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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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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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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八章 天下英雄會江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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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發生在江寧城內小院外的這場抓捕方才開始,便已混亂成一片。

      被眾人圍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劍大開大合,將一名不死衛成員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圍,負責圍捕的不死衛成員追將上來,那邊的院子裏也已經有人持槍殺出,顯然便是這院落的主人苗錚。

      從遠處狂飆而至的身影刷的掠過院牆,隨即衝過水路,便已猛撲向嚐試突圍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絕,這一下狂飆而至,配合不死衛的圍捕,想要一擊擒敵,但那黑影卻提前收到了示警,一個折身間手中刀劍呼嘯,孔雀明王劍的殺招展開,趁著對方狂奔不止的這一刻,以氣勢最強的斬舞奮不顧身地砍將過來。

      水路這邊,遊鴻卓從屋頂上躍下,砰的一聲將況文柏身邊持漁網的嘍囉砸在了地下。那嘍囉與況文柏原本聚精會神注意著對麵,此時後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餘斤的身體,籍著巨大的衝力,整個麵門徑直被砸在水路邊的青石上頭,猶如西瓜爆開,場麵慘不忍睹。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在身側,況文柏卻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單鞭一揮便照著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卻是就地一滾,照著他的腿邊滾了過來,況文柏心中又是一驚,連忙後退,那身影衝了起來,下一刻,況文柏隻覺得腦中嗡的一聲悶響,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個人朝後方倒飛出去,摔落到後方一堆泥土瓦片裏。

      這邊嘍囉被砸下地麵,遊鴻卓照著況文柏身前翻滾,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練了出來的條件反射了,整個過程兔起鶻落,都未曾耗費一次呼吸的時間。

      當年在晉地七人結義,況文柏的武藝當然是高過遊鴻卓的,但這麼幾年的時間過去,他的動作在遊鴻卓的眼中卻已經幼稚得不行,下意識的出拳打臉是不想用刀傷了他。誰知這一拳過去,對方徑直往後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勢再打的遊鴻卓微微愣了愣,隨後猛地轉身,拎起地麵上那帶著各種倒鉤的漁網,雙手一掄,在狂奔之中呼嘯著舞動了起來。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變故已由不得人猶豫,這邊遊鴻卓揮舞大網沿水路狂奔,口中還吹著當年在晉地用過一段時間的綠林暗號,對麵使孔雀明王劍的那道身影一邊砍斷列在旁邊的竹子、木杆一邊也在飛快奔逃,之前衝殺過來的那道輕功高絕的身影追趕在後方,緊被砍斷的竹竿幹擾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劍的身影朝著這邊猛地加速,朝水路對麵遊鴻卓這邊飛撲過來。

      她此時也已經沒有更多選擇了,遊鴻卓手中牽起的大網乃是對付綠林高手的利器,上頭綴滿倒鉤,任何人一旦被網住,倒鉤入肉,當即便會失去反抗能力。若遊鴻卓乃是敵人,她這一下的飛撲便等同於自投羅網。

      遊鴻卓揮起漁網,照著水路這頭撒了出來,他在華夏軍中專門訓練過這門手藝,大網撒出,網子的下沿剛剛高過撲來的身影,對於水路對麵追趕的眾人,卻儼如一道屏障兜頭罩下。

      說時遲那時快,後方追趕的那名不死衛隊長抄起一根竹竿,已照著漁網擲了過來。竹竿截住漁網,落向水中,那飛躍過來的身影鬆開手中長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這邊青石河岸,遊鴻卓衝過去,順手拽了她一把,視野之中,那輕功高絕的敵人也已經躍了過來,手中長刀照著兩人斬下。

      遊鴻卓拉著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滾,手中長刀虛斬,那女子的戰鬥意識也是極為出眾,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長劍便在揮斬護身。而那飛躍過來的敵人一刀斬出,隻發出極細的“叮”的一聲響,這是籍著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殺刀的標誌,而這一刀未競全功,遊鴻卓見他左手呼嘯揮下,一道鞭影霎時間橫過夜空,朝下方劈來。

      遊鴻卓與使孔雀明王劍的女子都下意識的躲了一下,長鞭掠過兩人身側,落在地麵上濺起碎屑橫飛。

      他心中罵了一句,眼前這人右手持刀、左手長鞭,以對方的輕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論,貿然後退拉長距離嚐試逃跑便頗為不智了,當下合身而上,刀光斬出。

      狹窄的河岸邊,隻見那人揮舞長鞭猶如巨蟒橫揮,將道路便的院牆,牆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響,手中的刀還與砍殺過來的遊鴻卓以及使劍女子換了幾招。水路對麵,那隊不死衛成員呼喊著便朝兩頭合圍而來。

      長鞭擅於遠及,一旦與對方拉開距離,等於是以己之弱攻敵之長,而且按照對方的輕功,想要把距離拉得更開直接逃跑無異癡人說夢。雙方幾下交手,遊鴻卓奈何不得對方,對方一時間也奈何不得遊鴻卓與這使孔雀明王劍的女子,但“不死衛”的成員皆已奔襲而來,這人穩操勝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輩武功不錯,本座‘寒鴉’陳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開。

      遊鴻卓將那女子往後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進去,要趁著這一刻,直接要了對方的性命。

      那河道邊上灰霧騰開,那陳爵方手中刀光揮舞,鞭影縱橫,整個身體裹了鬥篷幾乎旋舞成瘋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籠罩。隻見他此時半身白色,鬥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爛爛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幾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見沒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嘯一聲抽刀後撤,這才與先前的女人朝側麵巷道逃去了。

      “寒鴉”陳爵方站在那兒,一時間渾身發抖,他上一刻已覺得自己是穩操勝券,誰知下一刻險些連命都丟了,此時身上連中數刀,自然無法再去追趕。過得片刻,那些“不死衛”的手下也已經飛奔過來,他手中刀光一振。

      “發信號,叫人。就算掀了整個江寧城,接下來也要把他們給我揪出來——”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後費了不少菜油才將身上的石灰洗幹淨。

      ……

      追凶的火箭信號飛上天空,點綴了江寧城的夜色。

      遊鴻卓與手持長劍的女子奔行過幾條暗巷,在一處橋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遊鴻卓指了指對方,然後點自己,“遊鴻卓,我們在昭德見過。”

      對方看著他,聽了他名字後,又看了他兩眼,點了點頭,轉頭往橋洞外看:“我聽過你的名字。”

      “你們怎麼來這邊了?”

      “你是怎麼來的?”

      “開英雄大會,湊個熱鬧。”

      “嗯。”女人點了點頭,卻看著橋洞外,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此時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遭了。”便要衝出去。

      遊鴻卓一把擰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現在過去也晚了。”

      女子掙了一掙,橫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那個叫苗錚的是吧?”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頭望向開始變得熱鬧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沒用。”

      “也許有辦法。”似乎是被遊鴻卓的言語說服,對方此時才在橋洞中坐了下來,她將長劍放在一旁,伸長雙腿,籍著微光,遊鴻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麵容,她的樣貌頗為英氣,最富辨識度的應該是左邊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斷了眉毛,給她的臉上添了幾分銳氣,也添了幾分殺氣。她看看遊鴻卓,又道:“早幾年我聽說過你,在女相身邊出力的,你是一號人物。”

      遊鴻卓自然不能誇獎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來的目的告訴你。”

      她的目光坦誠,遊鴻卓點頭:“知道,無非也就那麼些事。這邊要開英雄大會,王將軍是永樂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彌勒教、永樂朝,都是一個東西。那個叫苗錚的……”

      他說到這裏,點到即止地閉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眉宇間雖有英氣,但戾氣已經褪去了。遊鴻卓道:“有地方去嗎?”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幾天會呆在城南東升客棧,什麼時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邊給一個叫陳三的留口信,能幫的我盡量幫。”

      “好。”梁思乙坐在那兒,做出還要休息一陣的樣子,朝外頭擺了擺手,遊鴻卓便收起長刀朝外頭走去,他走出幾步,聽得梁思乙在後頭說了聲:“謝謝。”遊鴻卓回頭時,見女人的身影已經呼嘯掠出橋洞,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的,大概還是信不過他,怕他背後跟蹤的意思。

      遊鴻卓笑了笑,眼見著城內信號連發,大量“不死衛”被調動起來,“轉輪王”勢力所轄的街道上敲鑼打鼓,他便稍稍換裝,又朝最熱鬧的地方潛行過去,卻是為了觀察四哥況文柏的情況如何,照理說自己那一拳砸下去,隻是把他砸暈了,離死還遠,但當時情況緊急,來不及仔細確認,此時倒稍稍有些擔心起來。

      若是那一拳下去,對方後腦勺磕磚頭,就此死了,大仇得報,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此這般,他在夜色當中一番觀察,這晚倒是沒有再見況文柏,隻是聽說與梁思乙接頭那苗錚眼見事情敗露,轉頭就帶著家人衝進了“閻羅王”周商的地盤。當晚兩邊便是一陣對峙、扯皮,差點打起來。

      由於到得淩晨也沒有真打,遊鴻卓這才意興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寧城在喧囂之中過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溫馨的安靜當中。

      天邊露出第一縷魚肚白時,城市西麵二十餘裏的山坡上,少年龍傲天與光頭小和尚便已經起來了。光光頭小和尚在溪水邊打拳,做了一輪晨練。

      他的拳法高明,在這個年紀上,著重的是溫養氣力、保持柔韌、適度拉伸,跟自己當年類似,很明顯是有高明的師父專門傳授下來的法子,當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龍傲天覺得對方的師父不夠中正大氣。

      他現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較低調,麵對著這個懂行的小光頭,當初在陸文柯等書生麵前使用的鍛煉方法倒也不太適合了,便幹脆練習了一套從父親那裏學來的絕世武功“廣播體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龍哥,你不是打五禽戲的嗎?”

      “看不懂吧?”

      “嗯。”

      “龍哥打的當然是絕世武學,你看不懂就對了……你看,這個跳躍運動,它……它就會讓人變得很靈敏……”

      嘿哈、嘿哈……

      龍傲天在小和尚麵前認真地跳躍,小和尚張開嘴巴看著,最後舉起雙手有些崇拜也有些複雜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麵集市上買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幾個,走得一程,又分了幾個。待到包子吃完,雙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揚鑣。

      雖然一見投緣,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廟看看能不能掛單或是要口吃的,寧忌則決定早一點進入江寧城,好好遊覽一番自己的“老家”。當然,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頓飯算是緣分,卻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當然,日後若是在江寧城內遇上,那還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臨別之時,寧忌摸著小光頭的腦袋道:“往後你在江湖上遇到什麼難題,記得報我龍傲天的名字,我保證,你不會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來,他天性純良、性格極好,但並非不曉世事,此時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兩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陣,又都回過頭來,朝對方揮了揮手。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這邊揮別了小和尚,寧忌步履輕快,一路朝著朝陽的方向前行,隨後邁開步子奔跑起來。如此隻是小半個時辰,越過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輪廓已經出現在了視野當中。

      帶著桂花的香氣與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風正吹過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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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九章 歸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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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寧城猶如巨大野獸的屍體。

    城池西麵城牆的一段坍圮了大半,無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頭開出朵朵小花來,有白色的、也有黃色的。

    寧忌站在城門附近看了好一陣子,年僅十五的少年人難得有多愁善感的時候,但看了半天,也隻覺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麵,實在是有點放棄治療。

    城門附近人群熙攘,將整條道路踩成破破爛爛的稀泥,雖然也有士兵在維持秩序,但時不時的還是會因為堵塞、插隊等狀況引起一番謾罵與喧鬧。這入城的隊伍沿著城牆邊的道路延綿,灰色的黑色的各種人,遠遠看去,儼然在野獸屍體上聚散的蟻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長跟他說起的正在隨父親學習的東西,城市裏的一條路,同一時間隻能通過多少人,如果讓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夠的時候,如何擴建如何分流,寧忌聽得無聊,道:“再修一條、一條不夠再修一條。”

    兄長隻是搖頭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負雙手儼然什麼都懂:“唉,城市的規劃和治理是個大問題啊。”

    瞧不起誰呢,嫂子一準也不懂……他當時想。

    ……

    “唉,城市的規劃和治理是個大問題啊。”

    寧忌在人群之中歎了口氣,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裏常常是最性急的那個孩子,討厭慢吞吞的排隊。但這一刻,小寧忌的心中倒是沒有太多急躁的情緒。他跟隨著隊伍緩緩前進,看著原野上的風遠遠的吹過來,吹動田地裏的茅草與小河邊的柳樹,看著江寧城那破破爛爛的高大城門,黑乎乎的磚頭上有經曆戰亂的痕跡……

    在家中的時候,詳細說起江寧城事情的通常是母親。

    父親乃是做大事的人,時常不在家,在他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還傳出父親已經去世的傳聞,後來雖然回到家中,但跟每個孩子的相處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說些有趣的江湖傳聞,或是帶著他們偷偷吃點好吃的,回憶起來很輕鬆,但這樣的時日倒並不多。

    大娘支撐著家邊的許多產業,常常要看顧巡視,她在家中的時候最多關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課。寧忌是學渣,往往看見大娘微笑著問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課如何啊?”寧忌便是一陣心虛。

    大娘倒是從不打他,隻是會拉著他苦口婆心地說上許多話,有時候一邊說話還會一邊按按額頭,寧忌知道這是大娘太過勞累導致的問題。有一段時間大娘還嚐試給他開小灶,陪著他一道做過幾天作業,大娘的學業也不好,除了數學以外,其餘的課程兩人商量不成,還得去找雲竹姨娘詢問。

    當然,到得後來大娘那邊應該是終於放棄非得提高自己成績這個想法了,寧忌鬆了一口氣,隻偶爾被大娘詢問課業,再簡單講上幾句時,寧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紅姨的武功最是高強,但性格極好。她是呂梁出身,雖然曆盡殺戮,這些年的劍法卻愈發平和起來。她在很少的時候時候也會陪著孩子們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雞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兩年寧忌覺得紅姨的劍法愈發平平無奇,但經曆過戰場之後,才又突然發現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於工作的關係,紅姨跟大家相處的時間也並不多,她有時候會在家中的高處看周圍的情況,常常還會到周圍巡視一番哨位的狀況。寧忌知道,在華夏軍最艱難的時候,常常有人試圖過來抓捕或是刺殺父親的家人,是紅姨始終以高度警惕的姿態守護著這個家。

    她常常在遠處看著自己這一群孩子玩,而隻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絕對是不需要為安全操太多心的。寧忌也是在經曆戰場之後才明白過來,那經常在不遠處望著眾人卻不過來與他們玩耍的紅姨,羽翼有多麼的可靠。

    瓜姨的武藝與紅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兩極,她回家也是極少,但由於性格活潑,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畢竟“家中一霸劉大彪”並非浪得虛名。她偶爾會帶著一幫孩子去挑戰父親的權威,在這方麵,錦兒阿姨也是類似,唯一的區別是,瓜姨去挑釁父親,常常跟父親爆發唇槍舌劍,具體的勝負父親都要與她約在“私下裏”解決,說是為了顧及她的麵子。而錦兒阿姨做這種事情時,常常會被父親捉弄回來。

    母親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並不管外頭太多的事情,更多的隻是看顧著家裏眾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學時要準備的飯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換季時的被褥、每一頓的吃食……隻要是家裏的事情,大都是母親在操持。

    一幫孩子年紀還小的時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時常跟母親聚在一起。春天裏母親帶著他們在屋簷下砸青團、夏天他們在院子裏玩得累了,在屋簷下喝酸梅水……這些時候,母親會跟他們說起全家人在江寧時的歲月。

    白牆青瓦的院子、院子裏曾經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小樓上掛著的風鈴與燈籠,陣雨之後的黃昏,天青如黛,一盞一盞的燈籠便在院子裏亮起來……也有佳節、趕集時的盛況,秦淮河上的遊船如織,遊行的隊伍舞起長龍、點起煙火……那時候的母親,按照父親的說法,還是個頂著兩個包包頭的笨卻可愛的小丫鬟……

    當然,母親自稱是不笨的,她與娟姨、杏姨她們跟隨大娘一道長大,年紀相仿、情同姐妹。那個時候的蘇家,許多人都並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經非常非常厲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們,當時都隻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輕。大娘從小對經商感興趣,因此當時的老外公便帶著她經常出入店鋪,後來便也讓她掌一部分的家業。

