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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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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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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0 18:22:07
第一〇四八章 是為亂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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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慘烈的嘶吼掠過夜間的樹林。

    宿鳥驚飛。

    昏暗的道路上,戰馬在不安地騷動、奔走。徐東的右手斷了,握刀的手掌在刹那的疼痛後斷做兩截,鮮血噴湧出來,他踉蹌奔走,隨後被一刀斬在大腿上,翻滾出去,撞上樹木。

    持刀的修羅正朝他走過來。

    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如此慘烈的廝殺,整個大腦都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甚至有些不知道隨行的同伴是怎麼死的,然而那不過是區區的一兩次的呼吸,殺出的那人猶如地獄裏的修羅,步伐中濺起的,像是焚盡一切的業火。

    當年的師父沒有教過他這樣的東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誰,他不可能得罪這樣的人。手掌的消失讓他覺得猶如幻覺,他背後還有一把大刀,胸前的飛刀也絲毫未動,但他根本不敢去碰,原本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挪動,腳下蹬土,口中的話語都有些不清晰,修羅握刀的身影穩定無比,已經走到近處。

    “英英英英、英雄……搞錯了、搞錯了——”

    他揮舞完好的左手:“我我我、我們無冤無仇!英雄,搞錯了……”

    這道身影高大,帶著巨大的、毀滅般的壓迫感,徐東認不出來,然而對方停了停,緩緩抬起左手,用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後轉過來慢慢指了指徐東。

    徐東錯愕一下,他能夠認出那是自己常用的威脅人的手勢,代表的是“我記住你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對這等人亂來了的?

    “英英英……英雄,我沒有……我錯了……那不是我……”

    他口中唾沫橫飛,眼淚也掉了出來,有些模糊他的視野。然而那道身影終於走得更近,些微的星光透過樹隙,隱隱約約的照亮一張少年的臉龐:“你欺負那姑娘以後,是我抱她出來的,你說記住我們了,我本來還覺得很有意思呢。”

    少年的目光冷漠:“你確實該多挨幾刀。”

    徐東的嘴巴多張了幾次,這一刻他確實無法將那群書生中不起眼的少年與這道恐怖的身影聯係起來。

    “我……我……我不知道……我……啊……”

    刀的影子揚了起來。

    “……我有人質!”

    某段思維回到了他的腦海,徐東揚起手,大聲吼了出來。

    少年提著刀愣了愣,過得良久,他微微的偏了偏頭:“……啊?”

    徐東的聲音嘶啞地、急促地說話、解釋,向對方陳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說出了陸文柯的名字,少年的臉上神色變化不定。徐東口中哭求著:“英雄……留留留……留我一條命,我可以換他,我可以換他啊……”

    少年仰起頭,想了一會兒。

    ……

    “……有什麼好換的?”

    ……

    殺意在林間綻放,隨後,血腥與黑暗籠罩了這一切。

    **************

    即便在最為焦灼的夜裏,公正的時間依舊不緊不慢的走。

    李家鄔堡中的人們一麵策劃著接下來的應對,一麵度過了這漫長的一晚。第二天的早晨,嚴鐵和、嚴雲芝等人也醒過來了,在李若堯的招待下於正廳開始用膳,莊子外頭,有報訊的人倉惶地衝進來了。

    昨天一個夜晚,李家鄔堡內的莊戶嚴陣以待,但擊殺了石水方的凶徒並未過來鬧事,但在李家鄔堡外的地方,惡劣的事情未有停歇。




    在莊內管事的指揮下,人們敲起了緊急的鑼,隨後是莊戶們的迅速集結和列隊。再過一陣,馬隊、車輛連同大量的莊戶浩浩蕩蕩的出了李家大門,他們過了下方的市集,隨後轉往通山縣的方向。嚴鐵和、嚴雲芝等人也在車隊中跟隨,他們在不遠處一條穿過林子的道路邊停了下來。

    莊戶們成群結隊朝周圍散開,封鎖了這一片區域,而李若堯等人朝裏頭走了進去。

    那是一片慘烈殺戮的現場。

    死了五名衙役,其中一人身材尤其魁梧高大,看起來頗有勇力,他的脖子被砍開了,死狀也顯得猙獰,目光中猶然帶著深深的恐懼。李若堯向嚴鐵和介紹:“這是家中的侄女婿徐東,現為通山縣總捕……上過戰場……”

    五名衙役俱都全副武裝,穿著厚實的革甲,眾人查看著現場,嚴鐵和心中驚駭,嚴雲芝也是看的心驚,道:“這與昨日傍晚的打鬥又不一樣……”




    “五人俱都著甲,地上有漁網、石灰。”嚴鐵和道,“令侄女婿想的乃是一擁而上,瞬間製敵,然而……昨日那人的本領,遠超他們的想象,這一個照麵,彼此使出的,恐怕都是此生最強的功夫……三名衙役,皆是一擊倒地,喉嚨、小腹、麵門,即便身著革甲,對方也隻出了一招……這說明,昨天他在山下與石水方……石大俠的打鬥,根本未出全力,對上吳铖吳管事時……他甚至沒有牽扯旁人……”

    “這等武藝,不會是閉上門在家中練出來的。”嚴鐵和頓了頓,“昨夜聽說是,此人來自西南,可西南……也不至於讓孩子上戰場吧……”




    昨夜對陸文柯的訊問,嚴鐵和嚴雲芝雖然不在場,但也大致知道了事態的輪廓,他此時有些猶豫之間說起的話,也正是眾人心中在疑慮、甚至不敢多說的地方。

    李若堯拄著拐杖,在原地占了片刻,隨後,才睜著帶血絲的眼睛,對嚴鐵和說出更多的事情:“昨夜發生的慘劇,還不止是此地的廝殺……”

    “啊……”

    “昨晚,侄女婿與幾名衙役的遇害,還在前半夜,到得後半夜,那凶徒潛入了通山縣城……”

    “通山縣不是已宵禁了……”嚴雲芝道。

    “江北開戰,可用之兵大多數已被劉將軍調配過去,要守整座城,哪還有那麼多人……那凶徒乃是在這邊殺人之後,又一路去了通山縣,找到了我那侄女的家裏。我那侄女……淩晨便遇害了……”

    他的話說到這裏,眾人俱都呐呐無言,隻慈信和尚雙手合十,說了句“阿彌陀佛”,隨後口中念經,似在超度亡者。

    老人的目光掃視著這一切。

    “……這還有王法嗎!?”他的拐杖顫抖著頓在地上,“以武亂禁!無法無天!仗著自己有幾分本領,便胡亂殺人!天下容不得這種人!我李家容不得這種人!召集莊中兒郎,附近鄉勇,都把人給我放出去,我要將他揪出來,還大夥兒一個公道!”

    他的放聲嘶吼,話語振聾發聵,周圍眾人聚集過來,齊聲應諾,嚴鐵和便也走過來,安慰了幾句。

    去往江寧的一趟旅程,料不到會在這邊經曆這樣的慘案,但即便見到了事情,預定的行程當然也不至於被打亂。李家莊開始發動周圍力量的同時,李若堯也向嚴鐵和等人連連告罪這次招待不周的問題,而嚴家人過來這邊,最重要的聯合開商路的問題一時間自然是談不妥的,但其餘的目的皆已達到,這日吃過午飯,他們便也集合人手,準備告辭。

    眼下發生的事情對於李家而言,狀況複雜,最為複雜的一點還是對方牽扯了“西南”的問題。李若堯對嚴家眾人自然也不好挽留,當下隻是準備好了禮品,歡送出門,又叮囑了幾句要注意那凶徒的問題,嚴家人自然也表示不會懈怠。

    “李家人瞞了我們許多事情。”

    有些話,在李家的宅子裏是無法細說的,隨著車馬隊伍一路離開了那邊,嚴雲芝才與二叔說起這些想法來。

    “自然不可能一一坦誠。”嚴鐵和騎著馬,走在侄女的馬車邊,“例如這次的事情之所以發生,便是那名叫徐東的總捕鬼迷心竅,想要糟蹋人家賣藝的姑娘,那姑娘反抗,他獸性未遂,還要打人殺人。誰知道對方隊伍裏,會有一個西南來的小大夫呢……”

    “二叔你怎麼知道……”

    “昨夜他們詢問人質的時候,我躲在屋頂上,聽了一陣。”

    嚴家行刺之術出神入化,偷偷地藏匿、打探消息的本領也不少,嚴雲芝聽得此事,眉花眼笑:“二叔真是老江湖。”

    “也確實是老了。”嚴鐵和感慨道,“今早林間的那五具屍體,驚了我啊,對方區區年紀,豈能有如此高強的身手?”




    “會不會是……這次過來的西南人,不止一個?依我看來,昨日那少年打殺姓吳的管事,手上的功夫還有保留,慈信和尚幾度打他不中,他也未曾趁機還手。倒是到了苗刀石水方,殺意忽現……這人看來是西南霸刀一支無疑,但夜裏的兩次行凶,畢竟無人看到,未見得便是他做的。”

    “有這個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西南修羅之地,養出了一批怎樣的怪物,又有誰知道呢。”

    嚴鐵和感歎一番,事實上,此時天下的人皆知西南厲害,他的厲害在於憑借那一隅之地,以弱勢的兵力,竟正麵擊垮了天下無敵的女真西路軍,可是若真要細想,女真西路軍的厲害,又是怎樣的程度呢?那麼,西南部隊厲害的細節是怎樣的?未曾親曆過的人們,總是會有著各種各樣自己的想法,尤其在綠林間,又有各種詭異的說法,真真假假,難以定論。

    到得此時,叔侄兩人不免要想起這些詭異的說法來了。

    嚴鐵和道:“李若堯今日真怕的,實際上也是這少年與西南的幹係。綠林高手,若是擅長野外奔襲的,以一人之力讓數十人上百人畏懼,並不奇怪,可就算武藝再厲害,一個人終究隻是一個人,縱然到得宗師境界,初時神完氣足,當然能夠令人生畏,但是以一人對多人,時間一長,隻須一個破綻,宗師也要殞命亂刀之下。李家要在通山站穩腳跟,若真是要找茬的綠林強人,李家縱然死傷慘重,也總能將對方殺掉的,不至於真的畏懼。”

    “可若是這少年真是出身西南華夏軍,又或是帶著什麼任務出來的呢?你看他故作天真藏匿於一群書生當中,看似手無縛雞之力,躲藏了至少兩月有餘,他為什麼?”嚴鐵和道,“說不定去到江寧,便是要做什麼大事的,可這一次,李家那侄女侄女婿做的缺德事,他忍不住了,李家豁出去殺了這個人,萬一接下來殺到的是一隊華夏軍……”




    他壓低了聲音:“這一兩年,華夏軍與天下做生意,為了保障商路,人是派出來了的,劉將軍地盤上,原本就有這些人。他們在西南作戰,與女真最精銳的斥候廝殺都不落下風,各個心狠手辣武藝高強,若是這樣的一隊人殺到李家,便是李彥鋒親自坐鎮,恐怕都要被斬殺在這,李家如今最怕的,便是這事。”

    嚴雲芝也點頭:“但李家如今騎虎難下,如今侄女婿被殺在路上,侄女被殺在家裏,事情沸沸揚揚,他若連人都不敢抓,李家在這附近,也就麵子掃地了。”

    “人肯定是要抓的。”

    “那少年能躲過去嗎?”

    “這事已說了,以一對多,武藝高強者,初時能讓人膽寒,可誰也不可能隨時隨地都神完氣足。昨晚他在林間廝殺那一場,對方用了漁網、石灰,而他的出手招招致命,就連徐東身上,也不過三五刀的痕跡,這一戰的時間,絕對不如他殺石水方那邊久,但要說費的精氣神,卻絕對是殺石水方的好幾倍了。如今李家莊戶連同周圍鄉勇都放出來,他最終是討不了好去的。”

    嚴雲芝沉默片刻:“二叔,我方才想了想,若是這少年真是與其他西南黑旗一道出來,姑且不論,可若他真是一個人離開西南,會不會也有些其他的可能呢?”

    “……你且說。”

    “西南行事凶狠,戰場廝殺令人心畏,可過往世界,從未聽說過他們會拿孩子上戰場,這少年十五六歲,女真人打到西南時不過十三四,能練出這等武藝,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學淵源。”

    嚴鐵和點了點頭。

    “他出身西南,又因為苗疆的事情,殺了那苗刀石水方,這些事情便能看出,至少是他家中長輩,必然與苗疆霸刀有舊,甚至有可能便是霸刀中的重要人物。因為這等關係,他武藝練得好,說不定還在戰場上幫過忙,可若他父母仍在,不見得會將這等少年扔出西南,讓他孤身遊曆吧?”

    “你的想法是……”

    “他父母雙亡,可能便是在那場西南大戰裏死了的英雄。”嚴雲芝道,“也是因此,他才離開華夏軍,孤身上路、遊曆天下。侄女覺得,這個可能,也是大的。”

    嚴鐵和想了想,目光看著嚴雲芝,嚴雲芝也認真地回望。過得片刻,嚴鐵和笑了笑:“你是說……”

    “若他帶著任務也就罷了……”嚴雲芝壓低了聲音,“其實即便帶著任務,與華夏軍有過節的乃是通山李家,並非咱們嚴家,咱們可以幫他一幫,也算結個善緣。可若是真如侄女所料,他在西南已無牽掛,是出來天下遊曆的,這等高手,可以為我等所用啊……二叔你也說了,他與李家真要打起來,隻能前頭占便宜,咱們若是能將人順路救走,未來天下再亂,這便是一員虎將……”

    馬車前行,嚴雲芝的語調雖然不高,但話語依舊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騎馬在側的嚴鐵和耳中,他略微想了想,便也點頭:“虎將且不說,咱們嚴家與華夏軍確無過節,不論那少年是怎樣的來路,能結個緣分,總是好的……此事並不簡單,我與你師兄幾人商議一番,若那少年真還在附近盤桓,咱們分出人手給他留一句話,也是舉手之勞。”

    他平素看慣綠林小說,對於合縱連橫、各種心機,自然也有一番心得,此時覺得事情大有可操作的地方,當下騎馬向前,召集隊伍中其餘的核心人物說話。

    駿馬奔出數丈,才與嚴雲芝的一位師兄開了口,後方陡然有變亂響起。

    那是走在道路便的一道行人身影,在刹那間衝上了嚴雲芝所在的馬車,隻是一腳,那位給嚴雲芝駕車的、武藝還算高強的車夫便被踢飛了出去,摔下官道邊的草坡,咕嚕嚕的往下滾。

    這一刻,那身影撕開車簾,嚴雲芝猛一拔劍便衝了出來,一劍刺出,對方單手一揮,拍掉了嚴雲芝的短劍。另一隻手順勢揮出,抓住嚴雲芝的麵門,猶如抓小雞仔一般一把將她按回了車裏,那大車的木板都是嘭的一聲震響——

    整個隊伍都被驚動,眾人試圖殺將上來。

    秋日下午的陽光,一片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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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九章 是為亂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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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騷亂沸騰、馬聲驚亂。

      嚴家組織隊伍一路東去江寧送親,成員的數目足有八十餘,雖然不說皆是高手,但也都是經曆過殺戮、見過血光甚至體會過戰陣的精銳力量。這樣的世道上,所謂送親不過是一個由頭,畢竟天下的變化如此之快,當年的時寶豐與嚴泰威有舊、許了婚諾,如今他兵強馬壯割據一方,還會不會認下當年的一句口頭承諾便是兩說之事。

      也是因此,八十餘精銳護送,一方麵是為了保證眾人能夠平安到達江寧;另一方麵,車隊中的財物,加上這八十餘人的戰力,也是為了抵達江寧之後向時寶豐表示自己手上有料。如此一來,嚴家的地位與整個公平黨雖然相差許多,但嚴家有地方、有武力、有財貨,雙方兒女接親後打通商路,才算得上是強強聯合,不算肉包子打狗、熱臉貼個冷屁股。




      昨天挑釁李家的那名少年武藝高強,但在八十餘人皆在場的情況下,確實是沒有多少人能想到,對方會衝著這邊下手的。

      但事情仍舊在刹那間發生了。

      那道身影衝上馬車,便一腳將駕車的車夫踢飛出去,車廂裏的嚴雲芝也算得上是反應迅速,拔劍便刺。衝上來的那人揮開短劍,便抓向嚴雲芝的麵門,這個時候,嚴雲芝實際上還有反抗,腳下的撩陰腿猛地便要踢上去,下一刻,她整個人都被按下馬車的木板上,卻已經是一力降十會的重手法了。

      這相當於將一個人抓起來,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嚴鐵和看得目眥欲裂,勒住韁繩便衝將過去,此時也已經有嚴雲芝的一名師兄騎馬衝到了馬車側麵,口中吼道:“放開她!”拔劍刺將過去,這一劍使出他的畢生功力,若銀蛇吐信,刹那綻放。

      馬車之中,那人影隻是將嚴雲芝往車板上一砸,猛地一個轉身,又抓起嚴雲芝呼嘯地回過頭來。他將嚴雲芝直接揮向了那刺來的劍光。揮劍之人眼眶充血,猛地撤手,胯下奔馬也被他勒得轉向,與馬車擦肩而過,隨後朝著官道下方的田地衝了下去,地裏的泥土鋪天濺起,人在地裏摔成一個泥人。

      “所有人不準過來——”

      兩匹馬拉著的馬車仍在沿著官道朝前方奔行,整個隊伍已經大亂起來,那少年的吼聲劃破長空,其中蘊含內勁的雄渾剛猛令得嚴鐵和都為之心驚。但這一刻最嚴重的已經不是對方武藝如何的問題,而是嚴雲芝被對方反剪雙手狠狠地按在了馬車的車框上,那少年持刀而立。

      “再過來我就做了這個女人。”

      此時情況爆發不過區區片刻,真要發生逆轉也隻需片刻。對方這樣的話語無法約束住各自行動的八十餘人,嚴鐵和也逼得更加近了,那少年才說完上一句威脅,沒有停頓,膝蓋往嚴雲芝背後一頂,直接拉起了嚴雲芝的左手。

      “我數三聲,送你們一隻手,一,二……”

      在車上的這一刻,那少年目光森冷可怖,說話之間幾乎是懶得給人考慮的時間,刀光直接便揮了起來。嚴鐵和猛地勒住韁繩,揮手大喝:“不許上前全部退後!散開——”又道:“這位英雄,我們無冤無仇——”

      有了他的那句話,眾人才紛紛勒韁停步,此時馬車仍在朝前方奔行,掠過幾名嚴家弟子的身邊,若是要出劍當然也是可以的,但在嚴雲芝被製住,對方又心狠手辣的情況下,也無人敢真的動手搶人。那少年刀尖朝嚴鐵和一指:“你跟過來。不要太近。”




      馬車離開隊伍,朝著官道邊的一條岔路奔行過去,嚴鐵和這才知道,對方顯然是考察過地形,才專門在這段道路上動手劫人的。而且分明藝高人膽大,對於動手的時間,都拿捏得清楚了。

      他策馬跟隨而上,嚴鐵和在後方喊到:“這位英雄,我譚公劍嚴家向來行得正站得直……”

      隻聽得那少年的聲音從前方傳過來:“你特麼當刺客的站直個屁!”接著道:“我有一個朋友被李家人抓了,你去通知那邊,拿人來換你家小姐!”

