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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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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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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36: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訓弟

    南窗下擺放著兩張黃楠木書案,陸韜與張若曦一人一張,二十五歲的張若曦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依然保持在閣閨女時養成的習慣,每日要寫幾張大字,張若曦擅長的是漢隸《華山碑》和趙松雪的楷書——
    兩張黃楠木書案並未拼在一塊,而是隔著數尺,空隙處有一條烏木矮几,幾上列著兩個宣德花觚,分別插著海棠和靈芝草,在兩個花觚之間,還有一塊兩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聳峙,雖小卻有凌雲之態——
    張若曦見弟弟注目這塊太湖石,不無得意道:「姐姐眼光不俗吧,這塊太湖石是前年我與陸郎游太湖時我選中的。」
    張原讚道:「姐姐眼光一向極好。」
    張若曦嫣然一笑,倒了一些水在端硯上,捏著牛舌墨在磨,說道:「姐姐給你磨墨,你明日要參加文會,就得帶幾篇自己的八股文去,到時還得臨場作文。」
    另一張書案上的陸韜說道:「介子就把縣試兩篇制藝和與鬥垮姚秀才的那篇八股抄錄下來,明日帶去就行,大家以文會友,很熱鬧的。」
    張若曦問:「文會還是在水仙廟舉行嗎?」
    陸韜點頭道:「是,水仙廟裡有園亭,平日燒香的人少,都是文人雅集的多,你上次不是去過了嗎?——這次不能帶你去,父親正在氣頭上呢,莫捋虎鬚。」
    張原坐在圈椅上,看姐姐磨墨,問:「姐姐上次去水仙廟作甚?」
    張若曦道:「那次是水仙廟花照會,水仙廟就是太湖神廟,太湖神誕辰,照例日間演戲,夜間設琉璃燈,燈畔列瓶几,插花陳設,以較勝負,我扮作陸郎的表弟,幫著佈置瓶花,竟無人識出我是女子。」
    張原笑道:「那姐姐肯定是第一了。」
    張若曦搖頭笑道:「曲高和寡,名落孫山。」磨好墨,將一支吳興兔毫筆遞給張原,說道:「姐姐又要考你了,看你字長進了沒有?」
    張原道:「去年不是給姐姐寫信了嗎,姐姐回信讚我筆力大進——不瞞姐姐,那信是我口述,由小武代筆的。」
    張若曦忍笑佯嗔道:「少囉嗦,趕緊寫。」立在張原身後,看張原執筆寫下「雖曰未學」四個小楷字,筆致圓潤靈秀,比去年底寫給她的信又有長進,不禁歡喜,立著看了一會,腳有些酸,便又坐在丈夫陸韜這一邊笑盈盈看弟弟筆錄八股文,錄好一篇,她先取過來看一遍再給陸韜看,低聲問:「陸郎以為介子這字還看得否?」
    陸韜知道妻子不是在徵求他意見,而是想聽他誇獎張原,當下壓低聲音大讚一番,張若曦喜得眉花眼笑,卻道:「莫要這樣誇他,他還小,經不得誇,陸郎的書法是極好的,要多多指點他。」
    陸韜道:「介子的字練的路子很對,沒有俗態,差的就是長年累月的積澱,以後要多臨名家法帖,揣摩領悟,當會更進一步。」
    張若曦便對張原道:「聽到沒有,不許驕傲,還得繼續用功臨帖。」
    張原應道:「聽到了,姐姐這次不是要回山陰長住嗎,以後天天督促我。」
    張若曦笑道:「怎麼,怕姐姐回山陰去會管著你了!」
    張原道:「怎麼會,決不裝肚子痛、眼睛痛——嘖,寫錯了一個字。」
    張若曦忙道:「先專心寫,不要說話。」
    三篇八股文一千三百多字,筆錄了大半個時辰,寫好後已經是亥夜時分。
    陸韜看了張原三篇制藝,說道:「這樣的文,在山陰要取案首,在青浦也要取案首,明日介子要文壓全場了。」
    張若曦極想看到弟弟在稠人文眾中揚眉吐氣的樣子,不過丈夫陸韜方才說了不能帶她去,她自不好再提。
    張原明白姐姐的心意,以前姐姐做少女時就常帶著他去城隍廟、去大善寺玩,姐姐其實也比較貪玩,張原便代為向陸韜懇求,陸韜為難道:「嚴父在堂,若被知曉,只怕會大發雷霆。」
    張若曦不想讓丈夫為難,說道:「我不去,你們回來仔細說文會的事給我聽就是了。」

    ……
    初六日一早,水仙廟文會之事卻有了變卦,主事者楊秀才派僕人來告知陸韜,說文會要延期兩日,說蘇州的拂水山房社的同志要來青浦以文會友,想必是要把青浦文社吸納到他們拂水山房社中去——
    陸韜便對張原道:「介子不如再待兩日,那拂水山房社是蘇州第一大文社,社中人才濟濟,你也正好結識一下蘇州名士,讀書、交友,是我輩的生平大事。」
    張原心道:「十餘年後張溥成立復社,就是不斷吸納小社壯大起來的,而萬曆年間文社初興,都是地方士子以揣摩時文風氣結成的小團體,相當於讀書會,目標是科舉,這蘇州拂水山房社倒是開風氣之先,跑到青浦來擴展地盤來了。」點頭道:「三、五日還等得起,我有驛遞小勘合牌,從這裡回山陰只須七、八日。」
    陸韜以為張原的勘合牌是向西張哪位做官的族叔借的,也沒多問。
    那陸兆珅昨日雖負氣說不讓兒子陸韜慶生日,但陸韜是廩生,在縣上還是有一定地位的,同學、親友早早就遞了拜帖、送了賀禮來,陸兆珅當然得擺酒慶賀,初七壽誕這日賓客齊集後要唱名,就是說某某某祝陸秀才三十華誕,一一唱名,這是讓在場賓客都知道哪些人送了壽禮來,帶有炫耀的意味,眾賓客聽到會稽商周德的名字,便紛紛問商周德是誰,來赴宴了沒有?
    陸兆珅也覺得有面子,對眾賓客道:「商周德是太僕寺少卿商周祚之弟,會稽商氏與我兒陸韜的內弟有姻親關係——」
    眾賓客又聽到夔州石柱宣撫使馬千乘有賀禮送到,都奇怪了,青浦陸氏何時與川東土司有來往了?宣撫使乃是四品官,雖說人沒有來,但有賀禮到那也是很給陸氏面子了,不過這莫不是陸氏虛張聲勢,自說自話,根本就沒有什麼土司來送禮?陸兆珅最近吃了松江董氏的大虧,想借這機會挽回一點顏面?
    陸兆珅也納悶,石柱土司馬千乘,他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難道是兒子陸韜去年鄉試時結識的?
    陸兆珅讓人把陸韜叫過來詢問,陸韜也不知道馬千乘是誰,賓客中便有人發出譏笑聲,張原正待上前解釋,那陸兆珅就已經惱道:
    「把那份賀禮拿來看看有沒有拜帖。」
    拜帖當然有,是石柱宣撫司專用拜帖,壽禮除了紋銀六兩和錦緞等物之外,在箱底還有金鑄壽星捧桃一尊,重約三、四十兩,從賓客都一齊驚呼,這分賀禮可夠厚重的,四十兩黃金值得三百多兩銀子哪,石柱土司果然出手豪闊!
    張原也不知道秦良玉還命人放了金壽星到箱子裡,笑著搖了搖頭。
    壽宴從中午一直持續到晚上,想必有些賓客是要一日赴宴三日飽了。
    戌時三刻,酒闌人散,陸韜送走了眾賓客,正待回側院,陸養芳過來說:「阿兄,父親讓阿兄去有話要問。」
    陸韜心中惴惴,不知老父問他何事,不會又發火吧?
    陸養芳親自提一盞燈籠領著兄長陸韜走過側巷,到了他這邊的院落,陸韜奇道:「怎麼到這邊來了,父親呢?」
    陸養芳挽著兄長的手說:「父親今日高興,多喝了兩杯,已扶進去歇息了,是小弟找阿兄有點事——」
    陸韜為人隨和,被弟弟陸養芳假傳父命到這裡也沒怎麼著惱,問:「何事?」
    陸養芳拉著兄長到小廳坐定,促膝道:
    「阿兄,弟有一事相求,阿兄的內弟張原有個婢女,高挑矯健,是個宜男之相,弟至今未有子嗣,有意納張原那個婢女為妾,請阿兄向張原說一聲,弟願以五十兩銀子買她的奴契。」
    陸韜搖頭道:「這不行,哪有遠客上門你就圖人家的婢女的道理,我不會為你說這個事。」
    陸養芳嬉皮笑臉坐在那裡作揖道:「我這不是出錢買她嗎,阿兄就成全小弟吧。」
    陸韜道:「那是我內弟的貼身侍婢,怎會賣給你,這話再也休提。」
    陸養芳不死心,說道:「那就出一百兩,張原家境平平,一百兩他肯定會割愛的。」
    陸韜作色道:「不要動輒以銀錢壓人,張原他制藝精湛,少不得要補生員、中舉人,何差你這一百兩銀子。」站起身來,又道:「年前陳明叛逃董氏,若不是你受陳明蠱惑,陳明如何能取得田契奴契去,不要以為你做的事無人知曉,你與陳明之妻有姦情,陳明才會叛逃的,不要整日想著淫慾之事,多多打點蠶桑之事,為老父分憂才好。」說罷,拂袖而去。
    陸養芳見一向懦弱的兄長竟然不聽從他,還藉著酒勁教訓了他一頓,自是惱羞成怒,心道:「是陳明妻柳氏勾引我,我是上了那淫婦的圈套!」恨恨地將身邊茶几上的一個茶盤掃到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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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30 12:3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幕徐徐拉開

