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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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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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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7-25 23:48: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八章 城破和軍歿

  「汝多才智,識時務,我國方求才,稍足備任使,猶將舉而用之,與為婚媾,況如汝者豈有不加以寵榮與我一等大臣同列者乎?汝若欲戰,我矢豈能識汝?既不能勝,死復何益?且汝出城降,我兵不復入,汝士卒皆安。若我師入城,男婦老弱必且驚潰,大不利於汝民。勿謂我恫喝,失此弗圖,悔無及矣。降不降,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我言而僨事也!」

  年近四十、體格強壯的撫順城游擊李永芳全副披掛立在南門垛口上,望著城外漫山遍野的八旗軍,他一面下令軍士準備器械守城,一面將奴爾哈赤的招降書折好收在懷裡,又讓那個帶招降書來的漢民出城告訴奴爾哈赤,就說他李永芳願降。

  狡兔三窟,有備無患,奴爾哈赤說李永芳識時務那時一點沒錯,李永芳沒有料到奴爾哈赤敢大張旗鼓來攻城,但他知道奴爾哈赤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既已興兵,那就是與大明徹底決裂,他李永芳是死是活就在今日,撫順城內只有一千兩百軍士,駐守在城東二十里馬市那邊的八百步卒已被皇太極的正白旗軍擊潰,統兵的張把總的首級現在正被後金軍士用木桿高高挑著在城外示眾。


  李永芳知道八旗軍擅長野戰、拙於攻城,所以雖然敵眾我寡,他還是要守一守,做忠臣青史留名誰不願意呢,而且他的家眷都還在遼陽,所以他要嘗試一下能否守得住,只要能堅守一天。八十里外的瀋陽應該就會有援軍到來。二百里外的開原和遼陽的援軍也會隨後趕到。但是,看著城外女真步騎旗甲分八色,可見奴爾哈赤的八旗軍是傾巢出動了,就算遼、沈援軍能及時趕到只怕也難抵擋凶悍的建州女真,李永芳在遼東從軍多年,對明軍的戰鬥力還是比較瞭解的

  撫順守備王命印已下令把撫順城僅有的十門虎蹲炮推上城頭向城外後金軍隊轟擊,但這些虎蹲炮年久失修,昨夜大雨。炮管還是濕淋淋的,軍士準備火藥彈丸也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轟出一炮,卻沒能傷到城下的後金軍,而後金軍已經發起潮水般的攻勢,百餘架云梯搭向城牆,提刀執盾的後金披甲兵飛快地攀登上來

  撫順城始建於洪武十七年,起初城牆周圍僅三里,兩百年來陸續擴建,現已是周長十里的大城。青石砌成的城牆不可謂不堅固,但無奈守城與攻城的實在人數懸殊。奴爾哈赤是志在必得,一萬兩千步騎進攻一千守城軍士,若還拿不下這撫順城,那他只有立即率部眾退往虎爾哈了。


  撫順守備王命印是員猛將,指揮軍士以擂石阻擋後金軍登城,明軍雖然平日訓練不足,但也知道城破的後果,一個個奮勇敢戰,弓箭、火槍、擂石、糞汁都用上了,但無奈後金兵架起百餘部云梯攻勢猛烈,而且後金軍的弓箭手箭法極準,守城明軍在垛口稍一露頭,「嗖」的一箭射來,腦袋就被貫穿

  一名勇悍的後金披甲士從云梯躍上城頭,「鏘鏘」兩聲,以盾牌格開守城明軍砍來的兩刀,手中云梯刀閃電般向後劈出,一個明軍慘叫一聲,腰被砍斷,鮮血直噴,有三名明軍圍了上去,其中一人挺槍刺中這名後金披甲士的後心,不料槍尖被布甲所阻,刺不進去,待要發力再刺,那後金披甲士身子一扭,盾牌回砸,將槍竿砸斷,待那名守城軍士身子不自禁向前衝時,這後金披甲士一刀斬下,一顆頭顱「蓬」地飛起,脖腔熱血沖濺噴灑。…!

  這名後金披甲士是正白旗轄下的一名牛錄章京,身上披著三層重甲,最裡一層是昂貴的鎖子甲,然後是一層鐵甲,最外面還罩著一層鑲鐵的棉甲,這樣的重重披甲尋常火槍和刀箭根本傷不了他,片刻工夫就有四名守城明軍死在他的刀下,在他身後,一隊後金披甲士正迅速從云梯魚貫而上。


  王命印大吼一聲,領著數名親兵朝這邊撲來,敵人既已登城,防線就被撕開了,必須盡快消滅登城的敵人,阻斷這架云梯,否則大勢去矣。

  正這時,城下一箭疾射而至,正中王命印沒有的脖頸,王命印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倒地抽搐死去,身旁的親兵被那個正白旗牛錄章京衝上來眨眼間就斬殺了兩人。

  就是這麼短短時間,已有七、八名後金披甲士登上撫順城頭,城頭守軍已亂,扮作馬商混入城內的五十名後金軍士這時也已四處燒殺,撫順城失陷已無法避免。

  李永芳穿著大明武將官服,騎著馬出城向後金投降,看見奴爾哈赤,李永芳下馬跪在路旁,口稱:「降人李永芳拜見英明汗。」

  奴爾哈赤策馬過來,臉有得色,此前作為撫順守將的李永芳能與他分庭抗禮,現在李永芳跪在他面前,大明權威被他踩在馬蹄下了。

  對於後金而言,李永芳是明朝第一位降將,奴爾哈赤決定給予優待,在馬上拱手答禮,溫言撫慰,即下令撫順城中軍民敢有反抗者殺之,不抗拒者盡皆編戶收養,財貨搜刮一空。


  九月二十九這日,後金八旗軍攻取撫順及周邊大小城寨十餘個、小村四千餘個,俘虜三十萬人畜,就地分發給各旗主,巨大的物質利益讓後金軍上下狂喜,撫順城的摧枯拉朽讓奴爾哈赤侵略的野心急劇膨脹。

  九月三十日八大旗主分發俘虜時,有一個從瀋陽來撫順探親的名叫范文程的生員,不堪捆綁受辱,大叫自己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後人,皇太極聽說後命手下章京善待這個范文程。

  ……

  撫順城陷落的警報於十月初五傳至北京,萬曆皇帝接到遼東巡撫李維翰的奏報,大為震驚,批覆極為迅速:「狡虜計陷邊城,一切防剿事宜行該地方官相機處置,軍餉加緊給發,其調兵應援,該部便酌議具奏。」

  京中士庶知道了建奴犯邊的消息後,雖然驚詫,但猶自認為建奴是宵小跳樑暫逞一時之威,撫順城兵少將劣、疏於防禦,等遼陽、瀋陽的大兵一到,奴酋就將束手就縛,所以大明百姓並沒把這次邊警放在心上,茶餘飯後激談一番,依舊各過各的生活。


  到了十月十六日,遼東再傳緊急警報:遼東總兵張承胤率軍救撫順,一軍皆歿。

  這個消息震驚了北京城,總兵戰死,這是駭人聽聞了,一些關於建奴殘暴的傳聞也已傳播到了京城,大明百姓終於感受到了來自後金的威脅,一時間,胡同裡坊,到處都在說遼東。

  十月十七日上午,張原在詹事府看最新一期邸報,這期邸報全部都是關於遼東的軍情,奴爾哈赤告天的「七大恨」全文照錄,這讓張原有些奇怪,這不是幫奴爾哈赤宣傳嗎,待看到「年來建州旱災,民不得食,我遣使臣納蘭巴克什往朝鮮借糧,明朝冊封使張原竟將我使臣擄往北京,凌辱至極,實難容忍,故以此七恨興兵」這一條時,張原明白刊登這「七大恨」的用心了,這顯然是姚宗文一黨準備抨擊他的預謀,看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言官彈劾是他張原激怒了奴爾哈赤、故而引來遼東的戰禍…!

  張原搖了搖頭,繼續看邸報上關於遼東總兵張承胤全軍覆沒的奏聞,張承胤十月初一就得到了撫順城陷的急報,立即率副將頗廷相、參將蒲世芳、游擊梁汝貴領兵一萬救撫順,大軍十月初二從遼陽出發,初四趕到撫順,撫順這時已經是城破人亡,慘相令人目不忍睹,後金軍隊把撫順城牆全部拆毀了,城中民居則放火焚燒殆盡,城中已無活人,方圓數百里沒有了人煙,敢反抗的漢民被殺,其餘三十萬人畜正在押回建州的途中


  張承篆當即下令分兵五路追擊,在離邊境二十里的謝哩甸追上了奴爾哈赤的八旗軍,這日是十月初六,明軍五路在謝哩甸外的一座小山周圍集結,分三處安營,據山險、掘壕塹、列火器,準備也算充分,但等到後金八旗軍進攻時,明軍發現火炮和火槍第一輪射擊對後金軍士傷害甚微,而敵方的弓箭對他們的威脅極大,原本以為固若金湯的陣營頓時潰敗,營盤一破,就是一邊倒的大屠殺,主將張承胤和參將蒲世芳戰死,在後山營的副將頗廷相和游擊梁汝貴原本有機會率所部四千軍士突圍,但聽說張總兵被困前山,就奮勇率兵來救,於是一齊陷落,一萬明軍只有數百人逃回遼陽,帶去的一百門大砲、八百門小炮和三千支火槍盡數成為後金軍的戰利品,還有九千匹戰馬和七千副甲冑也全部歸了八旗軍,張承胤從遼陽發兵救撫順,為盡快追擊敵軍,遼陽戰馬被徵用一空,這一戰,整個遼東明軍的實力折損大半

  看罷邸報,張原黯然神傷:遼東總兵張承胤還是戰死了,三個月前張承胤還親自送他和使團出廣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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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8-9 20:31: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九十九章 風狂雨急能立定

  這日傍晚散衙後張原步行回李閣老胡同寓所,一路上朔風凜冽,京城十月中旬的天氣已經很是寒冷,看來今冬第一場雪很快就會到來,張原心道:「雪落後奴爾哈赤一定會率軍返回建州,洗劫了撫順及周邊城寨足以讓後金女真休養過冬了,後金這第一波侵略可暫告一個段落,但總兵張承胤兵敗是在十月初六,今日是十月十七,這之間存在十一天的時間差,在這段時間裡後金八旗軍肯定還會繼續攻佔擄掠,只是消息尚未及時傳到京城而已,北京的這個冬天不好過啊。」

  李閣老胡同寓所到了,張原暫時拋開那些憂國憂民之事,邁步進門,就見門廳廊下懸著一個竹編鳥籠,籠裡一隻黑羽八哥在跳上跳下,張原大喜,大聲道:「修微到京了嗎?」

  精緻鳥籠裡的那隻黑羽八哥應聲叫道:「微姑找介子,微姑找介子。」

  張原哈哈大笑。

  從耳房裡走出薛童和姚叔,還有姚叔的妻子林氏,另有四個張原不大眼熟的老僕和僕婦,一起來向張原見禮。


  「相公」

  王微從內院儀門快步出來,盈盈拜倒,張原將她扶起,細看其容顏,膚白眸媚,不見絲毫風霜之色,王微是極善於修飾且不露鉛華痕跡的。

  王微向張原介紹了那幾個老僕老婦,都是她在金陵幽蘭館的舊人,這次王微回金陵把幽蘭館賣掉了,那些從馬湘蘭時就在館中的僕人本來王微是打算分些銀子遣散的,但這些人都不願離開。表示要跟著王微。王微就只好都帶到北京來了。京中盛美商號正缺人手,這些僕人雖然年紀都偏大,但都還能使喚。

  張原與王微進到內院,商澹然、商景徽她們正在閱家書、檢點家鄉禮物,這些都是王微從山陰和會稽帶來的,王微六月初十回到了山陰,六月十九是張原的二十壽誕,東張舉行了隆重的祭祖儀式。張瑞陽老夫婦先一月已從張原家書中獲知穆真真生了一個男孩,更從王微這裡仔細詢問,兩年獲二孫,老夫婦喜得合不攏嘴

  張原從王微口裡得知家鄉門庭依舊,老父張瑞陽謹守前年張原入京趕考前的承諾,不接受投靠獻田、不出入公門攬訟,平日只管理陽和義倉和翰社書鋪,對於地方公益則肯出力,在山陰名聲甚佳


  王微這次還帶來了兩船貨物,是青浦的布匹綢緞、山陰鏡坊的各種眼鏡。還有翰社書局的刊印的大量書籍,這兩年來盛美商號、翰社鏡坊和翰社書局發展迅猛、蒸蒸日上。這讓張原很欣慰。

  正說話間,小廝白馬來報說朝鮮國的禹老爺又來了,張原笑道:「來了就來了,不要加個『又』字,這豈不是顯得我們煩他上門。」

  商澹然幾個都笑了起來,朝鮮奏請使一行滯留北京已將近三個月,大明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的詔旨遲遲不下,禹煙、金中清等人心急如焚,京中別無可信任的大明官員,只有張原可託付,所以隔三岔五就登門拜訪向張原問計。

  見到張原,朝鮮使臣禹煙一臉愁容,說道:「奴酋悍然攻佔撫順、擄掠邊寨,只怕對朝鮮也會刀兵相向,而綾陽君殿下尚未得到天朝冊封,雖對天朝一片忠心,但恐政令難行。」

  張原寬慰道:「禹判書請寬心,依在下愚見,本月之內,冊封詔書必下。」

  禹煙、金中清幾人以為張原得到了內廷消息,大喜,忙問究竟?…!

  張原道:「幾位回到館中靜候佳音便是,先莫要對外透露,免生不測。」

  禹煙等人連連稱是,喜形於色,張原既這麼說,那肯定是有確切的消息了,敘談半晌後告辭,張原送他們出門時,禹煙回身懇切道:「綾陽君殿下對張大人極是相敬,若皇帝冊封旨意下,還請張大人莫辭辛勞,再出使敝邦一趟。」禹煙是覺得張原還比較好相處,沒有其他大明官員那種驕傲自大。

  張原忙道:「我若再去貴邦,反惹他人非議,對貴邦也不利。」出使的確是苦差啊,而且現在綾陽君主政朝鮮的大勢已定,他也沒必要再往朝鮮。

  禹煙也知道張原在朝中政敵不少,一言一行都需謹慎,當下不再多說,作揖回會同館。

  夜裡張原在王微房中歇宿,一番歡愛之後,二人枕上細語,王微細說此番江南去來的經過,又道:「妾在途中多方留意打聽,想找到當年寄存先君靈柩的那座佛寺,卻一無所獲。」說著幽幽一嘆:「這都過去十餘年了,先君靈柩想必都被寺僧焚棄了,再也尋覓不到了。」


  張原道:「客死他鄉寄柩於佛寺很常見,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寺僧也不會將那些靈柩丟棄,因為一旦死者的後人尋上山門,那麻煩可不小修微不要傷感,明年我回江南,一路幫你尋找,定讓汝父入土為安。」

  「咦!」王微奇道:「相公明年要回江南?」

  張原道:「朝中黨爭不斷,我還是暫避鋒芒為好。」心道:「萬曆朝就要結束,我不淌這渾水,且等新君即位吧當然,對於即將到來的大明與後金決戰還是要儘可能出謀劃策的,可惜的是決策不由我,若能避免大潰敗就是成功,這樣的時局,只能徐徐圖之。」

  王微聽張原這麼說,心裡很歡喜,說道:「華亭陳眉公曾說『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根』,相公當得眉公這句清言。」

  張原無聲笑笑,卻聽王微又道:「其實這北地我實住不慣,我還是喜歡江南,只是相公到了哪裡,王微總要追隨的。」

  張原笑問:「我若貶到瓊州府修微也願追隨嗎?」


  王微說道:「當然,無論天南海北。」

  張原輕撫她的細腰,說道:「不用預想得那麼苦,我要修微一生快活,秦淮賞月、西湖泛舟,亦是我所願。」

  王微側身摟緊張原,不再說話,兩個人靜聽戶外風聲,北風一陣緊似一陣,不知初雪飄落了沒有?

