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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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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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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3 11:45:38
第一千章 交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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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一巳時正,成都東西城牆上鳴響的禮炮聲震響了大地與天空,在明媚的秋日陽光下,這巨大的而有節奏的聲響從兩個方向覆蓋這座蜀地古城。

    華夏軍的第一次閱兵式正式展開。第五軍自西麵、第七軍從東北麵分別入城,繡有各自番號的旗幟延綿展開,伴隨著華夏軍軍人整齊的步伐,浩浩蕩蕩地穿過道旁站滿行人的長街。




    閱兵不比廟會,沒有飛刀雜耍,也見不到舞龍舞獅,不過這年月原本就缺乏全民一道的大型活動,成都城內不少的居民都早早地在路邊占好了位置。人們的手中揮著紅花,大人帶著孩子,都要來看看這支擊垮了不可一世的女真人的強軍,是個怎樣的麵貌。

    半數人湊熱鬧,也有半數人已經開始真心地擁護起這支軍隊來了——女真肆虐十餘年,武朝天翻地覆,雖說成都偏居西南,不曾經曆過戰火,但十餘年下來,隻是逃荒過來的人們便不是一個小數目。另一方麵,雖然華夏軍占據成都不久,由於戰爭將至部分舉措也算不得十分親民,但也確實有不少政策,是確確實實地聚攏了民心的。




    “看見那些婦人沒有?”華夏軍的隊伍已經進城,在城池北麵大道旁的一所茶肆中,指點江山的中年書生便指著下方的人群向周圍同伴示意。

    “華夏軍占了西南以後,一項舉措是鼓勵婦人出工做事……往日裏這邊也有些小作坊,經商者常到農人家中收絲收布,一些婦人便在農閑之時做工繡花貼補家用。然而這些行當,收益難說,隻因東西怎樣,收多少錢,大多操於商賈之口,時不時的還要出些女子受欺壓的事情來……”




    “……華夏軍這位寧先生以商事起家,他妻子所在的寧家,初時也就是布行。華夏軍占了成都後,便大肆鼓勵農家女子入作坊做事,統一聽調,補貼甚多。某入成都月餘,私下打聽,這些婦人做工之前皆有……一個叫培訓的事情,由老師教她們如何做事,統一了工藝,如此一來,避免了以往商賈收絲收布良莠不齊的弊端。另外,這寧先生則以嚴令保障了這些婦人的收入不被克扣,當中可是結結實實地殺過些人的……”

    “如此一來,這些人家中,男女皆可賺錢養家,雖隻是一年多的時光,可眼看著便殷富起來。這些婦人家中因此得了利,而她們為華夏軍做事,華夏軍也得了利,到得此時她們呼聲如此之高,為何啊?她們與華夏軍綁在一起嘍。”




    “華夏軍經營之事還不止是在織造一行,包括他們的造紙、印書、琉璃、製磚、香水……各個行當皆有作坊,入了這些作坊的人,便也都與華夏軍站在一塊了……我等今日在這上頭看這軍隊過去,實則華夏軍根係所在,遠不止這些軍隊。”

    “……我等往日所說,皆雲商賈乃賤業,如今一看,賤嗎?你給了人吃的,人才幫你做事。以我所見,往後這天下,經商之權都該收上去,由朝廷調配,不光是鹽鐵之類的重要行當,各類行當都該由朝廷牽頭,你給他們發了錢,他們才與你同仇敵愾。此次離了成都,我便要將此行見聞都寫出來……”




    樓下的人們揮舞紅花呼喊,樓上有指點江山的書生們總結著此行的經驗。在每一處街道的拐角,華夏軍安排的宣傳者們正在將路過軍隊的戰功、戰績大聲地宣講出來。

    城內摩訶池西北側新建的勝利廣場原本是屬於成都衙門的一片帶有校場的廢屋,此時已經完完全全的被清理出來,加以拓寬後開始對外開放。第五第七軍的回師還要一段時間,但大量的人都已經聚集過來了。

    廣場南麵的觀禮堂內,被華夏軍重點請來的賓客,此刻都已經開始往樓上聚集。這是代表各方大小勢力,願意在明麵上接受華夏軍的善意而過來的代表團,從晉地而來的安惜福、代表左家的左修權、劉光世派出的正式代表以及長期奔走各地的商賈、中間人相互往來、各自交談。他們大都帶著目的而來,並且身段相對柔軟,手段也靈活,即便在華夏軍這裏撈不到什麼東西,往後彼此之間也可能會再做生意,當中其實也有與戴夢微、吳啟梅等人交好之人,但通常不會直接點破,心中有數便是。

    廣場東邊的觀禮台上,此刻聚集的,便是這次來到成都的各路名宿、大儒了。這次接到邀請的不分文武,例如作為武林大豪的盧六同、他的兒子盧孝倫等人,以及一些相對出名,但在七月二十那天並未出手造成麻煩的綠林豪傑,經過篩選後上來了一批,其餘的各類大儒、最近名聲鵲起的年輕才俊們也獲得了一批請柬。

    楊鐵淮拿著請柬上了樓,環顧周圍,看到了往日裏相對熟悉的一些儒家名宿,陳時純、關山海、朗國興……等等,這些大儒當中,有些原本就與他的理念不合、有過爭吵的,如陳時純那樣的嘴炮黨;也有些在先前的時日裏與他一道商議過“大事”,但最後發現他沒有動手的,如關山海、朗國興等人。此時所有人見他上來,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當場罵他的倒是沒有,可能是怕他一時激憤抖出更多的事情來,也沒人過來打他,文人之間動口不動手。但楊鐵淮知道自己已經被這些人徹底孤立了。

    他目光冷澈,仰著下巴整理了一下衣冠,對這些人的惺惺作態極為不屑。自己不曾出手的理由乃是看清楚了事不可為,這當中的艱難,愚夫愚婦不懂也就罷了,你們裝什麼裝。

    他抬頭看了看廣場那邊,寧魔頭那些惡人還沒有出現。但沒有關係……

    他握緊了手中的請柬。

    決定已經做下,再沒有其它的路了。楊鐵淮心中如此想著。等到那些惡人出現,他便會做出讓所有人都震驚的壯舉來。

    “楊老先生,請跟我來,這是您的座位。”

    觀禮台上的士兵將他引向平台的後排,為他指點了位置。

    前方,人群議論紛紛,相互交談,或嚴肅論辯、或高聲陳述。老人坐在那兒……這些都與他無關了。

    ……

    城頭的禮炮二十八響後停了下來,隨後指引著隊伍前進的是沉重而有節奏的戰鼓聲,道路兩旁的人群呼喊,有人試圖將鮮花扔進隊伍裏。

    軍隊的步伐整齊劃一,在長街上踏出幾乎完全一致的節奏與聲響來,即便是沒有了雙臂的軍人,腳下的步調也與普通的軍人一致,不少隊伍前方有輪椅,失去了雙腿的立功戰士在上頭正襟危坐,那目光之中,隱隱的也閃爍著足以殺人的銳氣。

    毛一山行走在隊伍裏,偶爾能看見在路邊磕頭的身影,十餘年的時光,太多人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上。

    第五軍參與閱兵的是三千人,延綿起來也貫穿了數裏的長街,軍隊後段,一百四十六名女真戰俘被關押在三十輛囚車裏,正穿過城市的街道。負責宣講的人員大致介紹了他們的身份,有人朝裏麵投擲了泥巴等物,雖然隨即被維持秩序的軍人叫停,但不少的汙泥、菜葉、臭雞蛋還是被人扔了進去。

    三十輛關押女真戰俘的囚車後方,還有四輛囚車跟隨前行,這當中關押的是戰爭中出現的窮凶極惡的漢軍戰犯、還有在西南後方搗亂殺人的一些犯人,其中有兩人,當初還是成都城內首屈一指的顯貴。

    在每條街道上宣講人的講述中,也有不少人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

    完顏青玨扒在囚車的欄杆上往外看。

    他的身上挨了幾塊泥巴,遭了幾顆臭雞蛋的打擊,但身為階下囚,這樣的折辱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一路之上,他都在仔細地聽著街頭宣講者們口中的說話,華夏軍是如何介紹他們的,會如何處置他們。完顏青玨希望從頭聽到一些端倪。

    可惜他在第一輛囚車上,往往那宣講者才開了個頭,囚車便走過了,於是他每次都隻能聽到宣講者說的開頭。

    許多時候,也聽得不是很清楚。道旁的人群情緒激烈,麵目扭曲,滿是謾罵,由於偶爾會有飛來的雜物,完顏青玨隻能側著身子用眼角去瞥那些人。他對這些人並不畏懼,這些人是漢人中的弱者,若是打開車門,除下鐐銬,這些人他往日裏不知能殺多少,他也曾無數次的見過這些人的下跪和哭求。

    不過狐假虎威而已……

    泥巴打上腦袋時,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恐怕這些人的一生,都沒有經曆眼前一刻的風光吧。而自己過去的半輩子,大都是在風光裏度過的——如此一想,內心也就平靜了一些。

    砰!

    臭雞蛋在他的頭上爆開,他伸手擦了擦,滿是臭味,但臉上的神色倒是沒有太多變化。

    “……韓信猶忍胯下之辱。”他腦海中響起那睥睨天下的老師曾經給他說的話語,“能成人上人的,也大都吃過了苦中苦……”

    這是……我的苦中苦……隻要吃過了……

    隻要吃過了……

    ***************

    戰鼓伴隨著人聲,在成都城內蔓延。

    寧曦一路小跑,穿過了勝利廣場外圍的警戒、穿過西麵的大鼓樓,去到北麵三層建築當中。

    進入內部的小禮堂,寧毅、秦紹謙、陳凡等眾人還在裏頭一邊喝茶一邊商議事情。寧曦進來後,便大致報告了城內新一輪的警戒狀況。

    “……從頭到尾又跑了一圈,想鬧事的,總共抓了三批,眼下還沒有出現什麼大問題,閱兵經過的幾個區,路上堵的不算嚴重,按照先前說的,走過以後解封了幾個關鍵口子。反正巡過了一遍,各區責任人都簽了個字,做了標注……”

    寧曦從早上開始又將城內完完整整走了一遍,此時累得額頭也有了汗珠。寧毅點點頭:“嗯,閱兵是個過場,按部就班,接下來也就沒有多大事了,你倒杯水收拾一下,待會要出去見人……另外這邊,民兵方麵我還有自己的想法……”

    他將寧曦隨意打發掉,又跟秦紹謙商量起政務的事情來。寧曦撇了撇嘴,便轉身出去收拾自己的形象。

    ……

    巳時三刻,轟鳴的戰鼓聲似乎漸近了這邊的廣場。

    觀禮台上,幾名安排好負責接待和解說的華夏軍成員開始勸說一種宿老、大儒落座並且安靜,楊鐵淮朝前方望去,北麵那裏,寧毅等人似乎也已經出來了。

    他站起身,準備朝著前方觀禮台的邊沿走過去。

    兩名華夏軍士兵走了過來,伸出手攔住了他。

    “楊老先生,時間快到了,還請落座觀禮。”

    “我就看一眼。”

    “請落座觀禮,不好擋住別人是不是?”

    “不是還沒來嗎……”

    “對不起。”

    兩名華夏軍軍人笑著伸手攔著他,他們身強力壯,老人根本過不去,兩人雖然穿著軍裝,那笑容看起來又不像是真正的前線戰士。而且道歉也道得太隨意。

    老人想了想,坐回了原位。

    過不多時,第一批的兩撥士兵從不同的方向、幾乎同時進入廣場當中。

    老人又站了起來,他走出幾步,兩名士兵又過來了。

    “我、我上個茅房。”

    “請,我帶您去,廁所在下邊……”

    士兵帶著他下去了。

    ……

    於和中坐在觀禮席的前排,看著士兵整齊地列隊進入廣場。

    他與嚴道綸雖然是接了劉光世的任務過來,但由於明麵上並未加入使節團,因此位置被安排在了與一眾大儒名宿相同的東側觀禮台。

    這一刻他並未注意到觀禮台側後方那位名叫楊鐵淮的老人的異動。他對於戰爭、軍隊也不甚了解,眼見著軍隊踏著整齊的步子進來,心中覺得有些花俏,隻能隱約感覺到這支軍隊與其他軍隊的些許不同。

    內行看門道,外行隻能看熱鬧,這邊以書生居多,聽得眾人當中便有人說話:“看起來精氣神是有些不同,可是把這訓練的時間就浪費在這步子上……走得如此整齊上了戰場又能有多大用,我看哪,吹毛求疵……”

    “打了這麼些年,黑旗總算有些本錢拿出來顯擺了,今日這麼多人在台上看著,他們把步子走整齊些也是可以理解。隻是不知道臨時訓了多久……”

    “隊列前方的傷員很有意思,戰場上斷手斷腳還能活下來這麼許多,說明華夏軍的隨軍大夫都相當了得,兄弟我最近看過了華夏軍的許多地方,他們於外傷跌打上,頗有建樹……”

    “許兄窺一斑而知全豹,委實了得……”

    眾人的說話聲裏,於和中也忍不住想要點頭應和。隨即聽得有人開口說道:“華夏軍軍紀森嚴,你們覺得全無用處的步伐,他們都能練到這等程度,說明軍隊當中令行禁止。一旦上了戰場,軍隊命令前進,軍中將士便知道身邊無人會退,爾等如此輕浮,可能說說西南以外,有那支軍隊能做到這等程度啊?”

    這說話聲令得於和中內心警醒,但隨即淹沒在眾人的交談聲內,眾人隻做沒有聽到,並不接話。

    盧孝倫坐在側後方的凳子上,慶幸霸刀眾人並未真的給他開後門,讓他進入黑旗軍當了教官——幹點其他事情倒還可以,當了教官,過不多久難免被毆打致死——如此看來,父親與霸刀那邊,確實是有些真交情的。一開始差點誤會了他們。

    ……

    上完廁所的楊鐵淮從下頭走上來,在華夏軍士兵的“護送”下又回到了後方的座椅上。

    他看著士兵在廣場上聚集,城內似有無數人在呼喊。時間逐漸過去,不遠處兩名華夏軍士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人們在議論、交談,偶爾有人回頭,似乎也都似笑非笑地嘲弄了他一眼。以他過去的江湖地位,他每次都在坐在前排的,隻有這一次被安排在了後方……

    他望向北麵,看著那邊的寧魔頭、秦紹謙等一眾惡人,是他們踐踏了武朝的道統,是他們用各種手段離間著武朝的眾人,他恨不得立刻衝過去,用力撞死在寧魔頭的臉上,可這些惡人又豈有那麼容易對付?他們早就做了準備,盯住了自己,可笑這所謂觀禮台上的眾人,無人意識到這一點。

    你們看看那兩個華夏軍的士兵,他們就是寧毅安排著過來對付我的。

    沒有人看到。

    楊鐵淮在那兒怔怔地坐了許久。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第三次站了起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出觀禮席。

    士兵又走了過來:“楊老先生這又是要去哪……”

    “我下去,有事,不看了。”楊鐵淮目光冷峻地盯著他,“可以嗎?”

    “哦,當然可以,我送您下去。”

    士兵將他送出觀禮台,隨後送出勝利廣場的內圍。

    這個時候,兩支軍隊作為代表的四千餘士兵已經在廣場上集結,關押俘虜的車輛也到了,一批一批的俘虜正從車上下來,排列在廣場側麵的空地上。廣場周圍的街道上幾乎人山人海。

    陽光掛在天空中,楊鐵淮深吸了一口氣,長空寥廓,成都城內色彩紛呈,但這一刻,對他而言,所有東西都是灰色的。

    附近的家丁、學生已經看到了他,從遠處往這邊艱難地過來。老人撩起長袍,步伐匆匆地朝著附近除勝利廣場外最高的一所茶肆奔跑而去。

    那所茶肆有三層樓高,算上屋頂,便有四層了。老人在樓下交了錢,接受了檢查,隨後一路往上。

    茶樓上的人群正在眺望著不遠處的動靜,眼下沒有任何人看見他。

    ****************

    華夏第五、第七軍的旗幟在勝利廣場上正式會師,在簡單的儀式後,它們與代表華夏軍整體的黑底辰星旗一道升起在高空中,周圍又有數十麵帶著各團番號的軍旗拱衛排開。

    完顏青玨被拖下了馬車,被士兵領著站在了廣場東南側的空地上,他們這裏隻能遠遠地看著那邊旗幟的升起,會師步驟的進行,當然,他心中明白,無非都是過場,都是演戲。

    附近的街道上聚集了許許多多的人,到了近處才被華夏軍隔離開,那邊有人將泥巴扔向這裏,但此時此刻,扔不到女真俘虜身上了。有人街邊跪著大哭大罵,或許是因為自己這邊殺了他的親人。也有少數人想要衝過來,但華夏軍予以了製止。

    其實完顏青玨也無所謂受點折辱,但華夏軍總是這麼奇怪,也沒有辦法。

    不遠處的街頭上,宣講員正在將廣場裏的動靜大聲地朝外複述,完顏青玨並不在意,他隻是側耳聽著有關自己這些人的事情。

    不知什麼時候,他終於聽到了……

    ……

    老人穿過茶樓的第三層,沿著側麵無人看管的小樓梯爬上了樓頂。

    樓上是青瓦,由於最近沒有下雨,因此倒還顯得幹燥,但對於他這個年紀的老人而言,仍舊是顯得太過可怕了。

    他在上頭站了片刻。

    從這裏可以望見不遠處站著俘虜的廣場空地,也能看見更遠處閱兵儀式的一個角落。寧魔頭等一眾惡人肯定在那邊自得其樂地說著什麼。

    你會有報應的!

