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ric7877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1
發表於 2012-9-27 12:1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有張萼這麼一個兒子,現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確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便開始做準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蒐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瞭解錢謙益的學術思想和詩文風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日,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只有個月專心學習的時間了,張原現在名聲在外,每日訪客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習很受干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浹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張原暫別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精,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祁彪佳一行十餘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並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陰張氏本家連同庵裡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於是山陰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路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後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時後才會有日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後申時初,日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讚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著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僕汗流浹背,在山門前歇下擔子擦汗,大呼「涼快」。
  張岱笑道:「燕客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生,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只有在國子監畢業後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定他今年還要繼續去國子監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日已經讓僧人將五間客房灑掃乾淨,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眾人住下,並說酒肉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只跟著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肉食者鄙嘛。」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裡一道評議日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試的三場,三日一輪首日作制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於兩千字,規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內完成,明代鄉試與清代鄉試不同,一場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餘暇—…,
  次日則作判詞五條,用駢驪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擬詔、誥各一篇,不少於三百字——

  第三日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裡,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別擔當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三日作文之後,暫停一日,這日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全部讀過,張原總結的是:錢謙益的學術思想特點是窮經學古,具有回歸學術本源、經世致用、重建綱常等內涵——
  不管日後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節,現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胸懷大志,欲以兩漢學風來糾正當今空談膚泛的風氣導致的學術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蒐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思想傾向、文風喜好已經有了深刻瞭解,錢謙益的思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佛經、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復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問和抒發性情很好地結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益多師,很善於學習,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山中的日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嵐舒捲,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日紅霞,看著那云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色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微涼,時光偷轉,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準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後,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著日光映進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色—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棖-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思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日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隨口應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螺絲路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路一繞,轉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牆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餘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隱忽現,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彷彿就是竹林翠色匯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台樓閣,簷尖高出林皋——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吧,不會這麼巧,師妹也在那園子裡吧?」
  武陵裝作興致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裡,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著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的緣故而不肯談婚論嫁,王小姐很痴情哪,不過怎麼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吧——
  武陵跟在少爺身後,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像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著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後,估摸著現在應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鐘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游水去避園,再繞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生長紹興水鄉,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游動,讓人很想到水裡像魚兒一般游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衫和襪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游泳的習慣啊,脫得精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繫上,學少爺的樣子把衣服和襪履包在一起單手舉著,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相,立夏以來只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遊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丈,水齊腰,整個身子乾脆撲進水裡,只把腦袋和舉著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水向下面游去,準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閣邊臨水木台坐著的是誰?
  武陵眼尖,認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裡大叫:「有緣,有緣,這王二小姐好似專在這裡等我家少爺,對了,少爺該不會真是和王二小姐約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迴避,好讓少爺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塊岸石,止住身子,看著少爺手托衣履,好像送禮似的順流而下游過去了—ˉ—
  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還有母親和三個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園消暑,王嬰姿每日讀書、作文、吟詩、繪畫、弈棋,還有,就是在山溪邊垂釣,山澗從竹林雙泉交匯潺潺而下,到了這水閣前水勢平緩幽深,最深處超過了五尺就有各類魚兒藏身——
  黃昏,夕陽落到了香爐峰後,竹林濃翠,山谷氤氳暮色開始凝聚,王嬰姿與姐姐兩個坐在臨水木台的竹椅上,一邊垂釣,一邊閒話,一個木盆放在一邊,半盆水,水裡有魚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長的,黑鯽魚、白鰱魚,魚脊搖聳,正繞盆團團遊走,以為游得快就能逃脫——

  王靜淑笑道:「王嬰姿十八,姜子牙八十,都是閒來垂釣碧溪上敢問可曾乘舟夢日邊?」
  王嬰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輔,不然我可以夢一夢。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是李白的兩句詩上句指的是姜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這二人都是開國重臣——…,
  王靜淑道:「那麼張介子可以夢一夢,就不知他垂釣否?」
  王嬰姿笑道:「介子師兄備考鄉試,哪能如我們這般空閒。」
  王靜淑有些內急,便將釣竿一端壓在魚盆下,笑著起身道:「我先進去一下,竿子放在這裡,你幫我照看,有魚上鉤就提上來。」
  王嬰姿笑道:「姐姐這是願者上鉤嗎。」
  王靜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著棧道去了。
  王嬰姿看著姐姐的背影,心道:「姐姐也才二十三歲,花枝一樣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為陳姐夫守節嗎,姐姐說不是姐姐與過世的陳姐夫感情並不深,只是不想再去賭那一把了——」
  王嬰姿望著小溪對岸的一塊很像臥獅的白石痴痴出神,忽覺釣竿絲線往下一墜一墜,憑手感,這上鉤的魚兒不小,趕緊欠身往木台下一看,卻見水面露著個腦袋,一手還托著一個包袱,起先大吃一驚·隨即認出這是介子師兄的眉眼,又驚又喜,起身道:「介子師兄怎麼會在這裡?」一邊問話,一邊向木台邊沿走了兩步,卻忘了她姐姐的釣竿橫在地上,她一腳踩在細圓竹竿上,竹竿滑動,竹竿並非筆直,這一轉動,另一端就將木盆撬翻,木盆裡的水流了一地,幾條小魚活蹦亂跳,有一條魚跳進了王嬰姿裙子裡—

  這都是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的事,王嬰姿見到張原又驚又喜,魚兒入裙,在裸腿邊撲騰,心慌意亂,踩竹竿踉蹌了一下,本來還不至於栽到,卻又有一條魚亂蹦亂扭,正好墊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嬰姿就往木台外栽下去了——
  張原雙足踩水,一手托衣履,一手輕扯王嬰姿的釣線,仰著頭剛問了句「師妹垂釣有何收穫」,就見王嬰姿跌跌撞撞驚叫著從六尺高的木台栽下來了,趕緊鬆開絲線,左手托著的衣履也顧不得了,全丟在水裡,雙手剛舉起,王嬰姿已經重重地砸下來了,正砸在他臂彎和懷裡,一股衝力把他壓向水裡,急忙扭腰蹬腿,抱著王嬰姿挺出水面——
  就這麼入水片刻,王嬰姿已經嗆了一口水,眼淚都嗆出來了,受驚之下,雙臂雙腿如八爪魚一般緊緊纏著張原,讓張原都無法游動,張原忙道:「師妹莫慌,腿鬆開一些,讓我好划水——」
  王嬰姿聽張原這麼說,心定了一些,同時臉上火燒火燎,趕緊把盤在張原腰胯的雙腿放下,雙臂依舊緊緊勾著張原脖頸,這個可不敢鬆開,雙眸不敢與張原面對,心裡一片混亂—

  張原感覺到嬰姿師妹酥胸擠著他胸膛,低頭一看,師妹的胸衣在水裡浮張開來,玉溝深深,雙蒂隱現,趕緊奮力挪開眼,一手摟著王嬰姿的細腰,幾下子就游到木閣岸邊,將王嬰姿抱坐到岸邊一塊平整的白石上,說道:「師妹坐穩了。」反身飛快地划水,追了七、八丈遠,把他的衣履撈了回來,游回木閣下見武陵才游到——
  渾身濕透的王嬰姿呆呆的坐在岸邊白石上,雙臂抱胸,叫了聲:「介子師兄。」想哭又想笑。
  張原將撈回來的衣履丟上岸,然後自己攀上來,齊膝褲溼透,光著上身,自覺很不雅,抱歉道:「師妹,對不住,是我驚到了你,害你落水。」
  王嬰姿瞥了一眼張原的寬肩窄腰趕緊收回目光,輕聲道:「不怪師兄,是我自己踩到釣竿打滑了。」抱著胸,並著腿不敢起身,絹綢的衣裙,濕了就幾乎透明,貼在肌膚上,會什麼都露了——…,
  不是他突然出現,嬰姿也不會踩到釣竿落水,張原自知罪過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天色已經暗下來,他若逕自離開不放心,去通知人來太尷尬,看著嬰姿師妹抱臂彎腰的樣子,便翻出自己的襴衫,說道:「濕了,師妹先披著遮掩一下——師妹能走嗎,要不我攙你回閣?」說著把那溼透的鳩頭履穿上,履底「噗嗤噗嗤」往外冒水。

  張原的衫寬大王嬰姿嬌小,當作披風斗篷一般,披好後上下一看,遮掩住了,趕忙起身道:「能走,我沒事,師兄,那我去了?」語氣詢問,戀戀不捨——
  情境太尷尬、太曖昧,張原不好多逗留微笑道:「天熱,應該不至於著涼,師妹回去趕緊換衣裳——我走了。」朝愣在一邊的武陵道:「趕緊穿好衣服,走。」一擺手,自已光著上身邁步向園門方向行去,手裡捏著方巾——
  水邊的王嬰姿攏了攏披在肩頭的跟著走了兩步,喚道:「師兄——」見張原回頭,又道:「師兄現在去哪裡?」
  張原道:「我在天瓦庵讀書,離此不遠,回去就換衣服,不妨——
  話沒說完,張原閉了嘴,因為看到王靜淑從棧道那端走過來了,這時也不好拔腿就走,進退不得,尷尬了——
  王靜淑猝然看到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站在木閣畔,大吃一驚,站住了腳,隨時準備喊人,待看清是張原,舒了一口氣,又看到嬰姿披著溼透的秀才襴衫立在一邊,大為驚詫,走過來問:「出了何事?」

  王嬰姿期期艾艾道:「我,不小心掉到水裡,是介子師兄救了我。」
  王靜淑看看張原,又看看嬰姿,看樣子真是落水了,可張原怎麼來的,真是怪哉了,這時怕妹妹尷尬,不好多問,便道:「那趕緊去換衣裙,莫著涼受風寒。」看著張原,說道:「張公子也一起去換了衣裳吧,我去看看有沒有我弟炳麟的衣衫在這裡。」又說了一句:「我母親和三個小弟在筠芝閣那邊.」
  張原頓覺芒刺在背,師姐、師妹也就罷了,若被師母知道有他這麼個不速之客,怕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忙道:「不必麻煩了,我回天瓦庵換衣服。」
  王靜淑微曬道:「張公子這赤身露體的模樣出園,讓人看到可怎麼說!」
  張原無語,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他總不能緣溪返回竹林,再攀爬到半月岩上去——
  王靜淑突然道:「不好了,小弟他們過來了,啊,母親也來了。」急忙向張原、王嬰姿道:「趕緊避一下,你們這樣子不能讓母親看到,趕快,趕快,先到這閣下暫避一會。」

  張原被王靜淑這麼一摧,趕緊一拉王嬰姿的手,兩個人躲到臨水木閣的木柱下,這木閣一半建在岸上,前端兩條石柱撐在水裡,閣下有一個小角落可容身——
  武陵可憐,沒頭蒼蠅一般亂躥,木閣下可供立足的地方有限,少爺和王二小姐在裡面,他不好擠進去,左看右看找不到藏身之處,最後「撲通」跳下水,抱著那石柱,還沒喘口氣,就聽到上面木板「咚咚」響,有個孩子跑過來問道:「咦,什麼落水了,撲通一聲響?」
  王靜淑道:「我丟了一塊石頭。」
  孩子問:「大姐姐是打魚嗎,打到魚了嗎,我到水邊看看去——」
  王靜淑一把拉住道:「不許到水邊去,現在天黑了,會有水鬼,小孩子一到水邊,水鬼就躥出來把小孩拖下水,怕不怕?」…,
  這不知是嬰姿哪個弟弟,嚇得不輕,忙道:「怕,好怕,大姐姐,我不去水邊了。」
  隔著一層木板,木閣下幽暗角落裡的王嬰姿聽姐姐恐嚇弟弟,忍不住要笑,將臉抵在張原左肩窩,苦苦忍著,木閣下狹窄,兩個人躲在裡面就得挨在一起,聽得頭頂上的王靜淑說道:「你乖,不去水邊就沒事—母親怎麼來了?」

  木閣樓板腳步雜沓,來了一群人一個中老年婦人說道:「天黑下來了,怎麼還在釣魚,嬰姿呢?」
  王靜淑道:「嬰姿回閣子去了,我也正要回去·母親,那我們回去吧,要用晚飯了吧。」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在木台朝水裡望,說到:「兩個姐姐今天一條魚也沒多久到哇。」
  在水裡抱著木柱的武陵趕緊潛進水裡,悄悄轉到石柱內側,這樣從木台往下就看不到他
  王靜淑趕忙把這個小弟拉回來,說道:「母親·這臨水木台要建一護欄,不然有危險。」
  王夫人道:「小孩子建護欄也沒用,他們更會爬,嗯,建就建一個吧。」
  入秋的天色,暮色籠罩極快,張原上岸時天還是明亮的,這麼一會時間·就黑沉沉了,木閣角落尤為昏暗,衣衫濕了被體溫烘出的味道、有些急促的呼吸、因異樣的刺激而微微顫慄的身體·強烈的曖昧氣氛讓人無法自拔——
  張原怕冷似的,將本已靠在他懷裡的嬰姿師妹摟緊,聽得嬰姿「嚶」的一聲,雙臂攀上來,勾住他脖子,踮起足尖,聲音極低極細,卻又清晰可聞——

  「師兄——」
  「嗯?」
  「親我一下吧——」
  「不知道會是什麼滋味,我想師兄親我一下——」
  此情此境,意亂情迷·張原微微低頭,火熱的唇相印,禁不住就舌尖微挑,丁香暗渡,糾纏不休……
  樓板上的人聲已杳,武陵也像水鬼一般**的爬上來了·幽暗角落裡的兩個人無聲無息,武陵輕喚了一聲:「少爺——」這才聽到少爺急促的呼吸聲,還有王二小姐的嬌喘聲,武陵不禁想:「少爺和王二小姐在做什麼,突然從無聲到有聲,方才都在憋著氣嗎?」這真是童男子無法想像的境界啊。
  張原拉著王嬰姿的手走了出來,感覺到嬰姿的手在顫慄,不僅是手,整個人都在顫抖,張原也不顧武陵就在邊上,將嬰姿擁住,問:「師妹,怎麼了,冷嗎?」
  王嬰姿身子火熱,搖頭道:「不冷,心裡——快活,嗯,原來是這樣子的。」
  張原默然,又心痛又無奈。
  王嬰姿拉著張原的手道:「師兄不要多想,好好準備鄉試,師兄說過的,師兄高中就是我高中——」又道:「有一事要告訴師兄,我近來找了一些八股名家秋闈和春闈落第的考卷,發現其中有個共同點,就是首場七篇優劣不等,作首藝第一篇時人精神最足,自然作得最好,第二篇亦有興到筆隨之妙-,寫第三篇精神就不繼了,時間又緊,強打精神也要作,所以作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記得爹爹曾對我說過,有些人考試時作完第一題時,接著就作第三題,然後再回來作第二題,房官一般只看首場七篇的前三篇,因為都是科舉過來人,知道後面四篇精力不濟、每況愈下是很正常的,沒什麼看頭,只以前三篇作準,我爹爹說他當年考試時年輕,沒覺得精力不濟,但對一些年長的考生,這法子是很有用的,房官閱卷看了神完氣足的第一題,再看第二題,第二題作得稍差,算是一個頓挫,到第三題,又花團錦簇,自然精神一振,如此,則售矣。」…,
  張原聽得笑出聲來,這科舉的訣竅、法門真是無處不在啊,這樣把作文順序掉換一個就能改變考生的命運,看似荒謬,但其中包含對閱卷官細微心理的精確把握——
  這些話王嬰姿本可通過寫信告訴張原,這時急忙忙說出來,卻是為了沖淡方才的曖昧氣氛——
  棧道又傳來腳步聲,武陵探頭探腦一看,說道:「是王大小姐,還有一個小丫環。」
  王嬰姿緊握了一下張原的手,說道:「師兄,祝師兄秋闈、春闈連捷,師兄一定高中的。」
  張原「嗯」了一聲:「竭盡全力,不留遺憾。」
  王靜淑過來了,道:「嬰姿,趕緊回去換衣裙,張公子,這是我父的直裰,你穿著。」說著,剝去王嬰姿身上披著的襴衫丟給武陵,將一件窄袖褙子給嬰姿披上。
  那小丫環將直裰遞給張原,便扶著王嬰姿往回走。
  張原披上直裰,聽得王靜淑低聲道:「張介子,你堂堂男子就沒辦法可想了嗎?難道真要讓我妹嬰姿為你憔悴一生?」
  王嬰姿回頭叫了一聲:「姐姐——」

  王靜淑笑了笑,向張原萬福道:「祝張公子鄉試高中。」轉身隨王嬰姿去了。
  張原和武陵出避園大門時,那守園人很是詫異,張原不待他發問,就說道:「我以為王老師回來了,卻沒回來——老管,方才進園時沒看到你呀?」
  那姓管的守園人被張原這麼一說,有點糊塗了,心道:「張公子也許是我先前解手時進園的。」目送張原主僕二人出門,卻見一個小婢提了一盞燈籠追了出來,叫道:「張公子稍等。」
  小婢將燈籠交給張原,氣喘吁吁道:「二小姐給張公子照路的,請張公子行山路小心些。」
  七月十八,月亮還沒升上來,張原和武陵藉著燈籠光悶著頭走了一程,將上天瓦庵山道時,月亮升上來了,橢圓,明亮,宛若一盞燈籠—
  張原突然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顛,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擁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武陵聽不明白歌詞什麼意思,只覺得這歌真好聽,聽得興致勃勃,無意中朝香爐峰一看,驚叫道:「少爺,快看,那是什麼?」
  張原抬頭看時,見火炬數十把,如火蜈蚣般在螺絲路上盤旋,隱隱還聽得呼嘯聲。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2
發表於 2012-9-27 12:1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章 毀與譽

