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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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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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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4 13:29:22
第一〇一八章 振興二年 夏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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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岸邊,名叫昆餘的鎮子,衰敗與破舊混雜在一起。

    原本範圍廣闊的城鎮,如今半數的房屋早已坍塌,有的地方遭遇了大火,灰黑的梁柱經曆了風吹雨打,還立在一片廢墟當中。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後的十餘年間,戰火、流寇、山匪、難民、饑荒、瘟疫、貪官……一輪一輪的在這裏留下了痕跡。

    當年前的昆餘到得如今隻剩下小半的居住區域,由於所處的地方偏僻,它在整個中原十室九空的景狀裏,卻還算是保留住了一些元氣的好地方。出入的道路雖然年久失修,但卻還能通得了大車,鎮子雖縮水了大半,但在核心區域,客棧、酒樓甚至經營皮肉買賣的妓院都還有開門。




    在過去,黃河岸邊眾多大渡口為女真人、偽齊勢力把控,昆餘附近水流稍緩,一度成為黃河岸邊走私的黑渡之一。幾艘小船,幾位不怕死的船夫,撐起了這座小鎮後續的繁華。

    這期間,也幾度發生過黑道的火拚,遭受過軍隊的驅逐、山匪的劫掠,但無論如何,小小的鎮子還是在這樣的循環中漸漸的過來。鎮子上的居民戰亂時少些,環境稍好時,慢慢的又多些。




    振興二年的夏天,光景還算太平,但由於天下的局勢稍緩,黃河岸邊的大渡口不再戒嚴,昆餘的私渡便也受到了影響,生意比去年淡了許多。

    五月正值汛期,從這邊過江的人更少了。初三這天,鎮上的酒樓中客人並不多,附近的熟客在大堂裏坐了兩桌,最近呆在這邊的說書人整理桌椅說著過去一段時間天下間的大事,由於人少,這中年的說書人說得也有些沒精打采。




    臨近午時,有兩道身影沿著鎮中央的道路朝這邊走來,目的地顯然便是這邊酒樓的大門。這兩道身影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卻是穿著破舊僧衣的兩個和尚。胖和尚身材高大、形如彌勒,看來有些年紀,背上背有一隻包裹;瘦小的和尚卻隻是一名看來十二三歲的小沙彌。

    眼見這樣的組合,小二的臉上便顯出了幾分煩躁的神色。出家人吃十方,可這等兵荒馬亂的年月,誰家又能有餘糧做善事?他仔細瞧瞧那胖和尚的背後並無兵器,下意識地站在了門口。

    “兩位師父……”

    略有些衝的語氣才剛剛出口,迎麵走來的胖和尚望著酒樓的大堂,笑著道:“我們不化緣。”

    “我們有錢。”小沙彌手中拿出一吊銅錢舉了舉。

    小二當即換了臉色:“……兩位大師裏麵請。”

    兩名和尚舉步而入,隨後那小沙彌問:“樓上可以坐嗎?”

    “當然可以。”小二笑道,“不過咱們掌櫃的最近從北邊重金請來了一位說書的師傅,下麵的大堂可能聽得清楚些,當然樓上也行,畢竟今兒個人不多。”

    昆餘有走私的業務,往日裏生意好,這邊的客人也多,而且走私商人飲酒作樂出手大方,這酒樓大堂的二樓便也有一排桌椅,靠著欄杆,供客人們居高臨下的聽書看戲。小沙彌顯是對那高處的位置感興趣,此時開了口,那胖和尚就也道:“便去樓上吧。”小二自然不再多說,笑吟吟的陪了兩人朝樓上走。




    落座之後,胖和尚開口詢問今日的菜單,隨後竟然大大方方的點了幾份魚肉葷腥之物,小二多少有點意外,但自然不會拒絕。待到東西點完,又叮囑他拿三副碗筷過來,看來還有同伴要來這裏。

    點單完畢,小二下去了,坐在大堂裏的說書人考慮到來了客人,聲音稍稍大了些,說的是去年發生在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的事情。小和尚趴在樓上欄杆邊饒有興致地聽。




    如此大約過了一刻鍾,又有一道身影從外頭過來,這一次是一名特征明顯、身材魁梧的江湖人,他麵有疤痕、一頭亂發披散,盡管風塵仆仆,但一眼看上去便顯得極不好惹。這漢子方才進門,樓上的小光頭便用力地揮了手,他徑自上樓,小和尚向他行禮,喚道:“師叔。”他也朝胖和尚道:“師兄。”

    出現在這裏的三人,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他的師弟“瘋虎”王難陀,以及小和尚平安了。

    這段時日以來,晉地在女真人去後漸漸變得平靜,林宗吾帶著弟子平安隱居了一段時間,主要是為了牢固平安身上的武藝基礎——實戰固然能訓練應變能力,但平日裏的基本功也同樣重要。他帶著平安從隱居之處出來後,感到晉地漸漸的已沒有太多的意思,倒是南方風起雲湧,隱約要出大事,最是適合曆練,便幹脆帶了他一路朝黃河岸邊過來。

    他這些年對於摩尼教教務已不太多管,私下裏知道他行程的,也隻有瘋虎王難陀一人。得知師兄與師侄準備南下,王難陀便寫來書信,約好在昆餘這邊見麵。

    三人坐下,小二也已經陸續上菜,樓下的說書人還在說著有趣的西南故事,林宗吾與王難陀寒暄幾句,方才問道:“南邊如何了?”

    “劍拔弩張。”王難陀笑著:“劉光世出了大價錢,得了西南那邊的第一批軍資,欲取黃河以南的心思已經變得明顯,可能戴夢微也混在其中,要分一杯羹。汴梁陳時權、洛陽尹縱、伏牛山鄒旭等人而今結成一夥,做好要打的準備了。”

    “陳時權、尹縱……應該打不過劉光世吧。”

    “劉光世兵強馬壯,但汴梁這邊,鄒旭是個硬點子,他是寧立恒親手培養出來的人,雖然說是叛了,但練兵用兵很有一手。洛陽、汴梁現在全力扶植他,整個黃河以南的東西就緊著鄒旭手上的四萬人……他們也是沒辦法了,過去尹縱算是老大,到得如今,鄒旭不耍心眼不搞手段,就憑著手下的人,尹縱和陳時權都得叫他大哥。”

    林宗吾點了點頭:“這四萬人,哪怕有西南黑旗的一半厲害,我恐怕劉光世心裏也要打鼓……”

    “得了西南援助之後,劉光世才沒那麼膽小。私下裏聽說,西南的那位也在慫恿劉光世打,好像還說,抓了鄒旭,之前他跟西南的所有交易,返回兩成。所以劉光世是想要鄒旭人頭的,不過真打起來,事情也不見得簡單,戴夢微那老貨,私下裏跟劉光世勾結,欲取中原,但在鄒旭的事情上,他又希望居中調停,勸說鄒旭、尹縱、陳時權他們投降,各方結盟,共抗西南。所以啊,會打成什麼樣,現在也說不清楚。”

    王難陀頓了頓:“但不論如何,到了下半年,必然是要打起來了。”

    林宗吾點頭,此後又說了兩句,樓下的大堂又有人進來。這一批人共有八位,皆是扛著刀槍兵器、樣貌囂張的綠林人士,為首的那人衣著貴氣光鮮,手握長刀,三角眼,麵目陰鷙,看來當是昆餘本地的黑道人物,與老板很是熟悉。

    呼呼喝喝的八人進來之後,環顧四周,先前的兩桌皆是本地人,便揮手挑眉打了個招呼。隨後才見到樓上的三人,其中兩名扛刀的痞子朝樓上過來,大概是要檢查這三個“外地人”是否有威脅,為首的那三角眼已經在距離說書人最近的一張方桌前坐下,口中道:“老夏,說點刺激的,有女人的,別老說什麼勞什子的西南了。”

    “哎、哎……”那說書人連忙點頭,開始說起某個有大俠、俠女的綠林故事來,三角眼便頗為高興。樓上的小和尚倒是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地靠回桌邊吃起飯來。

    兩名痞子走到這邊方桌的旁邊,打量著這邊的三人,他們原本或許還想找點茬,但看見王難陀的一臉凶相,一時間沒敢動手。見這三人也確實沒有顯眼的兵器,當下耀武揚威一番,做出“別鬧事”的示意後,轉身下去了。

    “江南怎麼樣?”林宗吾笑著向王難陀詢問。

    “公平黨聲勢浩大,如今一日千裏,手下的兵將已超百萬之眾了。”王難陀說著,看看林宗吾,“其實……我這次過來,也是有關係到公平黨的事情,想跟師兄你說一說。”

    “我就猜到你有什麼事情。”林宗吾笑著,“你我之間不必避諱什麼了,說吧。”

    “公平黨的老大是何文,但何文雖然一開始打了西南的旗號,實際上卻並非黑旗之人,這件事,師兄應該知道。”

    “聽說過,他與寧毅的想法,實際上有出入,這件事他對外頭也是這樣說的。”

    “去年開始,何文打出公平黨的旗號,說要分田地、均貧富,打掉地主豪紳,令人人平等。初時看來,有些狂悖,大夥兒想到的,頂多也就是當年方臘的永樂朝。但是何文在西南,確實學到了姓寧的不少本事,他將權力抓在手上,嚴肅了紀律,公平黨每到一處,清點富戶財物,公開審這些富人的罪行,卻嚴禁濫殺,區區一年的時間,公平黨席卷江南各地,從太湖周圍,到江寧、到鎮江,再一路往上幾乎波及到徐州,兵強馬壯。整個江南,如今已大半都是他的了。”

    林宗吾微微皺眉:“鐵彥、吳啟梅,就看著他們鬧到如此境地?”

    “臨安的人擋不住,出過三次兵,屢戰屢敗。外人都說,公平黨的人打起仗來不要命的,跟西南有得一比。”

    “那你想說的是……”

    “公平黨聲勢浩大,主要是何文從西南找來的那套辦法好用,他雖然打富戶、分田地,誘之以利,但同時約束民眾、不許人濫殺、軍法嚴格,這些事情不留情麵,倒是讓手底下的軍隊在戰場上愈發能打了。不過這事情鬧到如此之大,公平黨裏也有各個勢力,何文之下被外人稱作‘五虎’之一的許昭南,過去曾經是咱們下頭的一名分壇壇主。”

    “你想要我去幫他做事?”林宗吾臉色陰沉下來。

    “師兄,你聽我說,許昭南如今手底下人馬接近二十萬,可他一直以摩尼教的身份為上,對於教中長老,一直禮敬有加。此人擅長練兵、用兵,有一段時間,他說起西南的事。當年的周侗曾經結合畢生所學,為寧毅留下了一套小隊人馬在戰場上的合作、技擊之法,後來寧毅結合此法改良,將斥候精銳編成所謂特種兵,在戰場上專司刺殺首腦、斬首將領之事,屢建奇功。”

    王難陀道:“師兄,這所謂的特種兵,說白了便是那些武藝高強的綠林人士,隻不過過去武藝高的人,往往也心高氣傲,合作技擊之法,恐怕隻有至親之人才時常訓練。但如今不同了,大敵當前,許昭南召集了許多人,欲練出這等強兵。因此也跟我說起,當今之師,恐怕隻有教主,才能相處堪與周宗師比擬的練兵辦法來。他想要請你過去指點一二。”

    他說到這裏,一旁早已吃完了飯的平安小和尚站了起來,說:“師父、師叔,我下去一下。”也不知是要做什麼,端著飯碗朝樓下走去了。

    王難陀正在嚐試說服林宗吾,繼續道:“依我過去在江南所見,何文與西南寧毅之間,未必就有多對付,如今天下,西南黑旗算是一等一的厲害,中間聲勢浩大的是劉光世,東邊的幾撥人中,說起來,也隻有公平黨,而今一直發展,深不見底。我估計若有一日黑旗從西南躍出,說不定中原江南、都已經是公平黨的地盤了,雙方或有一戰。”

    “往日師兄呆在晉地不出,我倒也不便說這個,但此次師兄既然想要帶著平安遊曆天下,許昭南那邊,我倒覺得,不妨去看一看……嗯?平安在幹什麼?”

    他話說到這裏,隨後才發現樓下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平安托著那飯碗靠近了正在聽說書的三角眼,那地頭蛇身邊跟著的刀客站了起來,似乎很不耐煩地跟平安在說著話,由於是個小孩子,眾人雖然不曾如臨大敵,但氣氛也絕不輕鬆。

    林宗吾笑了一笑:“昨日走到這邊,遇上一個人在路邊哭,那人被強徒占了家產,打殺了家裏人,他也被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很是可憐,平安就跑上去詢問……”

    話說到這裏,樓下的平安在人的推推搡搡中踉蹌一倒,鮮血刷的飆上天空,卻是一塊碎瓦片直接劃過了三角眼的喉嚨。之後推搡平安的那人大腿上也陡然飆出血光來,眾人幾乎還未反應過來,小和尚身形一矮,從下方直接衝過了兩張方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住他——”

    “東家——”

    “殺了他殺了他——”

    下方的聲音陡然爆開。

    “……後來問的結果,做下好事的,當然就是下麵這一位了,說是昆餘一霸,叫做耿秋,平時欺男霸女,殺的人不少。然後又打聽到,他最近喜歡過來聽說書,所以正好順路。”

    大堂的景象一片混亂,小和尚籍著桌椅的掩護,順手放倒了兩人。有人搬起桌椅打砸,有人揮刀亂砍,一時間,房間裏碎片亂飛、血腥味彌漫、眼花繚亂。

    王難陀笑著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看來平安將來會是個好俠客。”

    “是不是大俠,看他自己吧。”廝殺混亂,林宗吾歎了口氣,“你看看這些人,還說昆餘吃的是綠林飯,綠林最要提防的三種人,女人、老人、孩子,一點警惕心都沒有……許昭南的為人,真的可靠?”

    “是個做事的人,雖有野心,但諒他不敢在我們麵前亂來。”

    “也罷,這次南下,若是順路,我便到他那邊看一看。”

    王難陀笑起來:“師兄與平安這次出山,江湖要多事了。”

    “劉西瓜當年做過一首詩,”林宗吾道,“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我們已經老了,接下來的江湖,是平安他們這輩人的了……”

    “劉西瓜還會作詩?”

    “本座也覺得奇怪……”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樓下一片混亂,店小二跑到樓上避難,或許是想叫兩人阻止這一切的,但最終沒敢說話。林宗吾站起來,從懷中拿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輕輕點了點,隨後與王難陀一道朝樓下過去。

    平安已經衝出酒樓後門,找不見了。

    那名叫耿秋的三角眼坐在座位上,早已死去,店內他的幾名跟班都已受傷,也有不曾受傷的,看見這胖大的和尚與凶神惡煞的王難陀,有人狂呼著衝了過來。這大概是那耿秋心腹,林宗吾笑了笑:“有膽量。”伸手抓住他,下一刻那人已飛了出去,連同旁邊的一堵灰牆,都被砸開一個洞,正在緩緩倒下。

    兩人走出酒樓不遠,平安不知又從哪裏竄了出來,與他們一道朝碼頭方向走去。

    *************

    下午時分,他們已經坐上了顛簸的渡船,越過滾滾的黃河水,朝南邊的天地過去。

    “平安啊。”林宗吾喚來有些興奮的孩子:“行俠仗義,很開心?”

    “嗯嗯。”平安連連點頭。

    “知不知道,那耿秋在昆餘雖有惡跡,可也是因為有他在,昆餘外頭的一些人沒有打進來。你今日殺了他,有沒有想過,明日的昆餘會怎麼樣?”

    “怎、怎麼樣啊……”

    “明天就要開始打架嘍,你今天隻是殺了耿秋,他帶來店裏的幾個人,你都心慈手軟,沒有下真正的殺手。但接下來整個昆餘,不知道要有多少次的火拚,不知道會死多少的人。我估計啊,幾十個人肯定是要死的,還有住在昆餘的百姓,說不定也要被扯進去。想到這件事情,你心裏會不會難過啊?”

    “可……可我是做好事啊,我……我就是殺耿秋……”

    “你殺耿秋,是想做好事。可耿秋死了,接下來又死幾十個人,甚至那些無辜的人,就好像今天酒樓的掌櫃、小二,他們也可能出事,這還真的是好事嗎,對誰好呢?”

    “那……怎麼辦啊?”平安站在船上,扭過頭去已然遠離的黃河河岸,“要不然回去……救他們……”

    “掉頭回去昆餘,有壞人來了,再殺掉他們,打跑他們,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得一直呆在那裏,照顧昆餘的這些人了,你想一輩子呆在這邊嗎?”

    “師父你到底想說什麼啊,那我該怎麼辦啊……”平安望向林宗吾,過去的時候,這師父也總會說一些他難懂、難想的事情。此時林宗吾笑了笑。

    “耿秋死了,這邊沒有了老大,就要打起來,所有昨天晚上啊,為師就拜訪了昆餘這邊勢力第二的地頭蛇,他叫做梁慶,為師告訴他,今天中午,耿秋就會死,讓他快些接手耿秋的地盤,如此一來,昆餘又有了老大,其他人動作慢了,這邊就打不起來,不用死太多人了。順便,幫了他這麼大的忙,為師還收了他一點銀兩,當做報酬。這是你賺的,便算是咱們師徒南下的盤纏了。”

    他解下背後的包袱,扔給平安,小光頭伸手抱住,有些錯愕,隨後笑道:“師父你都打算好了啊。”

    “覺得高興嗎?”

    “嗯。”

    “可是啊,再過兩年你回來這裏,可以看看,這邊的老大還是不是那個叫做梁慶的,你會看到,他就跟耿秋一樣,在這邊,他會繼續作威作福,他還是會欺男霸女讓人家破人亡。就好像我們昨天看到的那個可憐人一樣,這個可憐人是耿秋害的,以後的可憐人,就都是梁慶去害了。如果是這樣,你還覺得高興嗎?”

    和尚看著孩子,平安滿臉迷惘,隨後變得委屈:“師父我想不通……”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林宗吾道,“平安,早晚有一天,你要想清楚,你想要什麼?是想要殺了一個壞人,自己心裏高興就好了呢,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得了好的結果,你才高興。你年紀還小,現在你想要做好事,心裏開心,你覺得自己的心裏隻有好的東西,就算這些年在晉地遭了那麼多事情,你也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但將來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罪孽,你會發現自己的惡。”

    他將手指點在平安小小的胸口上:“就在這裏,世人皆有罪孽,有好的,必有壞的,因善故生惡,因惡故生善。等到你看清楚自己罪孽的那一天,你就能慢慢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目光嚴肅,對著孩子,猶如一場喝問與審判,平安還想不懂這些話。但片刻之後,林宗吾笑了起來,摸摸他的頭。

    “慢慢想,不著急。”他道,“未來的江湖啊,是你們的了。”

    大江東去,五月初的天地間,一片明媚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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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7-4 13:29:43
第一〇一九章 振興二年 夏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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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憤怒在心中翻湧……

    嗡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

    身體顫抖,連同落在院子裏的陽光的顏色,都變成了灰色……

    周圍竊竊私語,似乎有各種各樣議論的聲音……

    母親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哭成了淚人,幾個弟弟妹妹也都在著急,寧珂從房間裏端著水走過來,之後被罵了,哭著走回去……

    寧忌跪在院子裏,鼻青臉腫,在他的身邊,還跪了同樣鼻青臉腫的三個年輕人,其中一位是秦紹謙家的二公子秦維文……寧忌已經懶得在意他們了。

    憤怒在心中翻湧……

    華夏二年,四月底,寧忌經曆了他這十餘年來,最屈辱的幾天……

    ***************

    下午的陽光照射在山崗上,十餘道身影在崎嶇的山道間行走,間中有狗吠的聲音。

    “走這邊。”

    寧曦與閔初一都是這隊伍中的一員,他們一路前行,進入深邃的樹林,追逐著可能的目標。

    即便是一貫和善的寧曦,這一刻臉色也顯得格外陰沉嚴肅。閔初一同樣麵色冷然,一邊前行,一邊密切注意著周圍所有可疑的動靜。

    陽光漸漸西斜的時候,有人在前方發現了一些痕跡,寧曦、初一等人趕了過去,那是在一處懸崖邊上,發現了一些雜物,有小小的包裹、吃剩的幹糧,有女人的手帕,還有帶著一點血跡的小本子……

    “人呢?”

    寧曦將那小本子拿過來看了片刻,問道。

    “似乎是……掉下去了。”

    懸崖邊有人失足滑落的痕跡,日漸西斜,下方的山澗看來深不見底。

    “準備繩子,我下去。”閔初一朝周圍人說道。

    寧曦一手將她拉得遠離開懸崖邊沿:“你下去幹什麼,我下去!”

    搜尋隊的隊長頗為為難,最終,他們栓起了長長的繩索,讓隊伍中最擅長攀援的一個瘦子隊員先下去了。

    夕陽在天邊燒得彤紅,眾人在懸崖上生起了火焰,待到天色漸漸黑了下去,那瘦子才順著繩索回來了。

    “下方太深,一時間搜索不完,我在崖壁邊仔細找尋了幾遍,暫時未找見屍首。”

    “掉下去被野獸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有見到血跡嗎?”寧曦問。

    “……不曾發現,或許得再找幾遍。”

    “今夜先休息,明天日出,我跟你們一起下去找。”閔初一在一旁說道。

    篝火在懸崖上熊熊燃燒,照亮營地中的各個,過得一陣,閔初一將晚飯端來,寧曦仍在看著地上的包袱與種種物件:“你說,她是失足掉落,還是故意跳了下去的。”

    閔初一皺著眉頭:“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見到了再說……若那女人真在下麵,二弟這一輩子都說不清楚了。”

    *****************

    夜晚時分,張村下起雨來。

    寧忌、秦維文等人仍舊在院子裏跪著,雯雯、寧珂、寧河等一眾孩子撐著雨傘站在他們旁邊,為他們遮去了一些雨水。

    寧毅已經離開家裏了,他在附近的辦公室裏,接見了匆匆趕來、暫時負責這次事件的侯五:“……發現了一些事情,這個叫於瀟兒的女人,可能有些問題。根據部分人的反應,這個女人在附近風評不好。”

    “風聞奏事就不要搞了,她一個年輕女人沒結婚,當了老師,老派人的看法當然不好。說點有用的。”

    “於瀟兒的父親犯過錯誤,西北的時候,說是在戰場上投降了,當時她們母女已經來了西南,有幾個證人,證明了她父親投降的事情。沒兩年,她母親鬱鬱寡歡死了,剩下於瀟兒一個人,雖然說起來對這些事不要追究,但私下裏我們估計過得是很不好的。兩年前於瀟兒能從和登派出來當老師,一方麵是戰事影響,後方缺人,另外一方麵,看記錄,有些貓膩……”

    寧毅蹙了蹙眉:“接著說。”

    “兩個多月前,秦維文到桑坪,私下裏確實跟她建立了戀愛關係,但兩人都沒往外說。具體的過程恐怕很難調查了,不過今天去的第一撥人,在這於瀟兒的家裏,搜出了一小包東西,男女之間用來助興的……春藥。她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子,長得又漂亮,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家裏準備這個……從包裝上看,最近用過,應該不是她父母留下的……”

    侯五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小包東西來,寧毅擺了擺手:“不算實證,都是猜測。”

    “目前隻有這些。”

    “人在找嗎?”

