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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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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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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3 11:49:09
第一〇一〇章 隻影向誰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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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裏燈火依舊溫暖,鍋裏頭攤上了烙餅,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們說著話,感受著外頭夜色的流逝。話題各種各樣,但大抵都避開了可能是傷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裏的“工作”,例如盧明坊。

    湯敏傑跟程敏說起了在西南涼山時的一些生活,那時候華夏軍才撤去西南,寧先生的死訊又傳了出來,情況相當窘迫,包括跟涼山附近的各種人打交道,也都戰戰兢兢的,華夏軍內部也幾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為艱難的時光裏,眾人依靠著意誌與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紮根,拓開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後,其實挺有意思……一開始吃不飽飯,沒有多少心情看,那邊都是深山老林,蛇蟲鼠蟻都多,看了隻覺得煩。可後來稍微能喘口氣了,我就喜歡到山上的瞭望塔裏呆著,一眼看過去都是樹,但是數不盡的東西藏在裏頭,晴天啊、下雨天……氣象萬千。旁人都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為山不變、水萬變,其實西南的山裏才真的是變化無數……山裏的果子也多,隻我吃過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時期便被擄來北地,沒有見過西南的山,也沒有見過江南的水。這等待著變化的夜晚顯得漫長,她便向湯敏傑詢問著這些事情,湯敏傑散散碎碎的說,她也聽得興致盎然,也不知道麵對著盧明坊時,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樣。

    有的時候她也問起寧毅的事:“你見過那位寧先生嗎?”

    湯敏傑便搖頭:“沒有見過。”

    “沒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將來打敗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見見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盧跟你說的?”

    程敏點頭:“他跟我說過一些寧先生當年的事情,像是帶著幾個人殺了梁山五萬人,後來被稱作心魔的事。還有他武藝高強,江湖上的人聽了他的名號,都聞風喪膽。最近這段時間,我有時候想,若是寧先生到了這裏,應該不會看著這個局麵束手無策了。”

    湯敏傑微微笑起來:“寧先生去梁山,也是帶了幾十個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準備好內應了。另外,寧先生的武藝……”

    他停頓了片刻,程敏扭頭看著他,隨後才聽他說道:“……相傳確實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寧先生來到這邊,說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將那些狗崽子一個一個都給宰了。”程敏揮手如刀,“老盧以前也說,周英雄死得其實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們這邊,偷偷到北地來由咱們安排刺殺,金國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雖然在中原長大,在於上京生活這麼多年,又在不需要太過偽裝的狀態下,內裏的習性其實已經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長得漂亮,直爽起來其實有股英武之氣,湯敏傑對此便也點頭附和。




    這時候時間過了午夜,兩人一邊交談,精神其實還一直關注著外頭的動靜,又說得幾句,陡然間外頭的夜色震動,也不知是誰,在極遠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聲音穿過低矮的天空,蔓延過整個上京。

    湯敏傑與程敏猛地起身,衝出門去。

    “要打起來了……”

    湯敏傑喃喃低語,麵色都顯得紅潤了幾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爛的衣袖,用力晃了兩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們站在院子裏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圍本已安靜的夜晚,也逐漸騷動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點燈,從夜色之中被驚醒。仿佛是平靜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顆石子,波瀾正在推開。

    “把剩下的烙餅包起來,若是軍隊入城,開始燒殺,指不定要出什麼事……”

    “最好的結果是東西兩府直接開始對殺,就算差一點,宗幹跟宗磐正麵打起來,金國也要出大亂子……”

    “雖是內亂,但直接在整個上京城燒殺搶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製不住……倒也不用亂逃……”

    湯敏傑絮絮叨叨地說話,盤算著各種可能性,回到房間裏又出去外頭的院子,雖然身上有著凍瘡,但這個時候他倒不覺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門,說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靜一點。”他的情緒才稍稍平靜。

    口中還是忍不住說:“你知不知道,隻要金國東西兩府內訌,我華夏軍覆滅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幾萬……甚至幾十萬人。這個時候放炮,他壓不住了,哈哈……”




    他壓抑而短促地笑,燈火之中看起來,帶著幾分詭異。程敏看著他。過得片刻,湯敏傑才深吸了一口氣,漸漸恢複正常。隻是不久之後,聽著外頭的動靜,口中還是喃喃道:“要打起來了,快打起來……”

    “應該要打起來了。”程敏給他倒水,如此附和。

    ……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雲層裏,它突然綻放了一瞬,但隨即還是緩緩的被深埋了起來。

    子夜時分的那聲炮響,確實在城內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騷動,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慘案。但不知道為什麼,隨著時間的推進,本應持續膨脹的騷亂沒有繼續擴大,醜時過半,甚至又漸漸地平息,消沒於無形。

    沒有切實的情報,湯敏傑與程敏都無法分析這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夜色靜悄悄,到得天將明時,也沒有出現更多的改變,街市上的戒嚴不知什麼時候解了,程敏出門查看片刻,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昨夜的肅殺,已經完全的平息下來。




    為什麼能有那樣的炮聲。為什麼有了那樣的炮聲之後,劍拔弩張的雙方還沒有打起來,背地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無法得知。

    “我回去樓中打聽情況,昨晚這麼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會說起來的。若有很緊急的情況,我今夜會來到這裏,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紙條。若情況並不緊急,咱們下次相見還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來。”

    程敏如此說著,隨後又道:“其實你若信得過我,這幾日也可以在這邊住下,也方便我過來找到你。上京對黑旗探子查得並不嚴,這處房子應當還是安全的,或許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腳,經不起凍了。”

    她說著,從身上拿出鑰匙放在桌上,湯敏傑收下鑰匙,也點了點頭。一如程敏先前所說,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該被抓走了,金人當中雖有沉得住氣的,但也不至於沉到這個程度,單靠一個女子向自己套話來打聽事情。

    “我在這邊住幾天,你那邊……按照自己的步調來,保護自己,不要引人懷疑。”

    程敏點頭離去。

    湯敏傑也走到街頭,觀察周圍的景象,昨夜的緊張情緒必然是波及到城內的每個人身上的,但隻從他們的說話當中,卻也聽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走得一陣,天空中又開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猶如迷霧般籠罩了視野中的一切,湯敏傑知道金人內部必然在經曆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對這一切,他都無法可想。

    也可以喚醒另外一名情報人員,去黑市中花錢打探情況,可眼前的事態裏,或許還比不過程敏的消息來得快。尤其是沒有行動班底的狀況下,即便知道了情報,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做出動搖整個局麵大平衡的行動來。

    這天是武振興元年、金天會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許是沒有打探到關鍵的情報,整個夜晚,程敏並沒有過來。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時候,湯敏傑聽到了炮聲。

    這次並不是衝突的炮聲,一聲聲有規律的炮響猶如鼓聲般震響了黎明的天空,推開門,外頭的大雪還在下,但喜慶的氣氛,逐漸開始顯現。他在上京的街頭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昨日下午,經過大金完顏氏各支宗長以及諸勃極烈於宮中議事,終於選出作為完顏宗峻之子、完顏宗幹養子的完顏亶,作為大金國的第三任皇帝,君臨天下。立笠年年號為:天眷。

    湯敏傑在風雪當中,沉默地聽完了宣講人對這件事的朗讀,無數的金國人在風雪之中歡呼起來。三位王爺奪位的事情也已經困擾他們多日,完顏亶的上台,意味著作為金國柱石的王爺們、大帥們,都不必你爭我搶了,新帝繼位後也不至於進行大規模的清算。金國興盛可期,普天同慶。

    這天晚上,程敏依然沒有過來。她來到這邊小院子,已經是二十四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臉上有被人打過的淤痕,被湯敏傑注意到時,微微搖了搖頭。

    “昨晚那幫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過。不過也托他們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湯敏傑遞過去一瓶藥膏,程敏看了看,擺擺手:“女人的臉怎麼能用這種東西,我有更好的。”然後開始講述她聽說了的事情。

    完顏亶繼位,上京城內喧鬧狂歡了幾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邊的一群勳貴將中間的內幕拿出來大肆宣揚,幾乎兜了個底掉。上京城這半年以來的整個局麵,有先君吳乞買的布局,隨後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親自遊說各方,建議立小一輩的完顏亶為君,以破解隨時可能刀鋒見血的上京僵局。

    宗幹與宗磐一開始自然也不願意,然而站在兩邊的各個大貴族卻已然行動。這場權力爭奪因宗幹、宗磐開始,原本怎樣都逃不過一場大廝殺,誰知道還是宗翰與穀神老謀深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舉手之間破解了這樣巨大的一個難題,從此金國上下便能暫時放下恩怨,一致為國出力。一幫年輕勳貴說起這事時,簡直將宗翰、希尹兩人當成了神仙一般來崇拜。

    與此同時,他們也不約而同地覺得,如此厲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戰铩羽而歸,南麵的黑旗,或許真如兩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遲早將要成為金國的心腹大患。於是一幫年輕一麵在青樓中飲酒狂歡,一麵高呼著將來必定要打敗黑旗、殺光漢人之類的話語。宗翰、希尹帶來的“黑旗威脅論”,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實處。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麼回事?”湯敏傑問道。

    “傳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騷動。”程敏道,“然後逼迫各方,讓步講和。”

    湯敏傑靜靜地坐在了房間裏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見金國要亂,他神色激動有些壓抑不住情緒,到得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來了了,目光轉動,無數的念頭在其中跳躍。

    “我之仇寇,敵之英雄。”程敏看著他,“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嗎?”

    湯敏傑平靜地望過來,許久之後才開口,嗓音有些幹澀:

    “……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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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一章 隻影向誰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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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來,天氣開始變得寒冷,原野之上,商旅一波一波的來,又一波一波的走。

    在西南的土地上,名為華夏人民政府所管理的這片地方,幾座大城附近的作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增加。或簡單或複雜的驛站節點,也隨著商旅的來往開始變得繁榮起來,周圍的村莊依托著道路,也開始形成一個個更為明顯的人群聚集區。

    七八月間發生在成都的一場場騷亂或是盛會,隨後也給西南帶來了一批龐大的商貿訂單。民間的商販在見識過成都的熱鬧後,選擇進行的是簡單的錢貨交易,而代表各個軍閥、大族勢力過來觀禮的代表們,與華夏軍取得的則是規模更為巨大的商貿計劃,除了第一批精良的軍用物資外,還有大量的技術轉讓協議,將在之後的一兩年裏陸續進行。




    對於這些軍閥、大族勢力來說,兩種交易各有優劣,選擇購買華夏軍的火炮、槍支、百煉鋼刀等物,買一點是一點,但好處在於立刻可以用上。若選擇技術轉讓,華夏軍需要派出熟練工去當老師,從作坊的構架到流水線的操作管理,整套人才培養下來,華夏軍收取的價格高、耗時長,但好處在於往後就有了自己的東西,不再擔心與華夏軍交惡。

    此時在外界,武朝名存實亡、解體不久,每一支新興的軍閥、勢力都還處於敏感的調整、適應期。一些意識到武朝已管不到自己的軍法開始主宰自己的命運,部分名門望族開始從幕後走到前台,胸懷天下的名門子弟準備擔起自己的責任,而在戰亂中經曆了無數苦難的人們,則開始高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這期間,也有部分地方的官員仍舊在等待著武朝天子的回歸,但誰是喊口號,誰說的真心話,還需要時間來予以驗證。




    如此混亂的局麵、複雜的過渡,說不準誰保證不了自己治下人民的吃食,就會舉起刀兵開始向附近討食。因此首先買下一批西南出產的刀槍火炮,乃是讓自己能在這亂世存活的最可靠保障——當然,這也是華夏軍的事物官們在推銷產品時的慣用說辭。

    而由於西南剛剛經曆了戰火,材料和生產線都非常緊張,武器的訂單也隻能秉承先到先得的原則,當然,能夠大量提供武器材料,以金屬換火炮的,能夠得到稍許的優先。




    這當中,交遊廣闊、野心勃勃的劉光世便是華夏軍的第一個大客戶,以大量的鐵、銅、糧食、礦石等物向華夏軍訂購了最大批的軍資。整個訂單談妥、報上去後,就連見慣大世麵、在八月代表大會上剛剛接下主席職務的寧毅也忍不住嘖嘖稱歎:“敞亮、大氣,劉光世要火,就該他當老大……”

    話語之中恨不得將自己這個老大的頭銜都讓給他,再多換點訂單來。

    當然,訂單確實已經夠了,自劉光世往下,一筆筆主要集中在軍工方麵的訂單與意向,足夠讓華夏軍將目前的生產計劃做到兩年之後。

    而在物資之外,技術轉讓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門,有的是請華夏軍的技術人員過去,這種方式的問題在於配套不夠,一切人員都要從頭開始進行培養,耗時更長。有的是自己在當地召集可靠人員或者直接將家中子弟派來成都,按照合約塞到工廠裏進行培訓,路上花些日子,成才的速度較快,又有想在成都本地招人培訓再帶走的,華夏軍則不保證他們學成後真會跟著走……

    當然,越是人性化的、相對複雜的培訓方式,收費越高。這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劉光世同樣購買了最為昂貴而且關鍵的數項軍工技術,至少從合同上來說,此時華夏軍的全套軍工產業、除火箭外,他都將完完整整地複製一套過去。這樣的訂單雖然也要掏空他的家當,但周圍各路軍閥在數年之內,都必將對他馬首是瞻,包括寧毅,在見到包括嚴道綸、於和中在內的一幫使節團成員時,都有著非常溫暖的笑容。

    這樣的商貿有來有往,自九月起,從成都到劍閣的水陸商道上車船往來、絡繹不絕,在劍閣附近的崎嶇山道、棧道都由華夏軍的工程兵仔細地拓寬、加固了兩倍。至於出川的水路更添繁榮,嘉陵江上大小船隻往來,各個造船廠都加快了速度趕工。




    附近的大小勢力如今都忙著將物資往西南運,東西先運到,火炮才能先運出去,火炮運出去了,不管是討賊還是防賊,就都能夠占有先機——華夏軍事務官們的這番說話也是正理,沒什麼人會覺得荒謬。自己固然不是瘋子,誰知道隔壁那位會不會突然發瘋,在皇帝都不管事的現在,大家能相信的,也隻剩下自己手上的刀槍棍棒。

    明麵上的交易異常繁榮,暗地裏的黑市生意、走私等也漸漸地興起來。縱然不是官麵上的商隊,若是能從西南運出去一些新式的槍炮,不能與華夏軍直接做生意的戴夢微等人也很樂意收購,甚至於運到臨安去賣給吳啟梅,說不定可以賺得更多——之所以是說不定,是因為時間還不足以讓他們去臨安打個來回,因此大夥兒還不知道吳啟梅到底信譽如何。




    巨大的繁榮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和混亂,以至於從八月開始,寧毅就一直坐鎮成都,親自壓著整個局勢慢慢的走上正軌,華夏軍內部則狠狠地清理了數批官員。

    大勝過後又是論功行賞,眼下又突然成為整個天下的中心,受到各種追捧誘惑,這是第一批開始伸手的人。寧毅一如之前開會時說的那樣,將他們做成了從嚴處理的典型,從槍斃到坐牢不一而足,所有犯事者的職務,全都一捋到底。

    如此這般,到得十二月中旬,寧毅才將基本上了正軌、能在官員的坐鎮下自行運轉的成都暫時放開。十二月二十回到張村,準備跟家人一道過小年。

    馬車穿過原野上的道路。西南的冬天極少下雪,隻是溫度還是不折不扣的下降了,寧毅坐在車裏,空閑下來時才覺得疲倦。

    他最近“何苦來哉”的想法有些多,因為工作的步調,越來越與前一世的節奏靠近,會議、視察、交談、權衡人心……每天連軸轉。成都局勢不定,除西瓜外,其他家人也不好過來這邊,而他愈發位高權重,再加上工作上的風格素來霸道,草創時期帶班或許細致,一旦上了正軌,便屬於那種“你不用理解我,仰望我就可以了”的,偶爾反省不免覺得,最近跟上輩子也沒什麼區別。

    回到家的時間是這天的下午。此時張村的學堂還沒有放寒假,家中幾個孩子,雲竹、錦兒等人還在學校,在院子門口下了車,便見不遠處的山坡上有一道身影在揮手,卻是這些日子以來都在保護著張村安全的紅提,她穿了一身帶迷彩的軍裝,即便隔了很遠,也能看見那張臉上的笑容,寧毅便也誇張地揮了揮手,隨後示意她快過來。

    紅提指了指院子裏:你先去。

    外頭的院子裏並沒有什麼人,進到裏頭的院落,才看見兩道身影正坐在小桌子前擇菜。蘇檀兒穿著一身紅紋白底的衣裙,背後披著個紅色的披風,頭發紮著長長的馬尾,少女的打扮,乍然間看來有些古怪,寧毅想了想,卻是許多年前,他從昏迷中醒過來後,第一次與這逃家妻子相見時對方的打扮了。

    那時候她第一次要見這個陌生的丈夫,一方麵想要給個下馬威,另一方麵也打算講和,因此一身的打扮頗為講究,估計挑選了不少時間。或許也是因此,這套打扮她至今還記得。

    坐在石桌那邊的小嬋已經看見了他,擺了擺手,檀兒側身望過來,臉上露出個笑容:“怎麼樣?”她是瓜子臉,這麼多年也沒有大變,隻是掌家多年,眉宇間添了幾分內斂的智慧和成熟,此時側身坐著,長長的辮子垂下來,又有了幾分少女感。寧毅笑望著她這一身。

    “看起來都快褪色了,還留著呢。”

    “相公還記得這一身?”

    “忘不了。”

    “早先都快忘了,自江寧逃走時,特意帶了這一身,後來一直放在櫃子裏收著,最近翻出來曬了曬。這身紅披風,我以前頂喜歡的,現在有些毛茸茸了。”

    寧毅便笑:“我聽說你最近一身紅披風,都快讓人聞風喪膽了,殺過來的都以為你是血菩薩。”

    他指的卻是七八月間發生在張村的大小騷動,那時候一幫人興衝衝地跑過來說要對寧人屠的家人孩子動手,大部分人失手被抓,受到處置時便能看到檀兒的一張冷臉。這邊的刑罰一向是頂格走,隻要是造成了人員重傷的,一律是槍斃,造成財物損失的,則一律押赴礦山跟女真人苦力關在一起,不接受銀錢贖買,這些人,大多要做完十年以上的礦山苦力才有可能放出來,更多的則可能在這段時間內因為各種意外死去。

    這還是經過寧毅勸說後的結果。檀兒腦子好用,在許多想法上比別的女子開通,但在麵對家人的這些事情上,也不會比一個簡單的地主婆好到哪裏去。一群人在成都給自己丈夫搗亂還不夠,還要跑到這邊來,試圖殺掉或者擄走家中的小孩子,若按照她的本心,有這種想法的就都該淩遲。

    也是因此,那段時間裏,她親自過問了每一起發生的事件。寧毅要求按律法來,她便要求必須按照律法條款最頂格治罪。

    七月底眾多綠林人都還在狂歡,為了成都事件忙得不亦樂乎,前仆後繼去往張村的,也大都慷慨激昂。到八月多閱兵也結束,代表大會也開了,關於張村的事情細節才傳過來,真跑過去動了手的,沒有一個好收場。

    而關於每次出現在現場猶如閻羅王的那位女子,也在傳言中被描述得繪聲繪色,大家都說這便是寧毅妻子中匪號“血菩薩”的那一位,當年在呂梁山殺人如麻,林宗吾都是她的手下敗將,隻是嫁人之後不多出手,這次去到張村的,可都觸了這位大宗師的黴頭了。

    過去關於紅提的事情,江湖間也有少數人知道,隻是竹記的宣傳往往繞開了她,因此十數年來大家關心的大宗師,通常也隻有正派“鐵臂膀”周侗、反派“穿林北腿”林宗吾、難以描述的大宗師寧人屠這幾位。這次張村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才有人從記憶深處將事情挖出來,給紅提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說到這件事,檀兒的眉宇間也閃過了些許煞氣,隨後才笑:“我跟提子姐商量過了,往後‘血菩薩’這個外號就給我了,她用另外一個。”

    “用什麼?”