    張岱、祁彪佳作好五篇策論後,也準備上香爐峰看日落,周墨農還有一篇沒作完,叫著等等他,張岱道:「等你?等你月亮都出來了。」

  周墨農用筆桿搔著脖頸道:「那就上爐峰賞月,反正你們現在上去怕也看不到落日了。」

  張岱想想有理,便去烹一壺茶,與祁彪佳品茗,一面等周墨農,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眼見得天全黑了,來旺有些著急,進來對張岱道:「宗子少爺,我家少爺和小武上峰頂還沒下來——」

  祁彪佳瞿然道:「我聽寺僧說這山中有虎——」

  「啊。」來旺急了:「少爺若遇虎那可如何是好!」

  張岱道:「這山哪裡有虎,我去問長老。」

  一問還山長老,還山長老說雖未見過虎,但的確聽過虎吼,虎是從會稽山那邊來覓食的,聽聞山下人家常有豚犬丟失,想必就是被虎吃了——

  這下子張岱也有些慌了,還山長老安慰道:「即便真有虎,那虎也只往山下覓食,上爐峰頂作甚,看月嗎,不過這天黑了,介子相公未攜燈籠火燎,下山恐迷路失足,趕緊讓人去接應。」

  張岱、周墨農便糾集奴僕、連同寺僧一共十四人,持火燎、木棍、鐃鈸,沿螺絲道向上,一路敲鐃鈸叫喊,一是要嚇跑老虎,二是讓張原聽到,但一直上到香爐峰頂,也沒看到張原主僕二人的影子,只見一輪明月朗朗而照,山中草木、懸崖怪石在這月下看來都似隱藏著妖魔鬼怪,眾人都是毛骨悚然,面面相覷——

  這月下清幽的山景,換一種心境望出去,卻是可驚可怖。

  ……

  張原和武陵從避園出來,繞到山南,向天瓦庵攀登,將至山門,突然看到螺絲道上的火把、聽到回聲悠蕩的呼喊,張原驚笑道:「大兄他們在找我們。」銳聲朝山上大叫,武陵也跟著叫,但山中空闊,螺絲路上的火蜈蚣離此有兩里路,哪裡聽得到,眼見得火燎盤旋而上,到爐峰頂去了——

  老僧還山聽到張原的叫喊了,提一盞燈籠迎出來,揉著昏花老眼道:「介子相公怎麼反而在山下?」

  張原笑道:「我也不知怎麼就繞到這邊來了。」話不多說,提著燈籠上螺絲道,反迎大兄他們去——

  ……

  次日午前,來福和西張的馮虎兩個人趕到天瓦庵來了,說會稽城傳言洶洶,皆道昨夜更定,有火燎數十把、大盜百餘人,過張公嶺,把徐太守都驚動了,不知那伙盜賊有沒有來庵裡騷擾?

  張岱大笑,對張原道:「介子,吾輩沒被當作山賊縛獻太守,僥倖啊。」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頗以昨夜經歷為奇,那也算看了爐峰月啊。

  ……

  七月二十五,就在張原四人結束在天瓦庵讀書備考之日,乙卯浙江鄉試主考官錢謙益的座船經由京杭大運河到了無錫,特意泊舟上岸拜訪東林書院的鄒元標和高攀龍,目的是向鄒、高二人詢問對張原的看法?

  六月中旬,錢謙益正式受禮部和吏部的任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就在他離京的前夜,寓居京城的董其昌前來拜訪他,董其昌臥病半年,去年底病情好轉,在華亭無顏見人,乃攜家著來京,住在崇文門外的泡子河畔,董其昌與錢謙益早就相識,董是前輩,錢謙益自是尊敬,華亭士子倒董之事錢謙益也知道,但並非親歷,又無利益牽涉其中,自然是會受一面之詞影響的,對張原以一個生員的身份鼓動士子把一個大鄉紳搞得無家可歸頗為厭惡,董其昌又說張原趁火打劫,把他半生積蓄都擄了去,金銀財物就不說了,其中還有大量古董和書畫,鍾繇的《還示表》、《力命帖》,董源的《瀟湘圖》、《雲山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雪山圖》,還有不少蘇黃米蔡的真跡和大量元明名家書畫都被張原搶去了——

  錢謙益也酷愛收集古籍書畫,聽董其昌這麼一說,惱道:「豈有此理,玄宰公為何不控告那張原?」

  董玄宰歎道:「流言可畏,那張原善能蠱惑民眾,利用刁民仇富、仇官之心使得我董氏在華亭無法立足,我又臥病,與他理論不得,只好作罷,雖然如此,我還要持公論,這個張原,才學是有的——」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就聽錢謙益接口道:「有才正佐其作惡,古來奸惡之輩,多是才華橫溢之輩,遠的不說,那嚴東樓豈不是才子,青詞可是下筆千言。」

  錢謙益畢竟年輕氣盛啊,董其昌心下暗喜,附和道:「錢翰林所言極是,這張原又立翰社,自為盟主,三月紹興社集,竟有上千社員,聲勢不小,揚言他翰社社員要包攬今年浙江鄉試五經魁首——」

  鄉試要按五經分房閱卷,每一經取一名為魁首,這便是五經魁,解元由這五經魁中再選——

  其實從董其昌登門,錢謙益大致便猜出其來意了,自禮部傳出他要主持浙江鄉試以來,就陸續有寓居京城的浙江鄉紳來為其子弟親友請托通關節,有送銀子的,有送田產的,錢謙益一一婉拒,這董其昌不是為其子弟請托,卻是來給張原抹黑的——

  錢謙益笑道:「翰社有如此人才嗎,那我拭目以待。」說到鄉試的事,他就要含糊其辭了。

  董其昌也沒再多說張原之事,點到即止可也,命隨行僕人呈上一個書篋,說道:「這裡有拙作幾幅及手抄佛經數卷,請錢翰林指正。」一邊說,一邊打開書篋,取出一幅,正是他畫的《煙江疊嶂圖》——

  錢謙益連稱「豈敢」,恭立欣賞,讚道:「玄宰公此畫構圖奇麗,墨染雲氣,設色似唐人李思訓,而青出於藍,著實令在下讚歎佩服。」

  董其昌笑道:「錢翰林實乃董某知音也。」閒話數句,便即告辭。

  錢謙益送了董其昌回來,再看翻檢那書篋,除了打開的這幅《煙江疊嶂圖》是董其昌手筆之外,其餘全是宋元名畫和古籍善本,有米芾父子、趙松雪、黃公望的書畫,至於古籍善本更是錢謙益喜愛的,錢謙益自弱冠時便喜搜羅宋版、元版書,這時一見董其昌送來的這些宋元舊刻善本,愛不釋手——

  若董其昌送的是田契、金銀,那錢謙益立即就會拒絕,常熟錢氏,家財萬貫,還真不屑受賄,但這古畫善本卻是投了錢謙益所好,想要叫僕人把這書篋扛著追上董其昌送還,卻又不捨,心想:「嗯,現在就送還讓董玄宰面子上不好看,我且留著賞鑒,下次回京再送還,至於說要讓張原鄉試落榜,科場糊名、謄錄,禁制森嚴,我雖為總裁,亦不能決定誰能高中誰被黜落,場中不論人品優劣,只論制藝高下。」

  但心裡有了這個事,總是一個芥蒂,聽聞山陰翰社集會時鄒元標、高攀龍曾與會,所以到了無錫,錢謙益便去東林拜訪鄒、高二人,此時的東林書院比較冷清,四方學子們大都各回本省應鄉試,錢謙益少年時曾求學於顧憲成,後拜太倉大儒管東溟為師,錢謙益雖未參與東林講學,但與東林頗有淵源,錢謙益向鄒、高二人詢問浙中才學之士?

  鄒元標笑道:「錢總裁要擢取浙中才子為門生嗎,我列三人,錢總裁把這三人取了,必得伯樂美名。」

  錢謙益便問:「不知南皋先生要推舉哪三人?」

  鄒元標道:「山陰張原、余姚黃尊素、嘉善魏大中,此三人必榮耀師門。」

  錢謙益道:「我聽聞山陰張原行事鋒芒太露,才名是有,非議隨之。」

  鄒元標道:「是因董玄宰之事嗎,這個我以為是董玄宰不能約束其子侄和家奴才惹出的禍事——」

  高攀龍道:「錢編修也莫管那些閒言,場中只論制藝,只管挑那不空泛、有經世致用的好文選上來。」

  錢謙益點頭道:「景逸先生說得是。」

  錢謙益為避嫌,沒敢在東林書院歇夜,連夜乘舟往杭州而來——

  ……

  七月二十六,在五月底科考中取得鄉試資格的一百六十五名山陰生員齊聚縣儒學,聽劉縣令和孫教諭訓話,劉縣令還給每位考生發放赴考銀二兩,眾考生一個個披紅掛綵、意氣風發,在鑼鼓聲步出儒學,這是縣上為考生壯行,鄉試不比府試、道試,一旦高中,立時身價百倍,可以選官、可以無限期參加會試,社會地位不是秀才能比的——

  商澹然的那位六十多歲的堂兄,曾說要與張原一起赴考,他好指導張原一些規矩,但那位老秀才這次科考卻考在第三等,失去了赴考的資格,不能指導張原了——

  王嬰姿之兄王炳麟考在第二等,二十六這日來山陰詢問張原何時啟程去杭州,他要與張原結伴前去,又隨口說起他妹子嬰姿病了好幾日,昨日才退熱痊癒,張原心知嬰姿師妹是上回落水濕了衣裙沒及時更換才感了風寒,所幸已痊癒,張原本想去探望,只是聽炳麟師兄說嬰姿現已回城中府第,他不便前去看望,便讓武陵送了一籃蘋果和兩罐蜂蜜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3
發表於 2012-9-27 12:1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一章 瘋狂的石頭

  杭州貢院地處西湖東北、運河之南,貢院旁邊的街道名叫青雲街,在省城無親友可借住的考生一般都會選擇住在這條街道上,離貢院近,辦相關手續方便,還有,這街名吉利啊,名登乙榜,平步青雲,這不正是赴考者的願望嗎?
  八月的杭州,大大小小的客棧生意興隆自不必說,那有空閒房屋的民戶,也往往在門前貼一張紅紙,上書「安寓秋元」之類的吉祥語來招徠士子入住,這士子若是年輕風流的,主人家又有貌美妻妾或妙′齡閨女,有時就會發生一些露水姻緣,若不慎情事敗露,或家醜不可外揚不了了之,或鬧起來打官司賠銀子,或乾脆私奔遠走高飛,這都是常有的事,每次鄉試後,市井曲巷就有了很多風情話題,更有小說家加以演繹,編成《杏花天》、《巫山艷史》之類的艷情小說賺錢——
  張汝霖在杭州的知交故舊甚多,張原、張岱要去借住只須一封拜帖投入即可,但二人卻沒打算去借住,也沒去青雲街湊熱鬧,他們打算住在船上,船上更方便,張岱準備了一條四明瓦白篷船,商周德借了一條三明瓦白篷船讓妹婿張原赴杭州趕考——

  七月二十七,黃尊素、倪元璐等人來到山陰與張岱、張原匯合,還有祁彪佳、周墨農和王炳麟,倪元璐自備了白篷船,祁彪佳、黃尊素住在張岱的四明瓦船上,王炳麟與張原同船—
  二十八日午前,三條白篷船魚貫離開八士橋,岸上送行的親友齊聲祝福「鄉闈奏捷,喜登賢科」,橋頭「噼哩啪啦」放起壯行的鞭炮來——
  張原立在船尾,看著正午陽光下橋頭騰起的爆竹煙霧,心道:「科舉取士,鄉試才是開端·先前考生員只是為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而已,鄉試及第,方能稱士紳。」又想:「我名聲在外,時不我待·此次鄉試不容有失啊——」
  張原對自己的八股文極有信心,若無意外,中舉是不在話下的,族叔祖張汝霖看了他在天瓦庵作的擬考題也認為他此番必中,但考場中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因素很多,張原不敢有任何大意,說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為過·自信不可少,但謹慎的態度才是成功的保障——
  穆真真站在張原身邊,抿著嘴唇,似乎生怕自己笑出聲來,她最喜歡跟隨少爺外出,這次去杭州,少爺本來沒打算帶她去,太太呂氏卻命她跟去侍候少爺·叮囑她要小心提防,莫讓少爺受到傷害——

  在張母呂氏看來,兒子這兩年真惹了不少事·姚家、董家這都是兒子的仇家了,上回姚家不是雇了喇唬在杭州運河碼頭想要打斷張原的腿嗎,兒行千里母擔憂啊,所以定要讓穆真真跟著,小盤龍棍也帶上,這樣她才放心一些——
  「笑什麼,真真,揀到銅錢了嗎?」
  張原扭頭看著穆真真,這十七歲少女身量高挑,有裁衣尺五尺一寸多·大約一米七四的樣子,和他個子差不多,這時一副打心眼裡往外笑的模樣——
  穆真真聽張原說揀銅錢,沒忍住,「格」的笑出聲來,說道:「拾金不昧·全部交給少爺。」說著,攤開手掌,掌心裡竟真有兩枚黃燦燦的銅錢——
  張原奇了:「還真揀到錢了呀——不對,你是從腰間搭膊摸出來的,好快的手腳。」
  穆真真笑,岔開話題道:「少爺考了這次後是不是就要去京城了?」…。
  張原「嘿」的一笑,他知道穆真真的意思,穆真真是想進京見她爹爹穆敬巖,穆真真以為延安衛就在京城邊上呢,說道:「若鄉試名落孫山,那還去京城做什麼。」

  穆真真道:「不會的,少爺怎麼會名落孫山,少爺一定能高中。」
  張原道:「嗯,高中了就帶你去京城,不過能不能見到你爹爹那可說不準,延安衛離京城也有三千里呢。」
  「啊。」穆真真張大了嘴:「這麼遠!」不過很是很快活,少爺答應帶她入京了,總會離爹爹近些不是嗎。
  因為張原帶了穆真真,張岱就把素芝也帶上,說是和穆真真作伴—
  船到會稽杏花寺小碼頭,王炳麟帶了一老一少兩個僕人已經在碼頭上等著,其妻馮氏和王靜淑、王嬰姿姐妹都坐著轎子來相送,碼頭上人來人往,在轎子裡好迴避一下,那馮氏身邊有個奶娘抱著個嬰兒,這是王炳麟去年出生的兒子——
  張原跳上埠岸,向王炳麟施禮,眼睛看向那兩頂帷轎,王炳麟便道:「靜淑姐和嬰姿妹在那邊。」朝左邊帷轎一指。
  張原便走到那頂帷轎邊向轎子行禮,轎帷從裡撩開,露出嬰姿師妹的瓜子臉,果然容顏清減了一些,下巴都尖了,不過精神很,兩隻吊梢大眼睛明媚如春光,記得三年前盂蘭盆節後的一日,他在園第一次見到跟在王老師身後的嬰姿,穿著儒衫扮作少年書生,大眼睛好奇地顧盼,還追問他借《金瓶梅》,那時的嬰姿靈動似活潑少年,沒什麼女子風韻,如今三年過去了,嬰姿師妹的容貌體態變化很不小,女大十八變就是指嬰姿師妹這樣的,嬰姿容貌雖算不得很美,但風致楚楚,氣質絕佳,言談舉止很有讓人動心之處—

  「師妹大好了嗎?」張原向轎子裡並排坐著的王靜淑、王嬰姿姐妹一揖。
  轎子裡不好還禮,王靜淑和王嬰姿都是稍稍欠身,作出萬福的姿勢,王靜淑含笑不語,王嬰姿道:「小恙而已,早已痊癒——介子師兄,莫讓解元旁落哦。」王嬰姿的笑容很純粹。
  碼頭上人多眼雜,張原道:「承師妹吉言,敢不努力。」躬身退後,那轎帷也就放下了,只是片刻的工夫。
  來福與王氏家僕把王炳麟的行李搬上白篷船,王炳麟又和妻子說了幾句話,摸了摸兒子的嬌嫩的小臉,轉身上船。
  三條白篷船首尾相銜,過錢清堰、西陵、蕭山,於八月初一上午過錢塘江進入大運河水道,向北航行數里,折而向西,又行了三、四里,就見左岸烏篷船、白篷船密集,都是赴考生員的舟船,幾無泊舟之處,張原這三條船就繼續向西,在運河轉折向北的河灣覓岸泊下,岸上有一排楓樹和桂樹,桂子飄香、楓葉金黃,倪元璐站在船頭仰望河岸,讚道:「此處甚好,可入畫。」就去取筆磨墨作畫了,倪元璐的書畫在江南年輕一輩士子中乃是翹楚。