    “正動用最大的人力在找,不過這個女人消失幾天了,能不能找到,很難說。”

    “先去找吧。”寧毅道。

    侯五點頭,告辭而去。

    *****************

    清晨,張村的院子裏,四個人仍舊跪在那兒,雯雯、寧珂等孩子還睜著彤紅的雙眼為他們打傘,天空中,雨漸漸的停了下來。

    朝霞吐露,遠在數十裏外山間的寧曦、初一等人拴好繩子,輪流下到山澗之中尋找。

    晌午時分,一隊人馬飛快地朝張村這邊過來,為首的是獨眼的將軍秦紹謙。他一路走進院子裏,在途中操起了一根木棒,進去之後,砰的一聲將秦維文打翻在地。

    附近房間裏,雯雯、寧珂等孩子徹夜未眠,此時還在休息,隨後都被驚醒了。

    “操!一幫沒腦子的東西,為了個女人,手足相殘,老子現在便打死你們——”

    他的棒子不僅打翻了秦維文,隨後將一棒打翻了寧忌,兩人各挨了一棍之後,院子裏的蘇檀兒、小嬋、雲竹、錦兒等人大都衝了過來,紅提擋在前方,西瓜順手奪下了他手裏的木棒:“老秦!你不準亂來!誰準你打孩子了嗎!”

    “事情還沒弄清楚!”

    “老秦你消氣……”

    “操!”秦紹謙還伸出腳去將地上的秦維文踢了一下,隨後才退開這邊,放眼看看都是一群女人:“寧毅呢?”轉身出去找寧毅了。

    倒在地上的寧忌爬起來,又繼續木然地跪在那兒了,腦海中翻湧的,仍舊是無比的憤怒……與疑惑……

    *****************

    自從去年下半年回到張村之後,寧忌便基本上沒有做過太出格的事情了。

    每日裏習武、學醫,偶爾參與一下特種兵的高強度訓練和模擬作戰,雖然成績不算太好,但家裏人倒也沒有過度的要求他。

    習武到十四歲,基礎打得牢固,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偶爾莫名其妙的,他會想起在成都的小賤狗曲龍珺,至於是為什麼,他並不清楚,也不願意想得太清楚。




    曲龍珺已經離開成都了,那等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女人,或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外界的某個地方吧。有時候寧忌會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可惜,但最多也就是可惜了。

    學堂當中,十三四歲的男男女女,身體的特征開始變得愈發明顯,正是最為曖昧也最有隔閡的青春時刻。有時候想起男女間的感情,會麵紅耳赤,而在公開場合,是絕沒有那個男孩子會坦誠對女孩子有好感的。相對於周邊的孩子,寧忌見過更多的世麵,例如他在成都就見過小賤狗洗澡,因此在這些事情上,他偶爾想起,總有一份優越感。




    去年的時候,顧大嬸曾經問過他,是不是喜歡小賤狗,寧忌在這個問題上是否定得斬釘截鐵的。即便真談及喜歡,曲龍珺那樣的女孩子,如何比得過西南華夏軍中的女孩們呢,但與此同時,如果要說身邊有那個女孩兒比曲龍珺更有吸引力,他一時間,又找不到哪一個獨特的對象加上這樣的評價,隻能說,她們隨便哪個都比曲龍珺好多了。

    四月份,學堂在上課之餘組織了一場活動,讓所有孩子去周圍山邊相對貧窮的地方幫忙,這邊的學堂選擇的是山明水秀的桑坪。桑坪也有小學,這邊有一位長得極是漂亮溫柔的女老師於瀟兒,據說以前還曾在和登生活過,雙方相處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這期間,寧忌武藝高強,性情爽朗又是班上的主心骨之一,幫助對方做過不少事情。

    四月二十三,幫助寨子裏所有人拾柴,寧忌最後幫居住在地勢偏僻的山腰上的於瀟兒挑了一擔柴回去。

    兩人走到一半,天空中下起雨來。到於瀟兒家裏時,對方讓寧忌在這邊洗澡、熨幹衣服,順便吃了晚飯再回去。寧忌性情磊落,答應下來。

    他先洗澡,隨後穿著單衣坐在房間裏喝茶,於老師為他熨著濕掉的衣服,由於有熱水,她也去洗了一下,出來時,裹著的浴巾掉了下來……

    寧忌口幹舌燥,女老師原也有些慌張,但隨後並不遮掩,緩緩地靠近了他……

    對於寧忌而言,這接下來的事情當然是一份愛情。雖然接下來還不知道具體該怎麼辦,但於瀟兒對他而言真是太完美了,她成熟、溫柔,不想身邊的小女孩那般無聊,她的身上看起來有曾經在曲龍珺身上見過的風情,但她又是西南的自己人——自己怎麼可能喜歡西南之外那些女人呢。

    二十四這天的晚上,他也是在於瀟兒的家中度過的,寧忌說了許多許多的話。二十五這天上午,過來的眾人要啟程回張村,寧忌雖然滿懷幸福,但自然沒有不回去的勇氣,他跟隨大部隊返回,心中還在盤算著該如何想個辦法再去桑坪,誰知到得二十九,秦維文帶著兩個跟班從桑坪趕來。




    按照秦維文的說法,他與於瀟兒是真正的戀愛關係,私下裏已相處了兩個多月。二十五這天他從外頭回來,看見於瀟兒身上有傷,他試圖詢問,然而於瀟兒將他趕了出去。秦維文四處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二十六這天的下午,秦維文再去於瀟兒家中時,發現了她寫的一封血書,說是清白被人玷汙,不再想活了。而用強玷汙她的人,正是寧毅的次子,寧忌,他雖隻有十四五歲,但武藝高強,二十四的夜晚他獸性大發,自己根本無法反抗,被打了,還被奪去了清白,現在隻能一死了之。

    秦維文頓時慌了神,首先自然是想找到於瀟兒問個清楚,當下召了幾個朋友在附近尋找,但人一直沒找到,後來又在於瀟兒家附近的人口中得知,二十五那天清晨,確實看到過寧忌從她家中走出。秦維文再也按捺不住,一路朝張村趕來。




    看到那血書之後,寧忌陡然間也是蒙了,就好像整片天地突然間變了顏色,他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第一反應也是想去桑坪找於瀟兒,秦維文直接揮拳打了過來。寧忌心中磊落,自認沒有做過錯事,哪裏會示弱,當下以一敵三,四人都一樣變得鼻青臉腫而後事情便傳開了。

    寧家二公子強暴了一名女子……

    似乎還是老師……

    還自殺了……

    恍恍惚惚的,寧忌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聲不斷而來,他這樣的年紀,縱然上過戰場,殺過敵人,可又怎麼可能應對得了這樣的事情……腦海中偶爾閃過於瀟兒的臉,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

    寧忌、秦維文等四人跪過了二十九、三十,秦紹謙到來時,已是五月的初一這天了。到得這天晚上,寧曦、閔初一、侯五等人相繼到來,報告了階段性的結果。

    距離桑坪數十裏外的山間,女人自殺的場景布置的相當逼真,但山澗下找不到任何的屍體,當中存在疑點,很可能是故布疑陣。而侯五那邊,他們調查到這女人透過特殊渠道買到過一份路引和身份證明,二十七這天,這份證明在成都附近出現過,現在應該是借貨船從水路出川,已經很難找到了。




    “其他的猜測,暫時都無法證明。”侯五道,“不過於瀟兒買身份證明的這件事,時間是兩個月以前,經手人已經抓住,我們暫時也隻能推測她一開始的目的……當時她正好跟秦維文秦公子有了關係,或許這些年來,因為父母的事情懷恨在心,想要做點什麼,如此過了兩個月,四月裏寧忌去桑坪,她在和登生活過,正好能夠認出來,所以……”

    小院的房間裏,寧毅、秦紹謙、檀兒、寧曦、初一等人聽著這些,麵色愈發陰沉。

    “……抓住秦維文、甚至殺了秦維文,無非是令秦將軍傷心一些,但若是這場假死能夠真的讓人信了,寧先生秦將軍因為孩子的事情有了嫌隙,那就真的是讓外人占了大便宜。”侯五道。

    檀兒抬頭:“四天時間,還能抓住她嗎?”

    “我們的人還在追。”侯五道,“不過,於瀟兒過去受過民兵的訓練,而且看她這次裝死的故布疑陣,心思很縝密。如果確定她沒有自殺,很可能半途中還會有其他的辦法,中途再轉一次,出川之後,沒有太大的把握了。”

    寧毅沉默片刻:“……在和登的時候,周圍的人到底對她們母女做了多大傷害,有些什麼事情發生,接下來你仔細地查一下……不要太聲張,查清楚之後告訴我。”

    “是。”侯五點頭。

    麵色陰沉的秦紹謙推開椅子,從房間裏出去,銀色的星光正灑在院子裏。秦紹謙徑直走到院子中間,一腳將秦維文踢翻,隨後又是一腳,踢翻了寧忌。

    “一幫難兄難弟,被個女人玩成這樣。”

    秦維文爬起來,瞪著眼睛,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樣說,過得一陣,侯五、寧曦、初一等人過來了,將事情的結果告訴了他們。

    寧忌抬起頭,目光變成血紅色。

    初一等人拉他起來,他在那兒一動不動,嘴唇張了張,如此過了好一陣子。

    “她說喜歡我……我才……”

    自從看到那張血書後,寧忌與秦維文打起來,沒有在這件事上做過任何的辯解,到得這一刻,他才終於能說出這句話來。說完後過了片刻,他的眼睛閉起來,倒在地上。

    他暈過去了……

    ******************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咕嘟嘟的響,像是水在沸騰,又像是血在沸騰。

    醒過來時,母親趴在床邊睡了,兩隻眼睛的眼皮腫起來,像是小燈籠一樣。

    時間或許是清晨,父親與大娘蘇檀兒在外頭輕聲說話。

    “……早就說過了,生在這種家庭,會遇上的壞事,都要比一般人壞上多少倍……”

    “……都是那女人的錯,處心積慮。”

    “……一般人也遇不上這種處心積慮……所以啊,做多少準備,我都覺得不夠,寧曦能平平安安到現在,我實在謝天謝地……”

    “……想起小忌這個年紀,遇上這種事情,我就傷心,他一個孩子……”

    “……想開點吧,反正他也沒吃虧,我聽說那個姓於的長得還不錯……好了,打我有什麼用,我還能怎麼想……”

    這竊竊私語聲中,寧忌又沉沉地睡過去。

    再醒來時,一幫兄弟姐妹已經聚在了房間裏,小寧珂端著白粥喂他喝。寧忌的身上並沒有太多的傷勢,喝了幾口,便端過來咕嘟咕嘟了,換了衣裳,下床走動。

    走出房間,走出院子,走到街道上,有人笑著跟他打招呼,但他總覺得人們都在心中暗暗地說著前幾天的事情。他走到張村的河邊,找了塊木頭坐下,西邊正落下大大的夕陽,這夕陽柔和而溫暖,仿佛是在安慰著他。

    他的腦海中閃過於瀟兒的臉,又時候又換成曲龍珺的,她們的臉在腦海中交替,令他感到厭煩。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一個女孩子了。

    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這一天是五月初二。

    五月初三,他在家中待了一天,雖然沒去上學,但也沒有任何人來說他,他幫母親整理了家務,與其他的姨娘說話,也特地給寧毅請了安,以詢問案情為借口,與父親聊了好一會兒天,然後又跟兄弟姐妹們一起玩耍打鬧了許久,他所珍藏的幾個玩偶,也拿出來送給了雯雯、寧河等人。

    初四這天淩晨,他化好了妝,在床上留下已經寫好的信函,拿著一個小包袱,從院子的側麵悄悄地翻出去了。他的輕功很好,天還沒亮,穿著夜行衣,很快地離開了張村。他在村口的路邊跪下,悄悄地給父母磕了幾個頭,然後飛快地奔跑而去。眼淚在臉上如雨而下。

    他知道他們會從大路上追趕而來,因此選擇了小路,在田野村莊間一路狂奔,到得這天下午,感覺已經離開張村很遠了,方才在附近選了一條人流不多的道路。

    申時左右,有戰馬從後方奔來,寧忌沒有回頭,已經易過容的他隻是靠在路邊自然而然的往前走。戰馬超過了他,寧忌微微蹙眉,因為戰馬上的騎士居然是秦維文。這一人一馬迅速地奔出好遠,隨後秦維文又勒住了韁繩,在前方回過頭來看他。再接著,他從馬上下來了。

    “陰魂不散……”寧忌低聲嘟囔了一下,朝那邊走去,秦維文也走了過來,他身上原本挎著刀,此時解開刀鞘,仍在了路邊。

    “你這次再擋我,我會打死你的!”

    寧忌一麵走、一麵說道。此時的他雖然還不到十五,而秦維文比他大三歲,已經到了十八,可真要生死相搏,二十九那天寧忌就能殺死所有人。

    秦維文臉上的淤腫未消,但此時卻也沒有絲毫的退縮,他也不說話,走到近處,一拳便朝寧忌臉上打了過來。

    “操,都是那賤人的事情,你有完沒完——”

    寧忌一聲罵,揮手格擋,一拳打在了對方小腹上,秦維文退後兩步,隨後又衝了上來。

    兩人在路邊互毆了許久,待到秦維文腳步都踉踉蹌蹌,寧忌也挨了幾拳幾腳之後,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車經過,寧忌將戰馬拖到一邊讓路,然後兩人在路邊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幹什麼啊……”秦維文說道。

    “我找到那個賤人,一刀宰了她。”寧忌道。

    秦維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實……以前過得也不好,可能我們……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關我屁事,要麼你一起去,要麼你在山窩窩裏貓著!”

    “我來給你送東西。”秦維文起身,從戰馬上結下了包袱,又坐了回來,將包袱放在寧忌腿邊,“你、你爹讓我送來給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麼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嗎!”秦維文等著眼睛嚷了一句,扯動臉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齜牙咧嘴,隨後還從懷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這封信裏有華夏軍在外頭各種人手的聯係辦法,你看完以後,就把它燒了,現在給你,沒有拆封,你現在就看。待會就要燒!”

    寧忌默默地拆開了信,那信函當中,寫的果然是一些華夏軍在外界的接頭辦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著。待到了信函的最後,又有兩行字。

    父親的筆跡寫著:兒子,保重自己啊。

    母親的筆跡寫著:早點回來。

    周圍又有淚水。

    寧忌忍住聲音,努力地擦著眼淚,他讀出聲來,結結巴巴的將信函中的內容又背了兩遍,從秦維文手中奪過火折子,點了幾次火,將信紙燒掉了。

    秦維文的眼淚也在掉,此時站起來,朝寧忌肩膀上踢了一腳:“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寧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這種不能打的才會死——”

    他也不在乎秦維文踢他了,打開包袱,裏頭有幹糧、有銀兩、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個姨娘都朝裏頭放進了一些東西,然後父親才讓秦維文給自己送過來了。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來無人發覺,但說不定父親早已在家中的閣樓上揮手目送自己離開了。而且不僅是父親,瓜姨、紅提姨甚至兄長與初一,也是能夠發覺這一點的。

    他們必定是不想自己離開西南的,可在這一刻,他們也並未真正做出阻止。

    寧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維文沒有再跟,他牽著馬:“你放她一條生路啊——”

    “我把她頭帶回來給你當球踢——”

    “你要不要馬啊——”

    “去你馬的啊——”

    “我草你大爺——”

    寧忌的臉頰上,淚水停不下來,他隻能一邊走,一遍罵,過得一陣,秦維文的聲音沒有了,寧忌才敢回頭朝西南看,那邊仿佛父母還在朝他揮手。

    總有一天,年輕的燕子會離開溫暖的巢,去經曆真正的風雨,去變得強壯……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來了,就能保護家裏所有的人了……

    ……

    這一刻,夏日的陽光正灑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

    鄒旭帶著一隊人馬,北上晉地,試圖談下有利的交易;劉光世、戴夢微在長江以南蓄勢待發;江南,公平黨攻城略地,不斷擴張;而在福建,正統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項接一項的出現。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隨著林宗吾,渡過了黃河,朝著南麵而來。而名叫寧忌的少年,朝著東邊、北邊的殘酷天地——

    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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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〇章 無形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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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陽光曬進院子裏,母雞帶著幾隻小雞便在院落裏走,咯咯的叫。寧毅停下筆,透過窗戶看著母雞走過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雞是小嬋帶著家中的孩子養著的,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名叫啾啾的狗。小嬋與孩子與狗現在都不在家裏。

    隨後秦紹謙過來了。

    獨眼的將軍手裏拿著幾顆瓜子,口中還哼著小曲,很不正經,像極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窯子時的樣子。進了書房,將不知從哪裏順來的最後兩顆瓜子在寧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後看看他還在寫的稿子:“主席,這麼忙。”

    “處理家事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推了十幾個會,少寫了很多東西,現在都要還債。對了,我叫維文去追寧忌了。”




    “小家夥沒出息,被個女人騙得跟自己兄弟動手,我看兩個都不該留手,打死哪個算哪個!”秦紹謙到一邊取了茶葉自己泡,口中如此說著,“不過你這樣處理也好,他去追上寧忌,兩個人把話說開了,以後不至於記恨,或者秦維文有出息一點,跟著寧忌一起闖闖世界,也挺好的。”

    “別說了,為了這件事,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開導他娘。”

    “他娘是誰來著?”

    “……”

    寧毅看著秦紹謙,隻見對麵的獨眼龍拿著茶杯笑起來:“說起來你不知道,前幾天跑回來,準備把兩個小子狠狠打一頓,開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腳,你家幾個女人……好家夥,就在前麵擋住我,說不許我打她們的兒子。不是我說,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寵,你……那個……禦內有方。佩服。”他豎了豎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來越不正經了。”

    “說點正經的,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邊已經下了嚴令,誰傳出去誰死。你這邊我不擔心,怕老大那裏沒經驗,你得提醒著點。古往今來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沒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換了個名字,但權力還是權力,誰要讓你心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先讓你家宅不寧。老實說,維文落進這件事裏,是對他的考驗,對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寧毅點了點頭,倒沒有多說什麼,隨後笑道:“你那邊如何了?我聽說最近跟陸橋山關係搞得不錯?”

    “還行,是個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沒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這麼久才拿出來。”

    “從和登三縣出來後第一戰,一直打到梓州,中間抓了他。他忠於武朝,骨頭很硬,但平心而論沒有大的劣跡,所以也不打算殺他,讓他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後來還發配到工廠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軍入劍門關,他找人申請希望去軍中當敢死隊,我沒有答應。後來退了女真人以後,他慢慢的接受我們,人也就可以用了。”

    寧毅笑著說起這事。

    西南之戰結束後,華夏軍一方麵麵對的是地盤的急劇擴大,另一方麵則要麵對自身兵力銳減的狀況。去年成都大會之前,幾支軍隊首先是全力的整編俘虜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惡跡斑斑的要受到懲罰,到得成都大會後,則進入振臂一呼,收練新兵的階段。

    在這個過程裏,第五軍的基本盤仍舊留在成都平原到劍閣一線,而由於西南大戰最後收尾在漢中,那麼從劍閣往漢中方向,華夏軍又多出了一塊直通漢水的地盤,這一片通商也是未來可能展開征戰的橋頭堡,目前是交給第七軍鎮守的。




    漢中之戰裏第七軍損傷過半,後來除收編了王齋南的部分精銳外,並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擴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陸橋山領著整編與訓練過後的一萬二千餘人並入第七軍。

    對於這些投降後接受整編的軍隊,華夏軍內部其實多有些瞧不起。畢竟長期以來,華夏軍以少勝多,戰績彪炳,尤其是第七軍,在以兩萬餘人擊潰宗翰、希尹的西路大軍後,隱隱的已經有天下第一強軍的威勢,他們寧願接受新參軍的意誌強烈的新兵,也不太願意待見有過投敵汙跡的武朝漢軍。




    不過,當這一萬二千人過來,再改編打散經曆了一些活動後,第七軍的將領們才發現,被調配過來的或許已經是降軍當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們大多經曆了戰場生死,原本對於身邊人的不信任在經過了半年時間的改造後,也已經大為改善,隨後雖還有磨合的餘地,但確實比新兵要好用無數倍。

    另一方麵,作為華夏軍對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軍如今所在的地盤目前兩年肩負的主要是外交、商貿、物流等工作。這些具體事務固然不是軍隊主導,但需要第七軍參與的地方仍舊不少,而整個第七軍的作風過於硬朗,殺人奪城一把好手,與周圍人妥善交流是不太會的。寧毅與秦紹謙幾度溝通,將陸橋山派過去之後,由這位看似身段柔軟實際目的明確的武朝降將來負責部分事情,倒是讓商客們的投訴少了許多。




    “……將陸橋山派過去的考慮有幾個,現在看起來效果還行,你看看這份稿子。”寧毅說著,打開身邊的抽屜,給秦紹謙遞過來兩張紙。

    秦紹謙接過看了幾眼,其中一份是針對先前大戰傷員,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療養院,同時增加兵員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則是關於肅清軍紀,看起來四平八穩,實際上內外都透著血腥氣的計劃了。

    “這是準備在幾月公布?”