    他心裏想著。

    不遠處的人群裏,自己的家丁、學生等人似乎還在朝這邊過來。

    他想起許多的事情。

    想起在襄武會館房間裏寫下的遺書。

    想起自己在遺書中關於如何運用自己死訊的一些指點。

    想起自己死後眾人開始後悔,覺得誤會了一位大儒時的悔恨場麵。

    他想要將步子跨出去……

    然而太陡了。

    老人回頭看了看後方的梯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在屋頂上走了這好幾步。

    那邊也太陡了。

    不遠處的街道間,宣講員似乎說了一些什麼,頓時人聲鼎沸蔓延。

    老人心中的恨意湧起來,咬牙切齒與“太陡了”在心中交織。

    茶肆之上,人們交頭接耳。

    “說了什麼?那邊說了什麼……”

    “嘩——”、“啊——”的聲音響起來,一道黑影帶著瓦片陡然間劃過眼前,隨後砰砰、嘩啦啦的聲音在下方響起。

    樓上的人探出頭去,這才發現,有人從屋頂上失足摔落,將樓下一輛麵攤小車砸得稀爛,小車支撐雨棚的一根木棍穿過了人的身體,以至於地上屍體扭曲、鮮血殷紅。

    樓上樓下,許許多多的人沉默了一瞬,有人扭頭望望屋頂、望望地麵……隨後,才有尖叫聲開始傳出來。

    ……

    不知是什麼時候,完顏青玨聽到了宣講員口中的說話聲——那是他一直在注意的部分。

    但腦海中一時打了結,到得外頭聲浪陡然間變高之後,他仍舊有些不太理解那話語中的意思。

    “……西南之戰後,我軍對此次抓捕之女真俘虜,在經過嚴格的篩查、取證後,今做出如下處理……”

    “……對於這些在長期侵略戰爭中欠下累累血債的戰犯,華夏人民法庭已列出其中一百四十六名窮凶極惡者,將在今日當眾對其罪行做出宣判,其判決將被即刻予以執行!”

    “……這些罪犯當中的第一位,完顏青玨——”

    完顏青玨腦海中嗡嗡的響了一聲。

    他還不知道華夏軍會對他做些什麼,但某些端倪已經浮現在腦海中了。

    “窮凶極惡者”。

    ……我?

    他腦中感到疑惑,看一看周圍的其他人,這些人才算是窮凶極惡吧,自己在整個戰爭當中,從頭到尾都保持著讀書人的體麵啊,自己甚至出師未捷,被抓了兩次,怎麼會是窮凶極惡者呢?

    他想起上一次見到寧毅時的景象。

    寧毅是個重利益的人啊,並不是好殺的人啊……

    如今寧毅就在廣場裏頭,他一時間簡直想要進去看一看。

    寧毅應該記得他才對。

    那個姓左的兔兒爺、還有其他的一些人,應該將自己的書信呈給了寧毅才對……

    他難道沒有看到……

    宣講員口中的宣判頗為漫長,在對他的來曆大致介紹之後,開始講述了他在臨安那邊的所作所為。

    “……協助完顏希尹,打開臨安城門,直接導致此後的臨安大屠殺……致生靈塗炭——”

    完顏青玨想起那一日風中的鏑音,在臨安城內的那一場廝殺。許多人想要阻止女真使者進城,他們殺了假的使者,然而完顏青玨隨後走出來,滿地的屍首與鮮紅猶如他眼前的紅毯。

    那是他一生用謀最大的勝利,他走向臨安的皇宮,滿地的漢人、整個武朝江山在向他臣服,隨後是無數令人陶醉的哭喊與血腥……

    “……經華夏人民法庭審議,對其判決為,死刑。即刻執行——”

    周圍的人聲沸騰。

    完顏青玨站在那兒,他想要說點什麼,想要做點什麼,想要逃跑,想要衝進那廣場,他想要放聲大罵,他想要奮力掙紮……他知道腳下的鐐銬並未完全限製住他的行動,他的周圍還有百餘名“窮凶極惡”的原女真將領,雖然他們的身邊都站了華夏軍的士兵,但並非不能反抗……他想要反抗,想要開始鼓動……

    他站著,瞪著眼睛。

    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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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章 交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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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位,完顏禍當,金軍延山衛猛安……經華夏人民法庭審議,對其判決為,死刑!即刻執行!”

    “……第三位。完顏令……經華夏人民法庭審議,對其判決為,死刑!即刻執行!”

    “……第四位……”

    “……死刑!即刻執行!”

    ……

    腦海中的聲音有時候變得很遠,一忽兒又似乎變得很近。宣判的聲音隨著沸騰的人聲在響,一個一個地列出了這次被拖過來的女真戰俘們的罪狀,這些都是女真軍隊中的精銳,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將領,罪行最輕的,都離不開“屠殺”二字,從中原到江南,無數次的屠殺,大到屠城小到屠村,對於他們來說,隻是軍旅生涯中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次任務。

    華夏軍將部分記錄與他們對上了號。

    完顏青玨怔怔地站著,這是他一生當中第一次體驗這樣的恐懼,思緒在腦海裏翻騰,靈魂奮力地掙紮,可身體就像是被抽幹了氣力一般,想要動彈可終究動彈不得。

    攪動的思緒混亂而複雜,卻難以在現實層麵上集中,它時而翻攪出他腦海裏最深遠的兒時記憶,時而掠過他無數次豪言壯語時的剪影,他想起與老師的交談,想起新婚燕爾時的記憶,也想起南侵之後的許多畫麵,這些畫麵猶如碎片,一群群跪在地上的人,在血泊中嘶叫翻滾的人,口中含著白沫、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卻依然以最卑微的姿態跪地求饒的人……他見過無數這樣的畫麵,對於這些漢人,嗤之以鼻,而後女真士兵們屠殺了他們。




    他想要反抗,也想要求饒,一時半會卻拿不出主意,若是拔腿飛奔,下一刻會是怎樣的狀況呢?他需得想清楚了,因為這是最後的選擇……他小心地看向旁邊,但站在身邊的是平平無奇的華夏軍戰士,他又想起每天早上聽到的營地裏的腳步聲……

    華夏軍的宣判說的是即刻執行,但並未一個個的殺人,或許是要湊夠五個、或許是湊夠十個?

    不知什麼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的全身再顫抖,鼻涕不小心流出來了,他想要伸手去擦,但沒有動手:狼狽一點也沒有關係,或許我這麼狼狽了,這些華夏軍戰士會掉以輕心呢……他不敢看那些戰士的眼睛,怕被對方發現自己逃跑的想法……

    宣判的名單念完了第五個。

    有華夏軍軍官在前方說了些什麼,他被身邊的人推了一下,對方開口說話,完顏青玨沒有聽清楚,但顯然是讓他往前走。

    “喂……”

    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微不可聞,他不肯走,身側的戰士用力推了過來,完顏青玨腳下抵抗了一下。

    “喂……”

    腦海中想起去世的父母,家中的妻兒,想起那近乎無所不能的老師……他想要拔腿奔跑。

    兩隻手臂已經從兩邊伸了過來,抓住了他,兩名華夏軍士兵推了他一下,他的腳步才踉蹌地、踏著小碎步地動了,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被推著往前。他還在想著對策,不遠處一名女真將領嘶吼了一聲,那聲音隨著掙紮,沙啞而慘烈,旁邊的華夏軍士兵抽出鐵棍打在了他的身上,隨後有人拿著一支帶了套環的長杆過來,將那女真將領的上半身拴住,如同對待畜生一般推著往前走。

    這女真將領的掙紮也並不猛烈,看起來,更多的像是困獸的淒涼。完顏青玨便沒有激烈反抗,他知道,這些華夏軍的士兵都沒有人性的,一旦反抗,絕不會好好地對待他們。




    他的步伐很小,試圖延長走到目的地的時間,口中試圖大喊“寧毅”,寧字還未出口,又想著,是不是該叫“寧先生”,隨後張開嘴,“寧……”字也淹沒在喉間,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的了,叫也沒用。

    得想【.】其他的辦法,要不然豁出去跑開算了……

    無數的聲音嗡嗡嗡的來,仿佛他一生之中經曆的所有事情,見過的所有人都在睜著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流的眼淚,眼淚與鼻涕和在了一起。

    前方是一個大坑,他走到坑的邊沿。

    華夏軍士兵拖著他的手,似乎說了一聲:“轉過來。”

    完顏青玨機械地轉過來。

    他看見華夏軍士兵拿著火槍排成一列過來了。

    要不要躺進坑裏……

    也許可以裝死……

    牙關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重重地合了一下,將舌頭狠狠地咬了一口,很痛,但這時候痛也無所謂了,身上還是很有力氣的。他腦中掠過之前見到的無數次屠殺,有一次老師考校他:“明知道立刻就會死,你說他們為什麼站在那裏,不反抗呢?”

    他做了很好的回答,是怎麼回答的來著?想不起來了。

    那些被屠殺的漢民張著恐懼到極點的眼神看著他,他與他們對望。

    “爹、娘……”

    腦海中一部分的記憶開始變得愈發清晰……

    “我……”

    他的思緒……

    ……

    嘭

    ……

    一字排開的五名女真人,頭上爆開了。

    城池當中無數的人都在歡呼,五具屍體倒在了土坑當中,沒有任何人在乎他們臨死前的想法與恐懼,就如同他們先前在中原或是江南參與過的無數次謀殺一般,死者化作屍體倒下,活著的人轉過身去依然繼續他們多彩紛呈的人生。

    宣判已然開始,正在繼續。

    不久之後,整個城池當中更多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

    ****************

    對女真人及一幹戰犯的宣判與行刑,在閱兵結束後還持續了大半日的時光。

    勝利廣場附近槍聲時不時的響起一陣,麵目全非的屍體倒在土坑當中,血腥的氣息在天空中彌漫,但聽聞消息朝著這邊聚攏過來的百姓倒是愈發多了起來,人們或哭泣、或咒罵、或歡呼,發泄著他們的情緒。

    縱然被押過來的都是過往的女真將領,但到得宣判與行刑的這一刻,真正展開了反抗的囚犯卻終究是少數,至於有效的反抗更是沒有。




    華夏軍的士兵已經在戰場上打垮了他們,在其後的現實中,他們也已經見識到了這支軍隊的力量。在女真主力此時已然回到金國,遠隔數千裏的此刻,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勞的。當他們意識到這種徒勞,那看起來再激烈的掙紮,都不過時野獸臨死時的嚎啕而已。

    華夏軍將會處決女真戰俘的消息,事先並未對外公布。當它突然發生,圍觀的百姓們感到興奮與熱血沸騰,一些人甚至回到家中,拿了饅頭與銀錢過來,找到行刑者希望沾點死囚的熱血用於治病。這樣的行為自然被一概禁止了。另一方麵,在各個觀禮台上的大人物們見到這一幕,也大都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說普通百姓對於“殺頭”的場景還有著事先的渴盼,如嚴道綸、關山海這類人物對於眼前的一幕,便確確實實的沒有過任何的預料。在他們看來,對這批女真俘虜的“不殺”可以帶來無數的好處,譬如將他們擺上台麵與女真人進行談判,立刻就會帶來大量的收獲,在之後混亂的局麵中能夠更快地建立優勢,而即便暫時不進行交易,將他們關押起來,在未來的某一天也隨時可以拿出來當做籌碼使用,進可攻退可守。

    與之相反,一旦殺掉,除了讓下方的百姓狂歡一番,那便半點實實在在的好處都拿不到了。

    長期以來,在夾縫中求存的華夏軍,對外喊出的響亮口號,都是做生意、談契約。寧毅與西北做過生意,與西夏做過生意,與女真人也有過多次的交易,到了西南後,與中原、與江南的各個勢力間更是有過無數的生意往來,而在西南大戰的進行之中,寧毅還利用女真俘虜換回過一批華夏軍的戰士到得這一次,如此好的一批籌碼拿在手上,他卻忽然決定,不做任何生意了?

    這樣的疑惑當中,到得中午的宴會時,便有人向寧毅提起了這件事。當然,話頭倒是老套:

    “……此事過後,華夏軍與金國之間,便真是不死不休嘍。”

    “華夏軍與金人之間,莫非什麼時候還有過轉圜的機會麼?”寧毅笑著反問。

    “這倒是有過的,例如當年在小蒼河時期,金使範弘濟便曾到過寧先生這裏,要與您展開談判。西南之戰前,聽說希尹也曾派過使節來的嘛。”

    說這話的是一位姓黃的大儒,寧毅笑道:“那黃老可知,女真人為何願意與華夏軍談判。”

    對方想了想:“……因為,華夏軍從一開始便選擇不死不休。”

    “是啊。”寧毅道,“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你選擇不死不休,人家就會給你轉圜餘地,你若想要有轉圜餘地,對方是連談都懶得跟你談的。所以,我何必在乎呢?”

    “隻是如此一來,你屠殺女真俘虜,金人那邊,又豈會不用屠殺漢人俘虜的手段作為報複?這中間,原本是有可談之處的啊。”

    寧毅看著對方,沉默了片刻:“他們已經在殺了。”

    他頓了頓:“戰爭就是兌子,有些債是往日裏就欠下了的,看起來人還在,實際上早已不在你的手上了。女真人屠殺漢人由來已久,有事沒事都要殺幾個,我們這邊殺了女真俘虜,對方當然會還以顏色,但若我們真的在乎這些顏色,從今天開始,他們就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拿這些漢人俘虜要挾我們,最後我們的損失隻會更加巨大。”

    他的回答就到這裏,隨後有人詢問:“金人已經在殺漢人俘虜了?”

    “誰也擋不住的。”寧毅低聲歎道。

    外頭隱隱約約的,槍斃的響聲還在傳進來……

    ******************

    城池當中狂歡,猶如沸騰一般持續了大半日仍未停歇,即便在偏僻的衛生院裏,也能聽到外頭的動靜一陣一陣的傳來。

    背後的傷勢稍稍愈合,偶爾能夠坐在床上的曲龍珺也聽說了外頭槍斃女真人的壯舉,以至於衛生院中的大夫、傷員也都跑了出去看熱鬧,有時候也能聽見遠遠的讚歎聲傳來:“華夏軍真是好樣的……”

    “有種……”

    這些聲音即便隔了幾堵院牆,曲龍珺也聽到其中發自內心的褒美之情。

    以她十六歲上簡單的閱曆來說,華夏軍確實是好樣的,這一點在最近幾個月看起來,幾乎無可辯駁了,可父親被華夏軍殺死的事實又阻止著她對這件事的思考。她隻能盡量地將思維放在其他的一些問題上。

    例如:婦女能頂半邊天?

    她坐在床上,疑惑地翻了半天的書。

    這本書完全由粗俗的白話文寫就,書中的內容非常好懂,乃是華夏軍藉由一些女子自立自強的經曆,對於女子能做的事情進行的一些建議和歸納,當中也頗為熱血地喊了一些口號,諸如“誰說女子不如男”之類的歪理,鼓勵女性也積極地參與到工作當中去,譬如在華夏軍的織造作坊裏打工,便是一個很好的途徑,會感受到各種集體溫暖雲雲……

    曲龍珺完全不明白那位小軍醫將這本書放在這邊的用意。

    自己來到西南,是因為聞壽賓想要禍亂華夏軍的理由,自己的父親,當年領軍征討小蒼河,被華夏軍打死,這些事情華夏軍都已經知道了,如今會如何處理自己都還沒說清楚,一旦傷勢痊愈,被審判被打被殺都有可能……

    但看看這本書,難道華夏軍做出的決定是要自己在這邊嫁個男人,然後打入華夏軍的作坊裏做一輩子工以作懲罰?

    這樣的想法,在天下裏的哪裏,都會顯得有些奇怪。

    她翻書翻了半日,對於是否龍大夫放下的這本書還有些猶豫,中午顧大媽過來時,曲龍珺便開口試探了一次,道不知是誰在她床邊放了一本書,顧大媽拿來看了看,隻是說不是自己。

    下午時分小大夫過來詢問她的傷情,曲龍珺鼓起勇氣,趴在床上低聲道:“有、有人在我床邊放了一本書,龍、龍大夫……是你放的嗎?”

    “什麼書?”龍傲天臉色傲岸,目光疑惑。

    不是他?

    曲龍珺也迷惑起來,將那本《婦女也頂半邊天》拿出來。對方拿著看了看,還站在床邊認真地翻了幾頁,目光嫌棄。

    “婦女也頂半邊天,我怎麼會看這種書!你看,這裏寫的是你們這些婦女看的。”

    “呃……”曲龍珺覺得他表情凶惡,嚇得縮了縮脖子,“我不是說你看的,我是說,不知道誰放在這裏的……”

    “……”龍傲天沉默片刻,將書放下,“反正不是我。那你就看看吧,給婦女的。”

    他說到這裏,不再多言,曲龍珺一時間也不敢多問,隻是待到對方快要離開時,方才道:“龍、龍大夫,如果不是你,也不是顧大媽,那到底是誰進了這個房間啊?”

    “衛生院裏都是好人,你有什麼可怕的……嗯,反正我會好好看著這邊,你不用擔心這個了,應該……說不定是哪個護士拿給你看的吧,反正不用擔心。”

    他反複地強調了不用擔心,隨後一臉高傲地出去了。

    ……

    傍晚,顧大媽在院子裏洗衣服時,與坐在一邊剝豆角的小寧忌聊起天來。

    “寧忌,是你把那本《婦女也頂半邊天》給那小姑娘的啊?”

    “噓。”寧忌豎起一根手指,“顧大媽你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啊?”