    “血葡萄。”小嬋搶著說到。

    “……”

    檀兒噗嗤一笑,寧毅愣了半晌,在旁邊坐下,抱著小嬋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下:“……還是……挺可愛的,那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家一個血菩薩,一個血葡萄,葡萄聽起來像個跟班,實際上武功最高,也好。”

    三人笑嘻嘻地編排了家裏武藝最高性情卻最隨和的那位後,寧毅開始問起家中一幫孩子的情況。

    此時從寧忌往下,雲竹生下的長女雯雯已經十二歲,文靜愛看書,笑起來時簡直像是母親的翻版。寧河的性格並不好強,九歲的年紀,看起來就是個平平凡凡的傻小子,在沒有外在壓力的情況下,他甚至都沒有表現出母親紅提那樣的武藝天賦,成績也隻是中等,或許生活在太平年景裏的紅提,不會成為武藝天下第一,寧毅其實也並不打算過多的壓榨他的潛力。

    與寧河同年的寧珂,保持著她一貫的活潑而熱心助人的性格,在學堂當中有著最多的朋友、最好的人緣,她每天為這事操心為那事操心,在學堂裏當了文娛委員和生活委員,隻是熱衷別人的事情總是讓自己的功課被落下,這令得錦兒非常操心。錦兒一貫以自私來標榜自己,想不通自己的女兒為什麼會一直傻乎乎的。

    當然,寧毅私下裏想想,卻是能夠明白一些的。若是小時候的錦兒不會因為一顆家貧被賣掉,不會經曆那樣多的坎坷,那或許今天的寧珂,便會是她的另一幅模樣。

    七歲的寧霜與寧凝在今年上了一年級,兩個自小如連體嬰一般長大的孩子從來要好。西瓜的女兒寧凝習武天賦很高,隻是作為女孩子愛劍不愛刀,這一度讓西瓜頗為苦惱,但想一想,自己小時候學了大刀,被洗腦說什麼“胸毛凜凜才是大英雄”,也是因為遇上了一個不靠譜的父親,對此也就釋然了,而除了武學天賦,寧凝的學習成績也好,古詩一首一首地背,這讓西瓜頗為歡喜,自己的女兒不是笨蛋,自己也不是,自己是被不靠譜的老爹給帶壞了……

    文武雙全的寧凝唯一的缺點是話不多,人如其名喜歡安靜,作為雲竹次女的寧霜常常是兩人之中的代言人,有什麼話往往讓寧霜去說,於是寧霜的話語比她多一點,比旁人仍舊要少。這或許是因為自小有了適合的朋友,便不需要太多交談了罷。

    唯一的意外是最近寧凝在回家途中摔了一跤,作為漂亮文靜的小美女,把門牙摔斷了一顆。她嘴上不說,其實很在意這件事。

    “你待會見到了,可不要嘲笑她的門牙。不然她會哭的。”檀兒叮囑一番,覺得寧毅很可能做得出來這種事。

    “放心,我就當在辦公,一定不會笑。”寧毅說著笑了起來,覺得這種事情,真像是西瓜當年的翻版。一本正經地摔掉了門牙……

    除了這幾個小的,最近寧忌的狀況其實也讓人擔心。或許是因為太早的上了戰場,見到了生死,他的情緒一直都不算穩定,當然,他武藝高強,長得又好看,在一群弟弟妹妹當中頗受擁戴,但這些時日他的性情一直都在從外向轉往內向,尤其十月之後,有時候坐在屋頂上發呆,一次就坐上很久,甚至歎一口氣,也不知道他在歎息些什麼,後來居然還開始找書看。

    小嬋看得心驚肉跳,小忌這樣的居然開始看書了,總覺得他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又或者哪一天會突然遁入空門當和尚。

    當然,除了這些異常現象,他在武藝上的練習並沒有耽擱下來,甚至軍中一些特種作戰的練習、竹記裏的諜報練習他都能輕鬆適應下來,紅提和西瓜也都說他來日成就不可限量。

    “這就是中二期到了,整個人神神叨叨的,都一樣,將來雯雯、寧河、寧珂他們也一樣,小孩子到這個年紀就管不住,想法特別多,到了十七八歲會慢慢好起來。”寧毅用一副“沒有人比我更懂教育”的教育家姿態如此安慰小嬋。

    他心中其實是明白的,寧忌惦記更大的天下、更大的江湖,若是留不住,待他鍛煉到十七八歲的時候,或許也隻能放他出去走一走,當然,如果中二期過了他不想走了,那便更好。現在最重要的是用個“拖”字訣,讓紅提西瓜那邊多給他出點難題,告訴他距離他能出去還早著呢。

    “可寧曦當初就沒這樣啊……”小嬋皺著眉頭。

    “寧曦傻乎乎的。”

    寧毅信口開河,隨後手上便挨了檀兒一下:“不許這麼說他。”

    幾人說完了孩子,紅提也進來了,寧毅跟她們大概說了一些成都的事情,說起與各家各戶的生意、自己是如何占的便宜,也說了說左文懷等人,他們在八月底離開成都,按路程算,若無意外如今應該到了福州了,也不知道那邊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這樣的交談中,雲竹、錦兒、家中的孩子也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大家一番問候與打鬧。寧凝被不靠譜的父親給弄哭了,流著眼淚想要跑到沒人的角落裏去,被寧毅抱在懷裏不準走,便隻好將腦袋埋在寧毅懷裏,將眼淚也埋起來。

    吃飯的時候,蘇文方、蘇文昱兩兄弟也趕了過來,寧毅問了問蘇氏拆分時家中一些小的的情況,族中的抗議自然是有的,但被蘇檀兒、蘇文方、蘇文定等人一番打罵,也就壓了下去。

    過去老太公蘇愈總是擔心家中的孩子不成才,此時蘇家的後台不光有寧毅、檀兒,包括蘇文方、蘇文定、蘇文昱、蘇燕平等人都已經能夠獨當一麵,接下來的第四代也已經有人被培養起來。對於家中沒有能力也沒有見識的人,也就不必給他們發言權了。

    吃過飯後,文方、文昱便告辭離開,這天晚上跟孩子聚在一塊玩了一陣,寧毅便開始樓上樓下的串門,糟蹋良家婦女。他年紀不到四十,練了武藝,身體是極好的,一晚上折騰直到深夜,眾人和孩子都已經睡下後,他又到院子裏各個房間內外走了一圈,看了看沉睡過去的妻兒們的側臉,再到外頭的院子的長椅上坐下,靜靜地想著事情。

    也不知什麼時候,檀兒從裏頭走了出來,給他拿了一件外套:“想什麼呢?”

    “想糟蹋良家婦女的事情。”

    “不要這麼折騰了,年紀不小了,快變成良家婦女糟蹋你了吧。”

    寧毅笑起來,將她摟進懷裏。

    “你知道我做事的時候,跟在家裏的時候不一樣吧?”

    “嗯,那個時候……照你說的,比較帥氣。”

    “最近處理了幾批人,有些人……以前你也認識的……其實跟以前也差不多了。這麼些年,要不然就是打仗死人,要不然走到一定的時候,整風又死人,一次一次的來……華夏軍是越來越強大了,我跟他們說事情,發的脾氣也越來越大。有時候真的會想,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大概沒有頭了吧……”檀兒從他懷裏伸出手,撫了撫他的眉心,隨後又靜靜地在他胸前臥下去了,“之前說要拆蘇氏,我也有些不高興,家裏人更加了,鬧來鬧去的。可我後來想,咱們這輩子到底為了些什麼呢?我當姑娘的時候,隻是希望幫著爺爺掌了這個家,等到有潛力的孩子出來,就把這個家交給他……交給他以後,希望大家能過得好,這個家有希望有盼頭……”

    “……到如今,這個蘇家手下的東西比過去要多了十倍百倍了,希望和盼頭都有了,再接下來,就再到千倍萬倍嗎?過的日子,比今天能再好一點嗎?我想到這些,覺得夠了。我看到他們拿著蘇家的好處,沒完沒了的想要更多,再下去他們都要變成窮奢極欲的二世祖……所以啊,又把他們敲打了一遍,每個月的月例,都給他們削了很多,在廠裏做工亂來的,甚至不許他們拿錢!爺爺若還在,也會支持我這樣的……不過相公你這邊,跟我又不一樣……”

    “看開了真是好事。”寧毅摟著她,一聲歎息,“我原本是想……唉……到了今天是真的放不開了,那麼多不該死的人死了,打女真、收複中原,往前不知道多久,往後,辜負他們所有人的期待,但在這中間,我又總是覺得,自己是不是又要變成一個壞人……”

    檀兒的腦袋在他胸口晃了晃:“自古史書上心懷天下者,用不到好人壞人這個說法。”

    “我說的其實也不是這個意思……”寧毅頓了頓,沉默半晌,終於隻是笑道,“還好你們都還在這,若是……”

    正說話間,似乎有人在外頭探了探頭,又縮回去了,寧毅蹙眉朝那邊招手:“什麼事?拿過來吧。”

    出現在那邊的是秘書處的人,那人拿著一份文檔走進來:“是成都那邊的加急,不過,也不是非常要緊。”

    “給我吧。”

    秘書將那份情報遞給寧毅,轉身出去了。

    檀兒在旁邊說道:“那我先去睡?”

    寧毅看了情報一眼,搖了搖頭:“陪我坐一會吧,也不是什麼機密。”

    “那是什麼事……”

    “金國換皇帝了……宗翰跟希尹……了不起啊……”

    金帝完顏亶上位的消息,是以最快的速度傳到這裏的,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的時間,第一手的消息極其簡單,基本上也是金國發布的第一手公文,但內裏的許多事情,是可以猜到的。因為這位年輕皇帝的上位,金國暫時避免了內訌,這意味著華夏軍進攻金國時,可能要更多的耗費一兩年的時間、又或者是數以萬計的人命。

    夫妻倆依偎著坐了一會兒,寧毅大概跟檀兒說了些參謀部對這些事的推演。

    “照理說金國東西兩府的平衡已經很脆弱了,竹記在北方沒有行動嗎?”檀兒低聲問了一句。

    “西南大戰結束之後,考慮到金國境內敵視甚至屠殺漢人的趨勢會增加,我已經讓北地的情報係統停止一切活動,休眠自保,但之前還是得到了消息,晚了一步,盧明坊在今年年中犧牲了……”

    “盧明坊……那盧掌櫃的一家……”檀兒麵上閃過哀色,當初的盧延年,她也是認識的。

    “盧掌櫃一家沒人了……”

    “他之前回來,怎麼就沒能留下子嗣呢。”

    “他一年四季在那種地方,誰願意給他留下子嗣……其實他自己也不願意……”

    院落間有微黃的燈火搖曳,其實相對於還在各個地方戰鬥的英雄,他在後方的些許困擾,又能算得了什麼呢。如此安靜的氛圍持續了片刻,寧毅歎了口氣。

    “你還記得……湯敏傑嗎?”

    “記得啊,在小蒼河的時候跟著你學習,到我們家來幫過忙,搬東西的那一位,我記得他有點微胖,喜歡笑。不過眯眯眼的時候很有煞氣,是個做大事的人……他後來在涼山犯了事,你們把他外派……”檀兒望著他,遲疑片刻,“……他如今也在……嗯?”

    寧毅沒有回答,他將手中的情報折起來,俯下身子,用手按了按頭:“我希望他……能冷靜吧……”

    這世上有無數的東西,都讓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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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二章 隻影向誰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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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時候,時光會在夢裏倒流。他會看見許多人,他們都栩栩如生地活著。

    醒過來時,會恍惚的坐上一陣,忘了自己在哪裏。

    錯位的記憶還在腦子裏殘留。要等到不久之後,冰冷的現實在腦海裏化為空蕩蕩的回音,人才能在這片空白的區域裏痛苦地清醒過來。

    曾經飽滿的生命、精神、乃至於靈魂的一部分,都在過去的時光裏,永久地損毀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幸存者們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麼。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雲中。

    湯敏傑從夢裏醒來,坐在床上。

    先前的夢裏,出現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經是陳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開封府府尹的親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見識,懂一些權謀,待在陳文君身邊之後,很是籌謀了一些事情,早幾年的時候,甚至救過他一命。

    不過,在情報的傳遞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實更多的傾向於武朝政權,不是很喜歡華夏軍。

    雙方既有同樣的目標,又各為其主,在那段時間裏,曾經有過幾度的爭奪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強,湯敏傑也不是省油的燈,隻是被人救過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幾次暗地裏的行動,互有勝負,湯敏傑占了便宜後才會去逞兩句口舌之快,看著對方啞巴吃黃連的模樣,惡形惡狀。

    私下裏其實做過盤算,這女人性情不差,將來可以找個機會,將她爭取到華夏軍這邊來。

    最後一次爭奪是因為那個叫史進的傻瓜,他武藝雖高,腦子卻無,而且擺明了想死,雙方都接觸得有些謹慎。當然,由於漢夫人一方實力雄厚,史進一開始還是被伍秋荷那邊救了下來。

    但伍秋荷低估了當時城內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終找到史進,被他逃脫後,才讓黃雀在後的湯敏傑占了個便宜。

    當時是很高興的。

    之後能將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當史進醒過來,向他詢問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那個女人帶了官兵過來,湯敏傑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樣的懷疑,說明伍秋荷與官兵的出現,不過是前後腳的時間差……悲從中來。

    “金國這種地方,漢人想要過點好日子,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壯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賤人的嘴臉,就該知道這裏沒有什麼溫情可說,賤人狗賊,下次一並殺過去就是!”




    前頭隨口打發了史進,後腳便去打聽情況,過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劍斬殺的事情。她倒是聰明,當著希尹的麵攀誣高慶裔,當時便死了,沒有再受太多的折磨。隻是屍體拋在了哪裏,一時之間打聽不到詳細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個亂葬崗,已經是半年多以後的事情了,再去找尋,早已屍骨無存。

    這些年來,經曆的許多人,都是這樣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時節的人無法想象,便連他想起來,那段記憶當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為什麼會夢見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之前一段時間在上京見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強,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顏亶繼位後,湯敏傑在上京又呆了一個多月,試圖在各種各樣的訊息中尋找可能的破局點。這段時日裏,他便常常與程敏見麵,彙總她打聽過來的消息。

    新君上位後的消息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論功行賞,宗幹、宗磐、宗翰雖沒了皇位,但之後封賞榮寵無數,在可見的未來裏都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但在這中間,權力鬥爭的苗頭仍舊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畢竟是敗在了西南,而且這一次上京的局勢當中,用謀太過。宗幹、宗磐雖然不得不接受他們後來的想法,將皇位讓給完顏亶,可在這之後,對西府的製衡與削弱,仍舊是被提出來了。

    這是西南戰敗之後宗翰這邊必然麵對的結果,在接下來半年的時間裏,一些權力會讓出來、一些位置會有更替、一些利益也會因此失去。為了保證這場權力交割的順利進行,宗弼會帶領軍隊壓向雲中,甚至會在雪融冰消後,與屠山衛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比武較量,以用來判斷宗翰還能保留下多少的實權在手中。




    整個十一月,上京城中對這場權力的初步爭奪鬧得亂哄哄的,宗磐與宗幹在這裏暫時達成了一致,必須盡量多的削掉宗翰手頭還剩下的實權。大量的宗親勳貴此時已經不在場中,不少人或許憑良心說著話,不希望金國內亂,但對於宗翰希尹兩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過,兩位老將到得此時也盡顯其霸道的一麵,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戰,並且不斷在上京城內渲染這場比武的聲勢。若屠山衛敗了,那宗翰隻能放開權力,其餘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衛仍舊獲勝,那便意味著西南的黑旗軍有著遠超眾人想象的可怕,到時候,東西兩府便必須同心協力,為抗擊這支未來的大敵而做足準備。

    歸根結底,在金國,能夠決定一切的——人們最為接受的方式——還是武力。

    這些消息彙總到十二月中旬,湯敏傑大致了解了局勢的動向,隨後收拾起東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險離開了上京,踏上了回雲中的歸途。程敏在得知他的這個打算後很是吃驚,可最終隻是送給了他幾雙襪子、幾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啟程,在風雪中跌跌撞撞的趕路,順利抵達雲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沒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們在年關的前幾天啟程,依舊是千餘人的馬隊,於二月下旬回歸雲中。

    一路漫長的風雪當中,湯敏傑戴著厚厚的鹿皮手套,時不時的會想起仍舊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盧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過讓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隻是簡單的拒絕了,能言善辯的湯敏傑甚至找不到進一步的說辭來勸說對方改變心意。

    在上京兩三個月的時間裏,在那些見麵、傳遞情報、判斷消息的間隙裏,湯敏傑曾幾次去到過程敏出賣身體換取情報的青樓附近觀察。開始的幾次是為了接頭與確認對方的存在,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離開的前幾天,在黃昏時站在街口遠遠的看了一眼那青樓的燈火,暖黃的、緋紅的燈火、厚厚簾子、紮實的建築,一切看起來都讓人感到舒心和踏實,讓客人們想要進去休息。

    他甚至無法走近那長街一步。

    那是作為漢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親手剮出自己的心肝來,也絕不希望對方再在那種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無法說服她。

    *****************

    起床後做了洗漱,穿戴整齊後去街頭吃了早餐,隨後前去預定的地點與兩名同伴相見。

    這場會議在二月二十七舉行,除湯敏傑外,過來的是兩名與他直接聯係的副手,孫望與楊勝安,這兩人都是從西南過來後沒有離開的華夏軍成員,擅長策劃與行動。

    在敵人的地方,進行這樣的多人碰頭原則上要非常謹慎,但會議的要求是湯敏傑做出的,他畢竟在上京獲得了第一手的情報,需要集思廣益,於是對下方的人手進行了喚醒。




    “……理論上來說,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東西兩府權力的交替要出現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們不是沒有機會讓他們焦頭爛額。但機會具體在哪裏,需要討論。”

    去到上京半年的時間,湯敏傑對於雲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孫、楊二人即便接受命令進入休眠,對於許多事情,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消息來源。三人首先交換了情報,隨後開始討論。




    孫望道:“完顏亶上台後,對宗翰、希尹兩人上京的做法,雲中這邊有過一些猜測。我曾經聽到一些消息,說去年秋末去世的時立愛,在臨死前寫過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隨宗翰、希尹他們北上,幫忙說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動。時立愛在漢臣當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當初跟隨的是完顏宗望,如今外頭也說他是宗輔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這條老狗就是臨死前吃裏扒外,擺了宗輔宗弼一道。聽說金兀術剛愎自用,若是知道時立愛做了這種事,定不會放時家人好過。”

    楊勝安蹙了蹙眉:“不過,時立愛已經死了,這件事便是爆出來,於金國大局,恐怕也沒什麼損傷。”

    一旁湯敏傑道:“可以先記起來,再想辦法找一找證據,不管怎麼樣,隻要能讓他們狗咬狗,我們都開心。”

    三人又議論一陣,說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與希尹沒在上京過年便匆匆往回趕,很明顯,是為了接下來雪融之時與宗弼的比武。這場較量眼下還沒有細部上的規則出來,但我估計,接下來所有人都會盯住雲中這塊肉,西府在哪裏軟弱一點,就會被吃掉一點,如果能打聽到更詳細的情報,我們就可以計劃一下,從頭作梗,甚至……發動幾次刺殺,讓西府在一些關鍵的地方輸掉。”

    “……這件事聽起來有可能,但我覺得要謹慎。這麼詳細的情報收集,我們首先就要喚醒所有人,老實說,就算喚醒所有人,我們的行動力量恐怕都不夠……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經回來了,必須考慮到希尹有所防備,故意挖下陷阱給我們跳的可能。”

    “……從可行性上來說,眼下咱們唯一的機會,也就在這裏了……西府的戰力我們都清楚,屠山衛雖然在西南敗了,可是對上宗輔宗弼的那幫人,我看還是西府的贏麵比較大……一旦宗翰希尹穩下西府的局勢,從今往後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不要皇位,隻專心防備我們,那將來我們的人要打過來,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現在,雖然是在休眠狀態沒有行動,但我這邊的人已經死了四個了。將他們喚醒全都投到這件事情裏去,我們也得看贏麵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報,這個風險冒一冒我認為總是值得的……”

    “……”

    房間裏低聲議論了許久,上午即將過去的時候,湯敏傑忽然開口。

    “……我還有一個計劃,也許是時候了。我說出來,我們一起表決一下。”

    湯敏傑神色平靜,孫望與楊勝安便都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出來。在過去幾年的時間裏,湯敏傑的許多想法或許冒險,但最後都找到了施行的辦法,他們對他自是信任的。

    湯敏傑隨後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兩人聽完,麵色俱都複雜,之後過得一陣,是楊勝安首先搖頭:“這不行……”孫望也認同了楊勝安的想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了許多反對的看法。

    這時候的時間接近子時,湯敏傑點了點頭。

    他道:“那好,楊勝安,由你做出會議記錄,對於這個計劃,是經過了詳細的討論後做出的表決,我們華夏軍,否定了它。”

    楊勝安想了想:“記錄……有必要嗎?”