    “再等兩個月吧。”寧毅道,“自古以來占了外貿關卡的軍隊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敗女真人之後,我們有過一段時間的平靜期,傷兵在修養,軍隊等整編,但接下來誘惑就來了。第七軍那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代表他們永遠反應不過來,去年年末你處理的那兩件違紀,簡直是明搶,好在沒有殺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後他們覺出錢的好了,不會吝嗇殺人的。”

    秦紹謙將稿紙放到一邊,點了點頭。

    “所以我把陸橋山的人派過去,還有那些整編過來的……兵其實是好兵,但裏頭有些領頭的,以前見過世麵,去年的整編,不見得就能把他們穩定下來,現在有了個好地方,他們心裏蠢蠢欲動……我知道在第七軍裏頭,也有人抱怨說這些降兵過來,占了他們的油水。這些油水,就要變成斷頭台了。他們就是給猴子看的雞,要沒有這些雞,我們就得殺抗金功臣了。”

    “這是好事,要做的。”秦紹謙道,“也不能全殺他們,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裏也有些動了歪心思的,過兩個月一起整風。”




    “嗯。”寧毅點頭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這個事,第七軍怎麼整風,還是得你們自己來。無論如何,將來的華夏軍,軍隊隻負責打仗、聽指揮,一切關於政治、商業的事情,不許參與,這必須是個最高原則,誰往外伸手,就剁誰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賣血也要讓他們過得好。”

    “倒是陸橋山背這個鍋,有些可憐……不過倒也看得出來,你是真心接納他了。”秦紹謙笑著,隨後道,“我聽說,你這邊可能要動李如來?”

    “陸橋山有骨氣,也有本事,李如來不同。”寧毅道,“臨戰歸降,有一些貢獻,但不是大貢獻,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人覺得殺人放火受招安是對的,李如來……外頭的風聲是我在敲打他們這些人,我們接納他們,他們要展現自己應有價值,如果沒有積極的價值,他們就該圓滑的退下去,我給他們一個善終,要是意識不到這些,兩年內我把他們全拔了。”

    “不怕外頭說我們過河拆橋?”

    “政治體係的原則是為了保證我們這艘船能好好的開下去,哥們義氣都是給別人看的。有一天你我無用了,也應該被排除出去……當然,是應該。”

    秦紹謙笑著,說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寧毅想了想,心悅誠服地點頭。他看著桌上寫到一半的稿件,歎了口氣。

    “其實,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煩,有形的敵人打敗了,看不見的敵人已經把手伸過來了。軍隊是一回事,成都那邊,現在是另外一回事,從去年擊敗女真人後,大量的人開始湧入西南,到今年四月,來到這邊的儒生一共有兩萬多人,因為允許他們放開了討論,所以新聞紙上唇槍舌劍,取得了一些共識,但老實說,有些地方,我們快頂不住了。”

    寧毅說起這些,一邊歎氣,也一邊在笑:“這些人啊,一輩子吃的是筆杆子的飯,寫起文章來四穩八平、引經據典,說的都是華夏軍的四民如何出問題的事情,有些方麵還真把人說服了,我們這邊的一些學生,跟他們坐而論道,覺得他們的論點振聾發聵。”

    “你從一開始不就說了會這樣?”秦紹謙笑。

    “各種論點會在論戰的廝殺裏融合,找出一種大量盡量能接受的前進方案來,我想到過這些,但事情來的時候,你還是會覺得很煩啊。我們這邊用戲劇、白話、新聞這樣的方式團結了下層人民,但下層人民不會寫文章啊,我這邊速成班教出來的學生,體係不夠完善,筆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鬥的不多,很多時候我們這邊隻有雍錦年、李師師這些人能拿得出手……”

    寧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隻能每天匿名下場,有時候雲竹也被我抓來當壯丁,但老實說,這個拉鋸戰上麵,我們可沒有戰場上打得那麼厲害。總體上我們占的是下風,之所以沒有一敗塗地,還是托我們在戰場上打敗了女真人的福。”

    秦紹謙蹙了蹙眉,神色認真起來:“其實,我帳下的幾位老師都有這類的想法,對於成都放開了新聞紙,讓大家討論政治、方針、政策這些,覺得不應該。縱觀曆朝曆代,統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齊放看來精彩,實則隻會帶來亂象。據我所知,因為去年閱兵時的演練,成都的治安還好,但在周圍幾處城市,幫派受了蠱惑私下裏廝殺,甚至一些命案,有這方麵的影響。”

    “百花齊放會帶來亂象,這句話沒錯,但統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統一怎樣的思想。過去的朝代在建立後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過來用,這些思想在混亂中其實是得到了發展的。到了這裏,我是希望我們的思想再多走幾步,穩定放在將來吧,可以慢一點。當然,現在也真有螞蟻拉著車輪拚命往前走的感覺。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嗎,以前都扮豬吃老虎,現在兄弟有難,也幫忙寫幾筆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筆杆子好。”秦紹謙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寧毅搖搖頭,拿著桌上的報紙拍了拍,“我今天寫文駁的就是這篇,你談人人平等,他引經據典說人生下來就是不平等的,你談論社會進步,他直接說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敗了,說你走太快要扯著蛋,論點論據齊備……這篇文章真像老秦寫的。”

    秦紹謙拿過報紙看了看。

    “孫原……這是當年見過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裏迢迢來成都了?”

    “你看,就是這樣……”寧毅聳聳肩,拿起筆,“老東西,我要寫篇刻薄的,氣死他。”

    “這些老人家,修養好得很,一旦讓人知道了反駁文章是你親筆寫的,你罵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會生氣,隻會興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論道。畢竟這可是跟寧先生的直接交流,說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寧毅狹促地笑。

    “會被認出來的……”秦紹謙咕噥一句。

    “……會說話你就多說點。”

    “不是,既然總體上占下風,不要用點什麼私下裏的手段嗎?就這麼硬抗?過去曆朝曆代,尤其開國之時,這些人都是殺了算的。”

    “思維體係的延續性是不能違背的法則,如果殺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拋,用個幾十年讓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過啊……”他歎息一聲,“就現實而言隻能慢慢走,以過去的思維為憑,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麵目全非,但這個過程不能省略……”

    “但過去可以殺……”

    “因為過去每一個掌權者的改革,他的所謂新想法都是以儒家舊思維為憑的。”

    “你……”

    “我跟王莽一樣,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進思想,就隻能這樣辦了。”

    寧毅站起來,擺了擺手,開了個耍賴的玩笑,隨後給自己的茶杯添上熱水:“還好,論戰講究引經據典,但也以現實成果為基礎,再過幾年,格物的成果大規模推展出去,咱們再在戰場上多打贏幾仗,論戰的劣勢自然而然的會變成優勢,這個過程,也會是大家不斷被影響的過程,希望還是有的。現在的話……男人嘛,唯死撐爾。”

    他這番話說得樂觀,倒完熱水後拿起茶杯在桌邊吹了吹,話才說完,秘書從外頭進來了,遞來的是加急的報告,寧毅看了一眼,整張臉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麼了?”秦紹謙站起來。

    “……去準備車馬,到樂山研究所……”寧毅說著,將那報告遞給了秦紹謙。待到秘書從書房裏出去,寧毅手一揮,將茶杯嘭的甩到了牆上,瓷片四濺。

    “這就是我說的東西……”

    這些時日由於家人的事情、各方麵的瑣碎狀況,寧毅的情緒其實算不得好,寧忌出門會麵對的問題,秦紹謙說出來,寧毅又何嚐不懂,此時又來了壞消息,才讓他在秦紹謙麵前發作出來了。

    “這就是我說的東西……就跟成都那邊一樣,我給他們工廠裏做了一係列的安全標準,他們覺得太完善了,沒有必要,總是偷工減料!人死了,他們甚至覺得可以接受,是難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現在想來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給他們巡回法庭定了一個個的規矩和標準,他們也覺得太瑣碎,一個兩個要去當包青天!上麵下麵都叫好!”

    “現在好了……樂山研究所,最嚴格的安全規範!我做的!死的人不夠多,就他媽覺得太嚴,現在好啊,鍋爐的原型機都給炸了,林靜微給我炸成重傷!這就是我說的,螞蟻拖著車輪往前走,你給他們好東西他們沒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規範、所有的法律法紀都要用血來寫!讓他們少流一點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麼氣。”秦紹謙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現在不是還沒確定問題嗎。”

    “多半就是,一準就是,最近出多少這種事情了!”寧毅收拾東西,收拾寫了一半的稿紙,準備出去時想起來,“我本來還準備安慰小嬋的,這些事……”

    “那就先不去樂山了,找別人負責啊。”

    寧毅想了想:“……還是去吧。等回來再說。對了,你也是準備今天回去吧?”

    “嗯。”兩人一道往外走,秦紹謙點頭,“我打算去第一軍工那邊走一趟,新膛線拉好了,出了一批槍,我去看看。”

    “這批膛線還可以,相對來說比較穩定了。我們方向不同,來日再見吧。”

    “陪你多走一陣,免得你戀戀不舍。”

    “我也沒對你戀戀不舍。”

    馬車與護衛隊已經迅速準備好了,寧毅與秦紹謙出了院子,大概是下午三點多的樣子,該上班的人都在上班,孩子在上學。檀兒與紅提從外頭匆匆趕回來,寧毅跟她們說了整個事態:“……小嬋呢?”

    “帶著人在市場那邊買東西。要叫她回來嗎?”

    “……”寧毅沉默了片刻,“算了,回來再哄她吧。”

    “男孩子年紀到了都要往外闖,父母雖然擔心,不至於過不去。”檀兒笑道,“不用哄的。”

    “……還是要的……算了,回來再說。”

    他上了馬車,與眾人道別。

    馬隊開始前行,他在車上顛簸的環境裏大概寫完了整個稿子,腦袋清醒過來時,覺得樂山研究所發生的應該也不止是簡單的不按安全規範操作的問題。成都大量工廠的操作流程都已經可以量化,因此一整套的流程是完全可以定下來的。但研究工作永遠是新領域,許多時候規範無法被確定,過分的教條,反而會束縛創新。

    去年擊敗女真人後,西南具備了與外界進行大量商貿往來的資格,在研究上大家也樂觀地說:“終於可以開始上馬一些大家夥了。”隻是到得現在,二號蒸汽原型機居然被搞到爆炸,林靜微都被炸成重傷,也實在是讓人鬱悶一群好大喜功的家夥。

    他想起今天離家出走的兒子,寧忌現在到哪裏了……秦維文追上他了吧?他們會說些什麼呢?老二會不會被自己那封信騙到,幹脆回來家裏不再出去了?理智上來說這樣並不好,但感性上,他也希望寧忌不要出門算了。真是這輩子沒有過的心情……

    想到寧忌,不免想到小嬋,早上應該多安慰她幾句的。實際上是找不到詞語安慰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拿堆積了幾天的工作來把事情往後推,原本想推到晚上,用諸如:“我們再生一個。”的話語和行動讓她不那麼傷心,誰知道又出了樂山這回事。

    在更大的地方,還是那些無形的敵人更加讓他煩心。上一世開公司,隻追求經濟效益就可以了,這輩子打仗,殺死敵人就可以了。到得如今,敵人變作了無形之物,他可以殺死有形的發言人,可拋出的新思維不真正被人理解,任何所謂的真理就都隻是教條主義,最大的作用隻是讓人在一場場政治鬥爭中用來殺人而已。

    思維的落地需要駁斥和辯論,思維在辯論中融合成新的思維,但誰也無法保證那種新思維會呈現出怎樣的一種樣子,即便他能殺光所有人,他也無法掌控這件事。

    馬車朝樂山的方向一路前行,他在這樣的顛簸中漸漸的睡過去了。抵達目的地之後,他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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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一章 出發吧!龍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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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剛離開家的這天,很傷心。

    原本因為於瀟兒時間產生的委屈和憤怒,被父母的一個包袱稍稍衝淡,多了內疚與傷感。以父親和兄長對家人的體貼,會容忍自己在此時離家,算是極大的讓步了;母親的性情柔弱,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的眼淚;以瓜姨和初一姐的性格,將來回家,少不得要挨一頓暴揍;而紅姨更是溫柔,如今想來,自己離家必然瞞不過她,之所以沒被她拎回去,恐怕還是父親從中做出了攔阻。

    雖隻是十四五歲的年紀,但他已經上過戰場,知道每家每戶會遭遇的最大的厄運是什麼。西南之外的天地並不太平,自己若真回不來,家裏人要承受多大的煎熬呢。就如同家裏的弟弟妹妹一般,他們在某一天若是出了在戰場上的那些事,自己恐怕會傷心到恨不得殺光所有人。




    晚上在驛站投棧,心中的情緒百轉千回,想到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們的心情,忍不住想要立刻回去算了。母親估計還在哭吧,也不知道父親和大娘他們能不能安慰好她,雯雯和寧珂說不定也要哭的,想一想就心疼得厲害……

    如此一想,夜裏睡不著,爬上屋頂坐了許久。五月裏的夜風清爽宜人,依靠驛站發展成的小小市集上還亮著點點燈火,道路上亦有些行人,火把與燈籠的光芒以集市為中心,延伸成彎彎的月牙,遠處的村落間,亦能看見村民活動的光芒,狗吠之聲偶爾傳來。




    在這樣的光景中坐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不遠處的屋子裏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寧忌想起在成都偷窺小賤狗的日子來,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女人都是壞胚子,想她作甚,說不定她在外頭已經死掉了。

    夜色深沉時,方才回去躺下,又輾轉反側了好一陣,漸漸進入夢鄉。

    到得第二天起床,在客棧院子裏虎虎生風地打過一套拳之後,便又是海闊天空的一天了。

    回去當然是好的,可這次慫了,往後半輩子再難出來。他受一群武道宗師訓練這麼些年,又在戰場環境下廝混過,早不是不會自我思考的小孩子了,身上的武藝已經到了瓶頸,再不出門,以後都隻是打著玩的花架子。

    畢竟習武打拳這回事,關在家裏練習的基礎很重要,但基礎到了以後,便是一次次充滿惡意的實戰才能讓人提高。西南家中高手眾多,放開了打是一回事,自己肯定打不過,可是知根知底的情況下,真要對自己形成巨大壓迫感的情形,那也越來越少了。




    去年在成都,陳凡大叔借著一打三的機會,故意裝作無法留手,才揮出那樣的一拳。自己以為差點死掉,全身高度恐懼的情況下,腦中調動一切反應的可能,結束之後,受益良多,可這樣的情況,即便是紅姨那裏,如今也做不出來了。

    軍隊之中也有許多亡命徒,生死搏殺最為擅長的,可自己要跟他們打起來,那就真可能收不住手。打傷了誰都不是小事。

    武學當中,那種經曆生死一線而後提升自我的狀況,叫做“盜天機”。走高高的木樁有這方麵的原理,一些人選擇在深山的懸崖邊練拳,隨時可能摔死,效果更好。在戰場上也是一樣,時時刻刻的精神緊繃,能讓人迅速的成熟起來,可戰場上的狀況,自己已經經曆過了。




    小的時候剛剛開始學,武學之道如同無邊的大海,怎麼都看不到岸,瓜姨、紅姨她們隨手一招,自己都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能抵擋,有幾次她們假裝失手,打到激烈迅速的地方“不小心”將自己砍上一刀一劍,自己要恐懼得全身冒汗。但這都是她們點到即止的“圈套”,那些戰鬥之後,自己都能受益匪淺。

    經曆了西南戰場,親手殺死許多敵人後再回到後方,這樣的恐懼感已經迅速的減弱,紅姨、瓜姨、陳叔他們固然還是厲害,但到底厲害到怎樣的程度,自己的心中已經能夠看清楚了。




    後來在一些場合,他聽見父親與紅姨她們說,自己是走得太快了,不該上戰場。若是不上戰場,自己還能提升幾年才能觸摸到這條邊界,上戰場後,實戰的心態已經紮實,剩下的無非是身體的自然發育帶來的力量提升,還能往前走上一段。

    父親近些年已很少實戰,但武學的理論,當然是非常高的。

    西南太過溫和,就跟它的四季一樣,誰都不會殺死他,父親的羽翼遮蓋著一切。他繼續呆下去,哪怕不斷練習,也會永遠跟紅姨、瓜姨她們差上一段距離。想要越過這段距離,便隻能出去,去到虎狼環伺、風雪咆哮的地方,磨礪自己,真正成為天下第一的龍傲天……不對,寧忌。

    至於那個狗日的於瀟兒算了,自己還不能這麼罵她她倒隻是一個借口了。

    年輕的身體強壯而有活力,在客棧當中吃過半桌早餐,也就此做好了心理建設。連仇恨都放下了些許,委實積極又健康,隻在之後付賬時咯噔了一下。習武之人吃得太多,離開了西南,恐怕便不能敞開了吃,這算是第一個大考驗了。

    離開客棧,溫暖的朝陽已經升起來,鎮子往外的道路上行人不少。

    從張村往成都的幾條路,寧忌早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此時離家出走,又有格外的不同的心境。他沿著大路走了一陣,又離開了主幹道,沿著各種小路奔行而去。

    成都平原多是一馬平川,少年哇啦哇啦的奔跑過原野、奔跑過樹林、奔跑過田埂、奔跑過村莊,陽光透過樹影閃爍,周圍村人看家的黃狗衝出來撲他,他哈哈哈哈一陣躲閃,卻也沒有什麼狗兒能近得了他的身。

    初五這天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一宿,初六的下午,進入成都的郊區。

    以古城為中心,由西南往東北,一個繁忙的商業體係已經搭建起來。城市郊區的各個村莊內外,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新工廠、新作坊。設施尚不完備的長棚、新建的大院侵占了原本的房舍與農地,從外地大量進來的工人居住在簡單的宿舍當中,由於人多了起來,一些原本行人不多的郊區小路上如今已滿是淤泥和積水,太陽大時,又變作坑坑窪窪的黑泥。

    白色的石灰隨處可見,被拋灑在道路邊上、房舍周圍,雖然隻是城郊,但道路上時常還是能看見帶著紅色袖章的工作人員寧忌見到這樣的形象便感覺親切他們穿過一個個的村莊,到一家家的工廠、作坊裏檢查衛生,雖然也管一些瑣碎的治安事件,但主要還是檢查衛生。

    父親與兄長那邊對於人群聚集後的第一個要求,是搞好每個人的個人衛生,從外地輸送進來的工人,在抵達時都要經過集中的訓練,會三令五申不許他們在工廠周圍隨地大小便。而每一家工廠想要開門,首先需要準備好的,就是統一的公共廁所與消毒的石灰儲備這些事情寧忌曾聽父親說過幾次,此時再度回來,才見到這將近一年時間裏,成都周圍的變化。

    通往城內大大小小的道路如今都拓寬了一些,但仍舊顯得熱鬧而擁擠。由於城郊村莊開始建設工廠,使得城池外頭也多了好幾個熱鬧的集市,一些原本隻在城內能見到的小吃此時也能在這邊買到了,價格比去年更便宜,令得小寧忌在這邊很是流連了一陣。

    對於西南華夏軍而言,最大的勝利,還是過去兩年抗金的大勝。這場勝利帶動了如劉光世在內的各方軍閥的商貿下單,而在數量龐大的官方訂單紛紛到來的同時,各種民間商旅也已經蜂擁而來。西南的貨物價格飛漲,原本的產能早已供不應求,於是大大小小的工廠又飛速上馬。而至少在一兩年的時間內,成都都會處於一種生產多少物資就能賣出多少的狀態,這都不算是幻覺,而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的實情。

    城市的西麵、南麵目前已經被劃成正式的生產區,一些村莊和人口還在進行遷移,大大小小的廠房有在建的,也有許多都已經開工生產。而在城市東麵、北麵各有一處巨大的貿易區,工廠需要的原料、製成的成品大都在這邊進行實物交割。這是從去年到現在,逐漸在成都周圍形成的格局。

    由於發展迅速,這周圍的景象都顯得繁忙而雜亂,但對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這一切恐怕都是無與倫比的昌盛與繁華了。

    至於成都老城牆的內部,自然仍舊是整個華夏軍勢力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腰纏萬貫的商旅們會進到城內談論一筆一筆耗資巨大的生意,或許隻有在需要實地勘察時才會出城一次。

    滿腹經綸的儒生們在這邊與人們展開唇槍舌戰,這一邊的新聞紙上有著整個天下最為靈通的消息來源,也有著最為自由的論戰氛圍,他們坐在客棧當中,甚至都不用出門,都能一天一天的豐富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見識。

    從各地而來的俠客們,不會錯過這座新穎而繁華的城市,即便隻是遠來一次的販夫走卒,也不會隻在城外呆呆便就此離去……

    已有將近一年時間沒過來的寧忌在初六這日入夜後進了成都城,他還能記得許多熟悉的地方:小賤狗的小院子、迎賓路的熱鬧、平戎路自己居住的小院可惜被炸掉了、鬆鼠亭的火鍋、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的會場、顧大嬸在的小醫館……

    他有心再在成都城內走走看看、也去看看此時仍在城內的顧大嬸說不定小賤狗在外頭吃盡苦頭,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成都了,她畢竟不是壞人,隻是傻氣、遲鈍、愚蠢、軟弱而且運氣差,這也不是她的錯,罪不至死但想一想,也都作罷了。

    爹急急忙忙的回到張村處理自己的事情,現在處理完了,說不定就也要回到成都來。以他的性格,若是在成都逮住自己,多半便要雙手叉腰哈哈大笑:“兔崽子,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即便撇開爹那邊,兄長和嫂子這樣的幹的可能性也大。尤其是嫂子,讓她追上了說不得還要被毆打一頓。

    這裏跟賊人的根據地沒什麼區別。

    他必須迅速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按照去年在這裏的經驗,有不少來到成都的商隊都會聚集在城市東北邊的市集裏。由於這年月外界並不太平,跑長途的商隊許多時候會稍帶上一些順路的旅客,一方麵收取部分路費,另一方麵也是人多力量大,路上能夠相互照應。當然,在少數時候隊伍裏若是混進了賊人的探子,那多半也會很慘,因此對於同行的客人往往又有挑選。

    在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寧忌在軍中接受了許多往外走用得著的訓練,一個人出川問題也不大。但考慮到一方麵訓練和實踐還是會有差距,另一方麵自己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在外頭走、背個包袱,落單了被人盯上的可能性反而更大,因此這出川的第一程,他還是決定先跟別人一道走。

    這天晚上去買了一個藥箱,添置了一些藥物。到得第二天早上,他便用生怕被壞人盯上的態度去找了一個今天離開的商隊臨時報名。上午時分,跟著這支有三十二匹馱馬,一百三十餘人的隊伍逃也似的從成都離開了……

    ……

    “這位兄弟,在下陸文柯,江南路洪州人,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從哪裏來啊……”

    百餘人的商隊混在往東北麵延伸的出川道路上,人流浩浩蕩蕩,走得不遠,便有旁邊愛交朋友的瘦高書生拱手過來跟他打招呼,互通姓名了。

    寧忌性格開朗活潑,也是個愛交朋友的,當下拱手:“在下龍傲天。”

    “……什麼……天?”