    “不是顧大娘你前幾天說的嗎,她一個人,十六歲,家裏人都沒有了,拐賣他的聞壽賓也死了,以後都不知道能怎麼辦。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所以買本書給她,讓她自力更生。”

    “啊?”顧大媽胖胖的臉上圓圓的眼睛都裝著迷惑,“為什麼……要她自力更生啊?”

    “她當然要自力更生啊,咱們華夏軍做好事歸做好事,現在人也救了,傷也治了,最近花了多少錢,等到她傷好以後,當然不能再賴在這裏。我是覺得她自己走最好,要是被趕走,就不好看了……切,救人真麻煩。”

    “呃……”顧大媽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坐在台階上剝豆角的小少年,“原來……小寧忌你是這樣打算的啊……”

    “要不然呢?”寧忌瞪著兩隻理所當然的眼睛。

    “嘿嘿,大娘是覺得……”顧大媽笑著,斟酌了片刻,“大娘是在想啊,你原來……原來……原來你救這個小姑娘,不是因為喜歡她啊……”

    “啊?”寧忌嘴巴張大了,白淨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充血變紅,隨後便見他跳了起來,“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喜歡女人……不是,我是說,我怎麼可能喜歡她。我我我……”

    “沒事沒事沒事,多大點事,是顧大娘之前搞錯了,還以為你想收她回去做童養媳呢,嘿嘿。”胖女人笑著揮手。

    寧毅原地跳了兩下:“怎麼可能,我就是順手救了她,就是覺得她罪不至死而已,然後初一姐又讓我解決掉這件事,我才給書給她看的!要不然我現在就把她趕走”

    “好了好了好了,信信信,當然信,就是想岔了嘛。你剝豆子剝豆子,現在把她趕出去算是怎麼回事,小孩子話……”

    “等她好了我就趕她。”

    “那也不許太亂來了,行了,她的傷不輕,這邊就由顧大娘做主先給她收著,哎,年紀輕輕又長得水嫩,吃不了幾口飯。”

    “我沒覺得她有多水嫩。”

    “不水嫩不水嫩,確實糙了點……”

    夕陽將大地的顏色染得通紅時,負責收屍的人已經將完顏青玨的屍體拖上了木板車。城池內外,行人來來往往,大大小小事情都相互穿插交織,一刻不停地發生著。

    名叫曲龍珺的少女在床上轉輾反側地看那本無聊的書時,並不知道隔壁的院子裏,那看來嚴肅高傲的小軍醫正詛咒發誓地說著要將她趕出去自生自滅的話,因為被指喜歡女孩子而受到了侮辱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這天入夜後不久,顧大媽便與巡邏經過這邊的閔初一碰了頭,說起了他傍晚時分的表現,閔初一一邊笑也一邊疑惑。




    再晚一點,閔初一與辛苦了一天的寧曦在摩訶池附近碰頭,又悄悄地說起了這事。寧曦表示對弟弟的感情問題不屑一顧,他快累死了,需要關懷,之後被暴力的未婚妻打了一頓,單方麵的毆打變成互毆,之後便被夜空中的流雲遮掩住了。

    北地金境,對於漢奴的屠殺正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這片大地上發生著,吳乞買駕崩的消息已經小範圍的傳開了,一場關係整個金國命運的風暴,正在這片混亂而癲狂的氣氛中,無聲地醞釀。

    八月初,在暗中窺探的湯敏傑收到了南麵傳來的、自盧明坊犧牲後的第一輪指示。

    這個時候,華夏軍的第一次閱兵已經結束,隨之而來的第一屆華夏人民代表大會如期召開,西南的狀況欣欣向榮。

    這個時候,還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將在北地發生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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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二章 訊息:請保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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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的陽光尚在西南的大地上落下金黃與溫暖時,數千裏外的金國,冬日的氣息已提前來臨了。

    八月初九,雲中。

    鉛青色的陰雲籠罩著天空,北風已經在大地上開始刮起來,作為金境屈指可數的大城,雲中像是無可奈何地陷入了一片灰色的泥沼當中,放眼望去,滿城上下似乎都沾染著陰鬱的氣息。

    出入城池的車馬比之往日似乎少了幾分活力,集市間的叫賣聲聽來也比往日憊懶了些許,酒樓茶肆上的客人們話語之中多了幾分凝重,交頭接耳間都像是在說著什麼機密而重大的事情。




    城池中布著泥濘的街巷間,行走的漢奴裹緊衣服、佝僂著身子,他們低著頭看來像是害怕被人發覺一般,但他們畢竟不是蟑螂,無法變成不引人注目的矮小。有人貼著牆角惶然地躲避前方的行人,但依然被撞翻在地,隨後說不定要挨上一腳,或是遭受更多的毒打。

    在這樣的氣氛下,城內的貴族們仍舊保持著高亢的情緒。高亢的情緒染著暴戾,時不時的會在城內爆發開來,令得這樣的壓抑裏,偶爾又會出現血腥的狂歡。

    城市南側的小小院落裏,徐曉林第一次見到湯敏傑。

    徐曉林是從西南過來的傳訊人。

    西南與金境遠隔數千裏,在這年月裏,訊息的交換極為不便,也是因此,北地的各種行動大多交由這邊的負責人全權處理,隻有在遭逢某些重要節點時,雙方才會進行一次溝通,以方便西南對大的行動方針做出調整。

    整個西南之戰的結果,五月中旬傳到雲中,盧明坊動身南下,便是要到西南彙報整個工作的進展並且為下一步發展向寧毅提供更多參考。他犧牲於五月下旬。




    在幾乎同樣的時刻,西南對金國局勢的發展已經有了進一步的推測,寧毅等人此時還不知道盧明坊動身的消息,考慮到即便他不南下,金國的行動也需要有變化和了解,於是不久之後派出了有過一定金國生活經驗的徐曉林北上。

    徐曉林抵達金國之後,已接近七月底了,接頭的過程謹慎而複雜,他隨後才知道金國行動負責人已經犧牲的消息因為女真人將這件事作為功績大肆宣傳了一番。




    盡管在這之前華夏軍內部便曾經考慮過主要負責人犧牲之後的行動預案,但身在敵境,這套預案運行起來也需要大量的時間。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謹慎的前提下,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驗證、彼此接頭和重新建立信任都需要更多的步驟。

    也是因此,盡管徐曉林在七月底大概傳遞了抵達的信息,但第一次接觸還是到了數日之後,而他本人也保持著警惕,進行了兩次的試探。如此這般,到得八月初九這日,他才被引至這邊,正式見到盧明坊之後接手的負責人。

    這位代號“小醜”的負責人樣貌幹瘦,臉頰看來稍稍有些下陷,這是臨行之前最高層那邊偷偷提醒過的、在危急關頭值得信任的同誌,再加上兩次的試探,徐曉林才終於對他建立了信任。對方大概也監視了他數日,見麵之後,他在院子裏搬開幾堆幹柴,拿出一個小包裹的來遞給他,包裹裏是金瘡藥。




    在加入華夏軍之前,徐曉林便在北地跟隨商隊奔走過一段時間,他身形頗高,也懂遼東一地的語言,因此算是執行傳訊工作的好人選。誰知這次來到雲中,料不到這邊的局麵已經緊張至斯,他在街頭與一名漢奴稍稍說了幾句話,用了漢語,結果被正好在路上找茬的女真混混連同數名漢奴一道毆打了一頓,頭上挨了一下,至今包著繃帶。

    “……從五月裏金軍戰敗的消息傳過來,整個金國就大都變成這個樣子了,路上找茬、打人,都不是什麼大事。一些大戶人家開始殺漢人,金帝吳乞買規定過,亂殺漢人要罰款,這些大族便公開打殺家中的漢人,一些公卿子弟相互攀比,誰家交的罰款多,誰就是英雄好漢。上月有兩位侯爺鬥氣,你殺一個、我便殺兩個,另一家再補上兩個,最後每一家殺了十八個人,官府出麵調停,才停下來。”

    讓徐曉林坐在凳子上,湯敏傑將他額頭的繃帶解開,重新上藥。上藥的過程中,徐曉林聽著這說話,能夠看到眼前男子目光的深沉與平靜:“你這個傷,還算是好的了。那些混混不打死人,是怕賠錢,不過也有些人,當場打成重傷,捱不了幾天,但罰款卻到不了他們頭上。”

    徐曉林是經曆過西南大戰的戰士,此時握著拳頭,看著湯敏傑:“遲早會找回來的。”

    “嗯。”對方平靜的目光中,才有了些微的笑容,他倒了杯茶遞過來,口中繼續說話,“這邊的事情不止是這些,金國冬日來得早,現在就開始降溫,以往每年,這邊的漢人都要死上一批,今年更麻煩,城外的難民窟聚滿了過去抓過來的漢奴,往年這個時候要開始砍樹收柴,但是城外的荒山野地,說起來都是城裏的爵爺的,現在……”

    他話語頓了頓,喝了口水:“……現在,讓人把守著荒地,不讓漢奴砍柴拔草成了風氣,過去這些天,城外天天都有說是偷柴被打死的,今年冬天會凍死的人一定會更多。另外,城內私下裏開了幾個場子,往日裏鬥雞鬥狗的地方,如今又把殺人這一套拿出來了。”

    “金狗抓人不是為了勞力嗎……”徐曉林道。

    “到了興頭上,誰還管得了那麼多。”湯敏傑笑了笑,“說起這些,倒也不是為了別的,阻止是阻止不了,不過得有人知道這邊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現在雲中太亂,我準備這幾天就盡量送你出城,該彙報的接下來慢慢說……南邊的指示是什麼?”

    “其實對這邊的情況,南邊也有一定的推測。”徐曉林說著,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紙上字跡不多,湯敏傑接過去,那是一張看來簡單的貨單。徐曉林道:“訊息都已經背下來了,就是這些。”

    “你等我一下。”

    湯敏傑起身走向另一邊的小房間,徐曉林點點頭,坐在那兒喝著熱水。

    過不多時,湯敏傑便從那邊房間裏出來了,貨單上的訊息解讀出來後字數會更少,而實際上,由於整個命令並不複雜、也不需要過度保密,因此徐曉林基本是知道的,交給湯敏傑這份貨單,隻是為了佐證可信度。

    “南麵對於金國目前的局麵,有過一定的推測,所以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建議這邊的所有諜報工作,進入睡眠,對女真人的消息,不做主動探查,不進行任何破壞工作。希望你們以保全自己為上。”徐曉林看著湯敏傑,說道。

    湯敏傑的表情和眼神並沒有流露太多情緒,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不過……相隔太遠,西南畢竟不知道這邊的具體情況……”

    徐曉林也點頭:“總體上來說,這邊自主行動的原則還是不會打破,具體該如何調整,由你們自行判斷,但大體方針,希望能夠保全大多數人的性命。你們是英雄,將來該活著回到南邊享福的,所有在這種地方戰鬥的英雄,都該有這個資格這是寧先生說的。”

    湯敏傑沉默了片刻,隨後望向徐曉林。

    “對了,西南怎麼樣,能跟我具體的說一說嗎?我就知道咱們打敗了宗翰和希尹,砍了宗翰的兩個兒子,再接下來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他說起這個,話語之中帶了些許輕鬆的微笑,走到了桌邊坐下。徐曉林也笑起來:“當然,我是六月初出的劍閣,所以整個事情也隻知道到那時的……”

    他笑著說起西南大戰結束到六月初發生在南邊的那些事,包括寧毅發往整個天下、遍邀賓朋的檄文,包括整個天下對西南大戰的一些反應,包括已經在策劃中的、將要出現的閱兵和代表大會,對於整個代表大會的輪廓和流程,湯敏傑感興趣地詢問了許多。

    六月裏代表大會的消息尚未對外發布,但在華夏軍內部已經有了具體工作表,因此在內部工作的徐曉林也能說出不少門門道道來,但每每湯敏傑詢問到一些關鍵處,也會將他給問住。湯敏傑倒也不多糾纏,徐曉林說不清楚的地方,他便跳開到其它地方,有那麼幾個瞬間,徐曉林甚至覺得這位北地負責人身上有著幾分寧先生的影子。

    代表大會的事情他詢問得最多,到得閱兵、比武大會之類旁人或許更感興趣的地方,湯敏傑倒沒有太多問題了,隻是不時點頭,偶爾笑著發表看法。

    “……嗯,把人召集進來,做一次大表演,閱兵的時候,再殺一批有名有姓的女真俘虜,再之後大夥兒一散,消息就該傳遍整個天下了……”

    徐曉林略想了想:“殺女真俘虜倒是沒有說……外頭有些人說,抓來的女真俘虜,可以跟金國談判,是一批好籌碼。就好像打西夏、然後到望遠橋打完後,也都是換過俘虜的。而且,俘虜抓在手上,或許能讓這些女真人投鼠忌器。”

    “投鼠忌器?”湯敏傑笑了出來,“你是說,不殺那些俘虜,把他們養著,女真人或許會因為害怕,就也對這邊的漢人好一點?”

    徐曉林蹙眉沉思。隻見對麵搖頭笑道:“唯一能讓他們投鼠忌器的辦法,是多殺一點,再多殺一點……再再多殺一點……”

    房間裏沉默片刻,湯敏傑到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語氣變得溫和:“當然,撇開這邊,我主要想的是,雖然打開大門迎接四方賓客,可外頭過來的那些人,有很多照樣不會喜歡我們,他們擅長寫錦繡文章,回去之後,該罵的還是會罵,找各種理由……但這中間隻有一樣東西是他們掩不住的。”

    他道:“天下戰亂十多年,數不盡的人死在金人手上,到今天或許幾千幾萬人去了成都,他們看到隻有我們華夏軍殺了金人,在所有人麵前堂堂正正地殺那些該殺之人。這件事情,錦繡文章各種歪理遮掩不住,哪怕你寫的道理再多,看文章的人都會想起自己死掉的親人……”

    “當然,這隻是我的一些想法,具體會怎樣,我也說不準。”湯敏傑笑著,“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徐曉林隨後又說了不少事情,有發生在西南的悲劇,當然更多說的是難得的喜劇,每當說起一些人幸存下來與家人團聚的消息時,他便能看見眼前這幹瘦的男人眼角露出的微笑。

    過得一陣,他忽然想起來,又提到那段時間鬧得華夏軍內部都為之憤慨的叛變事件,說起了在伏牛山附近與敵人勾結、占山為王、殘害同誌的鄒旭……

    房間外北風嗚咽,天地都是灰色的,在這小小的房間裏,湯敏傑坐在那兒靜靜地聽對方說起了許多許多的事情,在他的手中,茶水是帶著些許暖意的。他知道在遙遠的南方,無數人的努力已經讓大地綻放出了新芽。

    ……

    “……女真人的東西路軍都已經回到這邊,就算沒有我們的推波助瀾,他們東西兩府,接下來也會開戰。就讓他們打吧,南邊的命令,請一定重視起來,不要再添無畏的犧牲。我們的犧牲,畢竟已經太多了。”

    這一天的最後,徐曉林再度向湯敏傑做出了叮囑。

    湯敏傑點頭。

    “我知道的。”他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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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章 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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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暖的房間裏燃著燈燭,滿是藥味。

    小木桌擺放在堆了厚被褥的大床上,木桌上頭已經有數張書寫了文字的紙張。老人的手顫巍巍的,還在寫信,寫得一陣,他朝旁邊擺了擺手,年紀也已經老邁的大丫鬟便端上了水:“老爺。你不能……”話語之中,微帶焦急與哽咽。

    “沒事。”

    水是參水,喝下之後,老人的精神便又好了一些,他便繼續開始寫字:“……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這幾封信,可保我時家子弟在金國多過幾年安生日子。沒事的。”

    老人八十餘歲,此時是整個雲中府地位最高者之一,也是身在金國地位最為尊崇的漢人之一。時立愛。他的身體已近極限,並非可以醫治的傷病,而是軀體老邁,天命將至,這是人躲不過去的一劫,他也早有察覺了。




    他的原配早已去世,家中雖有妾室,但老人向來將之當成娛樂,眼下這樣的時刻,也不曾將女眷召來伺候,隻是讓跟隨了自己一生、不曾嫁人的老丫鬟守著。這一日他是收到了南麵急傳的信報,因此從入夜便開始寫信——卻不是對家人的遺囑安排,遺囑那東西早已寫了,留不到這時。

    幾封信函寫完,又蓋上印章,親手寫上信封,封以火漆。再之後,方才召來了等在屋外的幾名時家子弟,將信函交給了他們,授以機宜。




    同樣的時刻,希尹府上也有不少的人員在做著出發遠行的準備,陳文君在會客的廳堂裏先後接見了幾批上門的客人,完顏德重、完顏有儀兄弟更是在裏頭挑選好了出征的鎧甲與兵器,不少家衛也已經換上了遠行的裝扮,廚房裏則在全力準備出行的糧食。

    自宗翰大軍於西南慘敗的消息傳來之後的三個月裏,雲中府的貴族大都顯出一股灰暗頹喪的氣息,這灰暗與頹喪有時候會變成暴戾、變成歇斯底裏的瘋狂,但那灰暗的真相卻是誰也無法回避的,直到這天隨著消息的傳來,城內接到消息的少數人才像是恢複了活力。




    之前的時間裏,女真潰敗歸家的西路軍與晉地的樓舒婉、於玉麟勢力有過短暫的對峙,但不久之後,雙方還是初步達成了妥協,剩餘的西路軍得以安全通過中原,此時大軍抵近了雁門關,但回到雲中還需要一段時間。

    尋常的夜色變得愈發漆黑,到子時左右,城北倒是傳出了一陣走水的鑼鼓聲,不少人從夜裏驚醒,隨即又繼續睡去。到得過寅時左右的淩晨,時府、希尹府以及城內部分地方才先後有隊伍騎馬出門。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辭別了千叮嚀萬囑咐的陳文君,到雲中南門附近校場報到集合,時家人此時也已經來了,他們過去打了招呼,詢問了時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淩晨的北風中,陸陸續續的還有不少人抵達此處,這中間多有身世尊崇的貴族,如完顏德重、完顏有儀一般被家衛保護著,見麵之後便也過來打了招呼。