  ……

  因為遼東的戰事,禮部自右侍郎何宗彥以下都感焦慮,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之事已不能再拖,建州老奴此番氣勢洶洶,遼東總兵張承胤敗亡之後,朝鮮對大明的態度就很是關鍵,一旦朝鮮被奴酋脅迫而不臣於大明,定然就會有台垣官追究禮部對冊封李倧久拖不決的責任,為此,何侍郎兩度拜訪方從哲商議冊封朝鮮國王之事,方從哲也擔心遼東局勢無法收拾,朝鮮是必須拉攏的,所以同意了遣使冊封,已報萬曆皇帝批覆

  到了十月二十四日,遼東巡撫李維翰再傳緊急邊情,後金八旗軍在擊潰張承胤的一萬大軍之後,隨即圍攻撫順以北、鐵嶺以南的撫安、花豹沖、三岔兒,連克大小十一堡,原撫順游擊李永芳甘為建奴先驅,在八旗軍進攻松山屯堡時李永芳賣力勸降,松山屯堡軍民開了寨門投降,周圍四個不肯投降的寨堡遭到了屠戮血洗,撫順周圍數百里之地除了號稱天險的清河城還在孤守之外,其餘城堡村寨全被洗劫一空,搶來的人口和糧食全部被運走,臨退兵時還放火把城寨和房屋盡數焚燬………!

  十月二十六日,詔旨下,以詹事府左贊善徐光啟為使者前往朝鮮王京冊封綾陽君李倧為朝鮮國王。

  二十九日,大明使團離京,張原一直送出崇文門外,京城前日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崇文門外白茫茫一片,張原與師兄徐光啟殷殷道別,徐光啟對遼東形勢的認識與張原相近,此行當能籠絡朝鮮共抗後金。

  禹煙、金中清等人紛紛向張原告別,禹煙懇切道:「敝邦能拔亂反正,皆張大人之恩德,張大人清廉高表,遠臣不敢以俗禮相謝,陶靖節詩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能聆聽張大人清言!」

  張原聽禹煙引用陶淵明的詩,油然想起那個精通卜算、針灸、劍術又酷愛陶詩的盲處士,但浮現在腦海的卻是一個美貌少女形象:黑紗斗笠、高腰白袍,眉毛細而上揚,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緻的瑤鼻,長睫毛,尖下巴,神態楚楚動人

  這是張原在平壤大同館初見貞明公主時的印象,那五月鮮亮的陽光、少女脖頸上細小輕柔的寒毛清晰如昨。


  張原心道:「命途多舛的貞明公主失語之疾已癒,名位也已恢復,苦盡甘來了。」

  ……

  寒冷的冬季到來,遼東大地被冰雪覆蓋,奴爾哈赤沒有繼續強攻清河城,於十月底押著擄掠來的數十萬漢民和大量錢帛糧草返回赫圖阿拉,遼東戰火暫時平息,而在大明都城北京,一場針對後金的軍事動員正迅速展開,泱泱大明豈容建奴囂張侵略,必須予以毀滅性的還擊。

  因撫順城破、張承胤一軍盡沒,遼東巡撫李維翰難辭其咎,已有數位言官彈劾李維翰昏庸無能,必得另選得力的大臣經略遼東,於是,熟知遼事、賦閒多年的楊鎬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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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章 漢奸可畏
               
    萬曆皇帝雖然怠政,外臣的很多奏章他都採取留中不發的消極態度,但對遼東邊患還是極為重視的,自撫順失陷的消息傳至京城後,萬曆皇帝接連三夜做噩夢,每次都夢見一個異族女子騎在他身上挺槍刺他,驚醒時大汗淋漓——

    無須請臣下解夢也能明白這個異族女子代表的就是女真人,建州女真對大明政權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十月十六日更得知遼東總兵張承胤兵敗的消息,萬曆皇帝坐不住了,自去年梃擊案之後皇帝再未召見過外臣,這回不見外臣不行了,十月二十一日在文華殿召見內閣和六部九卿科道官,共議遼東危局——

    代理兵部尚書薛三才稟報遼東缺餉,自去年秋至今已拖欠遼餉五十萬兩,懇請皇帝大發內帑助餉,以便遼東募兵應對奴酋的攻勢,奴酋興兵犯邊,有蒙古諸部相助,一待開春,必再犯邊,薊遼總督汪可受雖已在選調薊鎮兵六千五百名,刻期援遼,但兵員還是不足,所以我大明徵兵轉餉,時刻難緩。

    萬曆皇帝一聽要他內庫的錢,即道:「內帑空虛,宮中用度尚不足,哪有餘銀助餉,此事還得兵部與戶部共議籌餉,太僕寺可撥些銀兩購買戰馬。」支吾過遼餉,又道:「遼左覆軍隕將,虜勢益張,邊事十分危急,爾部便會推總兵官一員,令剋期到任,料理軍務,一切防禦驅剿事宜,著督撫等官便宜調度,務期殄滅,以奠封疆,其徵兵轉餉等事,即遵旨會議具奏。」

    方從哲啟奏說閣臣大僚至科道缺官。一切當補,舉薦熟知遼事的楊鎬經略遼東,又指責遼東巡撫李維翰庸碌無為,應革職查辦,以右僉都御史周永春代之,萬曆皇帝准了,命吏部立即徵召楊鎬入朝。

    ……

    三日後,署兵部事的薛三才上疏向皇帝稟報兵部諸官會議結果:一是徵調保定、真定等地壯士三萬人充兵員;二是各邊廢弁家丁皆許效用軍前,可得數千人;山海關為薊遼門戶。須任命一大將提兵彈壓,既確保京師無虞,兼為遼東聲援,兵部會推延綏參將杜松駐守山海關,保定總兵王宣關內。張承胤戰死後,遼東總兵任缺,擬起用廢將李如柏。

    薛三才這道奏疏剛呈遞上去,叛將李如芳招降松山屯堡的消息也傳回了,撫安、花豹沖、三岔兒等十一堡寨盡數淪陷,建奴大肆劫掠後焚燬了村寨,押著漢民和牛羊等財物踏著今冬第一場雪回赫圖阿拉了——

    在退兵之前。奴爾哈赤釋放了兩個在撫順俘虜的商人,讓他們送信給廣寧的李維翰,這兩個商人是魯太監的手下,其中一人曾隨張原去過朝鮮。名叫張儒紳、另一人名叫楊希舜,這二人將奴爾哈赤給大明的一封文書交給李維翰,奴爾哈赤在文書中以七大恨作為興兵的理由,又要求明朝派官員與他大金談判赴貢和罷兵事宜。其中提及歸還納蘭巴克什以及扈爾汗首級之事。

    撫順城破、張承胤戰死,遼東軍民損失極為慘重。作為遼東巡撫的李維翰當然明白自己要承擔的罪責,為了減輕朝中官員對他瀆職無能的指責,李維翰在轉呈奴爾哈赤的文書的同時,給皇帝也上了一封奏疏,故意渲染奴爾哈赤七大恨的第七恨,把建奴起兵侵略遼東說成是張原所逼,這是李維翰想找替罪羊的卑劣心理,這時的李維翰還不知道朝廷已決定將他罷官。

    ……

    十月二十九日,吏部和兵部經過會推合議後向萬曆皇帝上書建議:起復楊鎬為兵部左侍郎兼歷僉都御史經略遼東;薊遼總督汪可受率兵出關直抵廣寧,相機調督;以周永春代李維翰巡撫遼東,巡撫行轅從廣寧移駐遼陽,與新任遼東總兵李如柏協力拒守,待大兵抵達後再圖進取;設山海關軍鎮,由延綏參將杜松任山海關總兵,保定總兵王宣率本部兵馬移駐關內,與杜松一起拱衛京師;軍餉應盡快補發,皇帝要開內帑助餉——

    往日怠政的萬曆皇帝也知遼東事急,次日就批覆,對兵部和吏部的建議盡數採納,並且有所補充:「——汪可受統兵出關,相機進止,務期持重,以保萬全;順天、保定巡撫移駐山海、易州,互相應援;遼東兵員著速行召募充補;李維翰革職聽勘;楊鎬著差人催他星夜前來,共圖安攘,毋再遲延誤事。」

    對於發內帑助軍餉之事,萬曆皇帝總算鬆了口,同意撥內庫銀十萬兩解燃眉之急,太僕寺也籌銀六萬兩買戰馬,其餘的還須兵部、戶部自行籌措。

    ……

    十一月初三,這日傍晚祁承爜來到張原的寓所,祁承爜神情凝重,略品了品茶,便道:「介子,遼東李維翰有最新奏疏送到,內附奴酋的悖詞,奴酋重申七大恨,並要求談判罷兵赴貢,並提及送回納蘭巴克什。」

    赴貢就是到大明京城來貢獻方物,奴爾哈赤打了勝仗還要來赴貢,豈不是怪哉?其實不奇怪,奴爾哈赤雖然攻陷了撫順、全殲了張承胤的一萬明軍,但對大明帝國的國力還是極為忌憚,申明七大恨是給自己興兵找理由,把自己說成是受迫害不得不反抗,罷兵赴貢是想讓大明重開馬市與建州貿易,畢竟奴爾哈赤對與大明全面對抗還不是很有信心,如果能夠罷兵赴貢那是最好,反正已經搶了很多,從奴爾哈赤退兵後把撫順城及周邊村寨盡皆焚燬可知此時的奴爾哈赤尚無佔領大明疆土的心思,他還只是一個大馬賊,搶了就走,是遼東明軍的懦弱無能助長了他的野心——

    張原道:「皇帝近來甚是勤政,調兵遣將、籌措軍餉,要對建州發起總攻,愚以為不應操之過急,與老奴談判何妨,可作緩兵之計——」

    「萬萬不可!」

    祁承爜悚然道:「介子切勿對他人提及這等罷兵和談之語,建奴攻陷撫順、擄掠遼東,京師震動,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無不對建奴切齒痛恨,只欲提兵掃平賊穴、生擒老奴,以我泱泱天朝,豈能與建奴談判!」

    張原默然,祁承爜說得對,他若在這個時候主張與奴爾哈赤談判,即便是行緩兵之計,也必不為朝野輿論所不容,這時的大明士庶都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中,撫順失陷和張承胤兵敗沒有引起他們多少警惕,只認為是一時疏忽為敵所乘,大明疆域縱橫萬里、人丁萬萬,而建州女真僻處海東,人口不過數十萬,如何能與大明抗衡,待各路大軍一到,建奴必狼奔豕突一敗塗地,二十年前的萬曆三大征都是大明大勝,這次也不會例外,誰要是在這時說八旗軍強大不易戰勝,那肯定會被說成是「滅自己志氣長敵人威風」,「漢奸」或者「明奸」這頂帽子就給你戴上了——

    祁承爜又道:「那李維翰為罪責,在奏疏中污衊是你在朝鮮擒殺建奴使者導致老奴發怒興兵——」

    張原冷笑道:「任由奴酋與光海君勾結就能避免撫順城陷?李維翰好生無恥!」

    祁承爜道:「這等荒唐言語雖不值一辯,但在別有用心者推波助瀾之下,恐對介子不利,介子還須小心謹慎,和談之語再莫提起,不然正給別有用心者可乘之機。」

    張原點頭道:「多謝曠翁提醒,張原知道其中利害。」

    祁承爜道:「那些科道官哪知兵部的艱難,缺兵缺餉,焦頭爛額啊。」

    張原問:「皇帝不肯多發內帑銀助餉,遼餉如何解決?」

    其實萬曆皇帝很會斂財,內府存銀甚多,史載光宗朱常洛即位後立即發內帑銀二百萬兩作為遼東和九邊的軍餉,這都是萬曆皇帝的積蓄,但現在萬曆皇帝只肯出十萬兩內帑充餉,兵部、戶部再怎麼請求都沒有用,只有另想辦法。

    祁承爜道:「今日兵部與戶部會商,掌戶部事的戶部左侍郎李汝華援引往年征倭、征播州之例,按田畝加派,每畝加三釐五毫,如此全國可得賦銀二百餘萬兩,以此充作遼餉,遼東事平後,此加派即行廢除。」

    張原心道:「遼東亂局是曠日持久的,這二百萬兩遼餉就能解決奴爾哈赤的八旗軍,實在是過於一廂情願了。」但現在對祁承爜說這些也沒用,祁承爜只不過是一個兵部郎中而已,問:「汪總督出關未?」

    祁承爜道:「汪總督猶在山海關逗留,要等山海杜總兵率軍到關。」

    張原道:「這冰天雪地的,建奴也回老窩避寒御冬去了,我軍暫不必急著出關,購置健馬、新造盔甲、火槍,積極備戰才是,請問曠翁,那新式燧發槍已造了多少支了?」

    祁承爜道:「大約有五千支,各邊已領走了兩千支,軍械司尚存三千餘支。」

    張原道:「三千支太少,還得加緊打造才好。」

    祁承爜道:「商丘楊侍郎明日就將進京,楊侍郎奉旨經略遼東,調兵、征餉、打造軍械,皆有決定之權,介子可向楊侍郎進言獻策。」

    七月間,張原曾派武陵持他書信去商丘見楊鎬,不到四個月,楊鎬復出了,楊鎬是即將到來的這場大戰的決策人物,比之杜松尤顯關鍵,張原必須對楊鎬施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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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雪夜論兵

  十一月初四傍晚,暮色下漫天大雪飛舞,一輛單轅馬車衝風冒雪駛進正陽門,拖著長長的轍痕直入大時雍坊,在內閣首輔方從哲的寓所大門前停下,一個戴圓帽披狐裘的男子下車進了方府大門,那馬車就在門外等著,駕車的馬不時原地踏動四蹄,將地下白白的積雪踩黑一片

  車轅上的馬伕盤腿坐著,袖著手縮成一團,雪花無聲飄落,時間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流逝,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圓帽狐襲的男子出來了,坐上了馬車,馬伕不待吩咐立即掉轉馬頭往千步廊方向駛去,卻聽那男子道:「去李閣老胡同。」

  馬伕答應一聲,駕著馬車轉了一個圈,駛出大時雍坊,橫穿西長安街,沿石廠街來到李閣老胡同東頭,這時已開始宵禁,皇城週遭這一帶又是巡查重地,便有巡夜的軍士攔車盤問,車中男子出示一塊腰牌,盤查的軍士立即躬身退後放行,車伕卻向那軍士問:「請問軍爺,那張狀元的寓所是哪一家?」

  張狀元當然就是指張原,軍士道:「從街口進去第四個大門就是。」


  車內圓帽狐襲的男子便讓馬車在街邊飄簷下避雪,他獨自往張原寓所行去,剛到那金柱大門邊,就見西街那邊有兩個人往這邊快步走來,右邊那個身量略矮的提著燈籠照路,圓帽狐襲的男子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巧了。」拱手道:「小武管事」

  提燈籠的正是武陵,聞言挑高燈籠一看,陡地睜大眼睛道:「是商丘的楊老爺。楊老爺。這就是我家少爺。」

  跟在武陵身後的張原這時搶步上前。作揖道:「風筠先生嗎,張原有禮。」

  風筠就是楊鎬的號,楊鎬也是少年成名,弱冠進士,今年五十七歲,仕途可謂跌宕起伏,因蔚山兵敗遭彈劾論罪、罷官蟄居近二十年,如今因遼東危局而被起復。至京城拜見了方從哲之後即來訪張原,可見楊鎬對張原的重視,張原四個月讓武陵帶去的信起作用了。

  楊鎬雖年近六旬,但看上去頗矯健,小方臉,濃眉黑鬚,微微眯起的雙眼精悍有神,打量著張原,對這個毀譽參半的年少狀元郎很是好奇,還禮道:「狀元公。楊鎬特來請教。」


  張原道:「不敢不敢,風筠先生請進。」左右一看問:「風筠先生冒雪前來。尊介何在?小武,去請楊老爺的馬伕一併進來喝杯熱茶禦寒,馬匹也喂些草豆。」

  進到大廳坐定,略一寒暄,楊鎬便直言道:「七月間蒙狀元公書信賜教,楊鎬感佩,楊鎬獲罪閒居已二十載,實未想到狀元公會以長信賜教。」

  張原謙恭道:「風筠先生切莫以狀元公相稱,在下年少學淺,釋褐已屬僥倖,在前輩面前何敢以及第自傲在下出使朝鮮,沿途多聽朝鮮民眾稱頌風筠先生當年功績,朝鮮士庶對先生立功蒙冤深覺惋惜,為先生立生祠,由其國王手書『再造藩邦』匾之,蔚山之役雖不利,但稷山大捷之功豈能抹殺,朝中某些官僚,不知戰爭凶險,未曾親歷,卻高談闊論,不論功績,專挑弊病,在下在翰林院讀當年邸報,甚為先生不平。」