    “龍!傲!天!”寧忌一字一頓。

    瘦高個陸文柯閉著嘴巴吸了一口氣,瞪了他半晌才佩服地抱拳:“小兄弟的姓名,真是大氣。”

    “都是這麼說的。”

    “小兄弟哪裏人啊?此去何方?”

    “江寧。”寧忌道,“我老家在江寧,從未去過,這次要過去看看。”

    “江寧……”陸文柯的語氣低沉下來,“那邊以前是個好地方,如今……可有些糟糕啊。新帝在那邊登基後,女真人於江寧一地屠城燒殺,元氣未複,最近又在鬧公平黨,恐怕已經沒什麼人了……”

    “沒事,這一路遙遠,走到的時候,說不定江寧又已經建好了嘛。”龍傲天灑然一笑。

    陸文柯身軀一震,欽佩抱拳:“龍小兄弟真是豁達。”

    從成都往出川的道路延綿往前,道路上各種行人車馬交錯往來,他們的前方是一戶四口之家,夫妻倆帶著還不算老邁的父親、帶著兒子、趕了一匹騾子也不知道要去到哪裏;後方是一個長著潑皮臉的江湖人與商隊的鏢師在談論著什麼,一齊發出嘿嘿的猥瑣笑聲,這類笑聲在戰場上說葷話的姚舒斌也會發出來,令寧忌感到親切。

    旁邊叫做陸文柯的瘦高書生頗為健談,相互溝通了幾句,便開始指點江山,談論起自己在成都的收獲來。

    “……西南之地,雖有各種離經叛道之處,但數月之間所見所聞,卻委實神奇難言。我在洪州一地,自詡飽讀詩書,可眼見女真肆虐、天下板蕩,隻覺已無可想之法。可來到這西南之後,我才見這格物之學、這經營之法,如此簡單,如此透徹。看懂了這些法子,我回到洪州,也大有可為,龍兄弟,海闊天空,海闊天空啊龍兄弟!”

    “佩服、佩服,有道理、有道理……”龍傲天拱手欽佩。

    前方的這一條路寧忌又許多熟悉的地方。它會一路通往梓州,隨後出梓州,過望遠橋,進入劍門關前的大小群山,他與華夏軍的眾人們曾經在那群山中的一處處節點上與女真人浴血廝殺,那裏是無數英雄的埋骨之所雖然也是許多女真侵略者的埋骨之所,但即便有鬼有神,勝利者也絲毫不懼他們。

    再往前,他們穿過劍門關,那外頭的天地,寧忌便不再了解了。那邊迷霧翻滾,或也會天空海闊,此時,他對這一切,都充滿了期待。

    ……

    同一時刻,被小俠客龍傲天躲避著的大魔頭寧毅此時正在樂山,關心著林靜微的傷勢。

    這位在科研上能力並不十分出眾的老人,卻也是從小蒼河時期起便在寧毅手下、將研究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最出色的事務官員。此時因為原型蒸汽機鍋爐的爆炸,他的身上大麵積受傷,正在跟死神進行著艱難的搏鬥。

    數千裏外,某個若身在華夏軍恐怕會無比覬覦林靜微位置的小皇帝,此時也已經接收到了來自西南的禮物,並且開始打造起職能更為完善的格物研究院。在東南沿海,新皇帝的革新慷慨而激進,但當然,他也正麵臨著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由暗至明,已經開始逐漸的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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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二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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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州。

    算不上奢華的宮殿外下著大雨,遠遠的、海的方向上傳來電閃與雷鳴,風雨呼號,令得這宮殿房間裏的感覺很像是海上的船舶。

    左文懷坐在禦書房中間的椅子上,正與前方麵相年輕的皇帝說著關於西南的一係列事情,周佩、成舟海等人也在周圍作陪。




    “……對於這邊格物的發展,我來之時,寧先生曾經提起過,東南這邊適合發展海船技術。戰場上的火炮等物,我們帶來的這些技術已經夠用了,東南正好沿海,而且需要發展商貿,從這條線走,研究的獲利,或許最大……”

    “可是海船技術於戰場上用處不大。”周君武看著左文懷笑了笑,“上了戰場,終究還是火炮、火藥等物靠得住,依靠寧先生送來的這些,我們或許可以打敗吳啟梅,但若有一天,我們終於在戰場上遇上華夏軍,我們研究海船的時間裏,華夏軍的火炮、還有那火箭等物,都已經換了好幾代了,到最後不也是為華夏軍做嫁麼。”

    “恕……小臣直言。”左文懷猶豫一下,拱了拱手,“即便一齊發展火炮,東南這邊,終究是追不上華夏軍的。”

    他跟隨左修文、與一眾左家年輕人自西南出發,橫跨了幾千裏的距離來到福州還並不久,思維上他仍舊將自己當成華夏軍軍人,身份上則又受了這邊的官爵賞賜,自知這話對於眼前眾人來說或許有些大逆不道。但好在說過之後,卻也沒有人表現出生氣的樣子來。

    態度雍容的長公主周佩甚至笑了笑:“為什麼呢?”

    “格物學的發展有兩個問題,表麵上看起來隻是格物研究,投入金錢、人力,讓人挖空心思發明一些新東西就好了。但實際上更深層次的東西,在於格物學思維的普及,它要求研究者和參與研究工作的所有人,都盡量有著清晰的格物觀念,一是一二是二,要讓人知道真理不會為人的意誌而轉移,參與直接工作的研究人員要明白這一點,上麵管理的官員,也必須明白這一點,誰不明白,誰就影響效率。”

    在西南寧毅授課時對於格物方麵的東西說得格外詳細,因此左文懷此刻也說得頭頭是道。

    “格物研究跟格物思維相輔相成,研究工作做得好,思維也會提升,提升了格物思維,格物研究自然可以做得更好。在華夏軍,從小蒼河時期起寧先生就在給人打下格物學思維的基礎,十多年了才有今天的成果,東南要在這兩方麵進行追趕,先是把現成的成果吃透,就要好幾年,吃透以後做新的東西,那個時候考驗的就是格物思維了。”

    “華夏軍的十多年裏,每天都拚命做研究、搞突破,在這個過程裏,研究人員才形成了清晰的對比、歸納、總結的辦法,東南這裏拿著別人現有的科技照抄一遍,也許研究員看一看、拍拍腦袋,發現自己懂了,就這麼簡單嘛,等到研究新東西的時候,他們就會發現,他們的格物思維根本是不夠用的。”




    左文懷頓了頓:“據我所知,陛下這邊很早以前就在模仿研究熱氣球、火炮這些物件,都是華夏軍已經有了的,但是複製起來,也非常困難。陛下將匠人集中起來,讓他們開動腦筋,誰有了好辦法就給錢,可這些匠人的辦法,總之就是拍拍腦袋,試試這個試試那個,這是撞運氣。但真正的研究,根本還是在於研究者對比、歸納、總結的能力。當然,陛下推進格物這麼多年,必然也有一些人,有了這樣的方法論,但真想要走到這天下的前端,這種思維能力,就也得是天下第一、六親不認才行,含糊一點,都會落後多一點。”




    “朕喜歡你這句六親不認。”周君武目前嚴肅,答了一句,倒是不容易看出他在想什麼。左文懷看看周圍,發現周佩、成舟海也俱都麵色肅穆,這才站起來拱手:“是……小臣孟浪了。”

    “無妨的。”君武笑了笑,擺手,“你在西南學習多年,有這直來直往的性子很好,朕央左家請你們回來,需要的也是這些直言不諱的道理。從這些話裏,朕能看出西南是個怎樣的地方,你不要改,繼續說,為何要研究海運船舶。”

    “單靠吃透現成技術,培養格物思維的效果有限,因為這些研究者很容易覺得自己做出了成果,而且可以騙人,他們的壓力不夠大。那不如找一個這邊更加迫切需要,成果也更容易檢驗的領域,讓人去做研究。對於那些能夠頻繁解決問題的人,方便挑選出來,優勝劣汰,促進他們養成正確的思維方式。”




    左文懷的話說到這裏,房間裏君武和周佩點了點頭,成舟海出聲道:“我朝於海船技術一直都有發展,如今東南沿海船運發達,並無不夠用的地方。寧先生讓我們這邊關心海船,安得怕也不是什麼好心思。”

    “錢總是……會缺的吧。”左文懷看看幾人,他初來乍到,對這些事情了解不多,因此說得有些猶豫。隨後道:“另外,寧先生曾經說過,大洋廣闊,一方麵連通各個異邦國家,海運獲利豐厚,另一方麵,海洋野蠻,一旦離了岸,萬事隻能靠自己,在麵對各種海賊、敵人的情況下,船能不能堅固一份,火炮能不能多射幾寸,都是實打實的事情。因此若是要促成長期的技術進步,海洋這種環境或許比陸地更加關鍵。”




    “當然,這是……西南那邊的想法了,寧先生高瞻遠矚,過去那些年,幾次在閑聊時提起過開海的好處,談的多是長期之利。如今文懷到了這邊,能夠想到的短期之利,無非便是海上貿易,養兵太花錢,而海貿獲利豐富,並且,船好一些,炮好一些,在海上你就能好一些,這個道理,我想總是不會變的……”

    左文懷抵達福州之後,君武這邊幾乎隔日便會有一次接見,此時說起海洋的事情,更像是閑聊,他將話遞到後便不再執著,畢竟這種大方向的東西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成的。而且無論發不發展海運研究,複製火炮的工作都一定放在第一位,這也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如此又聊了一陣,大雨漸歇,這邊由成舟海送他離開皇宮。待到成舟海再回到禦書房,君武、周佩姐弟倆正端著茶杯低聲交談,成舟海行了禮,君武揮手讓他隨意坐下。

    “西南來的這一位是在向我們諫言啊。”周佩道,隨後望向成舟海,“你覺得,這是西南的想法,還是左家的想法……或者是他自己的想法?”

    “寧毅那邊的想法是很清楚的。”成舟海笑了笑,“他可以給我們火炮,給我們格物,他可以讓我們打敗其他人,以他一貫以來的霸氣,說不定還想讓我們給他培養一些有那個什麼格物思維的研究人員,將來他蕩平天下,全都收歸囊中,讓我們發展海運技術,說不定將來他打過來,這技術就是他的了。”

    “文懷說得也有道理。”君武捧著茶杯笑,“格物思維很重要,我當年在江寧建格物研究院的時候,便是收了一大幫匠人,每天養著他們,希望他們做點好東西出來,有了好東西,我不吝賞賜,甚至想要給他們封官賜爵……這倒也算不上錯,可隻有這等手段,那些匠人終究是碰運氣而已,還是要讓他們有那種對比、總結、歸納的方法才是正途。他說的時候,朕隻覺得如當頭棒喝,這些話若能早些年聽到,我少走許多彎路。”

    他喝了口茶,神色嚴肅的原因或許是想起了過往與寧毅在江寧時的事情,可惜當時他年紀太小,寧毅也不可能跟他說起這些複雜的東西,此時發覺好幾年的彎路一席話便能解決時,心緒終究會變得複雜。

    成舟海笑道:“我本想說寧先生將火炮技術直接拋過來,便是不想讓我們養成自己的格物思維的陽謀,可想一想,委實也有些得了便宜就賣乖了。”

    “左家的幾位年輕人被教得不錯,用不著為難他。”周佩說道,隨後皺了皺眉,“不過,他提起海運,也不是無的放矢。我昨天得到消息,吳沛元從江南西路運來的那批貨,途中被人劫了,現在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廣州好幾船東西現在要延期,從去年到如今,原本高呼著支持我們這邊的許多人,如今都開始首鼠兩端。福建原本就山高路遠,他們在途中加點塞子,許多東西就運不進來,沒有貿易就沒有錢,靠如今海貿的這點商稅撐著,咱們隻能撐到八月。”

    “最近幾次出宮,我看外頭都還不錯啊,欣欣向榮的。”君武一邊喝茶一邊咕噥。

    “你大開海禁,發田畝,鼓勵農桑,鼓勵商貿,福州一地的小老百姓當然過得不錯。但原本的大家大戶,他們靠的不是在福州一地做點小買賣,買點小吃炊餅過日子。他們往日裏在外頭有人,在軍隊裏有關係,因此借著便利將東西運出福州,將福州以外的東西運進來。如今咱們這邊收了大部分權力,失了權力的,就跑到其他地方去做生意。水至清則無魚,咱們難道還能靠那些賣炊餅的、種田的將東西運出去嗎?”

    “你這一年以來,做了許多事情,都是花錢的。”周佩掰著手指,“在外頭養著韓、嶽這兩支軍隊,興辦武備學堂,讓那些將領來學習,弄報社,擴充格物研究院,搞人口、田畝普查,造軍械作坊……這次西南的東西過來,你還要再擴充格物院,沒錢擴了,隻能慢慢調整……”

    周佩這樣的絮絮叨叨,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從福州新朝廷“尊王攘夷”的意圖明顯之後,大量原本站在君武這邊的武朝大族們,行動就在慢慢的出現變化。對於“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一方針的諫言一直在被提上來,朝廷上的老大臣們各種旁敲側擊希望君武能夠改變想法。

    在外界,一些原本忠於武朝,砸鍋賣鐵都要支援福州的老儒生們停下了動作,部分運送物資過來的隊伍在半途中遭到了風險。沒有人直接反對君武,但這些位於運輸道路上的大族勢力,隻是稍稍放鬆了對附近山匪馬幫的威懾,福建原本就是山路崎嶇的地方,隨後導致的,便是商貿運輸力量的不斷縮減。

    人們在等待著君武的後悔與回頭,君武、周佩等人也明白,隻要他停下這集權的傾向,原本的武朝忠臣們,也會陸陸續續的做出支持的動作至少比支持吳啟梅要好。

    君武看著書房牆壁上的地圖,他如今真實擁有的地盤不大,北至長溪(霞浦),南到泉州,往南的許多地方名義上歸屬於他,但實際上正在觀望,搖擺不定,雙方維持著表麵上的和諧,時不時的也輸送些物資過來,君武暫時便沒有往南繼續用兵。

    臨安小朝廷的力量如今聚集於長溪北麵的永嘉(溫州)一帶,修建了大量工事阻擋君武北進,海防也有所加強。這是雙方最為明確的衝突線,理論上來說,君武既然號稱正統,不可能整天龜縮在福州,早晚得選擇打永嘉,然後北歸臨安。

    “打下永嘉我們會有錢嗎?”

    “出了山區會好一些,不過再往外頭還是被吳啟梅、鐵彥等人把持,早晚要打掉他們。”

    “打掉他們,接下來就是打公平黨了。”君武看著地圖,“何文那邊,還是不願意談?”

    書房裏沉默著。

    “……朕最近與嶽將軍談過,福州才剛剛紮根,火炮暫時不多,但關係不大。按照韓、嶽的說法,我們豁出去,勉強能吃下吳、鐵的百萬大軍,但是一旦北進,突出東南群山,就要做好打連番大仗的準備……我們若能拿回臨安,或許能有些轉機,但看如今公平黨的聲勢,恐怕他們一時半會,不會消停。”

    君武說到這裏,周佩道:“你已是皇帝,如今大家都在看我們的做法,若是一直躲在東南,遲遲不往北走,再接下來,恐怕人心也有變化。”

    “往北走,打完臨安,再打何文,振臂一呼天下歸心,我也這樣想。可不管怎麼想,總覺得部隊,尤其這一年時間,公平黨在江南的變化,它與過往農民起事、宗教作亂都不一樣,它用的是西南寧先生傳出來的辦法,可一年時間就能到這等程度的辦法,寧先生為何不用?我覺得,這等暴烈手段,非超人之能不能駕馭,非天時地利人和不能長久,它遲早要出事,我不能在它燒得最厲害的時候硬撞上去。”

    “古往今來哪有皇帝怕過造反……”

    “我們隻有幾座城啦,就忘了以前的萬裏疆域,當自己是個東南小皇帝,慢慢開疆拓土嘛。”君武笑了笑,他抬頭凝望著那副地圖,久久的沒有挪開。

    “海貿……”

    他低喃道。

    ……

    時間已是福州的夏季,海風來去,又多下了幾陣雷雨,福州城內的景象熱火朝天的變化。

    小皇帝擺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傾向後,原本要發往福州的大型商貿行動停止了不少,但由原本的沿海口岸變成了政權核心後,商業規模的提升又衝掉了這樣的跡象。各種改革收攏了底層人民與底層士子的人心,加上海船往來,街道上的景象總讓人感覺生機勃勃。

    五月中旬,大概是西南華夏軍團體到來的二十多天以後,一些複雜的氣氛,正在城市當中聚集。

    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福州城東頭名叫高福樓的酒樓,小廝早早地送走了樓內的賓客,重新擦洗了地麵、掛起燈籠,布置了環境。

    接近亥時,有馬車在樓外停下。

    高福樓最上方的大包間裏,一場私下裏的聚會開始成形。

    首先抵達這裏的,是高福樓的主人,也是福州一地作為最著名海商之一的高福來,高福來之後,是另一名擁有船隊的大商人尚炳春。

    第三位到達的是一名頭纏白巾的胖子,這人名叫蒲安南,祖上是從阿拉伯遷移過來的外族,幾代漢化,如今成了在福州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財主。

    第四位到來的是身形微胖的老儒生,半頭白發,目光平靜而傲岸,這是福州望族田氏的族長田浩然。

    四人落座後寒暄幾句,才有第五個人被領著從暗道過來。這人身材高大勻稱、皮膚黝黑而粗糙,一看就是經常走海的船上漢子,這是東南沿海勢力最大的海盜“龍王”王一奎。

    他沉默地拉黑圓桌邊的第五張椅子,坐了下來。

    “喝茶。”

    高福來道。

    王一奎拿起茶杯,嗅了嗅後一口飲盡,放下。

    “說點正事。”高福來道,“最近的風聲大家都聽到了,華夏軍來了一幫兔崽子,跟咱們的新皇帝聊了聊海上的富庶,朝廷缺錢,所以現在打算全力開發海船,將來把兩支艦隊放出去,跟咱們一起賺錢,我聽說他們的船上,會裝上西南過來的鐵炮……皇帝要重海運,接下來,咱們海商要興旺了。”

    他說著喜慶的字句,但目光冰冷,話語也冰冷。

    武朝重視商貿,並未過度禁海,在武朝還統治整個中原時,東南的海商貿易便開展得不錯,不過占據幅員廣闊的大地,武朝朝廷倒是一直沒有官方插手過海貿,隻要交了稅收,海商的野蠻事情士大夫是不沾的,有一種君子遠庖廚的矜持。

    待到武朝南遷臨安,經濟中心的南移使得福州等地更加容易接收到各種貨物,進一步促進了海貿的發展,這期間當然也有一些大族注意到了這塊肥肉,跑來試圖分一杯羹。但海上是野蠻的地方,一般的勢力不能抱團,很難深入其中,此後經曆了十餘年的廝殺,一直到女真的再度南下,武朝崩潰。

    對於君武、周佩等人來到東南,征服福州,這邊的海商采取了積極而正麵的態度,也捐出了大量財物作為軍費,支持小皇帝從這裏往北打過去。一方麵當然是要留一份香火情,另一方麵這邊成為暫時的政治中心自然會吸引更多的商貿來往。

    但眼下,小皇帝準備研究海船、海貿……

    “……不應該這樣做的。”

    胖胖的蒲安南將雙手按上桌麵,神色平靜地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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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三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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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臨近深夜,一般的店鋪都是打烊的時候了。高福樓上燈火迷離,一場重要的會麵,正在這裏發生著。

    “……哪有什麼應不應該。朝廷重視海運,長遠來說總是一件好事,四海遼闊,離了咱們腳下這塊地方,天災人禍,隨時都要收走人命,除了豁得出去,便隻有堅船利炮,能保海上人多活個兩日。景翰三年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記得,皇帝造寶船出使四方,令四夷賓服,沒多久,寶船工藝流出,東南這邊殺了幾個替死鬼,可那技藝的好處,咱們在坐當中,還是有幾位占了便宜的。”

    “景翰朝的京城在汴梁,天高皇帝遠,幾個替死鬼也就夠了,可今日……而且,今天這新君的做派,與當年的那位,可遠不一樣啊。”

    “新皇帝來了以後,爭民心,奪權力,稱得上秣馬厲兵。眼下著下一步便要往北走歸臨安,突然動海貿的心思,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真的想往海上走,還是想敲一敲咱們的竹杠?”

    “小皇帝缺錢了?”最後落座的王一奎到得此刻,才神色冷冽地問了一句。

    “朝廷,什麼時候都是缺錢的。”老儒生田浩然道。

    高福來道:“自新君來到福州,推格物、辦報紙、行新政,最近說尊王攘夷,原本站在正統這邊的世家大族,有半數都被他得罪了,縱有心向武朝的,也是天高路遠,到不了這東南海邊。但福州城內外,最支持他的,一直是咱們這些海商,自去年至今,我高家前前後後接濟朝廷八十餘萬兩的銀子,諸位拿出來的,當也不在此數之下。”

    他頓了頓:“新君強悍,是萬民之福,如今吳啟梅、鐵彥之輩跪了金狗,占了臨安,我輩武朝子民,看不下去。打仗缺錢,盡可以說。可如今看來,剛愎自用才是症結……”

    田浩然搖了搖頭:“高賢弟想多了,皇帝之所以如此,全因為我們是商賈。朝廷要與士大夫分權,得喊出尊王攘夷的口號來,要從商賈手上奪利,是沒有商量的先例的。而且,新君繼位不久,遭遇到的,都是征戰廝殺,手段直接些,是年輕人的習慣,但皇帝可以直接,他身邊的人,不該如此,我看啊,這終究還是陛下身邊有奸臣作祟。”

    高福來笑了笑:“今日房中,我等幾人說是商賈無妨,田家世代書香,如今也將自己列為商賈之輩了?”

    田浩然摸了摸半白的胡須,也笑:“對外說是世代書香,可生意做了這麼大,外界也早將我田家當成商賈了。其實也是這福州偏居東南,當初出不了狀元,與其悶頭讀書,不如做些買賣。早知武朝要南遷,老夫便不與你們坐在一起了。”

    老人這話說完,其餘幾人大都笑起來。過得片刻,高福來方才收斂了笑,肅容道:“田兄雖然謙虛,但在座之中,您在朝上好友最多,各部大員、當朝左相都是您坐上之賓,您說的這奸臣作祟,不知指的是何人啊?”