    當時的大娘與母親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便已經接觸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們十五歲的時候,幾車貨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來,她們主仆幾人冒雨出來,催促著一群人上路,一輛大車滑在路邊凹陷的坡地裏,押車的眾人累了,呆在路邊消極怠工,對著幾名少女的不知輕重冷嘲熱諷,大娘帶著母親與娟姨冒著大雨下到泥地裏推車,按排杏姨到一旁的農家買來熱茶、吃食。一幫押車的工人終於看不下去了,幫著幾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將車子抬了上來……從那以後,大娘便正式開始掌管店鋪。如今想想,名叫蘇檀兒的大娘與名叫嬋兒的母親,也正是自己今天的這般年紀。

    母親也會說起父親到蘇家後的情況,她作為大娘的小探子,跟隨著父親一道逛街、在江寧城裏走來走去。父親那時候被打到腦袋,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變得很好,有時候問這問那,有時候會故意欺負她,卻並不令人討厭,也有的時候,即便是很有學問的老爺爺,他也能跟對方談得來,開起玩笑來,還不落下風。

    然後父親寫了那首厲害的詩詞,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漸漸的成了江寧第一才子,厲害得不得了……

    寧忌腦海中的模糊記憶,是從小蒼河時開始的,然後便到了涼山、到了張村和成都。他從未來過江寧,但母親記憶中的江寧是那樣的栩栩如生,以至於他能夠毫不費力地便想起這些來。

    他離開西南時,隻是想著要湊熱鬧因此一路到了江寧這邊,但此時才反應過來,母親或許才是一直惦記著江寧的那個人。

    母親跟隨著父親經曆過女真人的肆虐,跟隨父親經曆過戰亂,經曆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她看見過浴血的戰士,看見過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對於西南的每一個人來說,那些浴血的奮戰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須要進行的掙紮,父親帶領著大家抗擊侵略,迸發出來的憤怒猶如熔流般宏偉。但與此同時,每天安排著家中眾人生活的母親,當然是懷念著過去在江寧的這段日子的,她的心裏,或許一直懷念著那時候平靜的父親,也懷念著她與大娘衝進這路邊的泥濘裏推動貨車時的模樣,那樣的雨裏,也有著母親的青春與溫暖。

    寧忌不曾經曆過那樣的日子,偶爾在書上看見關於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總覺得有些矯情和遙遠。但這一刻,來到江寧城的腳下,腦中回憶起這些栩栩如生的記憶時,他便多少能夠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寧,更多的,其實來自於母親的意誌。

    他抬頭看這殘破的城池。

    母親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親帶著她再回到這裏時,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排了許久的隊,他才從江寧城的西門進去,進去之後是城門附近雜亂的集市——這裏原本是個小廣場,但眼下搭滿了各種木棚、帳篷,一個個眼神詭異的公平黨人似乎在這裏等待著兜售東西,但誰也不明著說話,屎寶寶的旗幟掛在廣場中央,證明這裏是他的地盤。

    小廣場再過去,是遭遇過兵禍後破舊卻也相對熱鬧的街道,一些店鋪修修補補,在成都隻能算是待修繕的貧民窟,一切的顏色以髒亂的灰、黑為主,路邊肆流著髒水,店鋪門前的樹木大多枯萎了,有的隻有半邊發黃的葉子,葉子落在地下,染了髒水,也當即化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動。

    寧忌打聽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邊走去。

    在涼山時,除了母親會經常說起江寧的情況,竹姨偶爾也會說起這裏的事情,她從賣人的店鋪裏贖出了自己,在秦淮河邊的小樓裏住著,父親有時候會跑步經過那邊——那在當時實在是有些怪異的事情——她連雞都不會殺,花光了錢,在父親的鼓勵下擺起小小的攤子,父親在小車子上畫畫,還畫得很不錯。

    竹姨在當時與大娘有些嫌隙,但經過小蒼河之後,雙方相守相持,這些嫌隙倒都已經解開了,有時候她們會一道說父親的壞話,說他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但許多時候也說,若是沒有嫁給父親,日子也不一定過得好,可能是會過得更壞的。寧忌聽不太懂,因此不參與這種三姑六婆式的討論。

    竹姨說起江寧,其實說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邊擺棋攤的秦爺爺,父親與秦爺爺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厲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為那位老人確實是極厲害的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與當時隻是入贅之身的父親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說法,這可能便是慧眼識英雄吧。

    當然,若是父親加入話題,有時候也會提起江寧城內另外一位入贅的老人家。成國公主府的康賢老爺爺下棋有些無恥,嘴巴頗不饒人,但卻是個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來時,康賢爺爺在城裏殉國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樓、蘇家的老宅、秦爺爺擺攤的地方、還有那成國公主府康爺爺的家便是寧忌心裏估算的在江寧城內的坐標。

    他首先照著對明顯的坐標秦淮河前進,一路穿過了熱鬧的街巷,也穿過了相對偏僻的小路。城內破破爛爛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牆、路邊的淤泥發著臭味,除了公平黨的各種旗幟,城內比較亮眼的顏色點綴隻是秋日的落葉,已沒有漂亮的燈籠與精致的街頭點綴了。

    他來到秦淮河邊,看見有些地方還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燒成了架子的黑色殘骸,路邊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來的流民占據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裏發出些許臭味,飄著古怪的浮萍。

    一時間看來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樓與適合擺棋攤的地方。

    他擺出良善的姿態,在路邊的小吃攤裏再做打探,這一次,關於心魔寧毅的原住處、江寧蘇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輕輕鬆鬆就問了出來。

    “……要去心魔的老宅遊玩啊,告訴你啊小後生,那邊可不太平,有兩三位大王可都在爭奪那裏呢。”

    “為什麼啊?”寧忌瞪著眼睛,天真地詢問。

    “哦,這個可說不太清楚,有人說那裏是龍興之地,占了可就有龍氣啊;也有人說那邊對做生意好,是財神爺住過的地方,拿走一塊磚頭將來做鎮宅,做生意便能一直興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燒了立威……嗨,誰知道是誰說了算啊……”

    寧忌一時間無言,問清楚了地方,朝著那邊過去。

    抵達蘇家的宅子時,是下午的申時二刻了,時間漸近黃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陽懶洋洋的發出並無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蘇家老宅是頗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邊又附有側院,人數最多時住了三百人,由幾十個院落組成,此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層次不齊的院牆,外圍的牆壁多已倒塌,裏頭的外圍院舍留有殘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頭一般紮起帳篷,有的地方則籍著原本的房子開起了店鋪,其中一家很明顯是打著閻羅王旗幟的賭場。

    沒有門頭,沒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門門框,都已經被徹底拆掉了。

    寧忌站在外頭朝裏看,裏麵許多的院落牆壁也都顯得參差不齊,與一般的戰後廢墟不同,這一處大院子看起來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許多,各種各樣的東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對於街道周圍的其它房舍,它的整體就像是被什麼奇怪的怪獸“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廢墟上的隻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圍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燒過,那廢墟也顯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母親坐在院落當中與他們一群孩子說起江寧時的情景。

    小嬋的話語溫柔,說起那段風風雨雨裏經曆的一切,說起那溫暖的家鄉與歸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聽著。

    那一切,

    已不複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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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六〇章 歸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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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街頭拽著路上的行人問了好幾遍,才終於確定眼前的果真是蘇家當年的老宅。

    蘇家人是十餘年前離開這所老宅的。他們離開之後,弑君之事震動天下,“心魔”寧毅成為這天下間最為禁忌的名字了。靖平之恥到來之前,對於與寧家、蘇家有關的各種事物,當然進行過一輪的清算,但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靖平之恥後,康王周雍上位,改元建朔,在江寧這片所謂龍興之地,蘇家的這片老宅子便一直都被封印了起來。這期間,女真人的兵禍兩度燒至江寧,但即便城破,這片老宅卻也始終安安靜靜地未受侵擾,甚至還一度傳出過完顏希尹或是某個女真大將特地入城參觀過這片老宅的傳聞。

    整個建朔年間,雖然那位“心魔”寧毅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反賊之首,但對於他弑君、抗金的厲害,在部分的輿論場所仍舊隱約保持著正麵的認知——“他雖然壞,但確有實力”這類話語,至少在坐鎮江寧與長江防線的太子君武看來,並非是多麼大逆不道的言辭,甚至於當時主要掌管輿論的長公主府方麵,對這類事情,也未抓得太過嚴厲。

    宅子當然是公平黨入城之後破壞的。一開始自是大規模的劫掠與燒殺,城中各個富戶宅邸、商鋪庫房都是重災區,這所已然塵封許久、內裏除了些木樓與舊家具外並未留下太多財物的宅子在最初的一輪裏倒沒有經受太多的損傷,其中一股插著高天王麾下旗幟的勢力還將這邊占據成了據點。但慢慢的,就開始有人傳說,原來這便是心魔寧毅過去的居所。

    好幾撥散碎的勢力便都將目光往這邊投了過來。

    周商手底下的一群瘋子首先便舞著大旗,嚐試衝進宅子後放火,試圖將這“心魔”寧毅的象征付之一炬,以壯聲威,被高天王的人打出去後,時寶豐的人、許昭南的人甚至於打著“公平王”何文麾下旗幟的人也都來了,一時間這邊爆發了數度談判,而後又是火拚。

    血腥的殺戮發生了幾場,人們冷靜一點認真看時,卻發現參與這些火拚的勢力雖然打著各方的旗幟,事實上卻都不是各方派係的主力,大多類似於胡亂插旗的莫名其妙的小幫派。而公平黨最大的五方勢力,即便是瘋子周商那邊,都未有任何一名大將明確說出要占了這處地方的話語。

    背後是否有五方勢力的操盤或許難說,但在明麵上,似乎並沒有任何大人物明確出來說出對“心魔”寧毅的看法——既不保護,也不敵對——這也算是長期以來公平黨對西南勢力表露出來的曖昧態度的延續了。

    察覺到這種態度的存在,其餘的各方小勢力反倒積極起來,將這所宅子當成了一片三不管的試金地。

    最初的一個多月時間裏,時不時的便有過江猛龍試圖占領這邊,以期待在公平黨五方的高層眼裏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最近名聲鵲起的“大龍頭”,便曾派出一幫人手,將這邊占領了三天,說是要在這邊廣開門戶,隨後雖被人打了出去,卻也博了幾天的名聲。

    此後又是各方混戰,直到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幾乎搞出一次上千人的火並來。“公平王”震怒,其麾下“七賢”中的“龍賢”帶隊,將整個區域封鎖起來,對不論打著什麼旗幟的火並者抓了大半,隨後在附近的廣場上公開行刑,一人打了二十軍棍,據說棍子都打斷幾十根,才將這邊這種大規模火並的趨勢給壓住。

    這之後,蘇家老宅這一片的打鬥規模小多了,多數出現的隻是幾十人的對峙,有打著周商旗號的小團體過來開賭場,有打著時寶豐旗幟的人到裏頭經營黑市,有些過江猛龍會跑到這邊來占下一個院子,在這裏盤踞十天半個月,有人拆了磚牆拿出去賣,過得一段時間,發現蘇家的牆磚無法防偽也無法證偽,要麼是徹底的造假,要麼便帶了賣家過來實地挑選,也算是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生意。

    “小後生啊,那裏頭可進去不得,亂得很哦。”

    在街頭拖著位看來麵善的公平黨老奶奶詢問時,對方倒也好心地對他進行了勸說。

    “我想去看西南大魔王的老宅啊。奶奶。”

    “魔頭老宅啊?個個都說是老宅,到底是哪個,找不到嘍……”

    老奶奶如此說著。

    但當然還是得進去的。

    時間已是傍晚,寧忌在大宅子的其中一處入口花了十五文錢,跟一名江湖人買了張據說可以通行入內的破旗子,旗子隸屬於“轉輪王”麾下的“無生軍”,是無生軍下頭的一個小派係叫做“惡煞”的,自稱非常厲害。

    “拿了這麵旗,裏頭的大道便可以走了,但有些院子沒有門道是不能進的。看你長得麵善,勸你一句,天大黑之前就出來,可以挑塊喜歡的磚帶著。真遇上事情,便大聲喊……”

    寧忌安安分分地點頭,拿了旗子插在背後,朝著裏頭的道路走去。這原本蘇家老宅沒有門頭的一側,但牆壁被拆了,也就顯出了裏頭的院子與通路來。

    蘇家的老宅建設與擴充了近百年,前前後後有四十餘個院落組成,說大大不過宮殿,但說小也絕對不小。院落間的通道上鋪著陳舊厚實的青磚,似乎還帶著往日裏的一絲踏實,但空氣裏便傳來便溺與些許腐臭的氣息,旁邊的牆壁多是半截,有的上頭破開一個大洞,院落裏的人倚靠在洞邊看著他,露出凶惡的神色。

    寧忌倒並不介意這些,他朝院子裏看去,周圍一間間的院落都有人占據,院子裏的樹木被劈掉了,大概是剁成柴火燒掉,有著過去痕跡的房屋坍圮了許多,有的張開了門頭,裏頭黑黝黝的,顯出一股森冷來,有些江湖人習慣在院子裏開火,遍地的狼藉。青磚鋪就的通道邊,人們將馬桶裏的穢物倒在狹窄的小水溝中,臭氣揮散不去。

    這道路間也有其他的行人,有的人指指點點地看他,也有的或許與他一樣,是過來“參觀”心魔故居的,被些江湖人拱衛著走,見到裏頭的混亂,卻不免搖頭。在一處青牆半頹的岔道口,有人表示自己身邊的這間便是心魔故居,收錢二十文才能進去。

    寧忌便也給了錢。

    裏頭的院落住了不少人,有人搭起棚子洗衣做飯,兩邊的主屋保存相對完好,是呈九十度直角的兩排房子,有人指點說哪間哪間便是寧毅當年的住房,寧忌隻是沉默地看了幾眼。也有人過來詢問:“小後生哪裏來的啊?”寧忌卻並不答他。

    這一出大宅之中如今魚龍混雜,在五方默許之下,裏頭無人執法,出現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寧忌知道他們詢問自己的用意,也知道外頭巷道間那些指指點點的人打著的主意,不過他並不介意這些。他回到了老家,選擇先禮後兵。

    如果這個禮不被人尊重,他在自家老宅之中,也不會再給任何人麵子,不會再有任何顧忌。

    或許是因為他的沉默過於高深莫測,院子裏的人竟沒有對他做什麼,過得一陣,又有人被“心魔故居”的噱頭招了進來,寧忌轉身離開了。

    日光漸漸的傾斜。

    隻有幾片樹葉老樹枝幹從院牆的那邊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寧忌在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觀看。在母親記憶當中蘇家老宅裏的幾處漂亮花園此時早已不見,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頭的廢墟,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種各樣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負刀劍的俠客與他擦肩而過,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裏與人談著生意,牆壁的另一邊,似乎也有古怪的動靜正在傳出來……

    裏頭有三個院子,都說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過的地方。寧忌一一看了,卻無法分辨這些話語是否真實。父母曾經居住過的小院,過去有兩棟小樓相對而立,後來其中的一棟小樓燒掉了,他們便都住在另一棟兩層小樓裏。

    他當然不可能再找到那兩棟小樓的痕跡,更不可能見到其中一棟燒毀後留下的地麵。

    母親的這些回憶,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後,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臨了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蓋了地麵,到得此時,過去的東西被淹沒在這片廢墟裏,已經難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跡留下。

    寧忌在一處院牆的老磚上,看見了一道道像是用於測量身高的刻痕,刻痕隻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當年哪個宅院、哪個孩子的父母在這裏留下的。

    一張老舊到隻剩三條腳的桌子上,有人留下過古怪的塗鴉,周圍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寫“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師好”三個字。塗鴉裏有太陽,有小花,也有看起來古古怪怪的小船和烏鴉。

    太陽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間收斂。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這樣那樣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裏,寧忌在一處院牆上坐著,偶爾聽得對麵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給我拿酒過來……”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氣息。

    他在這片大大的宅院當中轉過了兩圈,產生的傷感多半來自於母親。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親回來,過去的那些東西,卻再也找不到了,她該有多傷心啊……

    如此一輪下來,他從宅子另一邊的一處岔道出去,上了外頭的道路。此時大大的圓圓的月光正掛在天上,像是比往日裏都更加親近地俯瞰著這個世界。寧忌背後還插著旗子,緩緩穿過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許是因為“財神爺”的傳聞,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攤位,攤位上支起燈籠,亮起火把,正在攬客。

    寧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雜亂的聲響中有一道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當年,是打過那心魔寧毅頭啊……我打過心魔寧毅的頭啊……”

    搖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邊的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他正在嘮嘮叨叨地向路邊人說著這樣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對他的說法非常感興趣,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來。

    “你說……你當年打過心魔的頭?”