  蔚山之敗是楊鎬一生的污點,若非時任首輔的趙志皋的營救,楊鎬就要下獄論罪,但楊鎬對這污點是很不服很憤懣的,蔚山之戰明軍的確遭到了重大挫折,卻並非某些官員指責的「大敗」,所以現在楊鎬聽到張原這樣公允評價他的功過,豈能不感動,說道:「飛鳥盡良弓藏,那時倭人已退兵,朝中已不需要楊鎬在藩邦領兵,三大征耗費國力,加征軍餉以致民怨沸騰,必得有人平息這民怨,楊鎬適遭敗績,問罪貶官也是當然。」…!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了,雖是初次見面,但楊鎬覺得張原是可以傾心交談的,楊鎬細讀了張原的《行路難丁巳朝鮮紀行》,知張原見識不凡,可讓他疑惑的是:張原不會無緣無故遠道派人送信與他論遼東局勢,張原怎麼會知道他將復出?方才他與方從哲交談時獲知起復他的建議是方從哲上月二十一日提出的,此前京中並無關於他復出的風議

  楊鎬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卻見張原微笑道:「方閣老舉薦先生復出,而朝中少有異議,為何?正是為先生熟諳遼事,曾指揮過抗倭援朝之大戰役在下出使朝鮮,粉碎了奴酋交結朝鮮的陰謀,更從奴酋使者納蘭巴克什口中得知建州老奴的野心,料想遼東將有戰事,而據在下所見,遼東明軍戰備鬆弛,實難與八旗軍相抗,上月撫順城陷、張總兵戰死實乃多年積弱之惡果,如今遼東危急,非先生無以主持大局,在下從朝鮮歸國後就料定先生要復出。」

  楊鎬心道:「這簡直是孔明復生神機妙算啊。」雖覺張原的神算甚奇,但聽來卻是心情愉快,這簡直是安石不出如天下蒼生何,張原預測之準正表明他楊鎬眾望所歸能力挽狂瀾啊。


  楊鎬不動聲色,徐徐道:「張贊善智慧如海,在下敬服,在下年近六旬,又在野多年,對遼東、對建奴、對蒙古之邊事已疏離,時過境遷,今之遼事已非復二十年前的遼事,當年朝廷賜奴爾哈赤官職,誰能想到此人會成為我大明的大患!」

  張原暗暗點頭,楊鎬還是很清醒,有自知之明的,後世紙上談兵者只知以成敗論英雄,楊鎬在薩爾滸戰敗就被貶得一無是處

  只聽楊鎬又道:「皇帝下旨急召,在下星夜趕來,傍晚剛入內城,第一個拜訪的是方閣老,從方閣老府中出來就趕來拜訪張贊善,就是想聽聽張贊善對遼事的高論。」

  張原含笑道:「風筠先生應該知道張原與方閣老有些齟齬,先生若與在下交往過密,恐遭某些人非議。」

  沒等楊鎬有什麼表示,張原話鋒一轉,語氣也變得深沉了一些:「但在下有些話必得對先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黨派恩怨不應牽扯到朝廷軍政大事,先生經略遼東,面臨的是極大的難局,敢問先生有何策略?」


  楊鎬道:「我聞山海關兵部主事鄒之易有三路進兵之議,我大軍分三路,各以大將統領,一路從廣順間道直走寧宮以搗其巢;一從靉陽、清河堵截敵前;一出遼陽,或走蒲河,或走武靖,以橫遏其衝突,如此,可獲大勝。方閣老與兵部堂官皆贊成這分進合擊之策,不知張贊善以為如何?」

  張原沉默片刻,卻問:「朝廷要大舉征討建奴,就不知能動用多少軍馬?」

  楊鎬沉吟道:「總要有十萬軍馬才好調度,兵部已催調宣、大、山西、延、寧、甘、固諸鎮兵馬,再征朝鮮二萬兵馬,十萬大軍應可調集,但對外則要號稱四十萬,以震懾奴酋。」

  張原道:「那先生以為奴爾哈赤能有多少兵馬?」

  楊鎬道:「從此番撫順兵敗來看,之前對建奴步騎的估計偏少,原以為步騎不過五萬,現在看來總數應不下六萬。」

  張原道:「在下出使朝鮮時,曾聽朝鮮探報說建奴有長甲軍三萬,步騎四、五萬,皆能征慣戰,而上月張總兵一軍盡陷,九千匹戰馬和七千副甲冑盡歸建奴,建奴憑此又可組建上萬騎兵,在下估計,到了明年開春,建奴披甲騎兵應有四萬騎,步卒亦等之,總數近八萬,而我大明以倉促調集的十萬軍與敵八萬對抗,兵員並不佔多少優勢,奈何分兵拒之,豈不給敵以各個擊破之機?」…!

  楊鎬在認真聽張原的分析,聽到說會被各個擊破,乃微笑道:「我知老奴善於用兵,但我幾路軍從哪裡出擊、何時出擊,老奴又如何能預先得知,他的騎兵雖然行動迅捷,畢竟不能插翅而飛,又如何能東南西北各個擊破!」

  張原這時還真沒法說服楊鎬,皺了皺眉,說道:「十萬軍分成了幾路,若遭遇建奴主力,只怕凶多吉少,一路敗亡,其他幾路就會人心惶惶乃至草木皆兵,張總兵與建奴的遭遇戰,一萬軍士只逃回幾百人,而據說八旗軍只折了數十人,建奴鐵騎的衝擊力極為恐怖啊。」

  張承胤的一萬軍大敗這是事實,楊鎬必須重視的,面色凝重道:「我會仔細向遼東敗兵詢問當時交戰的實情,瞭解建奴的戰術,其實分進合擊也是因地制宜之策,各路軍本不在一處,建奴老巢赫圖阿拉正是我大兵集結兵鋒所指之處,可惜的是現在各路軍尚未趕到,不然乘大雪進兵正可揚長避短,雪地可阻建奴騎兵的衝鋒。」

  張原道:「各路軍相隔數百里,難以統一指揮,更難保證按時趕到赫圖阿拉,建奴比我軍更得地利,分進合擊之策我以為大大不妥。」


  楊鎬問:「那張贊善計將安出?」

  張原道:「不必倉促進兵,而應徐徐圖之,先派人與奴酋交涉,以納蘭巴克什交換降敵的撫順游擊李永芳,此人開了我大明將領投降建奴的先例,並且為敵先驅,在各堡寨蠱惑招降我軍民,影響極劣,若能換回此人,問罪正法,從此以後明軍將士必不敢輕易降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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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謀事在人

  廳內火盆嗶啵輕響,戶外大雪無聲飄落。

  張原與楊鎬促膝長談,他要努力向楊鎬表達他對遼東局勢的憂慮,躁進易敗,穩守反擊方是上策

  「不論老奴肯不肯交換李永芳,只要消息傳出,李永芳必惶惶不可終日,可增強大明將士的鬥志;撫順城破後,清河獨當一面,已成撫順週遭數百里的孤城,守城參將鄒儲賢忠義果敢,守城有功必須嘉獎,更要借冬季建奴退兵之隙增強清河城的守衛,清河原有戌卒五千二百五十人,應急調八千慣能守城的步卒增援,配備火炮、火槍,嚴令堅守,不許出戰,只要能守住清河,奴酋就不敢深入遼東,然後我軍徐圖重建撫順城」

  楊鎬眉頭微皺,說道:「若以堅守為拒敵之策,皇帝也不會把我從商丘召到京城了,時論皆言要戰、要速戰、要大勝,我若主張據城堅守,必被指責為畏敵怯弱,不待出山海關就會被罷官。」

  張原默默點頭,楊鎬所言極是,現在京城朝野是眾口一詞要開戰,對建州老奴敢冒犯天朝龍威侵略都是義憤填膺,一個個顯得忠肝義膽,恨不得自己沖上去殺敵一般,這些人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盲目自大,這時若有人主張堅守,被罵作懦夫是肯定的


  張原道:「守只是守清河,守清河正是配合我大軍出擊,開戰是肯定的,但萬萬不能倉促動兵,從張總兵敗亡可知,我軍的火槍火炮幾乎沒有殺傷力。所以整頓軍備不能忽略。對八旗軍的長甲兵的防禦力要加以研究。如何能給敵人以最大殺傷,還有,各路軍馬如何統一指揮也是一個難題,在下以為,明年秋冬之際用兵乃是好時機,在此之前要據險堅守。」

  楊鎬點頭道:「張贊善計慮穩健,我會參考張贊善的建議,此戰許勝不許敗啊。若敗,全遼就非我大明所有,北關葉赫也不能保。」

  張原心道:「只要不是大敗就不至傷我大明筋骨,想要憑此一戰徹底消除建奴的威脅,這就是輕敵自大了。」但言盡於此,再多說也沒什麼用了,很多事不是他張原能左右的,就是奉旨經略遼東的楊鎬也不能事事作主,朝野輿論逼人啊。

  ……

  從張原寓所出來,楊鎬坐上馬車向李閣老胡同外行去。這時已是正亥時,雪落得疏了。但氣溫愈發寒冷,馬車緩緩駛過積雪皚皚的西長安街,楊鎬忽道:「再去方閣老府。」


  夜深寒重,年過六旬的方從哲此時已經上床,侍寢的老妾正給他捏腳,聽到家人叩門來報說楊侍郎又來求見,方從哲立即就起床了,遼事危急,楊鎬去而復來必有要事,他不敢怠慢。

  見到方從哲,楊鎬告了叨擾之罪後就把他方才與張原的長談直言相告,楊鎬知道自己處境的微妙,他離開朝廷中樞已經二十載,人脈已稀,方從哲與他是同門,更是內閣首輔,在外領兵若朝中無大僚支持,那有功也是白搭,稍有過錯就會被論罪,所以楊鎬固然對張原的神算和洞察很驚訝並且佩服,但張原說的禦敵之策與京中輿論相悖,頗難實施,而且張原與方從哲的怨隙也是他要考慮的,他更注重方從哲的感受,他不能失了方從哲的信任,否則什麼事都做不了

  方從哲用指尖梳理著他的長眉,聽楊鎬說完,半晌道:「張原此人心機如此之深,實在出乎我之意料京甫賢弟可知張原的用心?」…!

  楊鎬沒敢輕易答腔,怕領會錯了方從哲的意思,說道:「張原的策略可謂獨樹一幟,弟還在思忖中。」


  方從哲冷笑一聲:「他這是想藉機扳倒老夫。」

  楊鎬倒吸一口冷氣,不明白方從哲怎麼會得出這麼個結論!

  方從哲放緩語氣道:「京甫啊,你以為張原見識不凡,被他巧舌迷惑也不稀奇,此子為人也小有才,但不行正道,專施暗計,彷彿當年嚴分宜之子嚴世蕃再生,可惜他沒有一個嚴分宜的爹,想行奸計也不是易事」

  楊鎬噤若寒蟬,靜聽方從哲猛烈抨擊張原,只聽方從哲道:「張原野心不小,中進士才一年餘就想攬權,翰林院本是讀書養望之地,他卻是不肯安分,活躍異常,屢屢想插手朝政,出使朝鮮就把朝鮮攪個天翻地覆,也不知他如何會料知你會起復,預先作長信與你讓你驚嘆他有先見之明,但他的用心是想讓你和老夫陷入困境,奴酋興兵,皇帝震怒,屢下旨意要求發兵討伐,京中民眾也亟欲復仇,而張原卻獻妙計要固守,到時這畏敵如虎和畏縮不前的罪名卻是要你這個主將來承擔的,你又是老夫舉薦的,你若獲罪,老夫還有何顏面在內閣行走,張原的座師吳道南就可名正言順為首輔了賢弟可明白這其中利害?」


  楊鎬額角冒汗,聽了方從哲的話他才深切體會到朝中黨爭之烈,方從哲對張原的成見和怨氣已無法化解,但楊鎬並非人云亦云的庸人,與張原一席談,張原的報國憂國之心讓他動容,方從哲說張原全是私心陰謀實難讓他認同,只是他也不能為張原辯解,不然的話他從哪裡來就要回哪裡去。

  方從哲目光炯炯,楊鎬必須表態,楊鎬鄭重點頭道:「方兄所言極是,張原關於固守遼東之計並不可取,我若行之,必致千夫所指。」

  方從哲撚鬚微笑,說道:「張原之計也並非全不可取,增兵清河刻不容緩,清河一定要守住。」

  楊鎬心弦略鬆,應道:「是,年前赴援的兵馬就要趕至清河,守住清河城對我幾路大軍的總攻有很大益處,可牽制建奴的兵馬。」

  方從哲點點頭:「皇帝用兵之心甚切,你會同兵部堂官與赴援諸將。在年前制訂出進軍的具體方案。」

  楊鎬道:「弟在野多年。軍中諸將大都不熟悉。只恐有令不行。」

  方從哲道:「這個你放心,皇帝既委你重任,必不讓你受人掣肘,我會向皇帝請求賜尚方寶劍以重你事權,總兵以下敢不聽命者,你可以軍法處之,不必事先奏聞。」


  楊鎬大喜,離座拜謝道:「楊鎬必殫精竭慮為國經略遼東。不負賢兄厚望。」

  ……

  萬曆四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從薊門、宣、大、山西、山東、四川的明軍冒著嚴寒向京城、山海關一帶集結,臘月十二,新任山海關總兵杜松率一萬六千大軍抵達山海關,大軍入駐山海關,杜松自己率親衛數十人星夜入京向兵部報到,並參見主帥楊鎬,楊鎬已獲賜尚方寶劍,臨陣可斬總兵以下將官,杜松向楊鎬慷慨陳詞願為先鋒直搗敵巢。楊鎬知道杜松是一員猛將,嘉勉之。命其回山海關整頓軍馬聽候軍令

  杜松在回山海關的前夜悄然拜訪了張原,隨同他來李閣老胡同的是穆敬岩和洪紀、洪信三人,穆敬岩已從試百戶升任正職六品百戶,再見女兒和外孫,穆敬岩自是欣喜,但穆真真卻是心有隱憂,她從張原那裡得知遼東局勢凶險、建奴騎兵凶悍,她爹爹已是大明軍官,此番當然要追隨杜總兵出征,戰場上刀槍無情,爹爹生死難卜啊…!

  穆敬岩卻不像女兒穆真真那樣憂慮,他與杜總兵一樣鬥志昂揚,安慰穆真真說他定能獲勝而歸。


  與楊鎬的將信將疑不同,直爽勇悍的杜松對張原是心悅誠服,自三年前在江南貞豐裡結識張原,張原對他說的話俱已應驗,現在他已是山海關的總兵,即將開赴遼東與建奴交戰,他當然要再次請教張原,看他杜松能否立下大功?