  泊舟處距離杭州貢院只有兩里路,離學道衙門有四、五里,翌日一早,張原、張岱、祁彪佳、王炳麟、黃尊素、倪元璐六人去學道衙門報名,浙江道十一府的教授、教諭都來了,紹興府學教授和八縣教諭自然也齊聚學道衙門,考生名單已送呈學道,考生現在來學道衙門算是報到,必須在八月初四日前報到,否則不會安排號捨和準備考卷,鄉試沒有廩保,鄉試請人代考的事尚未聽聞,畢竟赴考的都是生員,在本地也算是知名人物,請人代考不好遮掩,也沒有哪個八股高手會自己不考卻代人來考,當然,點名認人也是要的,這是各府縣教授、教諭的職責,若出了差錯,唯教授、教諭是問—…。
  紹興府學教授叮囑張原幾人初七日到貢院門前看紹興考生由哪個門入場,貢院有三個門,哪府哪縣考生於何時何門入場會在初七日公佈,這是免得到時人多混亂誤了入場—
  張原來杭州參加鄉試,本不欲多與其他人打交道,只想靜候貢院龍門開啟那一刻,但名聲是把雙刃劍,他這個翰社首領現在是欲清靜而不可得,住在船上,訪客不絕,有的是翰社社員,有的是想要加入翰社的生員,仰慕、攀談,從早到晚,張原不得空閒——

  初七日,張原六人去貢院大門看佈告,紹興府八縣的考生將由貢院東門入場,點名搜檢時間從子夜三更開始,到四更時就閉門不許入場了。
  張原六人回到運河船上,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大比前夕,又下著雨,終於沒人來訪了,張原可以輕鬆一下,用罷晚飯,到大兄的白篷船上與大兄下了一局圍棋,用圍棋來給自己緩解壓力,這河灣現在也擠滿了考生的座船,三年等一回,有不少考生考前壓力太大至於失態,醉酒狂歌的都有——
  秋雨打篷窗,棋枰落子聲,張原以蒙目棋讓自己略顯浮躁的心寧定下來,他掌握著棋局主動,攻殺大兄的白龍時也未下殺手,讓白龍死裡逃生,聽得大兄做活大龍時喜孜孜的長舒了一口氣,便開目道:「這龍活了,我這棋恐怕要輸,大兄,就下到這裡吧。」
  張岱也知張原容讓,點頭道:「也好,那就早點歇息吧,後日凌晨就要入場,我們得養養精神。」
  兩個人正收拾棋子,忽聽船頭「砰」的一聲,似被石塊砸了一下,能柱和黃尊素的僕人立即跳出去,站在船頭朝岸上看,雨夜迷濛,沒看到岸上有人,再看船頭,有一塊裹著白布的石頭滾在角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4
發表於 2012-9-27 12:1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亂我心者

  倪元璐、王炳麟、黃尊素、祁彪佳都在這四明瓦白篷船上觀棋,這時看到健僕能柱拿著一塊皺巴巴的污布進來,倪元璐好潔,皺眉道:「這是什麼?」

  能柱將這塊污布呈給張岱:「不知是哪個丟到船上來的,沒看到人。」又舉起左手,手裡握著一塊鵝卵石,說道:「包在這石頭上的,石頭、布。」

  「沒剪刀嗎?」張岱「嘿」的一笑,見布髒,不肯接,說:「攤開看看。」

  能柱蹲下身子在地板上將布展開,這是塊半尺見方的白色棉布,寫著幾行墨字,明顯是禿筆寫的,但還是有幾個墨字遇水有些洇散開來——

  大比前夕,風聲鶴唳,眾人心下都是一凜,一齊聚過來注目這塊皺巴巴的髒布,就見布上寫著:

  「翰社同仁拜上張社首首場七藝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作結即保必中——」

  就是這二十九個字,不啻一聲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一時間,本朝的各大科場舞弊案奔湧入心——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會試,江陰徐經、蘇州唐寅向考官買題,事敗,徐經、唐寅舉人功名遭黜革,考官程敏政解職;

  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順天府鄉試,考官秦鳴夏、浦應麒將試題賣給翟汝儉、翟汝孝兄弟,事發,考官革職、考生充軍——

  ……

  倪元璐幾個都望向張原,驚疑不定,這事非同小可啊——

  張原瞥著地板的字布,心裡明鏡似的,極是憤怒,卻盡量平心靜氣,說道:「這是奸人宵小欲亂我輩之心,諸位莫要上當。」

  王炳麟忿忿道:「何人如此惡毒,入場前夕卻以此等伎倆來攪擾我等,實在可惡。」

  張原道:「師兄莫要動氣,若因此事亂了心意,正中奸人奸計。」

  黃尊素想得更深,說道:「此計甚毒,是針對介子針對我翰社同仁來的,不僅僅是要擾亂我輩之心,必有後續謠言,若我翰社同仁中式者眾,這謠言就會甚囂塵上,雖不見得就能把我們怎麼樣,但總是一個對我們不利的變數。」

  黃尊素不愧為後來東林黨的智囊,見機敏銳,思慮精深——

  張原點頭道:「真長兄說得極是,奸人並無把握栽陷我們,但抹黑、搞臭、攪亂局面還是可以的,若再買通巡按御史,上報朝廷讓翰林院磨勘試卷,那時流言蜚起,夜長夢多,對我們總是不利的。」

  張岱急問:「既如此,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張原沉思片刻,說道:「參加此次浙江鄉試的翰社社員有一百餘人,我料他們中有不少人收到了這樣的石頭布,這時也不可能去一一去驗證、去通知,只有先發制人,把這事宣揚出去,我這就去貢院求見提調官——」

  黃尊素慨然道:「介子,我與你一道去。」

  王炳麟道:「我們都一起去。」

  六個人打著六把傘,還有幾個僕人戴斗笠、披蓑衣踏上了雨夜的運河南岸,三明瓦白篷船上的穆真真聽到動靜,跑到船頭問:「少爺,要去哪裡?」

  張原道:「真真一起來吧。」

  穆真真道:「少爺稍等。」回艙飛快地將小盤龍棍繫在右邊大腿上,拿了一把傘,一躍上岸,撐開傘,冉冉跟在張原身邊。

  從運河岸到杭州貢院都不是偏僻之地,雖是雨夜,一路行人不斷,青雲街更是熱鬧,考生們這時也無心看書了,都是聚在一起擬題,神神秘秘,癡想中舉後的風光——

  張原一行來到貢院東門外,東門又叫虞門,這時大門緊閉,一丈多高的坊牆插著鐵棘,大門外樹坊,坊前有軍士把守,禁衛森嚴,張原向守門軍士請求見提調官何方伯,主考官錢謙益和副主考王編是見不到的,張原要見的就是充任提調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方伯是指布政使——

  鄉試考官分內簾官和外簾官,內簾官就是正、副主考、房官、閱卷官,開考前三日就已經進入貢院,內外隔絕,不能私自出入,也不能見場外任何人;外簾官就是提調官、監試官等,提調官又叫貢舉官,總攝科場內外一切事務,由一省的最高長官布政使臨時充當,大明朝對鄉試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軍士拒絕給張原通報,說開考在即,為防舞弊,外簾官也不會與考生接觸,張原便將那寫有二十九字的棉布讓軍士送交提調官,說事關重大——

  其中一位守門軍士見張原說得鄭重,便道:「提調官不好見,我去向監門官請示。」便拿了那塊棉布入坊見監門官,監門官看一看,事情似乎不小,這是有人向內簾閱卷官買通關節啊,便讓開了虞門鎖,他去見提調官布政使何方伯。

  張原等人撐著傘在門外等候,大約等了一刻時,虞門內走出一群人,提調官、監試官出來了,身後跟著的是巡綽官、監門官——

  布政使何如申聽說過張原大名,當下就在門外向張原詢問了事情經過,便道:「每科鄉試,總有這樣或那樣的謠言,你們也不必憂慮,這事我和葉御史已知曉,你們都回去吧,好生休息,不要誤了入場。」

  葉御史便是監視官,總理場務,糾察考試中的違規不法之事——

  張原的目的達到了,便躬身施禮退開,自回運河船上,這時已經交三鼓了,奸人擾亂他們心意的目的也達到了,考試前夕出了這樣的事,張原他們心裡總不會痛快。

  雨還在下著,打在船篷上細碎的響,穆真真吹熄了燈,在靈璧石屏風那邊的小榻躺下,屏風這邊的張原雙手抱在腦後仰躺著,眼睛看著昏暗的艙頂,在想是誰要騷擾、陷害他,是姚復的親友?董其昌指使的?還有一個就是汪汝謙?當然,也有可能以上三人都不是,翰社樹大招風,惹人忌恨也不是沒可能——

  張原深感為人處世之難,想要做點事,就會觸及某些人的利益,他現在還只是一個生員,還在奮力向上的科舉途中,就有這些波折,以後入朝為官,要試圖改變一些弊政,阻力可想而知——

  但若反思是否當初不該得罪董其昌和汪汝謙,張原想了想,心道:「我還會照原先那樣去做,我要努力向上,就不可能八面討好,若處處夾著尾巴做人,美其名曰韜光養晦,那就算有朝一日能混到高位,卻也什麼鋒芒都沒有了,行屍走肉而已。」

  ……

  穆真真聽到屏風那邊的少爺輾轉反側很久了還沒睡著,便輕聲喚道:「少爺——」

  張原應道:「真真何事?」

  穆真真道:「少爺寬寬心,不要多想了,早點歇息。」

  張原「嗯」了一聲,過了一會,說道:「真真,到我這邊來。」

  穆真真趕忙壓低聲音道:「少爺,不行的,太太吩咐了的,不能讓少爺——那個,以免損神,會影響考試。」

  張原「嘿」的一笑,母親真是操心啊,這事還要管,難怪這些天穆真真每夜早早就睡到另一邊去,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真過來。」

  穆真真「噢」的一聲,不敢堅持張母呂氏之命了,穿著小衣、赤著足走過來,高挑的身子這時象只小貓一樣鑽進張原的被窩,被張原一把抱住,這少女顫聲道:「少爺,明天要考試呢。」

  張原伸手過去握住少女胸前的豐盈,說道:「又不是明早就要考,是後天凌晨。」

  穆真真不安道:「少爺,會損神的——」

  張原笑道:「沒那回事,非但不損神反而會更有精神,真真沒覺得嗎?」

  少爺總是雄辯有理,穆真真不吭聲了,身子在少爺的愛撫下漸漸發燙,漸漸的喉嚨底有了些聲音——

  張原翻身在上,箭已在弦,俯身在少女耳邊問:「真真,你想嗎?」

  穆真真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答道:「嗯,想。」濕潤、舒展、迎接——

  長驅直入,枝結連理,顛鸞倒鳳,曲盡于飛,一場盡興的雲雨是緩解壓力的最好方法。

  這一夜張原睡得很香,在次日的杭州城晨鐘聲中醒來,睜眼就看到穆真真那雙幽藍的眸子在看著他,說道:「少爺,還早,再睡一會吧。」

  張原微笑道:「好,那你陪我。」

  穆真真感到少爺的不安分了,忙道:「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身子就躲。

  張原笑出聲來,說道:「我沒那麼不知收斂,嗯,我也不睡了,我現在覺得精神就很好,再睡反而迷迷糊糊——雨已經停了嗎,很好,老天爺保佑,考試時不要下雨。」

  張原起床,在船頭練了兩遍太極拳,然後把一個小泥爐搬出來,生火煮飯,穆真真笑瞇瞇在一邊看著,並不幫忙——

  王炳麟起床出來,「哈」的一聲道:「介子就開始練習了,我也來。」

  鄰船的黃尊素、張岱、祁彪佳也是一人一隻爐子在燒火做飯,鄉試凌晨進場,要到夜裡戌時初才出來,差不多就是一天一夜,若只吃冷糕點,又沒熱水喝,會很難受,肯定影響作文,既然科場允許帶爐子進去,能搞點熱食吃當然更好。

  只有倪元璐,嫌發爐子髒,說道:「我只吃冷餅涼水,我也已練習多日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5
發表於 2012-9-27 12:1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劍西來千崖拱列

  天公真是不作美,八月初八這日,白天還是晴朗的,到傍晚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不過對考生們來說,雖然下雨會造成諸多不便,但這雨又不是專對他一個人下的,大家都不方便,也就無所謂了,要的是一個公平環境,只要公平,即便再惡劣點也似乎都能忍受——

  張原卻沒那麼公平,初八這日他也不得清淨,買通閱卷官關節的謠言還在影響著他,不斷有翰社社員來詢問「一朝平步上青天」的真偽,雖然張原早有防備,寫了一張紙帖在船頭解釋,但還是有人要當面問清楚,張原讓師兄王炳麟到張岱船上去,免得師兄受影響,他自己呢,嗯,就把這一切當作磨練吧,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嘛——

  傍晚時終於再無人來打擾,這河灣泊著的數十條船在暮色細雨中靜靜如睡,也許船上的考生真是睡了,養精蓄銳啊,張原檢查了一遍考籃、文具、爐子、瓦缽、食物、木炭、油布,檢查沒有錯漏,便和衣臥下,閉目養神,船上的穆真真等人走路都是躡手躡腳,那船外的天色黑得很快,雨點彷彿是墨水,不停地落,將這天地山川浸染得濃黑深沉——

  二鼓後,張原坐起身,一直候在艙室外的穆真真聽到動靜,立即進來點亮燈,問:「少爺,休息得好嗎?」

  張原道:「很好——真真,去備水,我要沐浴。」

  泡了一個熱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餡匾食,這是真真做的,最合張原口味,張原吃匾食時穆真真幫他梳理頭髮,張原道:「隨便挽個髻吧,等下搜檢時又要解散頭髮。」

  穆真真不肯隨便,還是給張原髮髻扎得緊緊的,很有精神。

  鄰船的張岱在叫:「介子,過來一起吃閣老餅——」

  張原推開篷窗應道:「大兄,我吃過了,你們自吃。」雨飄進來了,趕緊關窗。

  子時初刻,細雨濛濛,張原、張岱、祁彪佳、王炳麟、周墨農、黃尊素、倪元璐來到杭州貢院東門外,紹興府八縣,每縣都有一塊長牌燈,燈罩上寫著考生的名字,因為下雨,燈罩上的名字都有些糊了,可防小雨的高腳燈籠高高低低舉在人頭之上,人潮之上有燈海,嘈雜囂張、熒熒閃閃——

  且喜現在只有一絲雨沫,張原把手裡的傘收起交給穆真真,從來福手裡接過考籃和捆在一起的爐缽等器物自己背著,那祁彪佳十四歲,背著這些東西就比較吃力,但這時也沒人可以幫他,自顧不暇,只有靠自己——

  趕考的、送考的,一個勁的擠,似乎搶先就能高中一般,好好排隊本可以更快捷地順次入場,時間也還充裕,可就是要擠,那些送考的也不退開,亂糟糟一團,張原、張岱、周墨農護著祁彪佳,免得他讓人擠散,四個人一起擠到東門外本縣長牌燈下,見本縣儒學朱訓導正在燈牌下招呼山陰的考生聚齊,孫教諭想必被抽調到內簾分到各房準備閱捲了——

  大約等了一刻時,監門官打開東門,充任提調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親自點名,紹興府八縣的學官站在幾盞明亮的燈籠下一一辨認本縣考生,點名、確認無誤,便進門接受搜檢,負責搜檢的是杭州的營兵,一輩子只有一次當這差使的機會,格外認真負責,解衣、散發、脫襪一樣不少,考籃的筆、墨、硯,食盒裡的食物一一檢看,那油布也展開對著燈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跡——

  張原現在已不像縣試、道試時被搜檢時感到屈辱而憤憤然了,這一道道的考試的雄關必須跨越,苦我心志、勞我筋骨,乃是為了那天降大任,只有這樣自我寬解,再說了,不搜檢也不行,舉人功名的誘惑太大,人的慾望膨脹起來連聖賢教導、禮義廉恥都約束不了,好比一個大學畢業生參加公務員考試,一旦過了關就能當局長甚至縣長,那還不紅了眼無所不用其極,不嚴加搜檢行嗎,就在張原前面,一個山陰的考生被營兵從硯台下搜出一疊寫著蠅頭小字金箔紙,被叉出去戴枷站在龍門前示眾,張原記得前年府試時有個老儒生也用這種方法作弊,被當場抓獲,看來他們紹興人流行這種作弊法——

  張原帶的兩支蠟燭被沒收了,軍士說號捨會發放蠟燭,不許考生私自帶進去,張原結好髮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籃和爐缽食盒,領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裡的號捨牌,是「龍」字號捨第六號房,杭州貢院規模宏大,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個字號的號捨有十間房,最多可容納一萬名考生同時應考——

  張岱已經先進去了,祁彪佳跟在張原身後,也搜檢過了,張原問他:「虎子,你是哪一房?」

  祁彪佳奮力提著考籃等器物,悶聲道:「我在龍字一號房。」

  張原「呃」的一聲,心道:「虎子好慘,一號房邊上就是公廁,所以一號房被稱作『屎號』,分到這房可算是倒足了大霉。」安慰道:「現在天氣涼,又是陰雨天,氣味不會太大,你只管專心考試就是了,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嘛。」又道:「我也是龍號房。」

