拍了拍小蠻的手,拉著她一起推門進去。

書室頗大,外廂房只是角桌上置著一盞琉璃燈,光線黯淡,但能看到林縛坐在里廂房里,背門而坐,背脊繃得直緊,似乎怒氣未消。

“夫君,蘇湄跟小蠻過來請罪了!”蘇湄張口說道。

“哦,進來吧。”林縛轉過身,將手里的圖紙放下,又示意她們將門掩上,不叫庭院里的人看到里間的情形。

“你沒生氣?”小蠻見林縛臉色如常,沒有怒氣猙獰、張牙舞爪要把她們倆吃掉的樣子,再看林縛放在桌上的圖紙,竟然一張構造復雜的機械圖,沒想到他把一群人丟在院子里跪著,竟然有閑工夫獨坐在書室里研究機械圖紙,他當真是沒有什么怒火。

“怎么沒生氣,你倆好大的膽子?”林縛扳起臉來,卻又伸手將蘇湄與小蠻拉到身前來,又笑了起來,說道,“本來生氣得很,但看到案頭竟有這張抽水機圖,細看之下,就給分了心,也就沒有那么生氣了……”

“今日大慶之時,總不能叫外面人還滿庭院的跪著吧!要罵要罰,夫君便罰我們姊妹倆。”蘇湄說道。

“讓他們再多跪一會兒,”林縛說道,又嘆了一口氣,說道,“今日過后,這天下實際已經是我林氏之家天下了:永興帝雖在位,帝黨還有三五爪牙,但已經不足為患;對消弱淮西、川蜀及北伐,都在計劃之中。實際從今天之后,這天下權勢的爭斗,實際已經轉到淮東內部了。也就是說,我要行新政的阻力,實際已經不在外部,而是轉到淮東內部的利益分配之上……立嫡之事,我本是打算過了今天再提,倒沒想到你們姊妹倆給我搞這一出;不過也好,氣勢上先壓一壓他們,大不了再坐地還錢就是!”

“只是夫君這漫天要價也太驚世駭俗了一些,也不說二叔他們欺負君薰母女,便是君薰她自己都不敢這么想,”蘇湄說道,“我與小蠻思來想去,才想著與盈袖姐商議,這事你也不能怨盈袖姐……”

“回頭往她屁股上抽兩巴掌泄恨。”林縛說道。

蘇湄輕掐了他一下,不叫他胡言亂語。

“滿院子里都跪著人,你打算怎么收場,”小蠻問道,“這外院還準備著大慶筵席呢。”

“北伐不成,我便拖延不廢元越,何哉?”林縛說道,“將賞功田折入錢莊一事,你們在江寧也應該有聽聞,那江寧這邊有什么風議,你們說給我聽聽看……”

“就我所說,普通將臣,分歧不大,好像二叔他們有些其他想法。”蘇湄說道,也刻意沒有將問題說得多嚴重。

“有其他想法不奇怪,”林縛說道,“新朝將立,大封宗室鞏固帝權,本來就是傳統——外姓封公侯、林氏封王藩也;一立新朝,大封宗室則必然要馬上提到日程上來;要是僅僅使他們比普通將臣在錢莊里多些股金,而沒有其他特權,自然難以滿足。你們再看看今日這事,宋、曹、秦、孫都反對立政君為嫡,但最后出頭的恰恰是二叔跟續文及夢得三人——這里面說明了什么?說明了立嫡不是我一人之私事,也不是淮東諸將臣之公事,而是林氏宗室內部的事情;說明了外面跪著的這一個個人,從今日開始將三千里河山視為林氏一家之天下了。這與我要的‘廢朝廷而立國家’是背道而馳的。而我要行的新政之根本,就是廢朝廷而立國家,君權需立,但宗室未必要大封;相權要實,但相權不能集于一人,要肢解開來;這背后會有反反復復的爭斗,便是我也不能逆勢而為,也要丟下臉來跟別人討價還價……”

蘇湄若有所思,小蠻則聽得迷糊。

林縛又說道:“至于今天也好收拾,你們去外面告訴諸人,便說我已曉得立嫡非我一人之私事,這事我也不管了,讓他們召集公府會議議論立嫡之制。公府會議以二叔為長、主持之,林氏出八人、從樞密院擇文武官員二十五人參與議決立嫡之事,所議之結論若得三分之二人數贊同,可立為定制;若要更改,需另召集公府會議再議……”

“公府會議?”蘇湄疑惑的說道。

林縛點點頭,輕嘆一聲,觀數朝內爭,無外乎君權與相權之爭。而君權與相權的矛盾之間,又充塞著宗室、外戚、侍臣以及外臣之間錯綜復雜的明爭暗斗,血腥無比,便是漢代,以漢高祖之能,也免不了其子孫差點叫呂后誅殺一個干凈。

他要使整個社會進入初級工業化的新格局,“家天下”就必須要放棄掉,不然只能往舊路走,虛君實相也是必然的趨勢。但相權過度集中于數人之手,即使能立制限制相位的任期,也難保以后不給種種特殊情況所突破,難保后世不出權臣,然而在實相之余,更需要將相權分散開,在民智未開之前,則不能簡單的去照抄后世的君主立憲制來設計政體。

想到這里,林縛對蘇湄說道:“我如此讓步,想來他們不會再有意見——你要他們都先去前院,我把這圖紙研究完,便會過跟他們同飲相慶。哦,他們要問之我心情如何,你們便說我暴躁如雷,”看了看左右,說道,“算了,這室里東西都蠻精貴的,便不砸東西搞聲勢了,”說到這里,才刻意提高聲音,“你去叫他們都起來,滾到前院,不要留在這里煩人!”

小蠻吐吐舌頭,蘇湄說道:“讓小蠻留在這里陪你,她這樣子作不得假,必瞞不過院子里那些人的眼睛……”

林縛點點頭,讓蘇湄出去應付滿院子跪著的人。

蘇湄出來將林縛設立公府會議議立嫡的一番話轉敘給林庭立、林續文、宋浮、秦承祖等人聽。蘇湄將話說完,也轉身走開將君薰攙起走開。

“公府會議?”宋浮等人站起來,有人忍不住去揉跪得發麻的膝蓋,面面相覷,有人一時間疑惑不解,宋浮還是忍不住跟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對望了一眼。

曹子昂就站在宋浮的身邊,輕聲說道:“主公的用意便是這個?”

宋浮又打眼去看林續文、林庭立、林夢得三人,見他們三人都有些發蒙,輕輕的點了點頭,認同曹子昂的看法。

立儲之制歷來帝權傳續之根本,立儲當然不會完全是林縛一個人說得算的事情,但自古以來,這歷來給看作宗室內部的事情。即使具體到立某子為嫡之時,或許會召三五親信大臣依立嫡之制討論,而不會在確定立儲之制就讓外臣參與進來。

宋浮他們自然歡迎這樣的結果。

林庭立、林續文、林夢得也面面相覷,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林氏才八人有資格參與公府會議議決立嫡之制。

只是林縛已經退讓到這一步,他們想再爭,宋浮等人也不會支持;而且林縛盛怒之下,他們三人也不想再去撩林縛的火頭,便是林縛硬著頭皮立政君為儲,他們眼下又能奈何之?林庭立輕嘆一口氣,說道:“我看就這么著吧,前院的宴席就要開始,總不能叫外人看笑話……”

眾人心情各異的走出去,林夢得拖在后面,問同樣拖在后面的秦承祖:“是不是以后不能決定的事情,都會召公府會議議決?”

秦承祖思慮片刻,說道:“主公大概不會有什么難決之事,定此例或許是為免以后有權臣欺主吧?”

林夢得想想也是,公府會議只給林氏八人名額參與議決立嫡、立儲之制,只能說林縛改變“家天下”之舊格局的決心不會改變。而不行“家天下”舊制,就不能用外戚、侍臣或宗室的勢力去制衡外臣,林縛在,外臣沒人能威脅到他的權勢,但到后代繼位,外臣勢力缺乏有限的制約就會過度膨脹,很容易使這些權力集中到少數人身上形成將害君權的權宦——公府會議實際是要去分散、支解并制約相權,不至于使相權長期的或過度集中少數人身上。

雖說這次議立嫡,林氏只能有八人參與,但公府會議真能成定制,也就意味著以后皇族宗室以后就有一個直接參議政事的途徑:四分之一的人數比例,已經不算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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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蒸汽機(一)

    林縛將立嫡之事拋之腦後,也不急著去前院參加慶宴,臨夜鬧這麼一場,總要叫大家有個時間緩沖一下情緒,叫小蠻幫他舉燈研究圖紙。

    林縛原以為不會這麼早,他請姜岳看過跑馬燈、正式將蒸汽驅動原理的那層窗戶紙揭開才過去十四個月,集結當世工械之大成、在天文、曆法及算術之上有著時人難以相比造詣的原司天監少監姜岳,便設計出以蒸汽為動力的抽水機及蒸汽驅動車各一樣,於昨日將圖紙送來國公府,就封存於書室裡等著林縛歸來閱看。

    抽水機倒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川蜀開採井鹽就掘井打到礦鹽層、注水溶鹽為鹵,再用抽水機將鹵水從地下抽出來煮製成鹽;南洋金州島開採淺層原油,也用這種主要利賴於人力或畜的抽提技術——當世的匠術,遠沒有想像中那種落後,只是有限的市場、有限的行業、有限的需求限制了匠術進一步的發展。

    崇州船場建有乾船塢,以利提高造船及修船的效率,一座超大型乾船塢的容積常達數万甚至十數万石,要將裡面的水抽乾,沒有抽水機械,僅靠人捅提瓢舀是難以想像的。

    江寧、徐泗、湖西等地都有豐富的礦產,其中當世所極需的,也是林縛大力推廣使用的便是煤礦。但是在平原及低丘陵地區採煤,最大的問題就是煤層稍深一些,地下水就會不斷滲入礦洞。需要不斷的用抽水機將地下水從礦洞排走,礦工才能順利的採礦煤石。

    以往煤場排水,多用人力與畜力——只是人力與畜力抽水的效率極慢,唯有偶爾有條件允許的地方,則使用水力驅動抽水機能進行持續作業。

    有礦藏又同時有豐富水力資源的礦區特別稀少,溪流所提供的水力驅動,還嚴重受到季節的影響,目前還只有在夷州竹溪縣發現這麼一處煤場。

    僅僅是這樣子,就使得竹溪煤走海路千里迢迢運來江寧,甚至比從僅百餘里之外、有運河相接的溧水煤場所產煤運往江寧,成本還要稍許低廉一些。

    林縛最早要求姜岳能設計出蒸汽驅動的抽水機用於煤場排水。

    一是受地下滲水困擾是徐泗地區採煤成本不能再度大幅下降的主要原因,對高效的抽水機有著極迫切的需求;第二個就是煤場能為蒸汽抽水機提供充足且廉價的燃料。

    與林縛最初所展示的用鍋爐產生蒸汽直接衝擊葉輪以驅動的原理不同,姜岳所設計的蒸汽機是利用蒸汽在氣缸裡膨脹、冷凝來反复推動活塞及聯結桿以為驅動——

    在姜岳所給的解釋裡,是林縛之前所示的驅動原理,實際試驗時所產生的驅動力不足以持續不斷的驅動聯結桿運作;姜岳邀集近百名匠師費盡心思,在一年多時間裡,設計出數十套方案進行試驗,最新的驅動構結,還是仿效蜀地所傳的取鹵之法。

    姜岳也是知道林縛今日會回江寧,才特地趕在昨日將最新的設計圖紙送來書室等林縛備閱。

    林縛對後世器械遠談不上有熟悉,但姜岳所繪圖紙簡潔明了,略知蒸汽膨脹冷凝之理的人都能從中看出驅動的工作原理來。

    雖然初制之蒸汽機功效必然不會叫人立即滿意,但林縛相信,只要堅持走下去,就能打開通往蒸汽機械時代的大門……

    林縛看到姜岳昨日才臨時密呈上來的蒸汽機圖紙,因嫡爭之事所產生的那點不快,也很快轉眼間煙消雲散,暗感時人的智慧,實不容何人輕視。

    小蠻見林縛的心神給長案畫得像機械怪獸的宣紙圖完全吸引,不再為剛才的爭嫡之事煩神,問道:“到底是什麼緊要的東西,在夫君眼裡倒是比立嫡一事還要重要?”