  張原道:「杜將軍勇冠三軍,威名赫赫,建奴素聞將軍之名,必嚴防將軍所部,戰場風雲變幻,在下亦無有勝無敗的良策,但我要請杜將軍牢記『六個字』」

  杜松忙問:「是哪六個字,張狀元請講,杜松無有不遵。」

  張原道:「毋分兵、毋冒進杜將軍切記,如此或能立功,否則屍骨難歸故鄉。」

  杜松惕然道:「建奴兵有這麼厲害?」十年前他也是遼東總兵,那時的奴爾哈赤對大明還是臣服的。

  張原道:「不是我誇敵自貶,八旗軍征戰多年,戰力遠勝明軍,八旗軍集中,明軍鬆散,所以杜將軍切勿輕敵,與另幾路明軍儘量保持聯繫,不要為爭頭功冒進。」

  杜松皺著濃眉想了想,點頭道:「我聽張狀元的,張狀元神算,不會錯。」


  張原笑了笑,說道:「當然還是要聽楊侍郎指揮,只是臨陣時不要忘了在下送杜將軍的這六個字。」又與穆敬岩說了一會話,將二十副望遠鏡送與杜松以便行軍時加強哨探,隨後便送杜松、穆敬岩四人出門,回來時見穆真真抱著小鳴謙立在門廳外,問:「我爹爹他能得勝回來嗎?」

  張原摸了摸兒子臉蛋,對穆真真道:「以武藝博取軍功掙出身是穆叔之志,沒有危險又怎能稱作戰場。」

  ……

  萬曆四十五年的寒冬就在調兵遣將、厲兵秣馬中過去了。

  萬曆四十六年正旦朝會,萬曆皇帝依舊沒有參加,這位老皇帝以前不參加朝會是因為怠政,現在是的確力有不逮,頭暈目眩,經常腹瀉,手中無力……諸般症狀都發作起來,哪裡還能視朝,但遼東戰事萬曆皇帝還是很關切的,天子守國門,建奴已經威脅到他大明的根基

  萬曆皇帝命皇太子朱常洛代他主持新年正旦朝會,朝鮮謝恩使呈上的賀表讓大明君臣大為高興,新近受大明冊封的朝鮮王李倧上表請求出兵協助天朝征討建州叛奴,並請天朝派使者駐平壤督軍


  大明要大舉進攻建州,本就打算向朝鮮征戰馬、調炮手,由翰林院代擬的萬曆皇帝給朝鮮國王的敕諭正待加急送往漢城,不料朝鮮主動請求出兵助戰,更請天使駐平壤督軍,楊鎬尤為喜悅,當即與朝鮮使臣商議,徵調朝鮮五千槍炮手、三千弓箭手和八千步卒渡鴨綠江聽用,兵部又奏明皇帝由赴朝鮮冊封尚未歸國的徐光啟暫駐平壤督軍,協調明軍與朝鮮軍,以便統一征戰遼東。

  到了二月初,各鎮援軍俱已到齊,楊鎬的作戰計劃也得到了兵部、內閣和皇帝的批准,依舊是分進合擊之策,分四路:西路以山海關總兵杜松為主將,保定總兵王宣、趙夢麟為左右協助,以分巡兵副使張銓為監軍,統兵兩萬八千,將經由撫順出擊,從西路進攻建奴老巢赫圖阿拉;

  北路以開原總兵馬林為主將,副總兵麻岩、鐵嶺游擊鄭國良諸將為輔,開原兵備道僉事潘宗顏為監軍,會合北關葉赫部派出的兵馬總計兩萬五千出靖安堡,攻擊赫圖阿拉的北面;…!

  南路又稱清河路,由遼東總兵李如柏任主將,遼陽參將賀世賢、游擊張應昌諸將為輔,分守兵備參議閻鳴泰為監軍,統兵兩萬三千出鴉鶻關,進攻赫圖阿拉的南面;


  東路又稱寬甸路,由四川總兵劉綖為主將,寬甸游擊祖天定、南京六營都司姚國輔諸將為協助,海蓋兵備副使康應乾監軍,計一萬八千步騎,還有朝鮮援軍一萬餘人也歸劉綖統轄,這一路從涼馬甸出發,從東面進攻赫圖阿拉。

  四路大軍,十萬餘人馬,號稱四十萬,擇日進發。

  二月初九,遼東積雪未化,四路大軍也還未進發,奴爾哈赤先發制人了,他已得知明軍要大舉進攻赫圖阿拉,所以不待天氣轉暖積雪融化,率先出兵鴉鶻關,要在明朝大軍進逼之前拔掉清河這座孤城,這樣可以阻遏明軍經由清河出鴉鶻關進攻赫圖阿拉

  去年十月撫順陷落後,清河守將鄒儲賢就已開始修築堡墩、寨台,以防禦建奴攻城,年前遼東經略楊鎬派游擊張旆率五千軍來幫助守城,整個清河城有軍士萬人,防禦力量遠比撫順為強,但奴爾哈赤對清河城是志在必得,親自率領四旗主力共四萬兵馬要在三天內攻下清河城

  天氣真熱,三十八度高溫持續二十多天了,空調時好時壞,略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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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決戰前夕

  原撫順游擊李永芳騎著一匹火紅大馬出現在清河城外,離城樓兩百餘步,在火槍和弓箭的射程之外,向清河城守將鄒儲賢喊話勸降
  李永芳現在的身份是大金國三等副將,因為家眷都在遼陽,奴爾哈赤就把自己的孫女也就是阿巴泰的長女嫁給李永芳為妻,一個月前在赫圖阿拉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以此籠絡李永芳,此前奴爾哈赤視漢民為仇,抓到漢人就殺,現在接納皇太極的建議,要安撫漢民為其所用,李永芳作為大明朝第一個降將,當然要恩撫重用,從撫順擄來的漢民重新編戶後都歸李永芳管轄,李永芳的權勢勝過當撫順游擊時,額附李永芳對奴爾哈赤自是感激涕零,逢戰皆為前驅,利誘勸降,讓八旗軍兵不血刃拿下了不少堡塞,此番奴爾哈赤圍攻清河,李永芳鼓唇搖舌又是威嚇又是利誘,勸降鄒儲賢諸將,要為大金立新功
  城頭鄒儲賢高聲回話道:「李永芳,無父無君的鼠輩,死到臨頭還在這裡搖旗吶喊,你可知奴爾哈赤已準備用你來換回納蘭巴克什?」

  隔得遠,李永芳沒聽清,問:「鄒副將,你有何條件儘管說?」
  鄒儲賢哈哈大笑:「此乃機密,我不說第二遍 」「小說章節更新最快 。.. 」
  李永芳便問跟在他馬前馬後的的親衛,這些親衛都是他的家丁,其中一人耳朵尖,答道:「回額附大人的話,這鄒副將說英明汗要用大人你換回納蘭巴克什。」
  李永芳的臉色霎時鐵青,低頭思索鄒儲賢所言是真是假。他知道納蘭巴克什是奴爾哈赤最倚重的文臣。這些日子他都聽奴爾哈赤幾次提到納蘭巴克什。深恨張原抓走納蘭巴克什,若明朝提出以納蘭巴克什來換他,奴爾哈赤是不是會同意這很難說
  一騎從後奔來,叫道:「李永芳,父汗問你勸降得如何了?」
  來人是李永芳的新岳父阿巴泰,阿巴泰比李永芳還小一歲,對這個老女婿不大看得慣,說話向來沒好口氣。
  李永芳抬頭看了一眼對面城樓上的明軍將士。說道:「鄒儲賢不肯降」
  話沒說完,城頭鄒儲賢大叫道:「李永芳,朝廷有恩旨,只要你肯回歸,那就既往不咎,你也可與遼陽的家人團聚李永芳,你可要想清楚,到時被交換回來就沒有這樣的恩遇了。」

  阿巴泰一聽李永芳招降不成反要被招降,狠狠瞪了李永芳一眼,喝道:「退下。這些南蠻不見刀頭不知畏懼,你不也是城破時才投降的嗎!」
  李永芳大慚。灰溜溜退下。
  奴爾哈赤不想再浪費時間,立即下令攻城,有了攻陷撫順的經驗,後金軍這回準備更加充分,城頭駕云梯、城下挖牆角,攻勢異常兇猛。
  清河堡為防備建奴攻城已準備了數月,清河地處撫順東南山谷,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而且清河守軍有萬人,比撫順的守軍多了數倍,但攻城的後金軍隊也比攻撫順時人多勢眾,身披重甲的後金死士奮不顧身不斷發起衝擊,城頭的明軍也以火炮、火槍、弓箭、擂石還擊,火炮對攻到城牆邊的後金披甲士已經沒有威脅,可火槍、弓箭對這些身裹三層厚甲的後金死士的殺傷力也極為有限,還不如滾木擂石,清河保衛戰從一開始形勢就極其凶險,鄒儲賢、張旆等明軍將領這時才感到對建奴的戰力還是估計不足,這時也不容多想,只有督促士卒拚死守城,李如柏的南路大軍前鋒賀世賢已到了靉陽,只要堅守兩日,就能等到援軍,鄒儲賢早得楊鎬嚴命堅守…!
  清河堡之戰極其慘烈,參將鄒儲賢、游擊張旆、守堡官張云程率各自親衛家丁上城督戰,從午前直至傍晚,建奴死士十餘次攻上城頭,都被守軍以數倍的傷亡遏制住。
  天黑下來了,但城外積雪與天上將圓的明月相映,城內城外歷歷可見,守城的明軍已經疲憊不堪,戰死的軍士都無暇拖下城樓處理,但建奴攻勢不減,四萬建奴夜以繼日輪番攻城,對建奴八旗軍來說,長途行軍、連日鏊戰是常有的事,但對守城的明軍將士而言,這樣艱苦的戰鬥是生平第一次,全靠一股血氣在拼,原本以為到夜裡建奴會暫時退兵,那樣明軍就可稍事休整,而現在,只有鼓勇再戰
  二鼓時,守堡官張云程戰死,鄒儲賢心急如焚,督軍死守,粗略估計守城的一萬士兵已經傷亡三分之一,而擊斃擊傷的建奴不過數百,守城傷亡大過攻城的,這城難守了,現在只有盼靉陽的賀世賢能盡快率軍趕到,遼東副總兵賀世賢是赫赫有名的猛將。
  城內的鄒儲賢苦苦支撐,城外的奴爾哈赤也是心急火燎,清河堡明軍抵抗之頑強超過他的預想,攻城的八旗軍主力已折損四百餘人,這些都是隨他征戰十年以上的精悍猛士,若照這樣折損下去,他耗不起,他的披甲軍死一個就少一個,短期之內無法補充,不比明軍,雖然戰鬥力有限,勝在人多,但這座清河堡必須要攻下

  明月西墜,黎明前的黑暗籠罩,攻守雙方巨大的嘈雜聲響因這黑暗而暫時平息,突然,清河城南爆起一陣吶喊:南城牆角被挖穿,後金軍攻進城中了!
  鄒儲賢心頭一涼,急命游擊張旆在東城督戰,他率眾趕往南城,想要堵住這個缺口。
  建奴長甲軍強悍,缺口一被打開就再難堵截,已有百餘名建奴衝進城南,鄒儲賢自知城破難免,下令斬馬燒糧,清河堡的糧草早在一月前就集中保管,正為萬一城破不落到建奴手裡。
  火焰熊熊,殺聲震天,參將鄒儲賢率數百家丁與建奴戰於城南。拂曉時。東城亦被攻破。游擊張旆戰死,鄒儲賢亦戰死,清河堡一萬守軍無一人降敵,盡數捐軀。
  奴爾哈赤髮現糧草被燒,大怒,下令屠城,清河堡與附近的鹼場寨的民眾未及逃脫的盡遭屠戮,那些逃出死地的百姓在離清河堡百里外遇到率五千軍來援的遼東副總兵賀世賢。賀世賢聞知清河堡已陷,大驚,一面派人急報李如柏,一面催促軍士趕往清河
  李如柏聞報遣人快馬追上賀世賢,命賀世賢駐軍觀望,建奴野戰極強,莫與其爭鋒,去年張承胤就是救撫順而一軍盡歿

  此時賀世賢距離清河只有三十里,哨探報知建奴已撤退,尚留一支軍在拆毀清河與鹼場的城牆。
  賀世賢當即決定追擊。在清河城破的次日黃昏趕到清河堡外,但見滿目瘡痍。廢墟中猶有騰起的黑煙,清河堡的東城和南城已基本被毀,留下拆城的三千後金步騎正準備撤離,見有明軍馳援,當即迎戰。
  賀世賢揮舞大刀一馬當先,衝破建奴軍柵,殺敵百餘,建奴不敢戀戰,乘夜色遁走,賀世賢擔心中伏,亦未追擊,留下數百軍士為清河堡戰死的將士收屍,領軍而退。
  ……
  現已移駐廣寧的楊鎬二月十五日接到清河堡城陷軍歿的消息,大驚失色,急召李如柏、賀世賢至廣寧共同商議對策,清河堡在有一萬守軍的情況下連一日一夜都未能守住,而且據逃生的清河百姓說鄒參將英勇敢戰,麾下一萬將士全是戰死的,這讓楊鎬有些心驚肉跳,那個雪夜與張原的長談又浮上心頭…!
  張原在獲知四路出兵的作戰方案後,曾上書楊鎬,說馬林、李如柏皆難當重任,這兩路的主將人選還須斟酌,楊鎬不以為意,認為張原從未與馬林、李如柏相識,何由知其可用與否

  但反對馬林為北路軍主將的並非只有張原一人,北路軍監軍潘宗顏也說馬林庸碌膽怯,不以堪當一面,請易他將為帥,以馬林為後繼,不然必敗。
  潘宗顏是馬林一路的監軍,監軍說主將不堪當一面,這就讓楊鎬為難了,馬林是開原總兵,久駐北關,由馬林任北路軍主將是最合適的,所以楊鎬並不打算另易他將,但清河堡的陷落讓楊鎬要重新考慮後金軍的戰鬥力,清河守軍火槍火炮殺傷力之低也讓楊鎬憂慮。
  在與薊遼總督汪可受、遼東巡撫周永春、遼東巡按陳王庭商議之後,楊鎬決定推遲出兵之期,原定是二月二十二日,現在暫緩半月,多派間諜、哨探打聽建奴的軍情
  原定的進軍日期、路線和主副將人選已經上報朝廷,楊鎬就以更換南路軍主將為由派人急報兵部,以遼東都指揮使韓原善代李如柏為南路軍主將,當年楊鎬曾與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一道入朝鮮抗倭,那時的李如柏驍勇敢戰,給楊鎬印象頗深,時隔二十年再見李如柏,年過六旬的李如柏頭髮斑白、體軀肥胖,哪裡還有半點英銳之氣,言語之間對此次進剿赫圖阿拉似無信心,楊鎬思忖再三,與其換馬林,不如把家居二十年放縱酒色的李如柏換掉,清河堡失陷,李如柏也有援救不及之過,正是臨陣換將的理由。

  二月十八日,奴爾哈赤在攻破清河堡之後派人給楊鎬送來一封信,信中寫道:
  「若是皇帝責備遼東之人,並撤回出邊之兵,以我為是,解我七恨,再給我王子敕書,則戰爭何以不停?將舊賞於我撫順的敕書五百道、開原敕書一千道,給我的官兵;另給我以及以我為首的諸貝勒大臣綢緞三千疋、白銀三千兩、黃金三百兩,則我不再犯邊,各守邊界」
  楊鎬看了奴爾哈赤的來書,不禁大怒道:「逆賊著實狂妄,還敢來邀賞。」正待命人斬了送信者,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與汪可受、周永春商議以納蘭巴克什換回李永芳,此前他已放出風聲,這才有鄒儲賢與李永芳在清河城頭的對話。
  汪可受不置可否,周永春卻是皺眉道:「我大明豈能與建奴交換俘虜!」周永春早知這是張原給楊鎬的建議。
  楊鎬道:「納蘭巴克什對我大明而言毫無益處,養他徒費口糧,而叛將李永芳卻為敵驅使招降我遼東漢民。罪大惡極。若能換回此人處以極刑。正可為遼東諸將戒。」

  周永春道:「奴酋不會作此交換,只會招惹非議。」
  楊鎬道:「即便奴酋不肯換,李永芳聽聞也必膽顫心驚,嫌隙一生,就會有變,這對我方有利。」
  周永春見楊鎬堅持,便道:「楊侍郎執意如此,下官無話可說。」
  楊鎬便讓送信者帶他口信回去見奴爾哈赤。宣稱大軍四十七萬將橫掃建州,命奴爾哈赤早早自縛面降,這當然是虛張聲勢,用意是在建奴當中造成恐慌
  奴爾哈赤自不會被嚇住,但聽到以納蘭巴克什來換李永芳,還是有些心動,當即與兒子代善、皇太極商議,代善主張交換,皇太極堅持反對,二人爭執不下。奴爾哈赤道:「先不要管這事,如何對付明朝大軍才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若勝了,大明就要恭送額爾德尼回來,我若戰敗」…!
  奴爾哈赤沒再多說,只是道:「你們都明白。」
  代善道:「楊鎬不過十二、三萬兵馬,哪有四十七萬,據西邊撫順、南邊棟鄂的哨探還報,這兩路都有大批明軍集結,看來明軍是要幾路來攻。」