    兩個多月以前因為捕殺了華夏軍在此地最高情報負責人而立功的總捕滿都達魯站在角落裏,他的身份在眼下便完全無人重視了。

    整個隊伍的人數接近兩百,馬匹更多,不久之後他們集結完畢,在一名老將的帶領下,離開雲中府。

    隊伍離城時尚是黑夜,在城外相對易行的道路上跑了一個多時辰,東麵的天色才朦朦亮起來,隨後加快了速度。

    此時的金人——尤其是有身份地位者——騎馬是必須的功夫。隊伍一路奔馳,中途僅換馬休息一次,到得入夜天色全暗方才停下紮營。第二日又是一路急行,在盡量不使人掉隊的前提下,到得這日下午,終於追趕上了另一支朝東北方向前行的隊伍。

    這支隊伍同樣是馬隊,打的是大帥完顏宗翰的旗幟,此時兩隊合為一隊,眾人在隊伍前方見到了滿頭白發、身形消瘦的完顏宗翰,另外也有同樣風塵仆仆的希尹。

    這一次南征,耗時兩年之久,大軍於西南慘敗,宗翰成才的兩個兒子斜保與設也馬先後戰死,眼下回國的西路軍主力才至雁門關,沒有多少人知道,宗翰與希尹等人已經馬不停蹄地奔向東北。

    宗翰在歸國途中曾經大病一場,但此時已經恢複過來,雖然身體因為病情變得消瘦,可那目光與精神,已經完全恢複成當初那翻手間掌控金國半壁的大帥模樣了。考慮到設也馬與斜保的死,眾人無不肅然起敬。隊伍彙合,宗翰也並未讓這軍隊的腳步停下,而是一麵騎馬前行,一麵讓時家子弟以及其餘眾人先後過來敘話。

    完顏希尹出門時頭發半白,此時已經完全白了,他與宗翰一道接見了這次過來一些主要人物——倒是不包括滿都達魯這些吏員——到得這日夜裏,軍隊紮營,他才在營房裏向兩個兒子問起家中情況。

    德重與有儀兩人將這些時日以來雲中府的狀況以及家中境況一一告知。他們經曆的事情畢竟太少,對於西路軍慘敗之後的許多事情,都感到憂慮。

    “……先前東路軍凱旋,咱們西邊卻敗了,不少人便覺得事情要遭,這些時日來往城內的客商也都說雲中要出事,甚至宗輔那邊回來後,故意將幾萬人馬留在了張家口,旁人說起,都道是為了威懾雲中,開始亮刀子了……爹,這次大帥上京,為何隻帶了這樣一點人,若是打起來,宗輔宗弼恃強動手……”

    過去十餘年裏,關於女真東西兩府之爭的話題,所有人都是言之鑿鑿,到得這次西路軍戰敗,在大部分人眼中,勝負已分,雲中府內向著宗翰的貴族們大都心頭不寧。完顏德重完顏有儀平日裏作為宗親表率,對外都展現著強大的自信,但此時見了父親,自然免不了將疑問提出來。

    希尹看著兩個兒子,笑著搖了搖頭:“東西兩府之爭要解決,與下頭的人是無幹的,若是到了最後會用軍隊來解決,衝刺又何苦出兵南下呢。外頭的事,你們無需擔心,勝負之機尚在廟堂之上,此次我女真族運所係,因此召你們過來,上京的事,你們要好好看、好好學。”

    兩個年輕人眼睛一亮:“事情尚有轉圜?”

    “問錯了。”希尹還是笑,或許是白日裏的旅程累了,笑容中有些疲憊,疲憊中燃燒著火焰,“事情能否有轉圜之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些老東西還沒有死,就不會輕言放棄。我是如此,大帥也是如此。”

    他並未正麵回答兒子的問題,然而這句話說出,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兩人便都直起了脊梁,感覺火焰在心裏燒。也是,大帥與父親經曆了多少事情才到的今天,如今縱然稍有挫敗,又豈會卻步不前,他們這等年紀猶能如此,自己這些年輕人,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兒子懂了。”

    完顏德重神色肅穆的行禮,一旁完顏有儀也無聲地受教,希尹拍了拍他們的肩膀,站在門邊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不過,也確實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們說起來,是這次西南征程中的見聞,我得跟你們說說,所謂的華夏軍是個什麼樣子,還有這次的戰敗,究竟……為何而來……”

    夜色降下去,北風開始嗚咽了。營地裏燃燒著火光,在風中搖曳。不少的帳篷裏,人們忍著白日裏的疲憊,還在處理需要處理的事情,接見一個一個的人,說出需要溝通的事。

    雲中到上京會寧府,近三千餘裏的距離,即便隊伍全速前進,真要抵達也要二十餘日的時間,他們已經經曆了慘敗、失了先機,可是一如希尹所說,女真的族運係於一身,誰也不會輕言放棄。

    ****************

    “……上京的局勢,目前是這個樣子的……”

    為了等待湯敏傑的安排,徐曉林在雲中府又呆了兩日。八月十一這天,他匿身的小院子裏,湯敏傑將女真這邊的情報大致彙總,跟徐曉林詳細地說了一遍——精簡的重要情報可以編成密報,大致的局勢就隻能靠記憶力了。

    “……女真人先前是氏族製,選皇帝沒有南邊那麼講究,族中講究的是能者上。如今雖說先後在位的是阿骨打、吳乞買兄弟,但實際上眼下的金國高層,沾親帶故,他們的關係還要往上追兩代,基本上屬於阿骨打的爺爺完顏烏古乃開枝散葉下來。”

    “完顏烏古乃的兒子很多,如今比較有出息的有三家,最出名是完顏劾裏缽,他是阿骨打和吳乞買的老爹,今天的江山都是他們家的,但是劾裏缽的哥哥韓國公完顏劾者,生了兒子叫撒改,撒改的兒子叫宗翰,隻要大家願意,宗翰也能當皇帝,不過眼下看起來不太可能。”

    “劾裏缽與劾者以外,有個兄弟完顏劾孫封沂國公,劾孫的兒子蒲家奴,你應該聽說過,眼下是金國的昃勃極烈,說起來也可以當皇帝,但他的勝算不大。不論如何,金國的下一位皇帝,原本會從這三派裏出現。”

    “這中間,宗翰本是阿骨打之下的第一人,呼聲最高。”湯敏傑道,“這是金國的老規矩,皇位要輪流坐,當年阿骨打去世,按照這個規矩,皇位就應該回到長房劾者這一係,也就是給宗翰當一次。這原本也是阿骨打的想法,可聽說後來壞了規矩,阿骨打的一幫兄弟,還有長子完顏宗望這些人聲勢極大,沒有將皇位讓出去,當時給了吳乞買。”

    “這樣的事情,暗地裏當然有交易,或者是安撫宗翰,下一次一定給你當。大夥兒也是這麼覺得的,因此東西兩府之爭的由頭自此而來,但這樣的承諾當不得真,畢竟皇位這東西,就算給你機會,你也得有實力去拿……女真的這第四次南征,多數人本是看好宗翰的,可惜,他遇上了我們。”

    湯敏傑笑了笑。

    “往日裏為了對抗宗翰,阿骨打的幾個兒子都很抱團,阿骨打的嫡子宗峻沒什麼能力,當年最厲害的是軍神完顏宗望,這是能與宗翰掰手腕的人,可惜死得早,三子宗輔、四子宗弼,這次領東路軍南下的兩個雜種,聲勢還不夠,他們推出來站在前頭的,乃是阿骨打庶出的兒子完顏宗幹,眼下金國的忽魯勃極烈。”

    “到如今說起來,宗翰戰敗出局,蒲家奴兄弟姐妹不夠多,那麼如今聲勢最盛者,也就是這位忽魯勃極烈完顏宗幹,他若繼位,這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家人手上,宗輔宗弼必然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宗翰希尹也就死定了……當然,這中間也有橫生枝節。”

    “過去金國帝位之爭明爭暗鬥,一直是阿骨打一係與宗翰這邊的事情,到了這幾年,吳乞買給自己的兒子爭了一下權力,他的嫡長子完顏宗磐,早幾年也被擢升為勃極烈。當然兩邊都沒將他當成一回事,跟宗翰、宗幹、蒲家奴這些人比起來,宗磐毫無人望,他升勃極烈,大夥兒頂多也隻覺得是吳乞買照顧自己兒子的一點私心,但這兩年看起來,情況有些變化。”

    “趁著兩路大軍南下,吳乞買中風之後,完顏宗磐一直在招兵買馬,私下經營鼓吹,吳乞買的兒子也可以當皇帝,不少投機之人在這兩年間拜到他的門下。盡管相比宗翰、宗幹等人,他還是沒什麼優勢,可到了最後會怎麼樣,又有誰知道呢……這中間是可以做文章的……當然,過去一直是盧掌櫃在會寧坐鎮,更詳細的情況,我了解得也不是太多。”

    雲中與會寧相隔畢竟太遠,過去盧明坊隔一段時間過來雲中一趟,互通消息,但情況的滯後性仍然很大,並且中間的許多細節湯敏傑也難以充分掌握,此時將整個金國可能的內亂方向大致說了一下,隨後道:“另外,聽說宗翰希尹等人已經甩開大軍,提前動身往會寧去了,這次吳乞買發喪、上京之聚,會很關鍵。若是能讓他們殺個血流成河,對我們會是最好的消息,其意義不亞於一次戰場大捷。”

    湯敏傑如此說著,望了望徐曉林,徐曉林蹙著眉頭將這些事記在心裏,隨後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不過,若依我看來,盧掌櫃當初對會寧最為熟悉,他犧牲之後,我們縱然有意做事,恐怕也很困難了,更何況在如今這種局勢下。我出發時,參謀部那邊曾有過估計,女真人對漢人的屠殺至少會持續半年到一年,所以……一定要多為同誌的性命著想,我在這邊呆得不多,不能指手畫腳些什麼,但這也是我私人的想法。”

    “你說的是有道理的。”

    湯敏傑倒是點了點頭,在自己人麵前,他並非是強詞奪理之人。如今局勢下,眾人在雲中的行動困難都大大增加,更何況是兩千裏外的上京會寧。

    盧明坊,你死得真不是時候……

    他在心中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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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章 在地獄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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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四,陰天。

    湯敏傑領著徐曉林,用奚人的身份通過了城門處的檢查,往城外驛站的方向走過去。雲中城外官道的道路兩旁是灰白的土地,光禿禿的連茅草都沒有剩下。

    遠處有莊園、作坊、簡陋的貧民窟,視野中可以看見行屍走肉般的漢奴們活動在那一邊,視野中一個老人抱著小捆的木柴緩緩而行,佝僂著身子就這邊的環境而言,那是不是“老人”,其實也難說得很。




    更遠的地方有山和樹,但徐曉林想起湯敏傑說過的話,由於對漢人的恨意,如今就連那山間的樹木許多人都不許漢人撿了。視野當中的房舍簡陋,就算能夠取暖,冬日裏都要死去不少人,如今又有了這樣的限製,待到大雪落下,這邊就委實要變成人間地獄。

    他跟隨商隊上來時也見到了這些貧民區的房舍,當時還不曾感受到如這一刻般的心情。

    湯敏傑低著頭在旁邊走,口中說話:“……草原人的事情,書信裏我不好多寫,回去之後,還請你務必向寧先生問個清楚。雖說武朝當年聯金抗遼是做了蠢事,但那是武朝本身孱弱之故,如今西南大戰結束,往北打還要些時日,這邊驅虎吞狼,未嚐不可一試。今年草原人過來,不為奪城,專去搶了女真人的軍械,我看他們所圖也是不小……”

    “此事我會詳細轉達。”有關草原人的問題,可能會變成將來北地工作的一個大方針,徐曉林也明白這其中的關鍵,隻是隨後又有些疑惑,“不過這邊的工作,這邊原本就有臨時決斷的權力,為何不先做判斷,再轉達南邊?”

    “對於草原人,寧先生的態度有些奇怪,當初沒說清楚,我怕會錯了意,又或者其中有些我不知道的關竅。”

    湯敏傑說著,與徐曉林大致提了一提。當初寧先生曾去過西夏一趟,回來之後對於草原那邊隻說當成敵人即可。隻不過當時這幫草原人不曾涉足中原,也沒有發生上半年圍困雲中的事件,寧毅那邊的判斷可能也顯得簡單了一些,眼下有了更具體的情況,自然可以有新的應對辦法。

    “……雲中原本也算是大城,不過隨著宗翰將‘西朝廷’放在了這裏,又添了百十萬抓來的漢人,早些年城裏便住不下去了,添了外頭這些村子和作坊。上半年草原人來時,城外的漢奴跑進城了一小部分,其餘大多被俘虜了,趕著圍在城外頭,周圍的莊子多數都被燒了一遍……”

    見徐曉林的目光在看這一片的景象,湯敏傑隨後也對周圍介紹了一遍。

    “……草原人的目的是豐州那邊儲藏著的軍械,因此沒在這邊做大屠殺,離開之後,不少人還是活了下來。不過那又怎麼樣呢,周圍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房子,燒了之後,這些重新弄起來的,更難住人,如今柴禾都不讓砍了。與其如此,不如讓草原人多來幾遍嘛,他們的馬隊來去如風,攻城雖不行,但長於野戰,而且喜歡將死去幾日的屍體扔進城裏……”

    “……當時的雲中有時立愛坐鎮,瘟疫沒發起來,其他的城多半防不住,待到人死得多了,幸存下來的漢人,說不定還能好過一些……”




    湯敏傑絮絮叨叨,話語平靜得猶如西南婦人在路上一麵走一麵拉家常。若在往日,徐曉林對於引來草原人的後果也會產生眾多想法,但在目睹那些佝僂身影的此刻,他倒是陡然明白了對方的心境。

    此後又聊了一路,到得距離驛站不遠的地方與先前安排好的奚人商隊彙合,湯敏傑與那商隊老大溝通一番,又回來叮囑了幾句路途上的注意事項。兩人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分開了,徐曉林最後回頭看時,那道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身影已經彙入眾多前去雲中的行人之中,轉眼間看不到了。

    ……

    通過城門的檢查,隨後穿街過巷回去居住的地方。天上看來快要下雨,道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匆忙,但由於北風的吹來,路上泥濘中的臭味倒是少了幾分。

    接近暫居的破舊街道時,湯敏傑按照慣例地放慢了腳步,隨後繞行了一個小圈,檢查是否有跟蹤者的跡象。

    天陰欲雨,路上的人倒是不多,因此判斷起來也更加簡單一些,隻是在接近他居住的破舊院落時,湯敏傑的腳步微微緩了緩。一道衣衫破舊的黑色身影扶著牆壁踉踉蹌蹌地前行,在院門外的屋簷下癱坐下來,似乎是想要籍著屋簷避雨,身體蜷縮成一團。

    湯敏傑的腦海中閃過疑惑,緩緩走著,觀察了片刻,隻見那道身影又掙紮著爬起來,搖搖晃晃的前行。他鬆了口氣,走向院門,視野一側,那身影在路邊遲疑了一下,又走回來,可能是看他要開門,快走兩步要伸手抓他。

    “救命……”

    湯敏傑身體一偏避開對方的手,那是一名身形憔悴瘦弱的漢人女子,臉色蒼白額上有傷,向他求救。

    “救命、善人、救命……求你收留我一下……”

    十餘年來金國陸陸續續抓了數百萬的漢奴,擁有自由身份的極少,初時是如同豬狗一般的苦力妓戶,到如今仍能幸存的不多了。後來幾年吳乞買禁止隨意屠殺漢奴,一些大戶人家也開始拿他們當丫鬟、家丁使用,環境稍微好了一些,但無論如何,會給漢奴自由身份的太少。結合眼下雲中府的環境,按照常理推斷便能知道,這女子應該是某人家中熬不下去了,偷跑出來的奴隸。

    街巷的那邊有人朝這邊過來,一時間似乎還沒有發現這裏的狀況,女子的神色愈發著急,幹瘦的臉上都是淚水,她伸手拉開自己的衣襟,隻見右邊肩頭到胸口都是傷痕,大片的血肉已經開始潰爛、發出滲人的臭氣。

    她哭著說道:“他們抓我回去,我就要死了……求善人收留……”

    湯敏傑看著她,他無法分辨這是不是別人設下的陷阱。

    道路那頭不知哪一家的家丁們朝這邊奔跑過來,有人推開湯敏傑,隨後將那女子踢倒在地,開始拳打腳踢,女人的身體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叫了幾聲,隨後被人綁了鏈子,如豬狗般的拖回去了。

    不是陷阱……這一下可以確定了。

    湯敏傑木然地看著這一切,那些家丁過來質問他時,他從懷中拿出戶籍文契來,低聲說:“我不是漢人。”對方這才走了。

    天上下起冰冷的雨來。

    開門回家,關上門。湯敏傑匆匆地去到房內,找出了藏有一些關鍵信息的兩本書,用布包起後放入懷裏,隨後披上蓑衣、鬥笠出門。關上院門時,視野的一角還能看見方才那女子被毆打留下的痕跡,地麵上有血漬,在雨中緩緩地混入路上的黑泥。

    他看了一眼,隨後沒有停留,在雨中穿過了兩條街巷,以約定的手法敲打了一戶人家的後門,隨後有人將門打開,這是在雲中府與他配合已久的一名副手。




    諜報工作進入休眠階段的命令此時已經一層層地傳下去了,這是湯敏傑與他約好了的見麵。進入房間後稍作檢查,湯敏傑開門見山地說出了自己的意圖。

    “從今日開始,你臨時接替我在雲中府的一切工作,有幾份關鍵信息,我們做一下交接……”

    湯敏傑說著,將兩本書從懷裏拿出來,對方目光疑惑,但首先還是點了點頭,開始認真記下湯敏傑說起的事情。

    整個過程持續了好一陣,隨後湯敏傑將書也鄭重地交給對方,事情做完,副手才問:“你要幹什麼?”