    “這才是真正打開另一個時代大門的金鑰匙,”林縛哈哈一笑,得意的拿手指彈著圖紙,說道,“旁人視匠術雜學為歪門邪道,為小道;在我眼裡,匠術雜學才是真正的大道,而儒法諸家所傳的王道、霸道之帝王權術,才是小道……”

    “既然王霸之帝王權術都是小道,夫君今日又為何這般?”小蠻不解的問道,立儲之事必然要算帝王霸業裡極重要的一樁事,林縛今日之舉動,也確實叫她們嚇了一跳,便是顧君薰、柳月兒、孫文婉、顧盈袖等女這時都不敢到書室裡來探看一下。

    “傳統的根基太深,雖最終不能逆大勢,但斷不會輕易屈服;這之間的矛盾以及反复拉據,稍處理不好,便是腥風血雨,”林縛說道,“此時也不會有人當面再譏笑我早年在江寧養豬種菜之事,但真要大家都暢所欲言、沒有顧忌,江寧怕也將過半數的人朝我呸罵一聲:'豬倌兒'!大多數人也斷不會承認淮東能有今日之成就,實際就是我從養豬種菜開始的。新舊觀念之衝突,​​要比想像中劇烈;想要時人能接受新事物,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既然是好物甚,為何會很難叫人接受?”小蠻疑惑不解的問道。

    “什麼新鮮事物,都不蹴而成的,都是從粗轉精、由陋轉美、由貴轉廉、由寡轉眾,”林縛手壓著蒸汽機的圖樣,說道,“其他且不說,便說四輪馬車,現在乘坐甚便,但有幾個人曉得車軸上的小滾軸套,為製此物耗去十數匠師近兩年的時光?還沒有將軍械監、冶鐵監及機械製造司諸多部門配合所投入的人力跟物力;一定要折算成金銀,不下十數万淮元。眼下雖說制出來的,但還遠遠談不上圓滿,還需要不斷的投入大量的人力跟物力——如此龐大而長久持續的人力與物力從哪裡籌?”

    “哦,”小蠻似有所悟的說道,“難道夫君要如此堅決的禁淮東諸人坐抬轎,原來是希望轎廢車興啊……”

    林縛點點頭,說道:“很多人以為:只要有好東西,便會有人用;但用之治國,這個道理是說不通的,而要反過想:有人用才可能出好東西——總結一下,需求是推動一切事物前進的原動力。士紳官宦皆坐抬轎,而販夫走卒皆窮困,有陋車即可;倘若我花費萬金,只造出數輛華車供我一人乘坐,你覺得剛才在庭子裡的那些人會罵我什麼?”

    “奢淫之徒,”小蠻嘻嘻一笑,說道,“但我覺得這話倒是不假。”

    林縛掐著小蠻的臉蛋,將她摟在懷裡,說道:“以我所處之地位,都覺得做有些事艱難,換作別人怎麼會簡單?以往只是禁淮東諸人坐抬轎,淮東初興,諸人也能簡樸,故而沒有太多的反對之聲,這些年行下來,也就習慣了,但想要徹底的廢除抬轎還是難啊。眼下的情況是:權宦貴戚不會甘心步行的,不坐轎便只能坐車,而江淮畜力又嚴重不足,無法提供充足的馬車數量。我打算借武備需編騎兵的名義,在江淮等地促進養馬之業,再以興馬業之名先從中樞諸部寺開始禁抬轎,等過三五年再全面推廣到府縣——也唯有如此,而造車工場能從中得利,才會有動力持續改進造車匠術。上面所講的,還只是表面,還只是治標不冶本的東西;涉及到國家層次,首先要保持造車工場所產生的利益叫一個較為廣泛的群體能分享及佔有,而這個群體也需要能在中樞上層裡喊出聲音、表達意見,整個方向才有可能持久而不會因為偶然性的因素偏離或走回舊路……”

    “……”林縛又手指回蒸汽機的圖紙,說道,“轉回頭來說此物,好是好,但現在看上去真是簡陋啊。要照姜岳所述,造一部不用人畜的'自行車',車體將會造成一座二三十丈長寬的龐然大物,真是不能用啊。便是用之驅動抽水機,也要硬著頭皮強令下面的煤場接受,”說到這裡,林縛將門外的侍衛喚進來,“去前院將薑岳姜大人請進來,再個把敬軒公請進來……”

    *****************

    加九錫之禮後,姜岳等人也趕來崇國公府參加筵席相慶,只是沒有想到中間會鬧出嫡爭一事來。

    前院雖說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林庭立、林續文、林夢得以及宋浮、曹子昂、秦承祖、孫敬軒​​等一干淮東要臣給召去內宅,在前院等候的人都能知道有大事情發生——揣測之間,林庭立、林續文等人要臣回到前院,卻看不到林縛的身影,而林庭立等人神色沮喪、交頭接耳不休,更加深其他不明內情的人懷疑。

    林縛拋出公府會議之創舉,立嫡紛爭更能算是止息了,宋浮、林庭立也便將這些事通告孫敬軒、胡文穆等未見內面勸諫的人,使他們放心。

    然而林庭立、宋浮等人除了心裡思量公府會議、立嫡之事外,也擔心林縛今晚鬧脾氣,不來前院參加慶宴,心裡頗為不安的不時打量相隔前後院的垂花廳照壁。

    等了一炷香的時候,只見侍衛出來召孫敬軒、姜岳進內院。

    孫敬軒之女文婉替林縛生有一子,要是單獨召孫敬軒進內院,大家還懷疑是商議立嫡之事,偏偏又將薑岳召進去——姜岳去年秋後才辭去司天監的官職,出領樞密院下轄機械製造司,在淮東的地位一直都不彰顯,林縛這時候將孫敬軒、姜岳同時召進去,搞得大家摸不到半點頭腦。

    孫敬軒見林縛召姜岳與他一起進去,大體能猜到是為什麼,也不想叫林庭立他們見疑,起身之時解釋道:“許是議姜岳呈上去的新機械圖……”

    林庭立等人恍然而悟,林縛素重匠術,這個是他們明白的,是軍資最吃緊的時候,也禁止支度司斷姜岳那邊的拔資——再說剛才為立嫡之事鬧成那樣,林縛也大概也不想急著出來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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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蒸汽機(二)、(三)


    (兩章一起更

    孫敬軒、姜岳,林縛直接說起蒸汽抽水機的事情,手壓在圖紙上,說道:“我認真的看過構造圖,對機械製造司打算年後在潥水西坡煤場試制的建議,我有些不同的想法;今夜宴過便是年節,我也不能過了今天就緊接著將你們揪來談這事,便湊在今天……”

    “拔兩萬淮元是有些多,還能再省減一些。”姜岳經林縛捅開蒸汽驅動的窗戶紙,已然能看到一個更開闊的世界,這一年多時間來,他雖說兼領機械製造司,但瑣繁事務,都叫給副手,他的心思幾乎都用在蒸汽機上,他也知道目前所造成的原型機,既簡陋又昂貴。

    事實上,姜岳曾主持修造過當世最精密的天文儀器水力渾天儀,可以說是古典機械方面、學貫古今的集大成者,淮東早年所造的四輪馬車,關鍵處的轉軸便是姜岳設計並加上改善得以實用;而黑水洋航道斷航近百年,也是姜岳最初拿出完整的資料——以薑岳集近百匠師之工,在短短一年時間裡,也只能將蒸汽原型機造到這個程度。

    兩萬淮元能募兩千名力工,而花如此氣力所造的新式抽水機,甚至都未必能趕得上二三百人晝夜不停的用人力排水——要沒有林縛的強力支持,想要煤場主動採用這麼昂貴又這麼簡陋的抽水機,無疑是癡人做夢。

    “僅在溧水煤場試制,不夠,”林縛截過姜岳的話頭,說道,“溧水、宣州、淮陽、西嶺、濮塘、竹溪、壽州以及袁州瀘溪八處煤場,皆要試制此抽水機,軍司再另撥二十萬銀元給你。工作進行到這一步,你就不需要去煤場盯著了,分調八組匠師下去,使他們各自獨立改進試制之機型,你在江寧居中協調便是……”

    林縛要是不大力的去推動,僅僅是在一處煤場試制一組新式抽水機,也許要過三五十年,也許要上百年,蒸汽機才可能得以小型化、實用化……

    他可是指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蒸汽鐵甲艦橫行東海之上,不加緊一點怎麼行?

    “一下子就試制八組抽水機,或許會有些壓力啊。”孫敬軒遲疑的問道,想到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一時候也猶豫著不便直接反對。

    照著舊軍制的標準,二十萬銀元足供一鎮兵馬當年糧餉。

    樞密院控制的釐金局合併戶部稅賦之後,今年的歲入總額還剛剛達到兩千萬銀元這個數。二十萬銀元看上去僅是今年歲入的百分之一,但關鍵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孫敬軒與林夢得商量著,打算明年拔給機械製造司錢款總額也只有二十萬銀元。

    林縛此時就要額外再拔二十萬銀元以試制煤場抽水機,怎麼叫孫敬軒不覺得鋪張浪費?