    “求老爺……賜點吃的……賜點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從懷中拿出幾文錢來,先給了他一文錢:“你說,說得好了,我再給你。”

    “我、我打過心魔寧毅的頭,嘿嘿,我……我叫做薛進啊,江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當年……是跟蘇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這乞丐頭上戴著個破氈帽,似乎是受過什麼傷,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但寧忌卻聽過薛進這個名字,他在一旁的攤位邊做下,以老者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聽著這乞丐說話。賣小吃的攤主嘿嘿道:“這瘋子經常過來說他打過那心魔的頭,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頭是真,諸位可別被他騙了。”

    老人卻隻是笑笑:“圖個熱鬧嘛。”

    “當年啊……我……打過心魔寧毅的頭……為什麼打他呢……當年啊,這蘇家的那位姑娘……蘇檀兒,她長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將來……是要繼承蘇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誰知道……後來是那書呆子入贅了……”

    “那心魔……心魔寧毅當年啊,就是書呆子……就是因為被我打了一下,才開竅的……我記得……那一年,他們大婚,蘇家的小姐,嘿嘿,卻逃婚了……”

    乞丐斷斷續續的說起當年的那些事情,說起蘇檀兒有多麼漂亮有味道,說起寧毅多麼的呆呆傻傻,中間又時不時的加入些他們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是如何的認識,如何的打交道……縱然他打了寧毅,蘇檀兒與他之間,也並未真的交惡,隨後又說起當年的紙醉金迷,他作為大川布行的少爺,是如何如何過的日子,吃的是怎樣的好東西……

    周圍的眾人聽了,有的嗤笑他發了失心瘋,寧毅若真是傻子,豈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諷:“那寧毅變聰明倒是要謝謝你嘍……”

    有人也道:“這人當年確實闊氣過,但世道變了!現在是公平黨的時候了!”

    這些話語倒也沒有打斷乞丐對當年的回憶,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那晚毆打心魔的細節,是拿了怎樣的磚頭,如何走到他的背後,如何一磚砸下,對方如何的呆傻……攤位這邊的老者還讓攤主給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著那吃食,怔怔的說了些胡話,放下又端起來,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說那心魔被人稱作是江寧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詞,還是……還是我問出來的呢……那一年,月亮……你們看,也是這麼大的月亮,這麼圓,我記得……那是濮……濮陽家的六船連舫,濮陽逸……濮陽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寧毅……寧毅沒有來,我就問他的那個小丫鬟……”

    “我問她……寧毅為何沒有來啊,他是不是……沒臉來啊……我又問那個蘇檀兒……你們不知道,蘇檀兒長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繼承蘇家的,所以才讓那個書呆子入的贅……我問他,你選了這麼個書呆子,他這麼厲害,肯定能寫出好詩來吧,他怎麼不來呢,還說自己病了,騙人的吧……然後那個小丫鬟,就把她姑爺寫的詞……拿出來了……”

    “我還記得那首詞……是寫月亮的,那首詞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著月亮,過得好一陣子,沙啞的聲音才緩緩的將那詞作給唱出來了,那或許是當年江寧青樓中常常唱起的東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時沙啞的嗓音之中,詞的旋律竟還保持著完整。

    “明月幾時有……”他緩緩唱道。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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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六一章 又是中秋月兒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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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月光如銀盤一般懸於夜空,雜亂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廢墟般的深宅大院,衣著破爛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詞,沙啞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圍像是憑空泛起了一股滲人的感覺來。四周或笑或鬧的人群此時都禁不住安靜了一下。

    名叫左修權的老人聽得這詞作,手指敲打桌麵,卻也是無聲地歎了口氣。這首詞出於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時武朝繁華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後的今日,再說起“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詞作寫盡了人間,還是這人間為詞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與銀瓶、嶽雲等人進到江寧城內的,今日感慨於時間正是中秋,處理好幾件大事的頭緒後便與眾人來到這心魔故裏查看。這中間,銀瓶、嶽雲姐弟當年得到過寧毅的救助,多年以來又在父親口中聽說過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頭諸多事跡,對其也頗為崇敬,隻是抵達之後,破破爛爛且散發著臭氣的一片廢墟自然讓人難以提起興致來。

    此時那乞丐的說話被不少人質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對寧毅的諸多事跡了解甚深。寧毅過去曾被人打過腦袋,有過失憶的這則傳聞,雖然當年的秦嗣源、康賢等人都不怎麼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終究是留下來過。

    這時候聽得這乞丐的說話,樁樁件件的事情左修權倒覺得多半是真的。他兩度去到西南,見到寧毅時感受到的皆是對方吞吐天下的氣勢,過去卻不曾多想,在其年輕時,也有過這般類似爭風吃醋、卷入文壇攀比的經曆。

    天上的月色皎如銀盤,近得就像是掛在街道那一頭的樓上一般,路邊乞丐唱完了詩詞,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關於“心魔”的故事。左修權拿了一把銅錢塞到對方的手中,緩緩坐回來後,與銀瓶、嶽雲聊了幾句。

    他揮手將這處攤位的攤主喚了過來。

    “此人過去還真是大川布行的少東家?”

    “……他何以變成這樣啊?”

    左修權陸續詢問了幾個問題,擺攤的攤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隨著老人又掏出銀錢來,攤主也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說了出來。

    那卻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黨入江寧,初期當然有過一些劫掠,但對於江寧城內的富戶,倒也不是一味的搶奪殺戮。

    按照公平王的規定,這天下人與人之間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戶聚斂大量田畝、財產,是極不公平的事情,但這些人也並不全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因此公平黨每占一地,首先會篩選、“查罪”,對於有諸多惡跡的,自然是殺了抄家。而對於少部分不那麼壞的,甚至於平日裏贈醫施藥,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則對這些人宣講公平黨的理念,要求他們將大量的財富主動讓出來。

    這樣的“說服”在實際層麵上當然也屬於威逼的一種,麵對著浩浩蕩蕩的公平運動,隻要是還要命的人當然都會選擇破財保平安(實際上何文的這些手段,也保證了在一些大戰之前對敵人的分化,部分富戶從一開始便會談妥條件,以散盡家財甚至加入公平黨為籌碼,選擇反正,而不是在絕望之下負隅頑抗)。

    薛家在江寧並沒有大的惡跡,除了當年紈絝之時確實那磚頭砸過一個叫寧毅的人的後腦勺,但大的方向上,這一家在江寧一帶竟還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輪的“查罪”,條件隻是要收走他們所有的家產,而薛家也已經應承下來。

    財物的交割當然有一定的程序,這期間,首先被處理的自然還是那些十惡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則需要在這一段時間內將所有財物清點完畢,待到公平黨能騰出手時,主動將這些財物上繳充公,然後成為洗心革麵加入公平黨的模範人物。

    然而,第一輪的殺戮還沒有結束,“閻羅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們在城內,對於第一輪不曾殺掉的富戶進行了第二輪的判罪。

    時間是在四個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數十口人被趕了出來,押在城內的廣場上,說是有人舉報了他們的罪行,因此要對他們進行第二次的問罪,他們必須與人對質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這是“閻羅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畢竟也是公平黨的一支,並不會“胡亂殺人”。

    其中一名證明薛家作惡的證人出來了,那是一個拖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她向眾人陳述,十餘年前曾經在薛家做過丫鬟,隨後被薛家的老太爺J汙,她回到家中生下這個孩子,而後又被薛家的惡奴從江寧趕跑,她的額頭上甚至還有當年被打的疤痕。

    這婦女說得聲淚俱下,句句發自肺腑,薛家老太爺數次想要發聲,但周商手下的眾人向他說,不許打斷對方說話,要等到她說完,方能自辯。

    薛家人等待著自辯。但隨著女人說完,在台上哭得崩潰,薛老太爺站起來時,一顆一顆的石頭已經從台下被人扔上來了,石頭將人砸得頭破血流,台下的眾人起了同理心,各個同仇敵愾、義憤填膺,他們衝上台來,一頓瘋狂的打殺,更多的人跟隨周商麾下的隊伍衝進薛家,進行了新一輪的大肆搜刮和掠奪,在等待接收薛家財物的“公平王”手下到來前,便將所有東西掃蕩一空。

    “那‘閻羅王’的手下,就是這樣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審人,審完之後,就沒幾個活的嘍。”

    月光之下,那收了錢的攤販低聲說著這些事。他這攤位上掛著的那麵旗幟隸屬於轉輪王,最近隨著大光明教主的入城,聲勢愈發浩大,說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嗎?”左修權問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樣的手段。”攤主搖了搖頭,“花樣多著呢,但結果都一樣嘛。這兩年啊,凡是落在閻羅王手裏的有錢人,差不多都死光了,隻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會管你犯了什麼罪,一股腦的扔石頭打殺了,東西一搶,就算是公平王親自來,又能找得到誰。不過啊,反正有錢人就沒一個好東西,我看,他們也是活該遭此一難。”

    “小哥在這裏擺攤,不想當有錢人?”

    “我想當有錢人,那可沒有昧著良心,你看,我每天忙著呢不是。”那攤主擺擺手,將得了的銀錢塞進懷裏,“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話擠兌我,那閻羅王一係的人不講規矩,大家夥兒看著也不喜歡,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為那廣場上,說到一半拿石頭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發財的誰不這樣幹……不過啊,這些話,在這裏可以說,往後到了其他地方,你們可得小心些,別真得罪了那幫人。”

    攤主如此說著,指了指一旁“轉輪王”的旗幟,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時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顫抖地端著被眾人施舍的吃食,緩緩地倒進隨身帶著的一隻小布袋裏,也不知是要帶回去給什麼人吃。他當乞丐的時日還算不得長,過去幾十年間過的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此時默默聽著攤主談起他的遭遇,眼淚倒是混著臉上的灰落下來了……

    左修權歎了口氣,待到攤主離開,他的手指敲打著桌麵,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裏說起來,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為何這江寧城裏,竟是這副樣子……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一旁的桌子邊,寧忌聽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掃過來,又將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裝的身影也將目光掃向他,他便不動聲色地將注意力挪開了。

    他知道這一行人多半有些來曆,估計又如嚴雲芝那幫人一般,是哪裏來的大族,此時此刻,他並不打算與這些人結下梁子,倒是老人的問題,令他心中也同樣為之一動。

    他固然不是一個擅長思考總結的人,可還在西南之時,身邊各種各樣的人物,接觸的都是全天下最豐富的信息,對於天下的局勢,也都有著一番見識。對“公平黨”的何文,在任何類型的分析裏,都無人對他掉以輕心,甚至於大部分人——包括父親在內——都將他視為威脅值最高、最有可能開拓出一番局麵的敵人。

    然而,就靠著眼前的這些,真能開拓出一番局麵?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絲迷惑……

    ……

    當然,對這些嚴肅的問題刨根問底並非是他的愛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他來到江寧,想要參與的,總歸還是這場混亂的大熱鬧,想要稍微追索的,也無非是父母當年在這裏生活過的些許痕跡。

    此時月亮漸漸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遠處竟有煙火朝天空中飛起,也不知哪裏已慶祝起這中秋佳節來。不遠處那乞丐在地上乞討一陣,沒有太多的收獲,卻緩緩地爬了起來,他一隻腳已經跛了,此時穿過人群,一瘸一拐地緩緩朝街市一頭行去。

    寧忌便也買了單,在後頭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單單的,穿過街道,穿過黑乎乎的流淌著髒水的深巷,然後沿著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腳下不便,行走艱難,走著走著,甚至還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掙紮著爬起來,繼續走,最後走到的,是水渠拐彎處的一處小橋洞下,這處橋洞的氣味並不好聞,但至少可以擋風遮雨。

    寧忌看見他走進橋洞裏,然後低聲地叫醒了在裏頭的一個人。

    他搖搖晃晃地攙著那道人影出來,人影的步伐看來也是異常虛弱,兩道人影既是攙在一起,又像是擠在了一起,兩人就這樣緩緩地爬上水渠邊緣,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著。

    “月、月娘,我……我帶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開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裏裝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說話斷斷續續的毛病或許是因為被打到了腦袋,而旁邊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樣的傷害,從後方看寧忌隻能看見她一隻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於其它的,便難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隻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節了,我……”

    “我剛才看到那……那邊……有煙花……”

    “就在……那邊……”

    “你吃……吃些東西……他們應該、應該……”

    “他們應該……”

    “還會再放的……”

    兩道身影依偎在那條水渠之上的夜風當中,黑暗裏的剪影,虛弱得就像是要隨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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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六二章 秋風殺滿月 天地寓人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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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的中秋。

      江寧城西,一座名為“新虎宮”的殿堂當中,燈火通明。

      江寧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自他成為皇帝後,雖然前期遭遇搜山檢海的大浩劫,後期又被嚇得出海流竄,最終死於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間的**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卻稱得上興旺發達,當時不少人將這種狀況吹噓為建朔帝“無為而治”的“中興之像”,於是便有好幾座行宮、園林,在作為其故鄉的江寧圈地營造。

      這“新虎宮”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長禦苑”,公平黨入江寧後兩度轉手,落入許昭南的手中後改了這個名字,乃是將這邊當成了“轉輪王”勢力的一處據點。

      這一刻,宮殿正殿當中金碧輝煌、群英薈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體型龐大、狀如古佛,正是幾日前已抵達江寧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邊坐著的是一名藍衫大漢。這人天庭廣闊、目似丹鳳、神態肅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邊是如今割據一方,作為公平黨五大王之一,在整個江南名頭極盛的“轉輪王”許昭南。

      許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著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到得此刻,“轉輪王”麾下從者何止百萬,即便是精銳的兵馬,都數以十萬計,從結構上來說,他的勢力已經穩穩地壓了結構鬆散的大光明教一頭。但是與晉地那邊狠辣奸猾、欺師滅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隻從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這位如今位高權重的“轉輪王”,對過去的老教主,仍舊保持著絕對的敬重。

      與左首許昭南對應,在右首邊的,仍舊是作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師弟的“瘋虎”王難陀。

      王難陀年輕時成名於拳腳,方臘起義失敗後,他與林宗吾、司空南卷土重來,手上功夫猶能與作為當時年輕一輩中最強之一的陳凡分庭抗禮,隻是前幾年在沃州參與的莫名其妙的一戰當中卻傷了手臂,再加上年紀漸長,實際的身手已不如從前了。

      不過人在江湖,許多時候倒也不是功夫決定一切。自林宗吾對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後,王難陀勉力撐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項事務,雖然並無開拓進取的能力,但終究等到許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過渡,得了包括許昭南在內的許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達的地方,即便憑著過去的情誼,也無人敢輕侮這頭遲暮猛虎。

      王難陀再往下,“天刀”譚正、““寒鴉”陳爵方、“武霸”高慧雲、猴王”李彥鋒、“五羅斬”唐清花、“沱河散人”許龍飆……等等眾多在綠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員以及公平黨“轉輪王”一係的成員在廳堂內排開。

      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經是德高望重的、享譽一方的宗師,或者年紀輕輕卻已經有了一番驚人藝業,有的盤踞一方勢力驚人,也有的已經在戰陣之上證明了自己的本領,往日裏皆是桀驁不馴、難居人下之輩。他們之中隻有少部分曾在過去接受過林宗吾這位老教主的指點。

      但這是林宗吾來到江寧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時間內,他對此地眾人的藝業一一點評,稍作切磋,而隻是這樣的一番表露,那龐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經結結實實地驚駭了眾人。即便是這些人當中號稱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且更加專心於軍務的轉輪王大將“武霸”高慧雲,也切切實實地理解到了什麼叫做“咫尺之內人盡敵國”。

      在這樣的基礎上,再加上眾人紛紛說起大光明教這些年在晉地抗金的付出,以及無數教眾在教主領導下前仆後繼的悲壯,即便是再桀驁不馴之人,此時也已經承認了這位聖教主一生履曆的傳奇,對其奉上了膝蓋與敬意。

      事實上,公平黨如今轄下地域廣大,轉輪王許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辦事,待聽說了林宗吾到達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趕回江寧,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見到林宗吾,這位如今在整個天下都算得上有數的勢力領袖口稱怠慢,甚至當即下跪賠罪。他的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歡,雙方一番和樂融融的交談後,許昭南當即召集了轉輪王勢力在江寧的所有重要成員,在這番中秋覲見後,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為“轉輪王”一係幾近“太上皇”的尊榮與地位。

      一番盛會,開始嚴肅,隨後漸漸變得和樂融融起來。待到這番覲見結束,林宗吾與許昭南相攜去往後方的偏殿,兩人在偏殿的院落裏擺上茶桌,又在私下裏交談了許久。

      許昭南告辭去後,王難陀走進了偏殿這邊。這邊院落間還擺放著林宗吾與許昭南方才落座交談時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卻有一處向上的平台,平台那邊對著的宮牆已坍圮,此時走上這邊,透過殘破的圍牆,卻儼然成了眺望半個江寧的小露台。他看見體型龐大的師兄正背負雙手站在那兒,對著一輪明月、往前蔓延的滿城燈火,沉吟不語。

      “……師兄。”

      王難陀說了一聲,站在林宗吾的身側,與他一道望向城內的點點火光。他知道林宗吾與許昭南之間應該已經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對於事情發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樣的打算,此時卻沒有多做詢問。

      “師弟。”過得一陣,林宗吾方才開口,“……可還記得方臘麼?”