    三月初八,陸兆珅與陸養芳父子乘船去華亭,青浦陸氏源出華亭,陸兆珅去華亭是想拜訪陸氏本家,看有沒有與董氏比較親善的陸氏本家,求其通融讓董氏交出叛奴陳明,最不濟也要索回兩百畝桑田的田契——
    陸兆珅素來不讓陸韜管理家產,陸韜也插不上手,只是苦讀詩書希圖鄉試中式,但舉人豈是那麼好考的,陸韜已連續兩次在南京鄉試落第而歸,這次張原來青浦,陸韜見張原的制藝精湛,他便虛心向張原求教,問張原所讀何書,細問之下方知張原讀過的書他都讀過,時文集子他比張原讀得還多,可作出的八股就是不如張原清通雋永──張原對自己姐夫當然不會藏私,他將自己對八股文的領悟和王思任傳授給他的制藝訣竅傾囊相授,陸韜頗有所悟,然而訣竅易懂,要運用之妙則存乎一心,這可不是教得會的~~
    張原與陸韜談論制藝時,張若曦在一邊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弟弟張原竟然能指點她夫君作八股,看陸郎那頻頻點頭受教的樣子,就好比坐在他面前的是縣學教諭一張若曦搖了搖頭,感覺自己象做夢,去年五月她聽說弟弟眼疾嚴重趕回山陰探望時,這個弟弟連四書都未讀通,眼睛看不到脾氣也暴躁,是她百般安慰,而此時,坐在那裡說話不疾不徐、神態溫文爾雅的少年,與那時相比簡直是兩樣,弟弟真的是長大了─午後斜陽從柳葉格長窗照入,張原與姐夫長談的間隙,抬眼看姐姐靜靜的坐在那裡,便笑道:「姐姐聽八股聽得入迷了,姐姐明日可以隨我們一起去參加文會。」
    張若曦一聽,是啊,翁舅去華亭了,只要避過媼姑就行,便望著夫君陸韜──陸韜笑道:「那就去吧,還是穿我的衣巾去,只莫要多說話。」
    傍晚時,主持文會的楊秀才派人通知陸韜,說蘇州拂水山房社一行數人已經到了青浦,約定明日辰時在城西水仙廟以文會友,各攜新作八股文兩篇,互相評點,以較高下──青浦諸生成立的這個文社就叫青浦社,經常在一起談文論藝的約有十來個人,陸韜是其中骨幹,每會必赴的。
    初九日早餐後,張原正在院中看武陵和履純、履潔玩蹴鞠,小兄弟二人現在對武陵比對舅舅張原還親熱,迭聲叫著「小武,小武」,武陵雖已十五歲,還是孩童相,也玩得起勁~
    「小原看我這樣妝扮得如何?」
    張若曦從房裡走了出來,學著男子那樣拱手闊步,戴著漢巾冠,穿著生員便服,這袍子是陸韜的,她穿著長了一寸半,就折起縫在腰間,腰帶一束,倒也不見痕跡,張若曦是裹了腳的,就在弓鞋外又穿上接縫便鞋,這種鞋叫蝴蝶履,大小隨意──張原驚奇地看著姐姐,姐姐那兩道蛾眉還畫濃了一些,顯得有男子英氣,看著姐姐這樣子,張原不禁想起女扮男裝、瞪著眼睛笑的王嬰姿。
    「怎麼樣,能蒙混過去嗎?」張若曦又問。
    張原笑道:「還行,俊俏小書生,比我還年小似的,不如姐姐扮作我的表弟吧。」
    張若曦「嗤」的一笑,說道:「要扮也是扮你哥哥,表弟像什麼話。」
    陸韜走出房來笑道:「上次若曦就是扮我表弟,已經有人認得她了。」
    陸大有進來道:「大少爺,船備好了,就從側門出去上船吧。」
    穆真真過來對張原道:「少爺,婢子隨少爺去吧。」
    張原看了一眼陪履純、履潔兩兄弟玩耍的武陵,姐姐要出門,就讓小武陪兩個小孩玩正好,還有兩個婢婦和周媽看護著,便道:
    「好,真真一起去,陪著我姐姐。」
    陸韜、張若曦、張原、穆真真、陸大有五個人從倒門繞到青龍河邊,一艘小船等在那裡,五個人坐上船,小橋流水,船槳蕩波,不須一刻時就到了城西水仙廟後門,穆真真扶著張若曦上岸,陸大有留下守船,其餘四人從後門進入水仙廟──陸韜、張原在前,張若曦、穆真真跟在後面,這水仙廟後門進去就是園亭,園亭不大,佔地兩畝的樣子,迴廊曲折,假山池水,幕春時節,園裡百餘株芍葯開得極艷,還有春季開花的紫蘭和山礬,頗值得賞玩。
    主持文會的秀才楊石香先到了,見到陸韜,拱手道:「陸兄來了,請上滄浪亭,拂水山房社的五位仁兄已經在亭上了,咱們做主人的反而後到——這兩位是?」看著張原和張若曦。
    張原拱手道:「山陰張原,見過楊兄。」
    張若曦不吭聲,只是拱拱手,陸韜代她回答:「這是我表弟。」
    楊石香「哦」的一聲道:「對對,陸兄表弟,上回花照會也來了,不知——」
    「楊兄,」陸韜不想楊石香多問張若曦的事,趕忙打斷道:「這位張介子是我內弟,上月山陰縣試案首,我這次邀他來與會,楊兄不會見怪吧。」
    楊石香瞪大眼睛看著張原,喜道:「原來是張兄,張兄的大名在下早有耳聞,去年山陰八股盛會張兄口佔八股,以一篇「雖曰未學,大勝姚復,真是大快人心哪,上月又縣試奪魁,驚才絕艷啊,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這楊石香倒是消息靈通,比陸韜還瞭解張原的情況,連姚復的名字和八股題目都一清二楚——
    楊石香又埋怨陸韜道:「前日陸兄壽宴,陸兄怎不為我引見張兄,差點無緣識荊。」
    陸韜笑道:「抱歉抱歉,前日我是忙得暈頭轉向了。」
    結識張原,楊石香顯得很是愉悅,說道:
    「張兄來得正好,請張兄助我等一臂之力──」指著不遠處的滄浪亭道:「那拂水山房社五子說是來以文會友,其實是為了展現文才,想把我青浦社並入其拂水山房社。」
    張原微笑道:「合併成大社也很好啊,同志者眾,經常聚會切磋制藝,豈非雅事。」
    楊石香笑道:「張兄說得是,在下也想合併大社,卻不想他人並我,只想我並他人,若我青浦社把拂水山房社給並了豈不是好。」
    張原大笑。
    楊石香見張原年少,就把陸韜拉到一邊,低聲問:「陸兄,你這內弟制藝如何,能頂得上洪道泰嗎?洪道泰去華亭未歸,我們這邊五虎將少了一人。」
    青浦社雖說有十餘名社員,但歲考常在一、二等的就只楊石香、陸韜、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五人,要與拂水山房社的人較量八股,當然要由他們五人出場──陸韜道:「我內弟的制藝在我之上。」
    「當真?」
    「當真。」
    楊石香大喜,他是知道陸韜的人品的,陸韜綽號陸君子,說道:「那好極,就讓張公子頂替洪道泰,我們青浦社這次若能並掉拂水山房社,那以後我們編選的時文集子就可行銷蘇州、松江兩府,既可揚名,又有銀錢收益。
    其時各地的文社大都有書鋪支持,文社成員會揣摩風氣寫一些流行的八股文編纂成集刊印,時文集子是書鋪的暢銷書,文社的名氣大,該文社編選的集子銷量就大,兩京十三省數百萬的儒童甚至生員就靠閱讀這些時文集子來瞭解制藝的流行新風尚,八股文也講時尚的,有明一代八股文的內容與體式都在變化中,嘉靖年間的八股文就與萬歷時的八股文風格大不相同,而現在流行的時文又與萬曆十五年前的八股文大異,若把萬曆十五年前會試高中的墨卷放在當下或許會連縣試都通不過,這並不是說如今士子的制藝水平遠遠高出了前輩,而是文體風尚的不同,考官都是受流行風尚影響的,八股文又叫時文就是這個道理,時文,時下之文也──楊石香家裡就開著一個書鋪,青浦社日常聚會所需的開銷用度都由他出,青浦社諸生的八股集子由他刊刻印行,這些都是優等生員的制藝,所以在本縣是賣得不錯的,楊石香當然不想青浦社被並了去,而若能反把拂水山房社並過來,由他主盟這兩個文社,那他的書鋪就要發財了,所以才對張原如此熱情——
    張原與姐姐張若曦立在芍葯圃邊低聲說話,問知楊石香是開書鋪的,張原就明白了楊石香要兼併拂水山房社的用意了,楊石香是想借文社的名聲賣書發財,這種想法很實在,張原則不以為然,結社若只盯在銀子上那就太沒出息了,他要結一個大社,要像現在的東林黨那樣能夠影響朝政,東林黨是由在朝官員和賦閒官紳組成的,而他要結的這個大社則以生員為主,晚明生員有幾十萬之眾,顧炎武說晚明生員是一大害,而若能善加引導,影響力肯定是驚人的——
    當然,這極難,這還只是一個想法,如何去做還得循序漸進,首先他必須取得生員功名,還有就是要有名聲,要有大名聲,那麼就從今日與拂水山房社的以文會友開始這第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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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清風明月本無價


  青浦社的金伯宗、袁昌基先後到來,楊石香為他們引見張原,相互客氣一番,一起上滄浪亭,亭上拂水山房社的五位士人紛紛起身來相見,互道姓名,這五人分別是長洲范文若、常熟許士柔、孫朝肅、華亭金琅之和昆山王煥如,主盟拂水山房社的是范文若,這范文若已經是舉人功名,因為前年喪母,丁憂未滿,所以沒有進京參加今年的會試,范文若家裡開著一個大書鋪,書鋪就叫拂水書屋,是蘇州府三大書坊之一。
  一個舉人、四個廩生,拂水山房社陣容強大,個個眼高於頂,未把小小青浦社放在眼裡,那范文若遊目四顧道:「這亭子也叫滄浪亭,實在是貽笑大方,不知諸位可曾去過蘇州滄浪亭,那一泓清水貫穿、萬竿翠竹倒映,真乃人間仙境,這地方實在是拙鄙了一些。」
  范文若這麼一說,楊石香、陸韜等青浦人都感顏面無光,不過范文若話雖刻薄,但也是實情,蘇州滄浪亭確實不是這水仙廟的小園能比的——
    楊石香解釋道:「此亭原本無名,也不知是哪個好事者懸上一匾叫了滄浪亭,讓諸位仁兄見笑了。」
  還沒開始較量八股文,青浦社這邊先就氣勢矮了一截,主人的優勢沒有了。
  既要揚名,張原當然不甘平淡沉默,而且這個范文若也實在無禮,哪有客人一來就說主人屋宇拙陋的,分明是有意挫折青浦社諸人,當下開口道:「園亭雖美,也要有會賞之人,歐陽永叔有詩云『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豈不是譏諷。」
  拂水山房社五人一齊看著張原,范文若拱手問張原:「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方纔楊石香一一介紹過青浦社四人的名字,敢情范文若根本就沒注意聽。
  張原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張介子。」
  范文若「哦」的一聲,轉頭便問楊石香:
    「楊兄,青浦社連外縣的儒童也招納入社嗎?」那語氣含著譏諷。
  楊石香道:「這位張公子是本縣陸生員的內弟,乃上月山陰縣試案首,補生員是早晚的事。」
  拂之山房社的金琅生訝然道:「他便是山陰張介子!」
  范文若便問:「金賢弟認得他?」
  金琅生向張原作揖道:「久仰張公子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見。」
  金琅生是華亭人,董其昌次子董祖常被張原踢傷的事在華亭已傳揚開來,董祖常是華亭一霸,華亭人對董祖常在山陰挨打是拍手叫好,金琅生也是如此,所以此時一見張原,頓生好感。
  張原還禮道:「見過金兄。」
  范文若見金琅生對張原這般客氣,便有些不悅,心想縣試案首也算不得什麼,有多少人少年就中了秀才,到老了還是秀才,而他范文若四年前就鄉試傳捷,這舉人的名聲和地位豈是秀才能比的,更何況張原還不是秀才,連童生都不是,童生還得通過了府試才能稱作童生——
  范文若道:「張公子年少有才,我等想見識一下張公子縣試時的制藝。」這是探張原虛實,看張原八股文到底作得怎麼樣,會不會是剛好撞對題才中的案首?
  張原道:「范舉人在此,在下怎敢冒昧,還請范舉人展示制藝,讓我等揣摩學習。」張原是要看看范舉人的八股文是個什麼水平,知彼知己嘛。
  范文若哈哈大笑,袖出一卷,說道:「今日以文會友,我拂水山房社五人都帶了各自的時文集子來,大家一起切磋吧。」
  
  金琅生、許士柔等四人也取出各自的八股文集,雖都是薄薄一卷,但紙張精良,刻印精美,拿出來給人看很有派頭,反觀青浦社四人,除了楊石香是石印本之外,陸韜、袁昌基、金伯宗三人都是手稿,是自己裝訂成冊的,與拂水山房社五人手裡的文集一比就顯得很寒酸了,張原就更不用說,就只三張紙——