    孫敬軒這些年來就是主管造船、冶鐵、器械、兵甲等事務,自然也是極重視匠術的發展跟實際應用,也十分清楚這其中的意義——事實上,姜岳從去年秋後領機械製造司,他個人的主要精力就投在蒸汽機的設計上,除了直接使用的近百名匠師外,為打造試制之管械、缸體、桿輪,軍械監及冶鐵監都予以大力的配合,投入大量的人力跟物力,便是在孫敬軒的支持下,才拿出看上去現在擺到林縛面前的試制機型來。也是孫敬軒咬牙支持姜岳專門拿兩萬銀元在溧水西坡煤場先試制新式抽水機,但他沒有想過林縛要一下子再增加十倍的預算。

    而戰事應用前景目前看上去最為廣闊、叫樞密院諸公都寄以厚望、林縛本人也時刻關注進展的伏火硫磺丹,孫敬軒明年也只打算拔不到四萬銀元的預算進行進一步研製。

    伏火硫磺丹,林縛他自己更習慣稱之為火藥;離北伐也許不會拖過三年,想在三年之間在全軍推廣伏火硫磺丹,主要是成本太高,眼下還無法批量生產。而新式之槍械、炮械,若不能批量裝備,那對整體戰力的提高就不會有顯著的作用。

    故而在林縛看來,伏火硫磺丹的相關研製工作要繼續做,也會挑選一小部分精銳武卒逐步的試用新式戰械,但在林縛看來,反而不及蒸汽機來得急迫。

    “燕胡大概也會想著休養一段時間的,這幾年兵馬倥傯,我也會想著在江寧歇息一段日子,將諸多關係理理順,”林縛說道,“若無意外,明後年只會往海東投入兵力,助甄氏奪高麗半島——是不是奪下整個高麗半島或使甄氏與李氏共治高麗半島,還要另議,不過明後年戰事規模遠不會像今年這麼密集,會叫你們歇一口氣……”

    “要是明後天沒有大的用兵計劃,試制八組抽水機,倒也勉強能應付,械造倒是能省出二十萬銀元出來。”孫敬軒說道。

    淮東此時能控制的歲入規模,幾乎是北地未失之前、燕京中樞歲入的兩倍半——既使這種下,要額外拔出二十萬銀元來,還要從軍械監往外擠,便能知道支度之緊了。

    林縛笑著跟姜岳說道:“你看敬軒公愁眉苦臉的樣子,這二十萬銀元,你不幫我用好了,這接下來我便要替你挨'鋪張奢淫'的罵名了!不過你的壓力也不要太大,”稍停頓了一下,說道,“當然,我使煤場先試用新式抽水機,不是沒有過權衡……”

    “當世用水力,就有著人力及畜力遠不及的優勢,然而能得水力的煤場太少,眼下僅夷州竹溪一處。孫尚望來函稱竹溪煤得水力之便,甚是廉價,有海船運販售之明州等地還有厚利可牟;胡喬逸又來函稱,明州煤價比江寧還要低上兩成——江寧所耗之煤,皆產自溧水、宣州,有運渠相通,水運最遠不過二百里。我就算著宣州、溧水之煤能用新式器械的排水,使煤價降去三分之一。你們算算看,舉國之中,冶鐵、燒瓷、石灰及磚瓦等業,一年要耗用掉多少煤石;江寧、維揚、杭州、明州、平江、崇州、江夏、潭州以及江州等大城,一年要耗用掉多少煤石!你們算算看,淮溧宣濮等六大煤場,一年要節約多少銀子?”

    林縛有心暫時先以“崇國公府-樞密院”的架構掌控天下,除了牢牢控制兵權外,還有一個,也可以說是更重要的一個措施,就是不斷加強樞密院能夠直接控制的財權。

    林縛以崇州五縣及夷州島為私邑,除私邑收入及海貿釐金外;早在江寧戰事之後,林縛就通過政事堂的名義宣佈各地礦山為公有,在樞密院下設礦監司以治礦事;還有就是工坊司以治天下工坊。

    以後世的說法,就是除私邑及直營工場的收入外,海關關稅及工礦增值稅,都是樞密院的直接收入來源。

    這些收入,在淮東之前,幾乎都不列在中樞歲入的範圍之內,而是給各地士紳豪族侵吞,幾乎沒有人能夠估算出其規模來;故而在江寧戰事之後,林縛要求將礦山及工坊之事都納入樞密院的治轄,當時主持中樞的陳西言、程余謙等人也沒有反對,而地方上也由於受戰事摧殘,士紳鄉族勢力給打壓到極致,即使想反對,也遠未能擰成一股勢力。

    工坊還是其次。

    各地都叫戰火犁過一遍,即使維揚、平江、杭州、丹陽等少數地方的工坊業沒有受到戰事摧殘,但也由於織染、巢絲、造船、冶鐵、燒瓷等業與淮東直接控制的工場差距太大而給淘汰。眼下真正有大利的大規模工場、工坊,主要集中於崇州、江寧等地,容易控制。

    林縛到中後期著手要去做的,主要還是將分散於各地的礦山控制起來,不再使礦山成為各地士紳鄉族無本生利的財源。

    雖說當世燒煤已經四五百年的歷史,各郡幾乎都要大量的煤窖存在,但受持續數年甚至十數年戰事的摧毀,在江寧戰事之後,在江寧轄管之下還能正常採掘的主要煤場只剩兩處:一是太湖西嶺、一是徐泗淮陽。

    為了將太湖西嶺的礦權收回來,林縛派三千甲卒在長興駐紮了三個月,才談妥條件,諸窯由原礦主分治,但在地方官府原先的厘捐之外,再額外以十抽一的比例徵收礦權稅收歸中樞;這也成為樞密院以後處理私窯的成例。

    淮陽煤場,實際也是在徐州戰事之後,林縛著令李衛在徐州恢復舊窯、擴大生產以專供山陽、崇州等地冶鐵及人丁生活所需而成,本身就歸淮東直接控制—​​—其時,孫尚望在夷州竹溪還剛剛打下第一口煤井。

    為滿足江寧十餘萬戶人口一年達數百萬筐煤的需求,林縛又直接徵沒溧水、宣州等地的舊窯,募饑民及戰俘計數千人為礦工擴大生產。

    而為保證濮塘鐵場用煤,又濮塘南面的煤山大規模的採煤;而在會饒戰事之後,使濮塘之煤走水路,進入浮梁,以專供浮梁燒瓷所耗。

    浮梁即後世的景德鎮,當時冶瓷已有盛名,但境內瓷業及天下赫赫有名、一度年產五百萬斤茶的浮梁茶業都毀於一旦。

    林縛用楊子忱治江州,並將浮梁、都昌等縣暫時都置入江州府轄下,就是希望能盡快恢復浮梁瓷業與茶業……

    袁州戰事之後,瀘溪煤場的舊窯也收為公產,投入戰俘開掘煤石供應袁水、贛江等水路能夠延及到的城池;董原在壽州也挖煤窯,頗有規模,林縛使寧則臣率部奪壽州,自然也是毫不留情的將壽州舊窯收為公產,欲投入人力進行擴產。

    不計瀘溪、壽州以及太湖西嶺三地所產,僅淮陽、溧水、宣州、竹溪、濮塘五地煤場,迄止到現在,一年所產煤就逾兩千萬筐,價值五百萬銀元,得利近四分之一。

    正是因為煤石的巨量需求以及煤場大量廉價煤的存在,才有可能忍受新式抽水機早初的粗陋、笨重及昂貴的造價,也由於早一上投入實用,新技術才會真正的根植下去,得到滋養跟發展,而不會給束之高閣。

    當然,江寧城以往就是當世最重要的燒煤地,一年差不多要運入近兩百萬筐煤,才能彌補柴草的不足——戰事的摧殘以及人口的持續減少,並沒有能消減江寧的耗煤量,反而激劇增加近一倍。

    一方面在淮東的控制下,江寧工坊在過去兩年時間裡,在恢復的基礎甚至有所增漲——更為重要的是戰事對傳統生產模式的破壞達到極致。

    以往男耕女織、自織自足;戰後摧殘之後,各地的首要任務是恢復農耕,幾乎所有的勞動力都投入到農田、水利及道路等事務上去;傳統的家庭式織染生產模式給摧毀,而淮東價美物廉的新布趁虛而入——傳統的燒炭業也完全崩潰,使得物美價廉的煤球也得以順利的開始進入普通農戶家庭。

    要是以傳統的治政模式,天下局勢由亂回治,首先就應該是叫各地恢復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林縛則大為不同,利用戰事對原有自然經濟摧殘破壞怠盡,而是趁機將江淮贛浙閩及兩湖、廣南等地形成一個供初級工業品傾銷的龐大市場……

    由於傳統的織染、燒炭、造屋等業崩潰,使得大量的勞動力得以節約下來,甚至彌補了因戰爭人口下降帶來的勞動力不足;而戰後人口大幅的減少,使得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勞動力去耕種——

    以往江淮地區,戶均十畝地,一戶夫婦及子女四口人,只需要丈夫一人就能耕種十畝地,得糧三十石,而妻子在家織染或養蠶補貼家用,而農閒之時,村里男丁則相持扶助,造屋修舍——如今夫婦二人能耕種十五畝地甚至三十畝地,得糧四十甚至八十石,而生活、生產所需的布匹、農具、陶瓷、磚瓦等物資,則可以出售糧食進行交換——這個過程看上去簡單,但本身就是生產效率的大幅提高。

    至少在淮東、平江、丹陽、杭州、湖州、明州以及嘉興等府,近年來,人均糧食產量都要超出戰前一大截——這裡面有鐵製農具大規模使用的功勞,也有初級形成的工礦商貿體係對生產效率的進行促進。

    要以傳統的治政模式,很難想像淮東在一年時間裡持續打兩場大仗之後,還能持續不斷的從淮東及江南七府及浙東等地往兩湖、江西運入大量的糧食以安頓地方民生。

    當然,這個過程的形成,也需要有崇州、江寧這麼幾個工場業發達的地方,能向如此龐大的人群提供這麼多初級工業品;而以揚子江為主的河運體系,為初級工業品市場提供了必要的廉價運輸條件,使得淮東新布經楊子江、鄱陽湖、贛江兩三千里路運到江西腹地的贛州,運費也佔不到售價的一成。

    在林縛的記憶裡,江南地區在宋明時期得到充分開發後,商品經濟就迅速得到壯大,織染、巢絲、燒瓷、鐵器等傳統工坊業得到大發展,甚至後世學者認為宋明時期在江淮地區資本主義已經出現萌芽,不是沒有原因的。

    林縛還不能去精細的判斷他所處的當世,跟記憶裡出現了多大的偏差,但當世江淮地區的傳統商品經濟就相當發達,這從早年林族經營上林裡就可見一斑,而東陽鄉黨與當世的商業活動,也早就已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也是林縛能在江寧、淮東大肆發展海貿、興建工場、發展錢莊、壯大海商的根本之基礎。