    湯敏傑點了點頭。

    “……記下來吧,讓後世有個看法。”

    楊勝安做出了簡單的記錄。

    風吹過這秘密集會點的窗戶外頭,城市顯得晦暗而又平靜。白皚皚的雪籠罩著這個世界,許多年後,人們會知道這個世界的一些秘密,也會忘記另一些東西……那是記錄所不能及至之處的真實。真實與虛假永遠交織在一起。

    ******************

    二月二十七這一天的中午,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正在參加一場聚會。

    他們跟隨父輩北上,見識了一場華麗的權力鬥爭,隨後又冒著滾滾的風雪南下,前幾天才回到雲中。這樣的旅程磨礪了他們的心性,也令得他們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對於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運籌帷幄,雲中城內眾人感受更為深刻,這幾天的時間裏,人們甚至認為這一番操作堪稱偉大,在他們回家後的幾天時間裏,雲中的勳貴們設下了一場場的宴請,等待著所有英雄的赴宴,給他們複述發生在上京城內驚心動魄的一切。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熱衷於這樣的宴會,這中間的許多人也曾經是他們過往的夥伴,拒絕不得,而且宣揚大帥等人的行動,也沒必要拒絕。於是連續幾天,他們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見到了這些時日裏神色都有些憂鬱的母親。他們都有著挺好的教養,過去都知道不該在母親麵前將女真人的立場表現得太過清晰,但這一次上京過後,他們一方麵熱血沸騰,另外一方麵也有了巨大的憂患意識,害怕有一天黑旗會殺過來,搗毀金國的一切,於是這兩日裏,偶爾不免勸說母親看開一些。

    “娘,大帥他真的是為了女真著想……”

    “我們畢竟是女真人,平日裏或不管事,但此時已不該躲避了,娘,國戰無仁義的……”

    “我們有一天或許也得上戰場,跟黑旗打……”

    這樣的話語之中,陳文君也隻能憂鬱地點頭,隨後讓家中的丫鬟扶了他們回去。

    ……

    同樣的時刻,滿都達魯跪在這處府邸的書房當中,聽著完顏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經升任雲中府的都巡檢使,這個官品級雖然算不高,卻已經跨過了從吏員往官員的過渡,能夠進到穀神府的書房當中,更證明他已經被穀神視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軍隊已經開始動了,宗弼他們不日便至……這次雲中的狀況。不止是一場廝殺或者幾場比武,過去整個西府手底下的東西,隻要能動的,他們也都會動起來,如今好幾處地方的官府,都有了兩道公文衝突的情況,咱們這邊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沒有官了……”

    “……你是我親提的都巡檢,不必擔心這件事,但這等狀況下,背後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這裏的細作——必定蠢蠢欲動,他們要在哪裏動手、推波助瀾,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來,為的就是這件事,想點辦法,把他們都給我揪出來……”

    這一場接見不是很久,希尹說完,擺了擺手,讓滿都達魯應諾離去。他離去之時,陳文君也從外頭端了些點心過來了,大概是聽說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書桌後伏案寫作的希尹便起身來迎她。

    回家數日都可以看到,夫婦倆其實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還是數年前,尤其消瘦得厲害,頭發也已經從半白變作全白,陳文君則是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時局操心,頭發也白了一些。

    “那是……”陳文君問了一句。

    “新上來的都巡檢滿都達魯。”希尹答道,“接下來的這段時日,跟宗弼那邊要開始較量,衙門裏換了一些人,主要是應對有人在暗地裏搗亂,再過幾個月兩軍比武,若是輸了,咱們都難得善了啊……嗯,還是夫人做的糕點好吃。”

    希尹的話語坦率,當中未嚐沒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麵前,也算是坦坦蕩蕩了。陳文君看著在吃東西的丈夫,眉頭才稍有舒展,此時道:“我聽說了外頭的公文了。”

    她說起這事,正將手中小米糕往嘴裏塞的希尹微微頓了頓,倒是神色肅穆地將糕點放下了,隨後起身走向書桌,抽出一份東西來,歎了口氣。

    “入冬幾個月,每一個月,凍餓致死數萬人,被凍死居然是因為有柴不許砍。這種事情,原本就蠢到極點,殺了別人他們自己能獨活嗎,一群蠢驢……我今日才將命令發出去,已經晚了,其實算不得多大的補救……”

    他回頭看看妻子,開口其實有些艱難:“這當中……有許多事情,實在是對不住你,我曾許諾要給漢人一個好些的對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這些時日有多難。我們敗在西南,其實是你們漢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說到最後這句,勉強而複雜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許多想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經做下過許諾,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經在他能力範圍之外了,便隻能說說漢人的英雄,讓她高興些許。陳文君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眼淚卻已簌簌而下:“……不論如何,你這次,總是救了人了,你吃東西吧……”

    這隻能是她作為妻子的、私人的一點謝謝。

    ****************

    滿都達魯走出穀神府,下午的天空正顯得陰晦。

    他走到不遠處的小廣場上,那邊正貼著大帥府的告示,有人大聲的宣讀,卻是大帥發布了命令,不允許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殺漢奴,城外的無用草木,不允許任何人家故意阻撓漢人撿拾,同時大帥府將撥出部分木炭、米糧在城市內外的漢民區發放,這部分的支出,由過去半年內各勳貴家中的罰款補貼……

    此外還有數項保證漢奴生存權力的措施公布。

    有些畏畏縮縮路過的漢奴聽到了,在小廣場的邊上哭泣起來。

    許是在感謝著大帥的仁政。

    滿都達魯是這樣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著裏頭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湯敏傑的男子正躬著身子,從另一側與他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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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三章 小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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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天眷元年四月,雲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經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剛剛開始消融。作為女真西京的這座城市附近,野地裏開始行走的人們,開始變得多起來。

    東麵的城門附近,寬敞的街道已近乎戒嚴,肅殺的依仗拱衛著車隊從外頭進來,遠遠近近未消的積雪中,行人商販們看著那獵獵的旗幟,交頭接耳。

    “又是一位王爺……”

    “這半月過來,第幾位了……”

    “這位可了不得,魯王撻懶啊……”

    “這下真要打得不可開交……”

    “慌啥,屠山衛也不是吃素的,就讓這些人來……”

    金國貴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讓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業,此時說起這些王爺車駕的入城,麵目之上並無喜色,有人憂心,但也有人眼中含著憤怒,等待著屠山衛在接下來的時候給這些人一個好看。

    金國東西兩府的這一輪角力,從三月中旬就已經開始了。

    宗翰希尹春節便從上京啟程,回到雲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發的日子也並沒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達雲中,隨他而來的,除了金國兩位王爺外,還有一大批有著貴族身份、帶著官職文書過來的替補官員,在比武之前,便開始嚐試接替雲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職銜,雙方因此便展開了第一輪衝突。

    過去,宗翰以雲中為中心,掌管包括燕雲十六州在內的金國西麵千裏之地。這實質上的“西朝廷”在名義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麵無數官員的任命,往大了說仍舊是接了上京的命令,雖然在過去宗翰掌握實權,那也是吳乞買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實。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謀太甚,此時為宗幹、宗磐兩方所惡,因此對他的一輪打壓難以避免。宗弼雖然說好了比武上見真章,但實際上卻是提前一步就開始動手搶奪,隻要是稍稍弱勢一點的官員,官位權力交出去後,即便屠山衛在比武上獲勝,日後恐怕也再難拿回來。

    應對著這樣的事態,從三月以來,雲中的氣氛悲壯。這種中間的許多事情來自於希尹、高慶裔、韓企先等人的操作,眾人一方麵渲染西南之戰的慘烈,一方麵宣傳宗翰希尹乃至於先帝吳乞買等人在這次權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詣。




    為了應對將來的南麵之患,大帥與穀神已決心放棄大量權力,隻專心經營西府,儲備武力以備戰,而黑旗的威脅,同樣受到了金國上層各個掌權者的認同。此時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鬥爭,那便讓他們見識一番屠山衛的鋒銳!

    從西南回來的遠征軍折損眾多,回到雲中後氣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親、兄弟、丈夫在這場大戰中死去了,也有活下來的,經曆了九死一生。而在這樣的局麵之後,東邊的還要咄咄逼人的殺過來,這種行為實際上就是藐視這些犧牲的英雄——委實欺人太甚!




    雖然金國境內軍隊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戰前,宗翰率領的西朝廷軍隊仍舊是整個金國範圍最能打的部隊。如今雖然經曆一次戰敗,但無論是幸存者還是犧牲者的家屬們,心中的那口氣卻仍然是在的,他們固然在西南戰敗了,但並不代表東路軍就能踩到這邊人的頭上來。

    如此這般,三月中旬開始,隨著宗弼的首先抵達,其餘一些大族當中的幾位王爺也相繼帶隊過來,他們一者是為了監督和見證此後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著於原本西府的地盤獲得一些利益。而雲中城內,宗翰與希尹則舉行了大規模的祭奠活動,一方麵依靠深厚的底蘊發足撫恤,另一方麵煽動起境內子民的氣勢,讓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氣,等待著四五月間屠山衛在比武中的凶殘表現。

    四月初八,撻懶(完顏昌)這等堪稱國之柱石的老將抵達雲中,更是將城內嚴肅的對峙氣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車隊穿過積雪已經被清理開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們知道了來人的身份後,道路以目。當然,這些人當中也會有感到高興的,他們或是跟隨宗弼而來的官員,或是早已被安排在這邊的東府中人,也有不少頗有關係的商賈或是貴族,隻要時局能夠有一番變化,間中就總有上位或是獲利的機會,他們也在私下裏傳遞著消息,滿心期待地等著這一場雖然嚴重卻並不傷國本的衝突的到來。

    同樣的時刻,城池南端的一處牢獄當中,滿都達魯正在拷問室裏看著手下用各種方法折騰已然聲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後,又帶來另一位。已經成為雲中府都巡檢的他並不下場,隻是皺著眉頭,靜靜地看著、聽著犯人的供詞。




    這場拷打進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過來報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細已經撐不住了。滿都達魯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屍體看了一眼,翻過來做了些許的檢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經過了火,訊息也已經榨幹了,撐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滿都達魯的檢查,隻是不希望對方找了渠道,用死來金蟬脫殼,檢查過後,他吩咐獄卒將屍體隨意處理掉,從牢房中離開。




    牢獄陰森肅殺,行走其間,半點花草也見不到。領著一群跟班出去後,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見到行人往來的場麵。滿都達魯與手下的一眾同伴去到街角一處賣煮物的攤子前坐下,叫來吃的,他看著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開。

    雖然是女真人,但滿都達魯的出身並不好,他的父親曾經在戰場上當過逃兵,因為這樣的汙點,他後來雖然作戰英勇,但升遷的機會不多,退役到雲中當了巡捕,後來升至總捕,便是一般吏員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難真正跨過那道無形的坎,成為官員了。

    然而希尹慧眼識人,二月底將他提拔為雲中府的都巡檢,說不定接下來還有可能升個一兩級,三四月裏,算是他一生當中最為揚眉吐氣的一段時間。往日裏與他關係好的老戰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關心巴結,這樣的感覺,委實讓人陶醉。

    當然,身在官場,不可能什麼事都一帆風順。例如原本雲中府四名總捕當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東府安插過來的人手,原本便與滿都達魯不睦,這次滿都達魯受到提拔,對方卻也擺出了姿態不給麵子,甚至會在暗地裏宣揚:“五月過後還不知道都巡檢是誰……”這類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場上難以避免的事情。

    從級別上來說,滿都達魯比對方已高了最關鍵的一層,但雲中府內,總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滿都達魯也不想上位之後便直接搞權力鬥爭,便按照希尹的命令,專心搜捕接下來有可能犯事的華夏軍奸細。當然,局勢在眼下並不開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雲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帥府發布了善待漢奴的命令。但事實上,冬日將盡的時候,本也是物資愈發見底的時刻,大帥府雖然發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可憐漢人並不至於減少多少。滿都達魯便趁著這波命令,拿著救濟的米糧換到了不少平日裏難以獲取的訊息。

    在整個三月間,他在漢奴當中撒網、整理各類消息,隨後抓捕了數十名疑似黑旗奸細的人。不過一名名拷打過濾後,最終能大概確定身份的隻有兩人,而這兩人的地位也不高,從他們的口中,滿都達魯並沒有獲知太多關鍵的信息,反而是對方說出的黑旗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進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鬱悶。

    作為剛剛登上都巡檢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細中的一些大頭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餘捕頭當中立威。休眠的訊息難以確定,他不可能這樣向穀神做出報告,但若是真的,則意味著他在這個比武期間,抓住黑旗軍當中某個重要人物的幾率會變得很小,甚至於穀神那邊也會對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當然,他也並非完全束手無策。

    通過從漢奴中打探消息、廣撒網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個路子;針對接下來可能要開始的比武,找出屠山衛中的幾個關鍵人物做成誘餌,等待敵人上鉤是一個路子。在這兩個方法之外,滿都達魯也有第三條路,正在慢慢鋪開。

    對於黑旗當中已經確定的那位“小醜”,這兩年來行蹤愈發詭秘,難以捕捉,但在幾年前之前,他在雲中府進行了大量活動,期間與不少黑道人物有過往來或勾結。當年對這方麵的追查不夠,不少人也在這幾年裏陸續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總是能找到幾個或多或少見過這個人物的幸存者。

    滿都達魯如今已是都巡檢,這一次又是奉了穀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間,一些往日裏他不願意去碰的黑道勢力,如今都找上門去逼問了一個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關於這位“小醜”的畫影圖形,總算勾勒得差不多。關於他的身高,大概樣貌,行為方式,都有了相對可靠的認知。

    “今日城裏有什麼事情嗎?”

    “聽說魯王進城了。”

    “東邊的真是不想給我們活路了啊。”

    “看屠山衛的吧。”

    眾人吃著東西,在路邊交談。

    時間是下午,陽光明媚地從天空中照射下來,路邊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濘或濕潤,在轉角小廣場上,行人來去,不時能聽到打鐵鋪裏叮叮當當的聲音與這樣那樣的吆喝。路旁的滿都達魯等人說起屠山衛時,麵上也都帶著猙獰的、恨不得上陣殺敵的神色。

    完顏昌的車駕進了宗翰府,過得一陣又出來,宗弼等人已經陪在旁邊哈哈大笑了。如今的雲中府內,光是王爺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這個晚上,為完顏昌接風的宴席上他們又會聚集過來,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與宗弼、完顏昌等人又會展開這樣那樣的唇槍舌劍,等待著接下來見真章的那一刻。

    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等人也正活躍在這樣的氛圍當中,他們或是看望和走訪屠山衛的戰士,或是參與這樣那樣的宴請,為所有人打氣,在有些時候,年輕的勳貴之間也會因為意氣之爭而打起來。有的時候他們走在街市上,也會發現,城市中的樹木已然有了新葉,城池內除了黑黑白白的顏色,也已經有了春蕾綻放、蓄勢待發的氣息。

    對於雲中府的眾人來說,最為絕望的時刻,是獲知西南戰敗的那些時日,城中的勳貴們甚至都已經有了失勢的最壞的心理準備。誰知道大帥與穀神果斷的北行,即便已居於弱勢,仍舊在勢力紛亂的上京城裏將宗幹宗磐等人擺平,扶了年輕的新帝上位,而驕矜自大的宗弼認為西府已經失去銳氣,想要與屠山衛展開一場比武。

    有什麼能比山窮水盡後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從後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時日,雲中府內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著這樣的勁,盡管挑戰已至,但他們都相信,最困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有著大帥與穀神的運籌帷幄,將來就不會有多大的問題。而在整個金國的範圍內,雖然意識到小規模的摩擦必然會出現,但不少人也已經鬆了一口氣,各方擱置了鬥爭的想法,無論是老將和中堅都能開始為國家做事,金國能夠避免最糟糕的處境,實在是太好了。

    雲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經聚集過來,他們每日操練,等待著“比武”的到來。距離他們不算遠的地方有漢奴居住的村莊,那裏依然顯得死氣沉沉,冬日裏凍餓致死的奴隸們暫時還沒有被運出去,但幸存者們似乎比冬日裏要好過了些許?