    田浩然搖了搖頭:“當朝幾位尚書、相爺,都是老臣子了,跟隨龍船出海,看著新皇帝繼位,有從頭之功,但是在皇帝眼中,可能隻是一份苦勞。新君年輕,性格激進,對於老臣子們的穩重言辭,並不喜歡,他一貫以來,私下裏用的都是一些年輕人,用的是長公主府上的一些人,諸位又不是不知道。隻是這些人資曆不厚,名聲有差,因此相位才歸了幾位老臣。”

    “到得如今,便如高賢弟先前所說的,華夏軍來了一幫兔崽子,更加年輕了,得了皇帝的歡心,每日裏進宮,在皇帝麵前指點江山、妖言惑眾。他們可是西南那位寧魔頭教出來的人,對咱們這邊,豈會有什麼好心?如此淺顯的道理,皇帝想不到,受了他們的蠱惑,方才有今日傳言出來,高賢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便是如此。”高福來點頭,“新君如今占了福州,天下人翹首以盼的,就是他秣馬厲兵,回師臨安。此事一兩年內若能做成,則武朝根基猶在,可這些華夏軍的兔崽子過來,蠱惑皇帝關心海貿……海上之事,長久下來是有錢賺,可就短期而言,不過是往裏頭砸錢砸人,而且三兩年內,海上打起來,恐怕誰也做不了生意,黑旗的意思,是想將皇帝拖垮在福州。”

    他說到“海上打起來時”,目光望了望對麵的王一奎,隨後掃開。

    “那現在就有兩個意思:第一,要麼皇帝受了蠱惑,鐵了心真想到海上插一腳,那他先是得罪百官,然後得罪士紳,今天又要得罪海商了,如今一來,我看武朝危殆,我等不能坐視……當然也有可能是第二個意思,陛下缺錢了,不好意思開口,想要過來打個秋風,那……諸位,咱們就得出錢把這事平了。”

    眾人相互望望,房間裏沉默了片刻。蒲安南首先開口道:“新皇帝要來福州,我們從未從中作梗,到了福州之後,我們出錢出力,先前幾十萬兩,蒲某不在乎。但今天看來,這錢花得是不是有些冤枉了,出了這麼多錢,皇帝一轉頭,說要刨我們的根?”

    “國家有難,出點錢是應該的。”尚炳春道,“不過花了錢,卻是不能不聽個響。”

    “花錢還好說,若是陛下鐵了心要參與海貿,該怎麼辦?”高福來拿著茶杯,在杯墊在刮出輕輕的響動。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一奎看著眾人:“這是你們幾位的地方,皇帝真要參與,應該會找人商量,你們是不是先叫人勸一勸?”

    “皇帝若真找上門商量,那就沒得勸了,各位經商的,敢在口頭上不肯……”田浩然伸手在自己脖子上劃了劃。

    “皇帝被追到東南了,還能這樣?”

    “前幾位皇帝不好說,咱們這位……看起來不怕得罪人。”

    五人說到這裏,或是玩弄茶杯,或是將手指在桌上摩挲,一時間並不說話。如此又過了一陣,還是高福來開口:“我有一個想法。”

    田浩然、尚炳春、蒲安南抬了抬茶杯,王一奎靜靜地看著。

    “朝廷欲參與海貿,不論是真是假,遲早要將這話傳過來。等到上頭的意思下來了,咱們再說不行,恐怕就得罪人了。朝堂上由那些老大人去遊說,咱們這邊先要有心理準備,我認為……最多花到這個數,擺平這件事,是可以的。”

    他說著,伸出右手的五根手指動了動。

    “五萬?”

    “五十萬。”

    “被嚇一嚇,就出這麼多?”

    “朝廷若隻是想敲敲竹杠,咱們直接給錢,是揚湯止沸。揚湯止沸隻是解表,真正的辦法,還在釜底抽薪。尚兄弟說要聽個響,田兄又說有奸佞在朝,所以咱們今天要出的,是賣命錢。”

    高福來的目光掃視眾人:“新君入住福州,咱們一力支持,眾多世家大族都指著朝廷要好處,隻有咱們給朝廷出錢。看起來,也許是真顯得軟了一些,所以現在也不打招呼,就要找到咱們頭上來,既然這樣,印象確實要改一改了,趁著還沒找到我們這邊來。可以捐錢,不能留人。”

    眾人互相望了望,田浩然道:“若沒了有心人的蠱惑,陛下的心思,確實會淡很多。”

    “西南姓寧的那位殺了武朝天子,武朝子民與他不共戴天。”蒲安南道,“今天他們大搖大擺的來了這裏,真正心係武朝的人,都恨不得殺之後快。他們出點什麼事情,也不奇怪。”

    “蒲先生雖自異邦而來,對我武朝的心意倒是頗為真誠,令人欽佩。”

    “我家在這邊,已傳了數代,蒲某自幼在武朝長大,便是貨真價實的武朝人,心係武朝也是應該的。這五十萬兩,我先備著。”

    眾人喝茶,聊了幾句,尚炳春道:“若即便如此,仍不能解決事情,該怎麼辦?”

    “那便收拾行李,去到海上,跟龍王一道守住商路,與朝廷打上三年。寧願這三年不賺錢,也不能讓朝廷嚐到半點甜頭這番話可以傳出去,得讓他們知道,走海的漢子……”高福來放下茶杯,“……能有多狠!”

    **************

    夜色下,嗚咽的海風吹過福州的城市街頭。

    臨近子時,馬車穿過福州的城市街頭,朝著城市西北端皇家園林的方向過來。

    位於城內的這處園林距離福州的鬧市算不得遠,君武占領福州後,裏頭的不少地方都被劃分出來分給官員作為辦公之用。此時夜色已深,但越過園林的圍牆,仍舊能夠看到不少地方亮著燈火。馬車在一處側門邊停下,左修權從車上下來,入園後走了一陣,進到裏頭名叫文翰苑的所在。

    這一處文翰苑原本作為皇家藏書、儲藏古籍珍玩之用。三棟兩層高的樓房,附近有園林池塘,風景秀麗。這時候,主樓的廳堂正四敞著大門,裏頭亮著燈火,一張張長桌拚成了熱鬧的辦公場地,部分年輕人仍在伏案寫作處理文牘,左修權與他們打個招呼。

    “還沒休息啊,家鎮呢?”

    問清楚左文懷的位置後,方才去臨近小樓的二樓上找他,途中又與幾名年輕人打了照麵,問候一句。

    從西南過來的這隊年輕人一共有三十多位,以左文懷為首,但當然並不全是左家的孩子。這些年華夏軍從西北打到西南,其中的參與者多數是堅定的“造反派”,但也總有一些人,過去是有著不同的一些家庭背景,對於武朝的新君,也並不全然采取仇恨態度的,於是這次跟隨過來的,便有部分人有著一些世家背景。也有另一部分,是抱著好奇、觀察的心態,跟隨來到了這邊。

    從西南到福州的數千裏路程,又押運著一些來自西南的物資,這場旅程算不得好走。雖然依靠左家的身份,借了幾個大商隊的便宜一路前行,但沿途之中仍舊遭遇了幾次危險。也是在麵對著幾次危險時,才讓左修權見識到了這群年輕人在麵對戰場時的凶狠在經曆了西南一係列戰役的淬煉後,這些原本腦子就靈活的戰場幸存者們每一個都被打造成了了戰場上的凶器,他們在麵對亂局時意誌堅定,而不少人的戰場眼光,在左修權看來甚至超越了許多的武朝將領。

    事實上,寧毅在過去並沒有對左文懷這些有著開蒙基礎的精英士兵有過特殊的優待事實上也沒有優待的空間。這一次在進行了各種挑選後將他們調撥出來,許多人相互之間不是上下級,也是沒有搭檔經驗的。而數千裏的道路,途中的幾次緊張情況,才讓他們相互磨合了解,到得福州時,基本算是一個團隊了。

    他們四月裏抵達福州,帶來了西南的格物體係與許多先進經驗,但這些經驗當然不可能通過幾本“秘籍”就全方位的結合進福州這邊的體係裏。尤其福州這邊,寧毅還沒有像對待晉地一般派出大量對口的專業老師和技術人員,對各個領域改革的前期籌劃就變得相當關鍵了。

    隊伍當中每一個有著格物學經驗的隊員都被抓了壯丁,負責某一方麵資料的整理、計劃的商議和製作。某件事情西南是什麼樣子的,為什麼,有哪些是可以借鑒的,哪些領域能改,哪些不能,哪些是人的問題,哪些方麵是資金存在了問題……這些時日,武朝這邊由聞人不二帶隊,過來與眾人進行了大量的會議和商討,而這些年輕人也每天都會在裏工作到深夜。

    從西南過來數千裏路程,一路上共過患難,左修權對這些年輕人大多已經熟悉。作為忠於武朝的大族代表,看著這些心性出眾的年輕人在各種考驗下發出光芒,他會覺得激動而又欣慰。但與此同時,也不免想到,眼前的這支年輕人隊伍,其實當中的心思各異,即便是作為左家子弟的左文懷,內心的想法恐怕也並不與左家完全一致,其他人就更加難說了。

    遠在西南的寧毅,將這麼一隊四十餘人的種子隨手拋過來,而眼下看來,他們還遲早會變成獨當一麵的出色人物。表麵上看起來是將西南的各種經驗帶來了福州,實際上他們會在未來的武朝朝廷裏,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一想到這點,左修權便隱隱覺得有些頭疼。

    當然,此時才剛剛起步,還到不了需要操心太多的時候。他一路上去附近的二樓,左文懷正與隊伍的副手肖景怡從樓頂上爬下來,說的似乎是“注意換班”之類的事情,雙方打了招呼後,肖景怡以準備宵夜為理由離開,左文懷與左修權去到旁邊的書房裏,倒了一杯茶後,開始商量事情。

    “……離開了福州一段時間,方才回來,晚上聽說了一些事情,便過來這裏了……聽說最近,你跟陛下建議,將格物的方向著眼於海貿?陛下還頗為意動?”

    福州朝廷大肆革新之後,傷了不少世家大族的心,但也終究有不少世受國恩的老儒、世家是抱著搖擺不定的心思的,在這方麵,左家人向來是福州朝廷最好用的說客。左修權回到福州之後,又開始出去走動,此時回來,才知道事情有了變化。

    他此時一問,左文懷露出了一個相對柔軟的笑容:“寧先生過去曾經很注重這一塊,我隻是隨意的提了一提,想不到陛下真了有這方麵的意思。”

    左修權微微蹙眉看著他。

    自家這個侄子乍看起來文弱可欺,可數月時間的同行,他才真正了解到這張笑臉下的麵孔委實心狠手辣雷厲風行。他來到這邊不久或許不懂大多數官場規矩,可禦前奏對那般關鍵的地方,哪有什麼隨意提一提的事情。

    見族叔露出這樣的神色,左文懷臉上的笑容才變了變:“福州這邊的革新太過,盟友不多,想要撐起一片局麵,就要考慮大規模的開源。眼下往北進攻,不見得明智,地盤一擴大,想要將革新貫徹下去,開銷隻會成倍增長,到時候朝廷隻能增加苛捐雜稅,民不聊生,會害死自己的。地處東南,大的開源隻能是海貿一途。”

    “海貿有好幾個大問題。”左修權道,“其一陛下得福州後,對外都說要往北打,回臨安,這件事能拖一兩年,拖得久了,今日站在我們這邊的人,都會慢慢走開;其二,海貿經營不是一人兩人、一日兩日可以熟悉,要走這條路開源,何日能夠建功?如今東南海上各處航道都有相應海商勢力,一個不好,與他們打交道恐怕都會曠日持久,到時候一方麵損了北上的士氣,一方麵商路又無法打通,恐怕問題會更大……”

    “這些事情我們也都有考慮過,但是權叔,你有沒有想過,陛下厲行改革,到底是為了什麼?”左文懷看著他,隨後微微頓了頓,“過往的世家大族,指手畫腳,要往朝廷裏摻沙子,如今麵對內憂外患,實在過不下去了,陛下才說要尊王攘夷,這是今天這次革新的第一原則,手上有什麼就用好什麼,實在捏不住的,就不多想他了。”

    “……咱們左家遊說各方,想要那些仍舊信任朝廷的人出錢出力,支持陛下。有人這樣做了當然是好事,可若是說不動的,咱們該去滿足他們的期待嗎?小侄以為,在眼下,這些世家大族虛無縹緲的支持,沒必要太看重。為了他們的期待,打回臨安去,然後振臂一呼,靠著接下來的各種支持打敗何文……不說這是小看了何文與公平黨,實際上整個過程的推演,也真是太理想化了……”

    “……未來是精兵的時代,權叔,我在西南呆過,想要練精兵,未來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錢。過去朝廷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各個世家大族把手往軍隊、往朝廷裏伸,動不動就百萬大軍,但他們吃空餉,他們支持軍隊但也靠軍隊生錢……想要砍掉他們的手,就得自己拿錢,過去的玩法行不通的,解決這件事,是革新的重點。”

    “……對於權叔您說的第二件事,朝廷有兩個船隊如今都放在手上,說是沒有人才可以用,實際上以往的水師裏不乏出過海的人才。而且,朝廷重海貿,長遠下來,對所有靠海吃飯的人都有好處,海商裏有目光短淺的,也有目光長遠的,朝廷振臂一呼,未嚐不能打擊分化。寧先生說過,守舊派並不是極端的害怕革新,他們害怕的本質是失去利益……”

    左文懷語調不高,但清晰而有邏輯,侃侃而談,與在金殿上偶爾表現出的青澀的他又是兩個樣子。

    如此說了一陣,左修權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身份,目前終究是華夏軍過來的,來到這邊,提出的第一個革新意見,便如此出乎常理。接下來就會有人說,你們是寧先生故意派來妖言惑眾,阻礙武朝正統崛起的奸細……一旦有了這樣的說法,接下來你們要做的所有改革,都可能事倍功半了。”

    左修權提起這點,左文懷才微微的愣了愣,他低頭想了一陣,抬起頭時,眼中閃爍的已經是懾人的殺氣了。

    “權叔,我們是年輕人。”他道,“我們這些年在西南學的,有格物,有思辨,有改革,可歸根結底,我們這些年學得最多的,是到戰場上去,殺了我們的敵人!”

    他這番話,殺氣四溢,說完之後,房間裏沉默下來,過了一陣,左文懷方才說道:“當然,我們初來乍到,許多事情,也難免有考慮不周的地方。但大的方向上,我們還是認為,這樣應該能更好一些。陛下的格物院裏有許多匠人,複寫西南的格物技術隻需要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探索海貿這個方向,應該是恰當的。”

    “其實你們能考慮這麼多,已經很了不起了,其實有些事情還真如家鎮你說的這樣,維係各方信心,不過是錦上添花,太多看重了,便得不償失。”左修權笑了笑,“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能考慮的時候該考慮一下。不過你方才說殺敵時,我很感動,這是你們年輕人需要的樣子,也是眼下武朝要的東西。人言的事情,接下來由我們這些老人家去修補一下,既然想清楚了,你們就專心做事。當然,不可丟了小心謹慎,隨時的多想一想。”

    “是,文懷受教了。多謝權叔照拂。”

    左修權站起來,微微歎了口氣,隨後拍拍左文懷的肩膀。都是有主見之人,一時間說不通彼此,也就相互讓步,而對於左修權這等人物來說,見家中出了真正的人才,即便一時半會想法不同,他終究也是感到驕傲與欣慰居多的。

    兩人一路走出門去,此刻閑聊的倒隻是各種家常了。下樓之時,左修權拍著他的肩膀道:“樓頂上還放著暗哨呢。”

    “來到這邊時日畢竟不多,習慣、習慣了。”左文懷笑道。

    “到了這邊,陛下對你們重視得很。左家的勢力,如今也都盯著這邊,到家了,用不著這般警惕,別累著他們了。”

    “知道。”左文懷點頭,對長輩的話笑著應下來。

    **************

    淩晨,福州皇宮之中,鐵天鷹走過屋簷,巡了一遍崗。

    禦書房裏,燈火還在亮著。

    周佩與宮女提著燈籠過來時,君武穿著睡衣,一手提著毛筆,一手舉著油燈,正在看牆上的東南地圖,桌上是寫了一半的信函。

    “陛下,時候不早,該休息了。”

    “還有些東西要寫。”君武沒有回頭,舉著油燈,仍舊望著地圖一角,過得許久,方才開口:“若要打開海路,我這些時日在想,該從哪裏破局為好……西南寧先生說過蜘蛛網的事情,所謂革新,就是在這片蜘蛛網上用力,你不管去哪裏,都會有人為了利益拉住你。身上有利益的人,能不變就不變,這是世間常理,可昨日我想,若真下定決心,說不定接下來能解決廣州之事。”

    周佩蹙了蹙眉,隨後,眼前亮了亮。

    君武仍舊舉著油燈:“自在福州安頓下來之後,咱們手上的地盤不多,往南不過是到泉州,大部分支持咱們的,東西運不進來。這一年來,我們掐著廣州的脖子一直搖,要的東西委實不少,最近皇姐不是說,他們也有想法了?”

    “近兩個月,有幾船貨說是遭了意外,具體如何,如今還追查不清。”

    “咱們武朝,畢竟丟了整個江山了。奪回福州,高興的是福州的商人,可遠在廣州的,利益難免受損。劉福銘鎮守廣州,一直為咱們輸送物資,算得上兢兢業業。可對廣州的商賈、百姓而言,所謂共體時艱,與刮他們的民脂民膏又有什麼區別。這次咱們若是要興海貿,以格物院的力量改進船隻、配上西南的新火炮,開放給廣州的海商,就能與廣州一方形成合利,到時候,我們就能真正的……多一片地盤……”

    周佩靜靜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隨後輕聲問道:“真確定了?要這樣走?”

    平時無數的利弊分析,到最後終究要落到某個大方針上去。是北進臨安還是放眼大海,一旦開始,就可能形成兩個完全不同的方針路線,君武放下油燈,一時間也沒有說話。但過得一陣,他抬頭望著門外的夜色,微微的蹙起了眉頭。

    遠處似乎有些動靜在隱約傳來。

    “……城裏走水了?”

    原本行宮的麵積不大,又居於高處,遠遠的能感受到騷動的跡象。由於城內可能出了事情,宮中的禁衛也在調動。過不多時,鐵天鷹過來報告。

    “啟稟陛下……文翰苑遭遇匪人偷襲,燃起大火……”

    君武微微愣了愣:“……什麼?”

    “文翰苑遇襲,微臣已派附近禁衛過去。據報告說內有廝殺,燃起大火,傷亡尚不……”

    砰的一聲,君武的拳頭砸在了桌子上,眼睛裏因為熬夜積累的血絲此刻顯得格外明顯。

    “取劍、著甲、朕要出宮。”

    “此時局勢尚不明朗,陛下不宜動。”

    “不許衝動”

    鐵天鷹、周佩等人連忙阻攔。

    福州的城市當中,許多人都自睡夢中被驚醒,夜色仿佛燃燒了起來。文翰苑的大火,點燃了隨後東南一係列鬥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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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四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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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過了醜時,夜色正暗到最深的程度,文翰苑附近火焰的氣息被按了下來,但一隊隊的燈籠、火把仍舊聚集於此,裏三層外三層的將這附近的氣氛變得肅殺。

    宮中禁衛已經沿著院牆布下了嚴密的防線,成舟海與副手從馬車上下來,與先一步抵達了這邊的鐵天鷹進行了接洽。

    “……既然火撲得差不多了,著所有衙門的人手立刻原地待命,沒有命令誰都不許動……你的禁軍看住內圈,我派人看住周圍,有形跡可疑、胡亂打探的,咱們都記下來,過了今日,再一家家的上門拜訪……”

    “……陛下待會要過來。”

    “……好。”成舟海點點頭,“傷亡怎麼樣?”

    鐵天鷹看看他身邊的副手:“很慘重。”

    “好。”成舟海再點頭,隨後跟副手擺了擺手,“去吧,看好外麵,有什麼消息再過來報告。”

    “是。”副手領命離開了。

    過不多久,有禁衛跟隨的車隊自北麵而來,入了文翰苑外的側門,腰懸長劍的君武從車上個下來,隨後是周佩。他們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在鐵天鷹、成舟海的跟隨下,朝院子裏頭走去。

    整個規模是三樓樓房的文翰苑內,大火燒盡了一棟房子,主樓也被焚燒大半。由於水龍車大規模抵達,此時空氣中全是木頭燃燒一半留下來的難聞氣息,間中還有血腥的味道隱約彌漫。由於每日裏要與左文懷等人商量事情,住得不算遠的李頻早已到了,此時迎接出來,與君武、周佩行了禮。

    “左卿家他們,傷亡如何?”君武首先問道。

    “陛下,長公主,請跟我來。”

    李頻說著,將他們領著向尚顯完好的第三棟樓走去,途中便看到一些年輕人的身影了,有幾個人似乎還在主樓已經燒毀了的房間裏活動,不知道在幹什麼。

    “左文懷、肖景怡,都沒事吧?”君武壓住好奇心沒有跑到焦黑的樓房裏查看,途中如此問道。李頻點了點頭,低聲道:“無事,廝殺很激烈,但左、肖二人這邊皆有準備,有幾人負傷,但所幸未出大事,無一人身亡,隻是有重傷的兩位,暫時還很難說。”

    聽到這樣的回答,君武鬆了一口氣,再看看燒毀了的一棟半樓房,方才朝一旁道:“他們在那裏頭幹什麼?”

    “廝殺當中,有幾名匪人衝入樓中房間,想要負隅頑抗,這邊的幾位圍住房間勸降,但他們抵抗過於激烈,於是……扔了幾顆西南來的炸彈進去,那裏頭現在屍首殘破,他們……進去想要找些線索。不過場麵太過慘烈,陛下不宜過去看。”

    “不看。”君武望著那邊成廢墟的房間,眉頭舒展,他低聲回答了一句,隨後道,“真國士也。”

    用炸彈把人炸成碎片顯然不是國士的判斷標準,不過看皇帝對這種暴戾氣氛一副歡欣鼓舞的模樣,當然也無人對此作出質疑。畢竟皇帝自登基後一路過來,都是被追趕、坎坷廝殺的艱難旅途,這種遭到匪人刺殺而後將人引過來圍在房子裏炸成碎片的戲碼,實在是太對他的胃口了。

    ——好人就該是這樣才對嘛!