    眼下,林縛所面臨的先擇,就是想加速這個進程還是掐斷這個進程。

    在新朝建立加強中樞的帝權**,就必須要掐斷這個進程。

    越來越壯的工場主及商人勢力以及更廣闊的海外市場以及國內更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統一市場的形成,人口的大規模流動,大量的技術工人的需求,新式機械及新技術的使用,大幅提高生產效率,生活、生存物資的進一步豐富,使得更多的人有條件接受教育,都將極大促進民智的開化,也將在傳統的官僚集團以及依附地租之利而生產的地主階層之外,產生更多、利益訴求不一致甚至矛盾尖銳對立的群體——君權神授那一套東西必然破產。

    在林縛的記憶裡,在後世有些帝王清醒的認識到這個過程對帝權的破壞,故而有意去強行掐斷這個進程,閉關鎖國僅僅是掐斷這個進程一個典型手段。

    要是整個世界只有一個國家、只有一個民族,那倒也罷了。

    林縛有著後世的記憶,清醒的認識到,他眼下要是想掐斷這個進程,將輕而易舉,他也完全可以將億萬臣民踩於一人之腳下。他百年身故後,新帝國也許還能延續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但遭異族侵凌、蹂躪及屠殺的歷史必然會再反復重演……

    要想扭轉歷史的循環,以林縛從後世所得來的見解,就必須要加速從農業社會往工業社會推進的進程;要避免因矛盾激化而產生腥風血雨,就必然要依照形勢去主動接受這個進程對帝權的逐步削弱——雖說這個進程也會產生許多負面作用,需要進行對外化擴張來削化。

    但比起給異族侵略、蹂躪,林縛顯然更願意侵略、蹂躪異族。

    眼下,樞密院直接控制的煤場年產煤量就逾兩千萬筐,要僅僅是用於鞏固新朝帝權,此產量不僅足夠,還遠遠多餘;但越著待兩湘、江西等地局勢的恢復以及初級工業品對戰後各地的進一步滲透以及工坊、工場等業的進一步發展,淮水以南地區的耗煤量還將成數倍、十數倍的增漲。

    倘若新式抽水機達到實用化的程度,真能使採煤成本降去三分之一,就是以現有的煤價及產量,也能每年多增加近兩百萬銀元的利潤,那麼在新式抽水機上再怎麼不計成本的進行試制、研製,都是值得的。

    當然了,說到更低廉的成本,比起新式抽水機來,孫敬軒更能看到的就是此時還關押在漢津、黃陂及襄陽等城多達十四萬之鉅的戰俘。

    以往淮東獲捷,得降俘最多一次是淮泗戰事,一戰得近十萬的流民軍卒降附,但都編為工輜兵,成為日後淮東銳卒最重要的來源及戰鬥力的保證,也湧現出孫壯、張苟、陳漬等一大批優秀將領。之後獲得多與奢家對戰,陸陸續續的得到數万降俘,數量都不算特別的多,歷年來用於治渠、墾荒、開礦,也多分散掉。

    江寧戰事之後,大力增強諸多煤場的生產,主要是以工代賑的方式招募饑民為工。

    招募饑民的成本雖說不高,但也要基本保證其能養家糊口,甚至還保證流民能在地方安頓下來,早初統一以三升米為力工之價,後逐步增加到五升米為價。

    相比較使用戰俘,只需要供食兩升粗食能有力氣乾活,募用飢流的成本還是要高得多——再一個當世的礦洞環境惡劣而且危險,要是出現坍塌傷亡,募工還要支付大量的撫卹安家款,戰俘要是給壓在礦坑里,撫卹安家款自然就能省下好大一筆錢來。

    想一想,十四萬俘兵能為淮東所直接控制的工礦等業,一年能節約多少成本?

    以一名俘兵一年節約十五石米糧用工成本計算,十四萬俘兵一年就能為樞密院多創造近三百萬淮元的歲入。

    根據各個煤場及鐵礦場的要求,孫敬軒總計想要拿走四萬俘兵——既然林縛召他們進來談煤場新式抽火機的事情,孫敬軒便順口提及戰俘之事。

    “俘兵來源複雜,還要進一步的甄別,”林縛說道,“這個等到年後再議,前院的人也許是等得不耐煩了,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孫敬軒、姜岳也不多說什麼,陪林縛一起到前院與諸臣飲宴。

    林縛踏步走進前院,林庭立、林續文、胡文穆、宋浮、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孫敬軒等人率淮東將臣百餘人在廣闊的中庭裡列隊而迎……

    林縛負手看著庭中旗桿之上隨北風獵獵展開的猩紅色旗幟上所書的棣寫“崇”字,感慨萬分——加九錫寓意九命,承天命而開府,實質就意味著崇國公府掌握天下軍政的格局正式揭開,淮東四十萬水步馬軍部隊也會以最快的速度都換上“崇”字旗。

    元氏所名義掌握的越廷,除了六部還有些權柄之外,即使地方兵備不會急於換旗,實際也是掌握在淮東一系官將的手裡——除了淮西、蜀地名義效忠元越外,元越實質上已經空皮化了。

    林縛入席之時,與身邊的林庭立、林續文、宋浮、林夢得等人說道:“我想調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朱艾來江寧,你們想一想,有什麼人能去接替他們……”

    宋浮與林夢得對望一眼,林縛用高宗庭等人治軍情司,這次將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以及朱艾調來江寧,想必是用於政事——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三人,在淮東地位不低,但始終處於核心的邊緣,而朱艾更是在林縛治淮東之後才嶄露頭角,此時不過任蘄春知縣——林縛急調這四人進江寧加入中樞,大概是不想樞密院及林族內部有些人過度膨脹,大概今夜之爭的後遺症吧?

    再看林縛,才發現他猙獰的居於高處,開始展示出他不留情面且無情的一面;林庭立、林續文、宋浮、林夢得等人皆稱好……

    (好吧,蒸汽機與火藥都出現了,但不大可能會大規模的用於實戰。《梟臣》已經是最終卷了,不能讓有些同學到結束裡不滿的嚷嚷:火藥跟蒸汽機都沒有出現,怎麼能結束呢?所以有些進程會適當的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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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11 11:51:25
第14章 公府冶政(一)

    進入永興六年,崇國公受九錫之賞,承天命而開府,出領樞密院,正式揭開崇國公府掌握天下軍政的格局;甚至有士子上書諫改元公府。

    林縛終是沒有厚顏無耳的強迫永興帝更改紀元年號,但公府治政之事,便波瀾不驚的闖入淮水以南地區軍民的生活之中,江淮諸府也越來越適應只聞樞密院令、未見聖旨的日子。

    雖說各地府縣名義上還直接受中樞六部統轄,政事堂及六部九寺卿依舊存在,但在府縣之上、中樞之下的“使臣”,即郡一級軍政官員,則正式由樞密院派遣。

    年後到春三月,林縛著手調整中樞及地方的軍政關係。

    於二月,正式將軍情司從樞密院獨立出來,設立軍事參謀部,受國公府直轄,下轄作戰、軍情、軍務、戰訓、測繪及地方兵備諸司,使秦承祖、高宗庭出任左右參謀總長,正式成為貫徹及執行國公府命令及指示的軍事指揮機構,指揮部署諸行營、諸軍、諸獨立鎮師及地方兵備的作戰行動。

    在地方改行營總管、行營軍統制為都指揮使,與軍指揮使平級,皆加參知軍事銜,有列席軍事參謀部決策會議的權力,勉強軍事參謀部的權力過於集中於參謀總長之手。

    在行營、行營軍及軍一級設軍事參謀司,以參謀軍事領之,職能與軍事參謀部等同,負責貫徹及執行都指揮使及軍指揮使的命令及指示。

    在加強軍一級部隊作戰指揮能力的同時,也實際避免了指揮使一級的重要將領私設幕僚竊取軍隊的可能;為行營及軍一級的大將輪調製做好鋪墊,不會使軍隊因為主將的輪調而大幅削弱指揮作戰的能力。

    軍事參謀部下轄禁營軍(都指揮使趙虎)、靖江水師(都指揮使葛存雄)、南陽行營(長山軍都指揮使敖滄海)、荊州行營(崇城軍都指揮使周週) 、東南水師(都指揮使趙青山兼制閩東行營軍)、壽州行營(鳳離軍都指揮使寧則臣)及徐州行營(淮陽軍都指揮使劉妙貞)、濟州行營(原海東行營軍都指揮使馬一軾)、靖海水師(都指揮使葛存信)及騎營第一鎮師都指揮使周普、第二鎮師都指揮使李良、第三鎮師都指揮使孫壯、登海鎮師制軍陳漬……

    又正式改編戰訓學堂,在江寧成立陸軍(即馬步軍)高級指揮學堂的同時,並在崇州、江夏、徐州、明州及晉安、江寧另設六所陸軍初級指揮學堂;另設水師指揮學堂——以曹子昂代替林縛出任陸軍高級指揮學堂及水師指揮學堂的山長。

    林縛在架空政事堂的同時,並沒有徹底架空中樞六部的意思。

    林縛使林續文以副相繼續執掌戶部控制各府縣納入中樞的田賦丁稅的同時;餘心源辭去相位,使胡文穆進入政事堂兼領刑部;又使左承幕兼領都察院。

    用左承幕兼領都察院,並在地方保留按察使、檢校御史以監察地方吏治,多以舊臣充之。既是為了緩解與中間勢力官員的關係,也是使都察院獨於崇公國府及樞密院體系之外,有意利用舊臣節制新臣,避免淮東一系的官員在執握地方大權之後過於得意忘形了。

    地方上,設兩湖總督府,以傅青河為總督,下轄湘湖、荊湖兩宣撫使司,以張翰、葉君安分領。

    設江西宣撫使司,調胡致庸出任江西宣撫使。

    設兩浙宣撫使司,使梁文展出領兼知明州府。

    設東閩總督府兼制夷州,使黃錦年出江寧領之兼知晉安府。

    **************

    春入三月,江寧城也是大地回暖、萬物復甦。

    時唯三月八日,天氣晴好,人穿春衫,午後時分,城南升泰門還有著進出城踏春的人流。

    一名青衫及履的中年男子在四名衣甲扈兵隨侍下,隨著踏春的人流,策馬往城外緩緩行去,似乎頗為享受此時的春光——中年男子雖然便服打扮,但他有甲卒護隨,而他身上也不經意透露出在沙場上磨礪出來那有如金戈鐵馬當前的氣勢來,叫周遭人流情不自禁的要離他遠些,免得衝撞貴人。

    這時候,有兩輛樸實無華的四輪馬車逆著人流進升泰門來,經過中年男​​子身邊時,車簾掀開來,探出一張久經風霜的臉,欣喜的喚道:“楊將軍……”

    楊一航擰頭望去,卻是孫尚望從馬車裡探出頭來,勒住馬,驚喜的說道:“原來是尚望兄,還以為你過幾天才能到江寧,你可是在路上一點都沒有耽擱啊!”