    “我去一趟上京。”湯敏傑道。

    副手皺了皺眉:“不是先前就已經說過,此時即便去上京,也難以插手大局。你讓大家保命,你又過去湊什麼熱鬧?”

    “第一手情報看得仔細一些,雖然當時插手不了,但往後更容易想到辦法。女真人東西兩府可能要打起來,但可能打起來的意思,就是也有可能,打不起來。”




    副手皺了皺眉:“……你別魯莽,盧掌櫃的風格與你不同,他重於情報收集,弱於行動。你到了上京,若是情況不理想,你想硬上,會害死他們的。”

    “我不會硬來的,放心。”

    對方目光望過來,湯敏傑也回望過去,過得片刻,那目光才無奈地收回。湯敏傑站起來。

    “那就這樣,保重。”

    “北行兩千裏,你才要保重。”

    副手說著。

    在送他出門的過程裏,又忍不住叮囑道:“這種局麵,他們一準會打起來,你看就可以了,什麼都別做。”

    “知道了,別婆婆媽媽。”

    ……

    一路回到居住的院外,雨滲進蓑衣裏,八月的天氣冷得驚人。想一想,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月圓,可又有多少的月亮真他媽會圓呢?

    湯敏傑在院子外站了片刻,他的腳邊是先前那女子被毆打、流血的地方,此刻一切的痕跡都已經混入了黑色的泥濘裏,再也看不見,他知道這就是在金國土地上的漢人的顏色,他們中的一部分包括自己在內被毆打時還能流出紅色的血來,可遲早,都會變成這個顏色的。

    第二天八月十五,湯敏傑啟程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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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章 君應有語 渺萬裏層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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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南方所謂金秋的八月,但金地的北風不息,越往上京過去,氣溫越顯寒冷,雪花也快要落下來了。

    好在宗翰隊伍裏的金人都是飽經風雪的戰士,氣溫雖然下降,但大衣一裹、狐裘一披,北地的冷意反倒比南方的濕冷要好受得多。滿都達魯便不止一次地聽這些軍中將領說起了在江南時的光景,夏秋兩季尚好,唯冬春時的寒冷伴著水汽一陣陣往衣服裏浸,委實算不得什麼好地方,果然還是回家的感覺最好。

    總共近兩千人的馬隊沿著去上京的官道一路前行,偶爾便有附近的勳貴前來拜會粘罕大帥,私下裏商議一番,這次從雲中出發的眾人也陸陸續續地得了大帥或是穀神的接見,這些人家中族內多有關係,乃是不久後於上京走動串聯的關鍵人物。




    滿都達魯卻並無太多背景,他是到八月十七這天才在路途當中被召見幾人之一,召他來的是穀神希尹。雙方雖然地位相差懸殊,但先前也曾有過數次見麵,這次讓他來,為的不是上京的事,而是向他了解這兩年多以來雲中私底下發生的諸多問題。

    “……關於雲中這一片的問題,在出征之前,原本有過一定的考慮,我也曾經跟各方打過招呼,有什麼想法,有什麼矛盾,等到南征歸來時再說。但兩年以來,照我看,人心浮動得有些過了。”

    軍隊在前進,完顏希尹騎在馬上,與一旁的滿都達魯說話。

    “大帥與我不在,一些人私下裏受了挑撥,迫不及待,刀劍相向,這中間是有蹊蹺的,但是到現在,文書上說不清楚。包括前年七月發生在齊家、時遠濟身上的那件事。又不是戰場,亂了半座城,死了好幾百人,雖然時老大人壓下來了,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誰幹的——你覺得是誰幹的,怎麼幹的,都可以詳細說一說……”

    周圍蹄音陣陣傳來。這一次前往上京,為的是帝位的所屬、東西兩府博弈的勝負問題,而且由於西路軍的戰敗,西府失勢的可能幾乎已經擺在所有人的麵前。但隨著希尹這這番提問,滿都達魯便能明白,眼前的穀神所考慮的,已經是更遠一程的事情了。

    他稍作沉思,隨後開始講述當年雲中事件裏發現的種種蛛絲馬跡。

    “……這些年活躍在雲中附近的匪人不算少,求財者多有、複仇泄憤者亦有,但以卑職所見,絕大部分匪人行事都算不得縝密。十數年來真要說善綢繆者,遼國餘孽當中曾有如蕭青之流的數人,而後有過去武朝秘偵一係,隻是蕭青三年前已授首,武朝秘偵,自失了中原後名存實亡,先前曾興起的大盜黃幹,私底下有傳他是武朝安排過來的首領,隻是常年未得南方聯係,後來落草為寇,他劫下漢奴送往南方的行徑看來也像,隻是兩年前內訌身死,死無對證了……”

    “除蕭青、黃幹這兩撥人,剩下的自然是黑旗匪人,這些人行事縝密、分工極細,這些年來也確實做了不少大案……前年雲中事件牽涉極大,對於是否他們所謂,卑職不能確定。當中確實有不少蛛絲馬跡看起來像是黑旗所謂,譬如齊硯在中原便與黑旗結下過大仇,慘劇爆發之前,他還從南麵要來了一些黑旗軍的俘虜,想要虐殺泄憤,要說黑旗想殺齊硯的心思,這是一定有的……”




    “……慘案爆發之後,卑職勘察火場,發現過一些疑似人為的痕跡,例如齊硯與其兩位曾孫躲入水缸之中避險,後來是被大火活生生煮死的,要知道人入了熱水,豈能不奮力掙紮爬出來?要麼是吃了藥渾身乏力,要麼就是水缸上壓了東西……另外雖然有他們爬入水缸蓋上蓋子而後有東西砸下來壓住了蓋子的可能,但這等可能畢竟太過巧合……”

    “當然,這件事後來關係到時老大人,完顏文欽那邊的線索又指向宗輔大人那邊,下頭不許再查。此事要說是黑旗所為,不奇怪,但另一方麵,整件事情環環相扣,牽扯極大,一邊是由一位叫戴沫的漢奴擺弄了完顏文欽,另一邊一場算計又將各路匪人連同時老大人的孫子都囊括進去,即便從後往前看,這番算計都是極為困難,因此未作細查,卑職也無法確定……”

    一旁的希尹聽到這裏,道:“若是心魔的弟子呢?”

    滿都達魯道:“南麵皆傳那心魔厲害,有蠱惑人心之能,但以卑職看來,即便蠱惑人心,也必定有跡可循。隻能說,若前年齊家之事乃是黑旗中人蓄意安排,此人手段之狠、心機之深,不容小覷。”

    希尹笑了笑:“後來畢竟還是被你拿住了。”

    滿都達魯想了想:“不敢欺瞞大人,卑職殺死的那一位,雖然確實也是黑旗於北地的首領,但似乎長期居住於上京。按照這些年的探查,黑旗於雲中另有一位厲害的首領,乃是匪號叫做‘小醜’的那位。雖然難以確定齊家慘案是否與他有關,但事情發生後,此人居中串聯,私下裏以宗輔大人與時老大人發生嫌隙、先下手為強的謠言,很是煽動過幾次火拚,死傷不少……”

    “撿你察覺出有蹊蹺的事情,詳細說一說。”

    “是……”

    隊伍一路前行,滿都達魯將兩年多以來雲中的許多事情梳理了一遍。原本還擔心這些事情說得過於絮叨,但希尹細細地聽著,偶爾還有的放矢地詢問幾句。說到最近一段時間時,他詢問起西路軍戰敗後雲中府內殺漢奴的情況,聽到滿都達魯的描述後,沉默了片刻。

    “……這世上啊,再溫順的狗逼急了,都是會咬人的,漢人過去軟弱,十多二十年的欺辱,人家終究便打出一個黑旗來了。達魯啊,將來有一天,我大金與黑旗,必有一場決定性的大戰,在這之前,擄來北地的漢人,會為我們種地、為我們造東西,就為了一點意氣,非得把他們往死裏逼,那遲早也會出現一些不怕死的人,要與我們作對。齊家慘案裏,那位鼓動完顏文欽做事,最終釀成慘劇的戴沫,或許就是這樣的人……你覺得呢?”

    希尹偏過頭來看著他,滿都達魯拱手行禮:“大人說得極是。”

    “我聽說,你抓住黑旗的那位首領,也是因為借了一名漢人女子做局,是吧?”

    “確實。”滿都達魯道,“不過這漢女的情形也比較特別……”

    他將那漢女的情況介紹了一遍,希尹點頭:“這次上京事畢,再回到雲中後,如何對抗黑旗奸細,維持城中秩序,將是一件大事。對於漢人,不得再多造殺戮,但如何好好的管住他們,甚至於找出一批可用之人來,幫我們抓住‘小醜’那撥人,也是要好好考慮的一些事,至少時遠濟的案子,我想要有一個結果,也算是對時老大人的一點交代。”

    滿都達魯低著頭,希尹伸出馬鞭,在他肩上點了點:“回去之後,我屬意你主理雲中安防巡捕一切事宜,該如何做,這些時日裏你要好好想一想。”

    熱血湧上滿都達魯的腦門,他翻身下馬半跪稱謝,希尹笑著揮了揮手:“無需多禮,上來吧,咱們再走一程!”

    滿都達魯幾步上馬,跟了上去。

    ……

    宗翰與希尹的隊伍一路北行,路途之中,眾人的情緒有豪邁也有忐忑。滿都達魯原本過來隻是在穀神麵前接受一番詢問,此時既升了官,對於大帥等人接下來的命運就不免更為關心起來,忐忑不已。

    外頭有傳言,先帝吳乞買此時在上京已然駕崩,隻是新帝人選未定,京中秘不發喪,等著宗翰希尹等人到了再行決斷。可這樣的事情哪裏又會有那樣好說,宗輔宗弼兩人凱旋回京,眼下必然已經在上京活動起來,隻要他們說服了京中眾人,讓新君提前上位,說不定自己這支不到兩千人的隊伍還沒有抵達,就要遭遇數萬大軍的包圍,到時候即便是大帥與穀神坐鎮,遭遇帝王更替的事情,自己一幹人等恐怕也難有幸理。




    作為一直在中下層的老兵和捕頭,滿都達魯想不清楚京中正在發生的事情,也想不到到底是誰擋住了宗輔宗弼必然的發難,但是在每晚紮營的時候,他卻能夠清晰地察覺到,這支軍隊也是隨時做好了作戰甚至突圍準備的。說明他們並不是沒有考慮到最壞的可能。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了……”

    事已至此,擔心是必然的,但滿都達魯也隻好每日裏磨刀準備、備好幹糧,一方麵等待著最壞可能的到來,另一方麵,期待大帥與穀神英雄一世,終究能夠在這樣的局麵下,力挽狂瀾。

    八月二十四,天空中有小雪降下。襲擊並未到來,他們的隊伍接近沈州地界,已經走過一半的路途了……

    ……

    同一時刻,數千裏外的西南成都,秋日的陽光和煦而溫暖。環境僻靜的衛生院裏,寧忌從外頭匆匆地回來,手中拿著一個小包裹,找到了顧大嬸:“……你幫我轉交給她吧。”

    他大概介紹了一遍包裹裏的東西,顧大嬸拿著那包裹,有些遲疑:“你怎麼不自己給她……”

    “誰給她都一樣吧,本來就是她的。顧大嬸你跟她都是女的,比較好說。我還得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回張村了。”

    顧大嬸笑起來:“你還真回去讀書啊?”

    “嗯,不回去我娘會打我的。”寧忌伸手蹭了蹭鼻子,隨後笑起來,“而且我也想我娘和弟弟妹妹了。”

    “那……不去跟她道個別?”

    “嗯,我待會去看看……跟她有什麼好道別的……”

    寧忌蹦蹦跳跳地進去了,留下顧大嬸在這邊微微的歎了口氣。

    ……

    下午的陽光正斜斜地灑進院落裏,透過敞開的窗戶落進來,過得一陣,換上白色大夫服的小軍醫敲響了病房的門,走了進來。

    “龍大夫你來啦。”

    坐在床上的曲龍珺朝少年露出了一個笑容。

    時間過去了一個月,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流,但曲龍珺總算克服了恐懼,能夠對著這位龍大夫笑了,於是對方的臉色看起來也好一些。朝她自然地點了點頭。

    “嗯,替你把個脈。”

    他在床邊坐下來,曲龍珺伸出手去,讓對方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隨後又有幾句慣例般的詢問與交談。一直到最後,曲龍珺說道:“龍大夫,你今天看起來很高興啊?”

    “我哥哥要成親了。”

    “哦,恭喜他們。”

    他們的交流,就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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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章 君應有語 渺萬裏層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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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下旬,背後受的刀傷已經漸漸好起來了,除了傷口常常會覺得癢以外,下地走路、吃飯,都已經能夠輕鬆應付。

    被安置在的這處醫館位於成都城西麵相對僻靜的角落裏,華夏軍稱之為“衛生院”,按照顧大嬸的說法,未來可能會被“調整”掉。或許是因為位置的原因,每日裏來到這邊的傷病員不多,行動方便時,曲龍珺也悄悄地去看過幾眼。




    她所居住的這邊小院安置的都是女病人,隔壁兩個房間偶爾有病人過來休息、吃藥,但並沒有像她這樣傷勢嚴重的。一些本地的居民也並不習慣將家中的女子放在這種陌生的地方養病,因此往往是拿了藥便回去。

    曲龍珺倒是再沒有這類顧慮了。

    呆在這邊一個月的時間裏,曲龍珺先是茫然、恐懼,後來心中漸漸變得安靜下來。雖然並不知道華夏軍最後想要怎麼處置她,但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她也已經能夠感受到衛生院中的人對她並無惡意。

    大部分時間,她在這邊也隻接觸了兩個人。

    管理衛生院的顧大嬸胖胖的,看來和藹,但從話語之中,曲龍珺就能夠分辨出她的從容與不簡單,在一些說話的蛛絲馬跡裏,曲龍珺甚至能夠聽出她曾經是拿刀上過戰場的巾幗女子,這等人物,過去曲龍珺也隻在戲文裏聽說過。

    除了因為同是女子,照顧她比較多的顧大嬸,另外便是那臉色隨時看起來都冷冷的龍傲天小大夫了。這位武藝高強的小大夫雖然殺人如麻,平日裏也有些不苟言笑,但相處久了,放下最初的畏懼,也就能夠感受到對方所持的善意,至少不久之後她就已經明白過來,七月二十一淩晨的那場廝殺結束後,正是這位小大夫出手救下了她,而後似乎還擔上了一些幹係,因此每日裏過來為她送飯,關心她的身體狀況有沒有變好。

    《婦女也頂半邊天》的那本書似乎也是他送的,後來又出現了幾本教人織布做工、經營小生意賺錢的書籍。

    她自小是作為瘦馬被培養的,私下裏也有過心懷忐忑的猜測,例如兩人年齡相仿,這小殺神是不是看上了自己——雖然他冷冰冰的很是可怕,但長得其實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挨揍……

    至於另一個可能,則是華夏軍做好了準備,讓她養好傷後再逼著她去其他地方當奸細。若是如此,也就能夠說明小大夫為什麼會每天來查問她的傷情。

    這兩個想法壓在心底,一時間倒也無法確定,隻是偶爾想起,惴惴不安。

    八月二十四這天,進行了最後一次問診,最後的交談裏,說起了對方哥哥要成親的事情。

    離開房間之後,走在院子裏的小大夫回頭朝這邊門口看了幾眼,在他的年紀上,還難以對某些朦朧的情緒做出具體的分析。房間裏的少女,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這一幕,對她而言,這也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下午而已。

    八月二十五,小大夫沒有過來。

    到得二十六這天,顧大嬸才拿了一個小包裹到房間裏來。

    “這是要轉交給你的一些東西。”

    顧大嬸說,隨後從包裹裏拿出一些銀票、地契來,中間的一些曲龍珺還認得,這是聞壽賓的東西。她的身契被夾在這些單據當中,顧大嬸拿出來,順手撕掉了。

    “你的那個義父,聞壽賓,進了成都城想要圖謀不軌,說起來是不對的。不過這邊進行了調查,他終究沒有做什麼大惡……想做沒做成,然後就死了。他帶來成都的一些東西,原本是要充公,但小龍那邊給你做了申訴,他雖然死了,名義上你還是他的女兒,這些財物,應當是由你繼承的……申訴花了不少時間,小龍這些天跑來跑去的,喏,這就都給你拿來了。”




    聞壽賓在外界雖不是什麼大豪門、大財主,但多年與富戶打交道、販賣女子,積累的家當也相當可觀,且不說包裹裏的地契,隻是那價值數百兩的金銀票據,對普通人家都算是受用半生的財富了。曲龍珺的腦中嗡嗡的響了一下,伸出手去,對這件事情,卻委實難以理解。

    “這是……”曲龍珺伸出手,“龍大夫給我的?”

    “是你義父的遺產。”顧大嬸道。

    “可是……”

    她腦子一團亂,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原本也已經做好了許多人對他有所貪圖的準備,最好的結果是那龍家小大夫看上了她,比較壞的結果自然是讓她去當奸細,這其中還有種種更壞的結果她不曾仔細去想。可是,將這些東西全給了她,這是為什麼?