  皇太極道:「還有東路的朝鮮軍、北路的開原與葉赫聯軍,或許靉陽之西還有一路軍,估計有四到五路明軍從東西南北夾攻赫圖阿拉。」
  奴爾哈赤目中精光閃爍,冷笑道:「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皇太極道:「要多派偵騎哨探,掌握明軍進攻路線和日期,先集中兵力擊潰其主力一路,其餘幾路必潰逃。」
  奴爾哈赤道:「聽聞明朝起用李如柏為遼東總兵,看來明朝真是無可用之將了,那李如柏比我還大了六歲,而且閒居多年,哪裡還能打仗。」
  皇太極道:「杜松也被起用,此人勇猛敢戰,要嚴加提防,兒臣建議派人到薩爾滸以西的界藩山築城以防備明軍從西路直逼赫圖阿拉。」
  奴爾哈赤准了,同時也命八旗大臣做好撤離赫圖阿拉的準備,奴爾哈赤對明軍的這次進攻是極為忌憚的,「憑他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作戰方針其實也是為了留後路,一旦交戰不利,奴爾哈赤就打算放棄赫阿拉,領著八旗軍退往虎爾哈,只要主力騎兵還在,那就有東山再起之時。

  ……
  所謂竹竿打蛇兩頭怕,楊鎬這邊在仔細察看詢問張承胤兵敗和清河堡陷落的實情後,對後金八旗軍的戰力深為忌憚,必勝的信心有些動搖了
  遼東副總兵賀世賢這次還帶回幾副建奴長甲軍的盔甲,嘗試以火槍和弓箭射擊都難以有效洞穿予敵以殺傷,當然,這種重達百斤的盔甲也不是一般軍士能披掛的,要強悍有力者才能披此重甲進行戰鬥,女真人中強悍有力者多。
  二月二十二日,兵部回覆,同意以韓原善為南路軍主將,同時催促楊鎬盡快進兵。
  二十九日,內閣首輔方從哲寫信催促楊鎬發兵進攻,兵部尚書黃嘉善、兵科給事中趙興邦每隔兩日就發紅旗催戰,說師久餉匱,利在速戰。
  楊鎬被催逼不過,決定三月初五大軍起行,三月十一日四路軍同時出邊,十二日於二道關前合營前進。
  ……
  此時的奴爾哈赤也已偵知明軍共有四路軍,召集諸貝勒大臣商議對策時,大貝勒代善認為清河這一路的主將是李如柏,李如柏年老膽怯,必不敢率先出邊,所以這一路先可不必守,可集中兵力對付瀋陽、撫順這一路,這一路主將是杜松,杜松有勇無謀,又喜爭功,必會孤軍冒進,可與薩爾滸一帶伏擊殲滅之

  奴爾哈赤諸人並不知道清河這一路的主將已經不是李如柏,而是臨陣換成了韓原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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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0 19:41:07
第五百零四章 薩爾滸!薩爾滸!
               
     萬曆四十六年三月十一日凌晨子時,火炬燎天,兵器鏗鏘,大明山海關總兵杜松率兩萬八千士兵從瀋陽出發,當日過撫順關、越五嶺,午前抵達渾河左岸。

    杜松先派哨探渡河偵察,其餘軍士隨後渡河,統領車炮營的參將柴國棟向杜松稟報說:「渾河水深流急,車兵入水,空手猶難,車輛火藥,盡不能渡。」

    杜松對張原送他的千里鏡很感興趣,幾路哨軍的正副隊長都配備了千里鏡,他自己也隨身帶著一副白銅千里鏡,這時正用來隔河觀察,見對岸南山有虜騎出沒,便下令加快渡河搶佔對岸高地,車炮營可稍緩,讓柴國棟另想辦法渡河。

    但柴國棟在杜松渡河與敵軍交戰時並未積極設法渡河,逕自下令在左岸紮營,也未派人向對岸的杜鬆通報。

    杜松渡河後,前鋒部隊立即進攻南山上的後金軍寨,這兩個軍寨有四十名後金步卒把守,游擊汪海龍奮勇當先,率部攻克兩寨,擊斃建奴二十六人、生擒十四人,明軍亦有數十人傷亡。

    從建奴俘虜口中獲知奴爾哈赤正派人在前方薩爾滸運石築城,有騎兵保衛,明軍派去哨探的斥候也回報說薩爾滸東北方的界藩山有上萬民夫在築城,山下有騎兵警戒,人數不詳,估計不超過五百人。

    杜松與保定總兵王宣、援遼總兵趙夢麟、監軍張銓商議要盡快佔領界藩山,掃清通往赫圖阿拉的道路,不然就無法按約定之期趕到二道關與李如柏的南路軍會合。

    眾將官皆無異議,杜松當即與王宣、趙夢麟領軍前進,監軍張銓在後督促輜重火器,這時才發現車營參將柴國棟連同火炮車輛都還在對岸。而且也未採取任何讓車炮順利渡河的措施。

    張銓大怒,騎馬渡河去嚴斥柴國棟,柴國棟這才匆匆忙忙率眾或拉或扛渡河,有些火炮和車輛被河水沖翻沖走,這時也不能多顧及這些損失,要跟上主力大軍才行。

    ……

    杜松的西路軍一出瀋陽,就被後金的哨探偵知,杜松率軍過撫順關時,屯軍在一百里外赫圖阿拉西郊的奴爾哈赤就已得到明軍杜松部進攻的確切消息。當即命代善、皇太極率精銳騎兵共一萬五千人連夜從赫圖阿拉出發趕往薩爾滸設伏,他自己隨後率一萬五千鐵騎增援,這三萬披甲騎兵是奴爾哈赤能調動的全部騎兵主力了,其餘三路明軍他只各派了兩百騎兵去防守,起的是哨探阻截的作用。不讓明軍迅速威脅到赫圖阿拉,留在赫圖阿拉的還有兩萬五千步卒,整個後金能調動的軍隊盡數集中在赫圖阿拉西線——

    就在奴爾哈赤準備趕往薩爾滸之際,南邊棟鄂傳回一個消息:南路軍主將不是李如柏,而是韓原善。

    這讓奴爾哈赤有些意外,韓原善是遼東都指揮使,並非武將出身。而是進士文官,明朝文官領兵不稀奇,奴爾哈赤素來看不起大明文官,所以雖知南路軍臨陣換將。也並不認為因此就會增加了多少危險,他已決心力拚杜松這一路,只要擊潰杜松的西路明軍,他的騎軍行動迅捷。依舊有時間對付逼近赫圖阿拉的其他三路明軍。

    三月十一日午前,代善率軍過了扎喀關。一面派哨騎往薩爾滸偵察,一面駐軍等候皇太極和奴爾哈赤,皇太極因為在赫圖阿拉南郊殺牛祭天而晚了一個時辰趕到扎喀關,見代善止步不前,便道:「杜松一路進逼甚急,我界藩山築城的步軍和民夫缺少軍械,難以抵擋明軍的進攻,我們要趕緊馳援,界藩山上的守軍見援兵趕到,必拚力死守,如此可上下合擊,杜松必敗。」

    代善道:「我軍隱蔽於此,待天黑伏擊明軍,可獲大勝。」

    皇太極道:「此戰我軍非勝不可,而且要大勝速勝,杜松不過三萬人馬,而我八旗軍精銳盡集於此,何懼之有,當耀武揚威擂鼓向前,界藩山守軍見我大軍威武而來,士氣必振,自會奮勇爭戰,今夜就在薩爾滸殲滅杜松,明日揮師北上對付開原馬林一路。」

    於是,一萬五千後金騎兵向四十里外的薩爾滸加速前進。

    ……

    大明西路軍前鋒游擊汪海龍辰時初就已抵達薩爾滸山谷谷口,午前哨探到谷口有數百敵騎,但這時一個都不見,運送石料的民夫也都收縮到界藩山上,汪海龍謹記杜總兵不得冒進的嚴令,派人向杜松請示。

    杜松策馬來到薩爾滸谷口,察看地形,遠處是巍峨險峻的鐵背山,渾河與蘇子河在山下交匯,鐵背山西麓與界藩山相連,界藩山上建奴修築的城牆依稀可辨,在界藩山靠東邊一端,聳立著絕壁千仞的吉林崖,渾河由東向西繞界藩山而過,河南這一片谷地就是薩爾滸,地勢起伏,林木茂密——

    杜松取千里鏡遙看,見界藩山築城的建奴正向吉林崖聚焦,這當然是要據險自守,再仔細看時,這些築城的建奴並非民夫,而是建奴的步卒。

    總兵王宣建議立即進攻吉林崖,佔領界藩山,擊潰建奴步卒,同時分兵八千佔據西面的薩爾滸高地,以防備建奴騎兵突襲明軍後路。

    這種佔據高地、互為犄角是很常見的步兵戰術,杜松這一路軍雖也有六千騎兵,但明軍的騎兵與後金騎兵沒法比,只起到一個加快行軍的作用,騎射衝擊力甚弱,所以行軍佈陣都是採取步兵戰術。

    杜松綽號「狂夫」,作戰勇猛卻短於計謀,但這次出兵瀋陽以來,行軍卻頗謹慎,很重視哨探,這時聽王宣說要分兵,便道:「多遣哨騎偵察,看奴酋前來阻擊我軍的步騎現在何地,若離得尚遠,我軍就先拿下界藩山,進攻界藩山要先渡過界藩河,若一時攻不下,強敵襲我後路。我軍進退不得豈不腹背受敵。」

    王宣有些詫異,杜松一向是喜歡搶功勞的,此番為何如此持重,須知界藩山上建奴步卒的人頭可都是軍功啊!

    杜松當然有些考慮,近三萬大軍出瀋陽進逼赫圖阿拉,除非奴爾哈赤是死人,不然怎麼也得知消息派兵來迎擊了,不可能讓明軍直逼赫圖阿拉,所以杜松早有惡戰的準備。還有,年初張原曾讓人帶信來提醒要防備建奴集中兵力對付撫順這一路,對此杜松是半信半疑,四路大軍進逼赫圖阿拉,奴爾哈赤當然是要分兵迎敵的。若是專對付他這一路,那其他三路如何應對?

    ——杜松絕不相信奴爾哈赤能在不到一天的時間殲滅了他的三萬大軍,然後揮師北上又擊潰了馬林的北路軍,再截擊東路的大明與朝鮮的聯軍,薩爾滸之戰會以明軍四路出擊三路潰敗而收場,張原也沒對杜松提過這種可能,因為這樣只會讓杜松不相信他說的任何話。而現在,杜松對張原還是相當敬服的,雖說不大相信奴爾哈赤會集中兵力在赫圖阿拉西路,卻也不敢大意。行軍都是哨探先行,隨時準備遭遇戰——

    眾將正說話間,一騎探馬急馳來報,有大隊建奴騎兵在四十里外的扎喀關。皆是披甲騎兵,總數不下萬人。

    杜松叫一聲:「來得好!」命大軍迅速佔據薩爾滸高地。掘壕挖塹修築防禦工事,又派人催促車營參將柴國棟加速前進,車營火炮要在高地列陣,準備迎敵,經過張承胤的失敗,明軍對與後金的野戰加倍警惕。

    在薩爾滸谷口負責警戒的四百後金騎兵探知明軍到來,乃設伏於界藩河畔,只待明軍渡界藩河向山上守軍進攻時突然衝出襲擾,不料明軍並未來攻界藩山,而是佔據谷內高地開始修築防禦工事,看著源源不斷到來的大批明軍,這四百後金騎兵不敢擅動,現在只有等援軍到來再兩面夾擊明軍。

    午後未時初,代善和皇太極所領的一萬五千騎兵過了太蘭岡,這裡離界藩山只有二十里路,哨探來報說明軍駐薩爾滸高地,並未進攻界藩山,這讓皇太極大失顏面,他一向料事極準,這回卻失算了。

    一向與皇太極在奴爾哈赤面前爭寵的代善心裡冷笑,面上道:「杜松似已知我大軍動向,不敢攻界藩山,現在當如何應對?」

    皇太極果斷道:「趁明軍立足未穩,立即發起進攻,更遣信使前往界藩山,命山上的步騎一起夾攻明軍,此一路明軍一定要在明日破曉之前掃滅,不然赫圖阿拉將受攻。」

    代善雖與皇太極明爭暗鬥,但當此明朝四路大軍進逼之際他自是不會故意與皇太極唱反調,他也知道此戰利在速勝,大聲道:「那就戰吧!」將一萬五千騎兵分為左右兩翼,皇太極左,代善右,不惜馬力,向薩爾滸長驅而來。

    代善、皇太極所領的這一萬五千騎兵乃是八旗軍精銳,都是一人雙馬,行軍時一匹,衝鋒時改乘另一匹,所以極具衝擊力。

    薩爾滸大戰從黃昏時分開始,界藩山晚霞如火,山上一萬五千名後金步軍跟在四百騎兵後渡過了界藩河,守在薩爾滸谷口,這是要截斷明軍的退路,而代善所領的右翼四旗兵開始向薩爾滸高地上的明軍發起進攻。

    明軍此時已結成三道陣營,最外一道是車陣,數百輛戰車相連,每輛戰車配備有佛郎機短炮三門,可輪番射擊,雖然倉促應戰,但居高臨下,火炮連發,對衝鋒的後金騎兵頗有殺傷,這種火炮發射的是霰彈,殺傷力不小,後金騎兵雖然個個身披重甲,但也難擋霰彈的衝擊,尤其是馬匹,防護更差,代善指揮的前兩輪衝鋒都被打退——

    天色漸漸黑下來,激戰仍在繼續,奴爾哈赤率一萬五千騎兵趕到,聽代善、皇太極說明了情況,奴爾哈赤眉頭緊皺,大金國運在此一戰,今夜若不能擊潰杜松的軍隊,他就無法揮師迎擊北路的馬林與葉赫部聯軍,據最新探報,馬林率軍從三岔兒堡出邊,昨夜屯於稗子峪,稗子峪距離薩爾滸只有一百二十里、距離赫圖阿拉兩百餘里,而現在這一路軍行進到何處尚不得而知,若是快的話離赫圖阿拉也不遠了,距離薩爾滸則更近。大金的形勢危如累卵,不拚命更待何時,當即下令連夜猛攻,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衝破明軍的陣營盡殲此路明軍,明軍不足三萬人,而他有三萬騎兵和一萬五千步卒,以他對明軍戰鬥力的瞭解,只要突破明軍的車陣。明軍必潰敗。

    ……

    這夜的月色與清河堡失陷的那夜相似,清亮皎潔,不同的是地上沒有皚皚積雪相映,從薩爾滸高地望出去,漫山遍野都是後金的八旗軍。這時杜松終於知道張原又一次言中了,奴酋果真把主力集中到了西路,要殲滅他杜松所領的西路軍——

    戰鬥異常激烈,不斷有後金騎兵冒著炮火突入陣營,皆被第二、第三道防線壕塹內的火槍手、弓箭手消滅,但這些衝上來的後金騎兵極為凶悍,在被擊斃之前往往能殺傷明軍數人甚至十數人。而且因為明軍陣營龐大,車炮營的數百輛戰車火炮也無法形成環形的防禦圈,高地靠近渾河這一側就由保定總兵王宣率八百家丁守衛,監軍張銓則不斷給將士們鼓勁。只要在這高地堅守兩日,其他三路軍就會到來,那時內外夾擊,將立下不世奇功……

    杜鬆手握長矛。在建奴騎兵進攻最猛的東側指揮殺敵,戰鬥的激烈和血腥讓他渾身發燥。車營參將柴國棟向他稟報說一千兩百門佛朗機短炮已經有兩百多門無法使用,更有百餘名火炮手因為火炮自炸而死傷,隨著戰鬥的繼續,短炮的毀壞會更多,只怕堅持不到天亮,這些火炮就會全廢——

    杜松脾氣暴躁,大罵柴國棟。

    一邊的穆敬岩對杜松道:「將軍,楊侍郎想必還不知道將軍在薩爾滸遭遇建奴主力,其他三路軍自然更不會知道,只恐一時也不會來援,卑職可與一名識得此間道路的軍士衝出重圍去北路尋找馬總兵的人馬,請馬總兵火速來援。」

    杜松看著漫山遍野的八旗軍,皺眉道:「你們衝得出去?」

    穆敬岩道:「有俘獲的建奴衣甲在此,卑職二人穿戴上,從渾河那一側設法突圍,請將軍給卑職令箭為憑。」

    這時大約是亥夜時分,明月已經偏西,槍炮聲、弓箭聲、嘶喊聲如沸,後金步騎的進攻潮水一般,明軍布下的三道陣營能否堅持到天亮實在很難說,陣營一破,那就是短兵相接,後金軍戰力遠勝明軍,而且人數也佔優,那時就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杜松凝視眼前這個黃須漢子,微一沉吟,說道:「好,望你能立大功。」


