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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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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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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12-2 20:35:52
第一〇三八章 歡聚須無定 回首竟驀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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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然驚起的喧囂之中,衝進客棧的衙役一共四人,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持刀、有人拖著鐵鏈,眼見陸文柯等人起身,已經伸手指向眾人,大聲呼喝著走了過來,煞氣頗大。

      “誰都不許動!誰動便與歹徒同罪!”

      “我乃洪州陸家陸文柯,他所犯何罪?”雖然衙役措辭嚴厲,但陸文柯等人還是朝這邊迎了上來。範恒、陳俊生等人也各報名頭,作為士人群體,他們在原則上並不怕這些衙役,若是一般的事態,誰都得給他們幾分麵子。

      “他是重犯!你們讓開”

      雙方接觸的片刻間,為首的衙役推開了陸文柯,後方有衙役高喊:“你們也想被抓!?”

      範恒的手掌拍在桌子上:“還有沒有王法了?”

      陳俊生道:“你總得說出個理由來。”

      鬧哄哄的一片,渾身是血的王江倒在地上,寧忌迅速地檢查著他身上的傷勢。王江是賣藝的綠林人,練過幾十年粗糙的硬氣功,並沒有太多打架的本事,但抗打的能力遠在一般人之上。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渾身上下遭到的毆打足有幾十上百處,雖然大部分都隻是簡單的皮肉傷,但頭上的傷勢、內裏筋骨的傷勢很可能帶來大的麻煩,隻是一時間很難檢查清楚了。

      這樣多的傷,不會是在打架鬥毆中出現的。

      稍稍檢查,寧忌已經迅速地做出了判斷。王江雖然說是跑江湖的綠林人,但本身武藝不高、膽量不大,這些衙役抓他,他不會逃跑,眼下這等狀況,很顯然是在被抓之後已經經過了長時間的毆打後方才奮起反抗,跑到客棧來搬救兵。

      雖然倒在了地上,這一刻的王江念念不忘的仍舊是女兒的事情,他伸手抓向近處陸文柯的褲腿:“陸公子,救、救秀娘……秀娘被……被他們……”

      他口中說著這樣的話,那邊過來的衙役也到了近處,朝著王江的腦袋便是狠狠的一腳踢過來。此時四下都顯得混亂,寧忌順手推了推旁邊的一張長凳,隻聽砰的一聲,那原木製成的長凳被踢得飛了起來?衙役一聲慘叫?抱著小腿蹦跳不止,口中歇斯底裏的大罵:“我操”

      客棧大堂不是八仙桌就是長凳子?這衙役猛地一腳踢到凳子?旁人也看不出具體發生的事情。幾名書生在喊:“有話好好說”後方的衙役已經衝了過來,有人掀開桌子:“你們要庇護凶徒!”範恒等人道:“此人與我等同行?絕非凶徒,我們不跑。”

      王江口中吐出血沫?哭喊道:“秀娘被他們抓了……陸公子?要救她,不能被他們、被他們……啊”他說到這裏,嚎啕起來。

      寧忌從他身邊站起來,在混亂的情況裏走向之前打牌的方桌?拿了一隻碗?倒出熱水,化開一顆藥丸,準備先給王江做緊急處理。他年紀不大,麵容也善良,捕快、書生乃至於王江此時竟都沒在意他。

      此時陸文柯已經在跟幾名捕快質問:“你們還抓了他的女兒?她所犯何罪?”

      衙役急匆匆的過來要踢王江?本是為了打斷他的說話,此時已經將王秀娘被抓的事情說出來?當下便也道:“這對父女與前日在城外窺探軍機之人很像,前方在打仗?你們敢包庇他?還是說你們統統是同犯?”

      “他們的捕頭抓了秀娘,他們捕頭抓了秀娘……就在北邊的院子?你們快去啊”

      王江在地上喊。他這樣一說?眾人便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端倪?有人看看陸文柯,陸文柯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白一陣,捕快罵道:“你還敢含血噴人!”

      寧忌拿了藥丸迅速地回到王江身前:“王叔,先喝了這些。”王江此時卻隻惦記女兒,掙紮著揪住寧忌的衣服:“救秀娘……”卻不肯喝藥。寧忌皺了皺眉,道:“好,救秀娘姐,你喝下它,我們一起去救。”

      他的目光此時已經完全的陰沉下來,內心之中當然有稍許糾結:到底是出手殺人,還是先緩一緩。王江這邊暫時固然可以吊一口命,秀娘姐那邊或許才是真正要緊的地方,或許壞事已經發生了,要不要拚著暴露的風險,奪這一點時間。另外,是不是腐儒五人組這些人就能把事情擺平…… :(/

      聽得寧忌安靜的聲音,王江這才嘴唇顫抖地開始喝藥。幾名捕快與書生們對罵了幾句,做出要用強的架勢來,但由於事情已經曝光,終究沒有就動手,因為不論如何,王江與這些書生終究還是要往衙門走一趟的,如此混亂的場麵中,幾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死線之上來回了好幾遍。

      “你們將他女兒抓去了哪裏?”陸文柯紅著眼睛吼道,“是不是在衙門,你們這樣還有沒有人性!”