    她思緒混亂地想了片刻,抬頭道:“……小龍大夫呢,怎麼他不來給我,我……想謝謝他啊……”

    “小龍啊。”顧大嬸露出個歎息的神態,“他昨日便已經走了,前天下午不是跟你道別了嗎?”

    “……他說他哥哥要成親。”

    “嗯,就是成親的事情,他昨天就趕回去了,成親之後呢,他還得去學堂裏念書,畢竟年紀不大,家裏人不許他出來亂跑。所以這東西也是托我轉交,應該有一段時間不會來成都了。”

    “讀書……”曲龍珺重複了一句,過得片刻,“可是……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

    “你們……華夏軍……你們到底想怎麼處置我啊,我畢竟是……跟著聞壽賓過來搗亂的,你們這……這個是……”

    她的話語紛亂,眼淚不自覺的都掉了下來,過去一個月時間,這些話都憋在心裏,此時才能出口。顧大嬸在她身邊坐下來,拍了拍她的手掌。

    “你又沒做壞事,這麼小的年紀,誰能由得了自己啊,如今也是好事,往後你都自由了,別哭了。”

    “那我以後要走呢……”

    “走……要去哪裏,你都可以自己安排啊。”顧大嬸笑著,“不過你傷還未全好,將來的事,可以細細想想,之後不論是留在成都,還是去到其他地方,都由得你自己做主,不會再有人像聞壽賓那樣約束你了……”

    曲龍珺坐在那兒,眼淚便一直一直的掉下來。顧大嬸又安慰了她一陣,隨後才從房間裏離開。

    猶如陌生的大海從四麵八方洶湧包裹而來。

    對於顧大嬸口中說的那句“自由了”,她隻感到陌生,輕飄飄的有些把握不住重量。雖然隻有十六歲,但自記事時起,她便一直處於別人的支配下活著,初時有父親母親,父母死後是聞壽賓,在過去的軌跡裏,倘若有一天她被賣出去,支配她一生的,也就會變成買下她的那位良人,到更遠的時候也許還會依附於子嗣活著——大家都這樣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待到聞壽賓死了,初時感到害怕,但接下來,無非也是落入了黑旗軍的手中。人生之中明白沒有多少反抗餘地時,是連恐懼也會變淡的,華夏軍的人無論是看上了她,想對她做點什麼,或是想利用她做點什麼,她都能夠清晰地理解,實際上,多半也很難做出反抗來。

    然而……自由了?

    她想起麵孔冷冰冰的小龍大夫,七月二十一那天的淩晨,他救了她,給她治好了傷……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們連話都沒有多說幾句,而他如今……已經走了……

    ……為什麼啊?

    病房的櫃子上擺放著幾本書,還有那一包的字據與銀錢,加在她身上的某些無形之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她對於這片天地,都覺得有些無法理解。

    她想起死去的父親母親。

    有時候也想起七月二十一那天的一些記憶,想起依稀是龍大夫說的那句話。

    “……小賤狗,你看起來好像一條死魚哦……”

    我們之前認識嗎?

    我為什麼是小賤狗啊?

    我們沒有見過吧?

    為什麼罵我啊……

    這些疑惑藏在心裏頭,一層層的積澱。而更多陌生的情緒也在心中湧上來,她觸摸床鋪,觸摸桌子,有時候走出房間,觸摸到門框時,對這一切都陌生而敏感,想到過去和將來,也覺得分外陌生……

    這天夜晚在房間裏不知道哭了幾次,到得天明時才漸漸地睡去。如此又過了兩日,顧大嬸隻在吃飯時叫她,小大夫則一直沒有來,她想起顧大嬸說的話,大概是再也見不著了。

    到得八月二十九這天,或許是看她在院子裏悶了太久,顧大嬸便帶著她出去逛街,曲龍珺也答應下來。

    自來到成都時起,曲龍珺便被關在那小院子裏,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此時細細遊覽,才能夠感覺到西南街頭的那股生機盎然。這邊不曾經曆太多的戰火,華夏軍又一度擊敗了來勢洶洶的女真侵略者,七月裏大量的外來者進入,說要給華夏軍一個下馬威,但最終被華夏軍好整以暇,整得服服帖帖的,這一切都發生在所有人的麵前。

    到的八月,閱兵式上對女真俘虜的一番審判與處刑,令得無數圍觀者熱血沸騰,此後華夏軍召開了第一次代表大會,宣告了華夏人民政府的成立,發生在城內的比武大會也開始進入高潮,之後開放征兵,吸引了無數熱血男兒來投,據說與外界的眾多生意也被敲定……到得八月底,這充滿活力的氣息還在延續,這是曲龍珺在外界從未見過的情景。

    不過在眼下的一刻,她卻也沒有多少心情去感受眼下的一切。

    “顧大嬸。”走過某處街頭時,曲龍珺向她詢問道:“小龍大夫……其實是華夏軍中哪戶顯赫人家的子弟吧?”

    顧大嬸笑著看他:“怎麼了?喜歡上小龍了?”

    曲龍珺不好意思地笑:“不是,隻不過這兩日細細想來,他能辦到那樣多的事情,在華夏軍中,想必不止是一個小軍醫而已。”

    過去的那些日子想好了逆來順受,於是對於諸多細節也就沒有深究。這兩日思維活躍起來,再回頭看時,便能發現種種的不同尋常,自己再怎麼說也是跟隨聞壽賓過來作亂的壞人,他一個小軍醫,怎能說不追究就不追究,而且那些地契銀票看來簡單,加起來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華夏軍就算講道理,也不至於如此爽快地就讓自己這個“義女”繼承到遺產。

    隻見顧大嬸笑著:“他的家庭,確實要保密。”

    “那我便不問了。”曲龍珺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時間過了八月,進入九月。

    曲龍珺在衛生院當中開始學著幫忙。

    心中初時的迷惑過去後,更為具體的事情湧到她的眼前。

    她偶爾想起死去的父親。

    父親是死在華夏軍手上的。

    雖然在過去的時間裏,她一直被聞壽賓安排著往前走,落入華夏軍手中之後,也隻是一個再孱弱不過的少女,不必過度思考關於父親的事情,但到得這一刻,父親的死,卻不得不由她自己來麵對了。

    衛生院裏顧大嬸對她很好,許許多多不懂的事情,也都會手把手地教她,她也已經大概接受了華夏軍並非壞人這個概念,心中甚至想要長久地在成都這一片太平的地方留下來。可每當認真思考這件事情時,父親的死也就以更為明顯的形態浮現在眼前了。

    為此迷惑了許久。

    她也偶爾看書,看《婦女能頂半邊天》那本書裏的講述,看其他幾本書上說的謀生技能。這一切都很難在短期內掌握住。看這些書時,她便想起那麵容冷冰冰的小大夫,他為什麼要留下這些書,他想要說些什麼呢?為什麼他取回來的聞壽賓的東西裏,還有江南那邊的地契呢?

    她又想起小大夫的家世,他是華夏軍中哪個大戶人家的子弟吧?

    ……或許不會再見了。

    如此這般,九月的時光漸漸過去,十月到來時,曲龍珺鼓起勇氣跟顧大嬸開口辭行,隨後也坦誠了自己的心事——若自己還是當初的瘦馬,受人支配,那被扔在哪裏就在哪裏活了,可眼下已經不再被人支配,便無法厚顏在這裏繼續呆下去,畢竟父親當年是死在小蒼河的,他雖然不堪,為女真人所驅使,但無論如何,也是自己的父親啊。

    聽完了這些事情,顧大嬸勸說了她幾遍,待發現無法說服,終於隻是建議曲龍珺多久一些時日。如今雖然女真人退了,各地一時間不會起兵戈,但劍門關外也絕不太平,她一個女子,是該多學些東西再走的。




    曲龍珺如此又在成都留了半月時光,到得十月十六這日,才跟顧大嬸大哭了一場,準備跟隨安排好的商隊離開。顧大嬸終於哭喪著臉罵她:“你這蠢女子,將來俺們華夏軍打到外頭去了,你莫非又要逃跑,想要做個不食周粟的蠢蛋麼。”

    曲龍珺從懷中拿出那本《婦女也頂半邊天》的書來:“我如今留下來,便從頭到尾都是受了你們的施舍,若有一天我在外頭也能靠自己活下來,真的能頂半邊天,那便都是靠自己的本領了,我的爹爹或許便能原諒我了啊。”

    顧大嬸便又罵了她幾句,隨後與她做了將來一定要回來再看看的約定。

    這一刻成都城外的風正卷起遠行的揚塵,胖胖的顧大嬸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看似柔弱、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少女才脫了奴籍,便顯出了如此的倔強。但細細想來,這樣的倔強與一度扮成“龍傲天”的小少年,也有著些許的類似。

    她依靠過往的技藝,打扮成了樸素而又有些難看的樣子,隨後跟了遠行的商隊啟程。她能寫會算,也已跟商隊掌櫃約定好,在途中能夠幫他們打些力所能及的小工。這裏或許還有顧大嬸在背後打過的招呼,但無論如何,待離開華夏軍的範圍,她便能因此稍稍有些一技之長了。




    馬車咕嚕嚕的,迎著上午的陽光,朝著遠方的山嶺間駛去。曲龍珺站在裝滿貨物的馬車上朝後方招手,漸漸的,站在城門外的顧大嬸終於看不到了,她在車轅上坐下來。

    車隊一路向前。

    小賤狗啊……

    不知什麼時候,似乎有粗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她回過頭,遠遠的,成都城已經在視野中變成一條黑線。她的眼淚陡然又落了下來,許久之後再轉身,視野的前方都是未知的道路,外頭的天地野蠻而凶殘,她是很害怕、很害怕的。

    她揉了揉眼睛。

    “你才是小賤狗呢……”

    微帶哽咽的聲音,散在了風裏。

    ……

    十月底,顧大嬸去到張村,將曲龍珺的事情告訴了還在上學的寧忌,寧忌先是目瞪口呆,隨後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你怎麼不攔住她呢!你怎麼不攔住她呢!她這下要死在外頭了!她要死在外頭了——”

    這天下正是一片亂世,那樣嬌滴滴的女孩子出去了,能夠怎麼活著呢?這一點即便在寧忌這裏,也是能夠清楚地想到的。

    ……

    同一時刻,風雪呼號的北方大地,寒冷的上京城。一場權力的博弈,開始出現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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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章 千山暮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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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陰沉,屋外呼號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了。

    不大的房間裏,麵容消瘦、胡須滿臉的湯敏傑捧著茶杯正蜷在爐灶邊發呆,陡然間驚醒過來時。他抬起頭,聽著外頭變得寂靜的天地,喝了口水,伸手抹掉地麵爐灰上的一些圖案之後,才慢慢站了起來。

    艱難地推開房門,屋外的風雪已經停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才逐漸在耳邊開始出現,隨後是街道上的人聲、並不多的腳步聲。

    看天色是下午,不知道是什麼時辰。湯敏傑關上門,在內心之中計算了一下,回頭開始整理出門的大衣。

    帽子戴上時,生了凍瘡的耳朵痛得不行,恨不得伸手撕掉——在北方就是這點不好,年年冬天的凍瘡,手指、腳上、耳朵全都會被凍壞,到了上京之後,這樣的狀況愈演愈烈,感覺手腳之上都癢得不能要了。

    盧明坊在這方麵就好很多。其實如果早考慮到這一點,應該讓自己回南邊享幾天福的,以自己的機警和才華,到後來也不會被滿都達魯陰了,落得他那副德行。

    他如此想著,有些艱難地戴上了手套,隨後再披上一層帶圍巾的破鬥篷,整個人已經不怎麼看得出特征來了。

    這卻是大雪天的好處之一,街頭上的人都盡量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很難看出來誰是誰。當然,由於盧明坊在上京的行動相對克製,沒有在明麵上大肆搗亂,這邊城中對於居民的盤查也相對放鬆一些,他有奚人的戶籍在,多數時候不至於被人刁難。

    離開暫居的房門,沿著滿是積雪的道路朝南邊的方向走去。這一天已經是十月二十一了,從八月十五啟程,一路趕到上京,便已經是這一年的十月初。原本以為吳乞買駕崩如此之久,東西兩府早該廝殺起來,以決出新皇帝的所屬,然而整個事態的進展,並沒有變得如此理想。




    處於並不了解的原因,吳乞買在駕崩之前,修改了自己曾經的遺詔,在最後的詔書中,他收回了自己對下一任金國帝王的授命,將新君的選擇交由完顏氏各支宗長以及諸勃極烈議後以投票選出。

    這樣的議事曾經是女真一族早些年仍處於部族聯盟階段的方法,理論上來說,眼下已經是一個國家的大金遭遇這樣的變故,非常有可能就此流血分裂。然而整個十月間,上京確實氣氛肅殺,甚至幾度出現軍隊的緊急調動、小規模的廝殺,但真正波及全城的大流血,卻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被人遏製住了。

    來到上京二十天的時間,斷斷續續的打聽之中,湯敏傑也大致弄清楚了這邊事情的輪廓。

    眼下的上京城,正處於一片“三國鼎立”的僵持階段。就如同他曾經跟徐曉林介紹的那樣,一方是背後站著宗輔宗弼的忽魯勃極烈完顏宗幹,一方是吳乞買的嫡子完顏宗磐,而屬於第三方的,便是九月底抵達了上京的宗翰與希尹。

    理論上來說,宗翰這邊已經失去成為下一任金帝的可能,甫一抵京,他們便首先約見了居於劣勢、卻仍舊有了不小聲勢的完顏宗磐;隨後,往各家各戶拜訪,開始渲染華夏軍在西南的進步與可怕;口頭上則要求金國各支必須擱置今天的爭端,選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帝王,以應付接下來可能從南方殺上的大威脅。




    這樣的事情若非是宗翰、希尹這等人物說出,在上京的金人當中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會。但無論如何,宗翰為金國廝殺的數十年,確實給他積累了巨大的聲名與威勢,旁人或許會懷疑其他的事情,但在阿骨打、吳乞買、宗望、婁室等人皆已身去的此刻,卻無人能夠真正的質疑他與希尹在戰場上的判斷,並且在金國高層仍舊幸存的眾多老人心中,宗翰與希尹對大金的一片拳拳之心,也終究有幾分重量。

    如此這般,上京城內微妙的平衡一直維係下來,在整個十月的時間裏,仍未分出勝負。

    當然,若要論及細節,整個事態就遠不止這麼一點點的描寫可以概括了。從九月到十月間,數不盡的談判與廝殺在上京城中出現,由於這次完顏一族各支宗長都有投票權,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輩也被請了出來四處遊說,遊說不成、自然也有威脅甚至以殺人來解決問題的,這樣的平衡有兩次差點因失控而破局,然而宗翰、希尹在其中奔走,又每每在危機關頭將一些關鍵人物拉到了自己這邊,按下了局勢,並且更加廣泛地拋售著他們的“黑旗威脅論”。

    如果上京有一套長於行動的班子,又或者事情發生在雲中城內,湯敏傑說不得都要鋌而走險一次。但他所麵對的狀況也並不理想,盡管接下來盧明坊的職務來到這邊,但他跟盧明坊當初在這邊的情報網絡並不熟悉,在“進入休眠”的方針之下,他其實也不想將這邊的同誌大規模的喚醒起來。




    來到上京這麼久,信得過的情報來源隻有一個,而且出於謹慎考慮,雙方的往來斷斷續續,真要說第一手消息,極難得到。當然,反正得到了也沒有行動隊——這樣想想也就釋然了。

    離開這邊平民區的小巷子,進入大街時,正有某個王公家的車駕駛過,士兵在附近淨道。湯敏傑與一群人跪在路旁,抬頭看時,卻是完顏宗輔的大馬車在士兵的拱衛下匆匆而去,也不知道又要發生什麼事。

    這小小的插曲後,他起身繼續前行,轉過一條街,來到一處相對僻靜、滿是積雪的小廣場邊上。他兜了手,在附近緩緩地閑逛了幾圈,查看著是否有可疑的跡象,如此過了大概半個時辰,穿著臃腫灰衣的目標人物自街道那頭過來,在一處簡陋的小院子前開了門,進入裏麵的屋子。




    湯敏傑繼續在附近轉悠,又過了小半個辰時之後,方才去到那小院門口,敲了敲門。門立時就開了——灰衣人便站在門口悄悄地偷窺外頭——湯敏傑閃身進去,兩人走向裏麵的房子。

    這穿著灰衣的是一名看來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容貌看來還算端莊,嘴角一顆小痣。進入生有炭火的房間後,她脫了外衣,拿起水壺倒了兩杯水,待冷得夠嗆的湯敏傑端起一杯後,自己才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

    “外頭的情況怎麼樣了?”湯敏傑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凍瘡奇癢難耐,讓他忍不住輕輕撕手上的痂。

    “沒有什麼進展。”那女人說道,“現在能打聽到的,就是下頭一些無關緊要的小道消息,斡帶家的兩位兒女收了宗弼的東西,投了宗幹這邊,完顏宗磐正在拉攏完顏宗義、完顏阿虎裏這些人,隋國公和穆宗一係,聽說這兩日便會抵京,到時候,完顏各支宗長,也就全都到齊了,但私下裏聽說,宗幹這邊還沒有拿到最多的支持,可能會有人不想他們太快進城。其實也就這些……你信任我嗎?”