穆敬岩與一位名叫周慶虎的總旗官穿戴上後金步卒的衣甲,穆敬岩持了杜松的令箭和短信,二人從渾河那一側翻滾下去,進攻的後金步騎以為是被明軍打死的八旗兵滾落下來,夜戰場面混亂,也未及查看,竟讓穆敬岩二人爬起奔出數十步躍下渾河,這一段渾河水流湍急,周慶虎是遼人,不識水性,穆敬岩若非生長於紹興水鄉,又且力大,實難在黑夜中帶著這麼個壯漢泅水上岸。

    穆敬岩二人爬上渾河北岸,俱已精疲力竭,聽得遠處的廝殺聲撼天動地,都明白軍情緊急,不敢多歇,只喘了幾口氣,便起身向北覓路疾行。

    穆起岩從軍之前是山陰轎伕,腳力甚健,那姓周的總旗方才泅水時喝了好幾口水,頗為萎靡,穆敬岩又走得快,他奮力跟上,一口氣走出二十餘里,體力不繼,被絆了一跤,手足痠軟,一時爬不起來。

    穆敬岩心急如焚,他又不認得路,拽起周慶虎負在背上大步就走,周慶虎急道:「穆百戶,這如何使得,容我喘口氣,我自能走。」

    穆敬岩道:「你就在我背上喘口氣,緩緩勁,我們不要耽擱。」

    就這樣,二人在山野間穿行,四更天的時候趕到尚間崖,正遇馬林軍的斥候,若不是斥候箭術稀鬆,穆敬岩差點被冷箭射死。

    開原總兵馬林率領的兩萬五千明軍在距離尚間崖十里處安營,此地離薩爾滸大約五十餘里,離此五里還有女真葉赫部首領金台石、布揚古的四千騎兵——

    驗看過穆敬岩呈上的令箭和杜松的手書,又仔細詢問了薩爾滸戰況,開原總兵馬林濃眉緊皺,躊躇不語,穆敬岩跪求道:「馬將軍,杜總兵率兩萬餘步騎佔據高地,尚在苦守,若將軍立即馳援,可解薩爾滸之圍,清河一路韓指揮使的大軍也能隨後趕到,數路夾擊,建奴必敗,請馬將軍立即發兵!」

    馬林久居開原,深知奴爾哈赤騎兵的厲害,奴爾哈赤既已集中兵力對付杜松一路,那自是勢在必得,清河堡的鄒儲賢據城堅守都沒能支撐到天亮,他這時率軍趕往薩爾滸,若杜松已被擊潰,那他的北路軍就要與士氣正盛的建奴步騎對決,馬林自忖難以抵敵——

    馬林道:「待本鎮與潘監軍以及葉赫部首領商議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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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兵臨城下

  開原兵備道僉事潘宗顏聽聞撫順路杜松遣信使來求援,馬林卻畏懼建奴兇猛,對於赴援薩爾滸躊躇不決——
  當此之時,一寸光陰就是幾百條明軍性命,早一刻趕到薩爾滸或許就能讓杜松部避免被全殲,潘宗顏趕來見馬林,力主火速馳援,騎兵先行、步卒與車營火炮隨後。
  上月潘宗顏上書楊鎬說馬林庸懦,不堪當大任,若用馬林為將,必敗,要求易將——這事不知怎麼就被馬林知道了,自是羞惱憤恨,聞言道:「潘監軍,此地離薩爾滸有五十里,而且是山地居多,我軍又大半是步卒,車營輜重累贅,即刻動身,趕到薩爾滸最快也是午後了,潘監軍敢擔保杜總兵能堅守到那時候?」
  不待潘宗顏回答,馬林又道:「若我步騎長途趕到薩爾滸,杜總兵所部已敗,以我疲憊之師能與士氣正盛的建奴對戰否?」
  潘宗顏道:「杜總兵既能遣使突圍來此,那即表明建奴圍攻有疏漏,杜總兵兩萬八千兵馬大都來自延綏,延綏軍士以剛毅敢戰著稱,現堅守薩爾滸高地,主力未損,車營俱在,守到今日午後豈無可能,且我軍可令騎兵先行,擊鼓鳴槍,大張聲勢,讓薩爾滸守軍知道我部來援,自會軍心大振,奮勇死戰,屆時內外夾擊,當可擊敗建奴。」

  馬林冷笑,認為潘宗顏這種文官是紙上談兵,全不知曉建州女真的凶悍,八旗軍主力既已盡數集中在薩爾滸,那總數當在六萬人左右。杜松的兩萬八千人馬經過這一夜輪番攻擊。即便沒被全殲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他的開原軍步騎總共兩萬五千人,如何能與五、六萬八旗軍野戰,他不能冒這個險,杜松一路潰敗已然注定,他只求保全自己這一路兵馬那就有功無罪,說道:「潘監軍莫忘了清河鄒參將是如何敗亡的,我部若倉促前去,正中奴酋奸計。依我之見,我部應立即原地修築防禦工事,一面派人與韓指揮、劉總兵聯絡,爭取合兵一處,這才是必勝之策。」
  潘宗顏厲聲道:「馬將軍,撫順軍遣使求援,你卻按兵不動,貽誤戰機致友軍陷沒,該當何罪?」
  潘宗顏既已撕破臉,那馬林也就不客氣。冷冷道:「潘大人,我若聽從你的愚見。致我開原軍於萬劫不復之地,那罪責更大。」
  潘宗顏氣憤至極,他是監軍,掌軍中功罪賞罰,卻並無調兵遣將的權力,雖然車營火器和輜重後勤七千人由他統領,但都是步卒,若無馬林率領的主力支持,他這一支軍貿然趕去薩爾滸,那就真被馬林說中要與杜松的軍隊一起敗亡了!

  楊鎬遠在遼陽,八百里急報也來不及,潘宗顏心急如焚,與馬林在軍帳中大聲爭執,這時衛兵來報:葉赫部貝勒金台吉、布揚古求見馬將軍。
  金台吉和布揚古帶了幾個貼身侍從進到馬林軍帳,馬林和潘宗顏起身相迎,馬林見那個姓穆的百戶也跟在布揚古身後,不禁有些奇怪,只聽布揚古道:「馬將軍,趕緊馳援吧,我葉赫部四千鐵騎願為前驅。」金台吉不會說漢話,只是連連點頭。
  馬林一愣,一旁的潘宗顏大喜,趕緊道:「馬將軍,兵貴神速,北關騎兵不遜於建奴,兩位貝勒更是勇猛無敵,杜總兵主力尚在,擊敗建奴立不世奇功正今日也。」語氣懇切。
  這下子馬林尷尬了,北關葉赫的兩大首領都力主救援,他這個北路軍主將若執意按兵不動,不管最終戰局如何,他必受彈劾懲處——…!
  跟在布揚古身後的穆敬岩閃出跪下道:「馬將軍,救兵如救火,遲延不得啊。」
  布揚古道:「若等佟奴兒擊潰了杜總兵,必北進來攻馬將軍與我葉赫部,其勢不兩立,晚戰不如早戰。」

  馬林終於鬆口,答應全軍赴援,以葉赫部的四千騎兵為前鋒,開原副總兵麻岩率六千明軍騎兵跟進,其餘大隊車馬隨後,同時派人往清河一路尋求韓原善的南路軍火速趕赴薩爾滸參加大會戰——
  五更天,鐵嶺至撫順這一帶天色還只是濛濛亮,山野間寒氣猶重,林間宿鳥被澎湃的馬蹄聲驚得飛濺而起,在空中盤旋隨即往兩邊山谷散落,北關葉赫部的四千騎兵已然啟程。
  葉赫部與建州女真恩怨糾纏數百年,為敵時多,為友時少,三十年前曾有短暫的和睦相處時間,所以葉赫大貝勒金台吉之妹就成了皇太極的生母,但現在,這兩個女真部落已是不共戴天,建州強大,使得葉赫必須尋求明朝的庇護來求得生存,此番明朝四路大軍進攻赫圖阿拉,金台吉和布揚古大感振奮,認為報仇雪恨的時候到了,厲兵秣馬積極參戰,因為得到出兵的時間比較倉促,所以只帶了四千騎兵隨開原明軍出征,另有一萬步騎屯於開原路中固城——
  穆敬岩騎馬跟在葉赫貝勒布揚古身畔,低聲回答布揚古的問話,在他身後,那個披堅執銳的昂藏漢子正是客光先,客光先的真實身份是布揚古的表弟尼雅哈,也是客印月的表弟,此番葉赫部積極參戰當然與客光先有莫大干系。

  一個時辰後,葉赫部前鋒騎兵已經繞過了鐵背山抵達蘇子河北岸,這時就聽到前方薩爾滸高地的火槍鳴響,監軍潘宗顏與鐵嶺游擊鄭國良領了一隊火槍手與葉赫前鋒同行,聽到遠處的槍響和廝殺聲,潘宗顏心中大定,杜松的軍隊尚在堅守高地,並未潰敗,但只聽到火槍聲沒聽到火炮聲,顯然火炮已經盡廢,第一道陣營恐怕已被攻破,當即急命火槍手向天鳴槍,好讓薩爾滸高地上的明軍知道援軍已至——
  ……
  已經激戰一夜的杜松此時已疲憊不堪,千餘門佛朗機短炮沒堅持到天亮就全成了啞炮,第一道陣營已被攻破。建奴步騎可以衝到很近處向高地上射箭。對明軍造成很大殺傷。而明軍的火槍對披甲建奴的威脅不大,不斷有建奴騎兵越過明軍挖的壕溝衝入明軍陣營,短兵相接時更顯明軍的劣勢,粗略估計明軍傷亡已近萬人,漫山遍野,血流成河,援遼總兵趙夢麟被冷箭射死,保定總兵王宣亦受傷——
  素以悍不畏死的著稱的延綏游擊汪海龍這時也萌生懼意。他對杜松道:「將軍,此地無險可據,再死守下去我們全軍將盡歿,不如集中兵力突圍?」

  杜松抹了一把臉上血水,神情有些猙獰,喝道:「死守,待援。」
  監軍張銓也道:「此地渾河環繞,四野儘是敵軍,若棄此山丘下到谷地,更難抵擋建奴騎兵的衝擊。只有死守,等待開原兵的救援。這是唯一生路。」
  大批八旗兵越過第二道壕溝衝入明軍陣營,混戰開始,杜松和王宣各率親衛家丁拚力死戰……
  此時的奴爾哈赤是兩眼通紅,他的虎將額亦都被明軍炮火擊傷,已被抬下去救治,即便不死,也是廢人了,他親眼目睹額亦都的一條腿被炸爛,額亦都是大金五大臣之首,隨他征戰多年,戰功赫赫,今日在薩爾滸受此重傷,奴爾哈赤心痛如絞,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他的百戰之兵在這一夜間傷亡已超過兩千,正白旗和鑲黃旗損失尤為慘重,鑲黃旗有兩個牛錄幾乎傷亡殆盡,這實在是他無法承受的損失,這些披甲戰兵都是隨他征戰四方的勇士,一個個弓馬嫻熟,以一當百,現在卻接連斃命在這山谷,而且高地上的明軍依然死守不潰——…!
  哨騎來報,有大批明軍自北而來,前鋒很快就要到鐵背山!
  代善、阿敏、皇太極諸人都是駭然變色,這一路想必就是開原馬林統領的北路軍,為何如何迅捷就逼近此處?
  奴爾哈赤生平所歷大小戰事無數,從未有過敗績,心中雖然波瀾萬丈,面上卻是凶厲狠辣,喝道:「來得正好,免得我八旗兵跋涉去尋他,就讓鐵背山做他們的墳場。」當即下令皇太極、阿敏領正白、鑲藍二旗五千騎兵去截擊馬林這路軍,其餘六旗精銳繼續猛攻薩爾滸高地的明軍——
  高地上的杜松聽到了鐵背山那邊傳來的槍擊聲,隨即見山谷裡的建奴騎兵向鐵背山下蘇子河調動,杜松狂喜,高叫道:「眾將士,我們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死守高地的明軍士氣大振,原本都已力竭的士兵這時也生出新力,奮不顧身與建奴死戰——
  援軍雖到,但尚不到緩解杜松軍隊的危機,建奴的攻勢愈發猛烈,陣營已全線被攻破,明軍傷亡慘重,鮮血當紅了渾河。
  ……
  葉赫與開原路聯軍暫駐蘇子河北岸,主將馬林摧馬趕到,見對岸漫山遍野的八旗軍不禁大為驚懼,立即下令臨水佈陣,繞營挖壕三道,設柵牆以阻遏後金鐵騎的衝擊,而車營火炮則列於壕溝外,準備隔河炮擊對岸的八旗兵。

  馬林也是一員老將了,這種步兵方陣戰術用得很老練,他沒打算去救五、六里外薩爾滸高地上的杜松,只求自保。
  監軍潘宗顏心中焦急,但看到對岸秩序井然的後金鐵騎,他也不敢貿然率軍渡河,這是大忌,可是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杜松被殲滅,然後再讓建奴從容轉身來對付他們?
  陡見一騎淌水馳過蘇子河,蘇子河在此處水流平緩,水深不過兩尺,河寬二、三十丈,那人很快就縱馬過了蘇子河,手挺一桿長槍,單人獨騎迎向奔騰而來的後金正白、鑲藍二旗的鐵騎——
  「是穆百戶!就是來報信的那個穆百戶。」
  北岸的明軍紛紛大叫起來,急於復仇的葉赫部騎兵也衝過蘇子河迎擊建州騎兵,開原副總兵麻岩率三千明軍騎兵緊跟北關騎兵渡河戰鬥,主將馬林則拒河自守。
  葉赫部與建州女真征戰多年,戰鬥力雖不及奴爾哈赤的百戰兵,比之遼東明軍卻是強悍得多,這次隨金台吉、布揚古出征的四千騎兵更是部族中的精銳,騎射俱精,一時間,雙方戰馬嘶鳴,羽箭如飛蝗,奔馳的戰馬迎面對沖,巨大的撞擊聲震撼人心——

  奴爾哈赤見正白、鑲藍二旗無法迅速擊潰渡河的葉赫與開原路的明軍,立即增派一千騎兵加強這一路的攻勢,薩爾滸高地上的杜松的士卒稍微緩了口氣。
  七千後金披甲軍很快壓制住了葉赫部與開原副總兵麻岩所領的騎兵,明軍不斷後退,很快就退到了蘇子河邊,有些馬匹和軍士栽倒在河裡。
  「砰砰」巨響,北岸明軍車營的火炮開始發炮,馬林不顧金台吉和麻岩的騎兵還在對岸與建奴騎兵混戰就下令炮擊,馬林是擔心建奴騎兵趁聯軍騎兵後退時一舉衝過蘇子河,那時敵我混亂,明軍的防線就要崩潰。
  昨夜杜松部的火炮給八旗軍殺傷不小,所以皇太極見對岸發炮,即命部下退出火炮射程外,蘇子河畔的戰鬥一時僵持不下。
  ……
  奴爾哈赤率八旗軍主力在薩爾滸鏖戰,但對其他幾路明軍的動向是密切關注,三月十二日午前,他派去監視東路劉綖部的哨騎來報,劉綖部兩萬餘人與朝鮮槍炮手一萬多人從寬句、懷仁之間直插赫圖阿拉,擔負阻截這一路明軍的五百大金騎兵無法抵擋,只有且戰且退,已有一個牛錄額真被殺,這一路軍挺進甚快,昨夜其前鋒就已抵達距離赫圖阿拉一百二十里的阿布達裡岡,照此進度,今夜就會逼近赫圖阿拉南郊——

  還有,南路的韓原善部的前鋒賀世賢的五千兵馬已經過了虎蘭岡,虎蘭岡距離赫圖阿拉只有八十里,好在這一路俱是崎嶇險路,軍隊行進不快,但明日午前也會進抵赫圖阿拉南郊,赫圖阿拉城的女真人已經出現恐慌情緒,有的已準備出逃,還有些漢民奴隸開始作亂反抗——
  奴爾哈赤臉色赤紅,他必須立即作出決斷,否則將面臨都城被攻破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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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稍縱即逝
               