      “我嚴家與李家並無深厚交情,他李家如何肯換,江湖規矩,冤有頭債有主……”

      “有你娘的規矩!再婆婆媽媽等著收屍吧!”

      “我自會盡力去辦,可若李家真的不允,你不要傷及無辜……”

      “如果李家不肯,你告訴他,我宰了這女人以後,在這邊守上一年,一直守到他李家人死光為止!看你們這些惡人還敢繼續作惡。”

      嚴鐵和張了張嘴,一時間為這人的凶戾氣焰衝的呐呐無言,過得片刻,憤懣吼道:“我嚴家不曾作惡!”

      那少年的話語扔過來:“明天如何換人,我自會傳訊過去!你嚴家與公平黨蛇鼠一窩,算什麼好東西,哈哈,有什麼不高興的,叫上你們家屎寶寶,親自過來淋我啊!”

      “……屎、屎寶寶是誰——”

      “滾蛋!騙子!”前方的凶徒覺得他不再實誠了,是在消遣自己,當即結束談話,“給我回去找人,再敢過來,我立馬弄死她!”

      胯下的奔馬一聲長嘶,嚴鐵和勒韁停步。此時秋日的陽光落下,附近道路邊的葉子轉黃,視野之中,那馬車已經沿著道路奔向遠方。他心中怎也想不到,這一趟來到通山,遭遇到的事情竟會出現這樣的變故、這樣的轉折。




      他先前想象西南華夏軍時,心中還有諸多的保留,此時便隻是兩個念頭在交錯:其一是莫非這便是那麵黑旗的真麵目?隨後又告訴自己,若非黑旗軍是這樣心狠手辣的惡魔,又豈能打敗那毫無人性的女真軍隊?他此刻總算看清了真相。

      至於屎寶寶是誰,想了一陣,才明白對方說的是時寶豐。

      他陰沉著臉回到隊伍,商議一陣,方才整隊開撥,朝李家鄔堡那邊折返而回。李家人眼見嚴家眾人歸來,也是一陣驚疑,隨後方才知曉對方半途之中遭遇的事情。李若堯將嚴鐵和迎到後宅說話,如此商議了許久,方才對此事定下一個大致的方略來……

      **************

      從昏昏沉沉的狀態裏醒過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嚴雲芝發現自己是在山頭上一處不知名的凹洞裏頭,上方一塊大石頭,可以讓人遮雨,周圍多是亂石、雜草。夕陽從天邊鋪撒過來。

      她的手腳都已經被緊緊綁住,口中被不隻是毛巾還是衣衫的一塊布料塞著,說不出話來。

      四野無人,先前行凶綁架她的那名少年此刻也不在。嚴雲芝掙紮著嚐試坐起來,感受了一下身上的傷勢,肌肉有酸痛的地方,但並未傷及筋骨,手上、頸上似有擦傷,但總的來說,都不算嚴重。

      嚴家的功夫以行刺、殺人居多,也有綁人、脫身的一些法子,但嚴雲芝嚐試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功力不夠,一時半會難以給自己鬆綁。她嚐試將繩子在石頭上緩緩摩擦弄斷,試了一陣,少年從後頭回來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自己這邊的嚐試,但少年不跟她說話,在一旁坐下來,拿出個饅頭慢慢吃,然後閉目休息。

      “唔……嗯嗯……”

      確定一時半會難以自己脫身,嚴雲芝嚐試說話。她對於眼前的黑旗軍少年其實還有些好感,畢竟對方是為了同伴而向李家發起的尋仇,按照綠林規矩,這種尋仇算得上光明正大,說出來之後,大家是會支持的。她希望對方去掉她口中的東西,雙方溝通交流一番,說不定對方就會發現自己這邊也是好人。

      太陽落下了,她嗯嗯嗯嗯叫了好一陣,隻見那少年起身走了過來,走到近處,嚴雲芝倒是看得清楚,對方的麵容長得頗為好看,隻是目光冰冷。

      他沒有伸手取她口中的東西,而是直接抬起了腿,一腳朝著她臉上踩了下來。

      “……唔!”

      嚴雲芝身體一縮,閉上眼睛,過得片刻睜眼再看,才發現那一腳並沒有踩到自己身上,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再吵,踩扁你的臉!”

      嚴雲芝瞪了一會兒眼睛。目光中的少年變得麵目可憎起來。她縮起身體,便不再開口。

      她自幼好武,雖然作為女兒身,自小便是嚴家人以及一眾師兄弟拱衛的掌上明珠,但修煉劍法從未懈怠。到她十五歲上,父親帶領眾人抗金,她也參與其中,一次喬裝打扮轉運東西的過程裏,她被兩名金兵截住,險些被對方糟蹋,這是她一生之中遭遇過的最為危險的時刻。

      嚴雲芝心中恐懼,但憑借最初的示弱,使得對方放下戒備,她趁機殺了一人,又傷了另一人,在與那傷兵進行殊死搏殺後,終於殺掉對方。對於當時十五歲的少女而言,這也是她人生當中最為高光的時刻之一。從那時開始,她便做下決定,絕不對惡人屈服。

      既然這少年是惡人了,她便不要跟對方進行溝通了。就算對方想跟她說話,她也不說!

      過了一陣,少年又離開了這裏。嚴雲芝在地上掙紮、蠕動,但最終氣喘籲籲,沒有成果。天上的冷月看著她,周圍似乎有這樣那樣的動物窸窸窣窣的走,到得午夜時分,少年又回來,肩上扛著一把鋤頭——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身上沾了不少灰土。

      過了午夜,少年又扛著鋤頭出去,淩晨再回來,似乎已經做完了事情,繼續在一旁打坐休息。如此這般,兩人始終不曾說話。隻在深夜不知什麼時候,嚴雲芝看見一條蛇遊過碎石,朝著兩人這邊悄悄地過來。




      此時那少年盤起雙腿閉上眼睛似已沉眠,嚴雲芝看著那蛇,心中盼望這是劇毒的蛇才好,能夠爬過去將少年咬上一口,然而過得一陣,那蛇吐著信子,似乎反倒朝自己這邊過來了。嚴雲芝無法,動彈,此時也無法反抗,心中猶豫著要不要弄出動靜來,又有些害怕此時出聲,那毒蛇反而立刻發起攻擊該怎麼辦。

      正恐懼間,空氣中隻聽“啪”的一聲響,也不知那少年是如何出的手,如同閃電一般抓住了蛇尾,隨後整條蛇便如鞭子般被甩脫了關節。這一手功夫委實厲害,尤其就嚴家的路數而言,這等閉眼休息的狀態下還能保持高度戒備的敏銳洞察,委實令她羨慕不已,但考慮到對方是個壞蛋,她隨即將羨慕的情緒壓了下去。

      厲害的壞蛋,終也隻是壞蛋而已。

      少年坐在那裏,拿出一把小刀,將那蛇三下五除二的剖開了,熟練地取出蛇膽吃掉,隨後拿著那蛇的屍身離開了她的視野,再回來時,蛇的屍身已經沒有了,少年的身上也沒有了血腥味,應該是用什麼辦法遮蓋了過去。這是躲避敵人追查的必備功夫,嚴雲芝也頗有心得。

      可惜是個壞蛋……

      她如此想著,沉沉睡去,對於睡著後會有山間獸禽過來襲擾的事情,此時倒不再擔心了。

      *****************

      清晨時分,一封帶著信的箭從外頭的山間射進了李家鄔堡當中,信裏說明了今天交換人質的時間和地點。

      李家眾人與嚴家眾人當即出發,一路趕往約好的地方。

      路程走了一半,又有箭矢射來,這次的地點已經改變,甚至約束了碰頭的人數。李若堯、嚴鐵和等人隨即轉向,半途之中,又是一封信過來,地點再度變換。

      雙方在通山城郊的一處野林邊見了麵,李若堯、嚴鐵和等人的位置是在林地外的原野上,而那行凶的少年龍傲天帶著被縛住雙手的嚴雲芝站在林地邊緣,這是稍有意外便能進入樹林遁走的地形選擇。




      雙目無神的陸文柯被人從馬車上放了下來,他的步伐顫抖,眼見到對麵林地邊上的兩道人影時,甚至有些難以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對麵站著的當然是一路同行的“小龍”,可這一邊,密密麻麻的數十凶人站成一堆,雙方看起來,竟然像是在對峙一般。

      “兩個人,一起放,從不同的邊上慢慢繞過來!”

      他聽到小龍在那邊說話,那話語洪亮,聽起來就像是直接在耳邊響起一般。

      “如果耍花樣,我立刻走!但是接下來,你們就看通山的殯儀鋪子,有沒有那麼多棺材吧!”

      他這句話的聲音凶戾,與往日裏拚命吃東西,跟眾人說笑打鬧的小龍已經截然不同。這邊的人群中有人揮手:“不耍花樣,交人就好。”

      人群中有拄著拐杖的老人沉聲喝道:“這次的事情,我李家確有不當之處!可閣下不講規矩,不是上門討說法而是直接行凶,此事我李家不會咽下,還請閣下劃下道來,我李家來日必有補償!”

      對麵冷笑一聲:“用不著這麼麻煩!我這次去到江寧,會找到李賤鋒,向他當麵問罪!看他能不能給我一個交代!”

      “如此甚好!我李家家主名叫李彥鋒,你記住了!”

      “一個意思。”對麵回道。

      這邊老人的拐杖又在地上一頓。

      有人推了推陸文柯:“過去。”

      小龍在那邊手指劃了劃:“繞過來。”隨後也推了推身邊的女子:“你繞過去,慢一點。”

      兩名人質相互隔著距離緩緩前行,待過了中線,陸文柯腳步踉蹌,朝著對麵小跑過去,女子目光寒冷,也小跑起來。待陸文柯跑到“小龍”身邊,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目光盯著對麵,又朝旁邊看看,目光似乎有些疑惑,隨後隻聽他哈哈一笑。

      “哈哈!你們去告訴屎寶寶,他的女人,我已經用過了,讓他去死吧——”

      這話說出口,對麵的女人回過頭來,目光中已是一片凶戾與悲慟的神色,那邊人群中也有人咬緊了牙關,拔劍便要衝過來,有的人低聲問:“屎寶寶是誰?”一片混亂的騷動中,名叫龍傲天的少年拉著陸文柯跑入樹林,迅速遠離。

      這邊有嚴家的人想要衝上去,被嚴鐵和揮手製止下來,眾人在原野上破口大罵,一片動亂。

      ……

      寧忌拉著陸文柯一路穿過林子,途中,身體虛弱的陸文柯幾度想要說話,但寧忌目光都令他將話語咽了回去。

      對於李家、嚴家的眾人如此安分地交換人質,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安排其它手段,寧忌心中覺得有些奇怪。

      他當然不知道,在察覺到他有西南華夏軍背景的那一刻,李家其實就已經有些為難了。他的武藝高強,背景過硬,正麵作戰李家一時半會難以占到便宜,即便殺了他,後續的風險也極為難料,這樣的對抗,李家是打也不行,不打也不行。

      嚴家的遭遇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下,尤其是嚴鐵和以部分珍玩為報酬,請求李家放人之後,李家的順水人情,便極有可能在江湖上傳為佳話——當然,如果他不肯交人,嚴鐵和也曾做出威脅,會將徐東夫婦這次做下的事情,向整個天下公布,而李家也將與痛失愛女的嚴泰威成為敵人,甚至得罪時寶豐。自然,這樣的威脅在事情圓滿解決後,便屬於沒有發生過的東西。

      人們沒有料到的隻是少年龍傲天最後留下的那句“給屎寶寶”的話而已。

      寧忌與陸文柯穿過樹林,找到了留在這邊的幾匹馬,隨後兩人騎著馬,一路往湯家集的方向趕去。陸文柯此時的傷勢未愈,但情況緊急,他這兩日在猶如地獄般的場景中度過,甫脫牢籠,卻是打起了精神,跟隨寧忌一路狂奔。

      在湯家集的客棧裏,兩人找到了仍舊在這邊療傷的王江、王秀娘父女,王秀娘隻以為眾人都已離她而去,此時見到小龍,見到遍體鱗傷的陸文柯,一時間淚如雨下。

      其實湯家集也屬於通山的地方,依舊是李家的勢力輻射範圍,但連續兩日的時間,寧忌的手段實在太過凶戾,他從徐東口中問出人質的狀況後,立馬跑到通山縣城,殺了李小箐,還用她的血在牆上留下“放人”兩個字,李家在短時間內,竟沒有提起將他所有同伴都抓回來的勇氣。

      此時四人碰頭,寧忌不多說話,而是在外頭找了一輛大車板,套成簡陋的馬車,他讓陸文柯與王江坐在車上,令王秀娘趕車,自己給陸文柯稍作傷勢處理後,騎上一匹馬,一行四人迅速離開湯家集,朝南行進。

      到得這日夜裏,確定離開了通山地界很遠,他們在一處村落裏找了房子住下。寧忌並不願意與眾人多談這件事,他一路之上都是人畜無害的小大夫,到得此時展露獠牙成了大俠,對外固然毫無畏懼,但對已經要分道揚鑣的這幾個人,年紀僅僅十五歲的少年,卻多少覺得有些赧然,態度轉變之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按照安排,接下來的時間裏,秀娘姐將會在這裏照顧另外兩人,王江的身體狀況並不樂觀,但陸文柯早晚會好起來,這邊距離這“大有可為”的家鄉洪州,也已經不算遠了。他對王秀娘說:“若這次過後,陸文柯對你不好,他就不算人了。到時候你可以到成都那邊去找華夏軍,華夏軍都是好人。”

      這話雖然未必對,卻也是他能為對方想出來的唯一出路。

      他們一道吃過了相聚的最後一頓晚飯,陸文柯此時才哭泣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說起了在通山縣遭遇的一切,說起了在李家黑牢當中看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景狀,他對寧忌說道:“小龍,若是你有力量……”

      寧忌想了一陣,道:“陸大哥,這不是……該輪到你來做的事情了嗎?”

      陸文柯愣了愣,隨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又緩緩地、連續點了兩下:“是啊,是啊……”

      他道:“是啊。”

      寧忌吃過了晚飯,收拾了碗筷。他沒有告辭,悄然地離開了這邊,他不知道與陸文柯、王秀娘等人還有沒有可能再見了,但世道險惡,有些事情,也不能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完結。

      他騎著馬,又朝通山縣方向回去,這是為了確保後方沒有追兵再趕過來,而在他的心中,也惦記著陸文柯說的那種慘劇。他隨後在李家附近呆了一天的時間,仔細觀察和思考了一番,確定衝進去殺光所有人的想法終究不現實、而且按照父親過去的說法,很可能又會有另一撥惡人出現之後,選擇折入了通山縣。

      時間是七月二十五這天的夜晚,他潛入了通山縣縣令的家中,放倒了幾名家中護衛,趁著對方與妾室玩樂之時,進去一刀捅開了對方的肚子。

      名叫黃聞道的縣令捂著肚子在地上蠕動,寧忌拿了一隻大毛筆,將他拖到牆邊,沾了鮮血在牆上寫字。

      他歪歪扭扭地寫道:

      “還有些事,仍有在通山作惡的,我回頭再來殺一遍。——龍傲天”

      寫完之後,覺得“還有些事”這四個字未免有些丟了氣勢,但已經寫了,也就沒有辦法。而由於是第一次用這種毛筆在牆上寫字,落款也寫得難看,傲字寫成三瓣,過去寫得還不錯的“龍”字也不成形狀,極為丟人。

      “早知道應該讓你來幫我寫。你寫得挺好。”

      他看看彌留之際、目光已經渙散的黃聞道,又看看周圍牆上掛著的字畫。自慚形穢地歎了一口氣。

      挺遠的村莊裏,照看了父親與陸文柯的王秀娘坐在書生的床邊打了一會兒盹。王秀娘麵上的傷痕已變得淺了些,陸文柯握著她的手,靜靜地看著她。在人們的身上與心上,有一些傷勢會漸漸淡去,有一些會永遠留下。他不再說“大有可為”的口頭禪了。

      名叫範恒、陳俊生的書生們,這一刻正在不同的地方,仰望星空。我們並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天空中的夜色黑得像墨,星火微茫,有的似乎隨時要熄滅下去,也有的會眨動它們的眼睛,執拗地亮著。

      陽光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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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〇章 暮雨瀟瀟 成都八月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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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八月。

    給都江堰帶來告急洪水的暴雨季節才剛剛過去,留下了小小的尾巴,惱人的秋雨打落樹葉,仍舊一陣一陣的侵擾著已經成為華夏軍政治文化中心的這座古老城池。這些天裏,城市的泥濘就像是應了天下各方敵人的詛咒般,一刻也沒有幹過。

    變得枯黃的樹木葉子被雨水打落,掉落在惱人的泥濘裏,等待著給這座古城的排水設施帶來更大的壓力。路麵上,許許多多的行人或小心或急促的在街巷間走過,但小心也隻是短暫的,路麵的泥水遲早會濺上那些漂亮而嶄新的褲腿,於是人們在抱怨之中,咬咬牙管,慢慢也就無所謂了。

    有仍舊天真的孩子在路邊的屋簷下打鬧,用浸濕的泥巴在房門前築起一道道堤壩,防禦住街麵上“洪水”的來襲,有的玩得滿身是泥,被發現的媽媽歇斯底裏的打一頓屁股,拖回去了。

    一匹匹高頭大馬拖著的大車在城內的大街小巷間穿行,偶爾停靠固定的站台,穿著打扮或新穎或陳舊的人們自車上下來,躲避著泥水,撐起雨傘,人流來去,便是一片傘的海洋。

    大大小小的酒樓茶肆,在這樣的天氣裏,生意反而更好了幾分。懷著各種目的的人們在約定的地點碰頭,進入臨街的廂房裏,坐在敞開窗戶的茶桌邊看著下方雨裏人群狼狽的跑動,先是照例地抱怨一番天氣,隨後在暖人的茶點陪伴下開始談論起碰麵的目的來。

    “你不知道,城外的路麵,比這裏可糟得多了。”

    “華夏軍大興土木,城外頭都大了一整圈,沒看《天都報》上說。成都啊,自古便是蜀地中央,多少代蜀王陵墓、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這裏呢。說是去年挖地,觸了王陵啦……”

    “華夏軍衙門裏是說,發展太快,排水配套沒有完全做好,主要還是外頭排水的口子不夠,所以城裏也排不動。今年城外頭可能要征一筆稅嘍。”

    “挖溝做排水,這可是筆大買賣,咱們有路子,想辦法包下來啊……”

    “七月還說軍民一體,想不到八月又是整風……”

    各種各樣的訊息混雜在這座忙碌的城池裏,也變作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下午時分,成都老城牆外最先興建也最為繁榮的新廠區,部分道路由於車馬的來去,泥濘更甚。林靜梅穿著蓑衣,挎著工作用的防水皮包,與作為搭檔的中年大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行的路上。

    她被調配到成都的時間還不久,對於周圍的情況還不是很熟,因此被安排給她搭夥的是一名早就在這邊參與了工廠區開發的老華夏軍炊事員。這位女炊事員姓沈名娟,人長得三大五粗,並不識字,林靜梅初時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被調來教育部門工作,但過得幾日倒也明白了,這女人的性格像母雞,鎮得住孩子,也非常護崽,林靜梅過來跟她搭檔,算得上是補足對方文字工作的短板了。

    她們現在正往附近的廠區一家一家的走訪過去。

    “我們是教育部的,關於最近就要開始的‘善學’計劃,上頭應該已經跟你們發了通知。這是命令的原文,這是戶籍部門之前彙總的掛在你們這邊的外來孩子的情況,現在要跟你們這邊做一下對比和核實。九月初,這附近所有的孩子都要到‘善學’上學,不能再在外頭亂跑,這裏有費用的章程……”

    “還要出錢啊?”