      “反正要去衙門,現在就走吧!”

      地上的王江便搖頭:“不在衙門、不在衙門,在北邊……”

      “你們這是私設公堂!”

      眾人的說話聲中,寧忌看著王江喝完了藥,便要做出決定來。也在此時,門外又有響動,有人在喊:“夫人,在這邊!”隨後便有浩浩蕩蕩的車隊過來,十餘名青壯自門外衝進來,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陰沉著臉,飛快地進了客棧的大門。

      眼看著這樣的陣仗,幾名衙役一時間竟露出了畏縮的神色。那被青壯拱衛著的女人穿一身白衣,樣貌乍看起來還可以,隻是身材已稍稍有些發胖,隻見她提著裙子走進來,掃視一眼,看定了先前發號施令的那衙役:“小盧我問你,徐東他人在哪裏?”

      那名叫小盧的衙役皺了皺眉:“徐捕頭他現在……當然是在衙門聽差,不過我……”

      他話還沒說完,那白衣婦女抓起身邊桌子上一隻茶杯便砸了過去,杯子沒砸中,卻也將人嚇了一跳:“不在衙門!不在衙門!姓盧的你別給我打馬虎眼!別讓我記恨你!我聽說你們抓了個女人,去哪裏了!?”

      這女人嗓門頗大,那姓盧的衙役還在猶豫,這邊範恒已經跳了起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他指向王江,“被抓的就是他的女兒,這位……這位夫人,他知道地方!”

      這幫衙役自然是壞人,原本以為一時間難以對抗,誰知道又來了一批跟衙役作對,還明顯有著巨大勢力的好人,王江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扶著桌子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也道:“我知道……是北邊、北邊的一個院子,我……我、我,能帶路。”

      白衣婦女看王江一眼,目光凶戾地揮了揮手:“去個人扶他,讓他指路!”

      王江便踉蹌地往外走,寧忌在一邊攙住他,口中道:“要拿個擔架!拆個門板啊!”但這片刻間無人理會他,甚至於心急如焚的王江此時都沒有停下腳步。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從客棧出來,沿著縣城裏的道路一路前行。王江腳下的步伐踉蹌,蹭得寧忌的身上都是血,他戰場上見慣了這些倒也沒什麼所謂,隻是擔心先前的藥物又要透支這中年賣藝人的生命力。

      過得一陣,眾人的步伐抵達了縣城北邊的一處小院。這看來便是王江逃出來的地方,門口甚至還有一名衙役在放風,眼見著這隊人馬過來,開門便朝院子裏跑。那白衣女子道:“給我圍起來,見人就打!讓徐東給我滾出來!動手!”

      她的號令發得散碎而無章法,但身邊的手下已經行動起來,有人轟然破門,有人護著這婦女首先朝院子裏進去,也有人往後門方向堵人。這邊四名衙役頗為為難,在後方喊著:“嫂夫人不能啊……”跟隨進去。

      寧忌攙著王江進了那院子時,前前後後已經有人開始砸房子、打人,一個大嗓門從院落裏的側屋傳出來:“誰敢!”

      白衣婦女喊道:“我敢!徐東你敢背著我玩女人!”

      “什麼玩女人,你哪隻眼睛看到了!”

      從側屋裏出來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樣貌凶悍的男人,他從那裏走出來,掃視四周,吼道:“都給我停手!”但沒人停手,白衣婦女衝上去一巴掌打在他頭上:“徐東你該死!”

      “說了沒有!”這捕頭徐東的聲音雄壯威嚴,那女人又是一巴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那是人犯!”徐東吼道。女人又是一巴掌。

      “誰都不許亂來,我說了!”

      婦女跳起來又是一巴掌。

      “這是她勾引我的!”

      婦女接著又是一巴掌。那徐東一巴掌一巴掌的挨著,卻也並不反抗,隻是大吼,周圍已經哐哐哐哐的打砸成一片。王江掙紮著往前,幾名書生也看著這荒謬的一幕,想要上前,卻被攔住了。寧忌已經放開王江,朝著前方過去,一名青壯男子伸手要攔他,他身形一矮,轉眼間已經走到內院,朝徐東身後的房間跑過去。

      徐東還在大吼,那婦女一邊打人,一邊打一邊用聽不懂的方言謾罵、指責,然後拉著徐東的耳朵往房間裏走,口中可能是說了關於“狐媚子”的什麼話,徐東仍然重複:“她勾引我的!”