    “主公見召,我怎敢在路上耽擱?”孫尚望下了馬車,與下馬來的楊一航擁臂而慶,“楊將軍這是要往哪裡去?”

    “主公行新制,每旬第八日給文武將官沐身假一天,”楊一航笑道,“要不是撞到尚望兄,我便要趁今日晴好出城去走一遭踏春去。”

    楊一航調入軍事參謀部,參知軍事,專門負責水師事務。

    當初在津海時,孫尚望與楊一航相處近四載,交情匪淺。

    從津海南撤之後,孫尚望就直接去了夷州,差不多在夷州呆了有五年時間;而楊一航先是統領廟山行營軍在渤海口堅持作戰,青州戰事之後,山東失陷,楊一航則被迫再率部南撤,歷任禁營水軍指揮使、參知軍事——想一想,兩人已經分別差不多有五年多時間。

    得遇孫尚望,楊一航自然是打道回府,陪孫尚望同車返回城裡,笑道:“今日趕上沐身假,主公也出城游春去了,除了值守的官員外,你今日進城也遇不到誰,也沒人替你安排住處——碰上我算你的運氣,今日便住我宅上去。林相是大忙人,津海故人也沒有多少人在江寧,黃承恩與陳靖唐倒是在,也是一個酒壇子,便將他邀來一起幫你洗塵,倒不曉得劉直得不得閒……”

    黃承恩是黃錦年的長子,早年得錄進士科,在津海時隨其父歸附淮東;黃錦年出督東閩,黃承恩如今也是刑部待郎;陳靖唐也是早年工部在津海負責監修津海港倉的官員,後隨黃錦年一起併入淮東,如今積功升任工部員外郎;劉直曾在津海任觀軍容使,在津海與諸人關係也融洽。劉直即使是個宦臣,但論及學識、見識,倒是不比他人差半分,而此時他是公府控制內廷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早就溶入淮東一系。

    楊一航使人去請黃承恩、陳靖唐及劉直三人過來為孫尚望洗塵,他攜孫尚望先回銅駝巷的宅子。

    雖說楊一航是都指揮使級的高級將領,但在江寧的住宅甚是簡樸,只有東西正堂三組院子。楊一航是晉中將門出身,不過素來事儉,倒不是因為晉中軍覆滅、家道中落才一改風格。楊一航在正室病故之後才續弦新娶,他時年四十有三,有一女已婚適他人,二子都未成年,都入陸軍初級指揮學堂宿讀,平時都不在家裡。

    正宅由他與妻以及隨晉中軍覆滅而亡的長兄所遺幼女居住,東院宿住婢婦、老僕六人,西院則住著扈衛。都指揮使級的高級將領,入江寧扈兵編額為十五卒,出為六十卒;故而在江寧城裡,楊一航宅子裡常年住著一個警衛班護衛他及他家人安全。

    實際上,淮東一系的將臣都集中在藏津橋附近居住,也是江寧城防及治安的核心區域,一般情況下,連只臉生的蒼蠅都飛不進來。不過考慮到南北對峙的嚴峻形勢,保不定燕胡、淮西或川蜀潛在江寧的密探會對淮東的高級將臣下手,林縛對楊一般等高級將臣的安全,還是異常的重視。

    當然,相比較早年秦城伯擁私卒近千人的威風,淮東將臣還遠不能相比,要清廉得多——不過,私吏、私卒也恰恰是林縛極力廢除的舊東西。

    楊一航邀孫尚望在宅中閒逛,一名清麗少女迎面走過來,盈盈斂身拜倒:“嬋兒見過孫伯伯……”

    “這是嬋兒?”孫尚望看著楊一航長兄遺女,笑道,“數年未見,長得婷婷玉立也。”

    “對了,你家小子今年已經有十八歲了吧?也有好幾年未見那小子了。”楊一航問道。

    虜寇燕南,孫尚望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僅有幼子及侄思存、思宗逃過劫難。侄孫思宗年歲較長,一直在孫尚望身邊做事,其子孫思存在孫尚望從津海南撤到崇州時,才十三歲,就留在崇州入學。

    “是有十八歲了,”孫尚望說道,“我也是好幾年未見他,應是隨水師指揮學堂遷來江寧了,我本打算進江寧便先去尋子,不想給楊將軍半道劫了過來,只能叫思宗代我去找思存去。”

    “哦,是嗎?”楊一航笑道,“我說嬋兒這些天來怎麼說起津海舊事,保不定是在哪裡遇到思存了吧!”楊一航這一說,楊嬋兒面紅耳赤,捂著臉逃去別地。

    “做你孫家的媳婦如何?”楊一航指著逃走的侄女,笑著問孫尚望。

    “那這事今天就說定,轉頭你可不能給我反悔了。”孫尚望笑道,便將這事給定了下來。

    劉直來得最快,看楊一航與孫尚望相談甚歡,插過來問是為何事,知道他們三言兩語之間將一樁婚事定下,忙解下腰間的玉佩相贈、向他們道賀,但神情又難免蕭索:他早年入宮為宦臣,不能娶妻生子,而其家又在燕胡南侵裡亡敗,父母及兩個兄長都不知所踪,多半是死戰事,叫他想過繼一個子侄來為後都不能。

    三月以前,林縛還主要是在軍情司的基礎之上組建軍事參謀部,將軍隊的關係理順,又調整幾員封疆大臣,加強對浙閩贛鄂湘淮等地的控制,樞密院內部的調整還沒有開始,但顯然隨著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人的抵京,日子也快了。

    孫尚望此前只是知夷州,地位在葉君安、胡致庸、黃錦年、梁文展等人之下,但林縛不調梁文展、葉君安、胡致庸等人入京輔政,甚至將黃錦年外放東閩任總督,而是將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資歷稍淺一些的官員調進江寧,大家都能猜測林縛是想更加銳意的推行新政,而不會因為已經掌握天下大局之後就變得保守。

    林縛也早就跟身邊諸臣透露一個意思,會逐步實行告老制。

    不像以往,官員主動提出告老,朝廷才能叫他退休,不然就是寡恩——林縛則明確希望將臣一般居職不超過六十歲;知縣以下的官員,居職甚至不能超過五十五歲,制軍以下的將官對年齡的要求會更高;唯有特殊者如傅青河、宋浮等依為叫林縛依為左膀右臂的重臣可再延任五年。

    林縛想以此保證將臣集團的更新換代,使得將領及官員的上升通道能夠通暢起來,以減少傳統的積弊。

    也許將來封勳爵,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人遠遠比不過宋浮、林庭立、林夢得、孫敬軒等重臣,但新朝創立後,林夢得、孫敬軒等人便會因為年紀的關係逐步退出中樞,不再擔任實職,而此時正值壯年的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人,很明顯才是林縛要依之冶政新朝的中堅力量;而以崇州童子為首的年輕一代,便是陳恩澤這次也外放濟州,將林景中替回來擔任江寧府尹,年輕一代顯然還要才再十年、二十年才可能再逐步的進入中樞… …

    想到孫尚望很可能就是將來的相臣人選,劉直要有個女兒、侄女,也樂意跟他聯姻。

    黃承恩、陳靖唐二人很快也趕了過來為孫尚望洗塵,先是在庭中閒聊各地軍政之事,也述津海舊情。待日暮之時,見明月浮空,楊一航便在庭中擺了酒席,開壇飲酒,剛飲下半壇酒,便聽著門外嘩然,就看見林縛直闖進來,指著孫尚望,說道:“好個孫尚望,來江寧便先躲到楊一航這邊來飲酒,好在我消息夠靈通,總不會缺我一人的位置吧……”

    “尚望叩見主公……”與楊一航等人忙站起來,孫尚望要行大禮。

    “跪禮早廢了,但此制樞密院不能正式行文,大家知道便好……”林縛將孫尚望攙住,拉著隨行而來的高宗庭、王成服便坐到席上,叫大家都隨意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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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公府治政(二)

“我適才到軍械監作院看煉丹,看著一航宅上的馬車載著好酒而過,想著許是有事慶賀,便過來討一杯酒,沒想到尚望今日已來江寧了,”林縛坐下笑道,“尚望的路程趕得好快啊,前天還剛接到函報說你剛到明州上岸……”

“主公見召,尚望不敢耽擱。在梁文展梁大人那里留了一宿,便渡江一路坐馬車來江寧,在升泰門遇到一航將軍,得知今日諸將官得主公賜賞沐身假,便先來一航將軍與三五故人小聚。”孫尚望說道。

“這些年尚望在夷州也是辛苦,”林縛請眾人都圍桌而坐,問孫尚望,“宋博接手夷州事,還能適應?”

宋博乃宋浮之子,是促使宋氏投附淮東的關鍵人物之一;在閩東戰事后,宋博以參議官佐胡致庸治閩東政事,后調入夷州,權判夷州府,孫尚望調歸江寧,便由宋博出知夷州。

“宋博敏慧過人,見識廣博,性沉而有大將之度,必能叫夷州及南洋海事更上一層樓,唯尚望鈍愚,有負主公所望……”孫尚望說道。

“你說話的酸儒氣倒是沒改,”林縛笑道,“我要是對你在夷州的工作不滿意,怎么會將你與成服他們一起調來江寧依為臂助?”