    穿過原野,河灣上的冰麵,時不時的會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那是冰層裂開的聲音。

    仿佛是百廢待舉、充滿了活力的城池……

    湯敏傑站在街上,看著這一切……

    滿都達魯正在城內尋找線索,結出一張巨網,試圖抓住他……

    *************

    四月初九是平凡無奇的一個晴天,許多年後,滿都達魯會想起它來。

    那一天並沒有發生太多令他感到出奇的事情,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線索,抓住了一名逃竄多年的匪人,從他口中打聽出了一兩件與“小醜”發生過關聯的事件,更加豐富了他對這位華夏軍細作高層的測寫。

    對這匪人的拷打持續到了下午,離開衙門後不久,與他素有嫌隙的北門總捕高仆虎帶著手下從衙門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轄的區域內出了一件事情:從東麵跟隨宗弼來到雲中的一位侯爺家的兒子完顏麟奇,在閑逛一家古董店鋪時被匪人離奇綁走了。

    這些來到西邊的勳貴子弟,目的固然也是為了爭權,但在雲中的地界被綁,事情委實也是不小。當然,滿都達魯並不著急,畢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轄區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決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裏,滿都達魯則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們偷偷地調查一下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無能為力,上頭降罪,自己這邊再將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臉上的一巴掌,也就結結實實了。

    這一天的太陽西斜,隨後街頭亮起了燈盞,有車馬行人在街頭走過,各種細細碎碎的聲音在人間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沒有再發生過更多的事情。

    多年後,他會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經心地度過的這一天。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網還未結成,一位名叫湯敏傑的華夏軍成員,落下了痛苦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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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四章 小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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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如常運轉。

    四月初十、四月十一……四月十二,走進雲中府衙側院後不久,滿都達魯遇上了匆匆忙忙出來的高仆虎一行。兩隊人稍稍對峙,看起來沒有睡好的高仆虎躬身行禮,退讓到道旁,待到滿都達魯等人過去後,對方才朝著衙門外灰溜溜地去了,衣袖中似乎還籠著作為早餐的胡餅。

    “老高那邊如何了?”

    去到裏頭分配給巡捕們的公房,揮退一些人,滿都達魯才與身邊的幾名心腹開口說起話來:“看著不太如意啊。”

    “挨罵了吧,袖子裏餅還沒吃完,就急著出去了。”接話的是滿都達魯從軍時的老戰友,綽號“老刀”的,身材高大,滿臉麻子,擅長刑訊也擅長觀察,很顯然,他也看到了高仆虎袖子裏的端倪。

    “這兩天,聽說上頭差點打起來了,丟了的那位公子,他爹可不是省油的燈,到處奔走。昨晚梁王那邊還趁機跟大帥發難,估計知府老爺這裏也是被罵。老爺挨了罵,高仆虎能好過嗎。”

    周圍有消息靈通的捕快說起這事,也有人笑著說道:“還好咱們這邊沒事。”

    這邊沒事也是有原因的,完顏希尹升調滿都達魯時便與雲中府打過了招呼,眼下他最重要的任務是抓捕黑旗奸細,保障五月比武的進行,因此勳貴失蹤的事情一時間便落不到這邊來。

    滿都達魯想了想:“還沒有進展嗎?咱們這邊有沒有查到什麼?若是一般綁票,眼下也該有人來提要求了。”

    “蹊蹺的便是沒有要求,其實按眼下雲中的形勢,真為發財的,誰敢這時候來觸黴頭啊。就怕這中間水深,說不定東邊人自己做的也有可能。一個大活人,逛著古董店,外頭還有親衛跟著,突然不見了。這事情處處透著鬼呢……”

    “若是黑旗也有可能……”

    “可能是有,不過……抓幾個勳貴,讓兩邊多吵幾架?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好處能有多大……”

    眾人議論一番,滿都達魯道:“現在難說,接著查。他抓不住人,我們抓住了,也是一樁美事。”

    四月十二平靜地過去,隨後是四月十三。衙門裏的事情瑣瑣碎碎,對於黑旗、小醜這些事情的追索一直在繼續,他知道遲早會出現成果,但眼下隻能如此積累。

    到得十三這天下午,忽然接到了穀神府的召見,滿都達魯匆匆趕去,希尹在書房裏見了他,對於他的工作稍作詢問,隨後轉到了另外的話題上。

    “完顏麟奇的事,聽說過沒有?”

    “卑職知道……”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黑旗做的?”

    “卑職覺得……確實有……一定的可能……卑職這幾天其實也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線索……”滿都達魯謹慎地回答。

    希尹點了點頭:“多查查這件事。”隨後擺手,“你回去吧。”

    滿都達魯明白過來,離開之後,便調集手下開始全力調查高仆虎手上的這個案子。他此時的調查已經稍稍有些晚,第一手的資料大多集中在高仆虎的手中,他也不好跟高仆虎去要,隻是讓人暗中打聽。

    到四月十四這天的夜晚,兩撥人又在衙門側院的路上遇見,高仆虎微微遲疑了一下,隨後還是退到道旁,拱手行禮,這一次的動作幹脆得多。滿都達魯揚著下巴走了過去,待到高仆虎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道那頭,一直前行的滿都達魯才回過頭來,微微蹙眉。

    “老高有問題。”一旁的老刀也靠近過來,低聲說著。

    兩幫人素有怨仇,早兩天高仆虎為了完顏麟奇的案子奔走,被知府罵得早餐都來不及吃,見到滿都達魯後,不情不願地讓了道。今天晚上的光芒雖暗,對方看來也如前兩天一般的讓道,但他臉上的氣色,卻顯然有些不同了。

    這麼快就破了案子?

    可為何不做宣揚?

    上頭不是還在爭吵扯皮嗎?

    滿都達魯心中疑惑,過得片刻,便安排了人手,一方麵開始查高仆虎,另一方麵,開始去完顏麟奇父親那邊觀察打探,看看被綁的那名小勳貴,到底有沒有回來。

    四月十五,有消息反饋過來。完顏麟奇並未回來,但高仆虎眼下所在城北的牢獄當中,已經加派了看管的人手,很可能抓住了什麼人。




    偌大的雲中府,牢房並不止府衙這邊的一個,城北的那座小牢,過去用的人一直不多,後來大多默許是北門附近總捕使用的一個據點與私牢了。滿都達魯猶豫片刻,想到希尹兩天前的接見,當即點起人馬,朝北門那頭過去。

    城市的天空中正湧起厚厚的白雲,陽光如同利劍,從雲的縫隙中直射下來,街麵之上行人往來,一切如常。這個時候,落向西府的刀子,已經刺進雲中的心髒裏了。




    下午時分,抵達雲中府北門的那座牢房附近時,滿都達魯看到好幾隊的王府私兵已經圍住了這附近,雖然未曾打出正式的依仗來,但不少懂得看風向的路人,都已經繞道而行。

    “出事了……”腦後似乎有無數的螞蟻在爬,滿都達魯吩咐手下,“去通知穀神,要出事了……”

    *****************

    四月十五午時過後,完顏昌抵達了雲中城北的這處帶著監牢的院落,進入稍微寬敞些的大堂後,他看到了宗弼與其餘兩位女真王爺,隨後又有兩位王爺一齊抵達這裏。

    “粘罕的地方,私設公堂,不好吧。”他如此質疑。

    宗弼回答:“大案子,不私下裏看看,便審不了了。”

    完顏昌是初八抵達雲中的,初九,他便知道了完顏麟奇這個小輩被綁架的事情,此後宗弼憑借這件事情不斷發難——這並不出奇,從三月裏抵達雲中開始,宗弼與宗翰等人之間,每日裏都有劍拔弩張的對峙和衝突,這一次畢竟是為了分西府的權力過來的,完顏昌倒也並不排斥這樣的寸土必爭。

    初九下午到十五,不過區區六天時間,宗弼那邊說已然破了案,整個事情甚至會在這次東西之爭裏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完顏昌心有疑惑,但也大概猜了猜,整件事可能已經波及到了雲中最高層。




    衙役搬上來的陳舊卷宗約有半尺高,最上方是幾分新留下的口供,另外還有一些染血的刀槍、令牌等事物作為證據,也不知都是從哪裏弄來的,之後被帶上了四名犯人以及被解救出來的小勳貴完顏麟奇。

    審問在六位女真王爺麵前開始。

    整個事情的經過並不複雜。

    四名犯人當中的一名黑旗軍成員,夥同穀神府上的一名女子,一同於初九下午綁架了完顏麟奇,當總捕高仆虎找到他們時,穀神府上的女子趁亂逃跑,而那位黑旗軍的成員被抓了起來,在嚴刑拷打半天時間後,這位黑旗軍成員招供了一係列的驚天內幕:

    在十數年的時間內,穀神府上的“漢夫人”陳文君依靠身份之便,長期向南方傳遞金國這邊的重要訊息,她首先勾結的是武朝的密偵司,後來在配合武朝的同時也與華夏軍結成盟友。




    中原淪陷之後,這位“漢夫人”不僅向南方傳遞了無數重要的情報,也直接或間接地幫助了大量抗金義士與黑旗成員在金國脫離危險。正是她所傳遞的重要消息,替南麵的黑旗軍打探清楚了女真第四次南征的虛實。供詞中稱,若非有這些消息的輔助,西南之戰華夏軍想要獲得勝利,很可能還要艱難好幾倍。

    根據這位黑旗成員的招供,高仆虎隨後還起出了他所保存的關於消息傳遞、安排漢奴或是俘虜逃亡的大量證據。隨後又抓住了三名來不及逃遁的、有過牽扯的黑道人物,進一步佐證了這一切訊息的真實性。甚至於有些線索,隱隱約約的還指向了一直以來心慕漢學的穀神完顏希尹……




    完顏昌與其餘幾人翻閱著這些供詞與證據,一條條的線索在文字和話語中拚湊成網。過得許久,完顏昌放下卷宗,手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事情偏生就這麼巧,被抓之後證據一樁樁一件件都準備好了。這些供詞裏黑旗、武朝的重要人物一個不見,就剩下這三個混混過來佐證這些事……你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

    他走近四名犯人中的那名黑旗成員,跪在地上的這人半身是血,身形消瘦,他雙手垂在地上,到得近處才能看見十根手指指甲盡去,已經血肉模糊了。完顏昌抬起腳,一腳踩在他的右手上,那人便是一聲慘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哀嚎,口中的鮮血與唾沫都在流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嚎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

    黑旗的犯人沒有回答,後方的完顏宗弼倒是站了起來:“——叔父,這重要嗎?”

    完顏昌回頭看看宗弼,再看看其餘四人的眼神,過得片刻,卻也微微歎了口氣。

    “……不重要了。”

    他鬆開腳,走向屋外,屋外的天空中有悠悠的白雲。地上的黑旗俘虜躺在血泊中,被掀掉了所有指甲的右手又開始流血了,他隻是躺著,目光望著外頭,口中啊啊啊啊的再叫了幾聲,流著血和口水。旁邊三名犯人都是雲中有名的悍匪,他們的目光是仇恨他的,可是看著他在地上抽動的樣子,卻沒有人敢真正的靠近他。

    “啊啊啊……嘿嘿嘿……”

    他仿佛是失了常性了,痛苦過後,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幾聲。

    *****************

    滿都達魯還並不知道具體發生的事情,整個下午和晚上,他都在外頭不斷地奔走。

    在發現牢獄外頭的衛士並不尋常後,他便知道事情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連忙教人去通知穀神。然而派過去的人不久後過來回報,穀神並不在府上,而即便在府中,每日拜訪的官員眾多,一些小捕快也根本無法插隊過去稟報事情。

    傍晚時分他在那邊出來的人群裏認出了宗弼的身影,連忙轉頭,親自朝穀神府過去。時間漸漸入夜,他一直在這裏等到接近子時,希尹的車駕才出現在外頭的道路上。滿都達魯此時也顧不得禮儀了,直接衝向車駕,大聲開口求見。

    車隊停了下來,完顏希尹在那邊掀開了簾子,讓滿都達魯過來說話,滿都達魯向他報告了下午的所見。馬車內的老人表情嚴肅而冷漠,待到滿都達魯說完,才緩緩的、用有些複雜的神色打量了他片刻。

    “我知道了。”他說,“你回去吧。”

    “……”

    滿都達魯微微的愣了愣,但隨後車駕啟程,他行禮退開。

    此時的時間已近深夜,滿都達魯帶著疑問回到衙署,與尚未散去的兩名同伴碰了麵。其中一人跟他說,下午時曾有他家中的親戚過來,要他立刻去他表兄家一趟,似乎是誰出了什麼事。滿都達魯此時哪還有心情理會遠親,揮揮手將事情拋諸腦後,隨後一咬牙,從衙門當中取出了以前用過的夜行衣。

    一行三人駕車再度去到城北,在那座牢獄附近換上了衣服,從院牆的一側翻進去。三人曾經都在軍中當過斥候,而今又是公門眾人,這一路潛入駕輕就熟。到了監牢之中,打暈了夜間看管的兩人,再朝犯人已經基本清空的監牢最裏麵去。

    最裏側的牢房也最為重要,沿著走廊探查過去,裏頭還有燈火,兩名獄卒搬了張桌子坐在那邊一麵吃東西一麵閑聊,滿都達魯迅速衝鋒突進,在其中一人反應過來前便打暈他,同時將刀鋒指向另一人的脖子。

    戰友老刀也隨即過來,將這名獄卒製住。

    到得此時,滿都達魯才來得及環顧周圍的牢房。這最裏頭關的犯人一共四名,都是分開看管,左邊牢房中一名受了逼供拷打的犯人他甚至還認識。當下皺了皺眉,搜出鑰匙走近過去。

    “山狗,怎麼回事?你怎麼進來了?”

    那綽號山狗的男子往日裏便是個情報販子,兩人之間甚至有些私交。此時滿都達魯雖然還帶著麵罩,但對方聽著聲音,又仔細看了看,便飛快地朝這邊衝來,隔著牢房的欄杆便要抓滿都達魯的衣服,他的聲音低啞而急促。

    “要出事了、要出事了,我們所有人都被陰了,那黑旗的畜生……”

    “黑旗的什麼?”滿都達魯反手抓住對方的手。

    山狗指向最裏頭的那間牢房,那牢房之中半身帶血的犯人與其餘三人不同,他對於有人衝進來的景象沒有半點好奇心,隻是靜靜地坐在稻草上,靠著後方的牆壁,目光望著裏側牆壁上一個小小的窗口,看著從那裏滲進來的星光。

    他似乎還在輕輕地哼著什麼東西。

    “那家夥是黑旗的……中計了……東西兩府要打起來,等不到比武了……”

    “你胡說什麼,怎麼會打起來。”

    “他把漢夫人兜出來了,證據確鑿,跑不掉了,穀神也跑不掉了……他把漢夫人兜出來了……”

    滿都達魯聽著對方的聲音,周圍忽然間像是安靜了些許,“他把漢夫人兜出來了”這句話在他的腦子裏回蕩,正在朝現實當中沉澱下來,有些東西在胃裏翻騰,像是要吐出來。他想起不久前街道上完顏希尹的眼神,隨後他放開“山狗”的手,步伐迅速地走向那邊的牢房,拿出鑰匙,便要打開這黑旗俘虜所在的房間,他要一刀結果了對方!

    鎖被打開了,輕輕的,“哢嚓”的聲音,他聽到牢房裏年輕人哼著的什麼,隨後又有響聲從後方出現。

    “——殺了他也沒用了,大人。”

    牢房的那邊有人陸續過來,以高仆虎為首,一個兩個的手上都拿著弩弓。滿都達魯走了兩步,將長刀指向俘虜的腦袋,他聽見對方喉間似乎哼了什麼……

    “……岸上住。”

    扭過頭去,高仆虎張開雙手走過來:“已經在六位王爺麵前過了場麵了!證據有山那麼高!來,大人,您是穀神大人親自提拔上來的都巡檢,現在便一刀宰了他,為穀神大人殺掉證人吧!”

    滿都達魯微微遲疑了片刻,外頭的兩名戰友已經做出防禦的姿態,高仆虎並不在意,徑直走進牢房。

    滿都達魯舉著刀抵住那黑旗俘虜,目光則盯著高仆虎:“這畜生真的……咬了穀神?”

    高仆虎笑著:“要不是他,我們還真不知道,原來就是因為穀神,咱們西路軍才丟了那麼多的消息,才在西南,死了那麼多人。”

    “你知不知道,沒有了穀神,我大金……”

    滿都達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然而話還沒說完,被他用刀抵住的那名黑旗俘虜似乎是緩緩的抬起了頭,口中發出了沙啞的聲音:“滿、都、達、魯?”

    滿都達魯扭頭看他,這坐在地上的華夏軍俘虜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上血肉模糊,衣服裏似乎也挨了用刑,亂糟糟的頭發間,隻有疲憊的眼神能夠反射些許光芒了。他靜靜地望著他,隨後又沙啞地說道:“是你殺了盧明坊吧?”

    “……就是老子,怎麼樣?”