      “……自然是記得的。”王難陀點頭。

      林宗吾站在那兒,望著前方,又是一陣沉默後方才開口:“……三十年前,他武藝超凡、一統聖教,此後英雄八方雲集,橫壓當世。當時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驚才絕豔的霸刀劉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說石寶、厲天閏這些人物,隻是方臘、方七佛兩兄弟,便隱有當世無敵之姿。我曾說過,必有一天,將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話語平靜卻也緩慢,跟這天下最後一位交心之人說起當年的這些事情。

      “你說,若今日放對,你我兄弟,對上方臘兄弟,勝負如何?”

      王難陀想了想:“師兄這些年,武藝精進,不可估量,無論是方臘還是方七佛重來,都必然敗在師兄掌底。不過若是你我兄弟對陣他們兩人,恐怕仍是他勝我負……是師弟我,拖了後腿了。”

      林宗吾扭頭望著一頭亂發如獅的王難陀,卻是笑著搖了搖頭:“老啦,方臘、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們哪一個都沒有活到我們這把年紀,照此而言,倒是你我勝了。”

      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可是那許昭南……”

      “與許昭南無關。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殘破的宮牆,宮牆的豁口那頭,一輪朗月便從廣袤的天空中落下來。豁口前方,體型龐大的和尚背負雙手,抬頭望向天空中那輪明月。他先前說的是方臘,卻不知為什麼此刻說想起的,已是周侗。語氣中微微的有些蕭索。

      王難陀看著這一幕,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股複雜的感受,突然浮現在心頭的,卻也是這些年來在江湖頗為流行的一段詩句,卻叫做: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餘年燈火散落,他們師兄弟麵對的,也就是眼前這一城破落而已了。說起來地位崇高,實際上他們心中的憾事又有誰能知曉。

      ……

      “許昭南是個好苗子,我也知道,師弟你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兩人看了一陣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負雙手轉身走開,緩緩踱步間才如此地開了口。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

      林宗吾將一隻手揚起來,打斷了他的說話。

      “來到江寧的這幾天,最初的時候都是許昭南的兩個兒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們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許的安排算是很有誠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顧身份地跪拜於我,禮數也已經盡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盤上,他請我上座,風險是冒了的。作為小輩,能做到這裏,我們這些老的,也該知情識趣。”

      “師兄,這原是他該做的。”

      “世間的事情,看的是誰有力量,哪有什麼就注定是他該做的。但師弟你說得也對,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缽,這些事,便是他該做的。”

      “師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難陀在後方跟隨,此時理解了對方說的意思,本想駁斥,但一句話到得喉頭,終究是噎在了那裏。其實他這次尋找師兄南下,雖然不曾多想,但內心的深處,有沒有這些想法,還真是難說得緊,但此時意識到,便隻覺得難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對麵的位子,王難陀走過來:“師兄,我其實……並沒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須說得那麼多。其實啊,這件事,大多還是我自己想的。”

      他擺了擺手指,讓王難陀坐在了對麵,隨後清洗茶壺、茶杯、挑旺炭火,王難陀便也伸手幫忙,隻是他手法笨拙,遠不如對麵形如如來的師兄看著從容。

      “……景翰十四年,聽說朝廷處理了右相、取締密偵司,我帶隊北上,在朱仙鎮那裏,截住了秦嗣源,他與他的老妻服毒自盡,對著我這個隨時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顧。”

      “似秦老狗這等讀書人,本就傲岸無識。”

      “他說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歎了口氣,“周侗的武藝,自坐鎮禦拳館時便號稱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綠林眾好漢上門踢館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確實打遍天下無敵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向往於軍旅為將,帶隊殺敵。可到得最後,他隻是帶了一隊江湖人,於忻州城內,刺殺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過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為此事,欣賞於他。那老頭……用這話來激我,雖然用意隻為傷人,其中透出來的這些人一貫的想法,卻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著下頭的這些人……師弟啊,我們這輩子想著成方臘,可到得最後,或許也隻能當個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濺十步……”

      “我也是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難陀道,“習武練拳,與用人、禦下,終究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

      “是啊。”林宗吾撥弄一下火爐上的茶壺,“晉地抗金失敗後,我便一直在考慮這些事,這次南下,師弟你與我說起許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動。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終究是要有走開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這麼些年,除卻抗金出力,並無太多建樹……當然,具體的打算,還得看許昭南在此次江寧大會當中的表現,他若扛得起來,便是給他,那也無妨。”

      王難陀看著爐中的火焰:“……師兄可曾考慮過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說到平安,林宗吾笑了起來,那笑聲倒是漸漸變大,“師弟莫非以為,我原本打算將大光明教傳給他?”

      “……他終究是師兄的關門弟子。”

      “平安會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去想,去找。我對他的期待,遠不止大光明教這點抱殘守缺的東西,他將來若有興趣,自己奪去玩玩就是,若是沒有興趣,他的眼前,就該是自由的,他應該做到我輩做不到的事情,或出將入相……”林宗吾說著這話,話語激昂,到得此時,才又微微頓了頓,拿起茶杯給對方斟茶,然後給自己斟,“……或平安喜樂,過此一生。”

      話語落盡,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隨後王難陀拿起茶杯,林宗吾也拿起來,舉杯之後喝了一口。

      過得一陣,王難陀才道:“許昭南與師兄,交過底了?”

      林宗吾點頭:“小許說的事情……很有意思。”

      “可有我能知道的嗎?”

      “你我兄弟,哪有什麼要隱瞞的,隻不過中間的一切關竅,我也在想。”林宗吾笑了笑,“這幾日入城,聽旁人說得最多的,無非是五方聚義,又或者哪一家要牽頭火並周商、火並時寶豐,當然,大的局勢不定這是有的,但總的來說,仍舊是公平黨理清分歧,清理掉一些渣滓,而後合為一體的一個契機。”

      “我也是這樣想的。”王難陀點點頭,隨後笑道,“雖然似‘寒鴉’等人與周商的仇恨難解,不過大局在前,這些亂七八糟的仇怨,終究也還是要找個辦法放下的。”

      “不過,小許跟我談了一個可能,雖然未必會發生,卻……頗為聳人聽聞。”

      “……”王難陀皺了皺眉,看著這邊。

      “小許說……這次也有可能,會變成公平王何文一家對四家,到時候,就真的會變成一場……大火並。”

      王難陀想了想,難以置信:“他們四家……商量了要清理何文?誰就真這麼想上位?”

      “不是。”

      林宗吾搖了搖頭。

      “是何文一家,要清理他們四家,不做協商,不留餘地,全麵開戰。”

      “怎麼可能。”王難陀壓低了聲音,“何文他瘋了不成?雖然他是如今的公平王,公平黨的正係都在他那邊,可如今比地盤比人馬,無論是咱們這裏,還是閻羅王周商那頭,都已經超過他了。他一打二都有不足,一打四,那不是找死!”

      “我也這樣想。”林宗吾拿著茶杯,目光之中神色內斂,疑惑在眼底翻動,“本座這次下來,確實是一介匹夫的用處,有了我的名頭,或許能夠拉起更多的教眾,有了我的武藝,可以壓服江寧城內其他的幾個擂台。他借刀本就是為了殺人,可借刀也有堂堂正正的借法與心懷鬼胎的借法……”

      “他若是堂堂正正,跟我說他想要什麼,我考慮之後,點了頭,那東西自然便是他的。可若是他心懷鬼胎,有更大的野心卻藏著掖著,不願意說清楚,那這次江寧之行……也就沒那麼簡單了。”

      林宗吾的話語平靜而低緩,他在世間的惡意當中輾轉數十年,到得如今雖然在頂層的政治場合上並無建樹,卻也不是誰隨意就能蒙蔽的。江寧的這場大會才剛剛開始,各方都在拉攏外來的助力,私底下合縱連橫,變數極多,但即便如此,也總有一些發展,在此時看來是顯得荒謬的。而許昭南說出如此荒謬的推測,雖然也有了一些鋪墊和陳述,但其中更多的包含的是什麼,無法不讓人深思。

      王難陀也想著這一點,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縷凶光:

      “我私底下會去打探一番,若證明小許這番說法,隻是為了誆騙你我襲殺何文,而讓他走得更高。師兄,我會親自出手,清理門戶。”

      “時間還早。且看吧,真到要出手的時候,倒也用不著師弟你來。”

      林宗吾微微笑了笑:“更何況,有野心,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咱們原就是衝著他的野心來的,這次江寧之會,隻要順利,大光明教總歸會是他的東西。”

      這一刻,月光靜靜地照亮大地,城市之中,火把的光芒、油燈的光芒,一點點的延伸,一道道的身影在微光下或是在黑暗裏聚集,因循著各自的**,留下各自的痕跡,有的如群魔亂舞,也有的影影綽綽、耐人尋味……這裏有著太多的**,也有著太多的謎題。

      新虎宮的月色中,林宗吾與王難陀從茶桌邊站起來,微微笑了笑。

      “總之,接下來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明日上午,你我叫上陳爵方,便先去踏一踏周商的五方擂,也好看看,這些人擺下的擂台,到底受得了別人,幾番拳腳。”

      “有師兄的出手,他們的擂,大概是要塌了。”

      “嗬嗬,不過,今日陳爵方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輕功卓絕,可我今日看時,竟似全身都有刀傷……”

      兩人的聲音緩緩的,混入這片明月的銀輝當中。這一刻,喧鬧的江寧城,公平黨的五位大王裏,其實倒隻有許昭南一人因為林宗吾的關係,提前入城。

      “轉輪王”的抵達激蕩了私底下的暗潮,部分“轉輪王”的部屬得知了這件事情,也變得愈發張揚起來。在不死衛那邊,為了抓捕住昨夜鬧事的一男一女,以及逼著周商的人交出叛變的苗錚,“寒鴉”陳爵方在新虎宮的夜宴後,便帶著人掃了周商的好幾個場子,遊鴻卓行走在城市的陰影中,無奈卻又好笑地窺探著發生的一切……

      月光行於天際,出了江寧城的範圍,大地之上的燈火卻是愈發的稀少了,這一刻,在距離江寧城數裏之外的長江北岸,卻有一艘亮著黯淡燈火的兩層樓船在水麵上漂浮,從這個位置,能夠隱隱約約的望見江南遠處的那一抹燈火聚集的光芒。

      “公平王”何文,便坐在船艙之中看書,這個時候,有人已經告訴了他許昭南入江寧的信息,夜深之時,卻有小船靠過來,船上的侍衛走進來,向他低聲說出某人上船來了的消息。

      片刻,一道身影從外頭進來,這身影罩著黑色的鬥篷,在門口向侍衛交了隨身的長刀。進來之後,麵對著起身拱手的何文,也是一禮。

      “公平王有禮了。”

      “錢八爺別來無恙。”

      鬥篷的罩帽放下,出現在這裏的,正是霸刀中的“羽刀”錢洛寧。事實上,兩人在和登三縣時期便曾有過來往,此時見麵,便也顯得自然。

      “從西南過來數千裏,日趕夜趕是不容易,好在終於還是到了。”錢洛寧看著樓船外的大江與夜色,微微笑了笑,“公平王好興致,不知這是在賞月思人呢,還是在看著江寧,策謀大事啊?”

      “實不相瞞,中秋月圓,實在睹物思人。”何文一身長衫,笑容坦然,“好教錢八爺知道,我何家祖籍蘇州,家裏原有妻兒父母,建朔十年時,已悉數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見到月亮,難免睹月傷懷。”

      何文在當年便是有名的儒俠,他的樣貌俊逸、又帶著書生的文氣,過去在集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與華夏軍中一批受過新思維熏陶的年輕人有過多次辯論,也每每在這些辯論中折服過對方。

      錢洛寧是霸刀八俠中最年輕的一位,年紀甚至比寧毅、西瓜等人還要小些。他天資聰穎,刀法天賦自不用說,而對於讀書的事情、新思維的接受,也遠比一些兄長來得深入,因此當初與何文展開辯論的便也有他。

      當年雙方見麵,各持立場必然互不相讓,因此錢洛寧一見麵便諷刺他是否在謀劃大事,這既是親近之舉,也帶著些輕鬆與隨意。然而到得眼前,何文身上的俠氣似乎已經完全斂去了,這一刻他的身上,更多顯露的是書生的單薄以及閱盡世事後的透徹,微笑之中,平靜而坦率的話語說著對親人的思念,倒是令得錢洛寧微微怔了怔。

      他看著何文,何文攤了攤手,示意他可以在一旁坐下。錢洛寧遲疑片刻後,歎了口氣:“你這是……何苦來哉呢……”

      “錢兄弟指的什麼?”

      錢洛寧沒有說話,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著何文也坐下,為他斟茶,目光又掃了掃窗外的月色與江寧,道:“怎麼搞成這樣?”

      “錢兄弟指的什麼?”何文仍然是這句話。

      “你的公平黨。”錢洛寧道,“還有這江寧。”

      何文倒完了茶,將茶壺在一旁放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頭來。

      “寧先生那邊……可有什麼說法沒有?”

      “他誇你了。”

      錢洛寧看著他。

      “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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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12 01:06:35
第一〇六三章 秋風殺滿月 天地寓人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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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先生那邊,可有什麼說法沒有?”

    “他誇你了……你信嗎?”

    長江東逝,樓船外的江水反射著月光,遙望遠處大地上的江寧燈火。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沒有多少人知道,作為公平黨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龐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個天下都在注視的核心人物,此刻會在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會有這樣的一次會晤,就在這片月光下的江麵上進行。

    相對於這場會晤蘊含的意義,樓船房間中的設施,簡陋得出奇,碰麵雙方對話的方式,也極為隨意。

    “……不要賣關子了。”

    何文伸手將茶杯推向錢洛寧的身邊。錢洛寧看著他笑了笑,無所謂地拿起茶杯。

    “他還真的誇你了。他說你這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

    “我知道進步的意思,這個至少的意思,便跟他過去說的,至少愛國一樣吧?”

    錢洛寧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認了,他喝了口茶。

    “不開玩笑了。。”錢洛寧道,“你離開之後的這些年,西南發生了很多事情,老牛頭的事,你應該聽說過。這件事開始做的時候,陳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夥,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讓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欽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邊會失敗。”錢洛寧道,“但是在老牛頭的兩年,雖然看著它失敗了,卻至少讓人覺得慷慨激昂……這兩年對公平黨的事情,西南有關注,但這次來到江寧,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吧。”何文笑。

    錢洛寧看著他:“過去在西南的時候,寧先生帶著大家做推演,對於社會革新的方式,他在興趣班上推演過幾百遍,那些東西,你沒有看啊?還是看過以後,你都忘記了?”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卻頗為嚴厲:“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麼了不起的!從兩千年前奴隸社會開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遠的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黃巢喊‘天補均平’,近的聖公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還是做出聲勢來了的,沒有聲勢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這句話喊出來到做到之間,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過,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過一些推斷的啊,寧先生他……讓你看過的啊。可這是什麼東西……”

    他伸手指向江寧:“確實,用一場大亂和肆無忌憚的殺人狂歡,你至少告訴了原本的這些苦哈哈什麼叫做‘平等’。這就是寧先生那邊調侃的至少進步的地方,但是有什麼意義?花兩年的時間一頓狂歡,把所有東西都砸光,然後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訓是再也別有這種事了,然後不平等的繼續不平等……別人也就罷了,起義的人沒有選擇,公平王你也沒有啊?”