    “從西南運來的那些書本資料,可有受損?”到得此時,他才看著這一片火焰燃燒的痕跡問起這點。

    “自抵達福州之後,我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將這些書籍、資料整理抄寫備份,今日即便出事,資料也不會受損。哦,陛下此時所見的火場,後來是我們故意讓它燒起來的……”

    “為何?”

    “陛下要做事,先吃點虧,是個借口,用與不用,畢竟隻是這兩棟房子。另外,鐵大人一過來,便嚴密封鎖了內圍,院子裏更被封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對外是說,今夜損失慘重,死了不少人,因此外頭的情況有些慌亂……”

    “做得好。”

    君武不由得稱讚一句。

    一行人此時已抵達那完好木樓的前方,這一路走來,君武也觀察到了一些情況。院子外圍以及內圍的一些布防雖然由禁衛負責,但一處處廝殺地點的清理與勘察很顯然是由這支華夏軍隊伍管控著。

    這一點並不尋常,理論上來說鐵天鷹必然是要負責這第一手信息的,之所以被排除在外,雙方必然產生過一些分歧甚至衝突。但麵對著剛剛進行完一輪殺戮的左文懷等人,鐵天鷹終究還是沒有強來。

    這裏頭顯現出來的,是這支西南而來的四十餘人隊伍真正的強勢,與過去那段時間裏左文懷所表現出來的恭敬甚至靦腆大不一樣。於掌權者而言,這裏頭當然存在著不好的信號,但對一直以來疑惑與幻想著西南強大戰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君武來說,卻因此想通了不少的東西。

    沒錯,若非有這樣的態度,老師又豈能在西南堂堂正正的擊垮比女真東路軍更難纏的宗翰與希尹。

    作為三十出頭,年輕氣盛的皇帝,他在失敗與死亡的陰影下掙紮了許多的時間,也曾無數的幻想過在西南的華夏軍陣營裏,應該是怎樣鐵血的一種氛圍。華夏軍終於擊敗宗翰希尹時,他念及長久以來的失敗,武朝的子民被屠殺,心中隻有愧疚,甚至直接說過“大丈夫當如是”之類的話。

    左文懷是左家安插到西南培養的人才,來到福州後,殿前奏對雖然坦率,但看起來也過於靦腆和文氣,與君武想象中的華夏軍,仍舊有些出入,他一度還為此感到過遺憾:或許是西南那邊考慮到福州學究太多,因此派了些圓滑世故的文職軍人過來,當然,有得用是好事,他自然也不會為此抱怨。

    到得這一刻,圖窮匕見的一麵,展露在他的麵前了。

    就是要這樣才行嘛!

    走到那兩層樓的前方,附近自西南來的華夏軍年輕人向他行禮,他伸出雙手將對方沾了血跡的身體扶起來,詢問了左文懷的所在,得知左文懷正在查看匪人屍體、想要叫他出來是,君武擺了擺手:“無妨,一道看看,都是些什麼東西!”

    此時集中擺放著匪人屍體的地方在一樓的左側,還未走到,得知皇帝過來的左文懷等人開門出來了,向君武見了禮,君武問候他們幾句,隨後笑著朝房間裏過去。

    “陛下,那裏頭……”

    左文懷也想勸說一番,君武卻道:“無妨的,朕見過屍體。”他尤其喜歡雷厲風行的感覺。

    這處房間頗大,但內裏血腥氣息濃厚,屍體前前後後擺了三排,大概有二十餘具,有的擺在地上,有的擺上了桌子,或許是聽說皇帝過來,桌上的幾具草草地拉了一層布蓋著。君武拉開桌上的布,隻見下方的屍身都已被剝了衣服,赤條條的躺在那裏,一些傷口更顯血腥猙獰。

    “……我們查看過了,這些屍體,皮膚大都很黑、粗糙,手腳上有繭,從位置上看起來像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在廝殺當中我們也注意到,一些人的步伐靈活,但下盤的動作很奇怪,也像是在船上的功夫……我們剖了幾個人的胃,不過暫時沒找到太明顯的線索。當然,我們初來乍到,有些痕跡找不出來,具體的還要等仵作來驗……”

    剖胃……君武裝模作樣地看著那惡心的屍體,連連點頭:“仵作來了嗎?”

    “……因為目前不知道動手的是誰,我們與李大人商議過,認為先不能放閑雜人等進來,因此……”

    “做得對。匪人武藝如何?”

    “身手都不錯,若是私下裏放對,勝負難料。”

    “那咱們傷亡為何如此之少?……當然這是好事,朕就是有些奇怪。”

    “回陛下,戰場結陣廝殺,與江湖尋釁放對畢竟不同。文翰苑這邊,外圍有軍隊把守,但我們曾經仔細籌劃過,若是要攻取此處,會使用怎樣的辦法,有過一些預案。匪人來時,我們安排的暗哨首先發現了對方,而後臨時組織了幾人提著燈籠巡邏,將他們故意導向一處,待他們進來之後,再想反抗,已經有些遲了……不過這些人意誌堅決,悍不畏死,我們隻抓住了兩個重傷員,我們進行了包紮,待會會移交給鐵大人……”

    “嗯嗯……”君武點頭,聽得津津有味,隨後肅容道:“有此意誌的,或許是某些大族私養的家奴,用心尋找,當能查得出來。”

    “從這些人潛入的步驟看來,他們於外圍值守的軍隊頗為了解,正好選擇了換崗的時機,不曾驚動他們便已悄然進來,這說明來人在福州一地,確實有深厚的關係。另外我等來到這邊還未有一月,實際上做的事情也都未曾開始,不知是何人出手,如此興師動眾想要除掉我們……這些事情暫時想不清楚……”

    君武卻笑了笑:“這些事情可以慢慢查。你與李卿臨時做的決定很好,先將消息封鎖,故意燒樓、示敵以弱,待到你們受損的消息放出,依朕看來,心懷鬼胎者,終究是會慢慢露麵的,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朕一定為你們找回場子。對了,負傷之人何在?先帶朕去看一看,另外,禦醫可以先放進來,治完傷後,將他嚴加看守,決不許對外透露這邊一絲半點的風聲。”

    眾人隨後又去看了另一邊樓房房間裏的幾名傷員,君武反省道:“其實進入福州以來,先前曾有過一些人行刺於朕,但因為大軍駐紮在附近,又有鐵卿家的盡心護衛,城內敢冒大不韙行刺殺人的終究是少了。你們才來到福州,竟遭遇這樣的事情,是朕的疏忽,這些窩裏橫的東西,真如此關心我武朝大義,抗金時不見他們這麼出力——”

    他狠狠地罵了一句。

    這支西南來的隊伍抵達這邊,終究還沒有開始參與大規模的改革。在眾人心中的第一輪猜測,首先還是認為一直惦記心魔弑君罪行的那些老儒生們出手的可能最大,能夠用這樣的方式調動數十人展開行刺,這是真正大手筆的行為。若是左文懷等人因為抵達了福州,稍有掉以輕心,今天晚上死的可能就會是他們一樓的人。

    但看著這些人身上的血跡,外衣下穿好的鋼絲甲胄,君武便明白過來,這些年輕人對於這場廝殺的警惕,要比福州的其他人嚴肅得多。

    這樣的事情在平時或許意味著他們對於自己這邊的不信任,但也眼下,也實實在在的證明了他們的正確。

    “朕要向你們道歉。”君武道,“但朕也向你們保證,這樣的事情,今後不會再發生了。”

    “陛下不必如此。”左文懷低頭行禮,微微頓了頓,“其實……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在來之前,西南的寧先生便向我們叮囑過,隻要涉及了利益牽扯的地方,內部的鬥爭要比外部鬥爭更加凶險,因為許多時候我們都不會知道,敵人是從哪裏來的。陛下既厲行改革,我等便是陛下的馬前卒。卒子不避刀槍,陛下不用將我等看得太過嬌貴。”

    君武看著他,沉默良久,隨後長長的、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在江寧登基之前他與華夏軍成員的那次見麵,那是他第一次正麵見到華夏軍的間諜,城池危殆、物資緊張,他想對方詢問糧食夠不夠吃,對方回答:吃的還夠,因為人不多了……

    此時的左文懷,隱隱約約的與那個身影重疊起來了……

    這才是華夏軍。

    這便是華夏軍!

    若當年在自己的身邊都是這樣的軍人,區區女真,如何能在江南肆虐、屠殺……

    他點了點頭。

    接下來,眾人又在房間裏商議了片刻,關於接下來的事情如何迷惑外界,如何找出這一次的主使人……待到離開房間,華夏軍的成員已經與鐵天鷹手下的部分禁衛做出交接——他們身上塗著鮮血,即便是還能行動的人,也都顯得負傷嚴重,頗為淒慘。但在這淒慘的表象下,從與女真廝殺的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人們,已經開始在這片陌生的地方,接受作為地頭蛇的、陌生人們的挑戰……

    天尚未亮,夜空之中閃爍著星辰,火場的氣息還在彌漫,夜仍舊顯得躁動、不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正要展現出自己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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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五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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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裏,前行的商隊依次過了梓州,過了望遠橋,過了女真大軍終於狼狽回撤的獅嶺,過了經曆一場場戰鬥的蒼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這天,通過劍門關。

    時隔一年多來到這邊,不少地方都已大變了模樣。山間能夠拓寬的道路已經盡量拓寬了,原本一處處的屯兵之所此時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腳、路途上工作人員辦公的節點西南貿易局麵打開後,出關的道路怎樣都是不夠用的了,從劍閣入關的這片山道上要保證大量的旅客來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

    這些工作人員大都嚴肅而凶惡,要求來來去去的人嚴格按照規定的路徑前行,在相對狹窄的地方不許隨便逗留。他們嗓門很高,執法態度頗為粗暴,尤其是對著外來的、不懂事的人們趾高氣揚,隱約透露著“西南人”的優越感。

    出川商隊裏的書生們來時倒不覺得有什麼,此時已在成都遊曆一段時間,便開始討論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過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裏的大官都顯得囂張了。也有些人暗地裏將這些情況記錄下來,預備回家之後,作為西南見聞進行發表。

    寧忌原本呆過的傷兵總營地此時已經改成了外來人口的防疫檢疫所,許多來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這邊進行一輪檢查檢查的主體大多是外來的工人,他們穿著統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領隊帶著,好奇而拘謹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按照那些書生們的說法,這些“可憐人”大多是被賣進來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戰役的紀念區:這邊發生了一場怎樣的戰鬥、那邊發生了一場怎樣的戰鬥……寧毅很注意這樣的“麵子工程”,戰鬥結束之後有過大量的統計,而事實上,整個西南戰役的過程裏,每一場戰鬥其實都發生得相當慘烈,華夏軍內部進行核實、考據、編撰後便在相應的地方刻下紀念碑由於石雕工人有限,這個工程目前還在繼續做,眾人走上一程,偶爾便能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來。

    當初西南大戰的過程裏,劍閣山道上打得一團糟,道路破損、運力緊張,尤其是到後期,華夏軍跟後撤的女真人搶路,華夏軍要切斷去路留下敵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則往往殊死以搏,兩邊都是歇斯底裏的廝殺,許多戰士的屍體,是根本來不及收撿分辨的,即便分辨出來,也不可能運去後方安葬。

    後來隻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陣營後統一焚燒,骨灰埋入地下或灑向山中,也是因此這些戰士在其他地方沒有墳,這山間的記錄,便既是他們的紀念碑,也是他們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對於這山間的一處處記錄,倒無論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夜間在暫居處休息時,便會有人到附近的紀念碑處敬香叩拜,燒得煙塵嫋嫋。每每還會有燒紙錢的人被巡邏隊伍給製止下來,甚至展開辯論或者罵仗的,罵得起勁了,便會被抓走在山裏關一天。

    商隊在山間逗留時,寧忌也過去上了兩次香。他對上香並不喜歡,更喜歡切盤豬頭肉弄點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學究見他長得可愛,便熱心地告訴他敬神、祭奠的步驟,心意要誠、步驟要準,每一種方式都有涵義雲雲,否則這邊的英雄或許豁達,但將來難免觸怒神靈。寧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對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沒有神。”

    他鄙視人的目光也很可愛,那中年學究便諄諄教導:“少年人,年輕氣盛,但也不該亂說話,你見過世上所有事情了嗎?怎麼就能說沒有神呢?舉頭三尺有神明……而且,你這話說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寧忌心道勞資都說了沒神了,你還口口聲聲說有神冒犯到我怎麼辦……但經曆了去年小院子裏的事情後,他早知道世上有諸多說不通的傻子,也就懶得去說了。

    中年學究覺得他的反應乖巧可愛,雖然年輕氣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隨便頂嘴強辯,於是又繼續說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們對英雄的祭奠有著各種表現,於寧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憶,倒是沒有太多觸動。他這個年紀還不到緬懷什麼的時候,上香時與他們說一句“我要出去啦”,離開劍門關,回頭朝那片山嶺揮了揮手。山上的葉子在風中泛起波濤。

    離開劍閣後,仍舊是華夏軍的地盤。

    西南大戰,第七軍最後與女真西路軍的決戰,為華夏軍圈下了從劍閣往漢中的大片地盤,在實質上倒也為西南物資的出貨創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雖有水陸兩條道,但實際上無論是走宜賓、重慶的水路還是劍門關的陸路都談不上好走,過去華夏軍管不到外頭,各地商旅離開劍門關後更是生死有命,雖然說風險越大利潤也越高,但總的來說終究是不利於資源出入的。

    此時華夏軍在劍閣外便又有了兩個集散的端點,其一是離開劍閣後的昭化附近,無論是進來還是出去的物資都可以在這邊集中一次。雖然眼下許多的商賈還是傾向於親自入成都獲得最透明的價格,但為了提高劍閣山道的運輸效率,華夏政府官方組織的馬隊還是會每天將許多的普通物資輸送到昭化,甚至於也開始鼓勵人們在這邊建立一些技術含量不高的小作坊,減輕成都的運輸壓力。

    由於成都方麵的大發展也隻有一年,對於昭化的布局眼下隻能說是初見端倪,從外界來的大量人口聚集於劍閣外的這片地方,相對於成都的發展區,這邊更顯髒、亂、差。從外界輸送而來的工人往往要在這邊呆上三天左右的時間,他們需要交上一筆錢,由大夫檢查有沒有惡疫之類的疾病,洗熱水澡,若是衣服太過破舊通常要換,華夏政府方麵會統一發放一身衣物,以至於入山之後許多人看起來都穿著一樣的服裝。

    寧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觀,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問題將他懟了回去。

    衣衫襤褸的乞丐不允許進山,但並不是毫無辦法。西南的不少工廠會在這邊進行廉價的招人,一旦簽訂一份“賣身契”,入山的檢疫和換裝費用會由工廠代為承擔,往後在工資裏進行扣除。

    “……說起來,昭化這邊,還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話癆書生“大有可為”陸文柯跟寧忌感歎:“華夏軍幫忙出了一份那個賣身合同,這邊買人的各家各戶都得有,合同隻定五年,誰要廠家出錢的,將來做工還債,按照工錢還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還可以付一筆錢贖身。不過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條件好些,許諾也多,給那些有本事的人簽……不過也有黑心的,簽二十年,合同上什麼都沒有,真簽了的,那就慘了……”

    “華夏軍既然給了五年的合同,就該規定隻許簽這份。”先前教育寧忌敬神的中年學究名叫範恒,聊起這件事皺起了眉頭,“否則,與脫褲子放屁何異。”

    “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真要說起來,那些身無長物的百姓,能走到這邊簽合同還算好的了,出了這一片什麼樣子,諸位都聽說過吧。”

    幾名書生們聚在一起愛打啞謎,聊得一陣,又開始指點華夏軍居於川蜀的諸般問題,諸如物資出入問題無法解決,川蜀隻合偏安、難以進取,說到後來又說起三國的故事,引經據典、揮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隊行了一路,各式各樣的人也就漸漸有了小團體。類似陸文柯、範恒這樣的書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閑聊。寧忌的身份是個家學淵源的小大夫,雖然在張村的學校裏一直是個學渣,但基礎不差,識字讀寫毫無問題,再加上他長相可愛,這幫書生便也將他當成了同類,聊天瞎扯,總要將他叫在一塊,時不時的還有人勻出點心來給他吃。書生文士雖說大多窮酸,此時能跟著商隊到處遊曆的,卻多少都還有點家當。

    進入商隊之後,寧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樣開懷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隊統一組織,每天吃的多是大鍋飯,坦白說這年月的夥食實在難吃,寧忌可以以“長身體”為理由多吃一點,但以他習武這麼些年的新陳代謝速度,想要真正吃飽,是會有些嚇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個便利。這樣的長途跋涉,多數人都隻能靠一雙腿走路,走上幾天,難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時常會有人出點崴腳之類的小意外,寧忌靠著自己的醫術、不怕髒累的態度以及人畜無害的可愛麵容,迅速獲取了商隊大部分人的好感,這讓他在旅行的這段時間裏……蹭到了大量的點心。

    這樣的心態實在太不符合未來“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爾想起來,寧忌覺得多少有些羞恥,但也沒有辦法。

    蚊子肉也是肉,這出門在外,還能怎麼辦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給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處比較多的便是這五名書生了。教寧忌敬神的那位中年書生範恒比較有錢,偶爾路過廉價的食肆或者小吃攤,都會買點東西來投喂他,因此寧忌也隻好忍著他。

    而行進時走在幾人後方,紮營也常在旁邊的往往是一對江湖賣藝的父女,父親王江練過些武功,人到中年身體看起來結實,但臉上已經有不正常的病變紅暈了,經常露了赤膊練鐵槍刺喉。

    外功硬練,老了會苦不堪言,這賣藝的中年其實已經有各種毛病了,但這類身體問題積累幾十年,要解開很難,寧忌能看出來,卻也沒有辦法,這就好像是無數糾纏在一起的線團,先扯哪根後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許多名醫才能治,但他長期鍛煉戰場醫術,此時還沒到十五歲,開個方子隻能治死對方,因此也不多說什麼。

    賣藝的女兒名叫王秀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偏黑、身材勻稱、大腿結實,她紮兩根麻花辮,沒跟父親學什麼高深的武藝原本她父親也不會賣藝的技巧最會的是翻跟鬥,一次能翻一百個。除了翻跟鬥便是耍猴,父女倆帶了一隻訓得不錯的猴子叫望生,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賺了不少,樂嗬嗬的準備一路賣藝、回到江南。

    賣藝之人其實也會跌打,但啟程後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鬥崴了一下,便過來找寧忌幫忙診治。腳崴得不厲害,但從那之後,王秀娘常常過來騷擾寧忌,例如紮營之後給寧忌送點野果,也順便給其他人送點,有時候說著“傲天兄弟真可愛”,就要來捏寧忌的臉,過得一陣,幾名書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說上一會兒話。

    寧忌初時隻覺得是自己可愛,但過得不久便意識過來,這女人應該是衝著陸文柯來的,她站在那兒與“大有可為”陸文柯說話時,手總是下意識的擰辮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動作,散發著求偶的腐臭氣息……女人都這樣,惡心。倒也不奇怪。

    當然,雖然看懂了這點,他倒也沒什麼準備拆穿對方企圖的行為,相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女人過來擰他臉頰時,他便伸手捏著對方臉頰將人拉開。反正這女人想禍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陸文柯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並不關心這兩個家夥的歸宿問題。

    ……

    商隊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寧忌蹭了一頓半飽的夥食,中間還離隊偷偷吃了一頓全飽的,之後才隨商隊啟程往東麵行去。

    出劍閣,過了昭化,此時便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

    其一是沿著華夏軍的地盤沿金牛道北上漢中,然後隨著漢水東進,則天下哪裏都能去得。這條道路安全而且接了水路,是目前最為熱鬧的一條道路。但若是往東進去巴中,便要進入相對複雜的一處地方。

    過去自華夏軍從和登三縣躍出,因為人手不足,占領大半成都平原後邊沒有太過強烈的外擴意圖,後來第七軍占據漢中,漢中往東的大片地方便在女真人的授意下歸屬了戴夢微。這當然是女真人給華夏軍上眼藥的行為,但實質上堵在出川的大路上,難受的卻不是如今的華夏軍。

    畢竟以華夏軍去年的聲勢,借著擊潰女真人的勢頭,一直擊穿漢水打到襄陽基本是沒有問題的。之所以放過戴夢微,表麵上看源自於他“救下百萬黎民”的造勢,因此抬了抬手,但與此同時,雙方也簽訂了許多合同,包括戴夢微放棄漢水控製權,絕不允許阻止東西商路運作等等,這是華夏軍的底線,戴夢微其實也心知肚明。

    實力不對等的尷尬就在於此,如果戴夢微鐵了心非要“有什麼讓你不爽就做什麼”,那麼華夏軍會直接擊穿他,收下百萬甚至數百萬人,說起來或許很累,可若是戴夢微真瘋了,那忍受起來也未必真有那麼困難。

    戴夢微沒有瘋,他擅長隱忍,因此不會在毫無意義的時候玩這種“我一頭撞死在你臉上”的意氣用事。但與此同時,他占據了商道,卻連太高的稅收都不能收,因為表麵上堅決的抨擊西南,他還不能跟西南直接做生意,而每一個與西南交易的勢力都將他視為隨時可能發飆的瘋子,這一點就讓人非常難受了。

    如果華夏軍輸送給整個天下的隻是一些簡單的商業器物,那倒好說,可去年下半年開始,他跟全天下開放高級軍械、開放技術轉讓這是關係全天下命脈的事情,正是必須要徐徐圖之的關鍵時刻。

    例如我劉光世正在跟華夏軍進行重要交易,你擋在中間,突然瘋了怎麼辦,這麼大的事情,不能隻說讓我相信你吧?我跟西南的交易,可是真正為了拯救天下的大事情,很重要的……

    戴夢微擺了華夏軍一道,借華夏軍的勢製衡女真人,再從女真人手上刨下利益來對抗華夏軍,這樣的一係列手段原本是讓天下各個勢力都看得有趣的,口頭上支持他的人還不少。但是隨著各個勢力與西南都有了實際利益往來,眾人麵對戴夢微就大都露出了這樣的憂慮。

    你別瘋,你別插手,你口頭上喊喊就夠了,你可別真的亂來……不對,你怎麼跟我們保證這些?