    “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報複你。”華夏軍俘虜的話語平鋪直述,到這裏將腦袋轉開了,繼續看上方小窗口透進來的星光,“後來我調查了一下,你有一個兒子……”

    “兒子……”滿都達魯蹙起眉頭,一旁的高仆虎聽得這俘虜眼下的嗓音,似乎也微微有些吃驚,看看對方,再看看滿都達魯:“他沒有兒子啊……”

    “從軍中退出來,當了捕頭,為了功勳和上進,得罪的人多,不敢要孩子,實際上是生了一個送到你遠房表兄那邊撫養了,說是戰友的遺腹子,你很少去看,現在十一歲,長得跟你還真的有點像……”

    他的目光再度望向滿都達魯:“你做事忙,出去以後多看看他吧,我都給你們安排好了,盧明坊的事,我們兩清了……”

    這樣的話語平靜,令得滿都達魯與高仆虎都微微的愣了愣,滿都達魯忽然想起子夜時在衙門當中同伴告訴他的遠方表兄過來的事情……耳邊聽得笑聲幽幽地響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被刀尖抵著額頭的華夏軍俘虜望著滿都達魯,此時漸漸的笑起來,那笑聲由低轉高,將陰森的牢房襯托得猶如鬼蜮,隻聽他笑著:“嘿嘿嘿黑哈哈哈哈哈……你們看,你們看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高、小高你有沒有看到,滿都,哈哈……達魯,哈哈哈哈……你們看看他,大家快看啊,他是不是要哭了……”

    他口中的“小高”,自然便是高仆虎,此時儼然是發現了有趣玩具的孩童,也不管刀尖是不是抵在自己頭上,忍不住伸手要去抓高仆虎的褲腿。滿都達魯手上抖了抖,高仆虎便撲過來,從他手上奪刀,兩人在牢房裏幾下交手,那華夏軍的俘虜也不管刀光劍影,還坐在地上笑。

    “哈哈哈哈,滿都達魯,你兒子的眼睛跟你好像啊……打死他,宰了他,快出去看看你兒子,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還有沒有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快打啊——”

    高仆虎奪下滿都達魯的刀,一腳將這笑聲詭異而滲人的華夏軍俘虜踢翻在角落裏。他身體蜷縮成一團,猶自在地上呼呼不停,笑聲中還哼著無比詭異的旋律。

    “呼呼呼嘿嘿嘿嘿,一條大河……波浪寬……滿都達魯……咳咳,上不了岸,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條大河……”

    這或許是最後讓他感到快樂的東西了。星光從微小的窗口裏照射進來,牢房當中燈火搖曳,將眾人的身影投射在陰森的牆壁上,高仆虎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愣了片刻,終究還是擋在了犯人與滿都達魯之間。滿都達魯整個人似乎也在那僵了一陣,隨後他緩緩的從臉上扒下黑色的麵罩,目光掃過了眾人,徑直從牢房裏走出去。

    他們是私下裏的潛入,一眾捕快原本是要抓住他們的,但這一刻,眾人都知道了滿都達魯兒子的事情,不由得麵麵相覷,高仆虎為難了一陣,終於還是揮手讓人讓開路。待到滿都達魯的身形走遠,他揮了揮手,低聲道:“節哀順變……”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身邊,瘋狂的笑聲爆開了:“節哀順變,哈哈哈哈哈,小高你太會說話了哈哈哈哈哈哈,節哀順變哈哈哈哈哈,你看我喜歡你——別打……咳咳咳咳……”

    這肆無忌憚的笑聲遠遠的傳到滿都達魯的耳朵裏,他額頭上青筋暴起,便要操起刀不顧一切地殺回去,但終於還是作罷。他匆匆地離開監牢,朝表兄居住的地方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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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五章 小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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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空之中星光稀疏。滿都達魯騎著馬,穿過了雲中府淩晨時分的街道。半途當中還與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麵,後方的兩名同伴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驗。

    奔行許久,抵達了城市西麵表兄表嫂所在的長街,他拍打著房門,隨後表兄從房內衝出來開了門。

    “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還有沒有眼睛——”

    他的腦海中響著那俘虜仿佛瘋了一般的笑聲,原以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綁架,然而並不是。表兄拖著他,奔向街道另一頭的醫館,一麵跑,一麵淒然地說著下午發生的事情。

    昨日下午,一輛不知哪來的馬車以高速衝過了這條長街,家中十一歲的孩子雙腿被當場軋斷,那駕車人如瘋了一般毫不停留,車廂後方垂著的一隻鐵鉤掛住了孩子的右手,拖著那孩子衝過了半條長街,隨後割斷鐵鉤上的繩子逃跑了。

    孩子被馬車拖成一個血人,匆忙送到醫館,此時還活著,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

    這孩子確實是滿都達魯的。

    早些年回到雲中當捕快,身邊沒有後台,也沒有太多升遷的途徑,於是隻好拚命。北地的民風悍勇,一直以來活躍在道上的匪人不乏軍中出來的好手、甚至是遼國覆滅後的餘孽,他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幹脆將孩子悄悄送給了表兄表嫂撫養。此後過來看望的次數都算不得多。

    這幾年地位漸高,原本禍及家人的可能已經不大了。然而又有誰能料到黑旗之中會有這般瘋狂的亡命徒呢?

    一路行至醫館,守在這邊的表嫂早已哭得雙目紅腫,他們撫養那孩子多年,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眼見著滿都達魯到來,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訴說凶徒的可惡,要他一定抓住對方,千刀萬剮。滿都達魯說不出話來,隨著大夫走向醫館當中,到得木門附近時,甚至微微的有些遲疑,恍惚了一下,才邁步進去。

    大夫在他耳邊述說著情況。

    滿都達魯看著床上那滿身藥味的孩子,一時間覺得大夫有些聒噪,他伸手往旁邊推了推,卻沒有推到人。旁邊幾人疑惑地看著他。隨後,他拔出了刀。

    床上十一歲的孩子,失去了兩條腿、一隻手,一張臉在地上拖過半條長街,也早已變得血肉模糊。大夫並不保證他能活過今晚,但即便活了下來,在往後漫長的人生裏,他也僅有一隻手和半張臉了,這樣的生存,任誰想一想都會覺得窒息。




    滿都達魯的刀鋒朝著孩子指了過去,腳下卻是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一旁的表嫂便尖叫著撲了過來,奪他手上的刀。哭嚎的聲音響徹夜空。

    他麵上的神情時而凶戾時而恍惚,到得最後,竟也沒能下得了刀子,表嫂大聲哭喊:“你去殺凶徒啊!你不是總捕頭嗎你去抓那天殺的凶徒啊——那畜生啊——”




    滿都達魯搖搖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間,周圍的人還在咬牙切齒地勸他必要抓住凶徒。滿都達魯腦海中閃過那張瘋狂的臉,那張瘋狂的臉上有平靜的眼神。

    “是你殺了盧明坊吧?”

    “……盧明坊的事,我們兩清了。”

    去年抓那名叫盧明坊的華夏軍成員時,對方至死不降,這邊一時間也沒弄清楚他的身份,廝殺之後又泄憤,幾乎將人剁成了許多塊。後來才知道那人乃是華夏軍在北地的負責人。

    如今那被剁成幾塊的屍體,與房間裏仍然活著的孩子的樣子,隱隱重疊在一起了。

    “啊——”

    他在夜色中張嘴嘶吼,隨後又揚刀劈砍了一下,再收起了刀子,踉踉蹌蹌的奔突而出。

    上馬,一路狂奔,到得北門附近那小監獄門前,他拔出刀子試圖衝進去,讓裏頭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後死掉。然而守在外頭的捕快攔住了他,滿都達魯雙目通紅,看來可怖,一兩個人阻攔不住,裏頭的捕快便又一個個的出來,再接下來高仆虎也來了,看見他這個樣子,便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一群人撲上來,將滿都達魯製住……

    漫長的黑夜間,小監獄外沒有再平靜過,滿都達魯在衙門裏屬下陸陸續續的過來,有時候爭鬥吵鬧一番,高仆虎那邊也喚來了更多的人,守衛著這處牢獄的安全。

    這個時候,可怕的風暴已經在雲中府權力上層席卷開來了,下方的眾人還並不清楚,高仆虎知道穀神多半要下去,滿都達魯也是一樣。他往日裏跟滿都達魯硬碰,那是官場上不能讓步的時候,而今自己這邊的目的已經達到,看滿都達魯那瘋了一般的模樣,他也無心將這事情變作不死不休的私仇,隻是讓人去暗中打探對方兒子到底出了什麼事。




    四月十六的淩晨去盡,東方吐露晨曦,隨後又是一個微風怡人的大晴天,看來平靜祥和的街頭巷尾,路人依然生活如常。此時一些奇怪的氛圍與流言便開始朝中層滲透。

    四月十七,有關於“漢夫人”出賣西路軍情報的消息也開始隱隱約約的出現了。而在雲中府衙門當中,幾乎所有人都聽說了滿都達魯與高仆虎的一場角力似乎是吃了癟,不少人甚至都知道了滿都達魯親生兒子被弄得生不如死的事,配合著關於“漢夫人”的傳聞,有些東西在這些嗅覺敏銳的捕頭之中,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這日下午,高仆虎帶著數名屬下以及幾名過來找他打探情報的衙門捕快就在北門小牢對麵的街市上吃飯,他便私下裏透出了一些事情。




    “……娘的,那人就是個瘋子,老子前天晚上才知道……娘的,是我被耍了,這瘋子,來送死之前還設了局,幹了滿都達魯的親兒子,現在那小孩子十一歲,隻有一個手還能用,這他娘是我我也得瘋……”

    他回憶起最初抓住對方的那段時間,一切都顯得很正常,對方受了兩輪刑罰後痛哭流涕地開了口,將一大堆證據抖了出來,此後麵對女真的六位王爺,也都表現出了一個正常而本分的“囚犯”的樣子。直到滿都達魯闖進去之後,高仆虎才發現,這位名叫湯敏傑的囚徒,整個人完全不正常。

    “娘的……瘋子……多半是華夏軍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就是給東邊的遞刀子來的……根本就不要命了……”

    他一麵咬牙切齒地說,一麵喝酒。

    旁邊有捕頭道:“若是這樣,這人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還能再挖啊。”

    “你以為我沒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將他抓出去再折騰了一個時辰,他的眼睛……就是瘋的,天殺的瘋子,什麼多餘的都都撬不出來,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裝的。”

    “才一個時辰,是不是不夠……”

    “他抖出的消息把穀神都給弄了,接下來東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滿都達魯兒子那樣了,你也想兒子那樣啊。這人接下來還要過堂,要不然你進去接著打,讓大家夥兒見識見識手藝?”高仆虎說到這裏,喝一口酒:“等著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發生。

    這天晚上,雲中城牆的方向便傳來了緊張的鳴鏑聲,隨後是城市戒嚴的鳴鑼。雲中府東麵駐紮的軍隊正在朝這邊移動。

    宗翰府上,劍拔弩張的對峙正在進行,完顏昌以及數名實權的女真王爺都在場,宗弼揚著手上的口供與證據,放聲大吼。




    “……來啊,粘罕!就在雲中府!就在這裏!你把府門關上!把我們這些人一個一個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發了!證據確鑿——你走到哪裏你都說不過去——”

    “道貌岸然!沽名釣譽!你們在上京,口口聲聲說為了女真!我讓你們一步!到了雲中按你們的規矩來,我也照規矩跟你們玩!現在是你們自己屁股不幹淨!來!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來你雲中,我沒有帶兵進城,我進你府上,我今天連身厚衣服都沒穿,你有種包庇希尹,你現在就弄死我——”

    宗弼當著宗翰麵前嚷了好一陣,宗翰額上青筋賁張,陡然衝將過來,雙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將他舉了起來,周圍完顏昌等人便也衝過來,一時間廳堂內一團混亂。

    然而直到最後,宗翰也沒能真正下手毆打宗弼這一頓。

    關起門來,他能在雲中府殺掉任何人。但從此之後,金國也就算完了……

    ***************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陰森的牢房裏,星光從小小的窗口透進來,帶著古怪腔調的歌聲,偶爾會在夜裏響起。

    自六名女真王爺一齊審問後,雲中府的局勢又醞釀、發酵了數日,這期間,四名囚犯又經曆了兩次過堂,其中一次甚至見到了粘罕。

    城市經曆了一次戒嚴,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裏間的瘋子有時候會跟“小高”詢問起外界的情況,高仆虎適應了這種冒犯,也會隨口地說起一些。當然,他能接觸的層級不高,有些時候看到的表象,已經是高層爭鬥扯皮透出來的邊角料了。

    雖然“漢夫人”泄露情報導致南征失敗的消息已經在下層傳開,但對於完顏希尹和陳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獄在這幾日裏始終沒有出現,高仆虎有時候也忐忑,但瘋子安慰他:“別擔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謝謝我啊。”

    高仆虎便也會說一句:“那就謝謝你啦。”

    他便在夜裏哼唱著那曲子,眼睛總是望著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牢房中其他三人雖然是被他連累進來,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沒人會隨便惹一個無下限的神經病。

    哼那歌曲的時候,他給人的感覺帶著幾分輕鬆,瘦弱的身體靠在牆壁上,明明身上還帶著各種各樣的傷,但那樣的痛楚中,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鎖一樣,正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的到來。當然,由於他是個瘋子,或許這樣的感覺,也隻是假象罷了。

    四名犯人並沒有被轉移,是因為最關鍵的過場已經走完了。好幾位女真實權王爺已經認定了的東西,接下來人證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實際上也逃不過這場指控。當然,犯人當中外號山狗的那位總是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這處牢獄便會被人放火,會將他們幾人活生生的燒死在這裏。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進牢房的第一時間他便驚醒過來了,有幾人逼退了獄卒。為首的那人是一名頭發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鑰匙,打開最裏頭的牢門,走了進去。牢房中那瘋子原本在哼歌,這時候停了下來,抬頭看著進來的人,然後扶著牆壁,艱難地站了起來。

    在牢房當中這麼些時日,山狗見那瘋子的模樣都是很討嫌很憊懶的,不管誰來,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著或是坐著,若不是抓了他起來,他對著誰都顯得無所謂,但隻有這一次,他是主動的站起來。

    當然不久之後,山狗也就知道了來人的身份。

    隻見兩人在牢房中對望了片刻,是那瘋子嘴唇動了幾下,隨後主動地開了口,說的一句話是:“不容易吧……”

    頭發半百的女人衣著貴氣,待他這句話說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這聲音響徹牢房,但周圍沒有人說話。那瘋子腦袋偏了偏,然後轉過來,女人隨後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腦袋還是晃了晃,名叫湯敏傑的瘋子微微垂著頭,先是曲起一條腿,隨後曲起另一條腿,在那女人麵前緩慢而又鄭重地跪下了。

    接著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隨後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湯敏傑直直地跪著,讓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過得一陣,那女人有些沙啞地開了口:“我可曾……做過什麼傷害你的事情?”

    “……沒有”湯敏傑道,“……您於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過什麼傷害天下漢人的事情?”

    “……您於天下漢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過什麼對不起你們華夏軍的事情!?”

    “……沒有,您是英雄,漢人的英雄,也是華夏軍的英雄。我的……寧先生曾經特別叮囑過,一切行動,必以保全你為第一要務。”

    陳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來,沉甸甸的,湯敏傑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隻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東西兩府從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該嗎?”

    “……才能避免金國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將對抗華夏軍視為第一要務……”

    又是一巴掌。

    “我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個善終嗎?”

    “……如此,才能避免將來華夏軍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強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們華夏軍這樣做事,將來怎麼跟天下人交代!你個混賬——”

    “……我們能夠提前幾年,結束這場戰鬥,能夠少死幾萬人、幾十萬人,我沒有其它辦法了……”

    “我不求善終,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們畢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惡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陳文君口中說著話,湯敏傑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話語。而在說到孩子的這一刻,陳文君陡然間朝後伸手,拔出了頭上發簪,尖利的鋒銳朝著對方的身上揮了下去,湯敏傑的眼中閃過解脫之色,迎了上來。

    在決心做完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鎖都已經落下,如今,這剩下最終的、無法償還的債務了。

    “啊——”

    陳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發簪,還是在空中停了下來。

    湯敏傑微微等待了片刻,隨後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雙手,輕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場麵都已經走過了,希尹不可能脫罪。你可以殺我。”

    他輕聲說著,將發簪拉向自己的喉嚨。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惡不赦的罪行,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償還我的罪行了。我們身在北地,如果說我最希望死在誰的手上,那也隻有你,陳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過無數的人命,如果還能有其他的辦法,即便讓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願意做出傷害你的事情來……”

    牢房之中,陳文君臉上帶著憤怒、帶著淒涼、帶著眼淚,她的一生曾在這北地的風雪中庇護過無數的生命,但這一刻,這殘酷的風雪也終於要奪去她的生命了。另一邊的湯敏傑傷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頭亂發當中,他兩邊臉頰都被打得腫了起來,口中全是血沫,幾顆門牙早已經在拷打中不見了。

    在過去打過的交道裏,陳文君見過他的各種誇張的神情,卻從未見過他此時此刻的樣子,她從未見過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這一刻平靜而慚愧的話語間,陳文君能看見他的眼中有淚水一直在流下來。他沒有哭聲,但一直在流淚。

    他將脖子,迎向發簪。

    陳文君“啊——”的一聲,揮手掙開了他,隨後一腳將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裏安靜了片刻,湯敏傑才又緩緩地爬起來。

    “你殺了我。我知道這不能贖罪……請你殺了我。”

    隨後是跪著的、重重的磕頭。陳文君怔怔地看著這一切,過得片刻,她的腳步朝後方退去,湯敏傑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見她退後,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隨後便又磕頭。

    嘭——

    那額頭砸在地上。他的喉間,似乎也有哽咽的聲音出來了。

    陳文君退出了牢房,她這一輩子見過無數的風波,也見過無數的人了,但她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那牢房中又傳來嘭的一聲,她扔開鑰匙,開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頭。

    嘭——

    嘭——

    嘭——

    那是額頭撞在地上的聲音,一聲又一聲。但陳文君等人終於從牢房中離開了,獄卒撿起鑰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過來時,湯敏傑蜷縮在地上,額頭早已是鮮血一片……

    ***************

    止血、包紮……牢獄之中暫時性的沒有了那哼唱的歌聲,湯敏傑昏昏沉沉的,有時候能看見南邊的景象。他能夠看見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還很小的時候,她輕聲哼唱著稚氣的兒歌,那兒歌哼唱的是什麼,後來他忘記了。

    再後來他跟隨著寧先生在小蒼河學習,寧先生教他們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總讓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兒歌。

    “……這是偉大的祖國,生活養我的地方,在那溫暖的土地上……”

    在那溫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經永遠的回不去了。

    又或許,他們就要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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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六章 小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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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實的聲音、腐臭和血腥的氣息終於還是將他驚醒。他蜷縮在那帶著血腥與臭味的茅草上,仍舊是牢房,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陽光從窗外漏進來,化成一道光與浮塵的柱子。他緩緩動了動眼睛,牢房裏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

    湯敏傑也看著對方,等著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喘著氣,有些艱難地往後挪,隨後在茅草上坐起來了,背靠著牆壁,與對方對峙。

    “……金國已經亡了嗎?這牢房裏,天天有人進來逛……”

    他不曾想過這牢獄當中會出現對麵的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滿頭白發仍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身上是繡有龍紋的錦袍。

    “金國未亡,西府雖輸了,可這雲中城裏,老夫想去哪,仍舊無人能擋。”

    穀神,完顏希尹。

    隻聽他說道:“你的計謀,用得太過,是寧毅教你的嗎?”

    他提到寧毅,湯敏傑便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靠在牆邊靜靜地看著他,牢房中便安靜了片刻。

    ……

    “……我聽人說起,你是寧立恒的親傳弟子,於是便過來看你一眼。這些年來,老夫一直想與西南的寧先生麵對麵的談一次,坐而論道,可惜啊,大概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寧立恒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能與老夫說一說嗎?”