    錢洛寧的話說得重,其實卻也是當年論辯時的姿態了。這話語落下後,船艙裏靜悄悄的,何文轉著茶杯,目光在錢洛寧與窗外的江水上打轉,過得好一陣,方才點了點頭。

    他鄭重道:“當年在集山,對於寧先生的那些東西,存了對抗意識。對紙上的推演,以為不過是憑空想象,有機會時不曾細看,雖然留下了印象,但終究覺得推演歸推演,事實歸事實。公平黨這兩年,有許多的問題,錢兄說的是對的。雖然江寧一地並非公平黨的全貌,但葉落知秋,我接受錢兄的這些批評,你說的沒錯,是這樣的道理。”

    錢洛寧話語轉緩:“我說得錯沒錯於事無補,至於你說並非全貌,公平黨的全貌是什麼,我倒是等著你來告訴我。”

    “寧先生真就隻說了這麼些?”

    “他對公平黨的事情有所討論,但沒有要我帶給你的話。你當年拒絕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亂終棄,這次來的人,還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與靜梅之間,不曾亂過,你不要瞎說,汙人清白啊。”說到這裏,何文笑了笑,“靜梅她,人還好嗎?我原本還以為她會過來。”

    “跟你沒關係了……華夏軍不做這種讓人帶著感情出任務的事,她若過來了,跟你談感情,還是談事情?她怎麼做?”

    船艙內微微沉默,隨後何文點頭:“……是我小人之心了……這裏也是我比不過華夏軍的地方,想不到寧先生會顧慮到這些。”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雙手舉起向錢洛寧做道歉的示意,隨後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過,有些事情不必瞞你。”

    見他這樣,錢洛寧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華夏軍這些年推演天下局勢,有兩個大的方向,一個是華夏軍勝了,一個是……你們隨便哪一個勝了。基於這兩個可能,我們做了很多事情,陳善均要造反,寧先生背了後果,隨他去了,去年成都大會後,開放各種理念、技術,給晉地、給東南的小朝廷、給劉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給戴夢微、給臨安的幾個家夥,都沒有吝嗇。”

    “這裏是考慮到:如果華夏軍勝了,你們積累下來的成果,我們接手。如果華夏軍真的會敗,那這些成果,也已經散布到整個天下。有關於格物發展、信息傳播、民眾開悟的各種好處,大家也都已經看到了。”

    “寧先生一向是有這種氣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這種辦法席卷整個天下,把整個天下都打爛,你們死了以後,我們撿起來,至少不用再去說一遍為什麼要人人平等了。這是寧先生那邊說的進步,但這種進步,要人說看法,無非就是可憐可悲。”

    錢洛寧頓了頓:“狗被逼急了會咬人,種地的農民活不下去了會殺人,但這不過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夠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規矩,是冷靜的觀察、摒棄自私的理智和對規矩的客觀改良……寧先生在小蒼河和西南的時候,經常說到一個詞,叫做‘革命’,還記得嗎?”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何文點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易經有載,革新天命、改換朝代,謂之革命,不過寧先生那邊的用法,其實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將更加徹底的時代變革,稱之為革命,隻是改朝換代,還不能算。這裏隻好自行領會了。”

    錢洛寧也點了點頭。

    “……我早兩年在老牛頭,對那裏的一些事情,其實看得更深一些。這次來時,與寧先生那邊說起這些事,他說起古代的造反,失敗了的、稍微有些聲勢的,再到老牛頭,再到你們這邊的公平黨……那些毫無聲勢的造反,也說自己要反抗壓迫,要人人平等,這些話也確實沒錯,但是他們沒有組織度,沒有規矩,說話停留在口頭上,打砸搶以後,迅速就沒有了。”

    “……寧先生說,是個人就能狂熱,是個人就能打砸搶,是個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這種狂熱,都是沒用的。但稍微有些聲勢的,中間總有些人,真正的懷抱遠大理想,他們定好了規矩,講了道理有了組織度,然後利用這些,與人心裏惰性和狂熱對抗,這些人,就能夠造成一些聲勢。”

    “……在老牛頭,陳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們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學到了華夏軍的組織度,但他們想要的是最純粹的平等……他們真的想實行生產資料的平等,但整個過程裏,周圍那些沒那麼崇高的人,其實都在方方麵麵的拖他們的後腿,甚至於加速的腐化他們。最後是失敗了。這些人都沒辦法成功地完成一場革命,開過往未有之新局。”

    “……對於你們這邊,寧先生還沒有很具體的判斷,但他說了兩句話,大概是說給你聽的。”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何文正襟危坐起來,聽得錢洛寧說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熱而且激進的運動,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核心隨時加以鉗製,那最後隻會是最極端的人占上風,這些人會驅逐反對派,進而驅逐中立派,接下來進一步驅逐不那麼激進的派係,最後把所有人在極端的狂歡裏付之一炬。極端派隻要占上風,是沒有別人的生存空間的。我過來以後,在你們這邊那位‘閻羅王’周商的身上已經看到這一點了,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快變成勢力最大的一夥了?”

    何文微笑:“人確實不少了,不過最近大光明教的聲勢又起來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殺了他……”錢洛寧咕噥。

    何文道:“第二句話是什麼?”

    “第二句話是……”

    錢洛寧看著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為核心的所謂革命,最終都將以鬧劇收場。”

    “……”

    錢洛寧的話語一字一頓,方才臉上還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經嚴肅起來,他望向窗邊的江水,眼底有複雜的心思在湧動。

    如此過了好一陣,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錢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後,江南的這些人過得有多慘嗎?”

    “生逢亂世,整個天下的人,誰不慘?”

    何文伸手拍打著窗欞,道:“東南的那位小皇帝繼位之後,從江寧開始拖著女真人在江南打轉,女真人一路燒殺搶奪,等到這些事情結束,江南上千萬的人無家可歸,都要餓肚子。人開始餓肚子,就要與人爭食。公平黨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時候,因為公平是與人爭食最好的口號,但光有口號其實沒什麼意義,我們一開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實是打出了你們黑旗的名號。”

    他回過頭望了一眼錢洛寧。

    “其實我何嚐不知道,對於一個這麼大的勢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規矩。”他的目光冷厲,“縱然當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從西南回來,我也都聽過無數遍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在給下頭的人立規矩。但凡違反了規矩的,我殺了不少!可是錢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沒飯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當時又能有幾個?”

    “……打著華夏的這麵旗,整個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黨的人了,但我的地盤隻有一塊,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勢而起的各方人馬,殺一個富戶,就夠幾十上百個無家可歸的人吃飽,你說他們怎麼忍得住不殺?我立了一些規矩,首先當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後趁著聚義之時收了一些人,但這個時候,其餘有幾家的聲勢已經起來了。”

    “……不到半年的時間,大半個江南,已經燒起來。錢兄,你知道這個速度有多快?就算其餘幾家徹底歸順於我,我也管不好他們,所以隻能在這麵旗幟下虛與委蛇。因為這個時候,我覺得至少我還是老大,我會有機會慢慢的革新他們。我組建了一些執法隊,四處巡視,查他們的問題,然後跟他們交涉施壓,一開始的時候當然沒什麼用,等到大家終於連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實早就已經形成了他們自己的遊戲辦法。因為這個攤子的鋪開,真的是太快了。兩年,我們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風從江麵上吹過來,他看著那邊的江寧,稍微頓了頓。錢洛寧也就一旁過來:“公平王,你在跟我說,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嗎?”

    何文搖了搖頭:“我做錯了幾件事情。”

    他道:“首先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發出《公平典》,不應該跟他們說,行我之法的都是我黨兄弟,我應該像寧先生一樣,做好規矩抬高門檻,把壞東西都趕出去。那個時候整個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時候我這樣做,跟我吃飯的人會心甘情願地遵守那些規矩,如同你說的,革新自己,而後再去對抗別人——這是我最後悔的事。”

    風聲嗚咽,何文微微頓了頓:“而即便做了這件事,在第一年的時候,各方聚義,我原本也可以把規矩劃得更嚴厲一些,把一些打著公平黨旗號肆意作惡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實說,我被公平黨的發展速度衝昏了頭腦。”

    他深吸了一口氣:“錢兄,我不像寧先生那樣生而知之,他可以窩在西南的山溝溝裏,一年一年辦幹部培訓班,沒完沒了的整風,即使手下已經兵強馬壯了,還要等到人家來打他,才終於殺出大小涼山。一年的時間就讓公平黨遍地開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飄飄然的,他們縱然有一些問題,那也是因為我沒有機會更多的糾正他們,怎麼不能首先稍作諒解呢?這是我第二項大錯特錯的地方。”

    “……等到大家夥的地盤連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當我派出執法隊去各地執法,錢兄,他們其實都會賣我麵子,誰誰誰犯了錯,一開始都會嚴格的處理,至少是處理給我看了——絕不回嘴。而就在這個過程裏,今天的公平黨——如今是五大係——實際上是幾十個小派係成為一體,有一天我才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反過來影響我的人……”

    何文的聲音清冷,說到這裏,猶如一條黑暗的讖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寧城看到的東西,不是公平黨的全部。如今公平黨五係各有地盤,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實還保下了一些東西,但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從今年上半年開始,我這邊耽於逸樂的風氣越來越多,有些人會說起其它的幾派如何如何,對於我在均田地過程裏的措施,開始陽奉陰違,有些位高權重的,開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轉,給自己發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東西,我查處過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執法隊也開始腐化了,對吧?”錢洛寧接過了這句話。

    “……”何文微微沉默,“過去就有人說,寧先生為什麼要殺皇帝,為什麼不先虛與委蛇,慢慢積蓄力量,甚至於認為以寧先生的能力、功績,將來有一天做到宰執也不是沒有可能,到時候他再殺皇帝造反,或許不會走得如今天這般艱難,可是啊……當你在過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執,你手下的人,又有幾個能潔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們吃飯、喝酒……”

    “……寧先生說的兩條,都非常對……你隻要稍微一個不注意,事情就會往極端的方向走過去。錢兄啊,你知道嗎?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是跟著我,慢慢的補充公平典裏的規矩,他們沒有覺得平等是天經地義的,都照著我的說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兩年,對於人為什麼要平等,世界為什麼要公平的說法,已經豐富起來,這中間最受歡迎的,就是富戶一定有罪,一定要殺光,這世間萬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糧要一樣多,田地要一般發,最好妻子都給他們平平等等的發一個,因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說起來時,很多人都不喜歡周商,但是他們那邊殺富戶的時候,大家夥兒還是一股腦的過去。把人拉上台,話說到一半,拿石頭砸死,再把這富戶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們過去追查,對方說都是路邊百姓義憤填膺,而且這家人有錢嗎?起火前原本沒有啊。然後大家拿了錢,藏在家裏,期待著有一天公平黨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變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來:“今日的周商,你說的沒錯,他的人馬,越來越多,他們每天也就想著,再到哪裏去打一仗,屠一座城。這事情再發展下去,我估計用不著我,他就快打進臨安了。而在這個過程裏,他們當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開始過濾地盤上相對富裕的那些人,覺得之前的查罪太過寬鬆,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錢洛寧笑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何文頓了頓:“……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錯過了第三個機會……本來在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就該做點什麼的。”

    “那現在呢?”

    “現在……其餘幾個派係,已經越來越難對付了。周商、許昭南手下的人,已經超過我,高暢帶的兵,已經開始適應大規模的戰場作戰,時寶豐勾連各方,已經足以在商貿上跟我叫板。而在我這邊……公平黨內部開始對我的規矩有些不滿。我仿照寧先生開過一些班,嚐試過整風,但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開江寧大會……”錢洛寧看著他,一字一頓,“是打算幹什麼?”

    江風颯遝,輕輕搖晃著樓船,何文站在窗前,看著遠處江寧的微茫夜色。過了好一陣方才搖頭,語聲悠悠。

    “……我……還沒想好呢。”

    ……

    “……要不我現在宰了你得了。”

    “錢八爺水性這麼好?逃得掉?”

    “是這樣,我先用一隻手就這樣宰了你,然後把船搶過來,威脅船工或者收買他,直接沿著長江開回成都,跟寧主席複命,說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暢了。這個計劃怎麼樣……”

    “很難不覺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會當……另外,你們把寧先生和蘇家的老宅子給拆了,寧先生會生氣。”

    “……老錢,說出來嚇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沒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輝,天風橫掠過夜空,吹動雲,排山倒海的滾動。

    長江的波濤之上,兩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樓船窗口間,望著遠處的江岸,偶爾有歎氣、偶爾有搖頭,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諧卻有趣的戲劇。

    八月十五即將過去。

    在他們視野的遠處,這次會發生在整個江南的一切混亂,才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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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12 20:15:41
今日無更,


    天黑了,外麵在放煙火,邪門的庚子年即將過去,就用這個充滿回憶與正氣的傳統藝能來跟它告別吧。

    在這整個農曆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上半年痛風持續了兩三個月,下半年吃了半年中藥,其餘的還有各種各樣的大事,有方便談的有不方便談的,未來或許會有一番總結,今天咱們還是先除夕快樂就好。

    最近更新不錯,有目共睹。

    那麼我是這樣想的: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可以踩在我的頭上說我更新慢了……

    算了,說點正經的。

    每次贅婿快更以後呢,會引來各種各樣的猜測,譬如是不是受到現實影響,要草草結尾,故事是不是會迅速的滑向大結局,香蕉的想法是不是改變了……

    各位同學,贅婿結尾的整個構架,其實在寫完第七集之前,就已經在我腦子裏盤旋過無數遍了,關於每一個重要人物的一生,我也反反複複地修正了許多次,這些東西醞釀了很多年,它們對我而言有著無與倫比的意義,我每天所做的,是將這個過程的每一步,盡量做到妙趣橫生,這需要極大的腦力消耗,也是我過去幾年麵對的主要問題。

    它不會遭遇草草結尾的可能,所有人都不必擔心這點。

    並且在整個寫作的過程中,我一直在避免它受到現實的困擾。。最簡單的,譬如今天要更新,所以馬馬虎虎也就發了,你們看到,沒有過這樣的事情——當然我並不喜歡修改錯別字。

    我一般都是神完氣足地寫完一章,然後激動地想“真有趣,實在想讓它更快的被人看到”,再立刻發布。好的文字會催促作者,也隻有它給我這樣的信號時,我會讓它跟你們見麵,倘若它還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準備好,它通常會變成一篇廢稿。

    今天是這樣,我想以後也會一樣。

    十多年前寫《異域求生日記》的時候,我跟人說“寧太監,不爛尾”,我不追求平庸的收線和結尾,如果是看過《隱殺》的,你們會發現,結尾是要升華主題的。贅婿也是一樣,最後一集的升華,絕對會在各種意義上超越第七集,這個升華,也絕非那種少數人才能察覺的“深刻內涵”,我保證,它寫出來後,絕大部分人都能感同身受。

    接下來,你們會看到它。

    還有兩個多小時,除夕就要過去,新春即將到來。這本書快進入它的第十一個年頭了,感謝你的一路相伴,這真是不容易。

    還有許多絮絮叨叨想說的話,但我意識到再說下去會沒完沒了。

    這裏就謹祝大家除夕快樂,在新的一年事業有成、身體健康吧。

    就這樣。

    我們牛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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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13 23:41:50
第一〇六四章 城中初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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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從東邊的天際漸漸移到西麵,朝視野盡頭黑暗的地平線沉落下去。

    隨著夜色的前行,點點滴滴的霧氣在江岸邊的城池裏聚集起來。

    夜霧濕寒,水路邊的橋洞下,總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將這濕氣稍稍驅散。每日臨睡之前,薛進都得拖著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圍撿拾木頭、柴枝,江寧城內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內外貿易、物流混亂,這件事情,已變得愈發辛苦和艱難。

    睡下之後,總是擔心火焰會漸漸的滅掉,起來加了一次柴。再後來終究是太過疲累了,迷迷糊糊的進入夢鄉,在夢中見到了許許多多仍舊活著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幾名妾室,家裏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時候將她贖出青樓還不算久……

    他在夢裏見到她們,他們聚在桌子邊、房子裏,準備吃飯,孩子騎著竹馬搖晃。他笑著想跟她們說話,但心裏隱隱的又覺得有些不對,他總在擔心些什麼。

    回過頭去,黑壓壓的人群,湧上來了,石頭打在他的頭上,嗡嗡作響,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們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裏,然後跪在地上磕頭、大喊:“我是打過心魔腦袋的、我打過心魔……”好奇的人們將他留了下來。