    “基本的費用我們華夏軍出了大頭了,每天的飯菜都是我們負責,你們承擔一部分,未來也可以在要交的稅收裏進行抵扣。七月底你們開會的時候應該已經說過了……”

    “你們那麼多會,天天發文件,我們哪看得來。你看我們這個小作坊……先前沒說要送孩子上學啊,而且女孩要上什麼學,她女孩……”

    “女孩也必須上學。不過,隻要你們讓孩子上了學,他們每次休沐的時候,我們會允許適齡的孩子在你們工廠裏打工賺錢,貼補家用,你看,這一塊你們可以申請,如果不申請,那就是用童工。我們九月以後,會對這一塊進行清查,將來會罰得很重……”

    “你們這……他們小孩子跟著大人做事本來就……他們不想上學堂啊,這自古以來,讀書那是有錢人的事情,你們怎麼能這樣,那要花多少錢,這些人都是苦人家,來這裏是賺錢的……”

    十家作坊進入八家,會遇上各種各樣的推諉阻撓,這或許也是教育部本就沒什麼威懾力的緣故,再加上來的是兩個女人。有的人插科打諢,有的人嚐試說:“當時進來是這麼多孩子,但是到了成都,他們有一些吧……就沒那麼多……”

    沈娟便起身:“你說什麼?”

    林靜梅的目光也沉下來:“你是說,這裏有小孩子死了,或者跑了,你們沒報備?”

    名單核對的工作進行得頗為艱難,甚至偶爾會遇上態度更不善的,開始炫耀跟華夏政府的某某官員有關係的,大嚷著讓她們滾出去,有的廠區保安會被沈娟拍倒在地,有些時候,林靜梅則興致勃勃地開始詢問對方的“關係”是誰,拿出小本本來,做出簡單的記錄,一直到對方的臉色不自信地驚疑起來。

    這注定不會是簡簡單單能夠完成的工作。

    而除了她與沈娟負責的這一塊,此時城外的各處仍有不同的人,在推進著同樣的事情。

    “七八月這天氣真是煩死了……”

    在一片泥濘中奔走到傍晚,林靜梅與沈娟回到這一片區的新“善學”學堂所在的地址,沈娟做了晚餐,迎接陸續回來的學校成員一道吃飯,林靜梅在附近的屋簷下用水槽裏的雨水洗了腳。腳也快泡發了。

    彭越雲過來蹭了兩次飯,說話極甜的他大肆誇獎沈娟做的飯菜好吃,都得沈娟眉開眼笑,拍著胸脯承諾一定會在這邊照顧好林靜梅。而大家當然也都知道林靜梅如今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正是為了這定親後的夫婿,從外地調入成都來的。

    暫時並沒有人知道他們與寧毅的關係。

    吃過晚飯,兩人在路邊搭上回內城的公共馬車,寬敞的車廂裏常常有許多人。林靜梅與彭越雲擠在角落裏,說起工作上的事情。

    “如果隻是教育這邊在跑,沒有棒子敲下來,這些人是肯定會耍滑頭的。被運進西南的那些孩子,原本就算是他們預定的童工,現在他們跟著父母在作坊裏做事的情況非常普遍。我們說要規範這個現象,實際上在他們看來,是我們要從他們手上搶他們本來就有的東西。爸爸那邊說九月中就要讓孩子入學,恐怕要讓商務部和治安這邊聯合有一次行動才能保障。但最近又在上下整風,‘善學’的推行也不止成都一地,這麼大規模的事情,會不會抽不出人手來……”

    百年大計,教育第一。華夏軍教育體係的建設,幾乎是從弑君之後就立刻在做的事情,但每一個階段的華夏軍的規模都有不同。幾年前困於和登三縣那樣的小地方,培養出來的教師力量已經接近夠用,然而隨後躍出成都平原又是一次大的擴張,到擊潰女真人,往天下開放,就繼續擴大了一次。

    雖然寧毅大辦夜校,簡化教學,可是能夠擔任老師的人縱然真以指數升級,突然要適應這麼大的地盤也需要時間。今年上半年教師的數目本來就大量缺乏,到得下半年,寧毅又絞盡腦汁地擠出來部分老師,要將初級學堂覆蓋到成都附近外來孩子的頭上,所有的事情,其實都頗為倉促。

    這樣的“善學”學堂,師資力量使注定不夠的,而將這些外來做童工的男女孩子納入學堂,本身也必然會引起一波不理解和反彈,但寧毅還是決定推進下去。林靜梅來到這邊,也屬於安插在這件工作內部的重要“觀察員”。

    她自小跟隨在寧毅身邊,被華夏軍最核心最出色的人物一齊培養長大,原本負責的,也有大量與秘書有關的核心工作,眼光與思考能力早已培養出來,此時擔心的,還不僅僅是眼前的一些事情。

    “……其實我心中最擔心的,是這一次的事情反倒會導致外頭的狀況更糟……這些被送進西南的流民,本就沒了家,附近的工廠、作坊之所以讓他們帶著孩子過來,心中所想的,本身是想占孩子可以做童工的便宜。這一次咱們將事情規範起來,做當然是一定要做的,可做完之後,外頭買賣人口過來,恐怕會讓更多人妻離子散,一些原本可以進來的小孩子,或許他們就不會準進了……這會不會也算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彭越雲笑一笑:“有些時候,確實是這樣的。”

    他沒有在這件事上發表自己的看法,因為類似的思維,每一刻都在華夏軍的核心湧動。華夏軍如今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牽動整個天下的連鎖反應,而林靜梅之所以有此刻的多愁善感,也隻是在他麵前訴說出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罷了,在她性情的另一麵,也有著獨屬於她的決絕與堅韌,這樣的剛與柔融合在一起,才是他所喜歡的獨一無二的女子。

    “劉光世跟鄒旭那邊打得很厲害了……劉光世暫時占上風……”

    他們在馬車上又這樣那樣的聊了不少事情,車上陸續有人上來,又陸陸續續的下去。到得馬車終點站的華夏軍宿舍區時,夜色已降臨,入夜的天色清澄如水,兩人肩並肩說著話,朝裏頭走過去。他們如今還沒有成親,因此各自有自己的房間,但即便偶爾住在一塊,也已經沒有人會說他們了。他們會聊起許多的事情,而成都與華夏軍的迅速變革,也讓他們之間有許多話題可以聊。

    同樣的時候,城市的另一側,已經成為西南這塊重要人物之一的於和中,拜訪了李師師所居住的院子。最近一年的時間,他們每個月通常會有兩次左右作為朋友的相聚,晚上拜訪並不常見,但此時剛剛入夜,於和中路過附近,過來看一眼倒也算得上自然而然。

    或許是剛剛應酬完畢,於和中身上帶著些許酒味。師師並不奇怪,喚人拿出茶點,親切地接待了他。

    “七月抗洪,你們新聞紙上才鋪天蓋地地說了軍隊的好話,八月一到,你們這次的整風,聲勢可真大……”

    麵對著師師,於和中早已習慣了開門見山,他也知道自己的些許心思躲不過對方的眼睛,於是話語向來是說得很直的。而這些事情,眼前與他這個“富貴閑人”,其實也已經產生千絲萬縷的聯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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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一章 暮雨瀟瀟 成都八月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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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抗洪,你們新聞紙上才鋪天蓋地地說了軍隊的好話,八月一到,你們這次的整風,聲勢可真大……”

      入夜後的雨才停下不久,涼爽的風從庭院裏帶來潮濕的氣息,於和中在書房中落座,帶著些許酒味地說起這件事,這大概也是在夜裏參加應酬時的話題了。師師挽起袖子給他倒了杯茶,微笑道:“怎麼說呢?”

      “……你們這邊掌櫃的昨天來找了我。”於和中捧起茶杯,“跟這事有些關係。”

      華夏軍改組政府後,竹記被拆分,其中不少大掌櫃進入商務部成為高層負責人,職銜自有更改,但在成都非華夏軍的圈子裏,不少人為了顯示自己交遊廣闊,跟某某人過去有過交情,仍舊會以掌櫃這樣的稱呼來指代某些官員。

      師師微笑看著他。於和中頓了頓,道:“因為這次的事情,跟劉將軍那邊正在交的這批貨,乃至下一批,都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說是總體會延後一兩個月。你也知道,劉將軍那邊已經開始打起來了,這事情延後,就有些麻煩。”

      “這次整風波及的是整個第七軍,從上到下,包括剛升上去的陸橋山,現在都已經回來做檢討。於大哥,華夏軍每次的整風都是最認真的事情,中間不會含糊。”師師說道,“不過,怎麼會連累到你們那邊的?”

      “……這次你們整風第七軍,查的不就是往外商路上吃拿卡要的事嘛,商路上的人被拿下去,本來要做的交易,當然也就拖延下來了。”

      “但是跟劉將軍那邊的交易是華夏軍對外買賣的大頭,犯事的被拿下來,商務部和第七軍那邊應該已經調撥了人員去接手,不至於影響整個流程啊。先前那邊開會,我似乎聽說過這件事。”

      “……”於和中沉默了片刻,“查出來的不止是第七軍……”

      “嗯?”

      師師蹙起眉頭,房間裏安靜下來。於和中喝了一口茶,將茶杯放下。

      “嗨。”他伸手拍了拍大腿,苦笑出來,“劉將軍那邊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嗎?從西南到鄂州,再從鄂州到西南,兩邊多長的路程。你們華夏軍年年整風,第七軍也有人吃拿卡要,劉將軍那邊……”

      他的手在空中劃了劃:“這次預備交貨的那批東西,原本已經出了劍閣,快要到漢中了,這次上下一查,你們這邊的人下去了幾個,我們這邊……王八蛋,鋌而走險要搞火龍燒倉,好在你們這邊戒備心足,壓下來了。但是那邊說,貨已經對不上了。你們這邊要一查到底,所以就停在半路當中了……”

      師師想了想:“我倒還沒有聽說這件事。”

      “你畢竟在宣傳部,這種事不是特意打聽,也傳不到你這裏來。”

      “難處在那裏?”師師溫和地看著他,“你占了多少?”

      “我不占啊,師師,你知道我的,我的誌向不大,在這些事情上,手腕也算不得高明,偷換軍資這種事,我搭進去遲早是個死。我知道輕重,不過……劉將軍那邊安排我在這裏與你們接洽,整件事情出了問題,我當然也有責任。”

      “那……具體的……”

      “接近兩千裏的商路,中間經手的各種人吃拿卡要,以次充好,其實這些事情,劉將軍自己心裏都有數。以往的幾次交易,大概都有兩成的貨被換成次品,中間這兩成好的,其實大多數被就近高價賣給了戴夢微。吃這一口油水的,其實主要是嚴道綸他們那一大幫子人,我頂在前頭,但是大部分事情不知情,實際上也確實不知道他們怎麼幹的,隻是他們有時候會送我一筆辛苦費,師師,這個……我也不至於都不要。”

      他麵容誠懇,師師笑了笑:“知道,反正你們敗的是劉光世的錢,我是沒關係。”

      “送過來西南這邊的那些礦石、鐵器、金銀,那可是沒人敢動,都知道你們一板一眼。但現在事情被揭出來了,到了明麵上,你們這邊沒辦法將錯就錯,先把那剩下的九成送過去……其實劉將軍如果在,肯定會先收了這九成再說……”

      “這個我覺得倒也怪不得商務部,他們做生意,不能把人想得太好,萬一這九成馬馬虎虎的送過去了,劉將軍先收貨,然後再回過頭來說華夏軍短斤少兩,這邊很難扯皮。而且整個華夏軍不怕扯皮,負責的那幾個人,恐怕難免要吃排頭,這也是他們的難處。”

      “懂的、懂的。”於和中點頭,“所以現在,貨要耽擱一兩個月,劉將軍在前頭打仗,知道了多半要生氣,我們這邊的問題是,得給他一個交代。今日跟嚴道綸他們碰頭,他們的想法是,交出幾個替罪羊給劉將軍,就是這些人,暗地裏換貨,甚至事發後以其中一人大肆破壞,導致華夏軍的交貨不得已的滯後……其實我有些犯嘀咕,要不要在這件事情上給他們背書,所以就跑過來,讓師師你給我參謀一下。”

      “如果不背書,你也要負責任。”師師道。

      “是啊。”於和中點頭,隨即又道,“不過,我覺得劉將軍也不至於把責任扔到我身上來太多,畢竟……我隻是……”他擺了擺手,似乎想說自己隻是個被頂出來的幌子,因為關係才上的位,但終於沒能說出口。

      師師看了他一陣,歎了口氣:“大人物不是這麼考慮事情的。”

      “我也知道,所以……”他稍稍有些為難。

      師師笑了起來:“說吧,你們都想出什麼壞點子了,反正是坑劉光世,我能有什麼不好意思?”

      於和中也無奈地笑了:“劉將軍對官場上、軍隊裏的事情門清,扔出幾個替罪羊,讓劉將軍先抄了他們的家,說起來是可以,但嚴道綸他們說,難免劉將軍心中還藏著芥蒂。所以……他們知道我私下能聯係你,所以想讓你幫忙,再私下遷一道線。當然不會讓你們太難做,而是在華夏軍經手調查整件事的時候,稍微點一點那幾個人的名字,如果能有華夏軍的署名,劉將軍必然會深信不疑。”

      他說完這些,目光誠懇地望著師師,師師也看著他好一陣,隨後才輕聲道:“名單呢?讓我看看到底是哪幾個倒黴鬼啊。”

      於和中鬆了口氣,從衣袖中取出一小張宣紙來,師師接過去似笑非笑地看了片刻,隨後才收進衣衫的口袋裏。

      她坐在那裏,沉默了片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方才笑起來:“於大哥啊,其實於公呢,我當然會傳這個話,你看,是於公,我才會傳話。因為說到底,這件事吃虧的是劉將軍,又不是我們華夏軍,當然我不說結果會如何,但如果隻是個背書的小動作,尤其是幫嚴道綸他們,我覺得上頭會幫忙。當然,具體的答複還要過兩天才能給你。”

      “當然。”於和中笑道,“不管怎麼樣,我過來一趟,說過了這件事,其實就能跟嚴道綸他們交代過去了。”

      師師點頭,露出笑容:“但是於私呢……”

      聽她說到這裏,於和中低了低頭,伸手拿起一邊的茶杯,舉起來似乎要擋住自己:“於私我知道、我知道,唉,師師啊……”

      師師眼睛眯起來,嘴角笑成月牙:“於私呢,於大哥啊,我其實是想說,嫂子和侄子他們,你是不是該把她們接來成都了,你們都分別一年多了,這不著家的,算什麼呢?”

      師師說起私事,原本自然是要勸他,見他不願聽,也就轉換了話題。於和中聽得這件事,微微一愣,隨後也就為難地歎了口氣:“你嫂子她們啊,其實你也知道,她們原本沒什麼大的見識,這些年來,也都是窩在家中,縫衣繡花。成都這邊,我如今要參加的場合太多,她們要真過來了,恐怕……難免……不自在……”

      “於大哥是舍不得那兩位紅顏知己吧?”師師望著他,話語之中雖然有責備,但語調仍舊是輕柔的,並不會咄咄逼人的去強迫人做些什麼。

      “……”於和中沉默了片刻,隨後又拿起茶杯在手上,“嗨。其實……師師啊……其實你也知道,我年輕的時候,胸中是有幾分大誌氣的,但是……也不說時勢什麼的吧,總之是沒能做到了不起的事情。中原淪陷後我顛沛半生,然後到了成都,再遇上你……師師,不怕你笑話,最近這一年,或許是我一生之中最為快意的一年時間……”

      他頓了頓:“我何嚐不知道你說的於私是什麼事情呢。你們華夏軍,隻要有點問題,就處處整風,看起來不近人情,但是能做事,天下人都看在眼裏。劉將軍這邊,大家就是有好處就撈,出了問題,敷衍塞責,我也知道這樣不行,但是……師師我沒做好準備啊……”

      師師看著他:“人都不是準備好的。其實都是逼出來的。”

      “我懂。”於和中點頭,“但是……師師,這一年多的時間,我很快活……我確實是覺得……唉,妹子,你別逼我了……而且我現在,至少也能幫到你們的忙吧……別逼我了……”

      “好了。”師師點頭,伸手從他的手中將茶杯拿了過來,又斟上熱茶,“還是立恒的話說得對,如果做得到,誰不想當一條鹹魚過一輩子呢。”

      “鹹魚?”

      “撒上鹽,醃得硬邦邦的,掛在屋簷下頭,風吹也好,雨淋也好,就是呆呆地掛著,什麼事情都不用管,多開心。我當年在汴梁,想著自己成親以後,應該也是當一條鹹魚過日子。”

      她這樣一番打趣,於和中忍不住笑了出來,兩人之間的氣氛複又融洽。如此過得片刻,於和中想了想。

      “有件事情,雖然知道你們這邊的情況,但我覺得,私下裏還是跟你說一嘴。”

      “嗯?”

      “這件事情不管做不做得到,按照規矩,嚴道綸那邊會有一筆重金酬謝你。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不會要,但那邊一定會給,所以我就夾在中間了。你先別說話……我們現在就當你不知道這件事,這筆錢我也許可以幫你收著,幫你做點小買賣,反正你就當沒有,但也許……將來有一天你如果要花銷……我不一定給你啊,因為不是你的,但如果我有錢,也許能借給你救急……”

      他目光認真地看著師師,師師也以審慎的目光望了他一陣。

      “做什麼小買賣?於大哥你最近在忙哪一塊的生意?”