    對麵草墊上的年輕人沉默不語,一雙眼睛仍舊直直地盯著他,過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歎了口氣。

    “其實這麼多年,夫人在暗地裏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萬的漢人,私下裏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過一些情報,十餘年來,北地的漢人過得淒涼,但在我府上的,卻能活得像人。外頭叫她‘漢夫人’,她做了數不盡的善事,可到最後,被你出賣……你所做的這件事情會被算在華夏軍頭上,我金國這邊,會以此大肆宣揚,你們逃不過這如刀的一筆了。”

    老人說到這裏,看著對麵的對手。但年輕人並未說話,也隻是望著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諷在。老人便點了點頭。




    “當然,華夏軍會跟外頭說,隻是屈打成招,是你這樣的叛徒,供出了漢夫人……這原是你死我活的對抗,信與不信,從來不在乎真相,這也沒錯……這次過後,西府終會抗不過壓力,老夫遲早是要下去了,不過女真一族,也並非是老夫一人撐起來的,西府還有大帥,還有高慶裔、韓企先,還有痛定思痛的意誌。就算沒有了完顏希尹,他們也不會垮下去,我們這麼多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女真一族,又豈會有沒了誰不行的說法呢……”

    老人的口中說著話,目光逐漸變得堅定,他從椅子上起身,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大概是傷藥之類的東西,走過去,放到湯敏傑的身邊:“……當然,這是老夫的期待。”

    湯敏傑並不理會,希尹轉過了身,在這監牢當中緩緩地踱了幾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這些年來,我與夫人說過的話,我早已跟她說過,女真將漢人當成奴隸,不是一件好事,十餘年前,我與她說過,會慢慢改了這些事情,幾年前也說,南征出發前,也說……”

    “……我大金國,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穩妥,隻能將人分出三六九等,一開始當然是強硬些分,此後慢慢地改良。吳乞買在位時,頒布了諸多發令,不許隨意殺戮漢奴,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這樣說,自覺也做了一些事情,但總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頭……”




    “……壓勳貴、治貪腐、育新人、興格物……十餘年來,樁樁件件都是大事,漢奴的生存已有緩解,便隻能慢慢往後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過後,我也老了,便與夫人說,隻待此事過去,我便將金國內漢人之事,當初最大的事情來做,有生之年,必要讓他們活得好一些,既為他們,也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頭來,已經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著湯敏傑。

    “……那時候,女真還隻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們在冰天雪裏求存,遼國就像是看不到邊的龐然大物,每年的欺壓我們!我們終於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帶著開始起事,三千打十萬!兩萬打七十萬!慢慢打出轟轟烈烈的名聲!外頭都說,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我們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遼國,我們一直覺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傑。而在南邊,我們逐漸看到,你們這些漢人的軟弱。你們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過著最好的日子,卻每日裏吟詩作賦文弱不堪!這就是你們漢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對方。

    “……阿骨打臨去時,跟我們說,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我們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們連像樣的仗都沒打出過幾場。第二次南征我們覆滅武朝,占領中原,每一次打仗我們都縱兵屠殺,你們沒有抵抗!連最軟弱的羊都比你們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檢海,一直打到江南,那麼多年了,還是一樣。你們不光軟弱,而且還內鬥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戰時唯一有點骨氣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們排擠到西北、西南。到哪裏都打得很輕鬆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圍了一年,秦紹和守在城裏,餓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進去……可後來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隨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戰,讓幾隊勇武之士上去,隻要站住,殺得你們血流成河,然後就進去屠殺。為什麼不屠殺你們,憑什麼不屠殺你們,一幫孬種!你們一直都這樣——”

    牢房裏安靜下來,老人頓了頓。

    “……我……喜歡、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覺得,不能一直殺啊,不能一直把他們當奴隸……可在另一邊,你們這些人又告訴我,你們就是這個樣子,慢慢來也沒關係。所以等啊等,就這樣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們華夏軍……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們終於被逼出來了……”

    他看著湯敏傑。

    “原來……女真人跟漢人,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在冰天雪地裏被逼了幾百年,終於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們操起刀子,打出個滿萬不可敵。而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十多年的時間,被逼、被殺。慢慢的,逼出了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就算出賣了漢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顏希尹,使東西兩府陷入權爭,我聽說,你使人弄殘了滿都達魯的親生兒子,這手段不好,但是……這終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湯……”希尹緩緩說道,“我最近幾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漢人全都當成畜生一般的東西對待,終於有了你,也有了華夏軍這樣的漢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說的,你們華夏軍打上來,漢人得了天下了,你們又會怎麼對女真人呢。你覺得,若是你的老師,寧先生在這裏,他會說些什麼呢?”

    他看著湯敏傑,這一次,湯敏傑終於冷笑著開了口:“他會殺光你們,就沒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來,搖了搖頭:“寧先生不會說這樣的話……當然,他會怎樣說,也沒關係。小湯,這世道就是如此輪轉的,遼人無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殘暴,逼出了你們,若有一天,你們得了天下,對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樣的殘暴,那早晚,也會有另一些滿萬不可敵的人,來覆滅你們的華夏。隻要有了欺壓,人總會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來,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麵頰上的一雙眼睛帶著驚人的活力。對麵的湯敏傑,也是類似的模樣。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賣同伴,華夏軍不會承認你的功績,史冊上不會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將來有人說起,也不會有誰承認你是一個好人。不過,今天在這裏,我覺得你了不起……湯敏傑。”

    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個下午,陰森的牢房裏,完顏希尹對他說道:“……是你打敗了完顏希尹。”

    湯敏傑笑起來:“那你快去死啊。”

    “會的,不過還要等上一些時日……會的。”他最後說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沒有跟寧毅交談的機會。

    隨後,轉身從牢房之中離開。

    獄卒再來搬走椅子、關上門。湯敏傑躺在那雜亂的茅草上,陽光的柱子斜斜的從身側滑過去,灰塵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為何要過來說這樣的一段話,他也不知道東府兩府的爭端到底到了怎樣的階段,當然,也懶得去想了。

    出賣陳文君之後的這一刻,需要他考慮的更多的事情已經沒有,他甚至連日期都懶得計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負擔。這是他自來到雲中、見到無數地獄景象之後的最為輕鬆的一刻。他在等待著死期的到來。

    然而死期遲遲未至。

    幾天之後,又是一個深夜,有奇怪的煙霧從牢房的口子哪裏飄來……

    醒過來是,他正在顛簸的馬車上,有人將水倒在他的臉上,他努力的睜開眼睛,漆黑的馬車車廂裏,不知道是些什麼人。

    他們離開了城市,一路顛簸,湯敏傑想要反抗,但身上綁了繩子,再加上藥力未褪,使不上力氣。

    馬車在城外的某個地方停了下來,時間是淩晨了,天邊透出一絲絲的魚肚白。他被人推著滾下了馬車,跪在地上沒有站起來,因為出現在前方的,是拿著一把長刀的陳文君。她頭上的白發更多了,臉頰也更為消瘦了,若在平時他可能還要嘲弄一番對方與希尹的夫妻相,但這一刻,他沒有說話,陳文君將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是雲中城外的荒涼的原野,將他綁出來的幾個人自覺地散到了遠處,陳文君望著他。

    “你還記得……齊家事情發生之後,我去找你,你跟我說的,漢奴的事嗎?”

    這話語低微而緩慢,湯敏傑望著陳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風走得很輕,陳文君的聲音也一般的輕:“當時,你跟我說那個被鏈子綁起來的,像狗一樣的漢奴,他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齒,沒有舌頭……你跟我說,那個漢奴,以前是當兵的……你在我麵前學他的叫聲,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風在原野上停駐,陳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湯敏傑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些天,我去城外頭漢奴們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凍死的人,現在才搬出來……有些連屋一起燒了,所有人都皮包骨頭……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從沒有親眼去見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個……叫做逍遙居的小賭場……你知不知道那裏……”

    陳文君的眼中淌著淚水,湯敏傑微微的搖頭,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搖頭,是為了其他的事情。

    “他們在那裏殺人,殺漢奴給人看……我隻看了一點,我聽說,去年的時候,他們抓了漢奴,尤其是當兵的,會在裏頭……把人的皮……把人……”

    她說到這裏,用手將嘴捂住,沒有說出更多的來。

    原野上有另一輛大車過來,大車上有另一道在掙紮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盧明坊的那個女人……記得吧?那是一個瘋婆娘,她是你們華夏軍的……一個叫羅業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羅業吧?是英雄吧?”

    “……她還活著,但已經被折騰得不像人了……這些年在希尹身邊,我見過很多的漢人,他們有些過得很淒涼,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們過得更好些,但是這些淒涼的人,跟別人比起來,他們已經過得很好了。這就是金國,這就是你在的地獄……”




    “……我想起那段時間,時立愛要我選邊站,他在點醒我,我到底是要當個善心的女真夫人呢,還是非得當個站在漢人一遍的‘漢夫人’,你也問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該去往哪裏……你們真是聰明人,可惜啊,華夏軍我去不了了。”

    湯敏傑搖頭,更加用力地搖頭,他將脖子靠向那長刀,但陳文君又退後了一步。

    “你出賣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因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兒子,現在因為我要害死他們了,陳文君一生都不會原諒你今天的無恥行徑!但是作為漢人,湯敏傑,你的手段真厲害,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湯敏傑的臉上,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在對方臉上摳出血印來,湯敏傑搖頭:“不啊……”

    “我不會原諒你。”陳文君盯著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給我滾回你的南邊去!你的腦袋這麼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厲害,在你接下來的半輩子時間裏,你就給我為了南邊的漢人活著贖罪!就請你……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好些,讓中原的慘劇不要再有了,讓金國這樣的地獄,不要再有了,你聽清楚沒有……你給我回去,贖你的罪孽——”

    淒涼而沙啞的聲音從湯敏傑的喉間發出來:“你殺了我啊——”

    陳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別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給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贖不完!”

    “我不會回去……”

    “我去你媽的——”陳文君的口中如此說著,她放開跪著的湯敏傑,衝到旁邊的那輛車上,將車上掙紮的身影拖了下來,那是一個掙紮、而又怯弱的瘋女人。

    “有沒有看到她!有沒有看到她!就是她害死了盧明坊,但她也是你們華夏軍那個羅業的妹妹!她在北地,受盡了慘絕人寰的欺辱,她已經瘋了,可她還活著——”




    陳文君舉刀指著湯敏傑,哭著在喊:“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你就宰了她,為盧明坊報仇,你自己也自殺,死在這裏。要麼,你帶著她一路回南邊,讓那位羅英雄,還能見到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哪怕她瘋了,可是她不是故意害人的——”

    她揮刀絞斷了湯敏傑身上的繩子,湯敏傑跪著靠過來,眼中也都是淚水了:“你安排人,送她下去,你殺了我、殺了我啊……”

    陳文君一腳將他踢翻在地:“你想死得這麼輕鬆,哪有那麼容易,你這一輩子啊,都要記得我啊……”

    她揮手將一樣一樣的東西砸向湯敏傑:“這是包袱、幹糧、銀子、魯王府的通關令牌!刀,還有女人、馬車,統統拿去,不會有人追你們,漢夫人萬家生佛!……你們是我最後救的人了。”

    她的聲音高亢,隻到最後一句時,突然變得輕柔。

    湯敏傑拿起地上的刀,踉踉蹌蹌的站起來:“我不走啊,我不走……”他試圖走向陳文君,但有兩人過來,伸手擋住他。

    “王八蛋……”陳文君哭著笑道,“輪得到你說話嗎?小醜,嗬嗬,你裝瘋賣傻,怎麼笑的來著,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看啊,他哭出來了,哈哈,大英雄……”

    陳文君恣意地笑著,嘲弄著這邊藥力漸漸散去的湯敏傑,這一刻拂曉的原野上,她看起來倒更像是過去在雲中城裏為人畏懼的“小醜”了。

    湯敏傑衝擊著兩個人的阻撓:“你給我留下,你聽我說啊,陳文君……你個蠢貨——”

    陳文君走向遠處的馬車。

    “我不會走的——”

    “我殺了她——”

    “你別這樣做……”

    “你殺了我啊……”

    “你個臭婊子,我故意出賣你的——”

    陳文君上了馬車,馬車又漸漸的駛離了這邊,然後兩名阻撓者也退去了,湯敏傑一度走向另一邊的瘋女人,他提著刀威脅說要殺掉她,但沒人理會這件事情,倒是瘋女子也在他嘶吼和刀光的驚嚇中大聲尖叫、哭泣起來,他一巴掌將她打翻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湯敏傑猶如中箭的負獸般瘋狂地嚎啕:“我殺你全家啊陳文君——”

    一旁的瘋女人也跟隨著尖叫哭喊,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些從心底深處發出的悲慟到極點的聲音,在原野上彙成一片……

    ……

    馬車漸漸的駛離了這裏,漸漸的也聽不到湯敏傑的嚎啕哭喊了,漢夫人陳文君靠在車壁上,不再有眼淚,甚至微微的,露出了些許笑容。

    馬車駛向巍峨的雲中府城牆,到得城門處時,得了旁人的提醒,停了下來。她下了馬車,走上了城牆,在城牆上方看到正在遠眺的完顏希尹。時間是早晨,陽光澤被所見的一切。

    兩人相互對視著。

    “我還以為,你會離開。”希尹開口道。

    “國家、漢人的事情,已經跟我無關了,接下來隻是家裏的事,我怎麼會走。”

    “那也是走了好。”

    口中雖然如此說著,但希尹還是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兩人在城牆上緩緩的朝前走著,他們聊著家裏的事情,聊著過去的事情……這一刻,有些話語、有些記憶原本是不好提的,也可以說出來了。

    陳文君跟希尹大致地說了她年輕時被擄來北方的事情,秦嗣源所統領的密偵司在這邊發展成員,原本想要她打入遼國上層,誰知道後來她被金國高層人物喜歡上,發生了如此多的故事。

    “……當年的秦嗣源,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希尹好奇地詢問。

    陳文君搖搖頭:“我也不曾見過,不知道啊,隻是父輩上,有過往來。”

    她說起剛剛來到北方的心情,也說起剛剛被希尹看上時的心情,道:“我那時喜歡的詩詞當中,有一首不曾與你說過,當然,有了孩子以後,慢慢的,也就不是那樣的心情了……”

    “哪一首?”

    陽光灑過來,陳文君舉目望向南方,那裏有她此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輕聲道:“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年少之時,最喜歡的是這首詩,當年不曾告訴你。”

    “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希尹挽著她的手,緩緩的笑起來,“雖然各為其主,但我的夫人,真是了不起的巾幗英雄。”

    陽光劃過天空,劃過廣袤的北方大地。

    許多年前,由秦嗣源發出的那支射向天山的箭,已經完成她的任務了……

    **********************

    ps: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

    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唐代李益《塞下曲》

    **********************

    《贅婿*第十集*長夜過春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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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4 13:28:15
第十集小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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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曾經猶豫過一陣子,要把第十集的節點切在哪裏。

    因為第十集的名字叫做《長夜過春時》,它所蘊含的意思其實是魯迅詩句中的“城頭變幻大王旗”,所以延伸出去,還能多寫一些接下來的情節,寫武朝初步破滅後天下各勢力的樣子,但後來還是決定,切在了小醜這裏。

    小醜是相當複雜的人物,雖然在之前我也寫過一寫相對複雜的東西,例如王獅童,例如賣了劍門關的司忠顯,例如戴夢微,但這些複雜還是可以輕易分辨和歸類的,我們姑且當成初級複雜,小醜這裏,便到了中級了。




    寫書講究循序漸進,一開始不能讓人太糾結,但是從小醜這個節點開始,後期就開始會有一些相對複雜的情況出現,因為起承轉合已經到了最後一個階段,很多的線索,甚至《贅婿》的整個世界要在複雜的情況裏開始圖窮匕見了,所有人的命運,都將走向升華和破題的臨界點,所以,小醜這個情節,算是打個招呼。

    當然線索不會糾結得誇張,我又不是寫什麼嚴肅文學,即便有思考,也一定是藏在有趣的情節裏、裹著糖衣出來的,大家也不用太過害怕。

    關於小醜的功過,我不打算評價,隻是情節到了這個階段,有這麼一個人,做出了這麼一件事,想怎麼看待,是你們的自由。

    在情節設置上我比較想提的一點是,湯敏傑是個很討喜的人設,他的出現,一直都是高光的時刻,即便他出賣了陳文君,在自己的舞台上,他也一直都是獨一無二的主角。但是在小醜的第四章裏,我將他與陳文君做了一次置換,他茫然無措,而陳文君哈哈大笑,相對而言,小醜是誰?更像是留在北方的陳文君了。

    一直以來,陳文君的描寫都比較弱勢,她身上的矛盾也比小醜更多。她年輕的時候便被人擄來了北地,中途被密偵司的人煽動,幹脆當了間諜,結果原本為遼人準備的間諜,落入了金國的政治圈,她遞出了許多情報,但是在中原淪陷之後,武朝的密偵司完了,她又已經獲得了自由。

    在最近兩集的劇情裏,基本上她都在兩難的境地裏搖擺,到底是當一個女真夫人,還是當一個漢夫人,這兩者可以做同樣的事情,但意義卻截然不同。所以到最後,她穿走了小醜的影響,而湯敏傑失去小醜的身份,為南方帶回漢夫人的仁慈。

    這樣的置換,讓漢夫人成為光亮更高的主角。

    我在微博上劇透過,這兩人在這裏都不會死,他們身上背負著遠比目前劇情更加複雜幾倍的立意。這是第十一集裏會寫出來的東西了。

    說說第十集。

    我一直都說過,贅婿是一篇試驗文,它會根據練筆的目的,在每個階段嚐試一些東西,在贅婿的開頭,我想盡量淋漓盡致的挖掘爽點和能夠寫到的一些未盡之意,也就是用兩倍的文筆,提升一成的表達,所以在它的開頭,寫作方式是有些絮絮叨叨的,一旦到了高潮,我往往通過不同的角度嚐試更多的表現爽感。

    在贅婿的前幾集,由於要讓第七集達到最緊湊的效果,有一些寫法我還比較克製,譬如周侗刺粘罕的時候,我還曾經說過,這裏的視角脫離了主角,以後會盡量避免。

    當然在寫完第七集之後,對於個人的爽感滿足上,已經在階段性上到達極致了,後來我就想,是不是要延伸一下對配角和群像的塑造。在原本預想的贅婿後半部,我是考慮過一直將劇情凝聚在寧毅身邊的,多寫點感情戲,家庭戲,以這個主軸來帶動配角,透露戰爭的殘酷,但後來我想,沒必要這麼保守了。

    由於視角離開主角,是一種天然的減分項,那麼在塑造配角情節的時候,我就得挖掘更多的加分項,讓人不至於因此挪開眼睛。我也曾經想過,如果在沒有主角的時候,我的劇情仍舊能吸引大量的讀者觀看,那麼在我下本書上,基本就沒有短板可言了,這是第七集後出現大量群像的原因。

    而根據訂閱來說,在這樣的更新量和常常沒有主角的雙重影響下,二十四小時的訂閱依然過萬,整個劇情的吸引力,是並沒有走偏的。當然,也可以說,如果我更加討喜一點,它的成績也會蹭蹭蹭的往上漲——這是對下一本書的期待了。

    第十集的整體,也是大量群像的塑造,從一開始的君武周佩,到華夏軍的西南戰役,上有渠正言,中有毛一山五人眾,下頭有偷掉毛一山外套的各種營長甲之類的盒飯黨,有司忠顯,也有與他做成了對比的於明舟,有戴夢微、吳啟梅,也有何文、鄒旭……雖然印象肯定有深有淺,但隻要點出來,讀者應該都能記起他們,從整體上來說,應該是成功的。而且從第八集到第九集再到如今,這方麵的寫作,基本上也沒有過失手的時候了。

    最終到湯敏傑、陳文君,結束這一集。

    《贅婿》的整本書,應該是十一集。也就是說,下一集就是贅婿的最後一集了,當然,這最後一集的體量會比較大,它的整個時間線會跨越十多年,無數的人物和線索會在龐大的劇情裏陸續走向終點,這些線,目前都已經清晰地擺在我的麵前了。很多人說贅婿為什麼寫得慢,就是因為有序的收線遠比放線困難,贅婿的結尾,我也不僅僅是想把線收掉就算,所有的人物和立意,我希望他們最終能夠走向升華,如今鋪墊已經做好了,我會戰戰兢兢的,開始最後的表演。

    作為一本試驗文,接下來也就是它最大的挑戰:五百萬字以上長篇的完美結局和破題,這恐怕是一個作者一輩子都難有第二次的挑戰。

    第十一集要承載很多東西,在大的方向上我考慮過好幾個標題,最後選擇的是《人間水長東》這個題目,它跟第十一集的立意相契合,算是比較中性的一種說法,當然也有相對消極和積極的表述,這中間比較消極的表述來自於一首詞,許多人應該見過。

    當年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如今天下紅遍,江山靠誰守?業未就,身軀倦,鬢已秋。你我之輩,忍將夙願,付與東流?