      女人拖著這徐捕頭進了房間,此時寧忌已經跟進來了,那婦女似乎想要將“狐媚子”打一頓,但看見房間裏的景象,皺著眉頭還是停了下來。寧忌便從兩人身邊過去,此時的房間裏充斥著血腥氣和臭氣,王秀娘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身上不僅有血,還有便溺之物的痕跡。

      寧忌蹲下來,看她衣衫破損到隻剩下一半,眼角、嘴角、臉頰都被打腫了,臉上有糞便的痕跡。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廝打的那對夫妻,戾氣就快壓不住,那王秀娘似乎感覺到動靜,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辨認著眼前的人。

      “秀娘姐。”寧忌握住她的手。

      “陸……小龍啊。”王秀娘虛弱地說了一聲,然後笑了笑,“沒事……姐、姐很機智,沒有……沒有被他……得逞……”

      “你怎麼……”寧忌皺著眉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別摸我的手……臭……”女人將手盡力拿出來,將上頭臭臭的東西,抹在自己身上,虛弱的笑。

      寧忌艱難地沉默了一瞬,然後咬著牙笑起來:“沒事就好……陸大哥他……擔心你,我帶你見他。”

      他將王秀娘從地上抱起來,朝著門外走去,這個時候他全然沒將正在廝打的夫妻看在眼裏,心中已經做好了誰在這個時候動手攔就當場剮了他的想法,就那樣走了過去。

      這對夫妻也愣了愣,徐東大吼:“她是要犯!我是在審她!”

      婦女跳起來打他的頭:“審她!審她!”

      “我不跟你說,你個潑婦!”

      婦人踢他屁股,又打他的頭:“潑婦”

      “你就是潑婦!”兩人走出房間,徐東又吼:“不許砸了!”

      這邊寧忌將王秀娘抱了出來,到了王江身邊,王江跪在女兒身邊哭,範恒等人義憤填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通山縣沒有王法了!”

      “這等事情,你們要給一個交代!”

      那徐東仍在吼:“今天誰跟我徐東過不去,我記住你們!”隨後看到了這邊的王江等人,他伸出手指,指著眾人,走向這邊:“原來是你們啊!”他此時頭發被打得淩亂,婦女在後方繼續打,又揪他的耳朵,他的麵目猙獰,盯著王江,隨後又盯陸文柯、範恒等人。

      “我記住你們!”

      婦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腦上,他一字一頓地說著,然後分開兩根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這邊,雙目赤紅,口中都是唾沫。

      “我!記!住!你!們!了!”

      “這邊還有王法嗎?我等必去縣衙告你!”範恒吼道。

      那婦人哭喊,大罵,然後揪著丈夫徐東的耳朵,大喊道:“把這些人給我趕出去啊”這話卻是向著王江父女、範恒、寧忌等人喊的。

      她帶來的一幫青壯中便分出人來,開始勸說和推搡眾人離開,院子裏婦人繼續毆打丈夫,又嫌這些外人走得太慢,拎著丈夫的耳朵歇斯底裏的大喊道:“滾蛋!滾蛋!讓這些東西快滾啊”

      朝這邊過來的青壯終於多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寧忌的袖間有手術刀的鋒芒滑出,但看看範恒、陸文柯與其他人,終於還是將小刀收了起來,隨著眾人自這處院子裏出去了。

      ……

      眾人都沒吃午飯,回到客棧當中,寧忌給王江父女做了傷勢包紮的處理,範恒等人則去到衙門那邊打探情況,準備告狀,討回一個公道。

      包紮完畢後,傷情複雜也不知道會不會出大事的王江已經昏睡過去。王秀娘受到的是各種皮外傷,身體倒沒有大礙,但精神不振,說要在房間裏休息,不願意見人。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紀,這兩個月時間與陸文柯之間有了感情的牽扯,女為悅己者容,平素的打扮便更顯得漂亮起來。誰知道這次出去賣藝,便被那捕頭盯上了,料定這等賣藝之人沒什麼跟腳,便抓了想要用強,王秀娘在緊急之時將屎尿抹在自己身上,雖被那惱羞成怒的徐捕頭打得夠嗆,卻保住了貞潔。但這件事情過後,陸文柯又會是怎樣的想法,卻是難說得緊了。

      寧忌暫時還想不到這些事情,他覺得王秀娘非常勇敢,反倒是陸文柯,回來之後有些陰晴不定。但這也不是眼下的要緊事。

      包紮好父女倆不久,範恒、陳俊生從外頭回來了,眾人坐在房間裏交換情報,目光與言語俱都顯得複雜。

      “……這徐東說是本地衙門的總捕,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人物,能治他的人還是有許多。但問題在於他那妻子李小箐,這女人是李若缺的女兒,李彥鋒的妹妹,當年嫁給徐東之時,李家尚算不得大戶,可如今……尤其是金兵兵禍過去之後,李家在此地,那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了……”

      “……我們使了些錢,願意開口的都是告訴我們,這官司不能打。徐東與李小箐如何,那都是他們的家事,可若咱們非要為這事告那徐東……衙門恐怕進不去,有人甚至說,要走都難。”

      “……那莫非便不告了?”