  祁彪佳「嗯」了一聲,這少年神童心裡很不快活。

  走過兩重大門,就見飛簷三層、氣象雄偉的明遠樓,此樓居高臨下,監試官、巡綽官可登樓眺望,稽察考生是否有私相往來的舉動、執役者是否有傳遞交通的弊端——

  過了明遠樓,正中是大堂七楹的至公堂,兩邊楹聯曰:「號列東西,兩道文光齊射斗;簾分內外,一毫關節不通風。」這至公堂是考官辦公之處,專辟一堂供奉考神,據說考神就是三國的張飛,為什麼是張飛而不是關二哥,沒人說得清,考神前還升著一面大紅旗,上書八個大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是在招呼冤鬼來報仇,據說那做了傷天害理缺德事的考生會被冤鬼纏身,會在考卷上寫下自己的罪過而不自知,當然,這只是傳說,大明朝至今兩百年,沒見過哪個考生不寫八股文卻寫認罪書的,然而這樣,科場的氣氛就既森嚴又陰森了,尤其此時還只是三、四更天——

  甬道兩邊燈籠高張,雨絲在燈籠光中飛舞,那一排排的號捨在暗夜裡簡直看不到邊,「龍」字在千字文中排序為第七十三,張原和祁彪佳一排排找過去,過了「翔」字號捨,就到了,每個號捨有門,門前有軍士守著,看了張原二人的號牌,讓二人進去,號捨裡十間號房,有一條四尺寬的小巷,牆高八尺,一頭一尾懸著兩盞燈籠,還有兩隻水缸,這是用來救火的,十個號軍在候著,鄉試考試極嚴,每名考生就有撥一名軍士看守,叫號軍——

  十號房在最外面,一號房在最裡面,祁彪佳向張原一點頭,背著考籃等器物往裡面走去,張原站在自己的六號房前,前胸後背前印著「陸」字的號軍打量著他,問:「相公貴姓?」

  張原含笑道:「姓張,還要請這位軍大哥多多關照。」

  這號軍聽張原稱呼他「軍大哥」,這個新鮮,咧著大嘴笑道:「好說,相公只管考試,發爐子、燒水這些雜活小人代相公幹。」

  張原道:「不敢有勞,在下沒銀錢酬謝。」進科場哪能帶銀錢呢,想行賄嗎。

  這號軍道:「相公說哪裡話,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張原道了聲謝,將泥爐留在門前,提著考籃進到號房,這號房前低後高,矮屋風簷,進去要彎腰低頭,號房深四尺,寬三尺,高六尺,藉著窄巷的燈籠微光,張原看到兩塊厚達一寸的松木板豎在邊上,便將一塊大的木板放在磚托處架著,這就是寫字的案板了,另一塊窄一些的木板墊在下面磚托,這就是座椅,極其簡陋,雙肘都沒法完全撐開,但見識過縣試、府試考棚的聯座,這單人間當然是很不錯的了——

  磚地很潮濕,這號房可能有些漏雨,張原便將油布釘在號房矮樑上,遮住寫字案板那一塊地方就行,考卷是絕不能被水弄濕的,否則就白考了。

  做好了這些,聽得「龍」字號房的閘門放下,這就表明「龍」字號的十名考生全部到齊了,這時才四更天時間,離天明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時也不會傳考題下來,張原便將兩塊松木板拼起,蜷著身子側臥在上面,不管睡得著睡不著,先養養精神,迷迷糊糊剛有些睡意,聽得不遠處明遠樓的鼓角聲,有個沙啞的嗓門在叫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喊一遍又喊一遍——

  張原一轱轆坐起身,喃喃的咒罵,這純粹是折騰人嘛,這得神經多大條才能睡得著啊,難道這是在考驗士子的心理素質!

  張原又罵又笑,搖搖頭,又歪倒睡覺,覺得才剛睡著,那號軍就叫了:「相公快起來,題目紙來了。」

  張原趕緊坐起來,就見天才濛濛亮,那號軍手裡拿著一張一尺見方的考題紙,紙色微黃,接過來看時,上面印著七行字,正是首場七題,首題是「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科場舞弊案之後,規定考題在開考前的兩個時辰由主考、副主考、監臨官及同考官臨時翻書決定,隨手翻,翻到哪一頁就在哪一頁上找題目,內簾執役的工匠立即刻字印刷,隨即分發,這樣洩露考題也很難,當然,即便這樣也不是沒有作弊的可能——

  看到題目,張原先前所有的不安、憂慮、忐忑、焦躁都煙消雲散了,堅持不懈的的八股訓練讓他迅速進入作文情境,破題,破題,先破題——

  張原先把七道考題看了一遍,四道四書題,《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各一題,本經《春秋》三題——

  看清了題目,張原先支好桌椅,然後去小解,看到緊鄰廁所的祁彪佳正在支桌案,考生間不能交談,二人對視一眼,含笑點了一下頭。

  張原看到有些考生已經急不可耐地開始磨墨作文了,七篇八股文哪,的確要抓緊,張原卻不急,他回到自己的號房前,先發爐子,那號軍要來幫忙,他客氣地婉拒了,借了個火,燃起木炭,開始煮八寶粥,煮八寶粥的時候他抓緊時間磨墨,表面看似在做這一切,腦子卻是在構思首藝「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待磨好墨,首藝在腦海已成,提筆便在草捲上寫道:

  「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

  這一破題彷彿一劍西來千崖拱列,極有氣勢,有奪人眼球的效果,張原筆不停書,承題、起講、股股相對,待八寶粥煮好,他的首藝也作好了,三百多字,有意塗改了幾處,草卷就要象草卷,若一字不錯,會被人疑心事先獲知考題了,雖說君子坦蕩蕩,但注意一下這些小細節,世故一點,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首場首藝之重要自不待言,張原豈敢輕率,他這篇制藝作得典雅純正,有歸有光、唐順之的文風,這正是錢謙益崇尚的「以古文為時文」,而且張原此文的思想也很正統,因為考卷先得經由閱卷官過目,閱卷官看中了,在卷末寫上評語,推薦給房官,房官看中了,寫評語推薦給副主考,再由主考官錢謙益定奪,若象徐光啟那樣旁雜心學、釋道,遇到思想古板的閱卷官先就通不過,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錢謙益來各房搜落卷啊,焦老師和徐師兄那樣的佳話不常有,常有的是很多八股名家名落孫山——

  張原看得很透,八股文是敲門磚,科場並不是發表獨特見解、表達自已思想的舞台,要宣揚標新立異的思想盡可以在場外、在其他場合,在這裡,只需要作出能通關的八股文即可,晚明人性發揚,很多才智之士反感傳統儒學,拒絕被洗腦,所以往往在場屋作文時才華橫溢不可遏止,縱橫揮灑,盡情發揮,當然有高中的,而且往往名次居前,就像徐光啟那樣,但大多是困於場屋,好比徐文長,好比文震孟,好比馮夢龍——

  而張原,並非被傳統儒學洗腦洗得沒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是進得去又能出得來的,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通過鄉試。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6
發表於 2012-9-27 12:2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宜冠本房

  會稽糯米、閩東銀耳、嶺南赤豆、陽平胡桃、遼東松子、北京板栗、金陵小棗、湘湖蓮子,再放少許金華紅糖,煮出來的八寶粥看著五色鮮艷,嗅著清香誘人,吃起來香膩可口,八寶粥就是臘八粥,有益氣養神之功效,比什麼閣老餅有營養得多,原料事先準備好,放在瓦缽裡慢慢煮就是了,也不用費工夫照料,實為場屋考生最佳食物——

  張原作好第一篇八股文後,喝了一小碗燙燙的八寶粥,身子暖暖的,搓了搓手,便開始作第二篇,第二篇是孟子題「舜發於畎」,這題目他以前作過,還曾結集交由楊石香刊印過,在松江賣得極好,這時本可以照錄,但想想還是另作,破題曰「身困而後興,古之人可歷考也。」四平八穩,中規中矩,這第二篇不需要太驚艷,要的是雍容大氣,承題曰「夫舜說諸人,其遇於世何如也?而皆由窮困顯,即不得志,庸何傷?……」

  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不須半個時辰,第二篇八股文寫成,放下筆,又去號房簷下的瓦缽裡盛一小碗八寶粥慢慢喝著,一邊構思第三篇——

  就這樣,寫一篇八股文,喝一小碗八寶粥,八寶粥溫在泥爐上,一時也不會冷,待那泥爐裡的炭火漸次燃盡、成灰、冷卻,八寶粥喝完,張原的七篇八股文也作好了,這時才是未時三刻,陽光從雲隙照下,在號捨前的窄巷投下明亮光影,很快就又暗淡隱去,依舊是陰陰的天氣——

  張原起身如廁,見祁虎子正伏案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這「屎號」還好,臭味不大。

  回到號房,張原開始仔細檢查草卷,御名、廟諱這些絕不能出現在文章裡,還有,每篇八股文的起、結字眼不能相同,也不能被墨污了卷紙,否則就是違式,會被貼到至公堂牆壁上,那就沒有錄取的希望了,張原當然不能讓這樣低級的錯誤阻了自己的前程,一個字一個字檢查一遍無誤後,濃濃的磨了一硯墨,開始在正捲上謄真,端端正正的小楷,筆筆精神,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制藝近三千字謄真完畢,最後才在卷頭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這樣,張原乙卯浙江鄉試首場七藝完成了。

  已經是申末酉初時分,江南金秋八月,又逢陰雨天,這時天色就開始暗下來了,低矮逼仄的號房就更昏暗得快,這樣的天氣對考生很不利,暮色比晴朗日提前早了兩刻時降臨,科場規定,天黑前沒謄真好正卷的,會給三支小蠟燭,大約可支持一個半小時,三支蠟燭燃盡,還沒寫完的,會由號軍強行扭送出號,美其名曰「扶出」——

  張原算文才敏捷,時間扣得很緊的了,也才趕在天黑前完成,可知會有多少考生被「扶出」——

  張原收拾了考籃,那泥爐就留在號房角落裡,後面還要考兩場呢。

  監視張原的那個號軍驚喜道:「相公就考好了,相公是龍字號第一個交卷的。」

  張原朝那號軍一點頭:「辛苦了。」提著考籃出了龍字號捨,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立即給張原的考卷糊名、編號,這些彌封好的考卷,將根據本經序列分送至謄錄官處,那裡有上千名謄錄人員,都是臨時招募來的各州縣的書吏和科考在三、四等沒資格參加鄉試的生員,這些人要將這考生的墨卷用硃筆謄錄一遍,經校對後依舊編號,這重新謄錄的朱卷才是送到各房供考官審閱的,為的是防備考官認筆跡通關節,防範不可謂不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場舞弊依然不能杜絕,「一朝平步上青天」就是作弊之一法——

  交卷的人不少,也無人注意張原,張原交卷後就往龍門方向走去,日色已暮,張原從一排排號捨邊走過,見有些號房有燭光透出,還有一個多小時,未完就要繳卷扶出,可知有多麼緊張,而在張原,此時的心裡卻是一片輕鬆,首場七藝完成了,不敢說超水平發揮,但體現了自己的學力——

  張原這時有閒心打量這杭州貢院了,這貢院三年才有這麼一次考試盛會,平時封鎖無人走動,蓬蒿滿地,鄉試前兩個月才進行大清掃,也不可能清掃得那麼乾淨,號捨的牆邊屋角,常見一叢叢的野草,靠外牆一溜偏僻處就更荒蕪了,張原走過至公堂時,突然看到一條似豺似狸的小獸從牆邊躥過,快如電閃,倏忽不見——

  張原停了一下腳步,心道:「狐狸精嗎,報恩還是報仇?」笑了笑,大步出了虞門,陡覺眼前光線驟然一亮,無數高高低低的長柄燈籠舉著,彷彿墜入了燈海,不禁瞇起眼睛,耳邊便聽到穆真真快活的叫聲:「少爺,少爺,你考出來了——」,隨即是武陵的叫聲,還有茗煙,茗煙急問:「介子少爺,我家宗子少爺呢」再就是祁虎子的家僕、周墨農的書僮、王炳麟的家僕,紛紛圍上來問訊——

  考籃一輕,被人接過,是穆真真,見張原瞇著眼,忙問:「少爺怎麼了,很累嗎?」

  張原展顏一笑:「不累,就是光線刺目。」對祁虎子等人的僮僕道:「再等一會,他們也都快出來了。」

  話音未落,祁彪佳提著考籃出來了,見到張原,喜道:「我交卷時看介子兄的號房空了,介子兄作文得意否?」

  張原笑道:「尚可,虎子首藝如何破題的?」

  祁彪佳道:「我破的是『人與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介子兄呢?」

  張原說了,兩個人熱烈討論各自的七藝,說話間,張岱出來了,加入討論,隨後,黃尊素出來了,倪元璐出來了,王炳麟出來了,周墨農最後出來了,抱怨道:「這天黑得早,我都用掉了兩根蠟燭了,好險。」

  七人一路談笑風生,回到河灣船上,三條船上的船娘早已合夥為相公們燒了一席好菜,好酒佳餚,張原七人都餓得狠了,大塊朵頤後各自洗浴休息不提。

  第二場在八月十二日,有兩天的休息,張原怕人打擾,與大兄和倪元璐的三條船溯流回到錢塘江畔,在那裡待了兩天,十一日傍晚駛回原處,次日凌晨再入科場,這次搜檢沒首場那麼嚴格,不用解發、不用脫襪了,第二場要作論一篇、判詞五道、詔、誥或表選作一道,這個很難擬題,抄襲不易,所以搜檢也就不用那麼嚴格——

  張原第二場考試依舊順利,只是去如廁時覺得臭味濃郁了,這兩天天晴,氣溫上升,首場的便溺又未清理,「屎號」的威力終於顯露了,從一號號房前走過時,張原看到祁虎子用兩個紙團塞住鼻孔,不禁失笑,心道:「這倒是好法子。」

  這日傍晚交卷時,張原聽到有書吏說寒字號房死了一個考生,那考生六十多歲了,伏案寫著寫著突然就趴在案板上不動了,號軍起先沒注意,以為這老秀才寫累了要休息一下,但過了好一會沒見動靜,進房一看,脈搏、呼吸都沒有了,已經死透了,身子都擺不直,考試期間,從號捨到龍門重重封鎖,龍門不到申時末放炮是絕不能打開的,只好在內牆這邊用木板做個蹺蹺板,將死屍放在蹺蹺板一端,這端用力猛壓,蹺蹺板另一陡地彈起,死屍就飛出高牆,外邊自有收屍人——

  近萬名考生,年近古稀的都有,考試又緊張,猝死個把實在不稀奇,張原一邊往外走,一邊搖著頭,為這科舉真是舉國若狂啊,綿延四百年,愈演愈烈,不為求知證道,只為功名利祿,心道:「我也是,我就是要通過科舉來當官——」

  ……

  考完第二場,那第一場的七篇制藝就已經分送到各房,這朱捲上印有謄錄生、對讀生的姓名,這是實名負責制,考生的墨卷則存於外簾——

  《易》、《書》、《詩》、《禮》、《春秋》、分房閱卷,《易》五房、《詩》五房,因為經《易》和《詩》為本經的考生最多,《書》三房,《禮》和《春秋》各一房,八月十二日下午,張原的首場七篇朱卷就送到了《春秋》房,房官是常熟知縣楊漣,閱卷官有嘉興府學王教授、衢州州學陳學正和余姚縣學顧教諭,房官楊漣告誡三位學官要認真閱卷,不得只看破題就草率下評語,七篇制藝必得逐句圈點一過才行,以免屈抑了人才——

  三位學官暗暗叫苦,《春秋》只安排了一房,偏偏今年本經《春秋》的考生還不少,有七百多人,每人七篇,總計不下一百二十萬字,要他們逐字看下來,眼睛都要看瞎掉,不過呢,學官一向清苦,入簾充當考官每日有好酒好菜供應,所以還有些興頭,那就認真點吧——

  張原交卷早,編號卻靠後,當顧教諭讀到這篇破題為「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首藝時,大為讚賞,逐句圈點,批曰:「認理精確,敷詞純雅,平正中有人難及之處,宜冠本房。」遂推薦給房官楊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7
發表於 2012-9-27 12:2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五章 巧遇

  八月十四日午後,乙卯浙江鄉試「春秋經」房官楊漣在審閱三位閱卷官送來的首場薦卷,照例是先掃一眼卷末學官的批語,再開始閱卷,當看到余姚顧教諭「宜冠本房」的批語,楊漣心裡哂道:「卷還未閱完,就薦頭名捲來,這豈不是草率。」但當他看完這篇首藝,神色凝重起來,一口氣將後面六篇看完,拍案道:「妙極,滿紙正氣,朗朗軒軒,宗《春秋》者固多忠義之士也。」