孫尚望尷尬的笑了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王成服也是惶恐作勢,以示不敢受此贊譽。

王成服這些年來先領虞東縣,再出任淮南鹽監使,主持虞東宮莊改莊為縣以及鹽政革新等事,這些年也扎扎實實的做了好些工作。

王成服出知虞東縣,先后筑成六十里長的虞東捍海塘,在原四十畝萬糧田的基礎上,再多墾三十萬畝糧地、四十萬畝棉田。改莊置縣才五年時間,不過虞東縣從早初的三萬余丁口,已增至十五萬丁口。到去年為止,虞東縣就能為一江之隔的崇州紡紗工場直接提供多達六十萬石的棉花原料,還能額外向外輸出五十余萬石米糧。

在出任淮南鹽監使不到兩年時間里,王成服大力革新煮鹵舊法,使鹽瀆以南、鶴城以北區域近半鹽場改曬鹽法,將草場及四萬余鹽戶、鹽丁,歸入鹽瀆、建陵兩縣,使鹽瀆、建陵兩縣的田畝數增加六十余萬畝。淮南鹽區在大幅削減鹽戶、鹽丁、草場的情況下,產量非但不減,去年還增加了三十余萬石鹽。

王成服便是攜這樣的政績才有底氣入中樞,不過相比較孫尚望在夷州所付出的辛苦以及諸多開拓性工作,王成服也自感覺不如。

虞東縣之前有宮莊墾殖的底子在,又緊挨著海虞、崇州、鶴城等縣,遷民屯墾工作較易,夷州自古就給視為蠻荒之地,除了島上生番之外,也只有海商、海寇以及流亡者視之為落腳地,早年更是東閩郡司流放重刑犯的苦地。

奢家大規模開發夷州島,開始于七十年前,置竹溪縣,城不過兩里,甚至不足一座驛堡,連縣衙房頂都是覆茅草遮風雨。奢家棄夷州,對竹溪縣進行大肆破壞,最后除了萬余棄民外,將其他能夠帶走的物資跟丁口全部遷入陸地。

新得夷州島時,淮東當時沒有多少人真正愿意去治那個荒蠻之地,林縛早初也只是使水師管制夷州,使那里成為水師擾襲閩東及廣南的一處基地,一直到孫尚望從津海撤出來,才在夷州正式置府縣。

夷州置府縣甚至不足五年時間,在早初萬余丁口的基礎上,孫尚望前后共從浙南、閩東接受近四萬戰俘、刑囚在夷州進行安置,又編十四萬島番入民籍,從內地遷兩萬余戶流民入夷州安置,使得此時的夷州,大體形成一府四縣二十五萬丁口的格局。

當然,這些政績的背后也充滿著血腥。

林縛銳意的要將夷州從蠻地變成熟地,大規模的開發夷州島,最大的困難不是惡劣的環境,而是島上數十萬原住民的抵抗。

五年時間里,為編十四萬島番入民籍,因夷州府軍及水師鎮壓而死亡的島番人數多達一萬人,幾乎將原夷州島上的原始部落貴族都消滅干凈,投降的島番貴族也一律流放別地;而早期為開發煤鐵及林木等資源,治煤場、鐵場、林場,建造海港,四萬戰俘在五年時間里疫病而亡者將近四分之一,后期甚至不得不將東南水師的主力主要駐扎在夷州島的兩處新建海港里。

為避宋博接管夷州可能會出現局面不穩,孫尚望在離開夷州之前,特地為剩下的三萬戰俘請得特赦令,使他們全部就地安置、編入民籍,以此消除夷州島目前最大的一個隱患。

在過去五年時間里,孫尚望在原竹溪不足二十萬畝田地的基礎上,將近六十萬畝番田編冊入稅,又新墾糧田四十余萬畝,在夷州大肆種蔗榨糖,新墾蔗田是糧田的兩倍,柞糖傾銷閩東、浙東、江淮等地,此處治煤場、鐵場及林場,年產煤四百萬筐、鐵六百萬斤,崇州、明州的船場所用巨木有三分之一產自夷州。

而孫尚望五年內能將夷州開發到這種程度,淮東前后拔資僅五十萬兩銀,更多的投入來自到南洋海貿——孫尚望也是淮東內部支持林縛向南洋擴張、殖民戰略最堅定的核心人物,五年時間里,先后恢復與呂宋、占城、金州等地的航線。

夷州島南端與呂宋島北端海路相距僅七百里,避開夏秋風暴季,大海船從夷州島南端出發,兩天時間就能駛近呂宋國沿海。

在對海東地區進行生絲及初級工業品輸入獲得巨額利潤之后的淮東,自然不會放過南洋這塊肥得流油的肥肉。

而此前對南洋人口的估算有很大的不足。

包括安南國在內,安南國及南洋諸島的面積大約是海東諸島的八到十倍甚至還不止,即使南洋諸島的開發情況不及中原及海東地區,但人口總數也很可能超過四千萬,分屬呂宋、伯夷、安南、暹羅、柔佛諸王國統領;這還不包括南洋往西、占地及人口都有可能與中原相當的芨多王朝。

這也是才符合林縛對后世的記憶,也必須要有總人口過億的殖民市場,才能支撐初級工業化能夠持續的進行下去。

當然,淮東在海東地位的最終確定,跟淮東在倭國松浦、儋羅國西歸浦諸戰連續打敗佐賀氏、高麗水步軍有直接的關系,也正是這兩仗,使得東州都督府及濟州行營在濟州島及扶桑松浦正式扎根下去,也使得通過濟州及松浦兩地,向高麗及倭國的貿易滲透才得以持續下去。

如今高麗陷入海陽郡甄氏與王族李氏內戰之中,淮東在海東以馬一功為首,構建水步軍總人數達三萬的海東行營軍,利用對高麗的貿易滲透所得,直接支持甄氏對王族李氏的戰爭;但對扶桑諸島的貿易總額,去年就達到一千萬兩百兩銀,除了數以百萬兩銀計的物資輸回國內之外,每年還要額外從倭國輸入近百萬斤銅、數十萬斤銀、數萬斤金來彌補貿易之間的差額,也為淮東日益旺盛的貿易活動補充貨幣的不足。

由于對南洋諸王國還缺乏一兩場有威懾力的戰爭,故而不能徹底的打開南洋的貿易大門,但利用絲織品、新布、鐵瓷等物與南洋諸國進行小規模的貿易,對南洋的貿易總額去年也達到八百萬兩銀的總量。

為了使南洋貿易能夠持續下去、深入下去,大規模開發夷州島是必須的步驟。

這五六年來,對南洋的貿易所得,近五成、達數以百萬兩銀計的物資都投入進去,才有夷州島今日的格局。

而在閩東戰事徹底結束之后,整個東閩總督府所轄的地方兵備不過兩萬人,林縛還支持正式組建東南水師、編一萬五千員戰卒兵額,編津海級以上戰艦四十余艘,說到底就是為了保持對南洋諸島的貿易滲透跟擴張能夠了持續的進行下去。

新朝初立,勛貴集團容易變得內斂而保守,是因為他們能在戰后從土地上獲得大量的物資以維持他們奢侈的生活條件。

林縛不會指望人人皆得平等,也不指望隨他開創新朝的勛貴集團能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要改變舊格局、開創新格局,怎么才能叫勛貴集團的視線從傳統的土地轉移開?

至少眼下對海外地區的貿易滲透、擴張甚至說是劫掠都是可行的,而且利潤要比純粹的耕作土地要豐厚得多。

在當世擁兩千田地,要算大富之地,需一兩百戶佃農耕作,在糧價最終穩定后,千石糧的田租所得折銀也不過五六百銀元,能支撐的生活水準換到后世甚至比不上中產;遠不能跟新興的工場主、貿易海商相比。

這些年來,淮東直接從傳統的糧租及田賦所得并不多,但去年在扣除各地建設及工場擴大生產規模等投入之后,歲入達到一千萬銀元,有力的支撐了會饒及荊襄戰事,主要就是依賴于新興工場對內地及海外市場的貿易滲透及擴張所得。

歲入可以說是支撐中樞做決策的最核心數據——要保持一個統治力強大而持續的帝國,沒有足夠強大的財政支撐是絕對不行的。

普通人只能看到淮東軍在表面之上的強大及無法戰勝,但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去年高達一千六百銀元的軍資投入,才支撐住淮東軍如此強大的戰力——在燕薊崩潰之前,燕京維持邊軍及京營軍總計三十萬人數的兵力,一年耗銀不過五六百萬兩;李卓后來為改編薊鎮軍,前后三年時間也只是額外得到崇觀帝不到兩百萬兩銀的支持。

務實的將領及官員,都能從這數組數據里看到根源所在。

從傳統土地所獲得的歲入與新興工場及對海內市場的貿易滲透及擴張所獲得的歲入進行比較,一旦后者遠遠超過前者,至少在中樞層次,務實的官員就不會往老路上走。

很簡單,往老路上走,就意味著中樞歲入會大幅削減。一旦削減到傳統的不足一千萬兩銀的規模,那么還要怎么去支撐龐大官僚集團及軍隊的支出?

沒有一個龐大官僚集團及有戰斗力的軍隊存在,宗室及勛貴集團還如何保證他們的利益?

淮東的核心層對淮東新政、對當前的歲入構成差不多都有著清醒的認識。

當然,也擰不過有些人的頭腦囿于老思維,林縛故而更需要能夠貫徹他新政思維的官員進入中樞來維持跟鞏固新政,讓老腦筋的人退出養老去。

林縛計劃中樞官員十年到十五年更換一代,只要能保持二代以上的中樞能堅定的執行新政,至少在中樞層面,就能將新政思維根殖下去。而新式的學堂,兩到五年一期,則能將新政思維將更廣泛、更深入的層面擴張。

要說淮東在執行林縛新政時,還受到諸多舊勢力、舊傳統的干擾,也是主要考慮到穩定的因素,不能采取太多血腥的推廣手段;孫尚望治夷州,幾乎是執行林縛新政最徹底的地區,也是最血腥的地區。

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論資歷、功績當然遠無法跟林夢得、林續文、黃錦年、宋浮、孫敬軒等人相提并論,甚至不能跟劉直相比,但他們最鮮明的特點,就是這些年來是最貫徹執行林縛新政思維并取得卓越成就的官員,使得他們本身的資歷跟聲望也足以支撐他們進入中樞輔政。

林縛將軍情司從樞密院獨立出來,就是要保持軍隊的純粹性,減少新舊政矛盾對軍隊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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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臣 第16章 公府治政(三)

三月十二日,李書義、朱艾二人也入江寧,林縛則正式將林庭立、林夢得、林續文、秦承祖、曹子昂、高宗庭、宋浮、孫尚望、王成服、孫敬軒等人召入公府商議成立在原戶部錢莊的基礎上成立殖商銀莊的事宜,他有意將此事作為邁向新格局最堅定的一步。

在退思堂里,林縛一改以往主居中、臣分兩列而坐的議事格局,直接在大廳里放置一張橢圓形長案,使眾人圍桌而坐議事。

這種形式上的改變,有益于議事、討論,雖與傳統不合,但淮東能崛起,跟將臣的務實風格有著直接的關系,倒沒有人提出異議來。

務實的精義在于實用主義,也正是這些年在林縛身邊聚集了一大群務實而有才干的人,才使得淮東得以崛起、壯大到開創新朝的一個重要原因。

“論敘軍功及各地公田的厘定工作,也陸續進行得差不多了,”林縛坐在隨圓形長案的一頭,說道,“殖商銀莊也應該立即著手成立。新銀莊而名‘殖商’,想來各位都能從其中了解一二;殖者,興財生利也,殖貨、殖息之義也。四十萬將卒、五千將官的軍功之賞,并不是簡簡單單的說只是這次要劃入殖商銀莊的一千兩百萬銀元本金;真正的軍功之賞,要從‘殖商’之義里得來……”

關于殖商銀莊的成立,林縛與宋浮、高宗庭、林夢得、林續文他們討論了好幾個月,林縛真正的想法,宋浮、林夢得、林續文、高宗庭他們自然也是全部了然于心。

眼下中樞財政當然拿不出一千兩百萬銀元的真金白銀投入殖商銀莊,真正投入銀莊的是弋江、壽州、廬州、江寧、虞東、夷州等地總計達六百萬畝的公田。

新成立的殖商銀莊將在各地設立機構接管這些公田,將這些公田以低廉的價格出售或出租給無田或少數的佃戶、農戶,以此所收集本金,之后將大量的本金再轉投入造船業、海港建設、黑水洋及南洋船社,以支撐新興的工場業的發展以及對海外的貿易滲透跟擴張,以獲取厚利,再將這些厚利以錢息的形式分年放發給功勛將官,以此為真正的功賞。