    這首詞據說是***晚年寫給總理的,但事實上難以確定。我原本想將“你我之輩,忍將夙願,付與東流?”這句話用作十一集的引語,但考慮到它的真假難辨而且相對消極,就選擇了積極點的說法,自然也是來自於那位偉人的詞句。

    接下來,歡迎大家進入贅婿第十一集:

    《人間水長東》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浪淘沙*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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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4 13:28:37
說說過去一個月時間閱文事件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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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最近發生了什麼,關於55所謂斷更節的看法,之前承諾過做一次複盤,都在這裏了。**************

    ——記這次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運動”

    2020年真是魔幻的一年。

    在貿易戰的背景下,從新冠在國內的擴散,到往國外的蔓延,再到如今美國的亂局,無論國內還是世界局勢似乎都在以周為單位的劇烈變化。

    麵對這樣的事情,我一度跟家裏人說起,還好選擇的是網文行業,我們埋頭在家裏寫書,平時就跟隔離差不多,疫情來了,外頭局勢變化,隻有我們似乎還是占了便宜的。誰知道蒼天饒過誰,4月27,閱文集團改朝換代,一場突然爆發的合同風波也就此壓過來了。




    在整個五月期間,這一場風波其實對每一個閱文的寫作者都造成了影響,也有許多的讀者義憤填膺,參與進來。在這整個過程裏,有我認同的東西,有我不認同的東西,我承諾過事情有階段性成果後會做一次複盤,今天六月三號,起點的新合同出來了,這個複盤可以開始寫。

    當然,事先要說明的是,這整篇文章,依舊是以我個人的視角所做出的解讀。我僅僅誠懇地說出我所接觸到的事情,說出我的思路和想法,給我的讀者做一個參考,具體做出怎樣的結論,你們可以自己來。

    **************

    話說從頭,4月27,起點改朝換代,程武上位,關於起點可能推行免費的輿論爆發。這件事情關係到所有作者的權益,各種擔心在作者群裏也迅速膨脹,隨之而來的是起點改變了合同為免費鋪路的消息,人心惶惶。

    當時我們最為關注的是會否粗暴推行免費措施這件事情,所以我在群裏一直打聽,修改合同的事情是不是程武的第一個動作。我在五月二號的那篇微博裏說過,倘若是他的第一個動作,我們基本上就可以不用說話了,接下來隻能用腳投票。




    但是連續幾天的打聽,都說程武過去雖然在閱文掛名,但實際上並不管事,而這次閱文的人事改變是非常突然的。後來也聽說,實際上接受閱文的那一刻,程武還在北京隔離,五月六號懇談為什麼定在北京,因為他實際上還沒有在成為老總之後踏進過上海閱文一步——那麼,關於他會不會粗暴推行合同的事,或許就能有點轉機。

    在這個過程裏,外界的輿論迅速膨脹,中心點從免費的事情變成了合同上的問題,那份合同是非常糟糕的,所有人看了都會生出火氣來,當然我們一開始並沒有接觸到合同,作者最關注的還是免費這一塊的問題,在了解了粗暴推行免費的可能不大之後,我還鬆了一口氣。




    但合同的細節跟免費這波的怨氣纏在一起,越鬧越大,我們也開始了解到一些合同的細節。我們有一個群,大概是三十多個白金在裏頭,五月二號那天我們就聊:“真的有這麼苛刻的條件在裏麵了嗎?”我說:“如果是這樣的條件細節,我們得表態反對啊。”其餘人也都讚成,妖夜出來說:“你寫一篇,我用湖南網協發。”我說寫不了公文,隻能寫自己的態度。當時烏賊出來提醒:“先不忙著寫,我們先把真正的合同找到,看了再說。”

    然後找到了合同。

    (有很多人刻意挑動矛盾,說什麼白金大神跟普通人簽的合同不一樣,但事實上,當時群裏兩個白金,都已經簽了新合同,後悔得跟孫子一樣。)

    我們看完了合同,挑出了其中問題最大的幾個點,然後我去寫了五月二號的那篇微博。

    作為我個人來說,我是比較雞賊的,一方麵我要反對這個合同,另一方麵,當時閱文內部的局麵也很緊張了,在了解到合同並非程武的意思以後,我希望能讓他們有個台階,希望閱文一方能借坡下驢,讓程武這個新老總來當“包青天”,把合同改掉,那就皆大歡喜。而且,我認為這種形式的表態,更能讓合同仍在閱文的白金與大神們出來表達自己的立場:我們反對合同,要做出修改。

    當然,在這中間,烏賊是更坦率的,當時他直接點出合同裏的問題,罵了出來。起點白金當中除了他,恐怕也很難有誰能在合同在身的情況下,這樣坦率的罵了。




    當時我們是這樣的考慮,後來就有起點的編輯過來,說他們也著急好幾天了,不知道具體怎麼回應輿論比較好。再接下來是蛤蟆聯係上了程武,把我們的微博也轉了過去,他在暗地裏實際上已經在程武那邊提了不少意見,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後來自我調侃“南海聖蛤”,源自於此。

    就在5月2號當晚,閱文做了決定,下了這個坡,一方麵承諾懇談、修改,另一方麵,澄清了合同不是自己的鍋,我們多少鬆了口氣。但是接下來,關於55斷更節的輿論迅速膨脹,對懇談的抵製也愈演愈烈。




    5月3號,胡說找到我邀請我去北京的懇談會,我第一時間拒絕了,原因在於我臨場表達能力實際上是非常弱的,我可以在整理邏輯後寫出幾萬字的文章來,但要我現場表達,我通常會因為腦子動得太多而大汗淋漓。拒絕之後的5月4號,外頭的罵懇談會的輿論已經不成樣子,說什麼工賊,說要把人釘在恥辱柱上,我又去找了胡說,說我跟烏賊一樣去上海,有他正麵表達,我就湊數了。當然上海的懇談會至今沒舉行,這中間也有一些事情,我們到文章的後頭再說。

    我們跟很多人的分歧都在55這天,很多人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抵製所謂的55斷更節。這中間我們首先說些細枝末節上的考慮,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場正義而自發的“群眾運動”,但事實上,這次輿論膨脹的速度並不尋常,有圈內資深的老編輯說,這次輿論膨脹的速度,是從百度魏則西事件後我見過最快的,操盤的人很厲害。而5月2號才承諾56懇談,接下來55斷更的輿論和細節都迅速完善,在這裏我基本是傾向於友商已經入場的,即便一開始沒有他們,五月裏他們也該到位了。

    當然,是否存在友商,我們先拋開,我說了,這是細枝末節上的考慮。我們拋開這些,談談55斷更,到底是個什麼性質的事情。

    眾所周知,國家這些年對網文很重視,雖然在理論發展上相對緩慢,導致國家並不知道該如何正確使用它的力量,但是在文學圈,上頭對網文的重視度每年都在增加。這樣的情況一度讓傳統文學很困惑,他們認為自己才是文學啊,為什麼上頭對網文撥款那麼慷慨,對文學的扶持卻不大呢?

    這件事說白了吧,國家的扶持,看中的是網文的影響力,沒有影響力,觸及不到讀者的文學,為什麼要投錢呢。我們撇開文學,把它當成媒體、傳播學來看待,整個邏輯就一目了然了。

    網文基本可以視為一種媒體,因為我們隨時都在觸及規模巨大的讀者群,當然我們並不隨意輸出我們的看法,我們是服務行業,但是我們又有媒體的潛力,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要表達一種立場,它真的會迅速地下沉到我們的讀者群體當中。

    尤其是“抵製閱文”這種粗暴簡單的立場。

    55這天,有許多的白金、大神,甚至是平時都沒有更新的作者,跑出來更新了,有些人破口大罵工賊,認為他們沒出息,那麼,稍微想一想,如果這一天大家真的斷了,會怎麼樣?

    如果這一天,所有的作者都直接出來表態“抵製閱文”了,大家認為接下來的5月6號會是什麼樣子?你們真以為這是一場示威嗎?

    不,5月6號開始,“抵製閱文”將會變成讀者圈子裏無可阻擋的巨大潮流。“為了支持作者,我不在起點看書了”“作者你快跳槽,你跳到哪裏我去哪裏”。

    起點真正的生命力在哪裏?就在於龐大的正版付費讀者群。而55斷更節,是試圖將作者對起點的憤怒,直接沉降到所有讀者群體當中的一步棋。有人說它意義很積極,它有很大的作用,沒錯,它的威力和作用,遠比大家想象的大,即便在這次這樣的規模下,起點的讀者體量、活躍度,恐怕都已經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如果所有的頭部作者都帶頭鬧,這不是靜坐,這是核彈。

    這就是我一直說的,有個廠方很霸道,工人鬧起來了,廠方決定跟工人談,而一群義士衝進來說:“資本家信不得。”“你們要更加堅決,要破壞更多東西”的砸廠房的故事,這些砸廠房的人當中,還會有隔壁保衛科成員的身影。

    5月2號已經承諾要談,談的時間就是5月6號,而斷更節就定在55,就因為他們直接認定了“資本不會妥協”,所以衝進來要讓所有作者死,這些人是什麼人?靠起點吃飯的人是極少的,那些義憤填膺到這個程度的,或者是外站的作者,或者是在起點反正吃不上飯的撲街,或者是站在外頭的熱心人。

    5月4號我就在好幾個幾百作者的群裏說這個道理,55我不會斷更,我一定更新,如果你們指著接下來不在起點了,你們就斷,這一波如果頭部作者斷了,那就不是斷更節,直接跳槽節就可以了。

    55這天,群裏的管理員原本也想要響應的,我在管理員比較多的盟主群裏跟他們說了這些。我一定會更新,但我也不會用這個道理公開抵製斷更節,因為我同樣信不過程武,雖然斷更定在55這天是一利百害,但既然百害已經無法阻止,這中間的一利,我就不去嚐試消解掉它了。

    在當天,甚至我的一些讀者,都無法理解我更新,有的可能已經不看我的書,我當時如果跟他們說這些,他們中的很多會明白過來。但我後來又想,人在世界上會遇上老虎,既然遇上了這樣的風波,就必然會流失一部分的東西,姑且當成戰損就好。

    55之後,我隻旁敲側擊地說過一些話,我雖然反對55,但我一直沒有正麵的談論和拆解它中間的問題,原因也就在於給程武的壓力必須要保持,一些人要鬧,甚至要瞎鬧,那就讓他們鬧,他們一直鬧,友商就一直都有煽動的可能,保持這樣的可能,程武才不會掉以輕心。

    話說回來,如果斷更定的是515,那真是件好事,我當時就會直接出來雙手讚成。

    但定在55,那就是一幫狗娘養的推手,煽動了一批熱心人的故事。它在廠方已經同意談的背景下,砸掉了百分之二十的廠房,當然這一批砸廠房的人也會說,程武之所以有今天的讓步,全是他們的功勞。這中間,到底是誰的原因,就實在難以說清楚了。

    55是許多人心中最大的疑惑所在,他們並不明白作者為什麼在那天更新,對於旁觀者來說,慷慨激昂不顧一切的鬥爭會讓他們熱血沸騰,但在起點的作者這邊呢?背景是什麼?

    有成千上萬的作者靠它吃飯,他們並不都是月收入幾萬幾十萬的大作者,他們有的吃全勤,有的靠訂閱養家,雖然看起來沒什麼出息,但閱文的這些工資,確確實實是他們每個月不可缺少的生活費。閱文今天很霸道,閱文的過去也很霸道,但是綜合起來,閱文在所有的網站當中,又是分數最好的一個。

    雖然這最好的分數,可能隻有60分。

    情緒爆發了,作者會希望在這60分的基礎上,爭取到65分,可能私下裏還有心思,如果爭取不到,繼續60也好,反正比其他網站好,對吧?而資本家想要把60分的起點做成55分的,他們獲得更多的利益。雙方如此博弈,這個時候,一群熱心人來了,他們一開始也想為作者爭取到65分,但接下來,他們對慷慨激昂不顧一切的欲望就壓倒了理性,他們大肆引用過去的革命宣言,他們在博弈還沒開始的時候,就認定了“資本家絕不妥協”這個判斷,他們去中心化,他們不設任何止損點。這中間可能還存在了友商的煽動,他們迅速地將鬥爭的心理預期降為零分:如果閱文不後退,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如果我們冰冷地看待這一切——把它當成一項單純的群眾運動來分析,55之前,所有反抗者的利益訴求是一致的,但是到了55,被人煽動的且大多沒有利益牽扯的激進派,開始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擴大事態,這就導致了兩方抗議人群的分裂。

    激進派們將過去革命時期的口號拿到今天來大聲呼喊,拿著革命時期你死我活的判斷當成今天的判斷。他們認定資本家絕不妥協,認定必須要用掀開屋頂的氣勢去爭取開窗的權力,他們將剝削者定義為“主人”,將作者定義為“奴隸”……然而回頭看看,今天真的到了這種程度了嗎?倘若真到了這個程度,我們需要的是一場革命。

    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一個本質是:我們與資本將長期博弈也將長期共存。

    這些日子裏,當我們詢問那些盲目瞎背魯迅語錄的人們“請問你們做的什麼工作?請問你認為自己受到了剝削嗎?”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進行了正麵回答。為什麼呢?我們的國家正在利用資本的好處,我們也承受了許多資本的害處,我們希望在長期的博弈當中能夠製約它的一部分害處。這樣的事態與當年革命時期采取的方法論,是絕不一樣的。

    你們做什麼工作?

    你們受到過剝削嗎?

    其實大家或多或少都在承受它。

    但今天我們的國家是七十年的國家,資本的發展才三十年,我們還沒有到積重難返、哪邊都不能妥協的程度。我們承受著一定的剝削,我們也在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的日子甚至蒸蒸日上,好,今天你的公司一個問題被挑出來了,你也會參與反抗,這個時候,我拿著革命語錄來幫助你,告訴你你的公司絕不可能妥協,為你燒一把火,你怎麼想?你不敢燒火,我說你是奴隸,你怎麼想?

    即便是在革命時期,人們也是在跟資本或者政府數度協商過後不成的基礎上才將心理預期降為零的。

    反抗個五天十天,直接將心理預期降為零,且本身沒有利益牽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就是曆史上所謂的“流氓無產者”。

    **************

    5月6號開完了北京的懇談會,懇談會的過程其實也有問題,肘子跟蛤蟆都跟我破口大罵過。

    在隨後的5月份裏,起點的技術和運營也出過兩次問題,因為局勢緊張,大家的神經都繃得很緊,所以在整個過程裏,許多的作者找著編輯破口大罵,我甚至也在編輯麵前說過55沒斷更,6月也可以斷這種話,甚至我還故意煽動過作者的情緒,胡說找我聊,我說這次起點做不好,作者會發飆,會崩盤,這種局麵,還是越緊張越好,免得程武不當回事。

    在這中間,其實出力最大的,是閱文原本的這些老編輯,胡說、314、安逸、雪夜、叮咚……是他們夾在中間,一方麵在作者破口大罵時要出來平息事態,另一方麵又要把訴求往程武那邊傳過去。

    蛤蟆也是夾在中間的人,當然他並不在乎這些,5月初他打電話自我調侃是“南海聖蛤”,如果他是指著左右逢源,他隻需要往民粹的方向多煽動,就能被許多人所喜歡,但其實啊,他討厭傻子,所以後麵看見那些變了質的家夥,也就破口大罵了。

    今天63,新合同出來,當中一些性質非常惡劣的陷阱已經去掉了,當然還是會有不滿意的,譬如說我不給版權給你,你不給我推薦怎麼辦。在這中間我們需要期待的是友商,如果有足夠厲害的友商,還能給予一個好一點的合同,起點當然也得跟上去。而目前在整個網文圈,縱橫的合同是不錯的,但由於前期的一些操作,他們的讀者池不夠深,這又是它的弱點。你看,我甚至願意在這裏廣告一下,有競爭,對所有作者都是利好。

    盡管今天起點的合同有所收斂,但在往後的日子裏,在大趨勢上,他們當然又會慢慢收緊,這樣的博弈,會一直存在。不僅在網文圈,甚至在我們的人生裏,讀者們的事業上,也會貫穿始終,倘若將來有一天你要反抗,該怎麼玩呢?

    就如同我三番四次說的那樣,一邊是閱文,一邊是友商,一邊是作者,還有一邊是被煽動的熱心人,在複雜的博弈中,到底怎麼樣才有可能讓作者拿到一點好處呢?這個問題會貫穿我們人生的始終。

    有一點是確定的。

    沒有任何極端的態度可以從頭到尾都正確。

    4月27開始,到55,起來呼籲和反對的人們是正確的,這背後或許還有友商的推動,沒有這樣的博弈,後來的一切都無從說起。但是到了55,許多人變成了被有心人煽動的熱心人,然後逐漸發展,他們把最初的立場和麵子掛了鉤,到後來,就單純變成為麵子而戰了,他們會為某某作者沒站在他們那一邊而義憤填膺,義憤填膺以後他們想要砸掉所有人的利益,這些天的龍空論壇上,就是這樣的氣氛。事實上,這也是一切所謂“去中心化”運動的必然演變過程,最終,隻有最極端的人會留在這種運動的中心。

    如果看不懂這些,我們姑且可以用目的來討論它,最初大家說的都是為作者討回利益,區區一個月的時間,慷慨激昂者們已經全然不在乎作者的利益了,他們的輿論傾向變成了大不了一起死,甚至恨不得閱文死、作者死,這是因為後頭的事情,跟他們的麵子掛鉤了。

    他們做的事情變化了嗎?沒有,他們從頭到尾都在用一樣的方式進行“反抗”。

    這就是屁股論的問題。

    他們很希望自己一直是正義的,但是倘若你沒有分辨事情各個階段的能力,那你所做的一切反抗,最好的結果都隻能是“大家一起死”。你們想要這樣的人為你們的利益而抗爭嗎?