  楊漣本經也是《春秋》,所以才會臨時調撥來充任「春秋經」房官,讀《春秋》者,講究的就是明三王之道、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用四個字概括就是「是非分明」,楊漣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時看到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這七篇純正大氣、辨理精確的制藝,尤其是那四篇春秋題制藝,讓他慨然興歎,大感吾道不孤,即召顧教諭來問第二場的判詞、詔、表送來了沒有?顧教諭說剛送到,楊漣便讓顧教諭找出與「宜冠本房卷」同一編號的第二場考卷出來,看了之後,即道:「這第三場都可不看了,此人就是《春秋》房之冠。」

  顧教諭大喜,若副主考和主考沒有異議,那此卷的考生就將是春秋經魁,這考卷是他顧教諭推薦上來的,雖然閱卷官沒地位,不像房官和主考官那樣可以認門生,但總歸是他的榮耀——

  楊漣讓顧教諭把這份第二場的考卷也評了,然後他也在後面寫了幾句評語,與第一場的七篇用紙袋收在一起,在紙袋上寫上「頭名卷」三字,放在一邊——

  顧教諭小心翼翼問:「楊縣尊既如此看重這份考卷,為何不薦往副主考處?」

  楊漣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壓卷之作,宜放在最後,而且待三場考畢,再薦頭名捲出房才顯慎重。」

  顧教諭唯唯稱是。退到鄰室繼續閱卷。

  ……

  張原自不知他的房官會是大名鼎鼎的楊漣,他現在是排除一切雜念,全身心投入考試,八月十五第三場,依然是三更搜檢入場,小睡片刻,天明考題下來就開始作文,三篇策論。分別就經學、史事、時事向考生發問。首策問八卦起源,張原開篇道:「聖人之作經也,不遺乎教。而未嘗倚於數。儒者之說經也,貴依乎理,而不可鑒乎理。蓋天下之數莫非理也。天下之理莫非天也,聖人默契乎天,自能明天下之道……」

  洋洋灑灑,一篇千餘字的策論一氣呵成,這策論才是真正展現學識的時候,很多考生平日只讀八股,其餘一無所知,策論只是胡說,但因為科場只重視首藝七篇。閱卷官看了百萬字考卷後,早已頭暈目眩,第三場的策問基本不怎麼看,但在張原,他要善始善終,他也有精神把四篇策論作得精詳暢達——

  暮色初下,張原交卷往龍門方向行去。終於考完了,他已竭盡心力,至於結果如何暫且拋在一邊,今天是中秋節呢,回船上過節去。要一醉方休,走過明遠樓時。見樓上張燈結綵,酒香飄溢,考官們也準備在明遠樓上飲酒賞月賦詩呢——

  一出龍門,穆真真小跑著迎過來,喜孜孜道:「少爺,終於考完了。」一面接過張原手裡的考籃。

  張原笑道:「是啊,終於考完了,無所事事了。」

  張岱的侍婢素芝上前向張原施禮,張原有些奇怪素芝怎麼也來了,素芝是小腳,走不得遠路,前兩場都在船上等著——

  在龍門前廣場稍等了一會,張岱、祁彪佳等人陸續出來了,都是一身輕鬆、興致勃勃的樣子,張岱是最會玩的,提議去西湖上飲酒慶中秋,眾人皆熱烈響應,從初九到十五,心弦緊繃,吃不好、睡不好,現在是該盡情玩樂一下了,且喜今日天氣晴朗,十五的圓月已經錢塘江那邊升起來了——

  祁彪佳道:「待小弟回船上沐浴更衣——」他在「屎號」考了三場,自慚形穢。

  張岱一把拉住祁彪佳道:「一起去一起去,別耽擱,待你回船沐浴再來那天都亮了。」

  從杭州貢院到西湖斷橋約四、五里路,來福去雇來幾頂轎子,張原願意步行,於是乘轎的乘轎、步行的步行,說說笑笑,出杭城西門往西湖北岸的斷橋行去,一路但聽得鼓鐃簫管不絕,清歌曼唱盈耳,來到斷橋外,只見遊人如織,湖上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這些樓船畫舫大都只在臨岸遊蕩,賞天上月和水中月,看湖岸風景和紛亂遊人——

  岸上閒人酒醉飯飽,三五成群,唱無腔曲,看到樓船露台上有名娃閨秀環坐就擠到岸邊看,這些人不是賞月,主要是看人——

  這時約莫是酉末戌初時分,斷橋一帶人擠人、篙擊篙、舟觸舟,轎夫車伕,列俟岸上,又有皂隸喝道,軍士擎燎,很多人嚷著要僱船遊湖,可都這時候了哪裡還雇得到船,倪元璐道:「可惜,只好在湖岸邊走走了。」

  張岱笑道:「隨我來。」領著眾人繞湖往岳王墳方向行了一程,到玉蓮亭下,高柳長堤,樓船鱗集,玉蓮亭又叫纜舟亭,遊湖者都從這裡買舫入湖,此時燈火通明,喧囂如市,然而泊在岸邊的樓船雖多,都各有主——

  張岱含著笑,領著眾人又走了數十丈路,湖水一角,僻處城阿,這裡已經是冷冷清清沒有遊人了,卻有一條畫舫悄悄泊在岸邊,舫首兩盞燈籠襯著幽暗的湖水寂寂暈紅,那船家在船頭望見張岱一行,立即起身招呼道:「張相公來了。」很快,舫上又有四盞燈籠點亮,頓時光照數丈,湖水幽碧蕩漾——

  倪元璐喜道:「宗子早就備好遊船了啊,難怪這般篤定。」

  張岱得意道:「未雨綢繆,若等三場考畢出來再找船,那只能看著別人畫船笙歌的快活,我輩在岸邊徒喚奈何了。」

  健僕能柱突然從艙室裡走上舫頭,憨笑道:「宗子少爺考了二場出來就讓我能柱來湖上僱船了,專等相公們來。」

  眾人皆喜,紛紛上船,穆真真扶著素芝也上船來——

  張原心道:「大兄真有閒心。科考那麼緊張,他倒還想到中秋夜要遊湖,這份從容閒適也算難得,這才是骨子裡紈褲玩家啊。」說道:「咦,這船家眼熟——」

  畫舫上的船家聽到了,叉手笑道:「兩位張相公,上回湖心亭看雪也是小人的船啊。」

  張原笑道:「好極,老主顧了。」

  這小畫舫約四丈長。張原七位秀才連同婢僕十幾人坐在裡面綽綽有餘。一張八仙桌,圈椅環繞,桌上酒食瓜果早已準備著。都極精美,果子有南閩福桔、塘棲蜜橘、蕭山方柿,還有葡萄、板栗。西瓜自然也少不了的,中秋西瓜會嘛,酒有蘇州三白酒、紹興荳酒、揚州雪酒,各一甕,下酒菜有帶骨鮑螺、魚脯、黃雀、蓴菜、韭芽、河蟹、瓦楞蚶……

  張岱道:「今夜不許談場屋中事,違者罰酒。」

  周墨農道:「宗子說得是,這時再想到那些八股文章就想吐。」

  那船家湊趣道:「幾位相公此番定然高中,以後就是府尊、縣尊,不用再讀書了。」

  眾人無不大笑。

  畫舫悠悠劃向湖中。隨處可見往來的遊船,但聞笙歌合奏,竹肉相發,朗朗月色下,沿湖大片大片的青黃的荷葉猶有清香——

  畫舫繞孤山之西,從西泠橋下過時,張岱吟道:「數聲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指著西泠橋對張原道:「介子,去年王修微在斷橋搭船,是在這西泠橋上的岸吧,燕客還上岸追,卻跌了一跤。哈哈。」

  張原微笑,回想那次斷橋偶遇。修微布袍竹杖,月下如仙,那真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啊,修微在青浦還好吧,也真難為她學那龍門賬——

  一邊的穆真真突然「咦」了一聲,伏在畫舫欄杆上朝西泠橋邊凝望——

  張原看時,見一艘精緻的船舫,一個靚妝麗人立在船頭,岸上幾個男子正從踏板上船,這西湖船舫上的名妓妖姬,常常載書畫茶酒,客人一到,載之而去,煙波縹緲,經旬不返,可稱溫柔鄉、銷金窟——

  周墨農見那船頭燈下的美人裊裊有風致,不禁眼熱,說道:「我輩光喝酒有何趣味,也叫上幾個歌妓熱鬧一下才好。」

  那搖船的船家立即應聲道:「幾位相公要招妓喝花酒嗎,小人可以介紹——」

  張岱笑道:「這個還是改日吧,虎子弟年幼,莫要羞到了他。」

  十四歲的祁彪佳聽張岱這麼一說,臉雖然一貫那麼嚴肅著,雙頰卻羞紅了。

  黃尊素為人端謹,不喜狹邪冶遊,道:「我等飲酒賞月最好。」

  穆真真靠近張原,低聲道:「少爺,婢子看到那邊有個人像是董其昌的大兒子,現在上船了,看不到了。」

  「董祖源!」

  張原眉頭微皺,真真眼力極好,應該不會看錯,董其昌一家不是遷去京城了嗎,董祖源為何會在杭州出現,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莫非真是董氏所為?

  張岱見張原神色有異,過來問:「介子,何事?」

  這時張原他們的這條畫舫已經繞過孤山沿蘇堤向南,西泠橋畔那條船舫也緩緩離岸駛過來了——

  張原指點道:「董祖源似在那邊船上。」

  張岱一愣,即道:「這麼說那夜的石頭布果真是董氏的陰謀?」

  張原冷笑道:「董氏父子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我們就借勢狠砸。」把船家叫來問可認得那邊船舫上的美人?

  船家搖頭道:「這湖上畫舫妖姬美娃甚多,小人哪裡認得過來,不過瞧這畫舫極精緻,似是岳王墳後徐氏女的船。」

  張原問:「是蘇州徐季恆之女嗎?」

  船家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徐季恆女,名安生,美貌聰慧,多才多藝,交結的都是江南名士,在蘇杭一帶,很有艷名。」

  張原心道:「修微上次離開山陰,經過杭州時就是在徐安生這裡歇腳。」便讓船家慢慢划船。讓後面那條船追上來,又把來福叫過來叮囑了幾句——

  張原坐著飲酒,聽得後面那條船舫輕歌曼唱而來,當兩船並排時,船舷相距不過丈許,張原耳朵極靈敏,於歌吹管弦聲中聽到一女子的聲音道:「王微半月前來杭,現居甬金門外。只是她與汪先生既有嫌隙。只怕不肯來見。」

  張原心微微一沉,暗忖:「修微半月前就到了杭州,為何不來見我?」

  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道:「不是我要見她。是董公子要見。」

  這是汪汝謙的聲音,汪汝謙也在這船上啊,很好。那就可以肯定「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是出自董、汪之口了,這算是同仇敵愾、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嗎。

  隨即又聽到董祖源說道:「你只說是你請她遊湖賞月就是了。」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說道:「那好吧,不過你們也不能強人所難,那樣鬧將起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汪汝謙笑道:「這怎麼會,大家都是斯文人,董公子也只是慕名而已,再說了,王微也曾拜訪過董翰林。還是陳眉公引見的。」

  董祖源道:「那回我不在華亭,與這舊院花魁緣慳一面哪。」

  汪汝謙笑道:「那……」

  船舫很快越過張原他們這條船,說話聲漸杳不可聞,唯余笙簫聲縷縷不絕——

  張岱問:「介子,汪汝謙也在這船上是嗎,我聽到他們說話聲音了,好像還提到了王微。」

  張原心情有些惡劣。點頭道:「謠言就是這二人放出來的了。」一面命船家尾隨那條船——

  王炳麟、周墨農幾個也知道張原與董氏和汪汝謙的舊怨,都極惱火,王炳麟道:「這也太卑劣了,竟用這等下流手段要來陷害誣蔑介子和翰社同仁,我等不如再聯合一些翰社考生。一直到王提學和何方伯那裡去請命,要嚴懲造謠者。如何?」

  張原道:「不急,待放榜後再議。」

  黃尊素點頭道:「既已知是董、汪背後指使,那我們已然反客為主,不必急著懲處他們,先慢慢探訪,找到證據,待放榜後再予以雷霆一擊。」

  王炳麟讚道:「真長兄足智多謀,那就讓我和周兄的兩個僕人去查訪,這二人頗精幹,董氏、汪氏的人也不認得他們。」

  這時也無心賞月了,眾人一邊飲酒,一邊談論翰社的事,他們的畫舫隔著數丈跟著那條船,湖上遊船甚多,諒董祖源、汪汝謙也不會起疑心——

  兩條船一前一後橫穿西湖,到達西湖東岸,隔著十來丈泊在岸邊,張原看到一個僕婦從那條船舫上岸,逕往甬金門去了,他便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上岸,扭頭又叫黃尊素的僕人也跟他上岸,四個人立在一株桃樹下,桃樹尚未到落葉時,枝繁葉茂,濃蔭如墨——

  大約過了一刻時,如水月色下,一頂小轎從甬金門內冉冉而來,穆真真在張原耳邊道:「少爺,那轎子邊跟著的是薛童和惠湘。」

  張原「嗯」了一聲,心隱隱作痛,他會在王微上船之前讓黃氏僕人去阻攔,可是——

  青蓋小轎從桃樹邊經過,張原聽到轎裡的王微讓轎夫停轎,低聲吩咐了薛童兩句,薛童答應一聲,便跑著到了岸邊,大聲問:「徐姑姑是哪條船?」

  那個體態裊娜的麗人便走上船頭,招呼道:「薛小哥,這邊——」

  薛童問:「徐姑姑,船上還有誰人?」

  那麗人稍一遲疑,薛童就已跳躍上船,敏捷無比,探頭朝艙室一看,立即大叫起來:「徐姑姑騙人!」瞪了那麗人一眼,飛跑著下船,到小轎邊大聲道:「微姑,徐姑姑騙你的,船上好幾個男子,我認得其中一個是徽州的汪先生,對,就是那個汪先生。」

  青蓋小轎中的王微「哼」了一聲,即命回轎,轎夫是她雇的,自然應聲掉頭,徐氏女的那個僕婦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汪汝謙和董祖源這時都站到了船頭,汪汝謙不說話,負著手只是冷笑,董祖源折扇拍胸「啪啪」響,恨恨道:「賤婢無禮,若不是此地人多眼雜,我就讓人揪她上船。一個曲中妓女竟敢如此放肆,仗著張原小子的勢嗎——她還沒脫籍吧?」最後這句話是問那麗人徐安生的。

  徐安生聽董祖源這麼說話,心下不快,淡淡道:「不是風傳張原中舉後要納王微為妾嗎,到時自然會為她脫籍。」

  「中舉。」董祖源冷笑道:「真以為他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嗎,說中舉就中舉!」

  汪汝謙也是一陣冷笑。

  徐安生微微搖頭,暗悔今夜答應為董祖源來約王微,看來這董祖源居心甚是不善。輕歎一聲。命舟子回舟向西——

  ……

  兩個轎夫抬著小轎走得飛快,薛童還好,盡跟得上。小婢蕙湘就吃力了,叫著:「微姑——微姑——」

  將至甬金門,轎子緩下來。後面有人大步追來,至近前方出聲:「微姑稍等——」

  薛童霍然轉身,這十二歲孩童象頭小獅子一般,雙手叉腰,身子微微躬起,喝道:「還來囉唣什麼!」

  甬金門前人來人往,大明朝人好圍觀,稍有風吹草動,立馬圍上一群來看熱鬧——

  那追趕的人趕忙停下腳步。向後一指道:「張介子張相公來了。」

  小轎中的王微一聽這話,即命轎子停下,薛童就已經驚喜地叫了起來:「真是介子相公,還有小武哥。」跑著迎上去。

  張原跟著薛童快步來到小轎前,王微正撩起竹簾下轎,張原搶步上前道:「修微,坐回轎子說話。」

  王微美眸一閃。璨如晨星,即坐回轎子中,兩個轎夫抬起轎子開步走,圍觀人群也就散開了。

  張原跟在轎邊,側頭望著小轎綺窗。窗帷從裡慢慢撩起,露出王微那張絕美的臉。嫣然一笑,聲音甜得醉人:「介子相公,巧遇啊。」

  張原一笑,問:「修微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婢蕙湘快嘴快舌道:「介子相公還不知道吧,我家微姑到杭州半個多月了,若曦大小姐讓微姑管杭州的盛美分店呢。」

  張原「哦」的一聲,輕拍了一下自己額頭,心道:「原來如此。」問王微:「那你為何不早來見我?」

  王微含笑道:「早就見過了,初九凌晨頭場,修微可是在貢院東門外看著介子相公肩扛手提入場呢,傍晚出場時我也來看了,介子相公似乎考得頗得意,後面兩場我沒來,準備等放榜時來看——」

  張原放聲大笑,胸懷開暢,先前的一些疑慮和不快煙消雲散,但覺城頭那輪圓月都分外皎潔,說道:「這麼說我若是榜上無名落第了你就不見我了?」

  轎中的女郎吃吃的笑,說道:「那我就等三年,我可以等,不過我想介子相公是等不及的,所以這科非中不可。」

  張原大笑,半晌止笑道:「知否,我剛才可是就站在岸邊那株大桃樹下,看看某女會不會受騙上當。」

  王微「啊」的一聲,問:「若我受騙上船呢?」

  張原道:「那果斷揪住押回去繩之以家法。」

  王微聽得出張原語氣裡的寵溺,「家法」二字聽著怎麼讓她心中歡喜呢,嘴上卻是輕「哼」一聲,說道:「我會那麼蠢嗎,冒冒失失上徐安生的船,徐安生可是——」沒再往下說。

  張原正色道:「修微還是有點冒失,若那徐安生不安好心,先用空船哄你上去,那時要載你去哪裡你豈不是身不由主,你要知道,董其昌長子董祖源也在那船上,都是喪心病狂之輩。」