殖商銀莊的發展以及功勛集團將來的得利規模與程度,是直接跟對海外市場的擴張及貿易滲透掛鉤。

也就是說殖商銀莊日后就站著新帝國的整個功勛集團,也就意味著林縛對海外進行擴張跟貿易滲透的新政思維,將是傳統勢力難以更改的。

目前,對海東、南洋的年貿易額,去年就超過兩千五百兩銀的規模,在各個環節差不多差不多近兩千萬兩銀之巨的厚利。

其中約計只有七百萬兩銀通過各種渠道直接收歸軍司,計入中樞財政,以支撐當前的戰事。更多的、將近一千二三百萬兩銀的巨利,則通過各個環節,在以東陽鄉黨、海商集團以及江淮商紳為代表的諸多新興的工場主、工礦主以及把持傳統生絲、茶布、瓷器、制糖等業勢力之間分配——

以林氏、宋氏、顧氏、周氏、陳氏為代表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以及江淮商紳,恰恰是淮東當前雄厚財政及強勢權力的基礎,他們與傳統的依附土地而食利的階層,已經有著迥然不同的區別。

以林氏為例,雖說林縛個人名下有著疆域廣闊的私邑,但林氏傳統所擁有的土地,實際上從津海大撤退開始,就逐步的轉為經營新業的資本,投入船場、鐵場、煤場、織場及錢莊等新興行業里來。

這其中,包括林氏在上林里經營數代所積累了逾二十萬畝糧田,以及在燕南戰事之后在津海鯨吞的十數萬畝糧田,前后在林庭立、林續文、林續祿、林夢得等人的名義之下,向淮東錢莊、船場等業投入超過三百萬兩銀的真金實銀。

數年來,利潤相滾,林氏計得總資產超過一千萬銀元。

林氏此時不僅在政治上獲得第一家族的地位,在經濟上也是根基堅固以確保第一家族的地位。

林縛治淮東十年,林氏實質從根本上已經從傳統的半依附土地、半依附商貿而食利的商紳勢力轉化為依附新興工場及商貿食利的較為純粹的資本勢力。

當然新朝隨時都能成立,一旦正式立朝,林縛登基,天下的土地自然在名義上都將歸林氏及整個功勛集團所有,所以沒有一個有力的手段跟措施,很難阻止整個群體往舊路上走。

所謂更有力的手段及措施,不是強按住林氏及功勛集團的頭,而是要以新格局的巨大利益將他們牽牽的吸引住。

而所謂的新格局,無非就是統一的內地市場以及更加龐大的海外殖商市場所帶來的商業革命,而唯有持續創新的新技術及新興工礦業所生出來的豐富物資,才能源源不斷的從統一的內地市場及海外殖商市場獲取遠超地租之利的超額利潤。

當然,眼下對海外市場進行貿易滲透所得的利潤,都給以林、宋、周、陳等家族為首的東陽鄉黨、海商集團以及江淮商紳等勢力得去;設立殖商銀莊,就是要讓為新帝國創立而流血犧牲的功勛集團參與出來。

林氏諸人以及宋浮等人也清楚,他們必須要讓出一部分利益,叫有功將卒,特別是替林縛掌握軍隊的高級將領們分享,甚至殖商銀莊籌立前期所需的一百萬銀元本金,還要淮東錢莊支借,不占用中樞的預算。

就眼下對海東及南洋的貿易規模,真正要將代表功勛集團利益的殖商銀莊一千兩百萬銀元的本金投進去,每年少說能分得三百萬銀元的利潤。

傳統上,元越每年對宗室及勛戚的供養及封賞,每年也就這個規模。

這些都是林縛與淮東一干核心將臣,反復討論數月以來,所得出的未來公府治政的核心政策。

林縛調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人進江寧,不是說要立即取代誰。

公府治政將涉及到帝國的方方面面,在核心策略制定后,將衍生出許多極為重要的新興職務。這些新興的重要職務,則將主要起用孫尚望、王成服、李書義及朱艾等人。

林縛暫時不會消弱林夢得等一干老臣的權勢跟地位,而是要在將來數年、十數年,使中樞的權力結構完成平緩的過渡,這也是大家所樂意看到的局面。

“我考慮了許久,與宋公、夢得也反復討論,決定讓成服主持殖商銀莊,”林縛敲著桌子,看向王成服,說道,“你肩上的壓力不輕啊。殖商銀莊諸事未興,我建議支度使司給予五年的免稅期,過了此限,就要與淮東錢莊一視同仁。”

殖商銀莊的掌門人,是一個絕對不亞于支度副使的重要職務,林縛將起用王成服執掌之,還將加參知政事、支度副使銜,與此時主持淮東錢莊的周廣南看齊。

“成服定不負主公所托……”王成服說道。

“與我可無關系,”林縛開玩笑道,“五千有功將官的福利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要把這事辦砸了,軍部的大小將領自然會撕了你……”

大家都跟著笑了起來,殖商銀莊既然林縛奠定新格局的堅定一步,也是林縛給淮東有功將領的封賞,王成服干砸了,想叫他難看的自然是大有人在,也都是王成服不敢輕易得罪的淮東將帥。

林縛又說道:“黑水洋船社,我打算一分為二,正式成立南洋船社,專門負責對南洋及安南地區的貿易滲透、擴張以及商民船的海航保險等事務。分拆后的黑水洋船社由周廣東執掌,則專門負責向海東地區的貿易滲透及控制以及商民船的海航保險等事務。濟州島及東州羈縻都督府官員及駐軍將官分別向樞密院、軍事參謀部負責,商事則向黑水洋船社負責,南洋船社也照例……”

林縛此舉,實際是將對海東及南洋地區的貿易特權,直接授給黑水洋及南洋船社兩家,并以這兩家半官方半民辦性質的船社,協助管理海外的殖民事務,以此減少中樞對海外貿易、殖民的直接投入;而中樞對外海貿易及殖民的巨額收益,也將直接向這兩家船社收取。

黑水洋船社此時共有一百二十六家持股人,除傳統的海商集團外,還包括林、宋、陳等家及早期有眼光而投入資金的東陽鄉黨;分拆出來的南洋船社自然也是照例創建,殖商銀莊、淮東錢莊都會直接投入巨資持股。

而就眼前發掌握的情況,南洋地區的貿易潛力將是海東地區兩到三倍,眼下遠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掘。孫尚望執掌南洋船社,必然權柄巨大,船社之下還將在海外地區成立武裝船隊,以保證貿易的正常經進,甚至有必要時可以向中樞請調南洋水師出海作戰,以武力打開南洋及安南地區的貿易大門。

林縛實際上,也是要形成以淮東錢莊、殖商銀莊、黑水洋船社以及南洋船社四家為首、對海外進行貿易滲透及擴張的格局。也唯有對廣闊的海外市場進行長期而持續的貿易滲透,才能給江淮地區初興的場礦諸業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及足夠的資本積累。

“公府會議也必須要盡快形成定制,”林縛說道,“淮東能有當前的格局,還要將這個格局長久的維持下去,并得到進一步的開創,除我之外,與各家、各方面齊心協力有著不可分隔的關系。所以,公府會議不是簡單的、論資排輩的場所,而是各家、各方面進行磋商的場所。眼下,林氏出八人、軍事參謀部出八人、樞密院出八人參議,淮東錢莊、殖商銀莊,南洋船社、黑水洋船社各出一人參與議事。另外,直接設立與翰林院平行的大匠師院不大現實,我有意先在國公府之下先設立崇學館,我自領崇學館大學士,另設大學士三人、學士二十四人,以獎賞對創新匠術、興盛雜學有大功績的諸人;除我之外,崇學館大學士三人天然為公府會議參議事,你們看這么安排可好?”

淮東得以崛起,并最終形成公府治政的格局,與林氏、戰力強盛的淮東軍、軍司即現在樞密院諸重臣及背后的支撐勢力,以及淮東錢莊、黑水洋船,以及林縛興雜學匠術而為此做出卓越貢獻的、以葛福、葛司虞、孫打爐、姜岳等人為代表的匠工群體都有著直接而密切的關系。

新帝國的創立,權力自然也要在這些勢力之間進行分配——這恰恰也能將為淮東崛起而做出卓越貢獻的文臣武將核心人物都囊括進去。

崇學館只是名譽機構,崇學館大學士實際上也將是淮東掌握工造部門的核心人物,真正的權力架構則是在崇國公府之下所設的公府會議、軍事參謀部、樞密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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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公府治政(四)


    從三月中下旬到四月上旬,公府治政的實質性內容,隨著一道道崇國公府暨樞密院令向江寧、向江淮地區、向江寧直接掌握的浙閩贛湘鄂等地頒布而逐步揭開面紗……

    除宋浮、林夢得、孫敬軒、胡致誠、李書義、劉師度、陳華章等樞密院大臣外,林續文、胡文穆、傅青河、劉直、黃錦年、胡致庸、葉君安、張翰、梁文展及李衛、林景中等九人皆領參知政事銜;另淮東錢莊經辦周廣南、黑水洋船經辦周廣東、殖商銀莊經辦王成服、南洋船社經辦皆加參知政事銜,即為國公府二十一參知政事大臣。

    除軍事參謀部秦承祖、高宗庭、孫敬堂、楊一航及禁營軍周普、趙虎及靖江水師葛存雄及陸軍高指揮學堂曹子昂等人外,諸行營都指揮使、諸軍及騎軍鎮師指揮使皆加參知軍事銜,即為國公府十七參知軍事大臣。

    另設公府會議,使參議事列席議事。除在江寧署公的參知軍事、參知政事二十二人外,另從林氏宗族、樞密院、軍事參謀部及新設立的崇學館選十一人,共三十三人加參議事銜,組成公府會議議決新政、新制。

    公府會議置於國公府之下,置於軍事參謀部、樞密院之上,林庭立辭去左副都御史等官職,專司公府會議主持之事。

    國公府下設崇學館,林縛及姜岳、葛司虞、宋石憲領崇學館大學士,孫打爐、武繼業等二十四人為崇學館學士。

    ********************

    公府新政漸次出爐,在江寧城裡自然也是惹得眾議紛紛,在四月入夏的季節裡惹人心也漸熱難安。

    藩樓換了幾任主人,在謝朝忠兵敗身亡之後,還是終於重歸永昌侯府的手裡。

    只是永昌侯府也是幾歷興衰,老侯爺元歸政出政河南,為帝黨所最後掌握的地盤;與其父關係惡劣多年的元錦秋襲了爵位,這幾年來不事其他,倒是專心經營藩樓,使得藩樓在江寧城重複繁榮。