    此後是……

    ……他從寒意之中醒了過來。天灰白灰白的,不遠處的水路上晨霧縈繞。。

    薛進怔怔地出了會兒神,他在回憶著夢中她們的麵貌、孩子的麵貌。這些時日以來,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像是將他的心從身體裏往外剮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讓他捂著腦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顧慮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隻是露出了慟哭的神色,按住腦袋,沒有讓它發出聲音。

    那些回憶,其實也越來越模糊了,更多的時候,他隻能感覺到腦海裏翻湧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漸變成具體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腦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濕潤的東西,他回過身來,開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餘燼裏加柴。月娘就躺在一邊,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著“閻羅王”旗號的眾人衝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為長得年輕貌美,被人拖進附近的巷子裏,卻也因此,在受盡淩辱後僥幸留下一條性命來,薛進找到她時……這些事情,這種活著,誰也無法說出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的精神已經失常,身體也極度虛弱,薛進每次看她,內心之中都會感到煎熬。

    但每次還是得仔細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見她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嘴唇張開,吐出微弱的氣——這些痕跡要非常仔細才能看得清楚,但卻能夠告訴他,她還是活著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卻這樣活著,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於他,可她若去了,這世上於他而言就真的再沒有任何東西了。

    他生著火,用眼睛的餘光確認了月娘仍舊活著的這個事實,於是今天,仍舊沒有太多的改變……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過煙火,那麼今天早上,或許能夠乞討到稍微好一點的食物——他也並不確定這點,但往日裏,天下還算太平時,乞丐們似乎是這個樣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幾根柴,薛進的目光越過了月娘的身體,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體那邊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麼東西。

    他緩緩地朝那邊爬過去,然後終於發現,那是用紙張包著的一些藥,這些藥材一共有十包,上頭寫了一日的次數,這是用來給月娘喝了調理身體的。

    昨天夜裏,似乎有人過來這橋洞下,看過了月娘的狀況,然後留下了這些東西。

    薛進從地上爬起來,在橋洞下一瘸一拐、茫然無措地轉了片刻,然後從裏頭走出來,他身體顫抖著,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邊都是迷茫的霧氣。他“啊、啊”的低聲叫了兩句,想要說話,然而被打過的腦袋令他無法順利地組織起恰當的言語,一時間,他在霧氣中的橋洞邊茫然地轉圈,許久許久,竟是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

    清晨時分,寧忌已經問清楚了道路。

    他從蘇家的老宅出發,一路朝著秦淮河的方向小跑過去。

    這是父親當年做過的事情,如此重複幾次,或許就能找到當年秦爺爺擺棋攤的地方,能夠找到竹姨和錦姨當初住著的河邊小樓。

    他這等年紀,對於父母當年生活雖有好奇,實際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達江寧,畢竟還沒有太多具體的目的,眼下也無非是做做這樣的事情,順便串聯起一切而已,在這個過程裏,或許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標。

    乳白的晨霧如山巒、如迷障,在這座城池之中隨微風悠然遊動。沒有了難堪的遠景,霧中的江寧似乎又短暫地回到了過往。

    時間還太早,路上並沒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邊時,隻見那霧氣流淌在平靜的水麵上,朝前方奔跑過去時,房屋的屋簷、輪廓就從霧氣之中逐漸的“行駛”出來,猶如漂浮在水麵上的大船。

    這種祥和的景象隻是短暫的,奔跑得一陣,便能感覺到城市之中的違和之處:沒有雞犬之聲,城市之中的這類活物已然絕跡了,道路兩旁,原本栽種在河邊的樹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隻留下太過難挖的樹樁,不少帳篷支起在道路邊,有時候能夠聽到霧氣中的咳嗽聲,有人在清晨的帳篷邊升起了火堆,抵禦著這濃重的濕氣。

    他沿著河邊破舊的道路奔行了一陣,差點踩進泥濘的水坑裏,耳中倒是聽得有古怪的音樂傳過來了。

    又前行一陣,霧氣中古古怪怪的人與幡旗從前頭迎麵而出,有人吹著喇叭,有人吹著笛子,隊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猶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陰差——這是一隊“轉輪王”旗幟下的朝聖者,大清早的便已經開始了他們的遊行。林惡禪抵達江寧之後,這些信眾便愈發的多了,寧忌知道他們眼下氣焰囂張,正在跟其它四家搶地盤。

    他跑到一邊站著,掂量這些人的成色,隊伍當中的眾人嗡嗡啊啊地念什麼《明王降世經》之類亂七八糟的經書,有扮做怒目金剛的家夥在唱唱跳跳地走過去時,瞪著眼睛看他。寧忌撇了撇嘴,你們打出狗腦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計較。

    這隊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規模,一路前行應該還會一路收集信眾,寧忌看著他們從這邊過去,再行得一陣,霧中隱隱約約的傳來聲音。

    “哇啊……”

    “這裏有坑……”

    “哪裏……”

    “當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亂的聲音後,才又漸漸恢複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樂聲當中。

    寧忌笑出豬叫聲。

    複又前行,對於哪裏可能擺了棋攤,哪裏可能有棟小樓,倒是一直沒有心得,或許父親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邊跑的吧,但那當然也不是大問題。他又奔行了一陣,河邊漸漸的能夠看到一片被火燒過的廢屋——這大概是城破後的兵禍肆虐相對嚴重的一片區域,前方河邊的路上,有幾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邊用長棍子捅來捅去,撈著什麼。

    見到寧忌緩緩地奔跑過來,有人起身伸手,攔在了前頭。

    “哪……座山的……”

    這人一口蛀牙,將“哪”字拉得特別長,很有韻味。寧忌知道這是對方跟他說江湖切口,正軌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詩,眼前這人似乎見他麵目和善,便隨口問了。

    “這裏不讓過?”寧忌朝前方看了看,河邊的道路一片荒涼,有幾個帳篷紮在那邊,他反正也不想再過去了。

    有人過來,從後方攔著他。

    “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著北了吧。”

    “這也叫穿得好?”

    寧忌瞪著眼睛,扯了扯身上帶著補丁的衣服。

    “我看你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轟——的一聲巨響,攔路的這人身體猶如炮彈般的朝後方飛出,他的身體在路上滾動,隨後撞入那一堆燃燒著的篝火裏,霧氣之中,滿天的柴枝暴濺開來,火光砰然飛射。

    這一刻,寧忌幾乎是全力的一腳,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閻羅王”麾下“七殺”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幟微微飄揚。

    寧忌的目光冷漠,腳步落地,偏了偏頭。

    在後方攔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隨後猛地拔刀,“哇啊——”一聲響徹晨霧。

    他前衝一步,這邊寧忌退後一步,一個轉身,刀奪在手上,鑄鐵的刀背已經砰的揮在這人的腦門上,這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倒地,前方,其餘的人已經衝鋒過來,衝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聲變作滾地葫蘆,衝散了附近的霧。

    這截河道旁,霧氣變得狂亂起來。有人被打進旁邊的火場廢墟裏,有人衝進秦淮河,水霧裏一陣撲騰,有人撞開了帳篷,慘叫聲與嘶喊聲在附近響起來,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後爬。

    “你是什麼人……有種留下姓名!有種留下姓名……我‘閻羅王’門下,饒不了你!尋遍天涯海角,也會殺了你,殺你全家啊——”

    寧忌提著刀往前走,看見前方帳篷裏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來,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與眾人一道共禦強敵。寧忌用冰冷的目光看著這一切,腳步倒是就此停下來了。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看著有人從廢墟中爬出來,有人猶然在地上打滾、哀嚎,他走向一邊,從地上撿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後伸出木棍開始點起火來。

    周圍的人眼見這一幕,又在哀嚎。他們真要拿到能在江寧城裏光明正大打出來的這麵旗,其實也不算容易,隻是沒想到地盤還沒有壯大,便遭遇了眼前這等煞星魔頭而已。

    “回去告訴你們的爸爸,從今往後,再讓我見到你們這些作惡的,我見一個!就殺一個!”

    “小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龍!傲!天!”

    火焰燒上了旗幟,隨後熊熊燃燒。

    ……

    更多的“閻羅王”人馬趕過來時,寧忌已經回頭跑掉了。

    他口中“龍傲天”的氣勢說的氣勢還不夠強,最主要是一開始不該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這句話說了之後,突然就有些心虛,於是回過頭來反省了好幾遍,以後不能再一本正經地說這句話,就報龍傲天便是。

    但無論如何,自己這帥氣的大名,終於還是要在江湖上殺出來了!

    這就是他“武林盟主”龍傲天在江湖上橫行霸道的第一天!

    沒錯,他已經想好了外號,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別人有意見,他就說自己的門派叫做“武林盟”,作為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豈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時候誰也無法反駁這一點,想一想就覺得很有意思。

    當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過那薛進以及他身邊女人之後積蓄的一些戾氣需要發作。

    在來到江寧之前,他首先便想過要做掉何文這個大傻叉,當然,這個屬於一個階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殺掉,並不強求。而在這一路上,他也跟“寶豐號”的屎寶寶結了梁子,又想過要幹掉跟大光明教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猴王”李賤鋒,但到得這一刻,卻是“閻羅王”周商麾下的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憤怒。

    有機會的話,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謂“七殺”幹掉幾個,總歸不會有人是無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屬於龍傲天揚名立萬的範疇。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過一段時間,小和尚在城裏聽到了“武林盟主”龍傲天的名頭,一定會格外震驚,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見,一定要讓他磕頭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過一段時間,父親在西南聽說了龍傲天的名字,便能夠知道自己出來跑江湖,已經做出了怎樣的一番功績。當然,他也有可能聽到“孫悟空”的名字,會叫人將他抓回去,卻不小心抓錯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著腰,寧忌在晨霧之中的道路上,無聲地大笑了一陣子。由於霧氣外的不遠處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邊睡著,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聲來。

    大魔頭的肆虐即將開始,江湖,從此多事了……(龍傲天在心裏注)

    ……

    晨光消解著濃霧,風推開波浪,使得城市變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門那邊,托著飯缽的小和尚趕在最早的時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門口開始化緣。

    他的兜裏其實還有一些銀兩,乃是師父跟他分開之際留給他應急的,銀兩並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嗇地攢著,隻有在真正餓肚子的時候,才會花銷上一點點。胖師傅其實並不在乎他用什麼樣的方法去獲得銀錢,他可以殺人、搶掠,又或是化緣、甚至乞討,但重要的是,這些事情,必須得他自己解決。

    這一刻,他確實非常懷念前天見到的那位龍小哥,若是還有人能請他吃烤鴨,那該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師父在城裏眼下怎麼樣了。

    不過,過得一陣,當他在一家“轉輪王”的善台前化到半碗稀粥時,便也聽到了有關於師父的訊息……

    ……

    城南,東升客棧。

    “找陳三。”

    女扮男裝的身影走進客棧裏,跟店裏的小二報出了來意。

    過得一陣,遊鴻卓從樓上下來,看見了下方廳堂之中的梁思乙。

    梁思乙看見他,轉身離開,遊鴻卓在後頭一路跟著。如此轉過了幾條街,在一處宅子當中,他見到了那位深受王巨雲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將軍……”

    “遊大俠,久仰了。”兩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說她在城中見到你,因為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訊息,但我與史大俠他們有過往來,史大俠曾說起過你,說你雖未入軍旅,卻是值得信任的人。”

    遊鴻卓點了點頭,在晉地時,八臂龍王對他有過指點的恩德,許多事情說得也多,此時倒不必矯情。

    “此次江寧之會,聽說情況複雜,我本以為晉地與這邊相距遙遠,因此不會派人過來,所以想要過來打探一番,回去再與樓相、史大俠她們細說,卻想不到,安將軍竟然親自來了。莫非咱們晉地與公平黨這邊,也能有這麼大的牽扯?”

    遊鴻卓雖然行走江湖,但思維敏捷,見的事情也多。這次公平黨的大會說起來很重要,但按照他們往日裏的行為模式,這一片地方卻是封閉而混亂的,與其接壤的各方派人來,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獨晉地那邊,與這裏相隔老遠,即便搭上線,恐怕也沒什麼很強的關係可以發生,因此他確實沒想到,這次過來的,竟然會是安惜福這樣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與鄒旭有了聯係,如今在做軍火生意,這一次汴梁大戰,若是鄒旭能勝,咱們晉地與江南能不能有條商路,倒也說不定。”

    “哦。”遊鴻卓想起中原局勢,這才點了點頭。

    雙方隨後坐下,就江寧城中的複雜狀況,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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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2-16 10:19:55
第一〇六五章 城中初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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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寧城中的狀況,我隻一人過來,如今尚有些看不清楚,接下來咱們究竟幫誰、打誰,還望安將軍明告……”

      房間裏,遊鴻卓與安惜福、梁思乙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地說出了心中的疑問。他是直來直往的江湖性子,決定了要幫人便並不含糊,安惜福自然也是明白這點,此時笑了笑。

      “城內的局麵究竟會如何發展,眼下其實誰都說不明白,但究其大勢,還是能看懂的……”他道,“這兩年公平黨在江南崛起迅速,說是共尊何文,實際上最初不過是幾十股勢力,都打了何文的名頭而已,他們在這兩年內,其實就有過大大小小的幾次會盟,最初的幾十股勢力,如今變為最大的公平黨五支。而今日的江寧之會,也就是新一次的會盟。”

      安惜福道:“公平黨先前幾次的會盟,誰的勢力都沒有擴張到整個江南,因此那時是內部盟會,幾十個山頭,任意兩個結合,都是一次壯大。但今日公平黨最大的這五支,已經變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彼此之間摩擦也是不少,說白了,便要規規矩矩的排座次。這便是今日整個江寧大會的目的。”

      遊鴻卓點了點頭。

      安惜福道:“若隻是公平黨的五支關起門來打架,許多狀況或許並不如今日這般複雜,這五家合縱連橫打一場也就能結束。但江南的勢力瓜分,如今雖然還顯得混亂,仍有類似‘大龍頭’這樣的小勢力紛紛起來,可大的趨勢已然定了……所以何文打開了門,其餘四家也都對外伸出了手,他們在城中擺擂,便是這樣的打算,場麵上的比武不過是湊個熱鬧,實際上在私底下,公平黨五家都在搖人。”

      遊鴻卓笑了笑:“這便是內裏分不出勝負,就先叫來幫手,場麵上看看誰的拳頭大,幫手多,之後再行火並。或者某一方兵強馬壯,明麵上都看得懂,那就連火並都省了。”

      “就是這等道理。”安惜福道,“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各方勢力,許多都已經派出人來,如我們現在知道的,臨安的吳啟梅、鐵彥都派了人手,在這邊遊說。他們這一段時間,被公平黨打得很慘,尤其是高暢與周商兩支,遲早要打得他們抵擋不住,因此便看準了時機,想要探一探公平黨五支是否有一支是可以談的,或許投靠過去,便能又走出一條路來。”

      說起臨安吳、鐵這邊,安惜福微微的冷笑,遊鴻卓、梁思乙也為之發笑。梁思乙道:“這等人,說不定能活到最後呢。”

      遊鴻卓想了想,卻也不由得點頭:“倒確實有可能。”

      “吳、鐵兩支跳梁小醜,但畢竟也是一方籌碼。”安惜福搖頭笑道,“至於另外幾方,如鄒旭、劉光世、戴夢微這些人,其實也都有隊伍派出。像劉光世的人,我們這邊相對清楚一些,他們當中帶隊的副手,也是武藝最高的一人,乃是‘猴王’李彥鋒。”

      “……遊兄弟或許並不清楚,當年最初的‘猴王’頭銜,乃是出自摩尼教,原是摩尼教十二護法中的一支。早幾代的摩尼教隻在江南貧戶間流傳,信眾不少,卻是一盤散沙,至上上代教主賀雲笙時,私下裏還與江南大戶有所牽連,前代教主方臘看不過去,因此連同當初的‘霸刀’劉大彪、方氏眾兄弟,殺了賀雲笙,取而代之。那一代的‘猴王’李若缺因此離開了摩尼教。”

      江湖豪俠最愛聽這些綠林傳聞,安惜福說起這些過往,遊鴻卓瞪著眼睛,連連點頭。

      “後來聖公的永樂起事失敗,司空南、林惡禪兩人再出來接掌摩尼教,待到京城右相失勢,密偵司被取締,他們得了當時河北大族齊家的授意,輾轉召集了什麼‘猴王’李若缺、‘快劍’盧病淵這些老臣子,便打算北上汴梁,為大光明教打出轟轟烈烈的聲勢來。”

      遊鴻卓笑起來:“這件事我知道,後來皆被西南那位的騎兵踩死了。”

      安惜福點頭:“當時大光明教眾多精銳、護法,去到朱仙鎮時,被騎兵悉數踩死。那之後不久,西南那位在金鑾殿上一刀殺了皇帝,林惡禪驚駭難言,此後半生,再不敢在西南那位的身前露麵,十餘年來,連報仇的心思都未有過,也算得上是因果遷延。而當初的齊家,後來叛入金國,前幾年逃不過報應,卷入一場金國大亂,齊家死傷過半,齊硯老兒與他的兩位孫兒被關在水缸裏,一場大火將他們老老小小生生煮熟……”

      “竟有此事?”遊鴻卓想了想,“黑旗做的?”