  王微心道:「我王微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而且徐姐姐也不是那種人,這次想必是被汪汝謙哄騙了。」口裡道:「介子相公說得是,修微知道了。」問:「介子相公怎麼就這麼巧恰就遇到他們呢?」

  張原道:「在西泠橋,大兄正與我說起去年你搭船到西泠橋的事,就看到董祖源上船,又被我聽到他們要誘你上船,就跟來了,英雄救美啊。」

  王微「格」的一笑,忽然道:「介子相公,那汪汝謙和董祖源在一起,莫非——?」

  張原知道王微想到了什麼,看來「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流傳得很廣啊,微微一笑,說道:「修微聰明,這事我會查明白的,你現在帶我去看看盛美號杭州分店。」轉頭吩咐那個黃氏僕人回船去報信,說他要晚些回船。

  穆真真和武陵一起跟著張原隨王微的小轎入甬金門,盛美號分店就在甬金門進去的萬仙橋邊,臨街門面三間、上下兩層、裡外三進,佔地一畝有零,四百八十兩銀子買下的,全部由王微一手操辦,同來的有一家陸氏僕人,一家四口,給王微打下手,見到張原,歡天喜地來拜見,姚叔也出來叉手見禮——

  王微在前引著張原經穿堂來到內院,說道:「這第二進就做庫房了,若曦姐姐說下月她會親自送一船綢緞和布匹來杭州,那時這個店就正式開張了。」

  張原道:「好極,姐姐現在是大忙人了,姐夫也去南京參加鄉試了吧?」

  王微道:「是,上月初便啟程了。」

  說話間,進到第三進,一個大天井,一棟品字形小樓,天井邊有一張小圓桌,月光從長方形的天井上空照下來,能清楚地看到桌上的西瓜、素餚、果品和月餅,還有一壺酒,似是紹興荳酒,一個婢女坐在邊上打瞌睡,聽到動靜,抬眼見到王微和張原,又驚又喜,趕忙起身,向張原萬福道:「介子少爺怎麼來了!」

  張原認得這個婢女,名叫小桃,是她姐姐若曦的侍婢,應該是姐姐看王微身邊人手少,讓這侍婢來幫襯王微——

  張原在小圓桌邊坐下,微笑道:「修微獨自慶中秋嗎,可要人相陪?」

  王微今夜見到張原,心裡極是歡喜,說道:「介子相公不陪船上的朋友了嗎?」

  張原含笑不答,用裁紙刀將西瓜切開兩半,其中一半切分五扇,他、王微、穆真真、惠湘、小桃各一扇,另一半讓小桃送到外院給姚叔、薛童他們食用,王微道:「不用送去,早先給他們準備了一個大西瓜的。」

  天井裡的月光漸漸移正,抬頭看,可以從四方天空看到看到那輪圓月了,王微抬頭看明月,低頭看張原,脈脈含情,說道:「這後面還有一個小園子,介子相公可願看一看?」

  張原便跟著王微來到後園,果然是小園子,比前面那個天井沒大多少,有幾株桂樹,很香——

  王微道:「待忙過了這陣子,我要在這小園種些花草。」

  張原「嗯」了一聲,問:「修微,這學龍門賬、打理布店可還習慣?」

  王微道:「還好,就是怕太忙,沒有閒暇時間。」

  張原道:「多僱人手,不會讓你太忙的,吟詩作畫的時間肯定會有。」

  王微不禁莞爾,說道:「雖然忙碌了一些,心裡其實歡喜,覺得踏實,以前整日遊山玩水,卻是輕飄飄的覺得若有所失,像是丟失了什麼東西,總在尋找——」

  張原看著這沐浴在月光中的女郎,問:「那丟的東西可曾找到?」

  王微細密的睫毛蝴蝶振翅般扇動,片刻後抬眼望著張原,輕聲道:「我以為是找到了,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這個要介子相公幫我一起找呢。」

  這女郎那眼神、那細語真能勾人魂魄啊,張原拉起她的手,說道:「好,我與修微一起找。」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8
發表於 2012-9-28 10:2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愛燧發槍

  秋澄萬里,月色如水,寂寂小園桂影婆娑,那一串串的金黃的桂花在月光中浸得久了,潮濕了一般泛著清香的光澤,牆根角落裡,有秋蟲嘰嘰,遠處甬金門外,水氣氤氳,笙歌縹緲,彷彿天際的微雲若有若無——

  繁華的江南如夢,後庭花亦可唱,不論今夕何夕——

  情境媚人,心跳加速,關於尋找的表白之後理應有所動作,桂花樹影下,女郎王微悄悄靠向張原懷裡,卻忽然聳了聳鼻翼,抬頭輕笑道:「介子相公一出考場就來遊湖了嗎?」

  張原「嘿」的一笑,仲臂摟住女郎的小腰:「嗯,嗅到墨水味了,這算不算腹有詩書氣自華?」

  王微吃吃的笑,低頭在張原胸襟上看來看去,說道:「嗯,算得,你看,前襟還有墨點呢,墨水從腹中滿出來了,可稱才華橫溢——」

  張原笑,很快又不笑了,這女郎窈窕婀娜的身體輕輕貼著他,若有意若無意地微微扭動磨蹭,像個誘人的妖精,乃低聲道:「那你讓人備水,我要沐浴,今夜」說話時,雙臂收緊,將這女郎緊緊摟住,嗯,纖腰一握,臀部豐盈,隔著布紗,依然可以感覺女郎肌膚的柔嫩—

  王微腰肢被摟得緊,與張原腰胯貼在一起,能清晰地感覺到張原勃勃的慾望,還有那隻手也很不安分地在她腰臀撫摸著,王微不禁有些氣喘,雙頰暈紅,白齒輕咬紅唇,眼波欲流,雙手在張原胸前輕輕撐拒著,白皙修長的脖頸往後仰,三分羞澀、三分慌亂、三分欲迎還拒,還有一分無法言說,耳熱心跳聲音嬌婉:「介子相公,那要被人笑話的,還有,那些船上的朋友還在等著你呢而且,我那個,那個還沒有——」羞澀無法啟齒,道:「改日,好不好?」

  「改日?」

  張原失笑,鬆開這女郎一些,看著她笑心裡知道這女郎說的「那個那個」是什麼——

  王微羞不可抑,雙手掩面,忽然閃身躲到一株桂樹後,裙裳綽約,背影纖纖——

  張原舉頭望月,吟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咦我看到月亮上的那株桂樹邊多了一位美人,比嫦娥還美上三分,那是誰人?」

  王微「嗤」的笑出聲來說道:「介子相公何時有這麼好的眼力了,還能看到月亮上的桂樹?」

  「我有千里鏡。」張原說著走到桂樹後,牽起王微的手來到月光下,慢慢踱步,含著笑,不說話——

  王微被張原牽著手在小園子裡來回踱步,看著地下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相偎相依的樣子,這女郎也微微笑著,覺得這一刻很美好,比兩個人摟抱在一起還美好這是慾望沉澱下來的甜蜜,有這種甜蜜才可以長久—

  「修微。」

  「嗯?」

  「十月我去南京祠部為你脫籍。」

  「多謝介子相公,王微真是歡喜。」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道:「修微,時候不早,我先回船上去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王微美眸盈盈,柔聲道:「好。」停頓了一下,又道:「放榜前一日你來陪我,可好?」

  張原笑道:「有驚喜嗎?」

  女郎吃吃的笑,眼波流動,聲音甜得發膩,一個字「有。」喉音裊裊—

  張原喜道:「好極,期待。」

  盛美商號杭州分店在萬仙橋畔,萬仙橋距離甬金門不過半里多路,張原和穆真真、武陵三人來到甬金內門前,只見皂隸喝道,燈籠火把如列星,幾頂官轎隨後而來,還有十餘人騎著馬,這是遊湖賞月的官員們席散了,張原三人便避讓道旁,卻有一頂官轎逸出隊列,停到他身前,轎帷掀開,轎中人開聲道:「是山陰張原嗎,鄉試考得如何?」

  轎中昏暗,看不清說話的人是誰,但聽到這人說話的聲音張原就知道是誰了,趕緊叉手唱喏:「學生張原拜見張分守,學生三場考畢,自感考得尚好。」實話實說,沒什麼好謙虛的。

  轎中人正是浙江按察使張其廉,笑道:「那就好,你是紹興小三元,這回若再舉解元那就是佳話了。」

  張原躬身道:「浙中才學之士甚多,解元學生何敢望,只是兢兢業業考好每一場而已。」

  「嗯。」張其廉點點頭,卻問:「我聞開考前一日,你與幾個考生赴貢院求見提調官何方伯,可有此事?」

  張原便將「一朝平步上青天」之事說了,張其廉道:「你少年成名,易遭人忌,以後為人處事還要敦厚謹慎一些才好。」

  張其廉與董其昌頗有交情,但與張汝霖交情也好,所以張其廉雖然對張原倒董有些不滿,但也只能委婉勸誡,有一事他不會對張原說,那就是前幾日董祖源來拜訪過他,董祖源向他訴苦,說其父去年差點一命嗚呼,華亭田產大半被人佔去,現居京師,度日如年,董祖源倒沒有求他設法懲治張原,董氏也清楚他與張汝霖的關係,這應是博他同情,徐圖後計,所以聽到以張原為首的翰社考生賄賂考官「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張其廉便猜知這謠言極可能是董氏所為,這個他不會說什麼,裝作不知道,靜觀其變,這也是為官之道——

  張原恭恭敬敬道:「張分守教訓得是,學生謹記。」

  張其廉笑道:不是教訓,善意提醒,好了,你要出城是吧,那趕緊去,不然城門要關閉了,希望鹿鳴宴上能見到你。」轎帷放下,起轎離去。

  張原回到甬金門外畫舫,已經是亥時三刻,少年老成的祁彪佳不知怎麼竟喝醉了,箕坐在艙室地上胡言亂語,兩個祁氏僕人服侍不迭,王炳麟半醉,在高聲背誦八股文,張原細聽片刻,卻原來背的是王老師的制藝想必從小就背誦的—-—

  張岱坐在矮杌上烹茶,張原走過去蹲在一邊向大兄說了王微在盛美商號分店的事,張岱道:「王微甚好,介子真有艷福還得內助,商弟婦更好,賢惠。」說著,搖了搖頭,想必是想起他那個古板道學的妻子了,無趣啊。

  城門已閉,今夜就在湖上過了此時樓船簫鼓已緲,岸上遊人閒客已散,先前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這時靜悄悄無聲,曲終人散,知己顯現,濃妝艷抹西子湖將鉛華洗淨,淡妝素顏麗質天成,展現在真正喜愛西湖者的眼前,那圓月如銅鏡新磨那山整裝靜穆,那湖平靜幽沉,島、塔、亭、樹,各有風致,這時才是幽賞的良辰啊。

  畫舫渡湖再往斷橋,那些懂得幽賞者這時現身了,名妓閒僧,淺斟低唱,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斷橋石磴上鋪席而坐著數十人,管弦征歌,在唱「錦帆開,澄湖萬頃」,張岱大喜,拉著侍婢素芝與周墨農、倪元璐一起上岸去,張岱與素芝清唱《牡丹亭》,引來喝彩聲一片——

  月輪轉西,秋天孤肅,,湖城如睡,周墨農立在橋頭吹簫,簫聲一縷,哀澀清綿,頓時把那些管弦聲都比下去了,倪元璐高坐石磴上,聲出如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裂石穿雲,聽者不敢擊節,惟有點張原和黃尊素坐在船頭一邊飲茶一邊聽斷橋上倪元璐唱曲,張原讚道:「沒想到倪汝玉還有這麼一副好嗓子,可惜了。」

  黃尊素奇道:「可惜什麼?」

  張原笑,岔開話題說千古興亡,黃尊素最喜與張原論史,張原的史觀新穎獨到,借古諷今,常能讓人茅塞頓開,這是黃尊素最佩服張原的地方——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斷橋人散,張原一行十數人也回到運河船上,也不洗漱,倒頭便睡,汩汩流水聲中,清夢甚愜——

  河岸上,楓葉如火,桂花芬芳,東邊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明代鄉試放榜之期規定在八月底之前,多用寅、辰日支,辰屬龍、寅屬虎,故鄉榜又稱龍虎榜,萬曆四十三年的八月十六是庚寅日,八月十八壬辰日,想趕在八月十八放榜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八月二十八壬寅日將是放榜之期。

  八月二十二日午後,副主考王編收到《春秋》房官楊漣送來的七十二宗薦卷,習《春秋》經的考生有七百二十多人,房官按慣例十薦一,楊漣薦上來的這七十二宗朱卷三場齊全,圈點、批語一絲不苟——

  王編讚道:「若歷科考官都能如楊縣令這般認真負責,那就不會屈抑了天下英才。」先前他還疑惑楊漣怎麼還不先薦一些卷子上來,其他十四房考官都是一邊閱卷一邊就陸續薦卷。

  楊漣拱手道:「王學道過獎,這都是下官份內的事,想那學子寒窗苦讀十年乃至數十年,豈能因我一時疏忽誤他三年光陰,所以自當兢兢業業將三場考卷細讀斟酌,把優秀考卷薦上來。」

  —明代科舉制度其實是相當完善的,首場七篇是看考生如何闡發聖賢的微言大義,觀考生的心術;次場的判詞、詔、表是檢驗考生的才幹和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三場的策論考察考生通古今之變的史識,如果科考都能綜合三場來選拔人才,那就不存在死讀八股程文就能高中的弊端—

  王編對楊漣所言表示讚賞,看著那厚厚一疊《春秋》房朱卷,問:「楊縣令可有冠房頭卷推薦?」

  楊漣道:「有。」即把首藝破題「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朱卷取出來:「這是《春秋》房閱卷官一致公推的頭名卷,請王大人審閱。」

  白髮蕭然的王編興致勃勃道:「好,我就先閱這一卷。」

  浙江提學道王編對《春秋》房卷最為關注,王編本經也是《春秋》,而且他最看重的學生張原也在這一房,且看楊漣薦上的的頭名卷寫的是什麼?

  當下王提學將這頭名卷三場近萬字通讀一過,心裡略略有些遺憾,此文純正博雅、瑩潔通暢,固然是絕佳的制藝,但似乎不是出自張原之手,去年王提學主持紹興道試時看張原的四書和《春秋》八股,張原的制藝考據精詳、圓潤蒼勁很合他的品味,但現在看楊漣薦上來的這宗頭名卷似與張原學術文風有些差異,當然,這些心思不能說出來點頭讚許道:「果然好文章。」當即取青色筆在這朱捲上寫一「取」字,放到一邊,對楊漣道:「待我將《春秋》房薦卷全部審閱後一起送錢總裁。」

  房官薦至副主考這裡的考卷將會被黜落一大半,三選一送往主考官最後定奪——

  其他十四房的頭兩場薦卷王提學基本閱過,對這種分場薦卷,會出現這種情況,那就是同一編號的考生第一場考卷沒薦上來第二場或者第三場又薦上來了,所以還要回頭將其第一場考卷找來,再行斟酌,或補薦、或黜落,楊漣這樣三場一齊薦上來的副主考省了很多精力,王提學當即專門審閱《春秋》房這七十一份薦卷,直至二十四日午前才看完,取了二十四份考卷.親自送到主考閱卷之所交給錢謙益——

  錢謙益眼有紅絲,略顯憔悴,顯然當主考官壓力不小.說道:「王學道,今日都二十四了,離二十七日下午拆號寫榜只有三天時間,可那些房官閱卷還沒結束,這如何來得及,總不能拖到八月三十吧。」

  房官又不能直接向主考薦卷,王提學心知錢謙益是在埋怨他薦卷遲緩,說道:「錢總裁,這是《春秋》房的全部薦卷,錢總裁先審閱.其他經房的零散薦卷會在明日午前全部送到。」

  錢謙益道:「那就好,待我閱畢全部薦卷,請王學道與我一起再斟酌取捨,畢竟浙江舉人名額只有一百二十人。」

  八月二十六日午前,錢謙益閱卷完畢,暫時取中者有一百八十人.還得再從中黜落六十人,將最終所取卷確定下來,可就在閱卷結束之際,錢謙益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午後,錢謙益把副主考王編和十五房房官召集到主考閱卷所,開口便道:「本次鄉試之前出現的『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諸位都聽說過吧?」

  雖說考場內外簾隔絕,但謠言如風,無孔不入,眾考官聽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而已,沒想到寫榜前日錢總裁會鄭重提出這件事,都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不知出了何事?