  范文若忍住沒有加以嘲笑,說道:「我拂水書屋為本社二十位社員刻印了專集,刻版保留,以後有新的八股佳作可以添加進去再印,出外以文會友攜此一卷甚是方便,也有大社風範,諸位若能加入我拂水山房社,只要制藝好,也能出專集行銷大江南北,這對日後鄉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楊石香有些尷尬,刻印一卷書需工本銀十餘兩,若要雕版精緻的話要二十多兩,拂水山房社的確闊綽,不是他能比的,說道:「小社也有為社員出集子的預想,一步步來。」
  范文若道:「並社之事容後再議,我們先切磋制藝,請貴社哪位仁兄先朗誦一篇自己的佳作吧,我們一起品評。
  楊石香便對陸韜道:」陸兄,你先念誦一篇吧,陸兄去年歲試的那一篇『君子無終食』就很好。」
  陸韜便起身拱手道:「那就由在下拋磚引玉了,在下這一篇八股題為『君子無終食』——」,清咳一聲,從破題開始,承題、原題、起講到提比,琅琅誦來,到提比時有些記不清,便對著手稿念道:
    「是故為仁者,始必有所爭於其大,而後必有以及乎其細。辨之富貴貧賤之分,凡皆為大端,而恃大端,遂足成德乎?日用飲食之故,其類甚纖,而其來方於此多也甚密,離合之數,方於此多也,君子亦謹持其隙而已——」
    這是提比出股,下面還有提比對股,陸韜還待往下念,那范文若卻舉手道:「可以了,陸兄這篇就念到這裡吧,精華已盡——」
  陸韜甚是尷尬,這篇八股文是他的得意之作,正搖頭晃腦念得起勁,突然被人打斷不讓念,真如骨鯁在喉,很是難受,陸韜為人一向良善,少與人爭,而且范文若是舉人,地位在他之上,只好怏怏作罷。
  張原暗惱,這個范文若著實無禮,舉人就可以這樣盛氣凌人嗎?
    便拱手道:「范舉人,我姐夫這篇制藝才念到一半,為何就說精華已盡?」
  范文若對這個青衿儒童屢屢藐視他的權威也頗不悅,說道:「這提比二股連對仗都不工,再聽下去有何意思。」
  陸韜面紅耳赤,心中雖然不服,卻不好申辯,范文若年齡與他相當,但人家是舉人啊,六十歲的秀才看到二十歲的舉人也得稱前輩——
    張原可不管什麼前輩,說道:「這二股經義暗融,次第清晰,精華逐次展現,至於對仗不工,這是萬曆年以來八股與古文合流的新風尚,難道范舉人看時文是只看八股架子不看文義的嗎?」
  范文若大怒,一個青衿儒童敢這麼和他說話,這還有沒有尊卑規矩了,若是在蘇州,他立馬就要給張原一個耳光,讓這後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輩,這范文若不去想自己無禮在先,他認為自己是舉人,頤指氣使、訓斥諸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一個小小儒童敢這麼質問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范文若厲聲道:「無知儒童懂得什麼!三字經都沒讀通就敢在這裡說什麼精華、風尚,把你的縣試制藝念給眾人聽聽,我洌要看看你這山陰案首是怎麼得來的!」
  范文若說話已經毫不留情面,堂堂舉人何必對一個小小儒童留情面,當然要大聲訓斥,若張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還會有所顧忌,畢竟此次來是要拉攏青浦社的,但張原是山陰人,那就正好殺雞儆猴,借訓斥張原來顯威——
  
  張原心道:「這范文若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一點涵養都沒有,我只爭論八股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就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來以文會友的,你是來耍威風的,這種人簡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張原並不動氣,淡淡道:「在下的縣試案首是怎麼得來的與此次文會無關,范舉人若有意清除山陰縣的科舉弊病,可以去山陰查訪並向提學道控訴,今日是以文會友,雙方文社各出制藝互相探討,青浦社這邊已經朗誦了半篇制藝,下面應該輪到拂水山房社了,范舉人既說青浦社這篇制藝不佳,那就請范舉人念誦一篇佳的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一邊的金琅之暗暗點頭,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並沒有與范文若同仇敵愾,他覺得張原雖然對范文若不甚謙恭,但說得有理,八股並不求對仗工整已經是時下風氣,看范文若暴跳如雷毫無城府,張原淡然應對卻又綿裡藏針,兩相對比,風度迥異——
    范文若傲然道:「好,就讓你這儒童見識一下前輩是怎麼作八股的——」環視滄浪亭中諸人道:「這是范某四年前鄉試時的首藝,范某能中式憑的就是這一篇。」
    當下在亭子正中來回踱著方步,朗誦他的鄉試首藝墨卷「大畏民志」,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著方步越念越大聲,似乎聲音越大文章就越妙——
    張原坐在亭邊,雙目微翕,側耳傾聽,靜心強記,他要給范文若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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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欺負痛了

  張原與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諸人在滄浪亭上論藝爭辯時,張若曦和穆真真就在水仙廟小園的芍葯和海棠間流連,張若曦一邊賞花一邊問穆真真話,問這墮民少女是怎麼投在她張家門下的?
  張大小姐和張原少爺一般的平易可親,穆真真心中歡喜,便從大善寺賣果子被喇唬追著跑說起,張原少爺怎麼幫她脫險、怎麼找到三埭街讓人抓走了喇唬、又出錢請魯醫生治好了她爹爹的黃疽病一
  張若曦聽穆真真三拳兩腳就打倒了幾個喇唬,奇道:「真真你會武藝啊?」
  穆真真含羞點點頭。
  張若曦道:「難怪小原會帶你出來,你會武藝的。」側頭瞅著這墮民少女雪白的臉頰和紅紅的唇,那微微眨動的睫毛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美得奇異,穆真真身材高挑,大腳輕捷,只是這種畏怯的羞態,讓人很難想像她有武藝能打人──
  張若曦想起一事,低聲問:「真真,告訴我,小原欺負過你沒有?」
  穆真真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少爺怎麼會欺負婢子呢,少爺對婢子很好很關照。」
  張若曦抿唇微笑,穆真真沒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直接問,便開玩笑道:「那肯定是因為你會武藝,小原才不敢欺負你,不然就欺負了。」
  穆真真起先含笑道:「怎麼會,少爺不會欺負婢子,若婢子做錯了事,少爺要責罰也是應該的一一,」正這樣說著,可不知怎麼突然想到,如果少爺也像那些喇唬那樣給她白眼侮辱她欺凌她,那她怎麼辦?
  這樣一想,心如刀絞,別人欺負她她不會傷心,如果連少爺也欺負她──那她就覺得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心痛得要抽搐,穆真真很少流眼淚,這時眼淚卻奪眶而出──
  「啊。」張若曦慌了趕忙安慰道:「別哭別哭,快別哭了,小原還是欺負了你是吧,把你欺負痛了是吧,唉,這個人,我還以為他變得乖巧了,怎麼還是這麼莽莽撞撞──」
  穆真真卻又破啼為笑,想想自己真是沒道理,少爺哪裡欺負她了,害得大小姐誤會,等下說不定會責備少爺,忙道:「大小姐,少爺沒有欺負小婢,真的沒有。」
  張若曦納悶了,問:「沒欺負你那你哭什麼?」
  穆真真難為情道:「婢子是想起少爺對婢子好,感動得哭了。」
  不知為什麼,張若曦倒被穆真真說得臉紅起來了,岔開話題道:「我們到亭邊看看他們說些什麼,好像在念八股了,哦,不是青浦社這邊的人在念是蘇州人,拖著蘇州腔呢。」
  兩個人走到滄浪亭邊一看,亭上是兩社中人,亭外或坐或立,都是插水山房社帶來的僕人,見她二人走近,十幾雙眼睛「刷」地聚過來,穆真真無所謂,男裝的張若曦卻吃不消,被這樣盯著看,生怕露破綻,便輕聲道:「真真,我們先到神祠去拜拜太湖水仙,等下再來。」
  水仙廟殿宇數概,正殿供奉的太湖水仙是個女子,寶相莊嚴,卻又有嫵媚之相,張若曦和穆真真拜了拜,轉到寶座之後,卻有少婦、幼女坐在後面歇息,邊上幾個小婢、僕婦伴隨,這是楊石香的女眷,楊石香叮囑了廟祝,今日除了參加文會的一干人外,不放其他人進來,所以就讓妻女跟著他一道來游水仙廟,跟隨的婢僕有十餘人──
  張若曦一見有少婦幼女在這裡,頓忘自己是扮男子的,趨前笑問:「你們是來遊園的嗎,芍葯開得正好,海棠半凋零了」
  走近那少婦跟前時,小腳立足未穩,身子一側,手自然就按在少婦肩頭好穩住身子,少婦和身後的婢女都嚇得尖叫起來,一個粗壯的僕婦怒道:「哪裡來的狂生,敢調戲我家少奶奶。」衝過來揮拳朝張若曦就打──
  穆真真眼疾手快,一手攙住張若曦,一手格開那僕婦揮來的一拳,那僕婦用力過猛,踉踉蹌蹌衝出幾步,差點摔倒。
  少婦和那幼女都站起身來怒視張若曦,一個婢女就叫道:「婢子去喊人來一一」楊家的男僕就在殿外。
  張若曦一看不妙,事情要鬧大,趕緊摘下漢巾冠道:「誤會誤會,我也是女子。」
  張若曦今日梳的是男子髮髻,難以取信於人,趕緊又一手扶著穆真真,蹺起一足,脫去蝴蝶履,露出小小弓鞋──
  少婦與那些婢子、僕婦都是愕然,少婦轉怒為喜,問:「你是誰家女眷?」一面命僕婦給張若曦看座──
  張若曦坐下道:「我是陸生之妻,自家姓張。」
  那少婦道:「我家相公姓楊,今日主此文會,陸家娘子的相公也是來參加文會的吧。」
  張若曦道:「是,還有我弟弟也在滄浪亭中。」
  少婦姓秦,遇到張若曦很高興,笑道:
    「陸家娘子膽大,敢扮男子出遊,我卻是不敢。」
  張若曦豎起一根手指到唇邊道:「噓,萬勿聲張,若被家中老人知道,是要挨罵的。」
  少婦秦氏和女兒都嘻嘻的笑,秦氏讓僕婦端上茶點,請張若曦食用,絮絮叨叨說話,很是親熱。
  坐了一會,張若曦道:「且去看看文會怎麼樣了,楊家娘子也一起去吧。」
  秦氏笑著搖頭道:「我可不敢去,我家相公看到會責罵我,等文會散了再去看芍葯吧,陸家娘子以後多多往來。」
  張若曦和穆真真轉出神祠,張若曦吃吃笑道:「若不是真真幫我擋了一下,我差點被當作孟浪登徒子挨頓好打,這男子可不是那麼好扮的。」
  穆真真笑道:「不怕,傷不著大小姐的。」
  淪浪亭上,拂水山房社的盟主范文若高聲朗誦完了自己鄉試首藝」大畏民志,「喘了兩口氣,傲視青浦社諸人,又盯了一眼張原,輕蔑一笑,卻又假意謙虛道:「這是陳年舊作了,不值——,請諸位品評。」回到西首坐下,坐等對方誇獎。
  楊石香正待出口稱讚,張原道:「且慢──」拱手問范文若:「范舉人這篇制藝可曾在我紹興府刊印過?」
  范文若道:「據我所知,紹興府是看不到我這篇制藝的,這篇制藝在我接水書屋也只刻印過專集,並未在外行銷。」
  蘇州屬於南直隸,紹興是淅江,范文若參加鄉試是在南京,紹興人參加鄉試是去杭州,紹興書鋪趕著刊刻的都是會試墨卷和杭州鄉試的墨卷,不會刻印其他行省的墨卷,因為賣不出去,各省有各省的文風,鄉試主考方也要考慮各省文風不同來取士的一一
  張原道:「那就奇了,為何這篇八股文我曾在一部《可儀堂時文八百題》的集子裡讀過?」
  范文若疑惑道:「《可儀堂時文八百題》,有這部書嗎,我怎麼不知道?」范文若是開書鋪的,大江以南的書鋪出了什麼大的時文集子他肯定知道,《時文八百題》那肯定是數十卷的大部頭了,他怎麼會不知道,而且可儀堂這書鋪名字也不熟悉,也許是小書鋪──
  卻聽張原說道:「可儀堂選本裡的這篇,大畏民志,與范舉人方才朗誦的,大畏民志,大同小異,但我以為,可儀堂選本裡的那篇更為精妙冷雋,而且文後註釋說是正德年間某地鄉試前三名的墨卷一一」
  范文若「騰」地站起身來,戟指張原,厲聲道:「張原小子,今日你若不把那部《可儀堂時文八百題》交出來對證,我就叉你去見官,你這是辱我鄉試首藝是抄襲,我與你誓不兩立。」
  陸韜、楊石香等人都是大驚失色,誣說舉人墨卷是抄襲,張原這個禍闖得太大了,這要是見官,張原絕對要挨板子──
  陸韜上前幾步,正要緩頰求情,卻見張原從容不迫道:「何必見官,這事若見官豈不就鬧大了,於范舉人名聲有損──請存雅量,暫勿暴躁,讓在下把話說完。」
  范文若怒極,厲聲道:「你說,你說,今日你若不拿出證據來我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張原道:「我既說這篇,大畏民志,我曾讀過,當然會拿出證據來,但那本《可儀堂時文八百題》的書我現在是拿不出來的,遠在山陰,而且是幾年前看過的,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別急,聽我說,書是沒有,但那篇制藝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當場背誦。」
  范文若聽張原這麼說,心中一凜,冷笑道:「我這篇制藝既是鄉試墨卷,流傳到山陰也是有可能的,恰被你讀過,恰被你記住了,今日就想以此拙劣伎倆來羞辱我是嗎?」
  張原不疾不徐地道:「我早先問過你,你說這篇制藝紹興不會有,現在又說有了,好,我不與你爭這個,我只朗誦我所記得的這篇制藝,讓諸位聽聽與范舉人的這篇相同在哪裡,不同又在哪裡,如何?」
  眾人都不敢開口。
  范文若盯著張原,恨恨點頭道:「好,好極,就讓眾人聽聽你的這篇,大畏民志,是什麼樣的,到底如何個精妙冷雋法,看究竟是誰抄襲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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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張松戲曹瞞