    西南這邊與各個勢力一旦有了複雜的利益牽扯,戴夢微就顯得礙眼起來了。整個天下被女真人蹂躪了十多年,隻有華夏軍擊敗了他們,如今所有人對西南的力量都饑渴得厲害,在這樣的實利麵前,主義便算不得什麼。眾矢之的遲早會變成千夫所指,而千夫所指是會無疾而終的,戴夢微最明白不過。

    於是在去年下半年,戴夢微的地盤裏爆發了一次叛亂。一位名叫曹四龍的將軍因反對戴夢微,揭竿而起,分裂了與華夏軍接壤的部分地方。

    這位曹將軍雖然反戴,但也不喜歡旁邊的華夏軍。他在這邊大義凜然地表示接受武朝正統、接受劉光世大將軍等人的指揮,呼籲撥亂反正,擊垮所有反賊,在這大而空泛的口號下,唯一表現出來的實際狀況是,他願意接受劉光世的指揮。

    劉光世在西南花錢如流水,砸得寧先生滿臉笑容,對於這件事情,非常無奈的發出信函,希望華夏人民政府能夠理解曹四龍將軍的立場,高抬貴手。寧先生便也回以信函,雖然勉為其難,但既然甲方爸爸開了口,這個麵子是一定要給的。

    於是在華夏軍與戴夢微、劉光世之間,又出現了一塊類似自由港的飛地,這塊地方不僅有劉光世勢力的進駐,而且暗地裏戴夢微、吳啟梅、鄒旭這些無法與西南交易的人們也有了私下裏做些小動作的餘地。從西南出來的貨物,往這邊轉一轉,說不定便能獲得更大的價值,而為了保證自身的利益,戴夢微對於這一片地方維持得不錯,整條商道的治安一直都有所保障,委實是讓人覺得諷刺的一件事。

    “……曹四龍表麵上是劉光世的人,反了戴夢微後認劉為主,不過實際上,我們覺得他一直都是戴的人。戴公這件事,真可謂是老奸巨猾……”

    臨近巴中時,陸文柯、範恒等人便又跟寧忌指點江山,說起關於戴夢微的話題來。

    出去西南,一般的書生其實都會走漢中那條路,陸文柯、範恒來時都頗為小心,因為戰亂才平息,局勢不算穩,待到了成都一段時間,對整個天下才有了一些判斷。他們幾位是講究行萬裏路的儒生,看過了西南華夏軍,便也想看看其他人的地盤,有的甚至是想在西南之外求個功名的,因此才跟隨這支商隊出川。至於寧忌則是隨便選了一個。

    “戴公如今執掌安康、十堰,都在漢水之畔,據說那裏人過得日子都還不錯,戴公以儒道治世,頗有建樹,於是我們這一路,也打算去親眼看看。龍小兄弟接下來準備如何?”

    這支出川的商隊主要目的是到曹四龍地盤上轉一圈,抵達巴中北麵的一處縣城便會停下,再考慮下一程去哪。陸文柯詢問起寧忌的想法,寧忌倒是無所謂:“我都可以的。”

    “那不妨一路同行,也好有個照應。”範恒笑道,“我們這一路商量好了,從巴中繞行北上,過明通院方向,然後去安康上船,取道荊襄東進。傲天年紀不大,跟著我們是最好了。”

    “我都可以的。”寧忌腦子裏想著進城後可以大吃一頓,對路程暫時不挑。

    六月初一這天下午,隊伍穿過並不寬敞的擁擠山路,進入巴中。

    城內的一切都混亂不堪。

    大量的商隊在小小的城池當中聚集,一處處新修建的簡陋客棧外頭,背著毛巾的店小二與塗脂抹粉的風塵女子都在呼喊拉客,地麵上馬糞的臭味難聞。對於過去走南闖北的人來說,這可能是發達興旺的象征,但對於剛從西南出來的眾人而言,這邊的秩序顯得就要差上許多了。

    “看那邊……”

    眾人去往附近便宜客棧的路程中,陸文柯拉拉寧忌的衣袖,指向街道的那邊。

    那一邊漫長的道路兩旁,搭起來的是一處處簡陋的棚子,有的在外頭圍了柵欄,看起來就像是陳列在街邊的牢房。

    棚屋裏都是人。

    麵容灰黑,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還有這樣那樣的半大孩子,他們有的是自發的癱坐在沒有被隔開的棚屋下,有的被圍在柵欄裏。孩子有的大聲嚎啕,吮吸手指,或是在儼如豬圈般的環境裏追逐打鬧,大人們看著這邊,目光空洞。

    坐牢不像坐牢,要說他們完全自由,那也並不準確。

    “他們是……”寧忌蹙著眉頭。

    “這就是在昭化時說的,能走到那邊的乞丐,都算是幸運了,那些人還能選,簽個五年的合同,說不定半年還完了債,在工廠裏做五年,還能結餘一大筆錢……這些人,在戰亂裏什麼都沒有了,有些人就在外頭,說帶他們來西南,西南可是個好地方啊,合同簽上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工錢都沒有昭化的一成……能怎麼樣?為了家裏的大人孩子,還不是隻能把自己買了……”

    “我看這都是華夏軍的問題!”中年大叔範恒走在一旁說道,“說是講律法,講契約,實際上是沒有人性!在昭化明明有一份五年的約,那就規定所有約都是一樣不就對了。這些人去了西南,手頭上簽的契約如此混賬,華夏軍便該主持正義,將他們通通改過來,如此一來必定萬民擁戴!什麼寧先生,我在西南時便說過,也是糊塗蟲一個,若是由我處理此事,不用一年,還它一個朗朗乾坤,西南還要得了最好的名聲!”

    “也許是要讓他們自己來呢……”寧忌看著那些空洞的眼神,低聲說了一句。他心懷惻隱,看見敵人可以殺,看見這樣的眼神卻並不好受。

    街市上人聲嘈雜,正在批判華夏軍的範恒便沒能聽清楚寧忌說的這句話。走在前方一位名叫陳俊生的士子回過頭來,說了一句:“運人可不簡單哪,你們說……這些人都是從哪裏來的?”

    這個問題似乎頗為複雜、也有些尖銳,路上五人曾經提起過,或許也曾聽到過一些輿論。此時一問,陸文柯、範恒等人倒都沉默下來,過得片刻,範恒才開口。

    “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他意有所指,眾人朝著前方繼續走去。寧忌倒是有些好奇起來,接近客棧時,方才朝陸文柯問了一句:“去哪裏看什麼啊?”

    陸文柯側過頭來,低聲道:“往日裏曾有說法,這些時日以來進入西南的工人,大部分是被人從戴的地盤上賣過去的……工人如此多,戴公這邊來的固然有,但是不是大部分,誰都難說得清楚,我們途中商量,便該去那邊瞧一瞧。其實戴公學問精深,雖與華夏軍不睦,但當時兵凶戰危,他從女真人手下救了數百萬人,卻是抹不掉的大功德,以此事汙他,我們是有些不信的。”

    “哦。”寧忌點點頭。他若遇上戴,自然會一劍殺了,至於跟這些人評判戴的好壞功過,他是不會做的,因此也沒有更多的意見發表。

    或許是因為突然間的客流量大增,巴中城內新搭建的客棧簡陋得跟野地沒什麼區別,空氣悶熱還彌漫著莫名的屎味。晚上寧忌爬上屋頂遠眺時,看見街市上雜亂的棚子與牲口一般的人,這一刻才真實地感受到:已然離開華夏軍的地方了。

    便有些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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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六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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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之中,人們各有去處。

    離開巴中後,前行的商隊清空了大半的貨物,也少了數十隨行的人員。

    五名書生當中的兩位,也在這裏與寧忌等人分道揚鑣。剩下“大有可為”陸文柯,“尊重神明”範恒,偶爾發表看法的“冷麵賤客”陳俊生三人,約好一道走長途,穿過巴中之後進入戴夢微的地盤,然後再順著漢江東進,寧忌與他們倒還順路。

    離開巴中北上,商隊在下一處縣城賣掉了所有的貨物。理論上來說,他們的這一程也就到此為止,寧忌與陸文柯等繼續前行的要麼尋找下一個商隊結伴,要麼就此上路。然而到得這天傍晚,商隊的老大卻在客棧裏找到他們,說是臨時接了個不錯的活,接下來也要往戴夢微的地盤上走一趟,接下來仍能同行一段。

    這月餘時間雙方混得熟了,陸文柯等人對此自是欣然接受,寧忌無可無不可。於是到得六月初五,這擁有幾十匹馬,九十餘人的隊伍又馱了些貨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湊足百人,沿著蜿蜒的山間道路朝東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當中亦有兩名書生,不久便與陸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隊伍至此又回複到五人,每日裏在寧忌身邊嘰嘰喳喳。至於耍猴賣藝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時也依然跟了隊伍前行,眾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裏走山路、晚上在一塊升起篝火聊天時,那長得一般但身體矯健的王秀娘也能夠與陸文柯等人多說幾句俏皮話了。

    巴中附近仍舊多山,往北走終究會抵達漢江邊上,進入華夏軍統治的漢中。沿著崎嶇的山道向東行進頗不容易,但越過米倉山,則會進入此時戴夢微統治區的腹地。

    最近這段時間局勢的特殊,走這條東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數倍,但除了極少數的本地人外,大都還是有著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訴求的逐利商人,似陸文柯、範恒、陳俊生這些考慮著“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因此打算去戴夢微地盤後方看看的書生們,倒是少數中的少數了。

    事實上,在他們一路穿過漢江、穿過劍門關、抵達西南之前,陸文柯、範恒等人也是沒有到處亂逛的覺悟的,隻是在成都紛紛攘攘的氣氛裏呆了數月時間以後,才有這少數的書生準備在相對嚴苛的環境裏看一看這天下的全貌。

    當然,對於中間的這些事情,眼下的寧忌則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針仍舊是頂著龍傲天的名頭忍辱負重。隻是在最近幾日的時光裏,隱約能夠感受到幾名書生說話聊天時語氣的微妙變化。

    這些書生在華夏軍地盤之中時,說起許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氣風發、趾高氣揚,時不時的要點出華夏軍地盤中這樣那樣的不妥當來。然而在進入巴中後,似那等大聲指點江山的情景漸漸的少了起來,許多時候將外頭的景象與華夏軍的兩相對比,大都有些不情不願地承認華夏軍確實有厲害的地方,盡管這之後難免加上幾句“然而……”,但這些“然而……”終究比在劍門關那側時要小聲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沒有太平闊氣過的時候,但那等幻夢般的場景,也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來摧毀了中原的幻夢,即便之後江南有過數年的偏安與繁華,但那短暫的繁華也無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淪陷的屈辱與對女真人的恐懼感,僅僅建朔的十年,還無法營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實氛圍。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帶來了整個武朝都為之分崩離析的大災難,但在這災難的後期,一直處於邊緣的華夏軍勢力橫空出世,擊潰女真最為強大的西路軍,又給他們帶來了太過巨大的衝擊。

    這些書生們鼓起勇氣去到西南,見到了成都的發展、繁榮。這樣的繁榮其實並不是最讓他們觸動的,而真正讓他們感到手足無措的,在於這繁榮背後的核心,有著他們無法理解的、與過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論與說法。這些說法讓他們感到虛浮、感到不安,為了對抗這種不安,他們也隻能大聲地喧嘩,努力地論證自己的價值。

    然而真正離開西南那片土地之後,他們需要麵對的,終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繼續大聲地說話,複有何用呢?

    這些事情,對於寧忌而言,卻要到數年之後回想起來,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

    “……然而華夏軍的最大問題,在我看來,仍舊在於不能得士。”

    商隊穿過山嶺,傍晚在路邊的山腰上紮營生火的這一刻,範恒等人繼續著這樣的討論。似乎是意識到已經離開西南了,因此要在記憶仍舊深刻的此時對先前的見聞做出總結,這兩日的討論,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們原本沒有細說的地方。

    “……去到西南數月時日,各種事物眼花繚亂,市麵之上紙醉金迷,新聞紙上的各類消息也令人大開眼界,可最讓諸位關心的是什麼,說白了,不還是這西南取士的製度。那所謂公務員的考舉,我去過一次,諸位可曾去過啊?”

    名叫範恒的中年儒生說起這事,望向周圍幾人,陳俊生冷著臉高深莫測地笑笑,陸文柯搖了搖頭,其餘兩名書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還行。”範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進場沒多久,便有兩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罵那卷子狗屁不通,他們一生研學經卷,從未見過如此粗俗的取士製度,隨後被考場人員請出去了。老實說,雖然先前有了準備,卻不曾想到那寧先生竟做得如此徹底……考學五門,所謂語、數、理、格、申,將儒生過往所學悉數打翻,也難怪眾人隨後在新聞紙上大吵大鬧……”

    範恒說著,搖頭歎息。陸文柯道:“語文與申論兩門,終究與我輩所學還是有些關係的。”

    “陸兄弟此言謬也。”旁邊一名文士也搖頭,“我輩讀書治學數十年,自識字蒙學,到四書五經,一生所解,都是聖人的微言大義,然而西南所考試的語文,不過是識字蒙學時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謂的語文試題……上半卷,《學而》一篇譯為白話,要求標點正確,《學而》不過是《論語》開篇,我等兒時都要背得滾瓜爛熟的,它寫在上頭了,這等試題有何意義啊?”

    這人攤了攤手:“至於下半卷,某地發生一件事情,要你寫封書信概括一番……諸位,單隻語文一卷,我輩所學腰斬二十年不止,考的不過是蒙學時的基礎。那位寧先生想要的,不過是能夠寫字,寫出來語句通順之人罷了。此卷百分,說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隻要識字,誰考不到八十?後來聽人偷偷說起,字跡工整華麗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說起那五分,憤憤不平。眾人自然也是點頭。

    “這便是我輩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與語文並列,那數學,也是百分,選出來什麼人?不過是掌櫃賬房之流!當然,寧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藝中有數一項,咱們比不過那些賬房可以認栽。物理基礎,彼輩私貨,但到得如今,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畢竟來到西南之輩,那寧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過的……可那所謂格物思維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張試卷上就是五個圖案有一個、兩個與其它不同,為何不同啊?後來滿是爭議,寧先生滿口物理、格物,這等試題與格物有何關係!”

    “取士五項,除語文與過往治經學文稍有關係,數、物、格皆是私貨,至於陸兄弟之前說的最後一項申論,雖說可以縱論天下形勢攤開了寫,可論及西南時,不還是得說到他的格物一塊嘛,西南如今有火槍,有那熱氣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廠作坊,若是不談及這些,如何談及西南?你一旦談及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論述它的發展呢?所以到最終,這裏頭的東西,皆是那寧先生的私貨。所以這些時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幾個不是憤憤而走。範兄所謂的不能得士,一語中的。”

    他說到這裏,眾人點頭。一旁麵容冷峻的陳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裏頭: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傳言,那位魔頭一生誌向是為滅儒,可後來,西南並不禁儒家經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書,引人欲而趨天理,還是西南向外頭大賣特賣的典籍,天下各方還以為他是知難而退。誰知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圖窮匕見,嘴上不說,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語文一卷隻考識文斷字,先否了大夥兒數十年苦讀,而後幾卷心機、計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將來為上位者,恐怕還真要變成掌櫃、賬房之流。”

    這陳俊生一路之上話語不多,但隻要開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眾人知他才學、見識卓絕,此時忍不住問道:“陳兄莫非也未考中?”

    陳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眾人大為欽佩,坐在一旁的龍傲天縮了縮腦袋,此時竟也覺得這書生霸氣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藝高強,將來要當天下第一,但畢竟不愛讀書,與學霸無緣,因此對學識深厚的人總有點不明覺厲。當然,此時能給他這種感覺的,也就這陳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記下來記下來……”他心中如此想著。將來遇上其他人時,自己也可以這樣說話。

    此時日頭已經落下,星光與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間升起來,王江、王秀娘父女與兩名書童到一旁端了飯食過來,眾人一麵吃,一麵繼續說著話。

    “也是如此,往日裏眾人對西南滅儒之論尚無所覺,到今年上半年,對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幾位好友,也是因此結伴而出,準備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終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輩讀書做學問的人,將來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著那掌櫃、賬房之道固然一時勝了女真人,可儒家傳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這等逐利小道?”

    “空談道德文章無益,此言無可辯駁,可完全不談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長長久久?我看戴公說得對,他失道寡助,遲早要壞事,隻是他這番壞事,也有可能讓這天下再亂幾十年……”

    “我看西南精華在於格物,物理之道,確實博大精深,但缺失在於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資豐盈足用,但儒家學問重人心。這二者之間,講究的是一個揚棄的分寸罷了。”

    “其實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語數理格申五張試卷弄得措手不及,可這天下思維最敏銳者,仍舊在我輩讀書人當中,再過些時日,那些掌櫃、賬房之流,占不得什麼便宜。我輩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學後,必然會比西南俗庸之輩,用得更好。那寧先生號稱心魔,收下的卻皆是各類俗物,必將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錯。”

    “依我看,思維是否敏捷,倒不在於讀什麼。隻是往日裏是我儒家天下,幼時聰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篩選出來的,倒是那些讀書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櫃、賬房、工匠……往日裏天下不識格物的好處,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補上這處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維敏捷之人來做。西南寧先生興格物,我看不是錯,錯的是他行事太過操切,既然往日裏天下精英皆學儒,那今日也隻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將精英篩選出來,再以這些精英為憑,徐徐改之,方為正理。如今這些掌櫃、賬房、工匠之流,本就因為其資質中下,才操持賤業,他將資質中下者篩選出來,欲行革新,豈能成事啊?”

    “兄長高論。”

    “有理、有理……”

    眾人一番議論,之後又說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門選了前程的事情。新來的兩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問道:“那諸位可曾考慮過戴公啊?”

    範恒、陸文柯、陳俊生等人彼此望望。範恒皺了皺眉:“路途之中我等幾人互相商量,確有考慮,不過,此時心中又有不少疑慮。老實說,戴公自去歲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麵,委實不算容易,而其應對之舉,遠遠聽來,令人欽佩……”

    眾人說起戴夢微這邊的狀況,對範恒的說法,都有點頭。

    去年西南大戰結束,戴夢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數百萬人,轉眼間成為世間幾個最大勢力的掌舵人,並且擺明車馬對抗華夏軍還令得華夏軍有所退卻,委實是除了西南華夏軍以外,整個天下最為高光的風雲人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這一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操作,甚至比華夏軍的勇武,還要更加貼合儒家文人對風雲人物的想象。就如同當年金國崛起、遼國未滅時,各類武朝文人合縱連橫、運籌帷幄的計略也是層出不窮,隻是金人太過野蠻,最終這些計劃都破產了而已。

    而這次戴夢微的成功,卻無疑告訴了天下人,憑借胸中如海的韜略,把握住時機,果斷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縱天下於鼓掌的可能,終究還是存在的。

    當然,盡管有這樣的鼓舞,但在隨後一年的時間,眾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夢微也並不好過。

    先前金國西路軍從荊襄殺到漢中,從漢中一路殺入劍門關,沿途千裏之地大小城池幾乎都被燒殺劫掠一空,此後還有大批運糧的民夫,被女真軍隊沿著漢水往裏塞。

    西路軍狼狽撤離後,這些人和物資無法帶走。數以百萬計的人、已經破損不堪的城池、剩餘不多的物資,再加上幾支人數眾多、戰力不強的漢軍隊伍……被一股腦的塞給了戴夢微,雖然華夏軍一時退卻,但留給戴夢微的,仍舊是一片難堪的爛攤子。

    對於其時大部分的旁觀者而言,若戴夢微真是隻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麼籍著特殊時局拚湊而起的這片戴氏政權,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為各種客觀因素分崩離析。

    然而事情並未如此發展。

    去年下半年,華夏人民政權成立大會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時,戴夢微也在漢江一帶完成了他的政權布置。缺衣少糧的情況下,他一方麵對外主要是對劉光世方麵尋求幫助,另一方麵,對內選拔德高望重的宿老、鄉賢,結合軍隊情況,逐級劃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夢微本人以身作則厲行節儉,也號召下方所有民眾同體時艱、恢複生產,甚至於在漢江江畔,他本人都曾親自下水捕魚,以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時間裏,戴夢微下轄的這片地方,經曆了一次艱難的大饑荒,後來又有曹四龍的造反叛變,分裂了靠近華夏軍的一片狹長地帶成為了中立區域。但在戴夢微轄下的大部分地方,從軍隊到中層官員,再到鄉賢、宿老層層責任分發的製度卻在一定時間內起到了它的作用。

    盡管內裏餓死了一些人,但除內中有貓膩的曹四龍部爆發了“恰到好處”的反叛外,其餘的地方並未出現多少動亂的痕跡。甚至於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這邊的各路雜牌將軍以及麾下的士兵看來還更加心悅誠服地對戴夢微進行了效忠,這中間的細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測,但對於戴夢微手段的佩服,卻都還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緒。

    這位以劍走偏鋒的手腕轉眼間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蘊藏的,並非隻是一些劍走偏鋒的謀劃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麵,他也的的確確的有著自己的一番紮實本領。

    以至於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終於看懂了寧先生的圖窮匕見後,反過來對於戴夢微的吹捧,也更為熱烈起來了。不少人都覺得這戴夢微有著“古之聖賢”的姿態,如臨安城中的鐵彥、吳啟梅之輩,雖也對抗華夏軍,與之卻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在西南之時,甚至聽聞私下裏有小道消息,說那寧先生論及戴公,也禁不住有過十字評語,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想來彼輩心魔與戴公雖位置敵對,但對其能力卻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範恒搖頭晃腦地說著從西南聽來的八卦訊息,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說完這段,他微微頓了頓。

    “不過,我等不來戴公這邊,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處;其二,也不免擔心,縱然戴公德行出眾,手段高明,他所處的這一片,終究還是華夏軍出川後的第一段路程上,將來華夏軍真要做事,天下能否當之固然兩說,可首當其衝者,多半是毫無幸理的,戴公與華夏軍為敵,意誌之堅定,為天下魁首,絕無轉圜餘地,將來也必然玉石俱焚,終究還是這位置太近了……”

    “至於所慮其三,是近來路上所傳的消息,說戴公麾下販賣人口的那些。此傳言若是落實,對戴公名聲損毀極大,雖有大半可能是華夏軍故意造謠中傷,可落實之前,終究難免讓人心生忐忑……”