  副主考王編道:「每科鄉試都有謠言,不予理會,自然消散。」

  錢謙益讓書吏將七份考卷呈到眾考官面前,說道:「請諸位看看這些卷子的最後一字。」

  王提學與眾房官一一翻看,這七份都是首場考卷,每份七篇,每篇文末分別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眾考官大驚失色,閱卷房裡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科場舞弊非同不可,輕則免職,重則流放充軍——

  王提學皺眉道:「看來還是有不少考生受謠言蠱惑,把謠言當真,而有的考生則是寧信其有以策萬全,看這些卷子,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並非因為暗通關節才薦上來。」

  眾房官紛紛稱是,都說閱卷時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獨有楊漣說道:「搜索各房考卷,看看到底有多少暗嵌字眼的卷子,又是哪些閱卷官薦上來的。

  王提學老成穩健,不想把事情鬧大,含笑道:「楊縣令,這七份考卷中就有一份是春秋房薦上來的——」

  楊漣頓時面紅耳赤,就聽王提學轉圜道:「楊縣令外察舉廉吏第一,風骨凜然為世所重,所以說這薦上來的考卷非因字眼關節,而是制藝本身出色,這事沒什麼好追究的。」

  眾考官皆附和王提學,若依楊漣要一房一房去查,繁瑣不說,天知道還會出什麼紕漏——

  錢謙益靜聽眾考官議論了一陣,這才說道:「王學道說得在理,但這七份考卷必須黜落。」

  講究是非分明的楊漣又開口了:「錢總裁既不信謠言,不肯追查,那為何又將這七份考卷黜落?」

  錢謙益微微一笑,說道:「我對諸位剖心跡,將這七卷黜落,一是避嫌,我們考官不能落人口實;二是這七名考生寧信謠言不信律法,心術就是不正,制藝再如何花團錦簇也不能取——諸位以為然否?」

  這下子楊漣也無話可說了.科考重首藝,首藝重聖賢大義,這七名考生可算是弄巧成拙,本來都已經進入最終選.四選三,中舉機會極大,卻因這「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被黜落,下一科是三年後,真是頭撞南牆後悔莫及啊。

  眾房官退去,副主考王編留下,與總裁錢謙益一道再斟酌取捨.於夜裡亥時前將一百二十份朱卷確定下來,現在就等明日午後拆號寫榜、後日五更前放榜張掛了——

  張原當然想不到還真有自作聰明的考生把「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嵌在首藝七篇末,也想不到主考官錢謙益會斷然把這些人黜落,謠言沒害到他卻傷及無辜,世事難料如此。

  三場考畢至放榜之前的這十多天是考生們最活躍的時候,迫切等待之心都是浮躁的,無法寧靜,慾望鬱積.必須要排遣,所以青樓妓院人滿為患,寓居他人住所的考生與主人妻妾私通也都發生在這段時間.花天酒地,仗勢欺人,種種醜態,不一而足,當科舉把聖賢大義與功名利祿聯繫起來,那麼造就大批滿口道德仁義私下裡卻毫無節操的官員也就不稀奇了,尤其是只重首藝的科場——

  參加乙卯科浙江鄉試的翰社社員有一百餘人,張原把他們召集起來,在南屏山居然草堂開講《幾何原本》,黃寓庸先生不在草堂.張原就借草堂一用,《幾何原本》的前三卷由翰社書局各刊刻了一千冊,張原要推行注重實務、注重自然科學的學風和培養求知的渴望,那就從學習《幾何原本》開始,很多翰社社員起先也浮躁不奈,但因為張原的聲望.勉強捺著性子聽講,張原的講解深入淺出,翰社社員員漸漸的也生了興趣,浮躁之心稍寧,畢竟能入翰社的都是士人精英,經過上次山陰龍山社集的熏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的翰社精神對他們影響很大——

  張原在南山下講解《幾何原本》之時,杭州的耶穌會士羅如望和金尼閣來旁聽,羅如望是葡萄牙人,萬曆十六年就到了澳門,金尼閣是法蘭西人,萬曆三十八年東來傳教,這二人負責杭州教區,去年年底王豐肅到山陰拜訪張原之後回南京,途經杭州,與羅如望、金尼閣長談,王豐肅對張原極是推崇,認為是徐光啟後最聰明最肯瞭解泰西學術的大明朝人,若張原科舉順利,能進入大明權力高層,那麼將對天主教在大明的發展意義重大——

  八月二十一日午後,羅如望和金尼閣來到南屏山下居然草堂,悄悄坐在講堂後排,聽張原講了大半個時辰的《幾何原本》第一卷,二人面面相覷,從張原的講解中顯示其對《幾何原本》領會得極透徹,這水平不在與利瑪竇一起翻譯《幾何原本》的徐光啟之下啊,徐光啟可是經過了好幾年的學習,而這個張原,據說才十八歲——

  傍晚散學,張原走過來向羅如望、金尼閣二人致意,這兩個大鬍子老外在一群方巾秀才當中真是太顯眼了——

  羅如望、金尼閣向張原表示了敬意,羅如望謙恭道:「張公子對天主教的善意讓耶穌會東方區會長龍華民主教很感激,龍主教很期待張公子明年赴京參加會試時能與他一晤。」

  龍華民是利瑪竇去世後耶穌會在中國教區的會長,傳教之心迫切而激進,一反利瑪竇的低調,行事張揚,南京教區的王豐肅就是受龍華民影響—

  張原微笑道:「鄉試尚未放榜,何敢說明年就要參加會試。」

  羅如望道:「今日旁聽張公子講《幾何原本》,便知張公子是大明第一等優秀聰明的人,張公子高中龍虎榜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年會試是一定要參加的。」

  張原哈哈大笑,說道:「那可要聖父、聖子、聖靈的保佑。」

  羅如望一聽張原這麼說,立即順水推舟,鼓動張原入教,又問明日可否在這講堂由他向諸生宣講他所著的《天主聖教啟蒙》?

  張原趕忙婉拒,說講《幾何原本》、《泰西水法》都可以,至於《天主聖教啟蒙》,那還是緩緩——

  羅如望有些失望,一直默不作聲的金尼閣用略顯生硬的大明官話說道:「張公子,南京王會長答應送給張公子的火繩槍已經由澳門送至南京,上月才從杭州經過,王會長讓鄙人帶信給張公子,若經過南京務請與他見一面。」

  張原欣然道:「很好,多謝。」

  金尼閣道:「除了兩支木什拾克特火繩槍之外,還有一支法蘭西撞擊式燧發槍——」

  張原大喜,燧發槍與火繩槍相比是一大飛躍,火繩槍若遇風雨天氣基本就作廢了,薩爾滸之戰作為大明屬國參戰的朝鮮火槍隊就是因為天氣不利無法發揮火槍的作用,被後金鐵騎一舉衝破防線,朝鮮軍隊小部分陣亡,大部分投降,而燧發槍受天氣的影響就很小,射擊精度和射程都勝過火繩槍,據張原所知,燧發槍是十七世紀後期才開始大量裝備於歐洲各國軍隊,沒想到現在就已經有了燧發槍,這真是喜出望外啊。

  傳教士羅如望和金尼閣離開後,張原喜不自勝,在奔雲石下轉圈,眉飛色舞,喃喃自語,立在一邊穆真真好生奇怪:少爺很少這麼失態啊,到底什麼事讓少爺這麼快活呢?

  穆真真聽少爺咕說了一句「恨不得插翅飛到金陵啊」,心想:「少爺這麼急著想去金陵是要給微姑贖身脫籍吧,少爺很喜歡微姑呢,嗯,微姑人美、又聰明能幹、又會討少爺歡心,我是萬萬及不上的——」

  在心底,穆真真對王微還是很有些妒意的,面對心愛的男子,普天下就沒有不妒的女子,只是有的強烈有的平淡、有的直露有的克制罷了,這墮民少女自幼卑微而堅強,不敢奢望卻也決不絕望,她愛極了少爺張原,為少爺付出性命她也願意,她沒敢奢望少爺屬於她一個人,少爺的世界很大,不是她能瞭解的,少爺與澹然小姐洞房花燭她不覺得難受,只為少爺祝福,可是那夜在盛美號分店,王微與少爺去後面小園子賞月,她在天井邊立著,不斷回想爹爹臨別囑咐的那一幕,可心裡還是有些難受,——

  「真真——」

  張原從奔雲石那一側繞過來,神采奕奕道:「以後你要學會打槍。」

  「什麼,少爺?」穆真真一愣,不明白少爺說什麼。

  張原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身材高挑的穆真真,笑瞇瞇點著頭道:「嗯,很好,右手燧發槍,左手盤龍棍,所向披靡。

  穆真真雖然還是不明白「燧發槍」是什麼,卻是一下子快活起來,在少爺心裡她是個有用的人,而不是一個擺設,少爺也是喜歡她的,這個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100 感謝您九月對小說區的更新與支持~中秋節快.

總評分: SOGO幣 + 100   查看全部評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19
發表於 2012-9-30 09:38: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七章水是眼波橫

    張原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的講學持續到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幾何原本》第一卷講完了,有了第一卷的基礎,在座的翰社社員要自學後面兩卷也就成為可能,不然的話根本就入不了門,張原希望翰社同仁能夠在讀聖賢書作八股文之暇,研讀《幾何原本》,相互切磋、啟發、窮極幾何原理——

    便有社員問讀這《幾何原本》有何益處?

    是啊,讀這《幾何原本》有什麼用呢,科考又不考它,精通幾何原理不能當官,又不能立竿見影生財致富,到底有何益處?

    張原微笑道:「求知不問功利,《大學》有云『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在座翰社社員默然,雖然覺得張社首說的「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這道理是不錯,卻不免有些空泛迂闊。

    張原先談空再說有,循循善誘,列舉幾何學在測量、製造、建築各方面的用途,無論官員、農夫、醫生、商賈、武將,都有運用幾何學之處,張原不指望這些翰社社員個個都能鑽研幾何學,但只要這其中能有那麼幾位對幾何學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那他的南屏山十日講就沒有白費力氣,播種,播種,多麼重要——

    ……

    二十七日上午,秋光明媚,張原帶了武陵從斷橋雇一小舟直放湧金門,小舟泊在岸邊,武陵入城去報信,過了一刻時,一頂小轎來了,邊上跟著的是武陵、薛童和小婢蕙湘——

    張原立在舟頭笑道:「修微,我如約而來。」

    女郎王微搴裙上船,美眸流盼,半是弄嬌半是幽怨道:「介子相公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嗎,一湖之隔,卻一連十日不來看我——」說著,隨張原進艙坐下。

    張原笑道:「我在南屏山下為人師表,修微不知道嗎。」

    王微「格」的一笑,輕聲道:「哦,原來是要避人耳目啊,可今日為什麼就不怕了?」

    張原笑道:「人不能整日道貌岸然,那樣繃得難受,偶爾聖賢,大多數時候還是做凡夫俗子為好,王心齋說的人人皆可為聖賢乃是指一時聖賢,並非一輩子的聖賢,一輩子聖賢那都是古人。」

    王微莞爾,左右一看,問:「真真呢,她怎麼沒跟著?」

    張原道:「今日專陪王修微——呃,遊湖。」

    王微白玉一般的臉頰瞬間抹上一層桃花色,艷光照人,又喜又羞,想起中秋夜時她與張原說的話,不禁雙頰如火,隱隱發燙,眼光挪開,望著一湖秋水,說道:「那好啊,今日就在湖上待著,明日一早看放榜。」

    小舟輕輕搖晃,再往斷橋駛去,舟中精潔,淨幾暖爐,篷窗如新,還有張原向大兄張岱借來的一套茶鐺素瓷,王微常去閔汶水處喝茶,耳濡目染,茶藝也很高明,親手烹茶給張原捧上,張原大剌剌坐著享受王微的侍候,笑瞇瞇看著這女郎美好的身段和精緻的五官,美色之養眼娛人,勝過湖光山色多矣,東坡把西湖比西子,乃是高攀,而且紅顏易逝,比不得湖山長久,所以更應該盡可能地珍惜不是?

    遊人都愛春日的西湖,蘇堤春曉綠柳紅桃固然是勝景,不知西湖四季各有妙處,湖心亭看雪就不必說了,就看這金秋八月,秋高氣肅,遠山青黃,這西湖之水尤為明淨,會油然想到「秋波」一詞,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若是一池污水,那對應的是渾濁昏花的老眼,這時的西湖水,只有王微的明眸才可以比擬——

    王微很知道自己的美,也很知道怎麼展現自己的美,一個簡單的坐姿、一個端茶的手勢,都是美不可言,而且今日她知道張原要來相約,所以從髮飾到履襪都是精心準備的,精潔、淡雅,不像美酒那麼熱烈,只如香茶雋永,可以細細品味——

    王微有點受不了張原的目光灼灼,轉頭看著湖上,道:「介子相公,今日湖上卻是冷清。」

    張原道:「都在抓耳撓腮、忐忑不安地等待放榜,如我這樣的少有?」

    王微笑問:「介子相公為何如此鎮定和悠閒?」

    張原道:「考試時我已盡力,就是再給我十次機會,我也無法比第一次做得更好,所以相信運氣也不會太壞——,」停頓了一下,含笑道:「而且不管怎麼樣,今日總有驚喜。」

    「啊。」王微輕聲驚呼,稍稍淡下去的桃紅又穠艷起來,雙眸盈盈要滴出水來,低聲羞嗔:「介子相公怎麼就惦記著這個啊!」

    王微雙手扶膝跪坐著,簡潔雅致的布裙繃緊,勾勒出大腿的輪廓,飽滿、修長、圓潤、誘人——

    張原移膝坐近一些,伸手按著王微瑩白的手背,說道:「能不惦記嗎,若連這個都會忘,那你要恨死我。」

    王微睜大眼睛,又驚又羞又想笑,辯道:「沒有,絕不恨——」,不行了,忍不住,腰肢彎下,臉伏在膝上,笑個不停,身子輕輕顫動,有一種狐媚——

    那舟子不知艙中曖昧,突然開聲道:「張相公,斷橋到了,還往哪裡去?」

    張原正襟危坐,看著小窗的斷橋,這西湖真是不大,不如金陵的玄武湖,也不如紹興的鑒湖,從湧金門外到這斷橋水路三、四里,船行也就兩盞茶時間,西湖之美除了水之外,還在於四周的山,北岸一望就是寶石山,山上的保俶塔沐浴著秋陽的光輝,塔影顯得消瘦——

    望著那保俶塔,張原忽然想起一事,對王微道:「修微,可願與我上寶石山走一趟?」

    王微有些擔心與張原待在船上馬上要「驚喜」,這個也太羞人了,自是欣然與張原上寶石山,從養濟院邊過時,見幾個駝背、瘸腿的孤寡老人在院內曬太陽,沒看到管事的,聽得院內深處隱隱傳來讀書聲,張原知道養濟院收留了二十多名孤兒,能聽到孩童讀書聲,那表明這養濟院尚能支持——

    王微去年在西湖只聽說張原與織造太監交往,當時她還有些不以為然,後來對張原的事瞭解得越多,才知道在張原的引導下,那織造太監出銀萬兩為杭州百姓建了這養濟院,單此一事就功德無量啊。

    這麼想著,女郎王微看張原的眼神就愈發含情脈脈了。

    幾個人來到保俶塔下的鍾氏生祠,但見祠殿三楹,楠木構架,金碧輝煌,與前年建成時沒什麼變化,張原心道:「杭城百姓果然感鍾太監之德,這生祠保護得很好,嗯,我年底若能到京城,可以和鍾太監說說,也讓鍾公公高興高興,每天陪木匠皇長孫也鬱悶不是——」

    然而進到正中那間祠殿,看著那尊面如黑漆、鬍鬚戟張、威風凜凜的神像,張原愣住了,這是哪位?

    鍾太監的塑像是東陽木雕匠人精心雕鏤而成,與鍾太監的容貌有五、六他相似,衣著打扮是依照三寶太監鄭和的樣式,當時鐘太監看了很滿意,可是現在張原看到的這尊神像完全不是鍾太監的那尊啊,這有鬍鬚的!

    張原奇怪了,把照看生祠的一個道人叫過來,指著神像問:「這是誰?」

    道人答曰:「牛皋牛將軍。」

    王微道:「介子相公,這是牛皋將軍,你看這兩邊的楹聯——」

    張原看時,見祠殿楹聯道:「將軍氣節高千古,震世英風伴鄂王。」

    二話不說,張原大步出了祠殿,祠前匾額是「鍾公生祠」,沒錯啊,這祠在保俶塔下,左臨看松台,台下蒼松萬株,森翠逼人——

    道人跟出來了,對張原道:「這匾額過幾日就要換,換成牛將軍廟。」

    張原有些惱火,杭城人忘恩負義啊,鍾太監在杭州織造多年,與其他那些擾民太監相比算是很不錯的了,出資整治西湖、修繕佛寺,更建了山下養濟院,鍾太監去年七月離開杭州,這才一年時間,就把他生祠改牛皋廟了,牛皋當然是忠臣,不過也不能這麼霸道啊,牛皋墓不是在棲霞嶺嗎,怎麼就霸佔鍾氏生祠了?