    陸韜知道張原是不忿范文若的盛氣凌人,范文若也的確無禮,以文會友卻連他的一篇制藝都不肯聽完就加以譏諷,一向好脾氣的陸韜也覺甚是不快,可張原說范文若的舉人墨卷與前人制藝暗合,這可就闖大禍了,張原若不能自圓其說,那范舉人肯定會拽著張原去見官,侮蔑前輩、辱及朝廷科舉威嚴,張原挨板子是逃不了的,那他該怎麼向妻子若曦交待啊,若曦呢?
    陸韜扭頭朝芍葯花圃那邊望,沒看到張若曦和穆真真的身影,想必是進祠裡拜水仙去了,陸韜心中著急萬分,起身拱手道:「范兄,我這內弟年幼,望——」
    范文若喝道:「年幼就可誹謗前輩嗎!」
    就聽張原清朗的聲音說道:「請范舉人和諸位仁兄聽仔細了,在下這就開始朗讀《可儀堂時文八百題》裡的『大畏民志』篇——」,念誦道:
    「得思志之所自,即訟可以悟本也。蓋民志而至於大畏,必有其所以畏者在也。此雖為訟言之乎,而知本之道,已不外是──」
    范文若冷笑道:「這破題、承題,與我的制藝是一字不差,哼,你能強記也算小有才,可你今日就算把我的制藝全文背誦下來我也饒不了你!」
    張原道:「急什麼,聽我繼續朗誦,請注意聽後二比、後二小比和大結,這幾處有明顯不同,而且比范舉人更為清通雋達、理致分明。」
    范文若恨得牙癢癢,點著頭道:「你唸,你唸。」
    張原將提二比、中二比和過接唸過之後,略略提高聲音,朗誦道:「──所以大畏民志,徒無訟之實也,即民德之說也。無訟者新民之一,即無訟者,明德之一,此自為本來者也,兼而言之者也;由無訟而思新民,其為新民者不一,由使無訟一而思明德,其為明德者不一,此異墨而共本者也,專而言之者也。兼言之而本在,專言之一而在大,此謂知本矣。
    蓋天下有求本之理,不更有求末之理,猶之為夫子之言,
得無訟之道,不必更得聽訟之道,顧知本不復言末也。然此言可以知本,不足以盡本,又何也?重華之德,豈殊文祖,而放殛之典,繼乎平章;文武之德,豈遜平康,而刑措之風,遲乎孫子。然則無訟固不足以盡明德,並不足以盡新民也哉。」
    全篇朗誦完,張原對拂水山房社諸人拱手道:「范舉人的這篇『大畏民志』,諸位仁兄想必是熟讀的,自能辯出在下方才誦讀的後二比與大結是與范舉人那篇大不相同的,范舉人的後二比是——知本則本之自全者,其始終無旁落而終必無偏舉之弊矣,不更言始終矣;知本則本之漸致者,其先無凌節之施,其後必無逆至之應矣,不更言先後矣——諸位,范舉人,在下沒有錯漏吧?」
    滄浪亭上沉寂無聲,眾人都驚呆了,都在想:「莫非這范文若的鄉試首藝真的抄襲得來的?」
    陸韜是又驚又喜,張原果然有證據,忽聽亭外有人清咳了一聲,這聲嗽太熟悉了,陸韜轉頭望去,就見妻子若曦和穆真真二人立在亭外一處假山下,見他看過來,若曦便輕輕招了招手——
    陸韜起身,正待出亭,就聽張原又說了一句:「請諸位細辨這兩篇大同小異的制藝的高下。」
    眾人依然不發一言,面面相覷,又都看著范文若——
    那范文若已經是面紅耳赤,額角青筋直綻,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發顫,他苦研時文,文章好壞還是辨得出來的,這「大畏民志」題出《大學》,他的制藝緊扣德治為本、法治為末,自以為闡發得題無遺義了,但張原在後二比發揮出聽訟與使無訟的新義,轉折而更上一層,界線分明,毫不粘滯,極盡文章之妙,從全篇來看,前面相同,後半部分頗有不同,而且不同之處正是比他精深高明之處——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遭受如此沉重打擊,范文若喪魂落魄,懵了,范文若對自己的制藝是極其自負的,這次來會青浦社諸人,就是要以藝服人,從而將青浦社並入拂水山房社,不料朗誦出的鄉試制藝卻與正德年間的舊文暗合,而且那舊文還比他的高明一些,這讓范文若完全不知所措了,既冤枉又失落,先前睥睨諸生的傲然氣勢全無,嘴唇顫動,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拂水山房社的許士柔、孫朝肅、王煥如三人大覺顏面無光,如坐針氈,不知是不是應該立即離開?
    楊石香、袁昌基等人則是驚訝萬分,如果范文若真是抄襲那絕對是一大醜聞,而若不是,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楊石香見氣氛尷尬,便出面轉圜道:「范兄,諸位,這想必是一場誤會,四書題就這麼多,今人制藝與前人暗合也不是沒有可能。」
    陸韜快步出亭,走到假山下,張若曦輕笑道:「方纔差點被楊秀才的家人給打了——」
    陸韜驚問何故?張若曦說了,又問:「亭上的那些人都盯著小原做什麼?」
    陸韜便將方纔亭上的事說了,道:「《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這書真沒聽說過,若曦,你山陰母家有這部書嗎?」
    張若曦搖頭道:「沒有,小原前幾年根本就不怎麼讀書,那時他才多大啊,他這應該是在捉弄這個范舉人。」
    陸韜奇道:「張原能背誦出范舉人的制藝這又怎麼說!」

    穆真真一直靜聽二人說話,這時說道:
    「大小姐、姑爺,少爺極聰明,聽過一遍的書就能記住,少爺眼睛不大好,這一向都是請人讀書給他聽,厚厚的一疊書,聽過一遍就都記得牢牢的。」
    「啊。」張若曦驚訝道:「我怎麼不知道他有這本事!」
    穆真真道:「是去年暑天少爺眼睛不好,不方便看書,就一直請人讀書聽,少爺過耳不忘的本事就是那樣練出來的。」
    張若曦看著夫君陸韜,驚喜道:「原來如此,因禍得福啊,難怪小原學問長進這麼多,書聽一遍就能記住,這可多省事。」
    陸韜笑道:「介子這是張松戲曹瞞,不過這可比張松戲曹瞞難得多,這不僅要強記,還要修改。」
    張若曦忙問:「修改得如何?」
    陸韜道:「猶勝原文一籌。」
    張若曦喜極,說道:「且看這個范舉人如何下台!」與小婢穆真真一道靠近滄浪亭一些,聽亭中人說話,陸韜則回亭中去——
    ……
    張原並沒有咄咄逼人繼續質問范文若,附和楊石香道:「楊兄說得不錯,四書題就這麼多,聖人大道也如日月在天,誰都能看得分明,既要代聖人立言,那麼作同題文偶與前人暗合也不稀奇。」張原是要挫折范文若的驕氣,並不是要樹死敵。
    范文若聽張原這麼說,臉色緩和了一些,訕訕道:「真有這等奇事,范某真是慚愧了。」問金琅聲、許士柔等人可曾讀過《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金、許等人都表示慚愧,孤陋寡聞,未曾讀過——
    正這時,忽聽亭外一人朗聲笑道:「可笑拂水山房社五子,被一個少年玩弄於股掌之上,可笑,可笑!」
    亭上諸人一起扭頭去看,只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子緩步走上亭來,這男子修眉朗目,風儀不俗,卻是一襲青衿,顯然沒有功名,口氣卻是不小,到了亭上向眾人團團拱手——
    楊石香拱手問:「這位兄台如何進得水仙廟的?」他叮囑了廟祝,關上廟門,不讓外人進來。
    這青年男子含笑答道:「給廟祝幾分銀子,只說也是參加文會的,不就進來了嗎。」
    金琅之道:「兄台說我等五人俱被這位張公子玩弄於股掌之上,此言何意?」
    這青年男子顯然已經旁觀了很久,笑道:
    「雖說八股文重要,但諸位難道都沒讀過《三國演義》嗎,豈不知蜀人張松戲曹操之事,曹操以自著兵書向張松展示,張松讀過一遍,即說這是戰國無名氏所著,蜀中三尺小兒都會背誦,並當場背給曹操聽,曹操真以為自己寫的書與古人暗合,一怒之下把書給燒了,後來才知是上了張松的當,因為那張松有過目成誦之能——這位張公子記憶之強堪稱張松再世,不過那張松若有張公子這般年少英俊、風度翩翩,那曹操也不會看不起他,肯定奉為上賓,哈哈。」
    陸韜暗暗點頭,這個青年男子有眼力。
    滄浪亭中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那范文若腦子還是轉不過彎來,問:「就算他聽過一遍就能背誦,可為何後二比大不相同?」
    青年男子搖頭讚歎道:「這位張公子之才實為罕見,先強記范兄的制藝,再加以發揮改動,然後朗朗誦出,范兄就上了張公子的當了。」又道:「范兄還不知道吧,這位張公子的先祖陽和先生乃是隆慶五年殿試狀元,家學淵源啊。」
    張原暗暗奇怪,此人是誰,為何對他這般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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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敢有儒童操選政