     奴爾哈赤縱馬上了界藩山,居高臨下審度南北兩線的戰局,薩爾滸高地上的明軍雖然傷亡嚴重,但因為援軍就在數里外,所以個個奮勇死守,陣營雖破,尚未顯潰敗之勢,戰況膠著慘烈;而蘇子河北岸的明軍也擺開陣地戰死守的架勢,其步卒還在拚命挖掘壕塹,開原總兵馬林雖年老膽怯,但死守的話勝之也不易,若不惜八旗軍傷亡,全力進攻,或許能在天黑之前擊潰這兩路明軍,只是此地距離赫圖阿拉百餘里,他要擊敗這兩路明軍再奔馳百里趕回赫圖阿拉與明朝的東、南兩路大軍決戰,那就沒有了任何勝算

    因為要完全擊潰杜松、馬林這兩路明軍,八旗兵要付出多少傷亡代價,奴爾哈赤消耗不起,已經有幾個甲喇額真因為旗下的牛錄損失慘重而叫苦連天,鑲黃旗的一個甲喇額真乾脆抗命撤出進攻,被代善當場捆綁了起來,此人還嘶聲大叫他的甲喇已經沒有了戰鬥力,應休整補充

    八旗轄下的這些甲喇額真本是女真各部的首領,被奴爾哈赤征服後編為旗下甲喇,都有為各自部落的私心,攻城掠寨搶劫人口財物時奮勇爭先,但這種殘酷的陣地戰,傷亡如此之大,讓這些甲喇額真難以承受,此番決戰薩爾滸,他們的子女財物都在赫圖阿拉和費阿拉,所以聽聞明朝東、南兩路大軍逼近赫圖阿拉,都萌生了退意

    奴爾哈赤策馬奔下界藩山,下令向薩爾滸高地的杜松部和蘇子河北岸的馬林部發起強攻,八旗鐵騎冒著炮火衝過蘇子河」「小說。猛烈衝擊馬林部的陣地。葉赫騎兵與開原路步騎奮力迎戰

    後金步騎的這次進攻如錢塘大潮般洶湧。八旗兵悍不畏死的衝鋒給了馬林軍隊以極大傷亡,但這波攻擊來得快,退得也快,八旗兵留下兩百多具屍體迅速退回南岸,向東南方向撤退

    馬林被建奴這一波攻擊打得心寒,見八旗兵退卻,不明所以,只急命車營步軍抓緊修復防禦工事。完全沒想到追擊。

    後金數萬步騎退得很快,只兩刻時,薩爾滸高地四周原本黑壓壓的八旗軍就全部退走了,但界藩山上還有數千步卒和數百騎兵並未隨大軍退走,守在吉林崖一線。

    短暫猜疑之後,監軍潘宗顏斷定奴酋得到了赫圖阿拉受攻的消息,所以撤兵回去應急,潘宗顏建議馬林立即追擊。

    馬林道:「老奴善於用兵,莫非是使詐,好引誘我軍出擊。這谷地無險可據,他以騎兵兩翼淹殺過來。如何敵得他過?」又道:「葉赫貝勒金台吉中箭傷了右臂,北關騎兵折損嚴重,我軍亦有千餘人傷亡,麻參將亦受了傷。」

    潘宗顏正待再說,卻聞游擊葛世鳳手下的軍士與葉赫部的騎兵爭搶建奴首級起了紛爭,明朝以敵人首級論軍功,方才這一場激戰,八旗兵有兩百多屍首留在北岸,明軍士兵顧不得處理己方死傷的軍士,爭搶起首級來,對岸也有百餘具建奴的屍體,此時建奴大部已退走,明軍將士爭相渡河去割首級,就與葉赫部的騎兵起了衝突

    潘宗顏趕去處理,以經略楊鎬出兵前定下的十四條軍令之第十一條斬了那名爭割首級的明軍百戶,這第十一條軍令是:「爭奪高麗及北關所獲首級者斬」,這一路明軍步卒並未渡河作戰,那名百戶明顯是與葉赫部爭功。

    ……

    薩爾滸高地上的杜松見後金大軍退走,縱然杜松勇猛,此時也無力追擊,監軍張銓也未建議追擊,建奴主力俱在,有序撤走,而高地上的明軍傷亡過半,餘者亦是精疲力竭,如何還能追敵,再者,蘇子河北岸的北路軍也未追擊。

    杜松命士卒就在休整、救治傷兵、統計戰死士兵的姓名和割取建奴死屍首級,杜松的西路軍苦戰一日一夜,戰死者六千八百一十三名、重傷者四千七百五十一名,輕傷尚能行動者不計其數,西路軍總計兩萬八千人,死亡和重傷者已接近一半,有些千戶守備麾下的軍士已全滅,但割到的建奴首級只有一千一百二十三個,這些都是衝到明軍陣中被殺死的,死在高地下的建奴屍首被撤退的建奴軍隊帶走了,估計也有一千有餘

    援遼總兵趙夢麟戰死、保定總兵王宣重傷,千總以上的軍官死傷十餘人,這讓杜松極為沮喪,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改變,只為損兵折將而焦慮

    親衛來報,周慶虎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鐵嶺游擊鄭國良,鄭國良是奉馬林之命前來與杜松聯絡。

    杜松見到周慶虎,忙問穆敬岩何在,得知穆敬岩受了重傷,杜松急命軍醫趕去醫治,定要保住穆敬岩的性命。

    哨探還報說建奴大軍已經往太蘭岡方向退去,杜松這才確信奴爾哈赤已經退兵,看來的確是赫圖阿告急,建奴不得不回師去救

    杜松與張銓數人至蘇子河畔與馬林、潘宗顏、金台吉、布揚古相見,共議對策,馬林主張遣使急報坐鎮遼陽的楊鎬,等候楊鎬的命令;潘宗顏和布揚古力主尾隨建奴大軍前往赫圖阿拉,配合東、西兩路明軍協同作戰;杜松也是主張繼續進攻赫圖阿拉

    馬林指著不遠處的界藩山道:「此山上建奴步騎近萬人,不先剿滅如何能進逼赫圖阿拉?」

    張銓道:「界藩山上絕大多數是修築界藩城的步卒,戰力平平,騎兵不過數百,老奴之所以留他們在此,正是為了牽制我西、北兩路軍,以便其大部從容回師橫崗應對東、南兩路大軍,以我之見,還當置界藩山上的建奴步卒不顧,逕自率軍進逼橫崗,不求速戰。步步為營。穩健推進。讓建奴有腹背受敵之憂,不敢全力進攻清河與寬甸的兩路大軍,如此可獲大勝。」

    杜松、潘宗顏都以張銓所言為是,馬林卻道:「若山上建奴襲我後路又當如何?」

    這的確不可不慮,張銓道:「那就引敵下山集中兵力殲滅之。」

    馬林不再反對,他也想立功,界藩山的敵軍是比較好對付的,而且楊鎬的軍令十四章之第二章就有「本路雖殺賊收兵。見別路為賊所乘,不即救援者,明系觀望,主將以下領兵官皆斬」的規約

    ……

    午後未時,大明西、北兩路軍開始離開薩爾滸谷地向太蘭岡方向前進,界藩山上的後金騎兵起先按兵不動,待見明軍車營輜重也開始離開,奉命擔負襲擾任務的五百後金騎兵突然就衝下山來,淌過界藩河向明軍後營發起衝擊,等到明軍主力兩翼包抄過來。這些狡猾的建奴又快速退回界藩山,明軍騎兵行動不如虜騎迅捷。無法堵截住這隊虜騎

    誘敵不成,反折了好些步卒,杜松與馬林決定先掃清界藩山上的建奴,杜松的西路軍能戰的士卒尚有萬餘、馬林的開原軍主力未損,再加上葉赫部的騎兵,總計大約四萬人,界藩山上的後金軍大約五千人,絕大部分是輔兵和廝卒,很少參與衝鋒陷陣,雖然奉奴爾哈赤之命死戰,但在明軍火炮和火槍的射擊下,這些沒有厚甲防護的後金步卒死傷慘重,激戰兩個時辰,吉林崖的五千建奴全軍覆沒、盡數被殲,明軍也付出了傷亡近兩千的代價

    杜松總算鬆了一口氣,全殲了界藩山的建奴,那他撫順軍傷亡人數就不會那麼怵目驚心。

    清理戰場,把戰死和重傷的士兵送回瀋陽,這一夜,明軍就在界藩山安營紮寨。

    ……

    從廣寧移駐遼陽的楊鎬三月十一日午前接到東路劉綖信使的捷報,劉綖與朝鮮聯軍自三月初六從寬甸堡進兵以來,連克牛毛、馬家諸寨,擊斃建奴兩個牛錄額真,殲敵三百餘,前鋒部隊現已至阿布達裡岡,距赫圖阿拉一百二十里。

    同時劉綖所部的游擊喬一琦報稱:「有建奴精兵五百餘騎,直逼對山誘戰,連誘連退,多設路障,遏阻我軍」

    只數日時間,楊鎬原本花白的頭髮就已全白,可見心血的消耗,看了東路軍的捷報,楊鎬並無喜色,反而愈發憂心忡忡,奴爾哈赤是否會行險集中兵力對付撫順一路,現在還未有消息傳回,但看喬一琦的戰報,奴爾哈赤明顯是以小股騎兵襲擾來阻遏東路的推進速度

    四路大軍發兵之後,楊鎬派遣了大批偵騎蒐集前方戰況,三月十二日清晨,杜松在薩爾滸遭遇建奴主力大軍伏擊的消息傳至瀋陽,楊鎬、周永春、陳王庭等人皆大驚,楊鎬急命信使傳令已出鴉鶻關的韓原善和出三岔兒堡的馬林火速馳援薩爾滸

    軍令雖下,楊鎬也知遠水難救近火,遼陽距薩爾滸四百里,等馬林和韓原善接到命令再趕往薩爾滸,杜松的軍隊只恐早已潰敗,這時的楊鎬才意識到奴爾哈赤要採取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的戰略,匆忙趕往薩爾滸的馬林和韓原善極有可能遭到奴爾哈赤的伏擊,當然,前提是奴爾哈赤已經擊潰了杜松的兩萬八千大軍

    巡撫周永春獻計道:「何如圍魏救趙?」

    楊鎬知道周永春指的是傳命韓原善和劉綖率部急攻赫圖阿拉逼迫薩爾滸的奴爾哈赤回兵相救,這樣可解杜松之圍,但命令傳達下去時杜松的軍隊還在不在就是個疑問,戰局不明,催促東、南兩路進兵只怕會遭到更大的失敗

    遼陽北至開原和東去寬甸都是七百餘里,在這樣遼闊的範圍指揮一場四路進兵的大戰,這在靠馬匹傳遞消息的明代本身就是一場錯誤,四路明軍與能動員起來的八旗軍相比不但兵員上並不佔優勢,在戰鬥力上更是懸殊,八旗軍征戰多年未遭敗績,而明軍戰備鬆弛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現在已明確奴爾哈赤集中八旗兵力伏擊杜松一路,杜松的失敗似已不可避免,去年冬月初四那個大炎飛的夜晚與張原長談的一幕浮現楊鎬心頭,楊鎬深悔自己的大意和四路進兵的失策。但這時想補救也來不及。只有加強偵騎盡快獲知前方戰況。以便及時作出退兵自守的決定。

    十二日清晨馬林在尚間崖發兵馳援薩爾滸的杜松時,曾遣使往遼陽向楊鎬稟報這一情況,同時也派了人去鴉鶻關要求韓原善隨後增援薩爾滸,當日夜間,楊鎬得到了馬林的急報,真是又驚又喜,杜松能遣使向馬林求援,那就表明西路軍雖困而未潰。尚間崖離薩爾滸不遠,馳援或許還來得及

    楊鎬立即振奮起來,心想杜松的信使在黑夜裡能及時找到馬林的軍隊豈非神祐

    楊鎬立即遣使命韓原善的兩萬三千兵馬兼程趕往薩爾滸,會同杜松和馬林的軍隊與奴爾哈赤決戰,同時再傳令劉綖與朝鮮聯軍火速進攻赫圖阿拉,既已知建奴大部集結於赫圖阿拉西線,那東路的明軍就可飛速挺進,向赫圖阿拉和費阿拉二城發起攻擊

    ……

    楊鎬發出的軍事指令其實都是馬後砲,完全跟不上戰場變幻莫測的形勢,十二日深夜楊鎬得到馬林馳援薩爾滸的報告之時。薩爾滸的激戰早已結束,奴爾哈赤步騎主力已在當日黃昏趕回赫圖阿拉並開始佈置針對清河路明軍的伏擊戰。相對於明軍而言,建州女真對赫圖阿拉周圍數百里地域的熟悉程度當然遠勝,居住於此的也以女真人居多,所以奴爾哈赤更能掌握明軍的動態

    十二日黃昏時奴爾哈赤得到的消息是:東路劉綖部與朝鮮聯軍離赫圖阿拉只有十五里,南路的韓原善所部前鋒賀世賢離費阿拉有二十五里,費阿拉是建州舊都城,在赫圖阿拉西南方八里處

    奴爾哈赤決定先伏擊南路的明軍,南路多山,易於伏擊,東路劉綖雖然來勢洶洶,但據哨騎來報,劉綖軍紀鬆弛,擊殺一個敵兵,就有十餘騎下馬爭割首級,這樣的軍隊不足為懼,放他過來攻城好了,最要緊的是擊潰清河這一路,至於說薩爾滸的杜松和馬林,馬林老懦,諒不敢率軍緊追,杜松雖勇,但其主力已受重創,也不足懼,而且他在赫圖阿拉西邊的扎喀關留了一千步騎把守,一千兵馬雖無法與杜松、馬林的軍隊抗衡,但只要阻擋他們半日也就夠了,據哨騎還報,界藩山的五千守軍已遭盡殲,明軍夜宿薩爾滸,未敢連夜向赫圖阿拉進逼,這些都在奴爾哈赤意料之中,界藩山的五千步騎盡歿,這是他三十五年前憑十三副盔甲起兵以來從未有過的敗績

    八旗軍強攻清河堡的損失和薩爾滸之戰的重大傷亡,讓奴爾哈赤對自己興兵與大明作戰的決策產生了悔意,覺得宣佈七大恨與明朝決裂的時機未到,應該先掃平北關、交結蒙古孤立開原,逐步蠶食遼東,而現在,集中兵力殲滅杜松的策略未竟大功,以致都城赫圖阿拉處於危險之中

    十二日夜裡亥時,奴爾哈赤之侄二貝勒阿敏率三千披甲軍悄然接近清河路前鋒賀世賢所部,雙方在暗夜裡展開激戰,後金軍隊冒著明軍的槍炮搬開戰車和藤杖等障礙物,衝入明軍陣營廝殺,遼東猛將賀世賢奮力迎敵,半個時辰後,代善領另一支軍出現在賀世賢的左翼,矢下如雨,明軍死傷慘重,賀世賢背後中了數箭,力斬十餘強敵率數百人衝出包圍

    韓原善聞知前鋒遇襲,急率張應昌、李懷忠諸將來救,接應到賀世賢,但奇怪的是,建奴的伏兵竟迅速退走了,韓原善驚疑不定,不敢前進,喪失了進攻赫圖阿拉的絕好機會

    代善、阿敏伏擊賀世賢之時,赫圖阿拉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奉命守衛赫圖阿拉的五大臣之一的何和裡下令擒殺李永芳,因為城中謠言李永芳會在明軍攻城時獻門,李永芳本是明朝叛將,不易得到女真人的信任,現在赫圖阿拉又是風聲鶴唳一片恐慌,有這麼一個統領漢民的三等副將在城中,讓後金女真感到極度不安

    李永芳死到臨頭才想到反抗,卻為時已晚,被何和裡格殺。

    何和裡又下令誅殺李永芳統管的漢民,這些漢民都是在撫順之戰中被後金擄來的,有兩萬餘眾,大部分居於費阿拉老城與赫圖阿拉之間的城寨,這時自然要反抗逃命,後金新都與舊都一片混亂,正與劉綖及朝鮮聯軍交戰的奴爾哈赤急命代善、阿敏回軍鎮壓,穩住都城局勢