    張原心道:「前年建生祠是我給鍾公公出的主意,現在這樣子豈不是成了我戲耍他了。」問:「原先鍾太監的木雕像呢?」

    道人見張原是個生員,氣宇不凡,想必是來參加乙卯科鄉試的,明晨就放榜,說不定就是舉人老爺了,這可不能怠慢,當下很客氣地道:「鍾太監的木雕也還在,這位相公要看嗎?」

    張原「嗯」了一聲:「帶我去看看。」

    那道人領著張原幾個轉到祠殿後面,與前殿的牛皋像隔一重牆,鍾太監的木雕就立在那裡,好比彌勒殿背後常立一尊持鑭的韋陀,鍾太監能與忠義雙全的牛皋將軍背靠背,也算不錯,但從前面正殿被移到這裡,難免憋屈,前年生祠迎塑像、受香火時,這木雕披紅掛綵,非常風光,現在卻淒涼地立在後殿僻處,滿是灰塵,若到了京城,鍾太監問起,張原可怎麼回答?

    「把鍾公生祠改作牛將軍廟,這是誰的主意?」張原問那道人。

    道人答道:「是棲霞嶺下的幾位鄉紳的主意,小道是作不了主的。」

    張原心裡冷笑:「若鍾太監回京後進了司禮監,諒這些鄉紳不敢打他生祠的主意。」說道:「告訴那幾位鄉紳,鍾太監在京服侍皇長孫,以後是要入司禮監的,他們要建牛將軍廟,儘管自己出資建,卻佔他人祠殿,這算怎麼回事!」

    道人默不作聲。

    張原也知道自己不便過分干預這事,讓武陵摸三分銀子出來給道人作香火錢,在鍾太監雕像前上一炷香,朗聲祈禱鍾太監保佑他明日高中舉人,又對那道人說明日若放榜高中,就讓武陵代他來還願,送上豬頭肉——

    下山時,張原道:「不管明天中沒中,就讓小武送個大豬頭來說高中了,說鍾太監的木雕靈驗非常,嗯,以後想必會有點香火。」

    王微「吃吃」的笑,沒想到張原這麼善謔。

    幾個人下到小舟,渡湖到湧金門,回到萬仙橋畔的盛美商號分店,分店現在已經準備就緒,雇工都已找好,立契畫押,井然有序,這幾日姚叔和陸氏僕人幾個在西城一帶的成衣店密訪那些手藝好的縫衣工,以後只要是在盛美商號購買衣料前來縫製衣物者,縫衣工每縫製一件就可以到盛美商號這裡領銀二分,那些縫衣工半信半疑,不過很快他們就會相信的,現在就等青浦那邊運綢緞和棉布過來了——

    用罷午餐,王微去烹茶端上來,在二樓茶室坐著相陪,蕙湘和小桃都溜到前院去了,這第三進小樓靜謐無聲,深秋的陽光鋪在天井裡,像有什麼東西要溢出來似的——

    王微端端正正坐著在慢慢啜茶,目不斜視,獨自微微的笑,這女郎的側臉比正臉還美,睫毛長,鼻形挺直,唇線優美,下巴勾起的弧度恰到好處,輪廓非常精緻,簡直就像是後世精心整容過或者ps過的一般——

    張原含笑問:「我們兩個就這麼坐著靜等良宵嗎?」

    王微「格」一笑,矜持不了:「介子相公想怎麼樣啊。」聲音嬌媚。

    張原起身道:「修微,領我到你臥房看看,嗯,看看還少些什麼器物,我有,我絕不吝嗇。」

    王微忍著笑,心道:「這理由也太笨拙了吧,我臥房裡會缺什麼,什麼也不缺。」

    可是這借口雖然笨拙,這女郎還是含羞含笑起身,不說話,往茶室外走去,正看到蕙湘在天井邊探了一下頭,趕緊又跑掉了——

    王微的臉霎時通紅,張原走在她身後,張原平時眼力不佳,這時卻又能看到王微白皙修長的後脖子都泛起暈紅了,這種紅,紅的這個部位,分外誘人啊。

    「微姑,介子相公——」

    薛童叫了起來,在二道門外大聲道:「若曦大小姐到了,轎子到大門前了。」

    張原又高興又失望,應道:「好,我馬上就來。」對轉過身來的王微道:「原來是這個驚喜。」

    王微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亂顫,又低聲道:「介子相公,這可冤不得我哦——趕緊去見若曦姐姐吧。」說著,腰肢款款下樓去,那體態,看得張原心癢癢,心道:「王修微,你真煩人啊。」

    ……

    八月二十七辛丑日,上午,主考官錢謙益把副主考王編請到閱卷房,商議從各房薦上來的頭名卷中確定五經魁,十五房就有十五份頭名卷,《春秋》和《禮》只有一房,薦上來的頭名卷只要錢謙益加以確認那就是各自的經魁,這個很省事,但《詩》五房、《易》五房、《書》三房,就比較麻煩了,錢謙益和王編斟酌良久,終於在午時之前將五經魁確定下來。

    取中的一百二十名朱卷已經連夜由書吏謄錄了兩份,連同原朱卷一共三份,有各房批語的原朱卷由主考官留著,另兩份交給提調官和監試官審核,榜卷在交到外簾之前,先要確定名次,錢謙益和王編二人午飯都來不及吃,一直忙到未時末,才將一百二十份朱卷排定名次。

    兩位主考官隨便吃了一些食物,稍事休息,收掌試卷官來報,取中的一百二十份墨卷已經調取來了,只等拆封寫榜,隨即是巡綽官來報,貢院頭門已封,內外簾已撤去關防,監臨官、監試官、提調官和十五位房官都已到了至公堂,其餘彌封官、受卷官、謄錄官、對讀官悉數到場,這是鄉試最重要的時刻,貢院禁絕出入,看守軍士往來巡邏——

    這時已經是申時末,天還亮著,寬敞的至公堂上卻先點上了胳膊粗的大紅蠟燭,喜氣洋洋的樣子,兩張八仙桌並在一起,內、外簾主要官員分坐兩側,後排則是十五房官的位置,一百二十份墨卷和一百十份朱卷各按相同編號擺放在一起,五經魁的考卷放在正中,這叫鋪堂卷,墨卷與朱卷的編號經核對無誤,開始拆號、唱名、寫榜——

    拆號有講究,從最末一名拆起,書吏在眾目睽睽下將取在第一百二十名的墨卷的彌封拆開,邊上另一位書吏看著墨卷大聲念道:「寧波府慈溪縣生員全完城。」然後書吏會托著這份墨捲繞八仙桌走一圈,讓提調官、監試官和正、副主考官都檢查一下,最後才交給填榜者寫榜。

    這樣拆封、唱名、寫榜,看似單調,但現場氣氛卻一直很緊張,十五位房官是全神貫注聽唱名,看到有知名生員出在他房下,都是喜笑顏開,這是房官的榮耀,這些取中的生員是要拜師的,兩位主考官稱座師,房官稱房師,師生名分終生不變,這種關係網以後受益良多。

    已經拆封至第六十五名墨卷,書吏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張岱——」

    張岱本經是《詩》,出於《詩》第三房,那房官眉開眼笑,張岱是張汝霖的長孫,頗有才名,當然了,張岱的名聲與其族弟張原相比是遠遠不,就不知張原會取在第幾名?

    書吏拆開第六十四名墨卷,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周墨農——」

    ——第六十三名「紹興府山陰縣生員陸鴻漸。」

    ——第六十二名「紹興府會稽縣生員王炳麟。」

    ……

    接連七名都出自紹興府山陰、會稽兩縣,眾房官都暗讚山陰、會稽人傑地靈,好似江西吉水一般乃是科舉之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20
發表於 2012-9-30 09:3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八章 誰冠龍虎榜?

  秋夜深沉,繁星璀璨,偌大的杭州貢院似乎所有的光明都聚向了至公堂,堂外軍士巡邏,堂上高官滿座,除了書吏的唱名聲,只有兩廡那數十隻大紅蠟燭不時發出「啪」一聲輕響,燈芯上結出了一朵燈花,那燭火便暗淡下去,即有執役上前將那燈花剪去,燭火復明——

  拆封、唱名、寫榜一直持續到三更天後,八仙桌上只剩五經魁墨卷,五經魁首即將揭曉,本科解元也將從中選出,已經有些倦怠的房官們又開始振作起來,五經魁出自誰的房下那就是誰的榮耀,更不用說解元的房師了——

  依次從《春秋》經魁開始拆封,一個書吏將彌封拆去,另一個書吏高聲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張原。」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張原的名聲實在太大,那唱名的書吏立時感到堂上氣氛有異,有些訝然地抬眼望著一眾官員——

  楊漣肅然端坐,《春秋》只有一房,他薦上來的頭名卷既獲兩位主考的確認,那就是經魁,這是意料中的事——

  提調官、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暗暗點頭,心道:「這個張原果然有真才實學,能冠《春秋》房,不易啊。」

  副主考王編大為驚喜,他一直以為楊漣薦上來的《春秋》房頭名卷不是張原的,現在拆封,竟然還是張原,真讓他喜出望外,他原本擔心張原的卷子會被黜落,前幾日還特意去翻看了《春秋》房的落卷——

  總裁錢謙益神色不動,心裡想著鄒元標向他推舉的三個人山陰張原、余姚黃尊素、嘉善魏大中,鄒元標說這三人必榮耀師門,嘉善魏大中已經取在第二十八名,現在張原又高中《春秋》經魁,然而,出京前董其昌與他說的那些關於張原的事也油然浮上心頭——

  兩個執役將一對紅燭插到楊漣案前,其他考官皆拱手向楊漣道喜,這是貢院習俗。五經魁出自哪位房官門下,就將一對紅燭插到該房官面前以示榮耀——

  再拆《易》經魁墨卷,書吏唱名道:「紹興府余姚縣生員黃尊素。」

  《易》第五房房官頓時笑得嘴巴咧到耳根,《易》可不像《春秋》那樣只有一房,五房哪,從《易》五房五份頭名卷中脫穎而出,這房官自是大感顏面有光——

  錢謙益心道:「我聞黃尊素也是翰社骨幹,現在張原冠《春秋》、黃尊素冠《易》。五經魁翰社已據其二。董玄宰說的翰社要包攬浙江鄉試五經魁難道要成真?」

  《易》之後是《禮》,《禮》也只有一房,書吏唱名道:「杭州府富陽縣生員郁邦臣。」

  這個郁邦臣不甚知名。也不知是不是翰社社員,錢謙益端起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靜聽書吏為《書》經魁首唱名。赫然是「紹興府山陰縣生員祁彪佳。」

  祁彪佳是山陰神童,其父祁承爜現任兵部郎中,錢謙益自然是聽說過的,心道:「又一個翰社的。」不禁眉頭微皺,主考官不比房官,主考官要全局考慮,同一文社的這麼多人中舉,而且已經確定有三人是經魁,雖然這些卷子都是房官薦上來的。他問心無愧,但總是有點不妥的感覺,還有隱隱的不安——

  副主考王編卻是心懷大慰,祁彪佳也是他看重的後起之秀,今年才十四歲,竟冠《書》三房,真難為那少年啊。

  最後是《詩》五房。經魁出自第一房,是「嘉興府嘉善縣生員錢士升。」

  至此,五經魁首水落石出,那些循規蹈矩的書吏、執役這時突然放肆地吵鬧起來,紛紛來搶奪經魁房師案前的紅燭。眾房官及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是含笑不語、聽之任之,這也是鄉試習俗。叫作鬧五魁,書吏搶到的紅燭拿到貢院外能賣出高價,圖的就是個吉利——

  寫榜的書吏已經把五經魁以後的一百一十五名新進舉人的名字寫在一張榜文上,這叫副榜,正榜就是五魁榜,五魁的最終名次將由主考官決定,又叫點解元,這是主考官的權力和榮耀。

  堂上眾官和堂下吏役都盯著錢謙益那只擱在桌上的右手,看這隻手拈出的那份墨卷——

  五份經魁墨卷並排放在錢謙益面前,錢謙益將五人的首場第一篇翻開,一一比照,久久不能定奪……

  燭淚無聲流淌,時光悄悄逝去,雖說不能干預主考官點解元,但總不能這麼拖延下去啊,提調官何如申終於耐不住性子了,出聲提醒道:「錢總裁,已近四更天了。」

  錢謙益笑了笑,伸手拈出一卷,自己唱名道:「紹興府山陰縣生員祁彪佳。」

  在座官吏都鬆了口氣,主考官終於開始為五經魁排名次了,那寫榜的書吏趕緊筆酣墨飽地寫上「乙卯科浙江鄉試第五名經魁山陰祁彪佳。」

  寫榜規矩,都是從後往前寫——

  ……

  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在清河坊之右、太平坊之左,與都指揮使司衙門毗鄰,衙門前有碑坊一座,上書「方岳」二字,布政使被稱作方伯,就是為此,衙門左右有二坊,東坊為「保釐」、西坊為「巡宣」,還有東、西轅門,東轅門外有一面青磚砌成的一字形照壁,照壁在大門外則稱外照壁,這面外照壁高一丈六尺,長六丈有零,屋簷三疊,莊重簡潔,兩側有磚雕圖案——

  八月二十八壬寅日,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前的這面照壁萬眾矚目,從子夜開始,就陸續有參加了乙卯科浙江鄉試的考生及其親友來到照壁前等候,因為五更天鄉試龍虎榜就將在這面照壁上張掛,三年等這麼一刻,患得患失,徹夜難眠啊——

  臨近五更天時,張原和姐姐張若曦還有王微幾個人來到布政使司衙門前的大廣場,卻已經沒有立足之地,廣場上人山人海,無數高腳燈籠熒熒閃閃,喧囂聲如潮起伏,張原幾人只能站在清河坊邊上朝廣場那邊張望——

  張若曦和王微各乘一頂小轎,張原、穆真真立在轎邊,武陵自告奮勇道:「少爺,我擠到照壁去看榜。」

  薛童道:「小武哥,我隨你去。」

  這兩個少年喜歡湊熱鬧,那就讓他們去,張原吩咐道:「若擠散了,尋不到我們,就自回萬仙橋。」

  武陵、薛童答應一聲,就往人群擠去了,很快淹沒在人海中。

  張若曦從轎子小窗裡看著這場面,驚歎道:「今日方知我朝科舉之盛啊。」對張原道:「你姐夫要等應天府鄉試放榜後才能回青浦。」又問另一頂小轎上的王微:「修微,南京貢院也是這麼人山人海嗎?」

  王微道:「三年前那次鄉試我見過,南京貢院就在秦淮河畔,都有人被擠到河裡去,被人取笑說落第又落水。」

  正說話間,廣場人潮忽然洶湧起來,有人喊道:「放榜了,放榜了——」

  張原翹首望時,只見廣場西北方光芒大盛,數十盞燈籠列隊而來,鼓樂前導,儀仗緊隨,上百兵丁護送,中間似乎還有一頂黃色的轎子——

  一邊的穆真真道:「少爺,那是黃綢扎的彩亭。」

  王微道:「是了,榜單就在彩亭裡。」

  張原的心提了起來,榜單揭曉的最後時刻到了,縱然他如何從容淡定、如何說已經盡力無悔,此時此刻依然掌心潮濕,口乾舌燥,心跳逐漸加快,不再與姐姐她們說話,眼睛瞇起看著那隊兵丁開道,護送著黃綢彩亭到了照壁下,就要張掛了——

  「來福,千里鏡呢?」

  來福也是踮著腳朝照壁那邊眺望,聽張原這麼一問,趕緊往週身一摸,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叫道:「怎麼沒了!」

  小轎裡的王微說道:「不是這裡嗎。」說著遞出一個長方木盒。

  先前來福見人多擁擠,就把千里鏡盒子放在王微轎子裡了——

  張原取出那管白銅望遠鏡,對著半里外的照壁慢慢調整焦距,嗯,照壁前光線很明亮,可以看到官差在張榜,只是那些高腳燈籠太多,密密麻麻,擋了他視線,罷了,就是沒遮擋,也不可能看清榜單上的字,還是靜聽官差唱榜吧——

  很多人都想衝到照壁近處看榜找自己的名字,場面一時間很混亂,那上百名牛高馬大的兵丁手持棍棒,聯手奮力將衝到近前的士子和奴僕架開,空出照壁兩丈地,十個大嗓門的書吏開始齊聲唱榜,唱榜是從正榜五經魁開始——

  但是廣場上嘈雜的人聲一時間安靜不下來,張原這邊又離得遠,根本聽不清唱榜,心中那個著急啊,待過了一會,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終於安靜了一些,張原聽到大嗓門書吏高聲道:「乙卯科浙江鄉試第十三名上虞倪元璐。」

  張原心道:「倪汝玉高中第十三名啊,甚好!」

  從第十三名開始,張原一路聽下去,翰社社員的名字隔三岔五就響亮傳來,直至第六十二名王炳麟、六十四名周墨農、六十五名張岱——

  「大兄高中舉人了!」

  張原大喜,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經悄然改變了歷史,寫《陶庵夢憶》的張岱是一輩子的秀才,而現在,十九歲的大兄張岱龍虎榜上有名,可是他張原呢,到底是前面漏聽了,還是排名在後甚至根本榜上無名?

  鎮定如張原,這時也不免心中忐忑,正這時,一個銳利的聲音帶著喘息猛地刺到他耳邊:

  「介子相公,解元,第一名!」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 15:2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