      “都猜測是,但外頭自然是查不出來。早幾年那場雲中慘案,不光是齊家,連同雲中城內眾多豪強、權貴、百姓都被牽扯其中,燒死殺死不少人,其中牽連最大的一位,乃是大漢奸時立愛最疼的孫兒……這種事情,除卻黑旗,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豪傑才能做得出來。”

      “大快人心……若真是華夏軍中哪位英雄所為,實在要去見一見,當麵拜謝他的恩德。”遊鴻卓拊掌說著,心悅誠服。

      安惜福將雲中府的這件事情一番敘述,無形中便拉近了與遊鴻卓之間的距離,此時便又回到正事上。

      “先前說的這些人,在西南那位麵前固然隻是跳梁小醜,但放諸一地,卻都算得上是不容小覷的豪強。‘猴王’李若缺當年被騎兵踩死,但他的兒子李彥鋒青出於藍,一身武藝、計謀都很驚人,如今盤踞通山一帶,為當地一霸。他代表劉光世而來,又天然與大光明教有些香火之情,如此一來,也就為劉光世與許昭南之間拉近了關係。”

      遊鴻卓點了點頭:“這樣說來,劉光世暫時是站到許昭南的這邊了。”

      “目前看來,確實已經有了這樣的端倪,至少李彥鋒雖在劉光世麾下任職,過來後又接受了大光明教的護法之位,但這樣的接觸,往後會不會有變數也很難說……至於其它幾個大些的勢力,鄒旭、戴夢微兩方的人與我們一般,算是初來乍到,仍在與各方打探、接洽,東南那位小皇帝有沒有派人尚不清楚,但估計會派。而西南方麵……”

      安惜福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西南若是在這邊落子,必然會是舉足輕重的一步,誰也不能忽視這麵黑旗的存在……不過這兩年裏,寧先生主張開放,似乎並不願意隨意站隊,再加上公平黨這邊對西南的態度曖昧,他的人會不會來,又或者會不會公開露麵,就很難說了。”

      “……而除了這幾個大勢力外,其餘三教九流的各方,如一些手下有上千、幾千人馬的中小勢力,這次也來的不少。江寧局麵,少不了也有這些人的落子、站隊。據我們所知,公平黨五大王之中,‘平等王’時寶豐結交的這類中小勢力最多,這幾日便有數支抵達江寧的隊伍,是從外頭擺明車馬過來支持他的,他在城東頭開了一片‘聚賢館’,倒是頗有古代孟嚐君的味道了。”

      安惜福如此樁樁件件的將城內局勢一一剖開,遊鴻卓聽到這裏,點了點頭。

      “如此說來,也就大致清楚了。”他道,“隻是這般局麵,不知道咱們是站在哪邊。安將軍喚我過來……希望我殺誰。”

      安惜福笑著點了點頭:“咱們這次過來,大的方向上,其實並不打算站隊。晉地與江南畢竟相隔甚遠,江寧的消息傳到之後,女相那邊插手的意思並不強烈,反正誰上位跟誰談最是穩妥,我們也同意這一想法。不過,王帥與大光明教有舊,這點遊兄弟應該是知道的。”

      遊鴻卓點點頭。

      “實不相瞞,王帥與我,都屬永樂舊人。聖公的起事雖然失敗,但我們於江南一地,仍有幾個活著的朋友,王帥的想法是,考慮到將來,能夠順手落子的時候,不妨落下一些棋子。畢竟早些年,我們在雁門關、太原一帶自身難保,談不上庇護別人,但如今大家已歸晉地,算是有家有業,有些老朋友,可以找一找,說不定未來就能用得上。至於到底是選哪家站隊,還是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都可以看過事情發展,以後再說。”

      “不過,早兩天,在苗錚的事情上,卻出了一些意外……”

      他提到的苗錚的意外,本就是遊鴻卓參與過的事情,一旁的梁思乙微微低了低頭,道:“這是我的錯。”

      遊鴻卓看著兩人:“這位……苗兄弟,如今狀況可還好嗎?”

      “前天晚上出事之後,苗錚立刻離家,投靠了‘閻羅王’周商那邊,暫時保下一條性命。但昨日我們托人一番打探,得知他已被‘七殺’的人抓了起來……下令者乃是七殺中的‘天殺’衛昫文。”

      遊鴻卓眯起眼睛:“……七殺之首?”

      安惜福點了點頭:“根據我們打聽,這位‘天殺’衛昫文絕不簡單,他是‘閻羅王’麾下的智囊人物,性情乖戾心狠手辣,被他盯上的人很難落得好下場。苗錚既然被他注意到,接下來我們估計事情不容易了結……這邊距離晉地太遠,召人不易,因此聽說遊兄弟在這,便讓思乙厚顏相召,希望之後行事之際,能有個照應。”

      “但有所命,義不容辭。”

      兩邊先前在晉地未有過太多直接接觸,然而與王巨雲的“亂師”在戰場上的並肩早非一次兩次了。安惜福話語說到這裏,遊鴻卓不做多想,拱手應承下來,卻是分外自然。

      安惜福笑了笑,正要細說,聽得後方院子裏有人的腳步聲過來,隨後敲了敲門。

      從外頭進來自然是安惜福的一名手下,他看了看房內的三人,由於並不知道事情有沒有談妥,此時走到安惜福,附耳轉述了一條訊息。

      這訊息也並非大的秘密,因此那附耳轉告也是做做樣子。遊鴻卓聽到之後愣了愣,安惜福也是微微蹙眉,隨後望了遊鴻卓一眼。

      “這胖子……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安惜福低喃一句,隨後對遊鴻卓道,“還是許昭南、林宗吾首先出招,林宗吾帶人去了五方擂,第一個要打的也是周商。遊兄弟,有興趣嗎?”

      “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確實想見識一下。”遊鴻卓道。

      “他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在武功上,能壓下他的,也的確沒幾個了……”安惜福站了起來,“走吧,我們邊走邊聊。”

      遊鴻卓、梁思乙相繼起身,從這破舊的房子裏先後出門。此時陽光已經驅散了早晨的霧氣,遠處的街市上有著雜亂的人聲。安惜福走在前頭,與遊鴻卓低聲說話。

      “我知遊兄弟武藝高強,連‘寒鴉’陳爵方都能正麵擊退。不過這衛昫文與陳爵方作風不同,是個擅使人的。若是擂台放對,人與人的差別或許不大,但若以人數總量而論,江南公平黨治下人群何止千萬,‘閻羅王’治下以‘七殺’分置,每一支的人數都極為龐大,衛昫文既然得了擅使人的名頭,那便絕非陳爵方一般易與,還望遊兄弟不要掉以輕心。”

      “安將軍提醒的是,我會記住。”

      遊鴻卓拱手應下。他過去曾聽說過這位安將軍在軍隊之中的名聲,一方麵在關鍵的時候下得了狠手,能夠整肅軍紀,戰場上有他最讓人放心,平日裏卻是後勤、籌謀都能兼顧,乃是一等一的穩妥人才,此時得他細細提醒,倒是稍稍領教了些許。

      名叫梁思乙的女子走在後方,她倒是從頭到尾都在板著個臉、麵無表情,也不知是嫌安惜福囉嗦還是一直在為苗錚的事情感到內疚。

      三人走過街巷,朝著“閻羅王”五方擂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過去看熱鬧的人已經開始雲集起來。遊鴻卓笑道:“入城數日時間,放眼看來,如今城內各方勢力不管好的壞的,似乎都選擇了先打周商,這‘閻羅王’真是眾矢之的,說不定這次還沒開完,他的勢力便要被人瓜分掉。”

      他想起自己與大光明教有仇,眼下卻要幫忙過來打周商;安惜福聯絡的是大光明教中的永樂一係老人,突然間敵人也變作了周商;而“轉輪王”許昭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寒鴉”陳爵方這些人,首先出手打的也是周商。這“閻羅王”周商人品委實太差,想一想倒是覺得有趣起來。

      安惜福卻是搖了搖頭:“事情卻也難說……雖然表麵上人人喊打,可實際上周商一係人數增加最快。此事難以公理論,隻能算是……人心之劣了。”

      “安將軍對這位林教主,其實很熟悉吧?”

      “小時候曾經見過,成年後打過幾次交道,已是敵人了……我其實是永樂長公主方百花收養大的孩子,後來跟著王帥,對他們的恩恩怨怨,比旁人便多了解一些……”

      三人一路前行,也隨口聊起一些感興趣的瑣事來。此時的安惜福已是近四十歲的年紀了,他這一生奔忙,早年曾有過家室,後來皆已離散,未再成家,此時說起“永樂長公主方百花”幾個字,話語平靜,眼底卻微微波動,在視野之中仿佛顯出了那名紅衣女將的身影來。此時人群在街道上聚集,曾經發生在江南的那場驚心動魄的起義,也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

      視野前方的廣場上,聚集了洶湧的人群,各種各樣的旗幡,在人潮的上方隨風招展。

      那道龐大的身影,已經踏上五方擂的擂台。

      周圍的人聲嘈雜,猶如燒開了的沸水。

      “讓一下!讓一下!開水開水啊”

      廣場一側,衣著毫不起眼的小俠龍傲天此時正操著古怪的西南口音,一拱一拱地往人群裏擠,偶爾抬頭看看這片毫無秩序的圍觀場景,心下嘀咕:“這待會打起來,豈不是要踩死幾個……”

      但為了湊這場熱鬧,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真要亂起來,自己便往人身上跑。反正連這麼危險的地方也要來看熱鬧的,估計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亡命之徒嘛,踩死了也就踩死了,全是活該……

      “開水!讓一下!讓一下啊”

      他腳底用力,展開身法,猶如泥鰍般一拱一拱的飛快往前,如此過得一陣,終於突破這片人群,到了擂台最前方。耳中聽得幾道由內力迫發的渾厚嗓音在圍觀人群的頭頂回蕩。

      這當中最為渾厚的那道內力令得龍傲天的心中一陣激動,他抬頭望向擂台上的那尊彌勒佛一般的身影,感動不已。

      紅姨啊、瓜姨啊、爹啊、陳叔叔……我終於看到這隻天下第一大胖子啦,他的內功好高啊……

      武林盟主大人並不托大,他這些年來在武學上的一個追求,便是打算有朝一日擰下這個大胖子的腦袋當球踢,此時終於看到了正主,差點熱淚盈眶。

      仔細聽聽他們的說話,隻聽得“閻羅王”周商那邊的人正在指責“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輩分太高,不該在這裏以大欺小,而林教主則表示他不是來欺負人的,隻是見他們設下擂台,打過三場便給人發匾額、發稱號,因此過來質疑他們有沒有給人發匾額和稱號的資格罷了,若是比武招親,那固然你情我願,若你說打過擂台就能稱英雄,那麼擂台的幕後人物,便得有令人信服的資格才行,因此為這擂台壓陣的大人物,便該出來,讓大家掂量一番。

      這些話說得漂亮,並且壓倒了下方一大片雜音,又讓龍傲天為他的內功感動了一番。

      嗚嗚嗚,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敵,內功真高……

      “不要吵啦”

      他在人群前方跳躍起來,興奮地大喊。

      “都聽我一句勸!”

      “打起來吧”

      龍傲天的手臂如麵條狂舞,這句話的嗓音也分外嘹亮,後方的眾人一時間也受到了感染,覺得分外的有道理。

      “打他、打他”

      “打死他”

      “喔喔喔”

      “死光頭!死光頭”

      便是一陣分外混亂的呐喊……

      擂台之上,那道龐大的身影回過頭來,緩緩掃視了全場,隨後朝這邊開了口。

      “安!靜”

      這兩個字伴隨著奇特的韻律,猶如佛寺的梵音,轉眼間,猶如海潮般推開,壓倒了小半個場內的雜音,一時間,場地前方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眼見他一人之力竟恐怖如斯,過得片刻,場地另一邊屬於大光明教的一隊人俱都熱淚盈眶地跪倒在地,叩拜起來。

      呸!這有什麼了不起的……

      名叫龍傲天的身影氣不打一處來,在地上尋找著石頭,便準備偷偷砸開這幫人的腦袋。但石頭找到之後,顧慮到場地內的人山人海,在心中惡狠狠地比劃了幾下,終於還是沒能真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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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六六章 出師未捷 龍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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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光明教主”要挑五方擂的消息傳出,城中看熱鬧的人群洶湧而來。五方擂所在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周圍的屋頂上都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如此這般,一直堵到附近的街上。

      畢竟這次來到江寧城中的,除卻公平黨的精銳、天下大小勢力的代表,便是各種刀口舔血、向往著富貴險中求,期待風雲聚會參與其中的地方豪強,說到湊熱鬧這種事,那是誰也不甘人後的。




      吃過早餐的小和尚平安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隨著看熱鬧的人群一路狂飆來到這邊,路口和屋頂上的人都已經塞得滿滿當當。

      他年紀雖小,但武藝不低,自然也可以在人群中硬擠進去,不過雖然有這樣的能力,小和尚的性格卻遠沒有已經開始自稱“武林盟主”的龍小哥那般豪橫。在人群外圍“阿彌陀佛”、“讓一讓啊”地跳著打過幾個招呼,再在擠進去的過程裏被人以“擠啥勒”、“弄死你個小禿子”罵過幾句後,他便失了銳氣。




      最終是在路邊的人群裏找了一根頗高的旗杆,像個猴子一般的爬到了頂上,站在那上頭向廣場中央眺望。他在上頭跳了兩下,小聲地喊:“師父、師父……”廣場中央的林宗吾自然不可能注意到這邊,平安在旗杆上歎了口氣,再看看下頭洶湧的人群,心想那位龍小哥給自己起的新法號倒確實有道理,自己現在就真變成隻猴子了。

      腳下的旗杆上掛的是“閻羅王”周商的大旗,此時旗幟隨風招搖,附近有閻羅王的手下見他爬上旗杆,便在下頭破口大罵:“兀那小鬼,給我下來!”

      “快下來!不然打死你!”