      “都是正當生意,你們華夏軍批準了的。”於和中道,“當然我也不是自己下場,這裏也是跟幾個靠譜的人搭了夥,中間甚至有李如來李將軍他們的分子,主要還是城外頭建廠的事情。我知道你們華夏軍這邊也特別希望別人過來建廠,大家一起發財,才越來越繁榮嘛,所以才走的這一塊。另外,我這邊畢竟有嚴道綸他們的關係,劉將軍這一線上的人,都給我一些麵子,那好嘛,外頭的人運進來,這些關係也正好能用,你別擔心,都是簽了大合同的,白紙黑字,我知道不會惹麻煩。其實啊,外頭也都知道,最初投錢的那一批人,現在全賺翻了……”

      他壓低聲音,絮絮叨叨而又頗有自信地說起了這一塊賺錢的路子。相對於在軍械交易上吃拿卡要,成都這邊建廠乃是華夏軍大力推廣的事情,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得“李如來”三個字,師師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抿成一道弧線,整張臉上看起來都是嫵媚而複雜的笑容。於和中說到後來才微微有些猶豫,師師睜開眼睛,嘴唇一抿,然後才點頭:“好的,投吧。我的錢都放進去,我會跟上頭報備一下,沒事的。”

      於和中看了看他,隨後重重地一點頭:“沒錯吧,這也是幫華夏軍做事,將來你要捐了都好啊。”

      “嗯,沒錯,賺錢。”師師點頭,伸出手掌往旁邊推了推,“耶!”這卻是寧毅教給她的動作了,如果對方在場,也會伸出手掌來擊打一下,但於和中並不明白這個路數,而且最近一年時間,他其實已經越來越避諱跟師師有過於親近的表現了,便不明就裏地往後縮了縮:“什麼啊。”

      “你是土包子。”師師白他一眼。

      “我畢竟老了,跟你們城裏的新潮人不太熟。”

      “哈哈。”

      “嘿嘿。”

      這是最近成都年輕人們常有的說話方式,如此說完,兩人便都笑起來。

      如此又聊了一陣,於和中才起身告辭,師師將他送到院子門口,承諾會盡快給他一個消息,於和中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回過頭來,師師才有些複雜的、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叫勤務兵出門跑一趟:“去把侯元顒叫來。”

      勤務兵離開這邊,騎著馬過去了情報部的一處辦公地點,又過了一陣,侯元顒騎著馬來了。他進到院內的書房裏跟師師見麵,師師將於和中留下的名單交給了他:“跟你前兩天提醒的一樣,於和中今天來找我,那邊有動作了。”她將於和中、嚴道綸等人的計劃與意圖做了轉達。

      雖然如今主要的工作已經轉移到宣傳部門,但由於於和中這個特殊中間人的存在,師師也一直在劉光世的這條線上與情報部門保持著聯係,畢竟隻要那邊有事,於和中的第一反應,當然會找師師這邊進行一輪私下裏的溝通。

      “這件事情,最好還是嚴道綸他們能親自出麵。”師師道,“抓住他們的把柄,劉光世留在這邊的人手,基本上我們就能掌握清楚了。”

      侯元顒點頭:“接下來跟……那位於大哥那邊的溝通,交給我們就可以了,由我們來刁難一下他,然後讓他約出嚴道綸,讓嚴道綸親自過來做交易。”

      師師點頭:“嗯。”

      兩人如此做完交接,並沒有聊起更多的事情。侯元顒離開後,師師坐在書房之中想了一會兒,其實關於整件事的疑問和線頭還有一些,例如為什麼非得推遲一兩個月的交貨時間,她隱隱約約能察覺到部分端倪,但並不方便與侯元顒求證。

      隻能明天去見寧毅時再跟他私下裏聊一聊了。

      庭院外夜色清澄,到得第二天,又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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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二章 暮雨瀟瀟 成都八月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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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早些年開放新聞紙,到我們入主成都,尤其是去年受到天下矚目,人民政府成立之後,成都的報紙業,算得上是興旺發達,到今天,我們這邊統計的各種各樣的報紙——加上私下裏流通的小報,光成都一地就在兩百五十種以上了。”

      “這是去年開放以後造成的繁榮,但到了現在,其實也已經引起了很多的亂象。有些外來的書生啊,財大氣粗,寫了文章,大報紙發不上去,幹脆自己弄個小報發;有些報紙是故意跟我們對著來的,發稿子不經調查,看起來記錄的是真事,實際上純粹是瞎編,就為了抹黑我們,這樣的報紙我們取締過幾家,但還是有……”

      “也有看起來不跟人對著幹,但純粹瞎搞的,比如《天都報》,名字看起來很正規啊,但很多人私下裏都說他是添堵報,誌怪傳說、小道消息,各種瞎編胡鄒的新聞,每期報紙看起來像那麼回事,但你愣是不知道該相信哪一條。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真的也變成假的了……”

      “所以啊,這些事情要整頓一次了,但師出要有名,我們首先要有一套更詳細的法規來規定這些事情。不是不準寫誌怪小說,但你前頭得標注清楚,不能誤導別人。描述事情跟表述看法需要分清楚,不能完全混為一談。這一套法規的製定,就是我們接下來要討論的東西,盡量在這半個月的時間內,整理出它的初稿來……”

      第二天上午進行的是宣傳部的會議,會議占用了新修會議大樓二樓上的一間會議室,開會的場所窗明幾淨,透過一側的玻璃窗戶,能夠看到窗外樹冠上青黃相間的樹木葉子,雨水在樹葉上聚積,從葉尖緩緩滴落。

      這是宣傳部八月裏最重要的會議,由雍錦年主持,師師在一旁做了筆記。

      “……對這件事情,上個月就已經發了文,所以收集上來的意見也多,這邊已經逐條歸檔。”雍錦年說著話,伸手拍了拍一旁統一印製出來的歸檔冊子,而下方每一名參會成員的手邊,也早已擺放好了這些。

      “……所以接下來啊,咱們就是水磨工夫,每天,加班半天開會,一條一條的討論,說自己的看法,討論完了彙總再討論。在這個過程裏頭,大家有什麼新想法的,也隨時可以說出來。總之,這是我們接下來很多年時間裏管理報紙的依據,大家都重視起來,做到最好。”

      “好,我們接下來,開始討論最重要的,第一條……”

      水珠在明亮的窗戶上蔓延而下,它的路線蜿蜒無定,時而與其它的水珠交彙,快走幾步,有時候又停留在玻璃上的某個地方,遲遲不肯滴落。此時的會議室裏,倒是沒有多少人有心思注意這有趣的一幕。

      新建起的整個會議大樓共有五層,此刻,許多的會議室裏都有人群聚集。這些會議大多枯燥而乏味,但與會的人們還是得打起最大的精神來參與其中,理解這中間的一切。他們正在編織著可能將影響西南乃至於整個天下方方麵麵的一些關鍵**物。

      如果說這世間萬物的擾動是一場風暴,這裏便是風暴的其中一處核心。而且在許多年安內,很可能會是最大的一處了。

      秋雨短暫地停歇。

      外頭不遠處的街道上,馬車仍舊噠噠噠的穿行,它們在站台邊停下,大大的車廂裏人們魚貫而下,往前往後、往左往右的人群在外頭的廣場上交織,隱隱約約的,在雨停之後的樹叢裏,傳來小孩子的叫聲。

      第一場會議開過了整個上午,午飯過後,會議當中最核心的幾人包括雍錦年、李師師在內又進行了一輪閉門的彙總,以再度梳理接下來半個月討論的方向和框架。

      會議完畢後,雍錦年和師師笑著說起雍錦柔懷孕的事情。

      “……前幾天渠慶過來,送張村那邊自查的彙總,開完會以後,主席那邊……嗬,恨不得把渠慶立馬打發回去,就是……跟他說了很多女人懷孕之後的心得,說小柔年紀也不小了,要注意這個、注意那個,渠慶本來是個糙漢子,也被嚇了一跳,跑到軍醫館那邊找穩婆、會接生的挨個問了一遍,穩婆倒是大大咧咧的,說隻要平時身體好,能有什麼事,咱們華夏軍的女人,又不是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渠慶都不知道該信誰,也隻好買了一堆補品回去。其實小柔過去身體不行,但在華夏軍這麼些年,早都鍛煉出來了,如今在張村上課,個個老師都看著她,能有什麼大事。”

      師師也笑:“他一個男人,女人的事懂什麼,這就是瞎操心。”

      “主席這也是關心人。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太小心了。”

      師師道:“錦兒夫人曾經沒有過一個孩子。”

      “嗯。”雍錦年點點頭,“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啊,這是對的。”

      兩人就此時又聊了幾句,離開會議大樓,方才分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師師順著兩邊栽有大樹的人群不多的道路往西側前行,穿過一扇大門,走過建有簡單園林的池塘,是一處隱在林間的院子,屋簷下有人影走過,院落的房間裏,有不同的秘書員與外來者交接或是伏案整理文檔。這是風暴中央的最核心點。

      下午的這個時間點上,隻要沒有什麼突發的時間,寧毅通常不會太忙。師師走過去時,他正坐在屋簷下的椅子上,拿了一杯茶在發呆,旁邊的茶桌上放了張簡易的地圖以及寫寫畫畫的紙筆。

      “會開完了?”沒有扭頭看她,但寧毅望著前方,笑著說了一句。

      “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師師笑著將今天的會議記錄放在桌子上。她這句話倒沒有什麼額外的深意,因為這處辦公室人來人往的情況頗多,沒有做什麼私人事情的餘地,兩人偶爾在這碰頭,也就僅限於彙報工作,或者閑聊了。

      “在想怎麼寫篇文章,把最近老在報紙上跟我對著幹的那個賈丁罵哭……哎呀,他有很多黑料,可惜我不能爆。”寧毅偏了偏頭,露出“我想搗亂”的笑容,師師也已經熟悉他私下裏的這一麵了。

      “不要亂來啊,我們這邊正開會呢,當心我們出個條款,把你們這些匿名寫文章的都抓起來。”

      “別唬我。我跟雍夫子聊過了,筆名有什麼好禁的。”作為實質上的幕後黑手,寧毅翻個白眼,很是嘚瑟,師師忍不住笑出聲來。

      此時斷斷續續的秋雨已經停了許久,從寧毅坐著的屋簷朝外看去,不遠處林木掩映間,落下的陽光在池塘的上方顯出一片金虹來。兩人坐著看了片刻,寧毅給她倒了茶,師師捧著茶杯。

      “前兩天侯元顒說於大哥會來找我,昨天確實過來了。”她開口道。

      “出什麼有趣的事情了?”

      “嚴道綸那邊,搞出問題來了……”

      師師側身坐著,語氣平靜地說起有關嚴道綸、於和中的那些事,寧毅聽著,便也挑了挑眉:“拿不拿捏嚴道綸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但如果能拿得住,當然也好。”

      “劉光世那邊正在打仗,咱們這邊把貨延後這麼久,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寧毅扭頭看她:“你怎麼想的?”

      “第一個念頭當然是你不想讓劉光世輕輕鬆鬆的贏,他們打得越久,我們越賺錢。”

      寧毅笑了笑,過得片刻,方才搖了搖頭:“如果真能這樣,當然是一件大好事,不過劉光世那邊,先前運過去的軍用物資已經非常多了,老實說,接下來就算不給他任何東西,也能撐起他打到明年。畢竟他財大氣粗又豁得出去,這次北伐汴梁,準備是相當充分的,所以延後一兩個月,其實整體上問題不大。劉光世不至於為這件事發飆。”

      “……那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就是另外一個了……”

      師師低聲說出這句話來,她沒有將心中的猜測點破,因為可能會涉及許多額外的東西,包括情報部門大量不能外露的工作。寧毅能夠聽出她語氣的審慎,但搖頭笑了笑。

      “不是什麼大秘密,總參那邊的初期推演本身就包含了這個猜測的。”

      他捧著茶杯,望向前方的池塘,說道:“所謂亂世,天下崩壞,英雄並起、龍蛇起陸,最開始的這段時間,蛇蟲鼠蟻都要到台上來表演一陣子,但他們有的是真有本事,有的因時應勢,也有的純粹是運氣好,揭竿而起就有了名氣,這個跟中原淪陷時候的亂象是一樣的。”

      “但接下來,蛇蟲鼠蟻就要在蠱盅裏開始咬,是騾子是馬,都要拿出來見真章。這個時候,亂世的規矩和玩法就要真的出來主宰一切了。槍杆子裏才能出政權,誰是孬種,誰看起來胖,但色厲內苒腳步虛浮,就會陸續被過濾出去。這個過濾,現在已經開始了。”

      他說到這裏,喝了一口茶,師師點點頭,她想起昨晚於和中說的那一切,上下推諉、各自撈錢……其實這些事情,她也早已看在眼中。

      “……其實昨天,我跟於大哥說,他是不是該把嫂子和孩子遷到成都這邊來。”

      “你看,不用情報支持,你也感覺到這個可能了。”寧毅笑道,“他的回答呢?”

      “他……舍不得這邊的兩位紅顏知己,說這一年多的時間,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師師看著寧毅,無奈地說道。

      寧毅點點頭:“不出大事,日子還是有得過的,不過一旦劉光世出局,他可能沒有現在這麼滋潤的生活了。”

      “他有錢,還把錢投去建廠、建作坊了,另外,還接了嚴道綸這些人的關係,從外頭輸送人口進來。”

      寧毅喝了口茶:“這還挺聰明的……”

      “跟李如來他們合的夥……”

      “咳咳咳……”寧毅將茶杯放到一邊,咳了好幾下,按著額頭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罵,隨後道:“這個……這也……算了,你以後勸勸他,經商的時候,多憑良心做事,錢是賺不完的……可能也不至於出大事……”

      “昨天他跟我說,如果劉光世這邊的事情辦成,嚴道綸會有一筆謝禮,他還說要幫我投到李如來的生意裏去。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先做一次備案,一旦李如來出事,轉他反正,這些錢的話,當給他買一次教訓。”

      寧毅想了想,搖了搖頭。

      “還是不要的好,事情一旦牽扯到你這個級別,真相是說不清楚的,到時候你把自己放進去,拉他出來,道義是盡了,但誰會相信你?這件事情如果換個局麵,為了保你,反而就得殺他……當然我不是指這件事,這件事應該壓得下,不過……何必呢?”

      師師點點頭:“那我再想想其它辦法。”

      “嗯。”

      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師師道:“……你們這邊真覺得劉光世會輸嗎?也就是說,拖上一兩個月,也就是為了賴這一兩筆賬?我還以為是更大的戰略呢……”

      “兩筆賬也很多了,已經是很大的戰略了。”寧毅笑道,“至於劉光世那邊,確鑿的證據當然沒有,但是針對前線那邊發回來的情報,鄒旭雖然叛變,但是對手下部隊的紀律,要求仍舊非常嚴格,陳時權、尹縱這兩個大地主,幾乎是被他給掏空了,砸鍋賣鐵在賭這一把。他的部隊戰鬥力是有的,而劉光世渡江之後,幾次小勝逐漸變成大勝,我們覺得,鄒旭是憋著壞的……”

      “私下裏的過節歸過節啊,但鄒旭這個人,在大的戰略上,是有他的能力的。戰鬥從第一次交鋒開始,他謀求的就一定是全勝。現在我們距離汴梁太遠,不可能預測到他把勝負手放在哪裏,但如果是不含意氣的推測,參謀部裏認識他的人,百分之九十,都買他贏。”

      寧毅轉過頭來:“所以現在是不知道他會怎麼贏,但估計他會贏。”

      “……那不能插手讓他們多打一陣嗎?”

      “距離太遠了,我們一開始嚐試過幫忙劉光世,補上一些短板。但你看看嚴道綸他們,就清清楚楚了……在真正的戰略層麵上,劉光世是一個胖的不得了的大胖子,但他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我們堵不上這麼多破綻,而鄒旭隻要一拳打中其中一個破綻,就有可能打死他,我們也沒有能力幫他預測,你哪個破綻會被打中,所以前期的買賣我一直在強調加速,你們快點把東西運過來,快給錢,到了現在……拖兩個月算兩個月吧,如果他居然僥幸沒死,買賣就繼續做嘛,反正這次的事情,是他們的人搞出來的。”

      寧毅頓了頓:“所以這就是豬隊友。接下來的這一撥,不說其它看不懂的小軍閥,吳啟梅、鐵彥、劉光世,一旦真刀真槍開打,第一輪出局的名單,多半就是他們。我估計啊,何文在江寧的比武大會之後如果還能站住,吳啟梅和鐵彥,就該挨刀了。”

      他說到這裏,手指在茶桌的小地圖上敲了敲。師師低頭看去,隻見小地圖上果然標注了不少符號,大概是代表某一撥某一撥的勢力,都圍繞著江寧排開,寧毅在汴梁方向上標注的東西甚至都沒有江寧這邊多。

      “原來你在想這裏的事。”她莞爾一笑,“江寧熱鬧成這樣,開的還是武林大會,聽說那個林胖胖也去了,你其實是想去湊熱鬧的吧?”

      寧毅歎了口氣:“也就無聊想一想嘛。”

      “多少年沒回去了,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遭了幾次屠殺,估計看不出原樣了吧。”寧毅看著那地圖,“不過,有人幫忙去看的……估計,也快到地方了……”

      他這句話說得柔和,師師心中隻以為他在談論那批傳聞中派去江寧的工作隊,此時跟寧毅說起在那邊時的回憶來。隨後兩人站在屋簷下,又聊了一陣。

      這是秋日下午平靜的院落,附近人影來去,說話的聲音也都平平淡淡的,但師師心中知道會出現在這裏的,都是一些怎樣的訊息。在八月裏的這個時刻,第七軍從上到下的整風正在進行,對劉光世的陰謀正在進行,城裏城外教育部“善學”的推進正在進行,大大小小的部門,無數的、同等級的工作,都會往這邊延伸過來。

      而包括宣傳部在內,關係到未來數年甚至數十年報紙業發展的重大會議,由於才剛剛開始,甚至都不足以成為一場正式報告的資料。

      暴風眼中心,總是平平靜靜的。他們有時候會聊起些許的家長裏短,陽光落下來,小小池塘裏的魚兒觸動水麵,吐出一個泡泡。而隻有在真正遠離這裏的地方,在數十裏、幾百裏、上千裏的尺度上,颶風的席卷才會爆發出真正巨大的破壞力。在那裏,炮聲轟鳴、刀槍見紅、血流延綿成紅色的沃野,人們蓄勢待發,開始對衝。

      那是長江以北已經在綻放的景象,接下來,這巨大的風暴,也將降臨在暌違已久的……

      ——古城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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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三章 公平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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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上飄起晨霧。

      鎮江以東三十裏,霧氣彌漫的江灘上,有橘色的火光偶爾晃動。臨近天明的時候,水麵上有動靜逐漸傳來,一艘艘的船在江灘邊上簡陋破舊的碼頭上停駐,隨後是水聲、人聲、車馬的聲音。一輛輛馱貨的馬車籍著岸邊年久失修的水邊棧道上了岸。

      樣貌四十左右,左手手臂隻有半截的中年男人在邊上的林子裏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帶著三名手持火把的心腹之人朝這邊過來。

      上岸的馬車約有十餘輛,隨行的人員則有百餘,他們從船上下來,栓起馬車、搬運貨物,動作迅速、有條不紊。這些人也早已留心到了林邊的動靜,待到斷手中年與隨行者過來,這邊亦有人迎過去了。

      這邊為首的是一名年紀稍大的中年儒生,雙方自黑暗的天色中相互走近,待到能看得清楚,中年儒生便笑著抱起了拳,對麵的中年男人斷手不容易行禮,將右拳敲在了胸口上:“左先生,別來無恙。”

      來人乃是聞名天下的左家長者左修權,他此時抱拳一揖:“段先生辛苦了,此次又勞煩您冒險一趟,著實過意不去。”

      “一家人怎說兩家話。左先生當我是外人不成?”那斷手中年皺了皺眉。

      “也是,也是。”左修權笑著點頭,“您看還有誰來了。”

      他這句話說完,後方一道隨行的身影緩緩越前幾步,開口道:“段叔,還記得我嗎?”