    青浦社、拂水山房社諸人聽這青年男子這麼一說,都覺得這樣的解釋最是合情合理,同時更震驚於張原的捷才,短短時間內要記住一篇七、八百字的制藝,更要予以發揮修改,而且明顯藝高一籌,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范文若顯然也不怎麼相信張原能有這樣的才華,強記不難,強記而能改進則極難,問張原:「《可儀堂時文八百題》,真有此書否?」
    張原淡然道:「《可儀堂時文八百題》這部書到底有沒有,范舉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當然不會承認沒有這本書,模稜兩可才是上策。
    范文若早已不敢象先前那般對張原盛氣凌人地呵斥了,乾笑兩聲,拱手道:「張公子如此捷才,實為罕有,范某今日是被張公子大大消遣了一番。」
    抄襲的帽子誰願意戴,范文若當然要承認張原才高了,雖被張原消遣了一番,也只有一笑了之,難不成還能叉張原去見官,這事鬧大對他來說絕對是醜聞,范文若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先前過於狂傲了,舉人並沒有什麼可依恃的,奇才異士在所多有,驕兵必敗啊──張原打量了那青年男子兩眼,拱手道:
    「山陰張原,還未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仙鄉可處?」
    青東男子還禮道:「華亭翼善見過張公子。」
    張原問:「翼兄如何識得在下?」
    翼善道:「張公子過耳成誦之麼、挫折姚復之舉,早已遐邇傳揚,在下居海濱,也曾耳聞。」
    張原心道:「我有這麼大名聲嗎,連上海人都知道我了,這個翼善有些古怪。」問道:
    「翼兄從華亭來此何事?」
    翼善道:「路過此地,聽說水仙廟有文人雅集,在下最喜附庸風雅,就冒昧前來旁聽諸位高論,還請諸位見諒。」
    既然來了,也不好趕這個翼善走,這個翼善其實是替范文若解了圍,讓范文若尷尬大減,范文若卻不認得他,低聲問金琅之:「金賢弟在華亭可曾見過此人?」
    金琅之道:「未曾見過,華亭諸生我無人不識,就是有點名聲的童生我也應該面熟,此人卻是面生,而且華亭似乎沒聽說有姓翼的人家。」
    楊石香的僕人送來茶點,亭上諸生一邊飲茶一邊探討時文墨卷,說些鄉闈傳聞,氣氛反而比初見面時友好,這是因為張原打掉了范文若的驕氣,相互平等的以文會友才能進行,不然就只有范文若和拂水山房社唱獨角戲。
    這時的張原也一改先前對范文若的尖銳鋒利,變得溫文爾雅起來,與眾人談藝論文時語氣謙和委婉,既誇讚對方的制藝,也婉轉地指出瑕疵,旁徵博引,有理有據,讓人不知不覺傾倒歎服,渾忘了這位張原還只是一個十六歲青衿儒童——
    而張原在與眾人的論文較藝中也頗有收穫,這些都是廩生,別的學問沒有,這時文可是鑽研得很透的,而且應試經驗豐富,張原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文會交流。
    眾人相談甚歡,只有那個名叫翼善的不速之客很少說話,只在一邊微笑傾聽,有時插上一句話,卻是很有見地,張原是有心人,便刻意與翼善交談,卻發現此人甚是健談,而且見聞廣博,舉凡經史子集、琴棋書畫竟似無所不通,談論起八股文來,竟也有不凡見解,翼善說道:「八股有行文之法,更有御題之法,御題之法在於相其題之輕重緩急,審其題之脈絡腠理,而向背往來,起伏呼應,頓挫跌宕,就是行文之法,只是今之諸生,只知學習程文,舉業雷同,是不講究這些的。」
    張原大為讚賞,與翼善談論甚久,相互皆有惺惺相惜之念,張原問:「翼兄大才,可曾參加過科舉?」心想以翼善之才,補生員應該是不在話下的,難道此人運氣會這麼差,才高命賽──卻見翼善搖頭道:「在下未曾參加過科舉。」
    張原心想這可奇了,讀書識字學八股卻不參加科舉,你以為你是王嬰姿啊,可翼善明顯是男子,他張原雖然眼力不濟,男女還是分辨得出來的──在晚明,一個有才華的男子,無論怎麼視功名如糞土,無論是要做世外高人還是紅塵隱士,那秀才功名總要一個的,因為這是便利,不然的話出個門就要路引,正采菊東籬下時胥吏上門咆哮摧租,那就太煞風景了,所以大名士陳繼儒也是在補了生員後才放棄科考的──翼善岔開話題,問張鼻為何會到青浦來?
    張原說是為姐夫陸韜祝壽,翼善訝然問:「張兄的姐夫莫非是陸孝廉之子?」

    張原見翼善神色有異,便問:「怎麼,翼兄認得陸孝廉?」
    翼善起身道:「請張公子借一步說話。」
    張原便跟著他走出滄浪亭,來到一株大柏樹下,翼善止步拱手道:「在下在華亭曾聽聞陸孝廉有一富僕叛逃至董翰林家,可有此事?」
    張原點頭道:「是。」
    翼善望著張原道:「張公子可有什麼對策?」
    張原不知翼善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便道:「翼兄,你我一見如故,翼兄有話請直說。」
    翼善道:「我知張公子曾與董翰林次子有些齟齬,而陸孝廉之子是張公子的姐夫卻是此時才得知,張公子若想助令姐夫與董翰林為仇,在下以為是不智,張公子前程遠大,還是不要早早樹此強敵為好。」
    這個翼善雖然說話有些遮遮掩掩,但張原能感覺他的善意和真誠,點頭道:「多謝翼兄好言提醒,在下一介儒童,無權無勢,如何敢與董翰林為仇。」
    翼善心道:「你怎麼不敢,董祖常自報家門『家父董玄宰』你依然一腳踹下,當然,這一腳踢得好,我也想踢。」說道:「那就好,也請張公子代為奉勸陸孝廉一句,這個逃奴案陸家贏不了的,奴契都帶走了,空口無憑又勢力懸殊如何贏得了官司,而且那個陳明現在得很董翰林器重,托人說情也沒用,要不回來的。」說罷,拱手道:「在下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張原猜不透這翼善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對董其昌家事如此熟悉,但翼善不半明說,他自然不好問,道:「今日有意雅集,卻無意得晤翼兄,實在是意外之喜,翼兄日後若到山陰,一定要來寒舍過訪,寒舍就在府學宮後,一問便知。」
    翼善感張原誠意,點頭道:「在下與張公子甚是投緣,對張公子之才也是真心仰慕,日後定要到山陰拜訪張公子。」作揖徑去,也不說邀張原去華亭訪他的客套話。
    張原獨自在柏樹下站了一會,春日陽光透過柏樹的枝丫灑在地上,斑斑閃爍,搖曳不定,張原心道:「這個翼善的身份定有古怪,觀其談吐學養、風儀氣度,絕非皂隸奴僕之子,也不像是看破世相、高蹈出塵的人,他那到底是何人,為何不參加科舉?」
    這時穆真真走過來叫了一聲:「少爺——」
    張原問:「我姐姐呢?」
    穆真真道:「大小姐方才在亭邊聽你們論文,站得累了就進神祠裡歇息去了,楊秀才的女眷也在那裡。」
    張原朝滄浪亭看看,諸生還在高談講章,說道:「真真陪我姐姐先回去吧,這些秀才說不定要談論到午後,我看楊秀才還讓人去備酒宴了。」
    穆真真道:「那好,婢子去對大小姐說。」
    張若曦也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便與楊家娘子告別,由穆真真陪著上了廟後小船回家去。
    張原送了姐姐上船轉回小園,卻見楊石香和陸韜都在找他,便一道入滄浪亭,陸韜問知妻子若曦已回家,也就安心在這裡論文談藝了,這時青浦社和拂水山房社共擬一八股題,由雙方十人各作一篇八股文,先不署名,青浦社的五份墨卷由拂水山房社品評高下,排出名次,反之亦然,第一名的有紋銀五兩作為獎勵。
    這篇八股題是「信而後諫」,題出《論語,子張》,這正是展現才華的時候,張原在其他人還在苦思時,援筆立就,不用半個時辰率先寫完這篇八股文,出亭閒步,卻見穆真真站在那株柏樹下,忙問:「怎麼回事,不是看著你上船了嗎?」
    穆真真福了一福道:「婢子送了大小姐回去,就又過來了。」
    「嗯,好。」張原笑吟吟看著穆真真,直到穆真真紅著臉低下頭去。
    午前,其他人陸陸續續也都交了卷,楊石香、陸韜、張原、金伯宗、袁昌基五人品評拂水山房社的五份墨卷,楊石香有意考校張原,請張原來點評這五篇制藝,看張原的眼光如何,張原也不推辭,五篇制藝看過一遍就細細說出每篇的優劣,眼光老辣,點評精到,楊石香讚道:「張公子品評時文之眼光絕不下於臨川陳際泰,若張公子來操選政,選本當能風行大江南北,不知張公子願為在下的書坊點評一本時文集子否,在下願出百金請張公子評一百篇時文。」
    張原笑道:「婁還只是個儒童,竟敢操選政,毋乃貽笑大方。」
    楊石香道:「待選本出來,張公子定然已補了生員,那時正是蒸蒸日上之時,選本定然大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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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挾妓

    拂水山房社五人品評青浦社的五篇制藝,同一題目作文,高下還是比較好判別的,除范文若保持沉默之外,其他四人都認為那篇破題為「君車慎於諫先,明其諫之心而已」的制藝圓熟淡雅、收放自如,當為第一,范文若也看了這篇制藝,此文八股對仗並不求工,但辨析透徹,雖散而能斂,與先前那篇改動了的「大畏民志」異曲同工,顯然是張原所作,范文若不予置評金琅之將五份墨卷遞給范文若,說道:
    「還是范兄來排名次吧。」范文若是拂水山房社的盟主,又是他們當中唯一的舉人,當然要徵詢他的意見。
    范文若搖頭道:「你們評定就是了,無須問我。」望著亭邊一竿瘦竹,皺著眉頭,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金琅之知道范文若心情不佳,也就不多問,與其他三人議定將五篇評好名次的制藝交給楊石香,楊石香也把青浦社評好的五篇金琅之等人的制藝遞上,金琅之一看,走到范文若身邊道:「范兄請看,你的這篇制藝也被青浦社評為第一。」金琅之當然識得范文若的筆跡。
    范文若看了文末的評語,又看了其他四篇八股文的評語,便請楊石香過來問:「楊兄,這些評語都是楊兄的手筆嗎?」
    楊石香剛才也看到張原的制藝被拂水山房社評為第一了,笑道:「豈敢掠美,這都是張公子品評的。」
    范文若點了一下頭,又問楊石香:「這位張公子是山陰張肅之先生嫡孫嗎?」
    楊石香以為范文若意圖報復,趕忙道:
    「正是,山陰張氏狀元第,顯赫大婁啊,張公子還是江左時文大家王季重先生的弟子,浙江王提學甚是賞識他,還有,張公子與太僕寺少卿商周祛之妹訂了親──」
    范文若笑道:「不須說那些,我也不是來保媒的。」走到張原面前拱手道:「張公子,俗訪有雲不打不相識,在下算是見識了張公子大才了。」
    張原不知范文若是何心意,還禮道:「以文會友,書生意氣而已。」
    范文若道:「在下誠邀張公子加入拂水山房社,不知張公子意下如何?」緊接著又說:
    「張公子請勿疑慮,在下方才雖被張公子刀筆所傷,但決不至於懷恨在心,這點氣量在下還是有的。」范文若出身書商,商人以利為先,經過一番考慮,范文若決定要結納張原。
    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四人紛紛誇讚范文若氣度恢宏、熱心好義,請張原加入他們的拂水山房社──楊石香一看,范文若倒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轉變得快,剛才還指著張原罵,現在卻一臉誠懇地邀請張原入社了,忙道:「范兄,張公子已答應加入我青浦社──」
    范文若道:「青浦社同仁都是本縣的,何如我拂水山房社囊括松江、蘇州府的才俊,張公子加入我社,可結識到更多文友,於張公子名聲大有稗益,還有,我拂水書屋願為張公子刻印時文專集,並以二百金為酬。」
    拂水書屋財大氣粗啊,為張原出時文集子還給張原二百兩銀,楊石香氣勢頓沮,卻又硬撐道:「在下也可為張公子出時文選本,酬金按銷量分成。」
    范文若和楊石香都看著張原,等待張原的選擇。
    張原來參加文會就是結交文友的,先前是看范文若太過狂妄無禮,這才有意捉弄,現在來看,這范文若並非生性狂妄,他的狂妄是一種姿態,是想在氣勢上壓住青浦社的人,在張原面前受挫之後,他立即就改變了策略,這也正中張原下懷,微笑道:「在下還只是一介儒童,無法出外遊學交友,這次來為姐夫祝壽都還帶著路引,所以這外縣文社暫不能參加,總要到明年道試後再說,若僥倖補了生員,那時再議入社之事。」
    范文若立即道:「既張公子如此說,那在下暫不強求,但張公子的時文集子我拂水山房社是一定要刻印的,紹興府試是下月吧,那麼五、六月間,在下定當去山陰拜訪,還望張公子莫要因今日的小姐梧而有隔閡。」不愧是書商本色,一旦放下舉人的架子,那說話是八面玲瓏。