    他說到這裏,微微壓低了聲音,朝著營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這商隊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麵停下。誰知到了地方,那盧首領過來,說有了新買賣,於是一路同行東進。我私下裏打探,據說便是來到這邊,要將一批人口運去劍門關……戴公這邊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難有大的緩解,不少人快要餓死,便隻好將自己與家人一齊賣掉,他們的簽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約,幾無報酬,商隊準備一些吃食,便能將人帶走。人如畜生一般的運到劍門關,隻要不死,與劍門關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間就能大賺一筆。”

    夜色之中火光嗚咽,火堆邊眾人的臉色明明暗暗,他們想起這一路穿過崎嶇山道過來的情景,道路上也確實與兩支疑似“販人”的商隊擦肩而過過,隻是這些人大都“自願”被賣,因此均未被限製自由,難以定論,但此時想象,便委實覺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這邊,糧食確實拮據,若是已盡了力,一些人將自己賣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麼大惡之事……”

    陸文柯想了一陣,吞吞吐吐地說道。

    範恒卻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更低:“若隻是自願被賣,那倒也無話可說,但若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軍隊、鄉賢參與,又如何呢?一邊將治下養不活自己的百姓輕鬆發賣,一邊與西南那頭的黑商勾結,由當地的鄉賢、軍隊賺了其中的大頭……若事情如此,你們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聲音混在風聲裏,火堆旁的眾人皆前傾身體聽著,就連寧忌也是一邊扒著空飯碗一邊豎著耳朵在聽,隻有身旁陳俊生拿起樹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劈啪”的聲音中騰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隻能說明,戴公委實精明厲害啊……仔細想想,如此時局,他手下錢糧不足,養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將底層養不活的人,發賣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錢糧,又用這筆錢糧,穩住了手底下做事的軍隊、各地的宿老、鄉賢。因為有軍隊、宿老、鄉賢的壓製,各地雖有饑荒,卻不至於亂,由於中上各層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幫女真人遺下的烏合之眾,在這區區一年的時間內,倒真正被團結起來,心悅誠服地認了戴公為主,按照西南的說法,是被戴公團結了起來……”

    他手中的樹枝扒拉著火焰:“當此亂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與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台,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豈能得那位寧先生一句心悅誠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從哪裏來啊?當時也有猜測,隻是若是真的,我對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須知他從金人手中接下地盤時,手底下可都還是烏合之眾啊,一年時間,各方利益皆有照顧,從上到下井井有條,我是覺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寧先生也是在看見這些事後,才真的將他當成了對手。”

    “話固然可以這樣說。”範恒歎了口氣,“可那些被賣之人……”

    “遭逢亂世,他們畢竟還能活著,又能如何埋怨呢?”陳俊生道,“而且他們往後活著,也是被賣去了西南。想一想,他們簽下二三十年的賣身契,給那些黑商賣命,又無報酬,十年八年,怨氣爆發,恐怕也是發泄在了華夏軍的頭上,戴公到時候表現一番自己的仁義,說不定還能將對方一軍。照我說啊,西南說是尊重契約,到頭來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寧先生畢竟也不是算無遺策,早晚啊,要在這些事情上吃個大虧的……”

    眾人心緒複雜,聽到這裏,各自點頭,旁邊的寧忌抱著空碗舔了舔,此時繃緊了一張臉,也忍不住點了點頭。按照這“冷麵賤客”的說法,姓戴老東西太壞了,跟總參的眾人一樣,都是擅長挖坑的心機狗……

    而自己今天偷聽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寫信回去警告一下父親。自己離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這邊的消息顯然也是大事,一時間難做決定,又糾結地將飯碗舔了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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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七章 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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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隊穿過山嶺前行,第二日已抵達名叫鎮巴的山城附近,已經確確實實地進入戴夢微的領地了。

    對於未來的天下第一的寧忌小朋友而言,這是人生當中第一次離開華夏軍的領地,旅途之中倒也曾經幻想過諸多際遇,例如話本中描寫的江湖啦、廝殺啦、山賊啦、被識破了身份、浴血亡命等等,還有各種驚人的錦繡河山……但至少在啟程的最初這段時日裏,一切都與想象的畫麵格格不入。

    河山並不秀麗,難走的地方與西南的涼山、劍山沒什麼區別,荒涼的山村、髒亂的市集、充滿馬糞味道的客棧、難吃的食物,稀稀拉拉的分布在離開華夏軍後的路途上——而且也沒有遇上馬匪或者山賊,即便是先前那條崎嶇難行的山路,也沒有山賊鎮守,上演殺人或是收買路錢的戲碼,倒是在進入鎮巴的小路上,有戴夢微手下的士兵設卡收費、檢驗文牒,但對於寧忌、陸文柯、範恒等西南過來的人,也沒有開口刁難。

    跟他想象中的江湖,委實太不一樣了。

    “……曹四龍是特意反叛出去,而後作為中人轉運西南的物資過來的,因此從曹到戴這邊的這條小道,由兩家一齊保護,便是有山賊於途中立寨,也早被打掉了。這世道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哪有什麼替天行道……”

    陸文柯等人對寧忌的疑惑,做出了解答。

    沒有笑傲江湖的浪漫,圍繞在身邊的,便多是現實的苟且了。例如對原本食量的調整,就是一路之上都困擾著龍家小弟的長期問題——倒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吃的東西保證行動時沒有問題的,但習慣的改變就是讓人長期嘴饞,這樣的江湖經曆將來隻能放在肚子裏悶著,誰也不能告訴,即便將來有人寫成,恐怕也是沒人愛看的。

    嘴饞之外,對於進入了敵人領地的這一事實,他其實也一直保持著精神上的警惕,隨時都有著作戰廝殺、浴血逃亡的準備。當然,也是這樣的準備,令他感到愈發無聊了,尤其是戴夢微手下的看門士兵居然沒有找茬挑釁,欺負自己,這讓他覺得有一種滿身本領無處發泄的憤懣。




    對江湖的想象初步落空,但在現實方麵,倒也不是毫無收獲。例如在“腐儒五人組”每日裏的嘰嘰喳喳中,寧忌大致弄清楚了戴夢微領地的“底細”。按照這些人的推測,戴老狗表麵上道貌岸然,暗地裏販賣治下人口去西南,還聯合手下的鄉賢、軍隊一起賺差價,說起來實在可憎可惡。

    但這樣的現實與“江湖”間的快意恩仇一比,委實要複雜得多。按照話本故事裏“江湖”的規矩來說,販賣人口的自然是壞人,被販賣的當然是無辜者,而行俠仗義的好人殺掉販賣人口的壞蛋,隨後就會受到無辜者們的感激。可事實上,按照範恒等人的說法,這些無辜者們其實是自願被賣的,他們吃不上飯,自願簽下二三十年的合同,誰要是殺掉了人販子,反倒是斷了這些被賣者們的生路。




    被賣者是自願的,人販子是做好事,甚至於口稱華夏的西南,還在大肆的收買人口——也是做好事。至於這邊可能的大壞蛋戴公……

    “戴公轄下據說曾出過文告,不允許任何人販賣治下子民去西南為奴,有違令者,是要治罪的……”

    如此這般,離開華夏軍領地後的第一個月裏,寧忌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的道理。

    故事書裏的世界,根本就不對嘛,果然還是得出來走走,才能夠看清楚這些事情。

    隊伍前行,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到得此時寧忌也已經清楚,若是一開始就認定了戴夢微的儒生,從西南出來後,大多會走漢中那條最方便的道路,順著漢水去安康等大城求官,戴如今乃是天下儒生中的領軍人物,對於有名氣有本領的儒生,大多禮遇有加,會有一番官職安排。

    至於範恒、陸文柯、陳俊生等“腐儒五人組”,雖然對戴夢微口中尊重,但心中還是有疑慮的,經過了西南的討論後,方決定到戴夢微領地後方一探究竟,有這樣的經曆,往後也比旁人多了一番對天下的見識。商隊可能是要到戴公領地上買人,他們表麵上說得不多,實際上都在偷偷地關心這件事。




    鎮巴縣依然是一座山城,這邊人群聚居不多,但對比先前通過的山道,已經能夠看到幾處新修的村落了,這些村莊坐落在山隙之間,村莊周圍多築有新建的圍牆與籬笆,一些目光呆滯的人從那邊的村落裏朝道路上的行人投來注視的目光。

    “看那些新建的籬笆。”陸文柯指點著那邊的景象,與寧忌說著當中的道理,“這說明雖然經過了饑荒,但是分配在這裏的官員、宿老指揮著村裏人還是做了事情,其實這就很不容易了。這證明即便是物資不足,但這一片仍舊上下有序。”

    “上下有序又怎麼樣?”寧忌問道。

    “這是執政的精髓。”範恒從一旁靠過來,“女真人來後,這一片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亂了。鎮巴一片原本多山民居住,性格凶悍,西路軍殺過來,指揮那些漢軍過來廝殺了一輪,死了很多人,城都被燒了。戴公接手以後啊,重新分配人口,一片片的劃分了區域,又選拔官員、德高望重的宿老任事。小龍啊,這個時候,他們眼前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其實是吃的不夠,而吃的不夠,要出什麼事情呢?”

    範恒看著寧忌,寧忌想了想:“造反?”

    “沒錯,大家都知道吃的不夠會迫人造反。”範恒笑了笑,“然而這造反具體如何出現呢?想一想,一個地方,一個村子,如果餓死了太多的人,當官的沒有威嚴沒有辦法了,這個村子就會崩潰,剩下的人會變成饑民,四處遊蕩,而如果越來越多的村子都出現這樣的情況,那大規模的難民出現,秩序就完全沒有了。但回頭想想,如果每個村子死的都隻有幾個人,還會這樣一發不可收拾嗎?”

    “……”寧忌瞪著眼睛。

    “戴公從女真人手中救下數百萬人,初期尚有威嚴,他籍著這威嚴將其治下之民層層劃分,分割出數百數千的區域,這些村落區域劃出之後,內裏的人便不許隨意遷移,每一處村落,必有鄉賢宿老坐鎮負責,幾處村落之上複有官員、官員上有軍隊,責任層層分派,有條不紊。也是因此,從去歲到今年,此地雖有饑荒,卻不起大亂。”

    範恒論及此事,頗為陶醉。一旁陸文柯補充道:

    “龍小弟啊,這種層層分派說起來簡單,似乎過去的官府也是如此做法,但往往各級官員良莠不齊,出事了便一發不可收拾。但這次戴公治下的層層分派,卻頗有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意思,萬物有序,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也是因此,近來西南士人間才說,戴公有古代聖人之象,他用‘古法’對抗西南這離經叛道的‘今法’,也算有些意思。”

    寧忌皺著眉頭:“各安其位各司其職,所以那些老百姓的位置就是安安靜靜的死了不添麻煩麼?”西南華夏軍內部的人權思維已經有了初步覺醒,寧忌在學習上雖然渣了一些,可對於這些事情,終究能夠找到一些重點了。




    陸文柯擺手:“龍小弟不要這般極端嘛,隻是說其中有這樣的道理在。戴公接手這些人時,本就相當困難了,能用這樣的方法穩定下局麵,也是能力所在,換個人來是很難做到這個程度的。倘若戴公不是用好了這樣的法子,暴亂起來,這裏死的人隻會更多,就如同當年的餓鬼之亂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可人還是餓死了啊。”

    “亂世時自然會死人,戴公決定了讓誰去死,說來殘忍,可即便當初的西南,不也經曆過這樣的饑荒麼。他既然有能力讓亂世少死人,到了治世,自然也能讓大夥兒過得更好,士農工商各司其職,鰥寡孤獨各有所養……這才是古代聖賢的理念所在……”

    “華夏軍當年在西北頂著金狗打,遷移到西南才挨餓的。姓戴的跟金狗打過嗎?怎麼能說一樣?金狗當年在西北死得比我們多!”

    寧忌不爽地反駁,旁邊的範恒笑著擺手。

    “哎哎哎,好了好了,小龍畢竟是西南出來的,看到戴夢微這邊的情形,瞧不上眼,也是正常,這沒什麼好辯的。小龍也隻管記住此事就行了,戴夢微雖然有問題,可做事之時,也有自己的本領,他的本領,不少人是如此看待的,有人認同,也有許多人不認同嘛。咱們都是過來瞧個究竟的,自己人不必多吵,來,吃糖吃糖……”

    範恒一番和稀泥,陸文柯也笑著不再多說。作為同行的旅伴,寧忌的年紀畢竟不大,再加上麵容討喜,又讀過書能識字,腐儒五人組大多都是將他當成子侄看待的,自然不會因此生氣。




    寧忌接過了糖,考慮到身在敵後,不能過度表現出“親華夏”的傾向,也就隨之壓下了脾氣。反正隻要不將戴夢微視為好人,將他解做“有能力的壞蛋”,一切都還是極為通順的。

    這一日隊伍進入鎮巴,這才發現原本偏僻的山城眼下居然聚集有不少客商,縣城中的客棧亦有幾間是新修的。他們在一間客棧當中住下時已是傍晚了,此時隊伍中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例如商隊的成員可能會在這邊接洽“大生意”的接頭人,幾名儒生想要弄清楚這邊販賣人口的情況,跟商隊中的成員也是悄悄打聽,夜晚在客棧中吃飯時,範恒等人與另一隊旅人成員攀談,倒是因此打聽到了不少外界的消息,其中的一條,讓無聊了一個多月的寧忌頓時精神抖擻起來。

    “……據說啊,今年九月,公平黨要在江寧廣邀天下群豪,開一場英雄大會,選出武林盟主,這英雄帖啊,已經滿天下的發出來了!”

    客棧的打聽當中,其中一名旅客說起此事,頓時引來了周圍眾人的喧嘩與震動。從成都出來的陸文柯、範恒等人彼此對望,咀嚼著這一消息的涵義。寧忌張大了嘴,興奮片刻後,聽得有人說道:“那不是與西南比武大會開在一塊了嗎?”

    有人遲疑著回答:“……公平黨與華夏軍本為一體吧。”

    寧忌的腦海中此時才閃過兩個字:卑鄙。

    去年隨著華夏軍在西南打敗了女真人,在天下的東麵,公平黨也已難以言喻的速度迅速地擴張著它的影響力,目前已經將臨安的鐵彥、吳啟梅地盤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這樣的膨脹當中,對於華夏軍與公平黨的關係,當事的兩方都沒有進行過公開的說明或是陳述,但對於到過西南的“腐儒眾”而言,由於看過大量的報紙,自然是有著一定認知的。

    而在身處華夏軍核心家屬圈的寧忌而言,當然更加明白,何文與華夏軍,將來未必能成為好朋友,雙方之間,目前也沒有任何渠道上的勾結可言。

    “華夏軍去年開天下第一比武大會,吸引眾人過來後又閱兵、殺人,開人民政府成立大會,聚攏了天下人氣。”麵容平靜的陳俊生一麵夾菜,一麵說著話。

    “這次看起來,公平黨想要依樣畫葫蘆,接著華夏軍的人氣往上衝了。而且,華夏軍的比武大會定在八月九月間,今年顯然還是要開的,公平黨也故意將時間定在九月,還放任各方以為兩者本為一體,這是要一邊給華夏軍拆台,一邊借華夏軍的名氣成事。到時候,西邊的人去西南,東邊的英雄豪傑去江寧,何文好膽氣啊,他也不怕真得罪了西南的寧先生。”

    範恒吃著飯,也是從容指點江山道:“畢竟天下之大,英雄又何止在西南一處呢。如今天下板蕩,這風雲人物啊,是要層出不窮了。”

    陸文柯道:“說起來,龍家小弟此次便是要去江寧,趕得巧了,倒是可以遇上這件盛事。”

    “嗯,要去的。”寧忌甕聲甕氣地回答一句,隨後滿臉不爽,埋頭拚命吃飯。

    一種儒生說到“天下英雄”這個話題,隨後又開始說起其他各方的事情來,例如戴夢微、劉光世、鄒旭之間即將開展的大戰,例如在最遠的東南沿海小皇帝可能的動作。有些新的東西,也有不少是老生常談。

    寧忌靜靜地聽著,這天晚上,倒是有些輾轉難眠。

    在華夏軍當中聽了那麼多年的江湖故事,看多了英雄大會之類的橋段,離開西南之後,對這些事情原本是有些期待的。誰知道這消息突如其來的出現,中間蘊含的卻是如此惡心的心思,何文那叛徒,一邊從父親這邊學到了經驗,一邊竟然還處心積慮的給華夏軍這邊拆台、搶人氣!

    如果說之前的公平黨隻是他在局勢無奈之下的自把自為,他不聽西南這邊的命令也不來這邊搗亂,算得上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可此時特意把這什麼英雄大會開在九月裏,就實在太過惡心了。他何文在西南呆過那麼久,還與靜梅姐談過戀愛,甚至在那之後都好好地放了他走人,這反手一刀,簡直比鄒旭更加可惡!

    實在讓人生氣!

    而且這所謂的英雄大會居然還開在江寧!分明是知道江寧乃是父親的老家,就是要暗示別人他公平黨與華夏軍有關係,蹭更多的好處。可恥!

    去到江寧之後,幹脆也不用管什麼靜梅姐的麵子,一刀宰了他算了!

    他這天晚上想著何文的事情,臉氣成了包子,對於戴夢微這邊賣幾個人的事情,反倒沒有那麼關心了。這天淩晨時分方才上床休息,睡了沒多久,便聽到客棧外頭有動靜傳來,然後又到了客棧裏頭,爬起來時天蒙蒙亮,他推開窗戶看見軍隊正從四麵八方將客棧圍起來。

    離家出走一個多月,危險終於來了。雖然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寧忌還是隨手抄起了包袱,趁著夜色的遮掩竄上屋頂,隨後在軍隊的合圍還未完成前便躍入了附近的另一處屋頂。

    軍隊進入客棧,隨後一間間的敲開房門、抓人,這樣的局勢下根本無人抵抗,寧忌看著一個個同行的商隊成員被帶出了客棧,其中便有商隊的盧首領,隨後還有陸文柯、範恒等“腐儒五人組”,有王江、王秀娘父女,似乎是照著入住名單點的人頭,被抓起來的,還真是自己一路跟隨過來的這撥商隊。

    寧忌在附近的樓頂上看得一臉迷惑。為什麼啊?自己暴露了?可他們抓住其他人後,對於少了一個少年人的事實似乎也沒有過度追查。可是抓自己所在的這個商隊幹嘛?“腐儒五人組”都被抓了,他們也沒幹什麼壞事啊……

    這日太陽升起來後,他站在晨光當中,百思不得其解。

    同行的商隊成員被抓,原因未知,自己的身份重要,必須謹慎,理論上來說,現在想個辦法喬裝出城,遠遠的離開這裏是最穩妥的應對。但思前想後,戴夢微這邊氣氛嚴肅,自己一個十五歲的年輕人走在路上恐怕更加引人注目,而且也不得不承認,這一路同行後,對於腐儒五人組中的陸文柯等傻瓜總算是有點感情,想起他們入獄之後會遭受的嚴刑拷打,實在有點不忍。

    這座山城的防守放哨看起來不是十分嚴密,晚上想個辦法,潛入大牢悄悄看一看?他在華夏軍中針對間諜和潛入等事情做過大量訓練,麵對這些土包子理論上來說也不會太過困難。

    如此想了半天,在確定城內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大搜捕之後,又買了一布袋的餅子和饅頭,一邊吃一邊在城內衙門附近探路。到得這日下午時間過半,他坐在路邊無憂無慮地吃著饅頭時,道路不遠處的縣衙大門裏忽然有一群人走出來了。

    這些人正是早上被抓的那些,其中有王江、王秀娘,有“腐儒五人組”,還有其餘一些跟隨商隊過來的旅客,此時倒像是被衙門中的人放出來的,一名搖頭晃腦的年輕官員在後方跟出來,與他們說過話後,拱手道別,看來氛圍相當和氣。

    寧忌一路奔跑,在街道的轉角處等了一陣,待到這群人近了,他才從旁邊靠過去,聽得範恒等人正自感歎:“真青天也……”

    “戴公家學淵源……”

    他奔跑幾步:“怎麼了怎麼了?你們為什麼被抓了?出什麼事情了?”

    範恒等人看見他,一時間也是大為驚喜:“小龍!你沒事啊!”

    “太好了,我們還以為你出了事……”

    眾人嘰嘰喳喳圍過來,他們是整個商隊一起被抓,眼見寧忌不在,還以為他一個孩子出了什麼特別的事情,方才出來時還特意向那縣令詢問過。寧忌則跟他們解釋是半夜出去上廁所,然後一片鬧哄哄的,他躲起來後,看見大家都被抓走了,此時大家都沒事,才算是皆大歡喜。

    “……到底出什麼事情了啊,為什麼抓我們啊?”

    寧忌詢問起來,範恒等人相互看看,隨後一聲歎息,搖了搖頭:“盧首領和商隊其餘眾人,這次要慘了。”

    陸文柯道:“盧首領財迷心竅,與人偷偷約定要來這邊買賣一大批人,以為這些事情全是戴公默許的,他又有了關係,必能成事。誰知……這位小戴縣令是真青天,事情查明後,將人悉數拿了,盧首領被叛了斬訣,其餘諸人,皆有處罰。”

    “啊?真的抓啊……”寧忌有些意外。

    “你看這陣仗,自然是真的,最近戴公這邊皆在打擊賣人惡行,盧首領論罪從嚴,說是明日便要當眾處決,咱們在這邊多留一日,也就知道了……唉,此時方才明白,戴公賣人之說,真是旁人構陷,無稽之談,就算有不法商販真行此惡,與戴公也是無關的。”

    “唉,確實是我等武斷了,口中隨意之言,卻汙了聖賢清名啊,當引以為戒……”

    眾人在縣城之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氣陰霾,看著似要下雨,眾人聚集到縣城的菜市口,看見昨日那年輕的戴縣令將盧首領等人押了出來,盧首領跪在石台的前方,那戴縣令正大聲地抨擊著這些人買賣人口之惡,以及戴公打擊它的決心與意誌。

    這位小戴縣令名叫戴真,乃是戴夢微的一位族侄。範恒等人說起來,便大讚戴夢微治家有方、教學有道。

    陰霾的天空下,眾人的圍觀中,劊子手揚起大刀,將正哭泣的盧首領一刀斬去了人頭。被解救下來的人們也在旁邊圍觀,他們已經得到戴縣令“妥善安置”的承諾,此時跪在地上,大呼青天,不斷磕頭。

    寧忌看著這一幕,伸出手指有些迷惑地撓了撓腦袋。

    離開家一個多月,他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看不懂了。

    這戴夢微……莫非還真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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