      這人影穿著一身便於動手的綠林衣裳,聽著卻是女子嗓音。那斷手中年眯著眼睛,眨了一下,終於認出前方的女子來,顫抖著開口道:“是、是女……女公子?是銀瓶小姐,您怎麼來了?”

      “與段叔分別日久,心中掛念,這便來了。”

      女子身材頎長,語氣溫和自然,但在火光之中,朗眉星目,自有一股迫人的英氣。正是嶽飛十九歲的養女嶽銀瓶。她走到斷臂中年的身前,握住了對方的手,看著對方已經斷了的手臂,目光中有微微哀戚的神色。斷臂中年搖了搖頭。

      “您、您是千金之軀啊,怎能……”

      “段叔您不要看不起我,當年一道上陣殺敵,我可沒有落後過。”

      “是、是。”聽她說起殺敵之事,斷了手的中年人眼淚盈眶,“可惜……是我落下了……”

      “段叔奮戰到最後,不愧任何人。能夠活下來是好事,父親聽說此事,高興得很……對了,段叔你看,還有誰來了?”

      她這話一說,對方又朝碼頭那邊望去,隻見那邊人影幢幢,一時也分辨不出具體的樣貌來,他心中激動,道:“都是……都是背嵬軍的弟兄嗎?”

      嶽銀瓶點了點頭。也在此時,不遠處一輛馬車的車輪陷在河灘邊的沙地裏難以動彈,隻見一道人影在側麵扶住車轅、車輪,口中低喝出聲:“一、二、三……起——”那馱著貨物的馬車幾乎是被他一人之力從沙地中抬了起來。

      斷臂中年聽得那聲音,伸手指去:“這是、這是……”

      那道人影“哈哈”一笑,奔跑過來:“段叔,可還記得我麼。”

      奔跑過來這人身形魁梧,樣貌看著卻頗為年輕。那斷臂中年道:“少將軍,你、你……這是險地,你們豈能一道來啊。”

      “左先生過來了,段叔在這裏,我嶽家人又豈能置身事外。”

      對方口中的“少將軍”自然便是嶽飛之子嶽雲,他到得近前,伸手抱了抱對方。對於那隻斷手,卻沒有姐姐那邊多愁善感。

      一旁嶽銀瓶道:“此次江寧之會不同尋常,對將來天下局勢,或許也會帶來諸多變數,我們姐弟是跟隨左先生過來長見識的。倒是段叔,這次置身其中,事情結束後恐怕不能再呆下去,要跟我們一道回福州了。”

      她這番話說完,對麵斷臂的中年身影微微沉默了片刻,隨後,鄭重地退後兩步,在搖曳的火光中,手臂陡然上來,行了一個鄭重的軍禮。

      夜風輕盈的河灘邊,有聲音在響。

      “背嵬軍!段思恒!歸隊……”

      背負山嶽、身已許國,此身成鬼。

      是為,背嵬!

      ……

      馬車的車隊離開河岸,沿著淩晨時分的道路朝著西麵行去。

      原本就是背嵬軍一員,如今斷了手臂的中年男人段思恒坐在最前方的馬車上,一麵為眾人引路,一麵指指點點說起周圍的狀況。

      此時天色不明朗,道路周圍仍舊有大片大片的霧氣,但隨著段思恒的指點,眾人也就回憶起了過往的許多東西。

      “那邊原本有個村子……”

      “全峰集還在嗎……”

      “西北再過去一點,咱們就在那邊,打得完顏希尹!”

      “這條路我們走過啊……是那次兵敗……”

      嶽雲站在車上,絮絮叨叨的說起這些事情。

      鎮江一地,原本就是當初江南防線的核心所在,背嵬軍在這裏練過兵,君武在江邊的山頭上,揮淚殺過自己的小舅子,女真人殺來時,那位如今已是天子、當時仍是太子的男人,在城內城外四處奔走、嘶喊,奮戰不停,他被女真人的流矢射中時,還有許許多多的本地百姓衝上戰場,與女真人展開過廝殺。

      而對於嶽雲等人來說,他們在那場戰鬥裏曾經直接撕開女真人的中陣,斬殺女真大將阿魯保,而後一度將兵鋒刺到完顏希尹的陣前。當時四方潰敗,已難挽狂瀾,但嶽飛依舊寄望於那孤注一擲的一擊,可惜最後,沒能將完顏希尹殺死,也沒能延緩後來臨安的崩潰。

      段思恒參與過那一戰,嶽銀瓶、嶽雲亦然,此時回憶起那一戰的浴血,仍舊忍不住要慷慨而歌、壯懷激烈。

      後來君武在江寧繼位,之後不久又放棄了江寧,一路廝殺奔逃,也曾經殺回過鎮江。女真人驅動江南百萬降兵一路追殺,而包括背嵬軍在內的數十萬軍民輾轉逃亡,他們回到片戰場,段思恒便是在那場逃亡中被砍斷了手,昏迷後掉隊。待到他醒過來,僥幸存活,卻由於路途太遠,已經很難再跟隨到福州去了。

      他籍著在背嵬軍中當過軍官的經驗,糾集起附近的一些流民,抱團自保,後來又加入了公平黨,在其中混了個小頭目的地位。公平黨聲勢起來之後,福州的朝廷三番四次派過成舟海等人來接洽,雖然何文帶領下的公平黨已經不再承認周君武這個皇帝,但小朝廷那邊一直以禮相待,甚至以彌補的姿態送過來了一些糧食、物資接濟這邊,因此在雙方勢力並不相接的情況下,公平黨高層與福州方麵倒也不算徹底撕破了臉皮。

      而這樣的幾次往來後,段思恒也與福州方麵再度接上線,成為福州方麵在這裏可用的內應之一。

      “……我如今所在的,是如今公平黨五位大王之一的高暢高天王的手下……”

      晨風吹動著朝霧,在與嶽雲等人回憶過往昔數場大戰之後,段思恒抹去淚光、收拾心情,向左修權、嶽銀瓶等說起如今公平黨的狀況來。

      “公平黨如今的狀況,常為外人所知的,便是有五位了不得的大王,過去稱‘五虎’,最大的,當然是天下皆知的‘公平王’何文何先生,如今這江南之地,名義上都以他為首。說他從西南出來,當年與那位寧先生坐而論道,不分伯仲,也確實是了不得的人物,過去說他接的是西南黑旗的衣缽,但如今看來,又不太像……”

      “他是老大沒什麼爭得,但是在何先生之下,情況其實很亂,不是我說,亂得一塌糊塗。”段思恒道,“我跟的這位高天王,相對來說簡單一些。如果要說性格,他喜歡打仗,手下的兵在五位當中是最少的,但軍紀森嚴,與咱們背嵬軍有些相似,我當年投了他,有這個原因在。靠著手下這些精兵,他能打,因此沒人敢隨便惹他。外人叫他高天王,指的乃是四大天王中的持國天。他與何先生表麵上沒什麼矛盾,也最聽何先生指揮,當然具體如何,我們看得並不清楚……”

      “公平王、高天王往下,楚昭南號稱轉輪王,卻不是四大天王的意思了,這是十殿閻羅中的一位。此人是靠著當年彌勒教、大光明教的底子出來的,跟隨他的,其實多是江南一帶的教眾,當年大光明教說人間要有三十三大難,女真人殺來後,江南信教者無算,他手下那批教兵,上了戰場有吃符水的,有喊刀槍不入的,確實悍不畏死,隻因塵世皆苦,他們死了,便能進入真空家鄉享福。前幾次打臨安兵,有些人拖著腸子在戰場上跑,活生生把人嚇哭過,他手下人多,許多人是真相信他乃輪轉王轉世的。”

      “楚昭南往下是時寶豐,此人手下成分很雜,三教九流都打交道,據說不擺架子,外人叫他平等王。但他最大的能力,是不光能斂財,而且能生財,公平黨如今做到這個程度,一開始當然是到處搶東西,軍械之類,也是搶來就用。但時寶豐起來後,組織了不少人,公平黨才能對軍械進行維修、再造……”

      “到得今天,公平黨興兵數百萬,中間七成以上的軍械,是由他在管,火炮、火藥、各種物資,他都能做,大半的通商、轉運渠道,都有他的人在其中掌控。他跟何先生,過去聽說關係很好,但如今掌握這麼大一塊權力,時不時的就要發生摩擦,兩邊人在底下明爭暗鬥得很厲害。尤其是他被稱作‘平等王’以後,你們聽聽,‘平等王’跟‘公平王’,聽起來不就是要打架的樣子嗎……”

      “至於如今的第五位,周商,外人都叫他閻羅王,因為這人心狠手辣,殺人最是凶狠,所有的地主、鄉紳,但凡落在他手上的,沒有一個能落得了好去。他的手下聚集的,也都是手段最毒的一批人……何先生當年定下規矩,公平黨每攻略一地,對當地豪紳巨富進行統計,劣跡斑斑著殺無赦,但若有善行的,酌情可網開一麵,不可趕盡殺絕,但周商所在,每次這些人都是死得幹幹淨淨的,有的甚至被活埋、剝皮,受盡酷刑而死。據說為此兩邊的關係也很緊張……”

      此時晨風吹拂,後方的天邊已經顯出一絲魚肚白來,段思恒大概介紹過公平黨的這些細節,嶽銀瓶想了想:“這幾位倒是各有特色了。”

      前方段思恒苦笑:“若認為公平黨就是這區區五人的樣子,那就錯了。”

      “這五人啊,不過是公平黨如今五個頭頭的樣子。”他頓了頓,道,“當初江南大敗,女真人肆虐,陛下……又帶著人去了福州。何先生以公平之名起事,身邊固然聚攏了一些人,但江南各地,不久之後便到處都是打著公平旗號、與富戶奪食的勢力,後來這些勢力一個一個的連起來,都說自己是跟了公平的旗號,都說自己跟了誰誰誰,其實上頭的那個人,都未必知道自己下麵還有一幫這樣那樣的小弟……”

      “當時整個江南幾乎到處都有了公平黨,但地方太大,根本難以全部聚集。何先生便發出《公平典》,定下諸多規矩,向外人說,但凡信我規矩的,皆為公平黨人,於是大家照著這些規矩做事,但投靠到誰的麾下,都是自己說了算。有些人隨意拜一個公平黨的大哥,大哥之上還有大哥,如此往上幾輪,或許就掛到何先生或者楚昭南或者誰誰誰的名下……”

      “這一年多的時間,何先生等五位大王名氣最大,占的地方也大,收編和訓練了不少正軌的軍隊。但若是去到江寧你們就知道了,從上到下一層一層一派一派,內裏也在爭地盤、爭好處,打得不可開交。這中間,何先生手下有‘七賢’,高天王手下有‘四鎮’,楚昭南下頭有‘八執’,時寶豐麾下是‘三才’,周商有‘七殺’。大家還是會爭地盤,有時候明刀明槍在街上火拚,那弄得啊,滿地都是血,屍體都收不起來……”

      福州朝廷對外的眼線安排、情報轉遞終究不如西南那般係統,此時段思恒說起公平黨內部的情況,嶽銀瓶、嶽雲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就連修養好的左修權此時都皺著眉頭,苦苦理解著他口中的一切。

      “另外啊,你們也別以為公平黨就是這五位大王,實際上除了已經正式加入這幾位麾下的軍隊成員,那些掛名或是不掛名的英雄,其實都想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來。除了名頭最響的五位,這半年,外頭又有什麼‘亂江’‘大龍頭’‘集勝王’之類的派別,就說自己是公平黨的人,也遵循《公平典》做事,想著要打出自己一番威勢的……”

      “畢竟,四大天王又沒有滿,十殿閻羅也隻有兩位,說不定心狠手辣一些,將來天兵天將排座次,就能有自己的姓名上去呢。唉,鎮江如今是高天王的地盤,你們見不到那麼多東西,咱們繞道過去,待到了江寧,你們就明白嘍……”

      晨曦吐露,雲飛霧走,段思恒駕著馬車,一麵跟眾人說起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麵帶領隊伍朝西麵江寧的方向過去。途中遇上一隊戴著藍巾,設卡檢查的衛士,段思恒過去跟對方比劃了一番切口,然後在對方頭上打了一巴掌,喝令對方滾蛋,那邊看看這邊兵強馬壯、嶽雲還在比劃肌肉的樣子,灰溜溜地讓開了。

      “咱們如今是高天王麾下‘四鎮’之一,‘鎮海’林鴻金手下的二將,我的名號是……呃,斷手龍……”

      段思恒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嶽雲噗嗤想笑,嶽銀瓶那邊問道:“為什麼是二將?”

      “大將之下,就是二將了,這是為了方便大家知道你排第幾……”

      段思恒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很是丟人。周圍的背嵬軍成員都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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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四章 天下英雄會江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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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吐露東方的天際,朝廣袤的大地上推展開去。

    乳白的霧氣浸潤了陽光的暖色,在地麵上舒展流動。古城江寧以西,低伏的山川與河流從這樣的光霧之中若隱若現,在丘陵的起伏中、在山與山的間隙間,它們在微微的晨風裏如潮水一般的流淌。偶爾的薄弱之處,顯出下方村落、道路、田野與人的痕跡來。

    丘陵與田野之間的道路上,往來的行人、商旅不少都已經啟程上路。此地距離江寧已頗為接近,不少衣衫襤褸的行人或形單影吊、或拖家帶口,帶著各自的家當與包袱朝“公平黨”所在的地界行去。亦有不少身背刀槍的俠客、容貌凶悍的江湖人行走其間,他們是參與這次“英雄大會”的主力,有的人遠遠相遇,大聲地開口打招呼,豪邁地說起自家的名號,唾沫橫飛,分外威風。

    外來的商隊也有,叮叮當當的車馬聲裏,或凶神惡煞或麵容警惕的鏢師們拱衛著貨物沿官道前進,領頭的鏢車上懸掛著象征公平黨不同勢力護佑的旗幟,其中最為常見的是寶豐號的天地人三才又或是何先生的公平王旗。在一些特殊的道路上,也有某些特定的旗號一並懸掛。

    公平黨在江南崛起迅速,內部情況複雜,破壞力強。但除卻最初的混亂期,其內部與外界的貿易交流,終究不可能消失。這期間,公平黨崛起的最原始積累,是打殺和掠奪江南諸多富戶豪紳的積累得來,中間的糧食、布匹、兵器自然就地消化,但得來的眾多珍玩文物,自然就有秉承富貴險中求的客商嚐試收貨,順便也將外界的物資轉運進公平黨的地盤。

    這類生意最初的風險極大,但獲益也是極高,待到公平黨的勢力在江南連成一片,於何文的默許甚至是配合下,也已經在內部孕育出了能與之分庭抗禮的“平等王”、“寶豐號”這等龐然大物。

    到得公平黨占據江寧,放出“英雄大會”的消息,公平黨中大部分的勢力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趨於可控。而為了令這場大會得以順利進行,何文、時寶豐等人都派出了許多力量,在出入城池的主幹道上維持秩序。

    如此一來,從外界過來試圖“富貴險中求”的商隊、鏢隊也愈發增多,希望進入江寧這個中轉站,對公平黨過去一兩年來搜刮富戶的積累進行更多的“撿漏”。畢竟普通的公平黨人在殺戮富商豪紳後不過求些吃穿,他們在這段時日裏刮了多少珍玩奇物仍未出手的,仍舊難以計數。

    穿著一身綴有補丁的衣裳,背著離家的小包裹,肩上挎了隻布袋,身側懸著小藥箱,寧忌風塵仆仆而又步履輕鬆地行走在東進江寧的道路上。

    他目光好奇地打量前行的人群,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偷聽周圍的談話,偶爾也會快走幾步,眺望不遠處村落景象。從西南一路過來,數千裏的距離,期間風景地貌數度變化,到得這江寧附近,山勢的起伏變得緩和,一條條小河流水悠悠,晨霧掩映間,如眉黛般的樹木一叢一叢的,兜住水邊或是山間的小村落,陽光轉暖時,道路邊偶爾飄來香氣,正是:大漠西風翠羽,江南八月桂花。

    上個月離開通山縣時,原本是騎了一匹馬的。

    為了這匹馬,接下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打了四次的大的架,足足有三十餘人陸續被他打得頭破血流。翻臉動手時固然爽快,但打完之後未免覺得有些喪氣。

    打架的理由說起來也是簡單。他的樣貌看來純良,年紀也算不得大,孤身上路騎一匹好馬,不免就讓途中的一些開旅館客棧的地頭蛇動了心思,有人要汙他的馬,有人要奪他的東西,有的甚至喚來衙役要安個罪名將他送進牢裏去。寧忌前兩個月一直跟隨陸文柯等人行動,成群結隊的未曾遭遇這種情況,倒是想不到落單之後,這樣的事情會變得如此頻繁。

    甚至於途中的這些人看起來甚至都不算是開黑店的慣犯,也就是看他好欺負,便不由得動了心思。按照寧忌最初暴烈的性格,這些人一個個的都該被重手法打成殘廢,然後用他們的一輩子去體驗什麼叫亂世的弱肉強食,但真到能夠動手時,考慮到這些人的身份,他又微微地手下留情了一些,唯一被他直接打殘廢了的,也就是那名想要將他抓住的衙役。

    打第四次架是牽著馬去賣的過程裏,收馬的販子直接搶了馬不願意給錢,寧忌還未動手,對方就已經說他鬧事,動手打人,隨後還發動半個集子上的人衝出來拿他。寧忌一路奔跑,待到半夜時分,才回到販馬人的家中,搶了他所有的銀子,放走馬廄裏的馬,一把火點了房子後揚長而去。他沒有把半個集子上的房子全點了,自覺脾氣有所收斂,按照父親的話,是涵養變深了。心中卻也隱隱明白,這些人在太平時節或許不是這樣活著的,或許是因為到了亂世,就都變得扭曲起來。

    因為事情都比較亂來,因此他沒有在這幾次事件裏留下“打人者龍傲天”的名號。倒是這四次的架打完,他也覺得無奈了,已然處理掉那匹好馬,他也幹脆換了打補丁的衣服,扮成個貧苦人家的少年人上路,途中也不再投宿太好的客棧,如此這般,倒是再沒有受到這樣的騷擾。