    張原道:「范舉人若來山陰,在下自當掃榻相迎。」見楊石香臉有不豫之色,便又道:
    「楊兄備好五百篇時文,我從中挑選一百篇來點評,過了四月,空閒時間總有。」
    楊石香大喜,拱手道:「那就有勞張公子了,過兩個月待我收集好了制藝就請陸兄相陪,來山陰拜訪張公子,陸兄,萬勿推辭哦。」
    陸韜笑道:「到時一定陪楊兄去。」他正好去看望妻兒。
    一場文會、一場風波,最終皆大歡喜,也許范文若依然對張原心存芥蒂,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這些都可以包容忍耐,並不是有一點矛盾就都會發展成勢不兩立的死結──
    范文若要請滄浪亭上諸人都去廟外酒樓赴宴,楊石香道:「諸位拂水山房社仁兄既至青浦,當然由在下做東道主,下次我們若去蘇州,再叨擾范兄吧。」便請眾人隨他去青龍河畔醉仙樓赴宴,他早已命僕人去定好了酒席張原出了滄浪亭,見穆真真還等在柏樹下,陸大有也在,便吩咐道:「真真,你和陸叔回去吧,我要和姐夫去醉仙樓赴宴。」
    穆真真道:「婢子要跟著少爺,離開山陰時太太吩咐過婢子,要跟緊少爺。」
    張原笑道:「沒事的,這是去喝酒不是去打架。」湊近低聲問:「真真,小盤龍棍帶在身邊沒有?」在穆真真身上一瞄,不等穆真真回答,哈哈大笑,隨陸韜、楊石香等人去了。
    穆真真羞紅了臉,心想:「難道少爺看到我把小盤龍棍縛在小腿上了?」低頭看,及踝的長裙,裙裡還有揮褲,看不出腿邊小盤龍棍的痕跡啊。
    陸大有過來道:「真真姑娘,我們先回去,等用了飯再去醉仙樓下等著。」
    穆真真便和陸大有回陸府,匆匆用了午飯,與陸大有還有她爹爹穆敬巖來到醉仙樓下等著,聽到樓上有絲竹之聲,還有女子嬌滴滴的聲音在唱──陸大有笑道:「諸生飲宴總要挾妓歌唱,這有得等呢。」
    穆真真心道:「少爺他們喝酒還叫了妓家啊,少爺懷裡也坐著一個妓女嗎?」三埭街有不少樂戶、娼戶,官府開宴飲酒有時也要傳她們去陪,穆真真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些害羞──陸大有等了一會,對穆敬巖道:「老穆,你父女在這裡等著,我還有事,少奶奶後日要隨介子少爺回山陰,有不少器物要準備,我先回去。」說罷便走了。
    醉仙樓離水仙廟不遠,前臨青龍河,算是青浦縣比較豪華的酒家,生員們在此飲酒,別的民眾都不敢進來了,生怕惹到這些酒後放蕩的秀才,被秀才打了那真是白打──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立在河邊垂柳下,看河裡往來的船隻,說些閒話,忽有一艘小船泊下,船艙中鑽出一人向穆敬巖作揖道:「穆老哥請了。」
    穆敬巖趕忙還禮道:「這位大哥何事吩咐?」這人面生,以前沒有見過,卻如何認得他?
    那人道:「請上船,在下有事相商。」
    雖有一身武藝但卻是身份卑賤的轎夫,穆敬巖從來都是被人使喚慣了的,見這人這般客氣,不知有什麼事,不敢怠慢,吩咐女兒道:
    「真真你在這裡著,爹爹去去就來。」輕輕躍上船頭,那人將他迎進小艙坐定,船娘擺上幾樣酒菜,那人為穆敬巖斟了一杯酒,說道:
    「請。」
    穆敬巖惶恐道:「怎敢叨擾,這位大哥有什麼吩咐請直說。」
    那人道:「先喝幾杯,再談正事。」
    穆敬巖不是糊塗人,說道:「這位大哥有事就先說,小人是陪我家少爺來此的,不敢飲酒誤事。」
    那人笑道:「這我豈有不知,張少爺嘛,來這裡為他姐夫祝壽的,是不是?」
    穆敬巖點頭稱是,又問此人找他何事?
    那人道:「我有一批棉布,想請穆老哥幫忙護送至紹興,反正是順路,我願付你四兩銀子的工錢。」
    四兩銀子,穆敬巖一年也掙不到,卻還是搖頭道:「這不行,小人只是張家的奴僕,怎好答應為別人護送棉布。」
    那人絮絮叨叨央求了好一陣,說了很多請穆敬巖轉求一下張公子之類的話,穆敬巖雖然身份低賤,但主意拿得很定,他不肯做的事任怎麼求也不會心軟,那人說得口乾舌燥,終於不耐煩道:「罷了,空費口舌,你自上岸去吧。」
    穆敬巖作了一揖,走出船艙,卻見小船已經順流划出很遠,高高的醉仙樓都看不到了,醉仙樓在青龍河南岸,而這時小船卻泊在北岸,穆敬巖抬眼一看,下游不遠處有座大拱橋,便也不求小船渡他回南岸,躍上河岸,大步趕至石橋,從石橋過河,再往醉仙樓方向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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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裙底盤龍棍

    醉仙樓外的穆真真看著爹爹上了那條小船,小船隨即順流而下,穆真真也沒在意,爹爹在外的時間多,在家的時間少,倒是這次隨少爺來青浦,父女二人相處的時間才多一些——
    樓上的妓女不知在唱什麼曲子,引來哄堂大笑,穆真真仔細聽,好像沒聽到少爺的笑聲,穆真真心道:「太太若知道少爺在外飲花酒,定要責怪少爺。」輕聲一笑,心想姑爺也在上面呢,大小姐知道了會罵姑爺嗎?
    拂水山房社范文若、金琅之的幾個僕人在樓下用了午飯,這時出來站在河邊閒聊,見這麼個身材高挑的美婢立在垂柳下,便都上前搭訕,他們知道這美婢是那山陰張公子的人,但只是搭訕閒聊,又不是調戲,一個婢女而已,這不犯王法吧。
    穆真真沒理睬這些人,那幾個男僕討了個沒趣,便走開幾步,相互嬉笑著說些各自府中有婢女如何的風騷、如何的勾引他們,穆真真聽得發惱,走遠一些。
    正這時,忽見一個健壯僕婦急急奔至,一眼看到穆真真,趕忙上前道:「哎呀不好了,你爹爹下船時踩空落水了,正在撈救呢,你快隨我來。」拉著穆真真便跑。
    穆真真起先也慌了,跟著那僕婦撤腿就跑,她跑得快,那僕婦跟不上,卻拽著她的手不放,說道:「別急,別急,我帶你去,你自己尋不到的。」拽著穆真真沿著河岸跑出半里多遠,就聽河邊一艘船上有人叫道:「這邊,這邊──」
    那僕婦就拽著穆真真要上船,穆真真感覺不對勁,停住身子問:「我爹爹在哪裡?」
    那僕婦道:「就在河對岸,都快斷氣了,再不去就見不到你爹最後一面了。」一邊說著一邊使勁拽穆真真,要拖穆真真上船──
    穆真真立知有詐,她爹爹生長紹興水鄉,陸上如虎,水裡如蛟,眼前這又不是什麼大江大河,就算失足落水也很快能游上岸,但穆真真又怕萬一爹爹落水時撞到了頭,這是很難說的,所以心慌慌跟著跑到這裡,但見這裡有船等著,這僕婦言語誇張,先前說是撈救,這時又說快斷氣了,而且死命要拖她上船,船頭那個船娘神色也頗古怪,便定住身子不肯上船,銳聲大叫:「爹——爹——」
    穆真真不肯挪步,那僕婦如何拖得動,便朝船頭那個僕婦使個眼色,船頭那僕婦跺了跺腳,船板「砰砰」響,艙中便躥出兩個惡僕,撲上岸來,就來抓穆真真——
    穆真真再不遲疑,一腳橫踹,將那拖她的僕婦踢翻在地,彎腰伸手在裙底一探,裂帛輕響,小盤龍棍已經在手,也不直起身來,長棍霍地甩出,正掃在那個搶先撲上來的惡僕左膝上「啪」的一聲悶響,那惡僕慘呼一聲,登時就倒地捧膝翻滾叫痛,後面那個惡僕還沒回過神來,穆真真已經站直身子,長、短棍交換,短棍如龍蛇天矯,抽在後面惡僕的腦門上,這惡僕栽倒在地──兔起鶻落,眨眼的功夫,兩惡僕和一僕婦被穆真真打翻在地,穆真真心中著急,這些人引開了她爹爹,又把她引到這裡來要捉拿,肯定是想要對付少爺,當即拔足往醉仙樓奔去,奔出兩步,又跑回來揪住那個倒在地上還沒爬起身的僕婦的腰帶,半拖半提著飛奔,這僕婦總有百、八十斤重,穆真真拖著跑竟然不見慢在醉仙樓外范文若、金琅之的幾個僕人突然見山陰張公子的那個美婢神色惶惶地跟著一個僕婦就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兩個男僕便快步跟過去,轉過河灣,卻就看到那美婢一手持短棍,一手拖著那個僕婦跑回來了,奔至近前,將那僕婦往二人身前一丟,說道:「別讓她跑了。」飛一般往醉仙樓奔去──兩個男僕莫名其妙,見這美婢矯捷剽悍的樣子,又都暗暗咋舌,心道:「原來這婢女會武的呀,真是人不可貌相,還好方才沒招惹她。」見地上那僕婦掙扎要爬起來,便一人踩上一腳,喝道:「不許動。」故意踩在那僕婦肥臀上,一顫一巔——