      “你哪裏來的……”

      “給我將他抓下來”

      幾道人影擠在一片人群中嘶吼,雖然有人發號施令,但卻沒人真敢往旗杆上爬,有人要扔東西砸他,被周圍的人攔住了。小和尚性子雖好,但跟隨林宗吾行走江湖,也不是沒有好惡之輩,師父正在前頭拆這“閻羅王”的台,自己踩踩他的旗子怎麼了……他回頭大喊:

      “小衲孫!悟!空”

      不知道為什麼,用了假名之後,頓時有種自由清淨的感覺,平日裏不好說的話,不好做的事情此時也做出來了。

      下方的人聽得不甚明白,仍在“什麼東西……有種下來……”的亂嚷,平安嘿嘿一笑,隨後“阿彌陀佛”一聲,為剛才起了向下吐口水的壞心思而念經懺悔。

      外圍的一片嘈雜聲中,五方擂上的嘴炮倒是告一段落了,一尊鐵塔般的巨漢提著一根韋陀杵走上台來,開始與林宗吾交涉、對峙。




      江寧的這次英雄大會才剛剛進入報名階段,城內公平黨五係擺下的擂台,都不是一輪一輪打到最後的比武程序。例如五方擂,基本是“閻羅王”麾下的中堅力量上台,任何一人隻要打過三輪便能獲得認可,不僅取走百兩紋銀,而且還能獲得一塊“天下英豪”的牌匾。

      而事實上,任何人在比武流程裏打過兩輪後,便已經能收到周商方麵的開價招攬,這個時候你若是答應下來,第三輪比試自然就會點到即止,若是不答應,周商方麵出動的,就未必是易於之輩了這在本質上就是一輪廣開門戶,招攬人才的程序。




      當然,雖然事實如此,但對外的宣傳當然要高端大氣,例如不過五方擂,便不能稱豪傑之類的話自然是隨意說的,若有人說自己武功不錯,城內的人也會讓他們去擂台上證明一下自己。而既然有了這樣的名頭,林宗吾也就上台表示:你們既然覺得自己有資格評判誰是豪傑,想必壓陣者藝業驚人,那便得出來證明一下。

      就如同當年的禦拳館,有周侗坐鎮,那才是真正的禦拳館,周侗點評他人,天下人都會服氣。你這邊什麼歪瓜裂棗就敢擺個擂台,說誰誰誰經過了你這邊幾根歪蔥的考驗就是英雄豪傑,那不行。




      雙方在台上打過了兩輪嘴炮,起初對方用林宗吾輩分高的話術抵擋了一陣,隨後倒也漸漸放棄。此時林宗吾擺開陣勢而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數以千計,這樣的狀況下,無論是怎樣的道理,隻要自己這邊縮著不肯打,圍觀之人都會認為是這邊被壓了一頭。

      若是自己這邊始終縮著,林大教主在台上坐個半天,此後數日內,江寧城內傳的便都會是“閻羅王”五方擂的笑話了。

      更何況這兩年的時間裏,“閻羅王”的部下也早都經曆過戰陣廝殺,見過諸多鮮血慘劇,就算是所謂“天下第一”,能第一到什麼程度?其中總有許多人是不服的。

      此時上台的這位,便是這段時日以來,“閻羅王”麾下最出色的打手之一,“病韋陀”章性。此人身形高壯,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看起來比林宗吾還要高出半個頭,此人生性凶殘、力大無窮,手中半人高的沉重韋陀杵在戰陣上或是比武當中據說把許多人生生砸成過肉醬,在一些傳聞中,甚至說著“病韋陀”以人為食,能吞人精血,體型才長得這般可怖。

      這些日子裏,倘若有到五方擂砸場子,既不接受招攬,場麵上也不願意讓人過得去的高手,在第三場上便往往會遇上他,眼下已生生打死過不少人了,每一次的場麵都極為血腥。

      他一出場,台下屬於閻羅王這邊的人便一陣歡呼,口稱“打死這禿驢”。

      林宗吾雙手合十,隨後張開雙手:“本座不願欺負小輩,你們可以再叫兩人,一道上來。”

      “病韋陀”章性揮舞了幾下時候中的韋陀杵,空氣中便是一陣風聲呼嘯,他道:“有老子就夠了,和尚,你準備好受死了嗎?”

      “受死那是……”林宗吾想要誠懇地說點什麼,但下一刻倒也放棄了,歎了口氣,“……也罷,準備好了。”

      他的眼前,韋陀杵如山崩一般落了下來。

      擂台下方,寧忌臉上已經褪去了先前的戲謔,目光嚴肅地盯緊了這一幕。

      這“病韋陀”身材高壯,先前的底子極好,觀其呼吸的節奏,從小也確實練過極為剛猛的上乘內功。他在戰場上、擂台上殺人不少,手底下戾氣爆棚,若是到得老了,這些看來極端的經曆與發力方式會讓他苦不堪言,但隻在當下,卻正是他一身力量到巔峰的時候,這一鐵杵砸下,重愈千鈞,在華夏軍中,或許隻有一身怪力的陳凡,能與之正麵抗衡。

      但這一刻,擂台上那道身穿明黃袈裟的龐大身影兩手空持,腳步竟然重重地朝下一沉,他的雙拳上下一分,左手朝上右手向下,袈裟呼嘯著撐開天地。

      韋陀杵照著他向上的左臂、頭頂全力砸了下來。

      “轟”的一聲悶響,擂台上的韋陀杵猶如砸在了一個徑直推開的巨大漩渦上,這漩渦在林宗吾的全身袈裟上展現,被打得猛烈震動,而章性手中的韋陀杵被硬生生的推到一旁!那巨漢並未察覺到這一刻的詭異,身體如戰車般撞了上來!

      寧忌已然微微張開了嘴。

      這是太極的用法……

      而且與華夏軍中每一個接觸過這種武學的人用法都不同,台上的這個大胖子,太極的圓轉配合著那渾厚至極的內力,展現出來的已經不是柔的特性,也不是簡單的剛柔並濟,而是猶如傳說中海嘯、颶風、大漩渦一般的剛猛。也是因此,對方這韋陀杵全力的一擊,竟然沒能正麵砸開他的空手抵禦!

      剛猛到這個程度的太極用法,紅姨或許能打敗他,但絕不可能用類似的方法重現出來,如今天下唯一能這樣做的,或許就隻有眼前這個大怪物而已。

      他眼光出眾,又是少年心性,眼見著這一幕,身體都激動得微微顫抖起來。畢竟對於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而言,柔的手法哪有這種統治級的剛猛來得得勁?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敵……他心中想著。

      內行看門道。但對於眾多眼光未到寧忌這個層級的旁觀者而言,方才的那一下不過是打鬥才剛剛開始的信號。擂台之上,兩道身影撞在一起,“病韋陀”的膝蓋直撞林宗吾的胸口,被體型同樣龐大的林宗吾打了回去,他揮舞手中的韋陀杵,口中狂喝著,一陣騰挪揮砸,林宗吾的身體站在原地,並未大動,與對方的韋陀杵、拳頭、踢腿一陣硬碰硬的打鬥,台下的眾人見到這打鬥聲勢浩大,雙方的動作都剛猛而迅速,龐大的勁力對撞,驚心動魄,都是一陣陣的血脈賁張。

      如此打得片刻,林宗吾腳下進了幾步,那“病韋陀”瘋狂的硬打硬砸,卻與林宗吾大概打過了半個擂台,此時正一杵橫揮,林宗吾的身形猛然趨進,一隻手伸上他的右肩,另一隻手刷的一下,將他手中的韋陀杵取了過去。

      章性的後背汗毛陡然豎起,身形一晃便要首先後退解圍,大腿上便是砰的一下,痛入骨髓,林宗吾手持韋陀杵,揮在了他的腿上。

      章性的身體便是淩空一震,翻了一圈摔倒在地,他作為武者的反應極為迅速,知道這一下便關係到生死,猛一用力便要躍起前翻,脫離對方的攻擊範圍,然而身體才彈起來,林宗吾手中的韋陀杵嘭的一下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他猶如彈起的蝦子,這一下又被拍了回去。

      台下的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下變故。

      先前看來還是有來有往的、硬碰硬的打鬥,然而隻是這一下變故,章性便已經倒地,還這樣詭異地彈起來又落回去他到底為什麼要彈起來?

      擂台上章性掙紮了一下,林宗吾持著那韋陀杵,照著他身上又是一下,過得片刻,章性朝前方爬了一步,他又是一杵砸下去,如此一下一下的,就像是在隨意地管教自己的兒子一般,將章性打得在地上蠕動。

      這看起來,便是在當著所有人的麵,侮辱整個“五方擂”。

      擂台那邊屬於“閻羅王”的部下們交頭接耳,這邊林宗吾的目光冷漠,手中的韋陀杵照著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章性一下下的打著,看起來似乎要就這樣把他慢慢的、活生生的打死。如此又打得幾下,那邊終於忍不住了,有三名武者一齊上得前來:“林教主住手!”

      林宗吾抬起那根血淋淋的韋陀杵,隨後鬆開手,讓韋陀杵掉落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他的目光望向三人,已經變得冷漠起來。

      “給你麵子。不要麵子。也好。”他的聲音一字一頓,響徹武場上空,“三個人,一起上吧,能活著,許你們擺擂。”

      他的氣勢,此時已經威壓全場,周圍的人心為之奪,那上台的三人原本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漲漲自己這邊的聲勢,但此時竟然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三人一聲狂嘯,朝林宗吾衝了上來,林宗吾依舊空手迎了上去。

      四道身影在擂台上狂舞,這衝上來的三人一人持槍、一人持鞭、一人持刀,武功藝業俱都不俗。到得第十三招上,持槍那人一槍紮在林宗吾的胸口,卻被林宗吾猛地抓住了槍杆,雙手將鐵製的槍杆硬生生地打彎掉,到得第十七招,使鞭那人被林宗吾抓住機會,猛地一抓鎖住喉嚨,轟的一聲,將他整個人砸在了擂台上。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便驚險萬分,此前三人分進合擊,一方被林宗吾盯上,其餘兩人便立刻拱起必救之處,這等級別的打鬥中,林宗吾也隻能放棄狂攻一人。但是到得這第十七招,使鞭這人被一把抓住了脖子,後方的長刀照他背後落下,林宗吾籍著呼嘯的袈裟卸力,龐大的身體猶如魔神般的將敵人按在了擂台上,雙手一撕,已將那人的喉嚨撕成漫天血雨。

      他的攻勢猛烈,片刻後又將使槍那人胸口打中,隨後一腳踢斷了使刀人的一條腿,眾人隻見擂台上血雨狂揮,林宗吾將這武藝高強的三人一一打殺,原本明黃色的袈裟上、手上、身上此時也已經是點點猩紅。

      擂台上,林宗吾將幾人的屍體扔在了一起,龐大的身影混合著紅與黃的可怖色彩,猶如降臨天地的魔神,隨後朝著眾人在這屍體上緩緩坐了下來。周圍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隨後他們看到林宗吾拿起那支韋陀杵,朝著後方猛地一揮,韋陀杵劃過長空,將後方“五方擂”的大匾砸得粉碎。

      這一刻,林宗吾碾壓了這一片擂台。

      ****************

      這天的下午時分,龍傲天走在蘇家老宅附近的道路上,找了幾樣還能下口的東西吃,將其中一份扔給了正在路邊乞討的薛進。

      之後回到了目前暫時選定的客棧當中,坐在大堂裏打探消息。

      暫居的這處客棧,是昨天晚上選定的,它的位置其實就在薛進與那位名叫月娘的女人居住的橋洞附近。寧忌對薛進盯梢半晚,發現這邊能住,天亮後才住了進來。客棧的名字叫做“五湖”,這是個極為大路的名頭,此時住在中間三教九流的人不少,按照店小二的說法,每天也會有人在這裏交換城內的情報,或是聽說書人說說最近江湖上發生的事情。

      相對於西南那邊新聞紙上總是記錄著各種枯燥的天下大事,江南這邊自被公平黨統治後,部分秩序稍穩的地方,人們便更愛說些江湖傳聞,甚至也出了幾分專門記錄這類事情的“新聞紙”,上頭的諸多小道消息,頗受行走四方的江湖人們的喜歡。

      上午時分,大光明教主林宗吾代表“轉輪王”碾壓周商五方擂的事跡,此時已經在城內傳開了,對於那位大教主如何一人撕殺四名大高手,此時的傳聞已經帶了各種“掌風呼嘯”、“出腿如電”的渲染,四名大高手的名字、籍貫、戰績此刻也已經有了各種版本的描述。當然,對於當時便在前排看完了全過程的傲天小哥而言,這樣的傳聞便讓他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一生之敵的武藝令他感到心潮澎湃。但與此同時,他也已經發現了,林宗吾在比武現場擺出的那種氣勢,各種增加自身威嚴的手段,委實令他歎為觀止。

      就如同林宗吾毆打章性的那第一場比武,原本是不必打那麼久的。武藝高到大胖子這種程度,要在單對單的情況下取章性的性命,實在可以非常簡單,但他前頭的那些出手,跟那“韋陀杵”砰砰砰砰的硬打,根本就是在糊弄周圍的旁觀者而已。

      待眾人見到聲勢如此浩大,那章性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之後,他奪了那韋陀杵,方才開始打人,而且是一下一下的像揍兒子一樣的打人,這裏的氣勢就全都出來了。即便是不懂武藝的,也能夠明白大胖子是多麼的厲害,但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拿下章性,許多人是根本無法理解這一點的,或許還以為他毆打了一個不知名的小朋友。

      後頭的打鬥也是,手段凶殘搞得滿身血腥,壓根就是為了唬人,為了將自身的震懾力提到最高。如此一來,他在打鬥中一些不必要的作態和凶狠,才能完全解釋得清楚。

      實在太厲害了……

      從上午看完比武到現在,寧忌已經徹徹底底地破解了對方比武過程中的一些疑點,不由得要感歎著大胖子的修為果真爐火純青。按照父親過去的說法:這胖子不愧是傳邪教的。

      回想一下自己,甚至連在人前報出“龍傲天”這種霸氣名頭的機會,都有點抓不太穩,連叉腰大笑,都沒有做得很熟練,實在是……太年輕了,還需要鍛煉。

      他此刻的心中,倒是有些痛恨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偷懶了。明明說了離家出走是為了鍛煉武藝的,可出門三個多月了,主動的行俠仗義才隻做了兩次,平日裏假裝大夫,說起來能免掉許多麻煩,實際上豈不也少了很多的考驗?

      龍傲天啊龍傲天,你現在都已經到了江寧了,遇上事情你應該往前衝才對。這邊都是大壞蛋,看見了就打呀,功夫肯定是打出來的,名字也可以多報幾次,報著報著不就熟練了嗎?

      他撇著嘴坐在大堂裏,想到這點,開始目光不善地打量四周,想著幹脆揪個壞人出來當場毆打一頓,然後客棧當中豈不都知道龍傲天這個名字了……不過,如此巡弋一番,由於沒什麼人來主動挑釁他,他倒也確實不太好意思就這樣惹事。

      周圍的人大都在談論林教主,也有少數說起周商那邊的,道周商受了這樣的侮辱,絕不會善罷甘休,城裏早晚要出事。寧忌聽著這關於“出事”的描述,心中便又悄悄期待起來。

      應該找個機會,做掉那個據說在城裏的“天殺”衛昫文,再留下龍傲天的名號,到時候一準名揚全城。嗯,接下來的變故,且得注意一下了……

      心中在盤算著如何向林胖子學習,如何讓“龍傲天”揚名的各種細節,畢竟早晨才想好,今天是江湖從此多事的第一天,他還是挺有幹勁的。想到激動處,內心一陣陣的澎湃……

      此時在大堂不遠處,有幾名江湖人拿著一份簡陋的新聞紙,倒也在那裏討論各種各樣的江湖傳聞。

      “……據說……上月在通山,出了一件大事……”

      寧忌的耳中似乎注意到了一點什麼。

      “……當時的事情,是這樣的……說是最近幾日趕到這邊,預備與‘平等王’時寶豐結親的嚴家堡車隊,上月路過通山……”

      “……唉……他們經曆了這件大事……遭遇了一名魔頭啊……”

      這魔頭是我沒錯了……寧忌想起上個月在通山的那一番作為,行俠仗義打得李家眾壞人心驚膽戰,意識到對方正在談論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居然上了新聞紙了……當下內心便是一陣激動。

      “……便是這名魔頭,武功高強,竟然在重重包圍下……綁架了嚴家堡的女公子……他隨後,還留下了姓名……”

      “……這魔頭的名頭便叫做……無恥**,龍傲天……”

      ……

      ……

      “……不是的啊……”

      客棧當中,坐在這邊的小寧忌看著那邊說話的眾人,臉上色彩變幻,目光開始變得呆滯起來……

      ……

      ……

      “……諸位注意了,這所謂無恥**,其實並非卑鄙無恥的無恥,實際上乃是‘五尺**’四個字,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寸的尺,說他……身材不高,極為矮小,因此得了這個外號……”

      “……這便是‘五尺**’龍傲天,大家家中若有女眷的,便都得小心些了……”

      江寧城中,另一處客棧的廳堂,一個樣貌英俊的瘸子與一個皮膚顯得黝黑的男子此時也正喝茶休息,他們私下裏談論著這次過來要做的一些事情,之後又有個皮膚更黑,身材結實的年輕女子過來,喝了口水,朝他們示意一下。

      “聽這說書人在說什麼……”

      “唔……剛才聽過了。黑妞你對**有什麼意見,他那麼矮,說不定是因為沒人喜歡才……”

      “不對啊,宇文……這個龍傲天……好像有點東西啊……”

      “……也算情有可……呃?”

      “……”

      “……”

      黑妞蹙眉、小黑蹙眉,名叫宇文飛渡的年輕人手中拿著一顆蠶豆,到得此時,也蹙著眉頭望望同伴。

      “不會吧……”

      “不會的不會的……”

      “我去……”

      “不可能啊……”

      幾人驚疑不定,相互打氣,互相鼓勵。

      “如果是真的……他回去會被打死的吧……”

      “肯定有內情……”

      “唉,離家出走而已……”

      “怎麼搞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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