    至於加入某個商隊,或者結識夥伴一路同行的選項,已被寧忌刻意地跳過去了。

    如此這般,時間到得八月中旬,他也終於抵達了江寧城的外圍。

    這一天其實是八月十四,距離中秋僅有一天的時間了,道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忙,不少人說著要去江寧城裏過節。寧忌一路走走停停,觀看著附近的風景與中途碰上的熱鬧,有時候也會往周圍的村落裏走上一趟。

    中原陷落後的十餘年,女真兩度搜山檢海,在江寧附近都曾有過屠殺,再加上公平黨的席卷,戰火曾數度籠罩這邊。如今江寧附近的村落大都遭過災,但在公平黨統治的此時,大大小小的村莊裏又已經住上了人,他們有的凶神惡煞,擋住外來者不許人進去,也有的會在路邊支起棚子、販賣瓜果甜水供應遠來的客商,各個村落都掛有不同的旗幟,有的村落分不同的地方還掛了好幾樣旗子,按照周圍人的說法,這些村落當中,偶爾也會爆發談判或是火拚。

    寧忌最喜歡這些刺激的江湖八卦了。

    他一路走、一路偷聽,偶爾看見路邊販賣東西、麵容和善的大媽大嬸,也會帶著笑臉過去買點吃食,順便詢問周圍的狀況。他昨天下午進入公平黨實際掌控的地界,到得這天上午,便已經弄清楚不少事情了。

    公平黨的這些人當中,相對開放、和善一點的,是“公平王”何文與打著“平等王”屎寶寶旗號的人,他們在大路邊上占的村子也比較多,較為凶神惡煞的是跟著“閻羅王”周商混的小弟,他們占據的一些村子外頭,甚至還有死狀慘烈的屍體掛在旗杆上,據說乃是附近的富戶被殺之後的情況,這位周商有兩個名字,有些人說他的真名實際上叫周殤,寧忌雖然是學渣,但對於連個字的區別還是知道,感覺這周殤的稱呼分外霸氣,實在有反派大頭頭的感覺,心中已經在想這次過來要不要順手做掉他,打出龍傲天的名頭來。

    “高天王”占的地方不多——當然也有——據說掌握的是半數的兵權,在寧忌看來這等實力很是厲害。至於“轉輪王”楚昭南,他是大光明教林惡禪的狗子,那位大光明教教主這兩日據說已經進入江寧,周圍的大光明教教徒興奮得不行,有的村子裏還在組織人往江寧城內湧,說是要去叩見教主,偶爾在路上看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外人覺得他們是瘋子,沒人敢擋他們,於是“轉輪王”一係的力量現在也在膨脹。

    “公平王”何小賤與“平等王”屎寶寶雖然都比較開放,但兩邊的村子裏是不是的為買路錢的問題也要講數、火拚。

    “閻羅王”周商據說是個神經病,但是在江寧城附近,何小賤跟屎寶寶聯手壓著他,因此這些人暫時還不敢到主路上來發瘋,隻不過偶爾出些小摩擦,就會打得非常嚴重。

    “高天王”手下的兵看起來不惹大事,但實際上,也常常插手各方勢力,向他們要油水,時不時的要加入火拚,隻不過他們立場並不明確,打起來時往往大家都要出手拉攏。今天這撥人跟何小賤站在一起,明天就被屎寶寶買了去打楚昭南,有幾次跟周商那邊的瘋子拚起來,雙方都死傷慘重。

    整個江寧城的外圍,各個勢力實在亂得不行,也老實說,寧忌實在太喜歡這樣的感覺了!偶爾聽人說得麵紅耳赤,恨不得跳起來歡呼幾聲。

    他早兩年在戰場上固然是正麵與女真人展開廝殺,但是從戰場上下來之後,最喜歡的感覺自然還是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坐山觀虎鬥。想一想如今江寧的情況,他找上一個隱蔽的高處藏起來,看著幾十幾百的人在下頭的街上打出狗腦子來,那種心情簡直讓他興奮得戰栗。

    回想去年成都的情況,就打了一個晚上,加起來也沒有幾百個人火拚,鬧哄哄的起來,然後就被自己這邊出手壓了下去。他跟姚舒斌大嘴巴呆了半晚,就遇上三兩個鬧事的,簡直太無聊了好吧!

    ——而這邊!看看這邊!時不時的就要有上百人談判、談不攏就開打!一群壞人頭破血流,他看起來一點心理負擔都不會有!人間天堂啊!

    寧忌攥著拳頭在小路邊無人的地方興奮得直跳!

    爹沒有來。

    瓜姨沒有來。

    紅姨沒有來。

    陳叔沒有來。

    杜叔沒有來。

    大哥沒有來。

    姚舒斌大嘴巴沒有來。

    宇文飛渡和小黑哥沒有來。

    ……

    這麼熱鬧這麼有趣的地方,就自己一個人來了,等到回去說起來,那還不羨慕死他們!當然,紅姨不會羨慕,她返璞歸真清心寡欲了,但爹和瓜姨和大哥他們一定會羨慕死的!

    寧忌高興得就像條小野狗一般的在路上跑,待到看見大路上的人時,才收斂情緒,隨後又偷偷地靠向路上的行人,偷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這日中午,寧忌在路邊一處驛站的大堂當中暫做歇息。

    對於眼下的世道而言,多數的普通人其實都沒有吃午飯的習慣,但上路遠行與平日在家又有不同。這處驛站乃是前後二十餘裏最大的落腳點之一,其中提供茶飯、白水,還有烤得極好、遠近飄香的鴨子在櫃台裏掛著,由於門口掛著寶豐號天字招牌,內裏又有幾名凶人坐鎮,因此無人在這邊生事,不少商旅、綠林人都在這邊落腳暫歇。

    寧忌花大價錢買了半隻鴨子,放進布袋裏兜著,隨後要了一隻麵餅,坐在大廳角落的凳子上一邊吃一邊聽那些綠林豪客大聲吹牛。這些人說的是江寧城內一支叫“大龍頭”的勢力最近就要打出名號來的故事,寧忌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舉手參加討論。這樣的偷聽當中,大堂內坐滿了人,有些人進來與他拚桌,一個帶九環刀的大胡子跟他坐了一張長凳,寧忌也並不介意。

    “大哥哪裏人啊?”他覺得這九環刀頗為威武,說不定有故事。討好地開口套近乎,但對方看他一眼,並不搭理這吃餅都吃得很猥瑣、幾乎要趴在桌子上的小年輕。

    寧忌討個沒趣,便不再理會他了。

    那邊說“大龍頭”故事的人唾沫橫飛,與人吵了起來,沒什麼好聽的了。寧忌準備吃掉餅子走人,這個時候,門外的一道身影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年級比他還小一些的光頭小和尚,手上托了個小飯缽,正站在驛站門外,有些畏縮也有些向往地往櫃台裏的烤鴨看去。

    有一撥衣著怪異的綠林人正從外頭進來,看起來很像“閻羅王”周商那一票人的腦殘打扮,為首那人伸手便從後頭去撥小和尚的肩膀,口中說的應該是“滾開”之類的話語。小和尚咽著口水,朝旁邊讓了讓。

    腦殘綠林人並沒有摸到他的肩膀,但小和尚已經讓開,他們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除了寧忌,沒有人留意到方才那一幕的問題,隨後,他看見小和尚朝驛站中走來,合十鞠躬,開口向驛站當中的小二化緣。接著就被店裏人粗暴地趕出去了。

    微風正在聚集。

    這是八月十四中午在江寧城外發生的,不起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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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五章 天下英雄會江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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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漸漸西斜,從溫暖的澄黃染上慵懶的橘色。

      江寧以西三十裏左右的江左集附近,寧忌正興致勃勃地看著路邊發生的一場對峙。

      這是距離主幹道不遠的一處村口的岔道,路邊的打穀坪上每邊站了三十餘人,用汙言穢語彼此相互問候。這些人中每邊為首的大概有十餘人是真正見過血的,手持刀槍,真打起來殺傷力很足,其餘的看來是附近村莊裏的青壯,帶著棍子、鋤頭等物,呼呼喝喝以壯聲勢。

      由於距離大路也算不得遠,不少行人都被這邊的景象所吸引,停下腳步過來圍觀。大路邊,附近的水塘邊、田埂上一時間都站了有人。一個大鏢隊停下了車,數十精壯的鏢師遠遠地朝這裏指指點點。寧忌站在田埂的岔道口上看熱鬧,偶爾跟著旁人呼喝兩句:“聽我一句勸,打一架吧。”

      倒是並不知道兩邊為什麼要打架。

      對峙的兩方也掛了旗幟,一邊是寶豐號的地字牌,一邊是轉輪王八執中的怨憎會,其實時寶豐麾下“天地人”三係裏的頭頭與楚昭南所謂“八執”的八員大將未必能認得他們,這不過是下頭很小的一次摩擦罷了,但旗幟掛出來後,便令得整場對峙頗有儀式感,也極具話題性。

      “寶豐號很有錢,但要說打架,未必比得過轉輪王的人生八苦啊……”

      有懂行的綠林人士便在田埂上議論。寧忌豎著耳朵聽。

      “是極、是極,大光明教的這些人,喝了符水,都不要命的。寶豐號雖然錢多,但未必占得了上風。”

      寧忌跳起來,雙手籠在嘴邊:“不要吵了!打一架吧!”

      那邊的打穀坪上也確實到了打架的環節,隻見雙方退開一段距離,各自排出一名打手,便要放對。

      輪轉王“怨憎會”這邊出了一名神態頗不正常的幹瘦青年,這人手持一把砍刀,目露凶光,拿了一碗符水喝下,便在眾人麵前開始顫抖,隨後手舞足蹈,跺腳請神。這人似乎是這邊村莊的一張王牌,開始顫抖之後,眾人興奮不已,有人認得他的,在人群中說道:“哪吒三太子!這是哪吒三太子上身!對麵有苦頭吃了!”

      “哪吒是拿槍的吧?”寧忌回頭道。

      對方一巴掌拍來,打在寧忌的頭上:“你個小孩子懂什麼!三太子在這邊凶名赫赫,在戰場上不知殺了多少人!”

      他這一巴掌沒什麼殺傷力,寧忌沒有躲,回過頭去不再理會這傻缺。至於對方說這“三太子”在戰場上殺過人,他倒是並不懷疑。這人的神態看來是有點滅絕人性,屬於在戰場上精神崩潰但又活了下來的一類東西,在華夏軍中這類人會被找去做心理輔導,將他的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態,但眼前這人分明已經很危險了,放在一個小村子裏,也難怪這幫人把他當成打手用。

      這邊“請神”的過程裏,對麵寶豐號出來的卻是一位身材勻稱的拳手,他比怨憎會這邊的殺人狂高出半個頭來,穿著衣服並不顯得非常魁梧,麵對使刀的對手,這人卻隻是往自己雙手上纏了幾層油布作為拳套,路邊一群人看著他並不出眾的做派,發出噓聲,覺得他的氣勢已經被“三太子”給壓倒了。

      寶豐號那邊的人也非常緊張,幾個人在拳手麵前噓寒問暖,有人似乎拿了刀槍上來,但拳手並沒有做選擇。這說明打寶豐號旗幟的眾人對他也並不非常熟悉。看在其餘人眼裏,已輸了八成。

      寧忌卻是看得有趣。

      這拳手步伐動作都異常從容,纏油布拳套的方法極為老練,握拳之後拳頭比一般人大上一拳、且拳鋒平整,再加上風吹動他衣袖時顯出的上臂輪廓,都表明這人是自幼練拳而且已經登堂入室的好手。而且麵對著這種場麵呼吸均勻,稍許緊迫蘊藏在自然神態中的表現,也多少透露出他沒少見血的事實。

      兩撥人選在這等大庭廣眾之下講數、單挑,明顯的也有對外展示自身實力的想法。那“三太子”呼喝跳躍一番,這邊的拳手也朝周圍拱了拱手,雙方便迅速地打在了一起。

      戰場上見過血的“三太子”出刀凶狠而猛烈,廝殺奔突像是一隻發狂的猴子,對麵的拳手首先便是後退躲閃,於是當先的一輪便是這“三太子”的揮刀搶攻,他朝著對方幾乎劈了十多刀,拳手繞場躲閃,幾次都顯出緊急和狼狽來,整個過程中隻是威懾性的還了三拳,但也都沒有切實地打中對方。

      見那“三太子”哇啦哇啦的大吼著繼續搶攻,這邊觀望的寧忌便微微歎了口氣。這人瘋起來的氣勢很足,與通山縣的“苗刀”石水方有些類似,但本身的武藝談不上多麼驚人,這限製了他發揮的上限,比起沒有上戰場廝殺的普通人來說,這種能下狠手的瘋子氣勢是極為可怕的,可一旦穩住了陣腳……

      打穀坪上,那“三太子”一刀切出,腳下沒有停著,猛地一腳朝對方胯下要害便踢了過去,這應該是他預想好的組合技,上身的揮刀並不凶猛,下方的出腳才是出其不意。按照先前的打鬥,對方應該會閃身躲開,但在這一刻,隻見那拳手迎著刀鋒前進了一步,雙腿一旋、一拗,揮出的刀鋒劃破了他的肩膀,而“三太子”的步伐便是一歪,他踢出的這記猛烈的撩陰腿被拳手雙腿夾住,隨後一記猛烈的拳頭轟在了他的麵門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太子”的叫聲猙獰而扭曲,他手中刀光揮舞,腳下踉蹌後退,拳手已經一刻不停的逼近過來,雙方拆了兩招,又是一拳轟在“三太子”的側臉上,隨後擰住對方的胳臂朝後反剪過去。“三太子”持刀的手被拿住,身下步伐飛快,像隻瘸腿的猴子瘋狂的亂跳,那拳手又是一拳轟在他肩上,兩拳砸在他臉上。

      “三太子”右手放開刀柄,左手便要去接刀,隻聽哢嚓一聲,他的右臂被對方的拳頭生生的砸斷。拳手拽著他,一拳一拳地打,轉眼間油布的拳套上便全是鮮血。

      如此打了一陣,待到放開那“三太子”時,對方已經如同破麻袋一般扭曲地倒在血泊中,他的手斷了,腳上的狀況也不好,滿頭滿臉都是血,但身體還在血泊中抽搐,歪歪扭扭地似乎還想站起來繼續打。寧忌估計他活不長了,但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我乃‘鐵拳’倪破!吉州人。”夕陽之下,那拳手展開雙臂,朝眾人大喝,“再過兩日,代表平等王地字旗,參加五方擂,到時候,請諸位捧場——”

      路邊眾人見他如此英雄豪邁,當下爆出一陣歡呼讚美之聲。過得一陣,寧忌聽得身後又有人議論起來。

      “五方擂,那可不好打的,是‘閻羅王’周商那邊立下的台子,連打三場,要死人的……”

      “唉,年輕人心傲氣盛,有些本事就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我看啊,也是被寶豐號這些人給誆騙了……”

      “是極、是極。閻羅王那些人,真是從鬼門關裏出來的,跟轉輪王這邊拜菩薩的,又不一樣。”

      “還是年輕了啊……”

      這議論的聲音中有方才打他頭的那個傻缺在,寧忌撇了撇嘴,搖頭朝大路上走去。這一天的時間下來,他也已經弄清楚了這次江寧諸多事情的輪廓,心中滿足,對於被人當小孩子拍拍腦袋,倒是更為豁達了。

      如果要取個外號,自己現在應該是“涵養深厚”龍傲天,可惜暫時還沒有人知道。

      夕陽西下。寧忌穿過道路與人群,朝東麵前進。

      江寧——

      與去年成都的狀況類似,英雄大會的消息流傳開後,這座古城附近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大量聚集。

      而與當時狀況不同的是,去年在西南,眾多經曆了戰場、與女真人廝殺後幸存的華夏軍老兵盡皆受到軍隊約束,不曾出來外界賣弄,因此哪怕數以千計的綠林人進入成都,最後參加的也隻是秩序井然的運動會。這令當你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寧忌倍感無聊。

      但在眼下的江寧,公平黨的架勢卻猶如養蠱,大量經曆過廝殺的部下就那樣一批一批的放在外頭,打著五大王的名義還要繼續火拚,外地刀口舔血的強人進入之後,江寧城的外圍便如同一片叢林,充滿了張牙舞爪的怪物。

      這中間,固然有不少人是嗓門粗大腳步虛浮的繡花枕頭,但也確實存在了許多殺過人、見過血、上過戰場而又幸存的存在,他們在戰場上廝殺的方法或許並不如華夏軍那般係統,但之於每個人而言,感受到的血腥和恐懼,以及隨之醞釀出來的那種非人的氣息,卻是類似的。

      而整個公平黨,似乎還要將這類修羅般的氣息再度催化。他們不僅在江寧擺下了英雄大會的大擂台,而且公平黨內部的幾股勢力,還在私下裏擺下了各種小擂台,每一天每一天的都讓人上台廝殺,誰若是在擂台上表現出驚人的藝業,不僅能夠拿走擂主設下的豐厚資財,而且隨即也將受到各方的拉攏、收買,轉眼間便成為公平黨軍隊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對於眾多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包括許多公平黨內部的人物——來說,這都是一次充滿了風險與誘惑的晉身之途。

      例如城中由“閻羅王”周商一係擺下的五方擂,任何人能在擂台上連過三場,便能夠當眾拿走白銀百兩的賞金,並且也將得到各方條件優厚的招攬。而在英雄大會開始的這一刻,城市內部各方各派都在招兵買馬,何文擺“三江擂”,時寶豐有“天寶台”,高暢那邊有“百萬兵馬擂”,楚昭南有“通天擂”,每一天、每一個擂台都會決出幾個高手來,揚名立萬。而這些人被各方拉攏之後,最終也會進入整個“英雄大會”,替某一方勢力獲得最終冠軍。

      在寧忌的眼中,這般充滿野蠻、血腥和混亂的局麵,甚至比起去年的成都大會,都要有看頭得多,更別提這次比武的背後,可能還摻雜了公平黨各方更加複雜的政治爭鋒——當然,他對政治沒什麼興趣,但知道會打得更亂,那就行了。

      在這樣的前進過程中,當然偶爾也會發現幾個真正亮眼的人物,例如方才那位“鐵拳”倪破,又或是這樣那樣很可能帶著驚人藝業、來曆不凡的怪人。他們比起在戰場上幸存的各種刀手、凶人又要有趣幾分。

      這卻是先前在軍隊中留下來的愛好了。偷窺……不對,軍隊裏的監視本就是這個道理,人家還沒有注意到你,你已經發現了對方的秘密,將來打起來,自然而然就多了幾分勝機。寧忌當初身材矮小,跟隨鄭七命時便常常被安排當斥候,查看敵人行蹤,如今養成這種喜歡暗自窺探的習慣,原因深究起來也是為國為民,誰也不能說這是什麼陋習。

      再加上自幼家學淵源,從紅提到西瓜到陳凡,再到杜殺、到軍營中的各個高手都曾跟他灌輸各種武學知識,對於習武中的許多說法,此刻便能從路上窺見的人身上一一加以印證,他看破了不說破,卻也覺得是一種樂趣。