    她說到最後一句,正下意識靠到火邊的湯敏傑微微愣了愣,目光望過來,女人的目光也靜靜地看著他。這女人漢名叫程敏,早些年被盧明坊救過命,在上京做的卻是勾欄裏的皮肉生意,她過去為盧明坊搜集過不少情報,慢慢的被發展進來。雖然盧明坊說她值得信任,但他畢竟死了,眼下才碰過幾麵,湯敏傑畢竟還是心懷警惕的。

    目光交彙片刻,湯敏傑偏了偏頭:“我信老盧。”

    女人點了點頭:“你凍壞了不能烤火,遠一點。”隨後拿起屋裏的木盆,舀了熱水,又添了一些積雪進去,放了毛巾端過來。

    “坐下。”她說著,將湯敏傑推在凳子上,“生了這些凍瘡,別顧著烤火,越烤越糟。洗它不能用冷水也不能用熱水,隻能溫的慢慢擦……”




    她如此說著,蹲在那兒給湯敏傑手上輕輕擦了幾遍,隨後又起身擦他耳朵上的凍瘡以及流出來的膿。女人的動作輕盈熟練,卻也顯得堅定,此時並沒有多少煙視媚行的勾欄女子的感覺,但湯敏傑多少有點不適應。待到女人將手和耳朵擦完,從旁邊拿出個小布包,取出裏頭的小盒子來,他才問道:“這是什麼?”

    “治凍瘡的,聞聞。”她明白對方心中的警惕,將東西直接遞了過來,湯敏傑聞了聞,但自然無法分辨清楚,隻見對方道:“你過來這麼幾次了,我若真投了金人,想要抓你,早就抓得住了,是不是?”

    湯敏傑看著她:“我留了後手,我出了事,你也一定死。”

    “那不就行了。”女人坦然一笑,直接拿著那藥盒,挑出裏頭的藥膏來,開始給他上藥,“這東西也不是一次兩次就好,主要還靠平素多注意。”

    手上耳朵上藥塗完,她將水盆放在地下,拉起了湯敏傑的一隻腳便要脫鞋,湯敏傑掙紮了一下:“我腳上沒事。”

    “進門之後就看出你腳上癢,跟手上、耳朵上一樣的,用不著見外了。”

    “我自己回去……”

    湯敏傑話沒說完,對方已經拽下他腳上的靴子,房間裏頓時都是臭烘烘的氣味。人在異鄉各種不便,湯敏傑甚至已經有將近一個月沒有洗澡,腳上的氣味更是一言難盡。但對方隻是將臉稍稍後挪,緩慢而小心地給他脫下襪子。

    凍瘡在鞋子流膿,許多時候都會跟襪子結在一起,湯敏傑多少覺得有點難堪,但程敏並不在意:“在上京這麼些年,學會的都是伺候人的事,你們臭男人都這樣。沒事的。”

    她給湯敏傑脫去鞋襪,隨後放在溫水裏泡了片刻,拿出布片來為他緩緩搓洗。湯敏傑在心中保持著警惕:“你很擅長觀察。”

    “要不是學會察言觀色,怎麼打聽到情報,許多事情他們不會總掛在嘴上的。”坐在前方的女人微微笑了笑,“對了,老盧具體怎麼死的?”

    “我害了他。”湯敏傑道,“他原本可以一個人南下,但是我那邊救了個女人,托他南下的途中稍做照料,沒想到這女人被金狗盯上好幾年了……”

    湯敏傑說到這裏,房間裏沉默片刻,女人手上的動作未停,隻是過了一陣才問:“死得痛快嗎?”

    “沒被抓住。”成

    “那就是好事。”

    “你跟老盧……”

    “我們沒事。”女人給他擦腳、上藥,抬頭笑了笑,“我這樣的,不能汙了他那樣的英雄。”

    “……”

    湯敏傑一時無言,女人給他上完藥,端起木盆起身:“看得出來你們是差不多的人,你比老盧還警惕,從頭到尾也都留著神。這是好事,你這樣的才能做大事,掉以輕心的都死了。襪子先別穿,我找找有沒有碎布,給你縫個新的。”

    一雙襪子穿了如此之久,基本已經髒得不行,湯敏傑卻搖了搖頭:“不用了,時間不早,如果沒有其他的重要消息,我們過幾日再碰頭吧。”

    女人點了點頭:“那也不急,至少把你那腳晾晾。”

    腳上塗了藥,涼涼的很是舒服,湯敏傑也不想立刻離開。當然另一方麵,身體上的舒適總讓他感受到幾分心中的難受、有些不安——在敵人的地方,他討厭舒適的感覺。

    待到女人倒了水進來,湯敏傑道:“你……為什麼非要呆在那種地方……”

    女人放下木盆,神色自然地回答:“我十多歲便被擄過來了,給那些畜生汙了身子,後來僥幸不死,到認識了老盧的時候,已經……在那種日子裏過了六七年了,說實話,也習慣了。你也說了,我會察言觀色,能給老盧打探消息,我覺得是在報仇。我心裏恨,你知道嗎?”

    她說到這裏,言辭坦率,笑語嫣然,湯敏傑卻微微點了點頭。

    “……後來呢,老盧想辦法給我弄了個渤海女子的身份,在上京城裏,也不至於像漢人女子那樣受欺負了,他倒是也勸過我,要不要回南邊算了,可回去又能怎麼樣,這邊的半輩子,所有事情,真回去了,想起來隻有心裏痛。可是呆在這裏打聽消息,我知道自己是在女真人身上剮肉,想起來就好受一些。”

    她頓了頓:“這處院子呢,是原本那戶渤海人的家,他們意外死了,我頂了戶籍,所以時不時的就來一次……”

    話說到這裏,屋外的遠處陡然傳來了急促的鑼聲,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湯敏傑神色一震,陡然間便要起身,對麵的程敏手按了按:“我出去看看。”

    她披上外衣,閃身而出。湯敏傑也迅速地穿上了鞋襪、戴起帽子,伸手操起附近的一把柴刀,走出門去。遠遠的街道上鑼聲急促,卻並非是針對這邊的埋伏。他躲在院門後往外看,道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回走,過得一陣,程敏回來了。

    “出事了。”她低聲說著話,眼神之中卻有一股激動之色,“聽說外頭軍隊調動,虎賁軍上城牆了,或許是見隋國公他們快進京,有人要動手發難!”

    完顏氏各支宗長,並不都居住在上京,吳乞買的遺詔正式公布後,這些人便在往上京這邊聚集。而一旦人員到齊,宗族大會一開,皇位的歸屬或許便要水落石出,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人希望他們快點到,有人希望能晚一點,就都不出奇。而正是這樣的博弈當中,隨時可能出現大規模的流血,隨後爆發整個金國內部的大分裂。

    湯敏傑來到這邊,期待的也正是這樣的波瀾。他略想了想:“外頭還能走嗎?”

    “軍隊在戒嚴,人少時或會很顯眼。你若是住的遠,或者遭了盤查……”程敏說到這裏蹙了蹙眉,隨後道,“我覺得你還是在這裏呆一呆吧,反正我也難回,咱們一起,若遇上有人上門,又或者真的出大事了,也好有個照應。你說呢。”

    她看著湯敏傑,湯敏傑猶豫了片刻。他來到上京,一時間誰也信不過,於是玩了些手段,從黑市輾轉找的房子暫居,這也是為了跟程敏打交道時能有個退路。眼下上京城內雖然沒有大規模的搜捕黑旗奸細,但其他的風聲很緊,遭了盤查,也不知道會出什麼問題。

    如此想想,終於還是道:“好,打擾你了。”

    程敏看著他腳上又穿了起來的鞋襪,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先給你找些碎布做襪子,然後找點吃的。”

    此刻已是黃昏,天空中陰雲堆積,還是一副隨時可能下雪的模樣。兩人走進房間,準備耐心地等待這一夜可能出現的結果,昏暗的城市間,已經有點點的燈光開始亮起來。

    “……如今外界盛傳的消息呢,有一個說法是這樣的……下一任金國皇帝的歸屬,原本是宗幹與宗翰的事情,但是吳乞買的兒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吳乞買一開始當然是不同意的……”

    外間城市裏軍隊踏著積雪穿過街道,氣氛已經變得肅殺。這邊小小的院落當中,房間裏燈火搖曳,程敏一麵拿出針線,用破布縫補著襪子,一麵跟湯敏傑說起了有關吳乞買的故事來。

    這是漫長的夜晚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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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章 千山暮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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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外界盛傳的消息呢,有一個說法是這樣的……下一任金國皇帝的歸屬,原本是宗幹與宗翰的事情,但是吳乞買的兒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吳乞買一開始當然是不同意的……”

    搖曳的燈火中,拿舊布縫補著襪子的程敏,與湯敏傑閑聊般的說起了有關吳乞買的事情。

    “……無論與宗翰還是宗幹比起來,宗磐的心性、能力都差得太遠,更別提往日裏並未建下多大的功勞。坊間傳聞,吳乞買中風之前,這對父子便曾因此有過爭吵,也有傳言說是宗磐鐵了心想要當皇帝,因而令得吳乞買中風不起。”

    “……後來吳乞買中風臥病,東西兩路大軍揮師南下,宗磐便得了空子,趁此時機變本加厲的招攬黨羽。私下裏還放出風聲來,說讓兩路大軍南征,便是為了給他爭取時間,為將來奪帝位鋪路,一些投機之人趁機報效,這中間兩年多的時間,使得他在京師一帶的確拉攏了不少支持。”




    “……吳乞買臥病兩年,一開始雖然不希望這個兒子卷入帝位之爭,但慢慢的,可能是昏聵了,也可能心軟了,也就聽之任之。私心之中或許還是想給他一個機會。然後到西路軍大敗,傳聞說是有一封密函傳入宮中,這密函乃是宗翰所書,而吳乞買清醒之後,便做了一番安排,更改了遺詔……”

    “……原本按照東西兩府的私下約定,這次東路軍勝、西路軍敗了,新君就應該落在宗幹頭上。東路軍回來時西路軍還在途中,若宗幹提前繼位,宗輔宗弼立刻便能做好安排,宗翰等人回來後隻能直接下大獄,刀斧及身。若是吳乞買念在往日恩情不想讓宗翰死,將帝位真的傳給宗磐或是其他人,那這人也壓不住宗幹、宗輔、宗弼等幾兄弟,說不定宗幹舉起叛旗,宗輔宗弼在宗翰回來之前清除完異己,大金就要從此分裂、血流成河了……可惜啊。”




    “……但吳乞買的遺詔恰恰避免了這些事情的發生,他不立新君,讓三方談判,在上京勢力雄厚的宗磐便覺得自己的機會有了,為了對抗眼下勢力最大的宗幹,他恰恰要宗翰、希尹這些人活著。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宗翰希尹雖然晚來一步,但他們抵京之前,一直是宗磐拿著他老子的遺詔在對抗宗幹,這就給宗翰希尹爭取了時間,等到宗翰希尹到了上京,各方遊說,又到處說黑旗勢大難製,這局麵就愈發不明朗了。”




    名叫程敏的女子說著這些話,將手中的線放在唇邊咬斷了。她雖是女子,平素也都在勾欄當中,但麵對著湯敏傑時卻委實利落灑脫。也不知她過去麵對盧明坊又是怎樣一副神色。

    縫好了新襪子,她便直接遞給他,隨後到房間的一角尋找米糧。這處房間她不常來,基本未備有菜肉,翻找一陣才找出些麵粉來,拿木盆盛了準備加水烙成餅子。

    “不過這些事,也都是道聽途說。上京城裏勳貴多,平素聚在一起、找姑娘家時,說的話都是認識哪個哪個大人物,諸般事情又是怎樣的由來。有時候哪怕是隨口說起的私密事情,覺得不可能隨便傳出來,但後來才發現挺準的,但也有說得頭頭是道的,後來發現根本是瞎話。吳乞買橫豎死了,他做的打算,又有幾個人真能說得清楚。”

    湯敏傑穿著襪子:“這樣的傳言,聽起來更像是希尹的做派。”

    “確有大半傳聞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正在和麵的程敏手中微微頓了頓,“說起宗翰希尹這兩位,雖然長居雲中,往日裏上京的勳貴們也總擔心兩邊會打起來,可這次出事後,才發覺這兩位的名字如今在上京……有用。尤其是在宗翰放出再不染指帝位的想法後,上京城裏一些積軍功上來的老勳貴,都站在了他們這邊。”

    程敏道:“他們不待見宗磐,私下裏其實也並不待見宗幹、宗輔、宗弼等人。都覺得這幾兄弟沒有阿骨打、吳乞買那一輩的才幹,比之當年的宗望也是差之甚遠,更何況,當年打天下的老將凋零,宗翰希尹皆為金國柱石,一旦宗幹上位,說不定便要拿他們開刀。往日裏宗翰欲奪王位,你死我活沒有辦法,如今既然去了這層念想,金國上下還得仰賴他們,因此宗幹的呼聲反倒被削弱了幾分。”




    她和著麵:“過去總說南下結束,東西兩府便要見了真章,半年前也總覺得西府勢弱,宗幹等人不會讓他好過了……誰知這等劍拔弩張的狀況,還是被宗翰希尹拖延至今,這當中雖有吳乞買的原因,但也實在能看出這兩位的可怕……隻望今夜能夠有個結果,讓老天爺收了這兩位去。”

    上京的局勢籠統說是三方博弈,實際上的參與者恐怕十數家都不止,整個平衡隻要稍稍打破,占了上風的那人便可能直接將生米煮成熟飯。程敏在上京這麼些年,接觸到的多是東府的情報,恐怕這兩個月才真正看到了宗翰那邊的影響力與運籌之能。




    此時外頭入夜不久,隻偶爾有細細碎碎的聲音傳來。溫暖的房間裏,兩人雖是平靜地說著些話,心神其實都係在了外頭這廣袤的棋局上,他們此時沒有伸手的能力,也隻能寄望於金國的局麵能夠迅速惡化——這畢竟也是最有可能出現的事態。

    “哪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湯敏傑道,“不過敵之英雄,我之仇寇……有我可以幫忙的嗎?”

    “沒有,你坐著。”程敏笑了笑,“說不定今夜兵凶戰危,一片大亂,到時候我們還得逃跑呢。”

    高高的雲層籠罩在這座北地城市的天空上,灰沉沉的夜色伴隨著北風的嗚咽,令得城市中的萬家燈火都顯得渺小。城市的外圍,有軍隊推進、紮營、對峙的景象,傳訊的騎手穿過城市的街道,將這樣那樣的訊息傳到不同的權力者的手上。有數不盡的人亦如湯敏傑、程敏兩人一般在關注著事情的進展。

    皇宮東門外的巨大宅邸當中,一名名參與過南征的精銳女真士兵都已經著甲持刀,一些人在檢查著府內的鐵炮。京畿重地,又在宮禁周圍,這些東西——尤其是大炮——按律是不許有的,但對於南征之後凱旋歸來的將軍們來說,些許的律法早已不在眼中了。

    身著錦袍、大髦的完顏昌從外頭進來,直入這一副摩拳擦掌正準備火拚模樣的庭院,他的麵色陰沉,有人想要阻攔他,卻終究沒能成功。隨後已經穿上甲胄的完顏宗弼從庭院另一側匆匆迎出來。

    “叔父,叔父,您來了招呼一聲小侄嘛,怎麼了?怎麼了?”

    完顏宗弼張開雙手,滿臉熱情。一直以來完顏昌都是東府的臂助之一,雖然因為他用兵縝密、偏於保守以至於在戰功上沒有宗翰、婁室、宗望等人那般耀眼,但在第一輩的大將去得七七八八的現在,他卻已經是東府這邊少數幾個能跟宗翰希尹掰腕子的將領之一了,也是因此,他此番進來,旁人也不敢正麵阻撓。

    “老四。我才想問你,這是怎麼了?”

    “先做個準備。”宗弼笑著:“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哪,叔父。”

    “這叫未雨綢繆?你想在城裏打起來!還是想進攻皇城?”

    “小侄不想,可叔父你知道的,宗磐已經讓禦林虎賁上街了!”

    “禦林衛本就是衛戍宮禁、保護京城的。”

    宗弼猛地揮手,麵上凶戾一現:“可他禦林衛不是我們的人哪!”

    完顏昌看著這一向凶狠的兀術,過得片刻,方才道:“族內議事,不是兒戲,自景祖至今,凡在部族大事上,沒有拿武力說了算的。老四,倘若今天你把炮架滿上京城,明日不管誰當皇帝,所有人第一個要殺的都是你、甚至你們兄弟,沒人保得住你們!”

    他這番話已說得極為嚴厲,那邊宗弼攤了攤手:“叔父您言重了,小侄也沒說要打人,您看府裏這點人,打得了誰,軍隊還在城外呢。我看城外頭說不定才有可能打起來。”

    完顏昌蹙了蹙眉:“老大和老三呢?”

    “賽也來了,三哥親自出城去迎。大哥正好在外頭接幾位叔伯過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得了,所以就剩下小侄在這裏做點準備。”宗弼壓低聲音,“叔父,說不定今晚真的見血,您也不能讓小侄什麼準備都沒有吧?”

    “今夜不能亂,教他們將東西都收起來!”完顏昌看著周圍揮了揮手,又多看了幾眼後方才轉身,“我到前麵去等著他們。”

    “叔父,那我處理一下這邊,便過去給您倒酒!”