    這是我所見到的閱文事件的全過程。在整個過程中,你們會說我的立場搖擺不定,我不信任資本家,我同樣不信任盲目的群眾,我有時候反對閱文,有時候為閱文的事情降溫,我知道編輯的立場與作者的立場基本一致,但我也在作者群裏煽動作者跟編輯施壓……如果說這一切行為的理由,我希望在這場複雜的博弈中,作者獲得利益的可能性,最終能夠稍微大一點。我不是這場事情中的關鍵人物,但我也隻能使出這麼些的力氣來。

    感謝55之前以及55之後的一切為作者利益理性抗爭過的朋友,感謝原本在起點的老編輯們,感謝蛤蟆、肘子、烏賊……也得感謝程武,他終於讓了步,讓大家都能有這麼一個台階下。

    ***************

    ps:資本不是好人。56的懇談,雖然蛤蟆肘子提出了很多具體要求,但實際上出現了一些問題,導致這場懇談走過場的意義居多。既然眼下有了個好結果,具體的便不再多談。當然是有些問題的。

    ps2:整個5月份當中,為了應對斷更節之後的影響,起點的技術和運營方麵出過兩個問題,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感覺。這讓我想起幾次跟寶劍鋒、意者他們吃飯的時候,即便是在外頭旅行、社交,他們都會拿著手機在任何事情的空隙當中看起點的網文,即便是有幾十億身家之後,他們仍然這樣做。這就是起點最初的五位在網文圈最大的優勢。

    ps3:希望大家能從中真正獲得一些有用的感悟,我寫了書,裏頭有“文人的尺,武人的刀”,尺子從來讓人糾結,而刀讓人覺得爽利,可是在我們人生當中,隻有最極端的情況下,我們需要用那把刀,而百分之九十九的範疇裏,我們要用的都是尺子,這把尺子,跟辯證唯物論很有關係。

    就說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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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七章 振興二年 夏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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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振興二年,五月初,晉地。

    威勝城東門外,新的官道被開拓得很寬。

    這條晉地難得一見的寬敞道路從去年九月間開始建設,沿著城外的丘陵、山地朝東延綿十餘裏,隨後在一處名叫梁家河的地方停下來,拓寬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鎮。

    仿佛是跟“西”“南”之類的字句有仇,由女相親自監督建起的這座城鎮被起名叫“東城”。

    五月初,這邊的一切都顯得緊張而忙亂。往來的車馬、商隊正在城市內外吞吐著大量的物資,從西側入城,拱衛的城牆還不曾建好,但已經有了望樓與巡視的軍隊,城市之中被簡單的道路分割開來,一處處的工地還在熱火朝天的建設。間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區,有看來雜亂的市場,小商販們推著車輛挑著擔子,到一處處工地邊送飯或是送水……

    從去年的下半年開始,關於西南大會的消息,逐漸席卷了整個天下。

    能夠豐富說書人口中談資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不過是這些信息中的細枝末節。華夏軍幾乎“全麵開放”的舉動在此後的時間裏幾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農工商在內的所有人群。一個靠著格物之學擊潰了女真的勢力,竟然開始豁達地將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觸覺敏銳的人們便都能察覺到,一波巨大浪潮的衝擊,即將到來。

    就如晉地,從去年九月開始,關於西南將向這邊出售冶鐵、製炮、琉璃、造紙等各項工藝的消息便已經在陸續放出。西南將派出使節團隊傳授晉地各項工藝,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納眾多行當的傳聞在整個冬天的時間裏不斷發酵,到得開春之時,幾乎所有的晉地大商都已經蠢蠢欲動,聚集往威勝想要嚐試找到分一杯羹的機會。




    往日裏晉地與西南相聚遙遠,那邊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書籍甚至是兵器等物傳到這裏,價值都已翻了數十倍有餘。而一旦在晉地建起這樣的一處地方,方圓數百裏甚至上千裏內做工做好的器物就會從這邊輸送出去,這中間的利益沒有人不眼紅。

    於是借著這一波風潮,東城尚未開工,樓舒婉便將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價分配出去。除了軍工方麵並不出讓以外,其餘的玻璃、香水、織造、書籍、罐頭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產業都慷慨地分割給所有人。首先由華夏軍的老師教出第一批晉地的師傅,建成最重要的示範作坊,而後各家出人學習,隨後再大規模的鋪開各自的生意。




    這幾乎等同於政府出麵為各家各戶引進技術,巨大的利益調動了所有人的積極性,城東道路建設的後期,晉地的各個大族、商家幾乎就都已經參與了進來。他們自行組織了人員,調動了物資,源源不斷地朝新建設的城鎮這邊輸送著力量,這樣大規模的人員調動與其中表現出來的積極性,甚至令得不少晉地官員都為之咋舌。

    而與此同時,樓舒婉這樣的慷慨,也使得晉地絕大部分士紳、商賈勢力形成了“合利”,關於女相的褒美之詞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內於晉地上下節節攀升,往日裏因各種原因而導致的刺殺或是非議也隨之減少大半。




    畢竟在私下裏,關於晉地女相與西南寧魔頭曾有一段私情的傳聞從未停止過。而這一次的西南大會,亦有消息靈通人士偷偷對比過各個勢力所獲得的好處,至少在明麵上,晉地所獲得的利益與最為財大氣粗的劉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猶有過之。在眾人看來,若非女相與西南有這樣深厚的交情在,晉地又豈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這樣傳,至於事情的真相,往往盤根錯節得連當事人都有些說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會上,安惜福所帶領的隊伍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這巨大的成果,並不像劉光世使團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結結實實的代價而來,真要說起來,他們在女相的授藝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將過去兩次幫助劉承宗、梁山華夏軍的情分當成了無限使用的籌碼,獅子大開口地這個也要,那個也要。

    寧毅最終還是哭笑不得地答應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與旁人的認真交談中,透露出來的正經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著對梁山隊伍的情分,做出投桃報李的報恩行為;其二則是認為在天下各個勢力當中,晉地是代表漢人反抗得最有精氣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們不提,許多東西寧毅原本也打算給過去。

    當然這第二個理由極為私人,由於保密的需要並未廣泛傳開。在晉地的女相對這類傳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會的背景下,後世對這段曆史流傳下來多是一些花邊新聞的狀況,也就不足為奇了。




    由各家各戶出力建設的東城,首先成型的是位於城市東側的軍營、住宅與示範工廠區。這並非是各家各戶自己的地盤,但對於首先出人分工建設這邊,並沒有任何人發出怨言。在五月初的這一刻,最為要緊的冶鐵廠區已經建起了兩座實驗性的高爐,就在最近幾日已經點火開爐,黑色的煙柱往天空中升騰,不少過來學習的鐵匠師傅們已經被投入到工作當中去了。

    城鎮東北麵,靠著附近山丘、有一條小溪流過的區域,有與軍營相連的居住、學習區。眼下住在這邊的首先是從西南過來的三百餘人的使節團,這中間包含了百餘名的匠人,二十餘位的老師,以及一個加強連的華夏軍護送軍隊。使節團的團長名叫薛廣城。




    除華夏軍的眾人外,大量從晉地挑選上來的匠人、以及思維靈活的年輕士子都已經聚集在了這邊。作坊開工之前,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輪包括數學、物理學、化學在內的格物學知識的教導,這是為了將基本原理教給他們之後,希望他們可以舉一反三,同時也嚐試在這些匠人當中篩選出部分可以成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學的循環,能夠不停前進。

    這類格物學的基礎教導,華夏軍開價不低,甚至於劉光世那邊都沒有購買,但對晉地,寧毅幾乎是強買強賣的送過來了。

    這中間也包括分割軍工之外各項技術的股份,與晉地豪族“共利”,吸引他們共建新工業區的大量配套計劃,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無論如何都買不到的東西。樓舒婉在見到之後雖然也不屑的嘟囔著:“這家夥想要教我做事?”但隨後也覺得雙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謀而合的地方,經過因地製宜的修改後,口中的話語變成了“這些地方想簡單了”、“實在兒戲”之類的搖頭歎息。

    下午時分,北麵的學習區內人群聚集,十餘間教室之中都坐滿了人。東首第一間課堂外的窗戶上掛起了簾子,衛兵在外駐守。教室內的女老師點起了蠟燭,正在講課之中進行關於小孔成像的實驗。

    “……最先做出這一實驗的,其實是先聖墨子,他在《墨經》中對這樣的事情就有描述,說‘景到,在午有端,與景長。說在端。’,其意思是……通過這些看起來平常的物理學、光學實驗,我們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後就是因為這些道理,我們造出了在戰場上用的千裏鏡,甚至在將來,我們可能可以早出幾千裏、甚至萬裏鏡來……在西南,可以用來看月亮的大千裏鏡,其實就已經造出來了……”

    這女老師的樣貌並不漂亮,隻是話語溫暖而清晰,聽來分外有條理。而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襲青色長裙、即便坐在那兒都顯得氣勢凜然的女相樓舒婉,在史進與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饒有興致的看完了這樣的實驗,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麼,看見嫦娥了嗎”這樣的提問。

    女老師隨後結合“天圓地方說”談起了大地是個球、月亮也是個球之類的新奇話語,一群匠人與士子聽得嘖嘖稱奇。樓舒婉在聽到月亮上沒有嫦娥與兔子後多少有些沮喪,之後問西南的千裏鏡是不是做得還不夠好,看得還不夠清楚,女老師也隻好點頭說是。

    “想來是這樣了。”樓舒婉笑著說道。

    大致聽完了這節課,樓舒婉、史進、安惜福等人從課堂裏出去,方才參與聽課的一些年輕官員也跟隨了過來。樓舒婉與安惜福說起寧毅。

    “……我記得多年以前在杭州,聖公的軍隊還沒打過去的時候,寧毅與他的妻子檀兒過來遊玩,城裏一戶官家的小姐妹整日關在家中,鬱鬱寡歡,眾人束手無策。蘇檀兒過去探望,寧毅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送過去一盒蠶,過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葉,喂蠶寶寶,精神頭竟就上來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後來寧毅操縱人心,屢有建樹,外人稱他心魔,說他洞徹人心至理,可如今看來,格天地萬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於人心呢。”

    她在課堂之上笑得相對和善,此時離了那教室,腳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話語也快,不怒而威。周圍的年輕官員聽著這種大人物口中說出來的往昔故事,一時間無人敢接話,眾人走入不遠處的一棟小樓,進了會客與議事的房間,樓舒婉才揮揮手,讓眾人坐下。

    “這位胡美蘭老師,想法清楚,反應也快,她平素喜歡些什麼。這邊知道嗎?”樓舒婉詢問旁邊的安惜福。

    安惜福點點頭,將這位老師平素裏的愛好說出來,包括喜歡吃什麼樣的飯菜,平日裏喜歡畫作,偶爾自己也動筆畫畫之類的訊息,大致羅列。樓舒婉望望房間裏的官員們:“她的出身,有些什麼背景,你們有誰能猜到一些嗎?”

    “必是飽學之家出身……”

    “父輩必有大儒……”

    眾官員相繼說了些想法,樓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眾人:“此女農戶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華夏軍到西南後,將她收進學堂當老師,唯一的任務便是教導學生,她不曾飽讀詩書,畫也畫得不好,但傳道授業,卻做得很不錯。”

    房間裏安靜了片刻,眾人麵麵相覷,樓舒婉笑著將手指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幾下,但隨即收斂了笑容。

    “我們過去總以為這等才思敏捷之輩必定出身飽學,就如同讀四書五經一般,先是死記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見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學會每一處道理到底該如何去用,到能如此靈活地教學生,可能又要年長幾分。可在西南,那位寧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樣,他不逼人讀四書五經,教授知識全憑實用,這位胡美蘭老師,被教出來就是用來教書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幾年時間能教出幾十個老師,幾十個老師能再過幾年能變成幾百個……”

    “你們是第二批過來的官,你們還年輕,腦子好用,雖然有些人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過來的。我不是說舊法子有多壞,但這邊有新辦法,要靠你們弄清楚,學過來,所以把你們心裏的聖賢之學先放一放,在這裏的時間,先虛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學清楚,這是給你們的一個任務。誰學得好,將來我會重用他。”

    樓舒婉環顧眾人:“在這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你們都是咱們家最好的年輕人,飽讀詩書,有想法,有些人會玩,會交朋友,你們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們晉地的麵子……這次從西南過來的師傅、老師,是我們的貴客,你們既然在這裏,就要多跟他們交朋友。這邊的人有時候會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們要多留意,他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想辦法滿足他們,要讓他們在這裏吃好、住好、過好,賓至如歸……”

    “這件事情最終,是希望他們能夠在晉地留下來。但是要大方一點,可以殷勤,不要齷齪,不要把目的看得太重,跟華夏軍的人交朋友,對你們往後也有不少的好處,他們要在這裏待上一兩年,他們也是人傑,你們學到的東西越多,往後的路也就越寬。所以別搞砸了……”

    “……當然,對於能夠留在晉地的人,咱們這邊不會吝於獎賞,官位名利應有盡有,我保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甚至於在西南有家人的,我會親自跟寧人屠交涉,把他們的家人安全的接過來,讓他們不用擔心這些。而對於辦成這件事的你們,也會有重賞,這些事在往後的時日裏,安大人都會跟你們說清楚……”

    關於拉攏使節團的事情,在來之前實際上就已經有流言在傳,一種年輕官員相互看看,相繼點頭,樓舒婉又叮囑了幾句,方才揮手讓他們離開。這些官員離開房間裏,安惜福才道:“薛廣城近來將這些華夏軍人看得很嚴,一時半會恐怕難有什麼成果。”

    樓舒婉笑了笑點頭:“時間還長,慢慢來吧,薛廣城不簡單的,當年直接在汴梁綁架了劉豫,送走劉豫之後還孤身折返汴梁,用什麼小王爺完顏青玨當籌碼,換了汴梁滿城人的性命,最後自己還活下來了。這種人啊,不比展五好對付,現在他跟展五狼狽為奸,就更加囂張了。你在這邊,要看著點,最忌他們魯莽行事,反倒惹人討厭。”

    “那為何要此時跟他們點清楚這些事?”

    “這件事要大氣,消息可以先傳出去,沒有關係。”樓舒婉道,“我們就是要把人留下來,許以高官厚祿,也要告訴他們,就算留下來,也不會與華夏軍交惡。我會光明正大的與寧毅交涉,如此一來,他們也少許多憂慮。”

    “寧毅那邊……會答應?”

    “他既然能把人送過來,那就一定有心理準備。他是個商人,喜歡做買賣,隻要這些人自己點頭,我確定西南那邊一定可以談。至於這邊,可以多動動腦筋,美人計也可以使嘛,他們來這邊幾年的時間,身邊無人照顧,誰家的女子知書達理的,可以見一見,你情我願,不會辱沒了誰……另外還有那位胡老師,她在西南有家人,但獨自一人在這邊要待這麼長時間,說不定空閨寂寞……”

    樓舒婉說著話,安惜福原本還在點頭,說到胡美蘭時,倒是微微蹙了蹙眉。樓舒婉說到這裏,隨後也停了下來,過得片刻,搖頭失笑:“算了,這種事情做起來缺德,太小氣,對沒有家室的人,可以用用,有家室的還是算了,順其自然吧,可以安排幾個知書達理的女子,與她交交朋友。”

    微風吹動房間裏的窗簾,下午的陽光從窗口滲進來,樓舒婉說著這些事情,目光之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她的腦中想起多年前在杭州時候的自己,如今出口的,卻隻有那句太小氣了。微微的,發絲撫動的唇畔便有著些許的歎息……

    下一刻,她眼中的複雜散去,目光又變得明淨起來:“對了,劉光世對中原蠢蠢欲動,可能不久之後便要發兵北上,最終應該是要拿下汴梁以及黃河南邊的所有地盤,這件事已經明朗了。”

    “去年在成都,許多人就已經看出來了。”安惜福道,“咱們這邊首先接收的是使節團,他那邊接收的是西南造出的第一批軍械,如今兵強馬壯,準備動手並不出奇。”

    樓舒婉一笑:“他要北上,尹縱、鄒旭這些人就開始著急了,畢竟鄒旭叛出華夏軍,這次西南的買賣,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占到。寧毅也是狠,私下裏跟劉光世表態,若能將鄒旭打垮,人交到華夏軍,過去付的錢可以返一到兩成。這筆買賣不小,劉光世摩拳擦掌呢。”

    安惜福聽到這裏,微微蹙眉:“鄒旭那邊有反應?”

    “算你聰明。”樓舒婉道,“他想要跟我合作,買些東西回去應急,詳細的事情,他願意親自來晉地跟我談。”

    安惜福看著她,樓舒婉道:“我答應了。”

    “鄒旭是個人物,他就不怕我們這邊賣他回西南?”

    “為什麼要賣他,我跟寧毅又不是很熟。殺父之仇呢。”樓舒婉笑起來,“而且寧毅賣東西給劉光世,我也可以賣東西給鄒旭嘛,他們倆在中原打,我們在兩頭賣,他們打得越久越好。總不可能隻讓西南占這種便宜。這個生意可以做,具體的談判,我想你參與一下。”

    安惜福點頭,隨後又望望屋外學校的那邊:“不過,如今我們畢竟在建這邊,若是華夏軍發出抗議……”

    樓舒婉灑然一笑。

    “那就讓寧毅從西南寫信來罵我咯。誰怕誰?”

    **************

    下午的日光漸斜,從窗口進來的陽光也變得愈發金黃了。樓舒婉將接下來的事情樁樁件件的安排好,安惜福也離開了,她才將史進從外頭喚進來,讓對方在一旁坐下,隨後給這位跟隨她數年,也保護了她數年安全的俠客泡了一杯茶。

    “史先生,近來看你有心事,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史進在她身邊,這些年來不知道救了她多少次的性命,因此對這位大俠,樓舒婉一向尊重。史進微微蹙眉,隨後看著她,笑了笑。

    “江湖上傳來一些消息,這幾日我確實有些在意。”

    “可以說給我聽嗎?”

    “我這幾年一直在尋找林大哥的孩子,樓相是知道的,當年沃州遭了兵禍,孩子的去向難尋,再加上這些年晉地的情況,許多人是再也找不到了。不過最近我聽說了一個消息,大和尚林宗吾最近在江湖上行走,身邊跟著一個叫平安的小和尚,年紀十一二歲,但武藝高強。正巧我那林大哥的孩子,原本是起名叫穆安平,年紀也恰巧相當……”

    樓舒婉點點頭:“史先生覺得他們可能是一個人?”

    “當年打探沃州的消息,我聽人說起,就在林大哥出事的那段時間裏,大和尚與一個瘋子比武,那瘋子乃是周宗師教出來的弟子,大和尚打的那一架,險些輸了……若真是當時家破人亡的林大哥,那或許便是林宗吾後來找到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存的是什麼心思,或許是覺得顏麵無光,綁架了孩子想要報複,可惜後來林大哥傳訊死了,他便將孩子收做了徒弟。”

    “確實有這個可能。”樓舒婉輕聲道,她看著史進,過得片刻:“史先生這些年護我周全,樓舒婉此生難以報答,眼下關係到那位林大俠的孩子,這是大事,我不能強留先生了。若是先生欲去尋找,舒婉隻得放人,先生也不必在此事上猶豫,如今晉地事態初平,要來行刺者,畢竟已經少了許多了。隻希望先生尋到孩子後能再回來,這邊必定能給那孩子以最好的東西。”

    傍晚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劃過房間,樓舒婉笑著說起這事,光明磊落。史進看著她,隨後也磊落地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這邊的事情更加要緊,孩子我已托人去找,隻是這幾日想起這事,難免心有所動罷了。我會在這裏留下,不會走的。”

    樓舒婉站在那兒偏頭看他,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長舒一口氣,她彎彎膝蓋,拍拍胸口,眼睛都笑得用力地眯了起來,道:“嚇死我了,我剛才還以為自己可能要死了呢……史先生說不走,真太好了。”

    她極少在旁人麵前露出這種俏皮的、依稀還帶著少女印記的神色。過得片刻,他們從房間裏出去,她便又恢複了不怒而威、氣勢凜然的晉地女相的風範。

    這是忙碌的一天,接下來她還有不少人要見,包括那位難纏的華夏軍使團長薛廣城。但此時的樓舒婉,即便是與西南的那位寧先生對峙,似乎都已不會落於下風。

    當然,他們也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見過了……

    再見的那一刻,會怎樣呢?

    她有時候也會想想這件事。

    或許……都快老了吧……

    但她,還是很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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