      夕陽完全變成橘紅色的時候,距離江寧大概還有二十餘裏。寧忌並不急著今天入城,他找了道路邊上隨處可見的一處水路支流,逆行片刻,見下方一處溪流邊上有魚、有青蛙的痕跡,便下去捕捉起來。

      此時秋日已開始轉深,天氣將要變冷,部分青蛙已經轉入泥地裏開始準備冬眠,但運氣好時還能找到幾隻的痕跡。寧忌打著赤腳在泥地裏翻騰,捉了幾隻青蛙,摸了一條魚,耳聽得溪流轉角處的另一邊也傳來聲音,他一路搜尋一路轉過去,隻見上遊的溪水當中,也是有人嘩啦啦的在捉魚,因為寧忌的出現,微微愣了愣,魚便跑掉了。

      出現在那邊淺水中的,卻是今天中午在驛站門口見過的那個小和尚,隻見他也捉了兩三隻青蛙,塞在隨身的布袋裏,大概便是他在準備著的晚餐了。此時見到寧忌,雙手合十行了個禮,寧忌也雙手合十說聲“阿米豆腐”,轉身不再管他。

      這小光頭的武藝基礎相當不錯,應該是有著非常厲害的師承。中午的驚鴻一瞥裏,幾個大漢從後方伸手要抓他的肩膀,他頭也不回便躲了過去,這對於高手來說其實算不得什麼,但最主要的還是寧忌在那一刻才注意到他的步法修為,也就是說,在此之前,這小光頭表現出的完全是個沒有武功的普通人。這種自然與收斂便不是普通的路數可以教出來的了。

      當然,在另一方麵,雖然看著烤鴨就要流口水,但並沒有憑借本身藝業搶奪的意思,化緣不成,被店小二轟出去也不惱,這說明他的教養也不錯。而在遭逢亂世,原本溫順人都變得凶殘的此刻來說,這種教養,或許可以說是“非常不錯”了。

      因此寧忌見到他,會相對放鬆一些。

      兩人又捉了一陣青蛙和魚,那小和尚赤手空拳,隻逮了一條小魚放進布袋裏,寧忌的收獲倒是不錯。當下上了附近的土坡,準備生火。

      他放下背後的包袱和藥箱,從包袱裏取出一隻小鐵鍋來,準備架起爐灶。此時夕陽大半已淹沒在地平線那頭的天際,最後的光芒透過林子照射過來,林間有鳥的鳴叫,抬起頭,隻見小和尚站在那邊水裏,捏著自己的小布袋,有些羨慕地朝這邊看了兩眼。

      寧忌便也看看小和尚隨身的裝備——對方的隨身物品委實簡陋得多了,除了一個小包裹,脫在土坡上的鞋子與化緣的小飯缽外,便再沒了其它的東西,而且小包裹裏看來也沒有鐵鍋放著,遠不如自己背著兩個包袱、一個箱子。

      他想了想,朝那邊招了招手:“喂,小光頭。”

      小和尚捏著布袋跑過來了。

      “你連鍋都沒有,要不要我們一起吃啊?”

      “……好、好啊。”小和尚臉上紅了一下,一時間顯得頗為高興,隨後才微微定神,雙手合十鞠躬:“小、小衲有禮了。”

      “你去撿柴吧。”寧忌自小朋友眾多,此刻也不客氣,隨意地擺了擺手,將他打發去做事。那小和尚當即點頭:“好。”正準備走,又將手中包袱遞了過來:“我捉的,給你。”

      寧忌接過包袱,見對方朝著附近山林一溜煙地跑去,微微撇了撇嘴。

      “也不怕我拿了東西就走,傻乎乎的……”

      過得一陣,天色徹底地暗下去了,兩人在這處山坡後方的大石頭下圍起一個土灶,生起火來。小和尚滿臉高興,寧忌隨意地跟他說著話。

      “小光頭,你為什麼叫自己小衲啊?”

      “師父有時候叫自己老衲,我說我是不是叫小衲,師父說也沒有關係。”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啊……”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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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六章 天下英雄會江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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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已經落下,淙淙的小溪在山間流淌。

      溪畔山坡上,被大石頭遮擋住夜風的地方化作了小小的廚房。

      新壘起的爐灶裏,柴火正在燃燒。鐵鍋之中煮起了香噴噴的米飯,鐵鍋旁的火上,或竹或木的釺子上串起了開始變黃的烤魚以及青蛙。

      小和尚咽著口水盤坐一旁,有些崇拜地看著對麵的少年人從藥箱裏拿出鹽巴、茱萸之類的粉末來,趁著魚和青蛙烤得差不多時,以夢幻般的手法將它們輕撒上去,頓時似乎有更為奇異的香味散發出來。

      “阿……阿彌陀佛。施主把這麼多米全煮了,明天怎麼辦啊……”小和尚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你吃得很少嗎?”

      “小、小衲……”小和尚吞吞吐吐。

      “行了,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偶爾也要吃頓好的,我本來就想著今晚打牙祭,你遇上了算是運氣好。”

      小和尚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扯開身邊的小布袋,從中間掏出了半隻烤鴨來。過得片刻才道:“施、施主也是習武之人?”

      “怎麼樣?看不出來吧。我當大夫的,學的是五禽戲。”

      “啊,小衲知道,有虎、鹿、熊、猿、鳥。”

      “不對,是貓拳、馬拳、熊貓拳、猴拳和雞拳。”

      “呃……可是我師父說……”

      “你師父是大夫嗎?”

      “不是,他是個和尚啊。”

      “所以啦,他懂什麼五禽戲,下次你見到他,應該勇於糾正他的錯誤。”少年掰扯著烤鴨,“……對了,你們和尚不是不能吃葷的嗎?”

      “阿、阿彌陀佛,師父說世間生靈相互追逐捕食,乃是自然天性,符合大道至理,為求飽腹,吃些什麼並無幹係,既然萬物皆空,那麼葷是空,素也是空,隻要不陷於貪婪,無謂殺生也就是了。因此我們不能用網捕魚,不能用魚鉤釣魚,但若隻求吃飽,用手捉還是可以的。”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啊……”

      “哈哈,他是個胖子啊……”

      用來化緣的小飯缽盛滿了飯,然後堆上烤魚、青蛙、烤鴨,小和尚捧在手中,肚子咕咕叫起來,對麵的少年也用自己的碗盛了飯菜,火光照耀的兩道剪影打了幾下爽快的手勢,隨後都低頭“啊嗚啊嗚”地大口吃起來。

      “……你師父呢?”

      “師父進城吃好吃的去了,他說我若是跟著他,對修行無益,因此讓我一個人走,遇上事情也不許報他的名號。”

      “喔。你師父有點東西。”

      “哈哈……施主你叫什麼啊?”

      “我?嘿!那可了不起了。”石壁上人影站起來,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高大、張牙舞爪,“我叫——龍!”

      那聲音停頓一下:“嗷!”

      “天——!”

      充滿氣勢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

      “啊……”小和尚瞪圓了眼睛,“龍……龍……”

      “沒錯,龍!傲!天!”龍傲天說著蹲下扒飯,為了表示低調,他道,“你叫我龍哥就好了。”

      “龍哥。”在飯菜的誘惑下,小和尚表現出了優秀的跟班潛質:“你名字好殺氣、好厲害啊。”

      “嘿嘿,還用你說。”

      生逢亂世遠行不易,寧忌從西南出來這兩三個月,因為一張純良的麵孔在大人麵前騙過不少吃喝,倒是很少遇見似小和尚這般比自己年紀還小的旅行者,再加上對方武藝也不錯,給人觀感頗佳,當下便也肆意表現了一番霸氣外露的江湖大哥形象。小和尚也果真純良,時不時的在霸氣的影響下表現出了崇拜的眼神,然後再用力扒飯。

      雙方一邊吃,一邊交流彼此的訊息,過得片刻,寧忌倒也知道了這小和尚原本乃是晉地那邊的人,女真人上次南下時,他母親去世、父親失蹤,後來被師父收養,才有了一條活路。




      小和尚的師父應當是一位武學名家,這次帶著小和尚一路南下,途中與不少據說武藝還行的人有過切磋,甚至也有過幾次行俠仗義的事跡——這是大部分綠林人的遊曆痕跡。待到了江寧附近,雙方就此分開。

      隻在詢問對方名字時,小和尚稍有支吾:“師父說……到了這邊不讓我說自己的法號,我……”

      他說起這個,頗不好意思,寧忌倒是理解地點了點頭:“你這師父有點東西啊……”這一類武林名家抵達江寧後多半會有不少應酬,要遇上不少人的吹捧,他到了這裏便與徒弟分開,而且不允許對方打出自己的旗號,這一方麵是要小和尚遭受真正的曆練,另一方麵,卻也是對自己弟子的身手,有著足夠的信心。

      行走江湖,各種禁忌頗多,對方不好說的事情,寧忌也極為“懂行”地並不追問。倒是他這邊,一說到自己來自西南,小和尚的眼睛便又圓了,連連問起西南黑旗軍是如何擊垮女真人的事情。




      他的父母便是於女真人上次南下時一死一失蹤,因此對於女真人最是厭惡,對能夠正麵擊垮女真的黑旗,也頗有崇拜之情。寧忌見他這等神情,更加高興起來,跟小和尚說起戰場上的種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甚至揮舞著帶火的樹枝恨不得在大石頭上繪出一張行軍圖來,連飯都少吃了幾口。

      兩人吃光了所有的飯菜,在篝火邊上說著彼此的事情,偶爾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寧忌說起戰場上的事情,自然假借他人之名,往往是說“我的一個朋友”,小和尚聽得投入,“哇哇”亂叫,恨不得給華夏軍的英雄直接跪下,隻偶爾說到打鬥細節、武學路數時,卻表現出了相當的素養。




      寧忌說起戰場上與女真斥候的廝殺,一招一式的名字自然隨口亂說,有時候無非用個“黃狗撒尿”“獅子撞牆”之類的化名,對方聽得那招式的形容,竟能通過些許端倪猜出不少正確的情節和招式來。

      當然,每到此時,霸氣外露的龍傲天便一巴掌打在小和尚的頭上:“我是大夫還是你是大夫,我說黃狗撒尿就是黃狗撒尿!再頂嘴我打扁你的頭!”

      小和尚便捂著腦袋蹲在一旁,嘿嘿討好:“哦……”

      此時是八月十四的夜晚,天空中升起圓圓的月亮,星火蔓延,兩個少年人在大石頭邊興高采烈地說起這樣那樣的故事來。西南的事情許許多多,小和尚問來問去,零零碎碎的說也說不完,寧忌便道:“你有空過去看看就知道啦。”

      小和尚便也點頭:“嗯,我將來要去的……我娘死了以後,說不定我爹就去華夏軍了呢。”

      他被師父收留後,經曆了戰亂、廝殺,也有各種差點死去的危險考驗,對於父親的印象早已黯淡。隻是這些年流落江湖,內心之中始終還記得要尋找到父親的這個想法。或許找到了,有父親,有師父,自己也就有個圓滿的家,可以落腳了。

      他說到這裏,有些傷感,寧忌拿著一根樹枝道:“好了,光光頭,既然你師父不要你用原來的名字,那我給你取個新的法號吧。我告訴你啊,這個法號可厲害了,是我爹取的。”

      小和尚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盤腿坐著,看對方拿著柴枝在石頭上寫下黑乎乎歪扭扭的三個字:孫悟空。

      “這是什麼啊?”

      “這是一隻天底下最厲害的猴子。”

      “是猴子啊……”

      “是最厲害的猴子——”

      溪流邊、山坡上,充滿溫暖氣息的大石頭旁,龍傲天張牙舞爪的身影映照在石壁上,跟小夥伴誇張地說起了關於猴子的故事,過得一陣,小和尚也張圓了嘴巴,發出“哇啊”的驚歎聲來。

      “告訴你,這個名字一般人我都不會給他。你以後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我聽說了這個名字,那就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啦……”

      篝火嗶剝燃燒,在這場如浮萍般的相聚中,偶爾升起的火星朝天空中飛去,漸漸地,像是跟星辰交織在了一起……

      ……

      光塵飛上夜空,飄過一小段山坡的距離,化做無光的灰燼落下,融進溪水之中。溪水轉入小河,小河又彎彎扭扭地彙入大江,在這片天幕下,延伸為浩浩蕩蕩交織的水路。

      距離這片不起眼的山坡二十餘裏外,作為水路一支的秦淮河流過江寧古城,千萬的燈火,正在大地上蔓延。

      江寧城西,一簇簇火把熊熊燃燒,將雜亂的街道照出錯落的光影來。這是公平黨占領江寧後開放的一處夜市,周圍的臨街店鋪有被打砸過的痕跡,有的還有焚燒的黑灰,部分店麵如今又有了新的主人,周圍也有這樣那樣的木棚歪歪扭扭地搭起來,有手藝的公平黨人在這裏支起攤販,由於外來人多起來,一時間倒也顯得頗為熱鬧。

      公平黨五大支,要說規矩相對森嚴的,首先還要屬“公平王”何文麾下的隊伍,若是他的軍隊破城占地,不少時候還能留下一些地方的舊貌。而其餘幾支則各有殺伐,“平等王”時寶豐許多時候都講道理,但對金銀財物搜刮最盛;“高天王”麾下軍隊最是精銳,但入城之後三五日不禁士兵發泄也屬常態;“轉輪王”麾下教徒最多,每次敲鑼打鼓的入城,想要什麼按上一個無生老母的名頭也就是了;至於“閻羅王”周商,所過之處富戶皆不能留,金碧輝煌之所都會被燒得一幹二淨,到得如今,便是“相對富”的,家境整齊一些的,往往也已經容不下了。




      遊鴻卓穿著一身看來破舊的黑衣,在這處夜市當中找了一處座位坐下,跟店家要了一碟素肉、一杯清水、一碗飯食。

      等待食物上來的過程裏,他的目光掃過周圍昏暗中掛著的諸多旗幟,以及隨處可見的懸有白蓮、大日的標識——這是一處由“轉輪王”麾下無生軍照管的街道。行走江湖這些年,他從晉地到西南,長過不少見識,倒是有許久未曾見過江寧這般濃厚的大光明教氛圍了。

      他與大光明教素來是有仇的,父母家人最初便是死在了這些教徒的手中,這些年來,他也相對喜歡靠近這些信教的蠢物,見到他們有什麼圖謀便加以破壞。

      當然,眼下還沒到需要破壞什麼的程度。他手中摩挲著筷子,在心裏回憶方才從“包打聽”那邊得來的情報。

      這一路來到江寧,除了增加武道上的修行,並沒有多麼具體的目的,如果真要找出一個,大約也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為晉地的女相打探一番江寧之會的內幕。

      如今整個混亂的大會才剛剛開始,各方擺下擂台招兵買馬,誰最終會站到哪裏,也有著大量的變數。但他找了一條綠林間的路子,找上這位消息靈通之人,以相對低的價格買了一些現階段或許還算靠譜的情報,以作參考。




      眼下這次江寧大會,最有可能爆發的火並,很可能是“公平王”何文要殺“閻羅王”周商。何文何先生要求手下講規矩,周商最不講規矩,手下人極端、偏執,所到之處將所有富戶屠戮一空。在眾多說法裏,這兩人於公平黨內部都是最不對付的兩極。

      而由於周商這邊極端的做法,導致閻羅王一係與其餘四係其實都有摩擦和分歧,例如“轉輪王”這邊,如今掌管八執“不死衛”的大頭頭“寒鴉”陳爵方,原本的身份乃是江南富戶,一直以來也是大光明教的虔誠信徒,平日裏布醫施藥、捐銀捐物,善事做過不少。而公平黨起事後,閻羅王一係衝入陳爵方家中,很是燒殺了一番,後來這件事導致太湖邊上數千人的廝殺,雙方在這件事上算是結下過死仇的。

      與閻羅王一係的這類仇怨,在願意接受富戶反正、洗白的其餘幾係當中,都積下了不少。而在這一兩年的時間裏,“閻羅王”及麾下眾人雖然被稱為外道邪魔,但由於其口號最激進、最徹底,卻也迅速地搜羅了一大批的擁護者。他們隻做破壞,不做建設,每到一地,將所有人的財物吃幹抹淨,而後再卷向下一處。

      到得如今,周商一係聲勢浩大,但以人數論據說已經隱隱超過了原本依靠大光明教起事的“轉輪王”。

      ——這才是“公平王”何文以及其餘幾係都極有可能一塊動他的最大理由。

      而除了“閻羅王”周商隱隱成為眾矢之的以外,這次大會很有可能引發衝突的,還有“公平王”何文與“平等王”時寶豐之間的權力鬥爭。當初時寶豐雖然是在何先生的扶持下掌了公平黨的眾多內政,但是隨著他基本盤的擴大,如今尾大不掉,在眾人口中,幾乎已經化為了比西南“竹記”更大的商貿體,這落在眾多有識之士的眼中,必然是無法容忍的隱患。

      對於公平黨內部不少上層人物來說,多認為時寶豐對何先生的挑戰,猶甚不聽規勸的周商。

      而在何先生“可能對周商動手”、“可能對時寶豐動手”的這種氛圍下,私底下也有一種輿論正在漸漸浮起。這類輿論說的則是“公平王”何先生權欲極盛,不能容人,由於他如今仍是公平黨的頭麵,乃是實力最強的一方,因此這次聚會也說不定會變成其餘四家對抗何先生一家。而私底下流傳的關於“權欲”的輿論,便是在為此造勢。

      那位“包打聽”提供的這些消息有理有據,卻也隻能算是中規中矩的大路貨。當然,遊鴻卓才到這邊不久,也並不期待就得到對方多麼掏心掏肺的絕密信息。

      能夠將局麵了解一個大概,然後慢慢看過去,總有機會掌握得**不離十。而無論江寧城裏誰跟誰打出狗腦子,自己總歸看熱鬧也是了,頂多抽個空子照大光明教剁上幾刀狠的,反正人這麼多,誰剁不是剁呢,他們應該也在意不過來。

      他的腦中轉著這些事情,那邊店小二端了飯菜過來,遊鴻卓低頭吃了幾口。身邊的夜市上人聲擾攘,不時的有客人來去。幾名身著灰黑衣衫的男子從遊鴻卓身邊走過,店小二便熱情地過來招待,領著幾人在前方不遠處的桌子邊上坐下了。

      遊鴻卓吃著東西,看了幾眼,前方這幾人,便是“輪轉王”麾下八執中所謂的“不死衛”。他的心中有些好笑,似大光明教這等愚蠢教派原本就最愛搞些花裏花俏的噱頭,這些年越來越不著調了,“轉輪王”、“八執”、“無生軍”、“不死衛”……自己若當場拔刀砍倒一位,他莫非還能當場爬起來不成,倘若就此死了……想一想實在尷尬。

      他行走江湖數年,打量人時隻用餘光,旁人隻以為他在低頭吃飯,極難發覺他的觀察。也在此時,一旁火把的光影明滅中,遊鴻卓的目光微微凝了凝,手中的動作,下意識的放慢了些許。