    穆真真風一般衝入醉仙樓,三腳兩腳上到二樓,卻見樓上觥籌交錯,兩社諸生一個個喝得滿臉通紅,兩個女妓一個彈三弦,一個咿咿呀呀地唱穆真真一下子沒看到張原在哪裡,便大叫一聲:「少爺。」
    張原從左邊那席站了起來,見穆真真手握小盤龍棍,胸脯起伏,氣喘微微,滿臉焦急的樣子,忙問:「真真,出什麼事了?」連小盤龍棍都出手了,這事不小。
    兩個彈唱的女妓也住手停聲,樓上諸生也都一齊轉頭看著這個英姿颯爽的婢女——
    穆真真見少爺安然無恙,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見眾人這麼盯著她,霎時臉通紅,期期艾艾道:「少爺,婢子,婢子打傷人了。」張原走了過來,問:「怎麼回事?」
    穆真真想起她爹爹還沒找到,又著急起來,說道:「少爺請下來看看,問問那僕著,飛奔下樓,跑到丟下那僕婦的地方,見那拂水山房社的兩個男僕還在踩著那僕婦的肥臀,見到她來,才收回腳──穆真真問那僕婦:「我爹爹在哪裡?」
    那僕婦叫著痛道:「令尊好好的在那邊呢,就快要回來了,哎呦──」
    張原跑過來正在問穆真真事情經過,陸韜跟過來了,那僕婦一看到陸韜,趕緊將臉貼著地,不敢抬頭,可後腦勺也眼熟啊,陸韜喝道:「抬起頭來!」
    那僕婦便叫了起來:「不關賤婦的事,都是二少爺吩咐的,二少爺要騙張少爺這個婢女——」
    陸韜明白怎麼回事了,氣得渾身發抖,他沒想到弟弟陸養芳會做出這等事,前日求他向張原開口買穆真真不成,竟然想強奪,這真是半點也沒把他這個兄長放在眼裡啊——
    這時范文若等人都圍了過來,紛紛問是怎麼回事,陸韜還想著家醜不可外揚,要私下處理這件事,張原卻大聲道:「姐夫,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一味委曲求全反倒是助長了那陸養芳的惡性,現在不懲治,任由他作惡多端就是害了他,到那時姐夫難免有鄭伯姑息養奸之譏。」
    弟弟陸養芳做出這等醜事,陸韜甚覺愧對張原,滿面羞慚道:「事關你的婢女,就憑介子處置吧。」
    張原早就想在陸家為姐夫、姐姐出口氣,姐夫這樣良善純孝的人動輒被其父呵斥罰跪,姐姐也常被訓斥,而陸養芳這般德行卻受二老寵愛,今日他就要借此事狠狠教訓陸養芳,更何況穆真真是他很在意的人,差點被劫去,豈能不怒。
    張原對范文若等人拱手道:「今日我輩文會雅集,卻出了這等醜事,真真,你來說——」
    一個洪鐘般的聲音叫道:「真真,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穆敬巖大步奔來,他遠遠的見這麼一大群人圍著,心裡就是「咯噔」一下,難道是真真或者張原少爺出事了?
    穆敬巖這時才意識到先前那人邀他下船說那些絮絮叨叨的話很不對勁,這不是穆敬巖愚鈍,穆敬巖只是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墮民,又不是時刻保持警惕的江湖豪客,何曾想有人會對他使詐呢!
    穆真真見爹爹回來了,這才放心,當下將她爹爹穆敬巖被人叫下船,隨後便是這個僕婦——
    說這話時穆真真朝依然躺在地上的那個僕婦一指:「這個僕婦騙我說我爹爹失足落水了,帶著我到下游河邊強行要拖我上船,被我打翻二人,捉了她來作證。」
    穆敬巖也說了方才船上的事,張原朝眾人道:「若不是我這婢女會武,那肯定是被劫去了,光天化日之下竟強搶人口,什麼人有這樣的膽子?」在那僕婦肩頭一踢,喝道:「說,不然等下見官打得你皮開肉綻。」
    那僕婦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都是二少爺吩咐的,不干賤婦的事。」
    張原問:「什麼二少爺,哪個知道你二少爺是誰?」
    那僕婦道:「就是陸養芳少爺,陸老爺的二公子。」
    青浦社諸生和圍觀的本縣人都是「嘩」的一聲,陸養芳不就是陸韜之弟嗎,楊石香等人又知道張原是陸韜的內弟——
    陸韜在一邊甚覺羞慚,為弟弟陸養芳羞愧無地。
    楊石香悄聲問張原:「張公子準備如何處置此事?」
    張原道:「當然是請官府處置了,揪出陸養芳,嚴懲不貸,這還要請楊兄、還有諸位幫忙作證。」說著團團作揖。
    楊石香看了一眼陸韜,見陸韜並無反對的意思,便道:「好,我等都為張公子作個見證,這也欺人太甚了。」
    范文若等人也不甘落後,要一起為張原作證。
    穆敬巖、穆真真父女跑到先前穆真真打翻人之處,那兩個惡僕自然是乘船逃了,但抓了那僕婦,那些人也逃不了,想必都是陸家的人,只是穆真真父女不認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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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巧言令色說天理

    已經是申時初刻,青浦縣衙日見堂上的知縣李邦華正與縣丞、主簿幾人商議今年稽保甲、表善良之事,一個差役急急忙忙跑上來叉手道:「縣尊,一群秀才過了旌善亭正朝堂上來了。」

    李邦華頓感頭痛,如今的生員稍有不平事,就聚黨成群、投牒呼噪,甚至要挾官府,秀才鬧事最是麻煩,便吩咐趕緊召集胥吏、差役,今日又有得忙了——

    胥吏、差役尚未到齊,楊石香、範文若等人已經步上大堂,楊石香趨前作揖道:「侍教生見過縣尊大人。」

    李縣令一看是楊石香,這是本縣生員的首腦了,忙問:「楊生,有何事?」

    楊石香先不說事,向李縣令引見拂水山房社五人,李縣令一聽範文若乃是舉人,便命看座,舉人身份比生員那是高貴得多,楊石香最後引見張原,說道:「縣尊,這位張原張介子是山陰狀元第張肅之先生之孫、會稽王季重先生的弟子、上月山陰縣試案首,請縣尊大人許他站著回話。」

    舉人見縣官有得坐,秀才見縣官不用跪,一般民眾就要跪著回話。

    李邦華有些驚訝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青衿少年,說道:「前幾日劉啟東先生枉道來訪本縣,說起山陰後輩學子,啟東先生誇讚一個名叫張原的儒童,就是你?」

    張原躬身道:「那是啟東先生過獎,學生愧不敢當。」心道:「啟東先生真是好人哪,到處誇獎我,似乎料到我要來青浦打官司,特意先來美言。」

    張原卻不知道劉宗周早年曾經向鄒元標請教過《周禮》,鄒元標與趙南星、顧憲成並稱東林三君,而李邦華就是鄒元標的弟子,與劉宗周頗有交情,這次得知劉宗周將進京赴選,便差人在嘉興候著把劉宗周接到青浦聚談了兩日,晚明的官場這人情關係網真是無處不在啊——

    李邦華對張原點點頭,說道:「等下再與你說話。」見蘇州的舉人、華亭的秀才和本縣的生員濟濟一堂,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又問楊石香,楊石香方道:「這是張公子的事,我等都是來作證的。」

    張原便將今日青浦社、拂水山房社在水仙廟舉辦文會,他有幸參與,其後又在醉仙樓聚宴,他的一個守在樓下的婢女卻差點被人劫走的事一一說了,李縣令一聽是這事,鬆了口氣,命差役將那僕婦還有穆敬亭、穆真真父女帶上堂來——

    穆敬巖父女和那陸家僕婦上堂跪見李縣尊,那僕婦都嚇傻了,還沒等李縣令問她,先就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卻原來陸養芳昨日說是與其父陸兆珅去華亭,半路卻獨自踅回來了,佈置人手要劫走張原的這個婢女,用船送到鄉間別墅,奴婢不比良民,走失一兩個也算不得什麼大事,而且張原又要急著回山陰趕考,不可能在青浦耽擱太久,此事當然會不了了之,這是陸養芳的如意算盤,只是沒料到穆真真會武,安排了兩個健僕和兩個僕婦都沒用,其中三人還被打傷了——

    李邦華心想:「陸韜是陸養芳的兄長,又是張原的姐夫,這其中莫非另有緣故,這個婢女怎麼可能一人打四個,邊上那個黃須大漢倒是可以——」

    張原見李縣令看著穆真真頗有疑慮之色,料知李縣令是不大相信穆真真能從惡僕、惡婦手中脫身,便叉手道:「縣尊容稟,學生這婢女自幼隨其父習武,使得小盤龍棍,等閒六、七人難近身,請縣尊明察。」

    李邦華便道:「既如此說,就讓這婢女當場展示一下小盤龍棍如何?」

    穆真真頓時面紅耳赤,要她當場使棍,還是在這公堂上,這怎麼敢!

    穆真真的小盤龍棍在金琅之的僕人手上,聞言趕緊呈上堂來,張原將雙截棍遞給穆真真,低聲鼓勵道:「真真,不用羞怯,你有武藝是你的本事,沒有什麼好羞縮的,你想想,今日若不是你會武,那我還真不知怎麼才能找回你,我豈不難過。」

    穆真真抬眼看了少爺一眼,使勁點了一下頭,站起身接過小盤龍棍,張原趕緊退開五、六步,穆真真小盤龍棍施展開來,方丈之地都是攻擊範圍,但這回穆真真顯然沒有象去年在張原家後園展示棍法那麼大開大闔,只舞棍護住週身,棍影疊疊,上下翻飛,練這小盤龍棍需要強大的腕力,反覆轉折,都是手腕的功夫——

    李邦華笑了起來,說道:「好了,果然好武藝,退下吧。」

    穆真真正劈出去的長棍陡向自身抽回,不偏不倚正夾在右腋下,短棍依然在手,那姿勢活脫脫雙截棍在手的李小龍,只一剎那,這墮民少女便依然是低眉順目的卑微神態,垂首退下

    李邦華道:「此案一目瞭然,還有范舉人和諸生作證——」說到這裡招手讓張原近前,低聲道:「陸養芳也是你姻親,你要寬貸他否?」

    張原躬身道:「請縣尊秉公直斷。」這就是說不要留什麼情面,也不要刻意重判,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以直報怨。

    李邦華點點頭,便命刑房典史帶幾個差役去陸養芳在鄉間的別墅抓捕陸養芳和其他三個僕人歸案受審,那陸養芳並無秀才功名,可隨意刑拘。

    此去陸氏鄉間別墅往返大約要一個時辰,張原諸人便在大堂上等著,與李知縣說些文會、科舉之事,掌燈時,刑房典史和幾個差役回來了,陸養芳沒有抓到,只抓了兩個男僕歸案,讓穆真真辨認,正是那兩個被她打傷的惡僕,其中一個小腿骨裂,另一個腦門腫起一個血包,這還是穆真真手下留了勁的,不然的話,劈頭一棍打死也不稀奇。

    這兩個陸家的男僕對奉命誘劫穆真真之事也都供認不諱,刑房書吏一一記載在案,並讓二僕畫押,然後收監,待陸養芳歸案後再行宣判。

    本來案子未結,穆真真也是不能隨意離開的,李縣令給張原面子,讓張原帶走穆真真。

    一眾諸生出了縣衙大堂,範文若等人自去客棧歇息,楊石香陪張原走過旌善亭時,卻見陸韜和僕人陸大有從亭邊轉了出來,天色已暮,陸大有提著一盞燈籠。

    張原一看姐夫陸韜那難受的樣子,忙道:「姐夫,不是我要讓姐夫為難,是那陸養芳欺人太甚,姑息不得。」

    陸韜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先回去再說。」

    張原和楊石香等人道別後,帶著穆敬巖和穆真真隨陸韜主僕回到陸府,便見有婢女候在門邊,見陸韜回來,忙道:「大少爺回來了,老太太請大少爺去。」

    陸韜心知是怎麼回事,對張原道:「介子你先去你姐姐那裡,把事情和她說清楚,明日你們就回山陰吧。」

    張原回小院見到姐姐張若曦,張若曦已經聽說了醉仙樓前的這場大風波,氣道:「陸養芳著實可恨,這事若忍了他就會更猖狂,正該讓他見官吃板子,他早已回來了。」隨即又蹙眉道:「只是你姐夫夾在中間,也有得罪受,媼姑喚你姐夫去想必又要責罵你姐夫了,你姐夫是個大孝子。」