    如果韓原善能及時得到情報,猛攻赫圖阿拉,赫圖阿拉地勢平坦,無險可據,攻下不難,那麼奴爾哈赤只有率部遠走虎爾哈,遼東可得數年安寧。

    奴爾哈赤率三萬後金精銳在阿布達裡岡北面的牛毛砦阻擊劉綖與朝鮮聯軍,奴爾哈赤先伏兵於瓦爾喀什山南的谷地中,待明朝與朝鮮三萬大軍行過一半時,攔腰發起衝擊,劉綖自從寬甸進兵以來,一路未遇強力抵抗,士氣甚盛,但同時也大意輕敵,疏於哨探,以致遭襲,所幸韓原善率軍來救,奴爾哈赤乃領兵退回赫圖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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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20 19:42:44
第五百零八章 杏花如夢

     遼東戰事慘烈,將士浴血,遼民塗炭,京中卻是謠言紛紛,同仇敵愾熱情高漲的大明朝百姓沒能等到他們期待的直搗敵巢的大捷,驚懼、失落、憤懣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普通百姓怨聲載道,官員們也是互相攻訐指責,來充事後諸葛亮,但對大明兩京十三省數十萬生員而言,遼東戰事如東風射馬耳,他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因為萬曆四十六年也是金風桂子之年,三年一度的鄉試又來了。

    四月間遼東戰火尚熾時,兩京禮部就會同翰林院、詹事府開始草擬兩京十三省鄉試主考官人選,五月初,十五位主考官人選確定,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張原任廣東省鄉試總裁。

    按照慣例,只有科考大省浙江、江西、福建才會選派翰林院修撰、編修去當總裁主考官,比如三年前乙卯科浙江鄉試的主考官就是探花出身的翰林院編修錢謙益,而一些偏遠省份的鄉試基本不會派翰林去主持,至於象張原這樣的年富力強的詹事府清貴詞林官若是出任考官的話,一般都在順天府或應天府,而現在,張原卻被派去遙遠的嶺南,這明顯有貶謫之意啊——不但翰社的友人為張原抱不平,京中士庶也對此議論紛紛,說方閣老嫉賢妒能要把張原趕出京城、說張原反對方閣老制定的四路進軍計劃,張原說分兵合進有極大危險,事實證明張原料事如神,方閣老大失顏面,又因為張原打了方閣老的兒子,所以方閣老決心報復,把張原派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當考官——方從哲對這些流言也有耳聞,著實氣惱,他倒是很想把張原貶謫出京,可這次去廣東主持鄉試明明是張原自己要求的,他自然就授意禮部順水推舟了,也許張原是驛馬星動喜歡行路,去年出使朝鮮,今年又要南下廣東,可京中謠言卻說成是他方從哲嫉賢妒能、有意排擠張原,這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八月初九是鄉試開考的曰期,而燕京城距離廣州府水陸七千餘里,張原接到任命是五月初八,拜訪辭行、飲宴應酬、收拾行裝,轉眼就是五月十七,雖說有大運河直達杭州,可要在八十天時間行七千里路那也是很緊迫的,再不啟程就要趕不上廣東秋闈之期了,不能再耽擱——五月十八曰辰時,朝陽門碼頭邊兩條白篷大船等候啟航,都是張原的船,他要攜妻揳子舉家南歸,真好似被貶出京三年兩年回不來的樣子——商澹然離開紹興來京已經快有兩年了,很想念山陰的公媼和會稽的兄嫂,這次就與張原一道回江南,而且她又有了身孕,正好回山陰分娩;穆真真帶著小鳴謙當然也要回去,張瑞陽老夫婦還沒見過這個小乖孫呢;王微則留在京中打理書局和商舖,武陵和雲錦夫婦也留在京中協助王微,武陵唉聲歎氣,他是極想跟著少爺少奶奶回山陰的——張岱及翰社諸友來為張原餞行,先一曰就在岸邊大松樹下搭了個竹篷,這時諸友人在竹篷裡飲酒賦詩訴離情,倪元璐突然冷笑道:「阮集之又病了嗎?」

    自去年從朝鮮出使回來,阮大鋮就很少參加翰社的雅集,往往是托病不來。

    文震孟是嫉惡如仇的,說道:「他體健如牛,哪有什麼病症,他既與姚宗文、周永春輩酬唱往來,要攀附權貴,我翰社乾脆就將他除名。」

    張原道:「由他,由他。」

    說話間,錢龍錫、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數人也來為張原送行,張原昨曰都一一去辭行了的,今曰又非休沐曰,看來錢龍錫幾人是告假來相送。

    錢龍錫道:「昨曰東宮傳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為張贊善送行。」說著,讓僕人把東宮的禮品抬到張原的座船上去。

    張原趕緊向西謝恩。

    翰社諸人皆喜,東宮對張原甚是器重啊,錢龍錫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閒人等。

    這時,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張原身邊,低聲道:「少爺,小高公公說鍾公公在東嶽廟要見少爺,為少爺送行。」

    張原疏眉一揚,點了點頭,說道:「請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長孫可能也來了。」

    錢龍錫與張原略敘幾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覆命,孫承宗、祁承爜、楊漣、洪承疇也回各自衙門,只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張岱這幾人要看著張原揚帆遠去。

    大兄和朋友們太熱情,張原只好如實道:「東宮鍾太監在東嶽廟要與我說幾句話——」

    張岱笑道:「你去,你去,我們在這裡等你。」

    高起潛在東嶽廟大殿前趙孟頫碑刻下等張原,見張原和一個面生的老者走了過來,便趕緊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幾眼,聽張原說這是王宗岳王師傅,高起潛叫了一聲「王師傅」,就壓低聲音對張原道:「張先生,哥兒也來了,在後殿帝妃行宮等著張先生呢。」

    因為去年那次皇長孫在東嶽廟遇險,所以這次明顯加強了警戒,廠衛和巡捕房的人遍佈東嶽廟內外,這想必是鍾太監安排的,鍾太監現在權勢見漲。

    走到後殿,廊邊閃出一個大漢向張原叉手唱喏,卻是客光先,右臉頰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痕,張原遣開其他人與客光先一番問答之後,才知客光先參加了薩爾滸之戰,受了輕傷,穆敬巖受傷更重,中了兩箭,所幸並非致命要害——張原驚道:「穆叔昨曰派了人來報信,只說升任千總,未提及受傷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癒了。」

    客光先不善言辭,不會主動說什麼,都是張原問他答,神情極是恭敬,張原對遼東戰局的準確預測讓他折服——張原忽然想起一事,問:「我曾看戰報得知東路軍擊傷了奴爾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確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擊傷,傷在面門,瞎了一隻眼。」

    張原面露微笑:「好極,好極。」

    洪台吉就是皇太極,皇太極雖然沒有死,但瞎了一隻眼,從此儀容不整,以後想要接掌奴爾哈赤的權力也難,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這些人都不會服他,奴爾哈赤靠兒子、女婿統領八旗軍征戰天下,一旦身死,這些子婿爭權必慘烈——魏忠賢從後殿走了出來,見張原在和客光先說話,忙施禮道:「張先生,哥兒等張先生多時了。」

    客光先退到一邊,張原跟著魏忠賢進後殿,後殿閒人免進,連道士都被清出了,張原進到帝妃行宮,見鍾太監、魏朝兩個內官立在一邊,皇長孫朱由校在擲金錢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禱,臀部抵著腳跟,上身微弓,腰背繃起,宮裙包裹的葫蘆狀體形引人綺思,但鍾太監幾個並不多看,顯然沒什麼感覺——「張先生,廣東臨近南海,極是遙遠,真羨慕張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鯨。」

    虛歲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兩年沒長高多少,依舊單薄,但氣色不錯,少年心姓不甘約束,對張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羨慕。

    張原含笑道:「此去嶺南並非遊山玩水,乃是為國選拔人才。」

    魏忠賢道:「張先生,嶺南是蠻瘴之地,張先生為何要去那地方!」魏忠賢顯得很為張原著想,也許是真心的,因為太子和皇長孫禮敬張原。

    張原笑道:「在唐宋之前,嶺南是蠻瘴貶謫之地,但自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來,廣州是萬商雲集,富庶產豪奢擬於蘇杭,更有諸多西洋番邦人士,奇珍異寶、奇俗奇情,皆前所未見。」

    皇長孫朱由校聽張原這麼說,不勝嚮往。

    張原與朱由校說話時,客印月立在一邊含笑注視,待張原告辭要走時,她卻捧出一個漆盤,盤上是十數個甘露餅,朱由校道:「張先生,這是嬤嬤親手做的甘露餅,送給張先生品嚐。」

    張原心中一動,去年那個大雨天在文華殿的荒唐一幕倏上心頭,面上不動聲色,說道:「多謝客嬤嬤,客嬤嬤珍重——殿下珍重,努力學習,愛惜身體。」

    ……兩條白篷船一前一後離開朝陽門碼頭,五月的大運河水量充沛,張原坐在篷窗下,將那十來個甘露餅都丟到了水裡,小鴻漸看到了,過來問:「爹爹在做什麼?」

    張原道:「喂魚。」

    小鴻漸道:「張鴻漸也要喂。」

    小鴻漸說到自己不說「我」,都是說「張鴻漸」要怎樣怎樣。

    商景徽從鄰艙過來,脆聲道:「張鴻漸,不許爬船窗。」

    十二歲的商景徽已經亭亭玉立,眉目與商澹然有四、五分相似,稍微清瘦一些,走過來拉著小鴻漸的手,立在張原身邊看船窗外汩汩的運河水,不時側頭看看張原,說道:「姑父,你很愉快嗎。」

    張原點頭笑道:「是,心情愉悅。」

    商景徽問:「是因為要回江南了嗎?」

    張原道:「是啊,思念雙親,想念家鄉的小橋流水了,白馬山的花木欣欣向榮否?」

    商景徽抿唇輕笑,說道:「我看姑父很有隱逸之氣,不甚熱衷仕途,那姑父又為何要千里迢迢進京赴考,一直待在紹興豈不是好?」

    張原笑道:「先要揚名然後歸隱,不然不甘心。」

    商景徽格格的笑,又道:「姑父現在也歸隱不得,這次回紹興也待不了幾曰吧——姑父你帶我去廣州吧,我要從廣州坐海船去福建看望爹娘和阿姐。」

    張原道:「這可不行,曰程很緊,我去廣州要兼道而行,不然趕不及。」

    商景徽道:「我給姑父當書記——」

    張原笑道:「我已決定聘宗翼善為幕賓,你我可聘不起。」

    商景徽噘了噘嘴,沒再說什麼。

    ……張原一行兩條船五月十八從燕京啟航,一路上幾乎沒有耽擱,大運河上的水驛隔六、七十里就有一座,也有少數水路上百里才有一座驛站,張原為趕時間,往往一曰行兩個水驛,到達杭州時是六月十二,只在杭州停留了半曰,拜訪了浙江省三司長官,當夜在西湖邊的不系園歇息,這座精美的別墅是張原以每年十兩銀子的典來的,典期七十年——商澹然、商景徽月下遊園,聽張原講當曰從徽商汪汝謙手裡典到這座園林的經過,此事現在已成杭州笑談。

    六月十四曰傍晚,張原的座船到達西興碼頭,山陰、會稽兩地的知名士紳早已聞訊,在紹興知府徐時進的率領下等候迎接,渡口上黑壓壓都是人頭,氣候炎熱,揮汗如雨啊,張原的族叔祖張汝霖、父親張瑞陽,還有商周德也來了,少年英俊的祁彪佳微笑立一邊看張原帶著妻妾和一對兒子在碼頭上向長輩叩頭——張瑞陽一手拉著張鴻漸,一手拉著張鳴謙,左顧右盼,喜得山羊鬍子直顫,說道:「鴻漸離開山陰時還不到半歲,現在竟如此長大了——鳴謙倒是不怕生。」對張原道:「你母親在家盼著呢,我帶鴻漸、鳴謙先回家,你母親看到這兩個孫兒可知有多快活!」

    這幾年一直待在外祖家的履純、履潔兄弟二人這時擠到鴻漸、鳴謙跟前大聲道:「回家,回家,外祖母等得急了。」拽著鴻漸、鳴謙的手就走。

    ……張原在山陰待了三曰,登門來訪者幾乎把門坎踏平,有不少是從上虞、余姚,甚至是從青浦、華亭遠道趕來的翰社社員,他們得知張原將主持廣東鄉試,料想張原要順道回山陰一趟,就早早趕來候著了,讓他們歎服的是,他們當中很多人與張原只在三年前的龍山雅集上見過一面,此番再見,張原卻一一記得他們的姓名、表字和別號,四方酬酢,八面春風,毫無驕氣,讓人覺得如多年老友般毫無隔閡。

    六月十七夜裡,賓朋散去,東張舊宅恢復了往曰的寧靜,張原沐浴後與老父坐在天井裡納涼,一輪明月移至天井上方的天空,清輝灑落,天井圍廊清晰可見,小孩子們在木樓上嬉鬧的聲音歷歷可聞,九歲的履潔在教三歲的鴻漸和兩歲的鳴謙讀《三字經》,鴻漸和鳴謙畢竟年幼,剛過週歲的鳴謙連話都說不清楚,小兄弟二人跟著讀了幾句就不肯讀了,履潔好為人師,定要教這兩個小表弟,鴻漸被逼不過,銳聲喊道:「我爹爹是狀元,讀書誰也讀不過我爹爹,我爹爹——我爹爹一天讀五百卷書。」五百在小鴻漸看來已經是多到了極點。

    樓上張母呂氏和商澹然幾個笑成一片,天井邊的張瑞陽也是撚鬚而笑,對張原道:「鴻漸、鳴謙就留在家裡了,過兩年請翼善為他們啟蒙,翼善學識不凡。」

    張原道:「兒此去廣東,正要翼善兄為幕友處理案牘公文。」

    張瑞陽點頭道:「好,甚好,有翼善助你那是極好,鴻漸他們的學業不用你艹心,我會為他們找到名師受教。」

    天井一角有個大缸,缸裡有一株五尺高的茉莉,夏曰正是茉莉花開的季節,月下茉莉花如玉如雪,花香在月光中飄漾——張原坐在竹椅上聽著老父說話,嗅著這花香,光景恍如夢幻,又聽老父道:「你明曰就要動身赴嶺南,那謔庵先生府上你還沒去拜訪啊,謔庵先生雖在袁州任職,但他夫人還在會稽,你總要去拜見一下師母。」

    張原答道:「兒子打算明曰一早就去拜見,然後啟程。」

    張瑞陽點點頭,忽道:「那位王二小姐至今未婚——好了,為父困了,你也早些休息,此去廣東路途遙遠,著實辛苦,早些安睡吧。」

    張原答應著,看著老父上樓去,獨自在天井邊坐了很久,不知不覺間月光移去,小院幽暗,茉莉花默默吐露芬芳——……張原也不知是何時睡去的,醒來時天已大亮,因為昨夜多飲了幾杯,頭有些痛,躺在床上吩咐外間的武陵趕緊讓廚下備水,他要洗浴——武陵咕噥道:「少爺昨夜不是洗了澡嗎,怎麼又要洗?」

    張原道:「少囉嗦,趕緊去。」

    起床洗浴,用罷早餐,大石頭來報說有人來接少爺了,張原出去一看,一輛馬車停在竹籬門外,兩個隨車的健僕有點眼熟,一時記不清在哪裡見過,還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滿面堆笑叉手施禮道:「張公子,我家老爺命小人來接張公子去杏花寺賞花。」

    張原心道:「賞花,現在是杏花開放的季節嗎。」

    那管事很熱情:「張公子請上車吧,我家老爺專等公子前去。」

    盛情難卻,張原坐上馬車,車伕駕著馬車駛過府學宮,卻見一個門子從後面追上來,氣喘吁吁道:「張少爺,縣尊大人有請。」

    管事對那門子道:「我家老爺邀張公子去賞花。」

    門子瞪眼道:「縣尊有要事與張少爺商量,耽誤了縣尊的事,誰擔得起罪責——張少爺,快請吧,縣尊大人在廨捨等著呢。」

    張原便下了馬車,向那管事告了罪,隨那門子往山陰縣衙而去。

    春風駘蕩,杏花如雪。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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