      他看見的是對麵不死衛中一位背對他而坐的男子腰間所帶的兵器。

      那是一條鋼鞭鐧。

      這樣的鋼鞭鐧,遊鴻卓一度有過熟悉的時候,甚至拿在手上耍過,他甚至還記得使用起來的一些要領。

      多年前他才從那小山村裏殺出來,尚未遇上趙先生夫婦前,一度有過六位結拜的兄姐。其中不苟言笑、麵有刀疤的大哥欒飛乃是為“亂師”王巨雲搜羅金銀的江湖探子,他與性格溫柔、臉上長了胎記的三姐秦湘乃是一對。四哥名叫況文柏,擅使單鞭,實際上卻來自大光明教的一處分舵,最終……出賣了他們。

      他還記得三姐秦湘被斷了手臂,腦袋被砍掉時的情景……

      後來在澤州,他與趙先生夫婦分開後再度遇上況文柏,被對方送進了大牢……

      結拜後的七兄弟,遊鴻卓隻親眼見到過三姐死在眼前的情景,後來他縱橫晉地,維護女相,也一度與晉地的高層人物有過見麵的機會。但對於大哥欒飛如何了,二哥盧廣直、五哥樂正、六哥錢橫這些人到底有沒有逃過追殺,他卻從來沒有跟包括王巨雲在內的任何人打聽過。

      他一直都非常惦記四哥況文柏的去向……

      店鋪內外的火焰嗶嗶啵啵,煙塵的氣息、菜肴的味道、汙水的味道以及隱隱的腐臭飄蕩在夜空中,遊鴻卓緩緩地吃著飯菜,目光隻是在那鋼鞭鐧、在那道難以辨認的背影上晃動。過得一陣,他吃完了東西,輕輕地放下筷子,然後摩挲雙掌,覆在麵上,就那樣閉著眼睛默坐了許久。

      心中激動,難以平靜,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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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七章 天下英雄會江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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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澈的夜色下,江寧城內雜亂的夜市間煙火繚繞,一處處攤位上都是嘈雜的人聲。

      賣素鹵食物的木棚下,幾名穿灰黑衣服的“不死衛”成員叫來飯食酒水,又讓附近相熟的攤主送來一份肉食,吃喝一陣,大聲說話,頗為自在。

      公平黨發展至今,膨脹太快,各方建製也亂。“轉輪王”麾下,戰場爭鋒的主體是所謂的“無生軍”,而當中的精銳組成便是“不死衛”,原本的定位乃是精銳打手、護衛、執法隊乃至於斥候的角色。但到得後來,人員數量膨脹太快,各種沾親帶故的、找關係的、隨便插旗自封的人手也參與了進來。

      這其實是轉輪王麾下“八執”都在麵對的問題。原本出身大光明教的許昭南分派“八執”時,是有過分工合作安排的,例如“無生軍”自然是核心軍隊,“不死衛”是精銳打手、特務組織,“怨憎會”負責的是內部治安,“愛別離”則屬於民生部門……但女真人去後,江南一鍋亂粥,隨著公平黨起事,打著各種名號肆意搶奪求活的流民遍地開花,根本沒有給任何人細細收人後安排的餘暇。

      例如隔著數百裏距離,一個村子的人號稱自己是公平黨,隨手插了轉輪王“怨憎會”的旗,待到將來某一天他搭上這邊的線,“怨憎會”的某個中層人員不可能說你們旗子插錯了,那當然是保護費收過來旗子給出去啊。畢竟大家出來混,怎麼可能把保護費和小弟往外推——這都是人之常情。

      如此這般,“八執”的部門在中上層還有互補之處,到得中下便開始混亂,至於下層每一麵旗都算得上是一個大勢力。這樣的狀況,往更高處走,甚至也是整個公平黨的現狀。

      當然,眼前幾個“不死衛”單從穿衣級別上看起來,層級就相當高,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核心成員。這些人平日裏沒有巡街看場之類的固定工作,此時天已入夜,白日裏的事情大抵也已經做完,一番快意的吃喝間,口中說起的,也已經是晚上到哪裏逍遙、哪一家半掩門的最是知情識趣之類的成人話題。

      如此過得小半個時辰,又有兩名穿灰衣的不死衛成員自街道那頭過來,與幾人碰麵後,也不知說了什麼,眾人臉色微變,有人低聲罵了一句:“晦氣。”當下匆匆扒完飯,一道起身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早已換了攤位喝茶的遊鴻卓悠閑起身,跟了上去。

      經曆數次戰亂的江寧早已沒有十餘年前的秩序了,離開這片夜市,前方是一處經曆過火災的街道,原本的房屋、院落隻剩殘骸,一批一批的流民將它們拆分開來,搭起棚子或是紮起帳篷住下,黑夜之中這邊沒什麼光芒,隻在街道當頭處有一堆篝火燃燒,以宗教起家的轉輪王在這邊安排有人講述一些宗教故事,居住在這邊的人家以及一些小孩便搬了凳子在那頭聽課、玩耍,其餘的地方大都黑乎乎的一片,隻走得近了,能看見些許人的輪廓。

      這樣的街市上,外來的流民都是抱團的,他們打著公平黨的旗幟,以幫派或是鄉村宗族的形式占據此地,平日裏轉輪王或是某方勢力會在這邊發放一頓粥飯,令得這些人比外來流民要好過許多。

      偶爾城內有什麼發財的機會,例如去瓜分某些大戶時,這裏的眾人也會一擁而上,有運氣好的在過往的時日裏會瓜分到一些財物、攢下一些金銀,他們便在這破舊的房舍中收藏起來,等待著某一天回到鄉下,過上好一些的日子。當然,由於吃了別人的飯,偶爾轉輪王與附近地盤的人起摩擦,他們也得搖旗呐喊或是衝鋒陷陣,有時候對麵開的價格好,這裏也會整條街、整個派別的投靠到另一支公平黨的旗號裏。

      這樣的街市上,許多時候治安的好壞,隻取決於這裏某位“幫主”或者“宿老”的壓製。有一些街道夜裏進去沒有關係,也有部分街市,普通人晚上進去了,可能便再也出不來,身上所有的財物都會被瓜分一空。畢竟生逢亂世,許多時候光天化日下都能死人,更別提在無人看到的某個角落裏發生的凶案了。

      幾名“不死衛”對這周圍都是熟悉非常,穿過這片街區,到當口處時甚至還有人跟他們打招呼。遊鴻卓跟在後方,一路穿過黑暗猶如鬼魅,再轉過一條街,看見前方又聚集數名“不死衛”成員,雙方碰頭後,已有十餘人的規模,嗓音都變得高了些。

      “來的什麼人?”

      “現在不知道,抓住再說吧。”

      “隻有一個人,要咱們去這麼多啊?”

      “出事的是苗錚,他的武藝,你們知道的。”

      “都給我驚醒些吧,別忘了最近在傳的,有人要給永樂招魂……”

      能夠進入不死衛中高層的這些人,武藝都還不錯,因此說話之間也有些桀驁之意,但隨著有人說出“永樂”兩個字,黑暗間的街巷上空氣都像是驟冷了幾分。

      對於在大光明教中待得夠久的人而言,“永樂”二字是他們無法邁過去的坎。而由於過了這十餘年,也足夠變成傳說的一部分了。

      傳說中的“聖公”方臘、“雲龍九現”方七佛當年是多麼的英雄霸氣、橫壓一世,甚至根本不需要借著女真人的搗亂,他們都能掀起規模巨大的起義,席卷江南……

      傳說若是當初的永樂起義便是看到了武朝的軟弱與積弊,大禍在即,因此奮力一搏,若然那場起義成功,如今漢家兒郎早已打敗了女真人,根本就不會有這十餘年來的戰亂不息……

      傳說如今的公平黨乃至於西南那麵霸道的黑旗,繼承的也都是永樂朝的遺誌……

      也有傳聞說,當初聖公留下的衣缽未絕,方家後人一直存身於今日的大光明教中,正在默默地積蓄力量,等待有一天振臂一呼,真正實現方臘“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去惡鋤強、為民永樂”的誌向……

      大光明教承襲彌勒教的衣缽,這些年來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各樣的人,人多了,自然也會誕生各種各樣的話。關於“永樂”的傳聞不提起大家都當沒事,一旦有人提起,往往便覺得確實在某個地方聽人說起過這樣那樣的言語。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隊伍當中卻是況文柏冷哼一聲:“當年的永樂四分五裂,人都死絕了,還有什麼招魂不招魂。這便是最近聖教主過來,有心人在私底下做文章罷了,你們也該提點神,不要亂傳這些市井謠言,若是一個不小心讓上頭聽到,活不了的。”

      此時眾人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巷子,況文柏這句話說出,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澈。遊鴻卓跟在後方,聽得這個聲音響起,隻覺得心曠神怡,夜裏的空氣一時間都清新了幾分。他還沒想過要幹點什麼,但見到對方活著、手足俱全,說氣話來中氣十足,便覺得滿心歡喜。

      以他這些年來在江湖上的積累,最怕的事情是天南地北找不到人,而一旦找到,這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能輕輕鬆鬆地就擺脫他。

      況四哥在這隊人當中大概是副手的位置,一番話說出,威嚴頗足,先前提起永樂的那人便連連表示受教。領頭的那人道:“這幾日聖教主過來,咱們轉輪王一係,聲勢都大了幾分,城裏城外到處都是過來參拜的信眾。你們瞧著好吧,教主武藝天下第一,過得幾日,說不得便要打爆周商的五方擂。”

      如今執掌“不死衛”的大頭頭乃是外號“寒鴉”的陳爵方,先前因為家中的事情與周商一係有過大仇,此時眾人說起來,便也都以周商作為心中的假想敵,這次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來到江寧,接下來自然便是要壓閻羅王一頭的。

      有人便道:“聖教主的武藝,真的如此厲害?”

      況文柏道:“我當年在晉地,隨譚護法做事,曾有幸見過教主他老人家兩麵,說起武藝……嘿嘿,他老人家一根小指頭都能碾死你我。”

      他口中的譚護法,卻是當初的“河朔天刀”譚正。不過譚正當年是舵主,看來什麼時候又升職了。

      有人道:“譚護法對上教主他老人家,勝負如何?”

      “據說譚護法刀法通神,已能與當年的‘霸刀’比肩,就算不勝,想來也……”

      “當年打過的。”況文柏搖頭微笑,“不過上頭的事情,我不方便說得太細。聽說教主這兩日便在新虎宮調教眾人武藝,你若有機會,找個關係托人帶你進去瞧瞧,也就是了。”

      為首的那人道:“這幾天,上麵的大頭頭都在教主麵前受過指點了。”

      “結果如何?”

      “咱們老大就不說了,‘武霸’高慧雲高將軍的身手如何,你們都是知道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戰場衝陣所向披靡,他手持長槍在教主麵前,被教主手一搭,人都站不起來。後來教主許他披甲騎馬衝陣,那匹馬啊……被教主一拳,生生打死了,照現場的人說,馬頭被打爆了啊……”

      “……高將軍如何了?”

      “教主他老人家指點武藝,怎麼好真的衝人動手,這一拳下來,彼此稱量一番,也就都知道厲害了。總之啊,按照老大的說法,教主他老人家的武藝,已經超過普通人最高的那一線,這世上能與他比肩的,或許隻有當年的周侗老爺子,就連十多年前聖公方臘全盛時,恐怕都要相差一線了。所以這是告訴你們,別瞎信什麼永樂招魂,真把魂招過來,也會被打死的。”

      眾人大點其頭,也在此時,有人問道:“若是西南的心魔出頭,勝負如何?”

      為首那人想了想,鄭重道:“西南那位心魔,醉心權謀,於武學一道自然免不了分心,他的武藝,頂多也是當年聖公等人的的程度,與教主比起來,難免是要差了一線的。不過心魔如今兵強馬壯、凶狠霸氣,真要打起來,都不會自己出手了。”

      眾人便又點頭,覺得極有道理。

      這些人口中說著話,前行的速度卻是不慢,到得一處庫房,取了漁網、鉤叉、石灰等圍捕工具,又看著時間,去到一處建築設施仍舊完整的坊間。他們盯上的一所臨著水路的院落,院落算不得大,過去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居所,但在此時的江寧城內,卻算得上是難得的馨寧寶地了。

      按照這些人的說話內容推測,犯事的乃是這邊名叫苗錚的房主,也不知道私下裏是在跟誰會麵,因此被這些人說成是為“永樂招魂”。

      況文柏等人抵達時,一位盯梢者確定了目標正在裏頭會麵。為首那人看了看周圍的狀況,吩咐一番,一行十餘人當即散開,有人堵門、有人看管後巷、有人注意水路,況文柏是老江湖,知道這邊要麼是一次得手抓住了敵人,要麼附近最可能讓狗急跳牆的或許便是眼前這道不到兩丈寬的水路,他領著兩名同伴去到對麵,讓其中一人上到附近房屋的屋頂上,拿著麵小小的旗子做盯梢,自己則與另一人拿了漁網,守株待兔。

      屋頂上盯梢那人手中的旗幟呈灰黑色,夜色之中若不是有心注意,極難提前發現,而這邊屋頂,也可以稍稍窺見對麵院子之中的情況,他趴下之後,認真觀察,全不知身後不遠處又有一道身影爬了上來,正蹲在那兒,盯著他看。

      如果過得一陣,院落當中的屋子裏,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來,正要走向院門。屋頂上監視的那人揮了揮旗子,下方的人早就在注意這麵小旗,當下提起精神,互相打了手勢,盯緊了院門處的動靜。

      遊鴻卓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手中的刀照著屋頂上那哨衛腰眼刺了進去,膝蓋跪上對方後背的同時,另一隻手抓起瓦片,無聲地朝對麵拋飛。

      院落邊的眾人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院門,陡然聽見側後方的夜色裏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卻是附近院落中一位居民莫名其妙地被東西砸破了頭。這一刻,院落內、外的身影都同時停留了一瞬,這邊的領頭人陡然做了好幾個手勢,猛然前衝,在一名同伴的背上踩了一下,拔刀躍入院牆,而院落裏的黑色身影早已朝側麵奔跑過去,在牆上猛地借力,翻過側麵的圍牆。

      門口的兩名“不死衛”猛地撞向院門,但這院落的主人可能是安全感不夠,加固過這層木門,兩道身影砸在牆上落下來,狼狽不堪。對麵屋頂上的遊鴻卓幾乎忍不住要捂著嘴笑出來。

      被眾人抓捕的黑色身影越過院牆,便是靠近水路這邊的狹窄過道,甫一落地,被安排在這兩側的“不死衛”也拔刀堵截過來。這下兩頭圍堵,那身影卻並未直接跳向腳下的小河,而是雙手一振,從鬥篷後擎出的卻是一刀一劍,此時刀劍卷舞,抵禦住一邊的攻擊,卻朝著另一邊反壓了過去。

      遊鴻卓微微皺了皺眉。對麵水路邊出現的這道身影,他竟然感到有些眼熟。

      江湖上的俠客,使刀的多,使劍的少,同時使用刀劍的,更是少之又少,這是極易分辨的武學特征。而對麵這道穿著鬥篷的黑影手中的劍既寬且長,刀反而比劍短了些許,雙手揮舞間陡然展開的,竟是過去永樂朝的那位尚書王寅——也就是如今亂師之首王巨雲——驚豔天下的武藝:孔雀明王七展羽。

      當年的孔雀明王劍多在江南綻放,永樂起義失敗後,王寅才遠走北方。後來世事的變化太快,令人措手不及,女真數度南下將中原打得支離破碎,王寅跑到雁門關以南最難生存的一片地方傳教,聚起一撥乞丐般的軍隊,濟世救民。

      他所在的那片地方各種物資貧乏而且受女真人侵擾最深,根本不是聚眾的理想之所,但王巨雲偏偏就在那邊紮下根來。他的手下收了不少義子義女,對於有天分的,廣授孔雀明王劍,也派出一個個有能力的屬下,到各地搜刮金銀物資,貼補軍隊之用,這樣的情況,待到他後來與晉地女相合作,雙方聯手之後,才稍稍的有所緩解。

      數年前在金**隊與廖義仁等人進攻晉地時,王巨雲帶領麾下軍隊,也曾做出頑強抵抗,他手下的眾多義子義女,往往帶領的就是最強方的衝鋒隊,其舍身忘死之姿,令人動容。

      遊鴻卓由於欒飛的事情,在晉地之時與王巨雲一係的力量未曾有過太深的接觸,但當時在幾處戰場上,都曾與王巨雲的這些子女並肩作戰。他猶然記得昭德城破的那一戰中,距離他所守衛的城牆不遠的一段城內,便有一名手持刀劍的女子幾度衝鋒浴血,他也曾見過這女子抱著她已經死去的兄弟在血泊中仰天大哭時的情形。

      梁思乙……

      這應該是那女人的名字。

      此時雙方距離有些遠,遊鴻卓也無法確定這一認知。但隨即想想,將孔雀明王劍改為刀劍齊使的人,天下應該不多,而此時此刻,能夠被大光明教內眾人說出為永樂招魂的,除了當年的那位王尚書參與進來以外,這個天下,恐怕也不會有其他人了。

      如今盤踞荊湖南路的陳凡,據說乃是方七佛的嫡傳弟子,但他已經隸屬華夏軍,正麵擊潰過女真人,殺死過金國大將銀術可。即便他親至江寧,恐怕也不會有人說他是為永樂複辟而來的。

      他心中想著這些事情,對麵的黑色身影劍法高超,已經將一名“不死衛”成員砍倒在地,衝殺出去,而這邊的眾人明顯也是老江湖,圍堵過來毫不拖泥帶水。雙方的結果難料,遊鴻卓知道這些在戰場上活下來的瘋女人的厲害,短時間內倒也並不擔心,他的目光望著那倒在地下的“不死衛”成員,想著“不死衛成員當場死了”這樣的冷笑話,等待對方爬起來。

      也在此時,眼角一側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霎時而動,在不遠處的屋頂上高速飆飛而來,轉眼間已迫近了這邊。

      遊鴻卓在晉地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在埋伏、斬殺想要行刺女相的刺客,因此對於這等突發狀況極為敏感。那身影或許是從遠處過來,什麼時候上的屋頂就連遊鴻卓都未曾發現,此刻或許察覺到了陡然發動,遊鴻卓才注意到這道身影。

      對麵下方的殺戮場中,被圍堵的那道身影猶如猴子般的左衝右突,片刻間令得對方的圍捕難以合口,幾乎便要衝出包圍,這邊的身影已經高速的狂飆而來。遊鴻卓的腦中閃過一個名字。

      “不死衛”的大頭頭,“寒鴉”陳爵方。

      號稱:輕功天下第一。

      遊鴻卓雙唇一抿,“啾、啾”吹起兩聲口哨,對麵道路間使孔雀明王劍的身影陡然轉折,這邊疑似“寒鴉”陳爵方的身影越過院牆,一式“八步趕蟬”,已直接撲向水路對麵。

      遊鴻卓歎了口氣,從屋頂上朝況文柏與他的嘍囉飛撲而下。

      接住我啊……

      他砰的落下,將手持漁網的嘍囉砸進了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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