    趙舒翰與張玉伯拾階登樓,聽著前堂樓廳裡已有士子在大聲議論:“姜岳其何人也?前相陳信伯之侄婿,弱冠之年就高中進士科,入職司天監,監造渾天儀,革新曆法,乃本朝天文第一人也。葛司虞其何人也?工造官、匠工祖爺葛福之子,入舉子第而事江寧工部,監造捍海堤、傳測星術而使船行遠海,因功遷工部侍郎。此二人得列崇學館大學士,我等心服口服,偏偏這個宋石憲,名不見經傳,何德名能得與姜、岳二人同列? ”

    趙舒翰與張玉伯對視一眼,沒想到這樓廳裡的諸人竟為崇學館大學士之名而起爭論,緩下腳步,繼續聽下去。

    “……要說還有誰能與姜、岳二人同列,除趙舒翰之外,別無他人,”又有人在樓廳裡發聲議論,“想趙舒翰十年如一日在河口竹堂授業解惑,無他之功,雜學何以在江寧得興?無他之功,匠典何以能夠編成?僅匠典編撰及十年受業之功,他便得與姜、岳二人同列,你們說國公府是不是這事做得不公道。”

    這話在趙舒翰聽來心裡是五味陳雜,有著一番掀江倒海的滋味。

    宋石憲這人名不見經傳,但林縛將他與姜岳、葛司虞同列,趙舒翰自然是知道其人的。說起來早年也是江寧工部鬱鬱不得志的小吏。

    就趙舒翰所知,宋石憲一是精通泰西諸學、二是從前朝所傳的煉丹術裡創立煉製之法而得林縛的重視。據傳淮東織染所大規模使用的青染以及供琉璃燈所燒的輕質火油,皆是他之功。

    當然,宋石憲或許還有其他功績,但都屬於樞密院及軍部嚴禁對外洩漏的軍事機密,不是趙舒翰能知道的。

    在傳言林縛將設崇學館之初,趙舒翰曾以為林縛會邀他入館,也曾心裡默默想過幾種拒絕的言辭,何曾想他與張玉伯的去​​職,林縛最終並沒有挽留之意,而在國公府之下設崇學館也根本與他沒有半點瓜葛——與崇國公府沒有半點瓜葛本是趙舒翰在年前就堅定的心願,但真正的給遺忘在角落裡,心裡又忍不住的失落。

    二十餘載宦海沉浮,竟是沒能走出功利之心,趙舒翰突然又覺得自己悲哀、可憐而心傷。

    “正想著玉伯兄、舒翰兄過來呢!”元錦秋看著趙舒翰與張玉伯拾階登樓,長揖行禮,笑著請他二人上樓入雅室飲茶,與外間的樓廳錯開,但不會叫議論的士紳看到他們而彼此尷尬。

    元錦秋也是一個尷尬人物,他與帝黨格格不入,甚至早年與其父弟關係很是對立,但他終究是帝室孤臣元歸政之子。那些個觀望形勢的元越舊臣及江寧士子們,一時間沒有辦法融入公府,但也不想跟帝黨有什麼瓜葛,即使來藩樓飲宴,也不願跟他這個永昌侯多接觸的。

    張玉伯、趙舒翰辭去官職,閒賦在江寧,也是兩邊皆不搭,倒只能跟元錦秋湊到一處,每日除了著書外,便是來藩樓聽著士紳議論時政打發時光。

    藩樓是由宣政司指定、在江寧發售宣政邸報的二十四處場所之一,除張榜文告外,宣政邸報是市井之民及士紳能夠了解時局的有限途徑之一。

    每逢新一期的宣政邸報發售,藩樓必成士紳議論之所,宣政司倒也不禁這個。

    “初傳國公府要大興新政,時人多議論會滋生是非;但看這諸多新政下來,這國公府治天下軍政的局面就沒法更改了吧?”元錦秋等著趙舒翰、張玉伯過來小聚,新茶早就沏得,執壺替他二人滿盞,“不過三日前樞密院新發的攤丁入畝、逐田畝數分等減免田賦令,也許會惹出一些是非來?”

    張玉伯輕輕一嘆,說道:“公府所布之政,違舊制創新舉者甚多,確實有違時人之觀念;但天下權無非財武二事,有財得養武備,有武備才能護財權。林縛初入江寧,就將把這二事看得比誰都透徹。得這二者,帝統國柞都能改,而舊制、宗法不能改乎?攤丁入畝、行畝稅差法,是個良法,換在舊時來行,也許會惹出大紛爭;但在此時想惹紛爭,難!”

    攤丁入畝、行畝稅差法,是林縛在樞密院之下設立稅政司之後,對天下丁稅田賦統一推行的新稅政。

    新稅政的核心,是將目前丁戶所承受的田賦、丁稅以及各種人頭攤派,統統攤入到田畝裡進行核算再進行統一的減免。

    戶擁田畝在四十畝以下後,攤丁入畝後田稅繳額減免到慶裕年之前的水平,相比較此時大約能減去三分之二的負擔。

    戶擁田數在四十畝到三百畝之間,攤丁入畝後田稅繳額減免到崇觀八年之前的水平,相比較此時大約能減去二分之一的負擔。

    戶擁田三百畝以上者,攤丁入畝後將減去永興初年以來的三次加徵,約減去四分之一負擔。

    不過,從此之後,無論公卿貴戚、販夫走卒、士子儒生,皆攤丁入畝,按律徵納田稅及市商稅,皆有應徵入伍為兵役之義務,廢除此前一切的免稅役之特權。

    攤丁入畝之後,全國田稅將形成三級稅差,畝稅最低將二十抽一,最高者將十抽一,相差為一倍。

    林縛在樞密院令裡也擬文公告天下:“虜寇侵來,貧者流離失所,而富者所失更劇、境遇尤慘,故而人人思治、立官佐、設軍隊以護國家;然而貧者不思所得少且所失少,出入沙場征戰拋頭顱灑熱血者不知凡幾,戰場何見幾個富者?故而,此次調整稅政,貧者免多,富者免少也! ”

    林縛便以此為依據,一錘定音,確立攤丁入田、行田畝稅差之製,使無田者不稅、少田者少稅、多畝者多徵的新稅政。

    田稅最高十抽一也是崇觀後期戰事日漸加劇而頻頻加稅的惡果,不管怎麼說,這次還能減掉永興帝登基以來的三次加徵。那些擁田三百畝以上的大田主們,要怨也只能怨得崇觀帝頭上去,而不能怨樞密院此時不給他們一次減免到底。

    當然,趙舒翰、張玉伯及元錦秋三人都精通政事,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新稅政意在遏制土地兼併,衝擊力更大的則是新稅政將徹底廢除宗室、勳貴以及士紳階層所有的免稅役特權。

    當然以往田主能夠將新加的稅賦攤到佃戶頭上去,而宗室勳貴以及士紳,更是公然隱瞞田畝、丁戶以逃稅役,但這回林縛用李書義出領的稅政司,將會用二到三年的時間徹底清查天下田畝及丁戶。

    荊襄會戰前期,林縛以補吏為期許,邀天下士子投筆從戎,前後共有三千士子從軍。荊襄會戰過,這三千士子敘功入農政學堂培訓,陸續補入兩浙、東閩、江淮、荊湖、湘湖、江西等地為吏員,但將有近半士子在經過培訓之後,直接劃入新設立的稅政司,參與這次田畝、丁戶大清查。

    雖說免稅役等特權的徹底取消,對整個士紳階層都是一次打擊,但樞密院這次錄用的三千士子,他們能夠補吏,本身就是一種補償。再者這些投筆從戎的士子,要么本身是一心救亡的熱血青年,要么是生活困苦、對補吏為官有著迫切渴望的士子,故而對新稅政擁護遠多過抵制。

    在江淮浙閩贛鄂湖等地,不計宗室、勳貴,僅有功名在身的士子群體,在戰前就高達七八萬人。要是換在天下承平之時,實施如此顛覆性的新稅政,必然會遭到瘋狂的反對跟抵制,然而三天前頒此樞密院令,除了江寧田價大漲逾三分之一外,這江寧城裡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風潮。

    “人心思治啊,江寧城破人亡的舊事還沒有過去兩年呢,谁愿意城破人亡之事再經歷一回?”趙舒翰輕輕一嘆,人心思治是一方面,他更知道,江寧城破將江寧傳統的士紳勢力摧殘得格外的厲害,再舉目遠望,這天下間有幾處沒有經歷過戰火、沒有遭受過摧殘?

    要說有反對的聲音,除了淮東內部,帝黨以及那些觀望、怕給淮東清洗的舊臣,有幾個人敢這時候站出來試淮東的刀口?

    在新政頻出之前,林縛一次將四百餘名戰犯絞殺於南城口,又將遺屍統一交給醫學堂供解剖以代凌遲之刑——四百餘戰犯一起絞殺的場景還是相當震憾人心的,誰知道林縛會不會將這個手段用在反對者的身上?

    要有反對聲音,也只能是淮東內部。眼下有條件、有能力大規模兼併土地,唯有淮東諸人,一旦林縛廢元越而立朝,林氏及淮東將臣必將成為新的皇族及勳貴集團——林縛所行的新稅政,就是要在不禁土地買賣的同時,強力壓制以食租利為目的土地兼併,更廢除掉林氏及淮東將臣將來能夠作為皇族及勳貴集團所能享受的經濟特權。

    淮東內部為什麼沒有反對的聲音?

    看看殖商銀莊、淮東錢莊以及南洋船社、黑水洋船社的掌事者,與宋浮、林夢得、林續文等淮東重臣同列為國公府參知政事大臣,看看荊襄會戰之後,林縛將十四萬戰俘裡的八萬俘兵,直接交給南洋船社及黑水洋船社負責將他們流放到海外去以行苦役之刑,便知道這四家以及那些在江寧、在淮東新興的工場以及散於各府縣歸國公府所有、歸樞密院礦監司所轄的礦山,才是淮東諸人真正的利益所在。

    林氏所擁的土地早就轉為錢莊、船場及諸多新興工場的本金;宋氏附淮東,更是將數百萬畝田地折價四百萬兩銀折入錢莊,此時出領宣政司的陳華章陳氏也是如此;像胡文穆、張翰等後附淮東的勢力,必然也是依照此例進行處理給予一定的補償……

    元錦秋以為新政會惹出一些紛爭,那是他對淮東看得還不夠透徹。趙舒翰、張玉伯這些年來與淮東的關係忽冷忽淡,大概是除淮東諸人外最了解準東體系的人。

    行攤丁入畝、田畝稅差及免權貴稅役特權之新制,實際上也是林縛防止淮東諸人走回舊路的一個步驟。這個步驟甚至不能拖到北伐成功、新朝確立之後再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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