    張原道:「孝順父母友愛兄弟是應該的,但總是逆來順受的話不如自立門戶,君子愛人以德,細人愛人以姑息,這陸養芳不懲治以後還會禍及家門。」起身道:「姐姐,我出去一下,我要幫一下姐夫,我不能讓姐夫為我受罪。」

    ……

    陸韜進到內院小廳,只見燈火高張,眾婢無聲,母親柳氏端坐在太師椅上,負案在逃的陸養芳就站在母親柳氏身後,一見陸韜進來,陸養芳反倒怒道:「阿兄這是要骨肉相殘,求母親為孩兒作主。」

    滿臉皺紋的柳氏瞪著陸韜,叱道:「跪下。」

    陸韜跪下,稟道:「母親,二弟他謀奪張原的婢女,被告上官,兒子亦無可奈何。」

    柳氏怒道:「張原是你內弟,你不可以阻止他嗎,這張原住在我家卻控告我兒子,欺人太甚了吧。」

    陸韜沒法和母親講理,就跪著不說話。

    柳氏吩咐道:「趕緊讓那個張原去縣衙撤訴,把那幾個僕人也都放出來,不然你老父回來饒不了你」

    陸韜再如何純孝,此時也是悲憤至極,「怦怦」磕頭道:「母親,兒子做了什麼錯事,母親不責罰二弟,卻只責罵兒子,這還有天理嗎!」

    陸養芳忙道:「母親你看阿兄,在母親面前講什麼天理,父母的話就是天理,阿兄讀了這麼多年書連這個都不明白嗎!」

    陸養芳能得父母歡心,全在於他的巧言令色。

    柳氏果然大怒,說道:「好啊,跟我講天理,你這個逆子,我和你說,你不讓張原把案子給撤了,我就告你不孝忤逆。」

    陸養芳站在母親柳氏身後,看著跪在地上磕頭的兄長陸韜,他是暗暗冷笑,料想兄長不敢抗命,這官司傷不了他半根寒毛,只可惜沒得到張原那個婢女,又恨張原竟敢控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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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9 20:3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禍起蕭牆

    柳氏逼迫長子陸韜去讓張原把案子撤了,陸韜長跪垂淚一聲不吭,那陸養芳見兄長陸韜不肯去,鼻下暗恨,說道:「阿兄定是聽了嫂嫂的讒言,這才致我兄弟不睦,兄長啊,為了一個下賤的婢女,竟至於要把自家胞弟送上公堂嗎。」陸養芳還覺得自己很委屈呢。

    柳氏一聽,勾起了對張若曦的不滿,張若曦不夠乖巧,不懂得討公婆歡心,而且娘家不夠富貴,柳氏怒道:「你這逆子,你今日不去撤案,我就讓你休妻,讓那姓張的賤婢滾回山陰去。」

    陸韜悲叫道:「母親,這與若曦何干,二弟強搶張原的侍婢,張原當即就去告官了,若曦又不知情,母親硬要逼迫兒子,兒子有死而已。」一邊說,一邊用力磕頭,只幾下就額頭磕破,鮮血直流──柳氏嚇了一跳,她的這個大兒子一向溫順,今日竟如此激烈,要以死相爭,心知陸韜是回護其妻若曦,柳氏甚是惱怒,但這時也只有退一步,命僕婦將陸韜扶起,放緩口氣道:

    「韜兒,為娘這也是為了你兄弟和睦,你也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你不愛護他誰愛護他,趕緊讓你內弟把案子撤了吧。」一面讓婢女取來傷藥給陸韜抹上──陸韜道:「母親,那張原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人,但要他撤訴,總要二弟當面向他道歉才行。」

    陸養芳一聽,怒道:「要我向他道歉,這絕不行。」對柳氏道:「母親,你聽阿兄說的什麼話,要兒子向一個黃口小兒道歉,這讓兒子顏面何存,兒子寧死不屈。」

    柳氏道:「韜兒呀,你內弟家窮,不如給他五十兩銀子了結此事如何,五十兩銀子都可以買個婢女了。」

    陸韜耐心道:「母親,張原不缺銀子,蘇州的范舉人要給他刻印時文集子,還要付給他二百兩銀,本縣的楊秀才也出銀一百兩請張原選評時文,張原的八股文作得好,要掙銀子不難。」

    陸養芳撇嘴道:「兄長誇大其辭的吧,銀子有那麼好掙,張原不過十六歲──」

    正說著,一個僕婦跑進來道:「老婁太,不好了,縣衙的差役上門叫嚷著要捉二少爺去見官呢。」

    柳氏畢竟是婦道人家,也有點怕了,說道:「老爺不在家,這些衙胥竟敢上門來抓人了,真是豈有此理。」對陸韜道:「韜兒你去對他們說,就說你弟弟外出未歸。」

    陸韜道:「母親,二弟躲得過今日躲不過明日,這事總要解決的,只有向張原道歉,求得張原諒解才能了結此事。」

    柳氏便道:「芳兒呀,你就去向那張原道個歉嘛,省得那些差役蒼蠅般嗡嗡不散。」

    陸養芳豈肯抹下這個臉向張原道歉,說道:「母親,阿兄這是要故意羞辱我,要賠銀子可以,道歉休想,那些差役就讓他們嗡嗡叫著,待爹爹回來,自然散去。」

    又有一個老僕跑進來道:「太太,五個差人在門房前不肯走,這怎麼辦?」

    陸韜道:「我去看看。」出了內院,過前廳,至門廳,就見門廳耳房前站著五個皂衣差役,大聲嚷嚷著要捉拿陸養芳歸案,陸韜道:

    「休得叫嚷,擾得內宅不安。」

    五個差役都認得陸韜,一齊唱諾,為首的鄧班頭道:「陸秀才,不是小人們無禮,是縣尊大人催逼,定要捉拿令弟歸案,還請陸秀才見諒。」

    陸韜道:「今日已晚,我弟未歸,你們明日再來吧。」

    五個差役互相看看,點了點頭,鄧班頭道:「那好,小人們明日再來。」

    差役走了之後,陸韜回到內院,對母親柳氏說差人已散去,請母親放心。

    柳氏點頭道:「有功名就是好,不怕見官。」

    陸養芳還在這邊,聽母親有誇獎兄長的意思,不忿道:「兒子這些年若不是幫著爹爹打點田產和商舖,何至於生員補不到!」

    陸韜心道:「你直至二十歲還作不成一篇完整的八股,爹爹說你不是讀書的料,這才讓你學商的,你現在卻這樣說。」不願在母親面前和弟弟爭執,只是道:「但那些差人明日還會來的,二弟就一直躲著不出門嗎?」

    陸養芳冷笑道:「爹爹迂兩天就會回來的,爹爹是本縣知名鄉紳,又是舉人身份,到時一封拜貼送到縣衙,自然就沒事了。」陸韜見這個弟弟依然這般囂張,上次都吃了松江董氏的虧,卻無半點自省,不由得歎了口氣,說道:「那就等爹爹回來再說吧──母親,兒子可以告退了嗎?」

    柳氏道:「你去吧,勸勸張原,讓他不要鬧事,若要多少銀錢,我們給就是了。」

    陸韜唯唯而退,從穿堂回他和若曦的那個小院,腳步放得很慢——

    月亮已經半圓,清光遍地,不用燈籠也能看到腳下的路,陸韜在月下緋徊,遲遲不忍走進那個溫馨的小院,他心裡很難受,母親今日竟說出要他休妻的狠話,而對犯錯的二弟陸養芳卻不肯責備半句,二弟是自幼就被父母寵壞了,上次陳明叛投松江董氏其實也是因為二弟輕薄無行,爹爹現在身體還康健,尚能支撐這個家,一旦爹爹無法理事,由著二弟胡來的話,那青浦陸氏的家業定然要敗在二弟手裡─又想想自若曦嫁到青浦,明裡暗裡曾受過多少委屈,若曦每次都說只要陸郎對她好那別的小委屈都不要緊,可今日母親說的這狠絕的話雖說是氣話,但若傳到若曦耳邊,若曦定要氣得大哭,明日還是讓若曦隨張原回山陰吧,過些時日看能不能另賃一處房子,以後若曦回來就不與他父母住在一個大宅子裡,那樣矛盾總會少一些──

    「陸郎,你回來了。」若曦的聲音從院門傳來。

    陸韜抬頭看,妻子若曦已經走了過來,一眼就看到他額頭的磕痕,趕緊過來掠發細看,不說話,眼淚流下來。

    陸韜慌了,忙道:「我只是磕頭磕重了一些不慎傷到的,沒事,真的沒事,你快別哭啊,等下讓履純、履潔看到可不好。」

    張若曦知道媼姑柳氏的脾性,定是不怪小叔卻怪她陸郎,要逼陸郎來讓她弟弟張原撤訴,張若曦把頭抵在丈夫的肩頭,哽咽道:

    「夫君不要怪我弟弟,要怪就怪我吧,總是我平日不討舅姑歡心──」

    陸韜輕撫妻子的背脊,說道:「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就是張原這麼做也沒有錯,二弟實在太過分了,母親卻還包庇他,不肯讓他吃點苦頭。」

    忽見一個僕婦大叫著跑來道:「大少爺,二少爺讓官差抓走了。」

    陸韜一愣,五個官差不都走了嗎,怎麼會抓走二弟的?

    陸養芳見兄長走了,對母親柳氏道:「阿兄全不以自家兄弟為念,卻幫著外姓人,這肯定是嫂子攛掇的,嫂子是想給她娘家弟弟多爭些賠償的銀錢呢,這都是姻親,事情做得這麼絕,為一個婢女竟要告官,不就是為了銀子嗎!」

    柳氏深以為然,冷笑道:「那明日就給那姓張的小子一百兩銀子,看他東張是不是就此發財了。」

    陸養芳又向母親說一些兄嫂的壞話,這才回自己的小院,卻見一個僕婦迎上來道:「二少爺,那張家公子等二少爺多時了,就在門廳等著,二少爺要見嗎?」

    陸養芳一愣,問:「他怎麼過來的,不是吩咐這邊不許開門嗎?」

    那僕婦道:「張公子是從側巷繞到這邊來的。」

    陸養芳氣不打一處來,大步來到門廳一看,張原獨自坐在那慢慢品茶,便走過去道:

    「山陰張公子,好威風啊,竟要跑到青浦來打官司,佩服,佩服。」這是在他家中,他有何懼。

    張原問:「我姐夫見過令堂了嗎?」

    陸養芳冷笑道:「被我母親一頓狠罵,頭都磕破了,這時想必已經是在和令姐抱頭痛哭。」

    張原不動聲色道:「是我對不起我姐夫,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不過是個婢女對吧,你要的話可以和我說啊,卻鬧出今日這麼大的誤會。」

    陸養芳不敢置信的看著張原,張原又道:

    「那婢女我也帶來了,你來看看,咱們有話好說,對你來說無非就是花點銀子的事,對吧。」說罷,放下茶盞,走出門廳,朝門前走去。

    陸養芳走到廳口朝門前一看,果然看到那個姓穆的婢女俏生生立在門前燈影下,不禁又是冷笑又是得意,果然還是銀子的事,哪裡要道什麼歉!

    陸養芳跟在張原身後走過去,邊走邊道:

    「既為的是銀子,那你又何必去狀告我,哦,這是來要挾我是吧。」

    張原頭也不回道:「當然,不這樣你如何肯多出銀子。」走到穆真真跟前,問:「真真,你爹爹呢,我要和他談一件事?」

    穆真真便叫一聲:「爹爹——」

    大門外有人應了一聲,隨即響起敲門聲,穆真真就自己過去抽開大門栓很快打開了門,沒等陸養芳反應過來,黃須力士穆敬巖就和幾個差人一擁而入,扭住陸養芳就出門去,張原和穆真真一起跟了出去,只把門房的兩個僕人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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