    宗弼揮著手如此說道,待完顏昌的身影消失在那邊的院門口,一旁的副手方才過來:“那,元帥,這邊的人……”

    “都做好準備,換個院子待著。別再被看到了!”宗弼甩甩手,過得片刻,朝地上啐了一口,“老東西,過時了……”

    口中罵過之後,宗弼離開這邊的院落,去到前廳那頭繼續與完顏昌說話,這個時候,也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過來拜會了。按照吳乞買的遺詔,一旦此時過來的完顏賽也等人入城,此時金國台麵上能說得上話的完顏族各支人馬就都已經到齊,隻要進了皇宮,開始議事,金國下一任皇帝的身份便隨時有可能確定。

    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部分暗地裏已經鐵了心投靠宗幹的人們,眼下便開始朝宗幹王府這邊聚集,一方麵宗幹怕他們反水,另一方麵,當然也有庇護之意。而即便最難堪的情況出現,支持宗幹上位的人數太少,這邊將一幫人扣下,也能將這次關鍵的拖延幾日,再做打算。

    同樣的情形,應該也已經發生在宗磐、宗翰等人那邊了。

    在前廳中等待一陣,宗幹便也帶著幾名宗族當中的老人過來,與完顏昌見禮後,完顏昌才私下裏與宗幹說起後方兵馬的事情。宗幹隨即將宗弼拉到一邊說了會兒悄悄話,以做訓斥,實際上倒是並沒有多少的改善。

    此時戌時已經過半,城內完全戒嚴,而在城外,宗輔率領軍隊已經迎向半途中的完顏賽也,這是整個晚上戲劇的大頭,偶爾便有傳訊人回來報告城牆附近的軍隊對峙情況。此時又有人奔跑進來,跪地說道:“報,完顏……穀神大人車駕在街口出現,說要拜會幾位王爺,遞了拜帖。”

    “希尹?”宗幹蹙了蹙眉,“他這狗頭軍師不是該呆在宗翰身邊,又或者是忙著騙宗磐那小崽子嗎,過來作甚。”

    “無事不登三寶殿。”宗弼道,“我看不能讓他進來,他說的話,不聽也罷。”

    “哎,老四,你這樣未免小家子氣了。”一旁便有位老人開了口。

    宗幹點頭道:“雖有爭端,但說到底,大家都還是自己人,既然是穀神大駕光臨,小王親自去迎,諸位稍待片刻。來人,擺下桌椅!”

    此時巨大的廳堂,眾人皆坐在上頭或兩邊,在宗幹的示意下,便有下人端了桌椅過來,拜訪在了廳堂的最中間,看著便如受審一般。

    不一會兒,身形消瘦,須發皆白的完顏希尹便跟隨著宗幹過來了,看看廳內架勢,便是一笑。他倒是沒有立刻坐下,沿著廳堂一個一個地打了招呼,甚至敘舊幾句,中間便有人歎息道:“穀神,你老啦。”

    “都老啦。”希尹笑著,待到麵對宗弼都大氣地拱了手,方才去到廳堂中央的方桌邊,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喝下,道:“好酒!外頭真冷啊!”

    眼見他有點反客為主的感覺,宗幹走到上首坐下,笑著道:“穀神請坐,不知今日上門,可有要事啊?”

    希尹環顧四方,喉間歎了口長氣,在桌邊站了好一陣子,方才拉開凳子,在眾人麵前坐下了。如此一來,所有人看著都比他高了一個頭,他倒也沒有非得爭這口氣,隻是靜靜地打量著他們。

    廳堂裏安靜了片刻,宗弼道:“希尹,你有什麼話,就快些說吧!”

    “都是宗親血裔在此,有叔伯、有兄弟、還有侄兒……這次好不容易聚得這麼齊,我老了,百感交集,心裏想要敘個舊,有什麼關係?就算今夜的大事見了分曉,大家也還是一家子人,咱們有一樣的大敵,不必弄得劍拔弩張的……來,我敬各位一杯。”

    他主動提出敬酒,眾人便也都舉起酒杯來,上首一名老者一麵舉杯,也一麵笑了出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希尹笑道:“十五那年,到虎水赴宴,我沉默木訥,不善交際,七叔跟我說,若要顯得大膽些,那便主動敬酒。這事七叔還記得。”

    他這一個敬酒,一句話,便將大廳內的主動權搶奪了過來。宗弼真要大罵,另一邊的完顏昌笑了笑:“穀神既然知道今夜有大事,也不要怪大家心中緊張。敘舊時時都能敘,你肚子裏的主意不倒出來,恐怕大夥兒要緊張一晚的。這杯酒過了,還是說正事吧,正事完後,我們再喝。”

    希尹點頭,倒也不做糾纏:“今夜過來,怕的是城裏城外真的談不攏、打起來,據我所知,老三跟術列速,眼下恐怕已經在外頭開始敲鑼打鼓了,宗磐叫了虎賁上城牆,怕你們人多想不開往城裏打……”

    “你不要血口噴人——”希尹說到這,宗弼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這是要栽贓麼?他虎賁上城牆是因為我們要造反,希尹你這還真是讀書人一張嘴……”

    “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四你聽我說完。”希尹抬了抬手,“沒有栽贓誰的意思,隻不過這樣的局麵再繼續下去,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的可能出現,老四,今天外頭要是突然響個雷,你手頭上的兵是不是就要衝出去?你一旦衝出去了,事情還能收得起來嗎?隻是為了這個事,我想做個中人,傳點話,希望大家能心平氣和談一談。”

    “你跟宗翰穿一條褲子,你做中人?”宗弼嗤之以鼻,“另外也沒什麼好談的!當初說好了,南征結束,事情便見分曉,今日的結果明明白白,我勝你敗,這皇位原本就該是我大哥的,咱們拿得堂堂正正!你還談來談去,我談你先人……”

    周圍便有人說話。

    “老四說得對。”

    “小四注意說話……”

    希尹皺眉,擺了擺手:“不要這樣說。當年太祖駕崩時,說要傳位給粘罕,也是堂堂正正,臨到頭來你們不願意了,說下一位再輪到他,到了今天,你們認嗎?南征之事,東邊的贏了,是很好,但皇位之選,終究還是要大家都認才行,讓老大上,宗磐不放心,大帥不放心,諸位就放心嗎?先帝的遺詔為何是現在這個樣子,隻因西南成了大患,不想我女真再陷內亂,否則將來有一天黑旗北上,我金國便要走當年遼國的覆轍,這番心意,諸位想必也是懂的。”

    宗弼大罵:“我懂你先……懂你娘!這什麼先帝的遺願,都是你與宗磐一幫人私下裏造的謠!”

    “若隻是我說,多半是造謠,可我與大帥到上京之前,宗磐也是這樣說,他是先帝嫡子,不像造謠吧?”

    上首的完顏昌道:“可以讓老大立誓,各支宗長做見證,他繼位後,絕不清算先前之事,如何?”

    “讀史千年,帝王家的誓,難守。就如同粘罕的這個帝位,當年說是他,當年不給又說以後給他,到最後還不是輪不上麼?”

    完顏昌笑了笑:“老大若信不過,宗磐你便信得過?他若繼了位,今日勢大難製的,誰有能保他不會一一找補過去。穀神有以教我。”

    希尹點了點頭:“今日過來,確實想了個法子。”

    希尹被稱作穀神,在女真一族中向來是計謀韜略的第一人,宗幹宗輔宗弼等人雖然挾著南征威勢占盡上風,可上京局勢糾纏至此,除了宗翰本身威望的延續外,便是穀神於城中四處奔走遊說,拉攏了不少人心。他今日登門拜訪,眾人都知道必然有所圖謀,待話語說到這裏,包括完顏昌、宗幹、宗弼等人在內,都打起了精神,等著他下一句的出口。

    隻見希尹目光嚴肅而深沉,環顧眾人:“宗幹繼位,宗磐怕被清算,眼下站在他那邊的各支宗長,也有一樣的擔心。若宗磐繼位,想必各位的心情亦然。大帥在西南之戰中,畢竟是敗了,不再多想此事……如今上京城內情況微妙,已成僵局,既然誰上位都有一半的人不願意,那不如……”

    “……另外找個小的來當吧。”

    他這番話說完,廳堂內宗幹的手掌砰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臉色鐵青,殺氣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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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 千山暮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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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窮匕見。

    偌大的廳堂裏,氣氛一時間肅殺而安靜。除了宗幹下意識拍下的那一巴掌,沒有人說話,有人相互對望,有人低頭沉思,這個時候,已經有人意識到了宗翰與希尹在這盤棋局中,到底要幹什麼。

    希尹緩緩地給自己倒酒。

    “對於新君的問題,如今已經是各方下場,脫不了身。今日坐在這裏的各位叔伯兄弟,你們坐在這裏,都是為了女真著想,站在宗磐身後的何嚐不是?各位如今身份尊貴,與國同休,咱們扶著新君上了位,難道還能再尊貴、顯赫一些嗎?都是為了女真的大體不出問題,可一旦今日在眼下的幾人中決出個勝負來,以後便有一半的人睡都睡不安穩,國體難安。”

    “上京城內城外,今夜已劍拔弩張,這之前,城內城外就已經有許多勳貴廝殺、流血,有的人失蹤了,到今日還沒有看到。今夜賽也抵京,咱們一道走進那宮門,你們敢說宗幹就一定上位,當定了皇帝?若上位的是宗磐,你們也不安。僵持至此,何妨退一退呢?”

    有幾人開始交頭接耳。

    是啊,如今因為吳乞買的一紙遺詔,整個大金國最頂層的勳貴基本已經下場站隊,可他們站隊這能帶來多少好處嗎?這些人原本就已是最為顯赫的王公了。可一旦站隊錯誤,接下來新君在位的半輩子,這些站錯隊的大族都沒有一日可以安寧。

    如此大的風險,如此小的收獲,許多人說起來是不願意下場的。隻是吳乞買的遺詔一公布,宗幹、宗磐就開始到處拉人,宗翰希尹也跟著從中遊說,這樣的大事當中,誰又能真的保持中立?一個多月的時間以來,對大夥兒來說,進退皆難。也是因此,事到臨頭希尹的這份提議,委實是能落到許多人的心中的。

    而對於經曆了無數世事的一群勳貴來說,到得眼下,自然不會認為整個事情會是希尹或者宗翰的一時興起。

    原本南征失敗,宗幹上位、西府衰落便可能是這件事的唯一結局,誰知道宗翰希尹站隊宗磐,將所有大貴族都拉下場,做下這個讓大家都感到為難的僵局。到得如今,原本推波助瀾的宗翰與希尹,卻要借著這個僵局開始破局了。

    如果說這中間的布局還有吳乞買在世時的參與,那這中間的整個情由就委實令人慨歎。若是南征順利,女真強大,吳乞買或許便會將皇位直接傳給宗幹,甚至於有些私心,讓自己的兒子宗磐上位都有可能,然而宗翰在西南慘敗,吳乞買便於病中改變了遺詔,將所有人都拖下水,實際上卻是給予了宗翰、希尹這唯一的破局時機……若從後往前看,那位自中風癱瘓後強撐了數年的如巨熊般的皇帝,到底有沒有這樣的考量呢?

    此時已難以追索了。

    外頭的夜空烏雲籠罩,但沒有下雪,空氣冷而壓抑。希尹才剛剛先出他的鋒芒,在宗幹鐵青的臉色中,沒有人接話。

    在整件事情當中,宗幹原本是最有優勢的繼位者,然而雙方一番博弈,將所有人都拉下了場後,他忽然發現,宗翰與希尹原來想要接著這壓抑的大勢,將他甚至宗磐都給推出局去。




    原本該是皇帝的人選,也人強馬壯有聲有色,一轉眼要被兩個敲邊鼓的直接扔開。雖然這樣的想法才剛剛提出,但他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這樣的事情……你敢跟宗磐說嗎?”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都是為了大金好,所有的事,都能夠商量。”希尹緩緩說道,“退一步說,便是宗磐惡了我與粘罕,將我等二人全都殺掉,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到頭來你繼位,他與身邊所有人都要提心吊膽。結果遠不如上去一個小的。”

    這話語慢條斯理,宗幹此時麵對的不僅僅是宗翰與宗磐了,他同時麵對的,還有此時半個金國的大貴族。他沒有說話。

    宗弼那邊爆發開來:“我操你——”從上方衝將下來。

    看來已然老邁消瘦的希尹轟的掀翻了桌子,高大的身形暴起,迎向體型魁梧的宗弼。他手中操起的凳子照著宗弼頭上便砸了下去,宗弼身上已經著甲,舉手格擋、衝撞,木凳爆開在空中,宗弼照著希尹身上已打了兩拳,希尹揪住他胸前的盔甲,一記頭槌狠狠地撞在宗弼的麵門上,眾人看見兩道身影在廳堂內猶如摔跤般的旋轉糾纏了幾圈,隨後宗弼被轟的摔飛出去,砸在廳堂門口的台階上。他正值壯年,一個翻滾,半跪而起,口鼻間都是鮮血。

    希尹的額頭上也有血跡,他張開雙臂,猶如風雪中撐開天地的巨人,口中的話語如虎吼,在廳堂內回蕩:

    “小四,來啊——”

    眾人衝將上來,將兩人隔開。

    雖然常年都是以文士的氣度見人,但希尹即便在女真最頂層的武將當中,也從來不是可供人輕辱的軟柿子。即便是宗翰、宗望、婁室等人,對他也無不敬重,又豈會是因為些許的文字功夫。宗弼自小便被希尹毆打,這次南征勝利,大大漲了他的自信,又考慮到希尹年邁,看起來行將就木了,因此才再度向他發起挑戰,然而到得此時,才能發現希尹胸中的血性,並未有半點消磨。

    “放開我,我殺了他——”

    雖然被人隔開,但宗弼怒不可遏,狂吼著還要上去。希尹嘴唇緊抿,袍袖一振,緩緩走到之前宗弼的方桌前,倒了一杯酒喝下。

    “我知道,此次南下,東邊的畢竟是打勝了,就此退讓,宗幹你咽不下這口氣,但今天大家都已經下不來台了,你想硬上,很難。若是能考慮一下小的,我們也可以有所讓步,這個小的可以從你這邊挑,況且也確實有一個合適的。”




    希尹望著宗幹:“當年宗峻去世,你將亶兒收為義子,他是太祖最疼愛的長孫,讓他上位,恐怕最能安大家的心。而你雖非亶兒生父,但畢竟有養育之恩,這恩情是去不掉的,皇位又回到阿骨打一支,旁人怕是再難覬覦了,對你們來說,也沒有讓步太多。”

    完顏宗幹乃是阿骨打的庶長子,另外尚有嫡長子完顏宗峻,此後才是宗望、宗輔、宗弼。宗峻英年早逝,過世後他的兒子完顏亶被宗幹收為義子。由於阿骨打對這個長孫的寵愛,自幼受領封賞無數,但因為父親已經不在,倒沒有多少人對這個孩子起太多敵對之心。




    希尹說到這裏,歎了口氣:“至於我與粘罕,已經老了,此生不對權力再有多想,唯獨在西南所見,令我二人耿耿於懷。諸位啊,我與粘罕征戰一世,旁的地方或許可堪指責,戰場之上,莫非我們真的昏聵至此了?西南一戰,死去的無數大將,他們在戰場上是何等英姿,諸位莫非都忘記了。”

    “可是西南一戰,我們還是敗了,幾乎一敗塗地。諸位,西南就像是當年咱們隨太祖起事時的女真!甚至於猶有過之!他們那邊的格物之學、練兵之法,我們再不學起來,覆滅之禍不遠,恐怕他席卷中原,再打到咱們北方來的時候,今天在這房間的老東西,還沒有死光呢!”

    “我與粘罕,隻盼著女真一族安安穩穩的過去這個坎,此次上京之事若能安穩解決,我們便在雲中安心練兵、打造軍械、學學南邊的格物,至於練出來的兵,打造出來的東西,將來是我們下頭的小孩子在用了。老四,遲早有一天你也用得上的,你心思細膩,腦子不蠢,卻非得裝著個魯莽上頭的樣子,所為何來呢。咱們之間,將來不會有衝突了,你安心吧。年輕時我打你,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裝出來的魯莽勁!”

    他說到這裏,將空酒杯扔到桌子上。

    “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幹係重大,你們要關起門來商量,恐怕也不是今晚就能拿定主意的。若是今晚你們接來賽也,篤定自己進了皇宮一定贏,那也大可當我沒有過來,什麼都沒說過,但若是沒有一定把握,就多少考慮一下,讓亶兒上吧,大家都不吃虧。言盡於此,希尹告辭了,之後諸位做了決定,咱們再細談。”

    他朝著眾人拱手,完顏昌便站起來,向他拱手,其他人,包括一臉沉默的宗幹在內,都行了個禮送他。隻是到他轉身離開時,宗弼才在廳堂中喊了一聲。

    “說不定打不過西南,便是你跟粘罕昏聵了,你們的人不能打了!這次不管事情如何,來日我帶兵去雲中,咱們堂堂正正再比過一場,若是你的兵真的孬了,就說明你今日在上京都是騙人的,你們苟且偷生,如今還瞎說黑旗強大,想要苟活!到時候我弄死你全家——”

    希尹停下腳步看著他:“好,到時候你們都可以過來,便讓你們看看敗在了西南的屠山衛,到底還能打成什麼樣子。讓你的兵——全留了遺言再來——告辭了!”

    他說完話,大步走出這處廳堂,過得一陣,便在外頭坐上了馬車。馬車裏燒了火盆,溫度頗為暖和,希尹靠在車壁上,到得此時才拿出絹布來,壓抑地咳嗽,咳了好一陣子,絹布上有斑斑的血跡。他畢竟老了,方才與宗弼一番打鬥,終究受了些傷。

    車隊迎著冷風,吹過安靜的長街,路邊稀稀疏疏的,也是萬家燈火。過得一陣,他回到皇宮另一側的大宅子,見到了宗翰。

    “……接下來,就看如何說服宗磐了,他不會高興的。”

    宗磐繼承了乃父吳乞買的體格,身形猶如巨熊,一旦發起怒來,性情頗為殘暴,一般人很難跟他正麵打交道。

    “我去說吧。”宗翰嚴肅的臉上冷漠地笑了笑,“他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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