      “……那就去告啊。”

      眾人的話語說到這裏,此時俱都為難,如此商議了一陣,有人道:“看陸兄的意思?”

      陸文柯雙手握拳,目光通紅:“我能有什麼意思。”

      眾人見他這等狀況,便也難以多說了。

      下午過半,庭院之中秋風吹起來,天開始轉陰,之後客棧的主人過來傳訊,道有大人物來了,要與他們見麵。

      眾人去到客棧大堂,出現在那裏的是一名穿著長衫的中年人,看來像是讀書人,身上又帶著幾分江湖氣,臉上有刀疤的豁口。他與眾人通傳姓名:“我是李家的管事,姓吳,口天吳。”

      “吳管事可是來解決今日的事情的?”範恒道。

      “算是。”那吳管事點了點頭,然後伸手示意眾人坐下,自己在桌子前首先落座了,身邊的下人便過來倒了一杯茶水。

      “諸位都是讀書人罷。”那吳管事自顧自地開了口,“讀書人好,我聽說讀書人懂事,會辦事。今日我家小姐與徐總捕的事情,原本也是可以好好解決的,但是聽說,當中有人,出言不遜。”

      “……出言不遜?”範恒、陳俊生等人蹙起眉頭,陸文柯目光又漲紅了。寧忌坐在一邊看著。

      “今日發生的事情,是李家的家事,至於那對父女,他們有通敵的嫌疑,有人告他們……當然如今這件事,可以過去了,但是你們今天在那邊亂喊,就不太講究……我聽說,你們又跑到衙門那邊去送錢,說官司要打到底,要不依不饒,這件事情傳到我家小姐耳朵裏了……”

      “我家小姐才遇上這樣的糟心事,正心煩呢,你們就也在這裏添亂。還讀書人,不懂做事。”他頓了頓,喝一口茶:“所以我家小姐說,這些人啊,就不要待在通山了,免得搞出什麼事情來……所以你們,現在就走,天黑前,就得走。”

      “唉。”伸手入懷,掏出幾錠銀子放在了桌子上,那吳管事歎了一口氣:“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呢……”

      秋風撫動,客棧的外頭皆是陰雲,方桌之上的銀錠刺眼,坐在這邊得範恒等人,目光中已經滿是火氣。寧忌倒是冷靜下來了,在毫不起眼的角落裏冷漠地看著這一切。

      客棧大堂裏安安靜靜的,過了好一陣,範恒正要接話。那吳管事從身側一名青壯手上接過一把刀,舉起來,然後砰的一聲,與銀兩一般的,按在在桌麵上。

      聲音在大堂之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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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12-7 21:26:09
第一〇三九章 歡聚須無定 回首竟驀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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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呢……”

      秋風撫動,客棧的外頭皆是陰雲,方桌之上的銀錠刺眼。那吳管事的歎息當中,坐在這邊的範恒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氣。

      他們生在江南,家境都還不錯,過去飽讀詩書,女真南下之後,雖說天下板蕩,但有些事情,終究隻發生在最極端的地方。另一方麵,女真人野蠻好殺,兵鋒所至之處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們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見識某些極端狀況的心理準備,誰知道這樣的事情在西南沒有發生,在戴夢微的地盤上也沒有見到,到了這邊,在這小小縣城的寒酸客棧當中,突然砸在頭上了。

      他們這半天時間心情幾起幾落,這一刻那吳管事擺出銀兩,後方跟隨他過來的五名青壯一字排開,範恒等人心中有火,一時間卻還沒有人出麵說話。

      吳管事望望眾人,隨後推開凳子,站了起來。

      “你們就是這麼做事的嗎?”

      “……嗯?”

      這吳管事正要轉身,卻聽得並不服氣的說話聲從幾名書生後方響起來,說話的是原本坐得有些遠的一名少年人。隻聽那少年一字一頓地說道:

      “今天是你們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們打成那個樣子,她差點被毀了清白。他們……沒招你們惹你們吧……”

      吳管事目光陰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們兩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們隻是過去,把沒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來。你家姑爺就為了這種事情,要記住我們?他是通山縣的捕頭還是占山的土匪?”

      “嗯?”

      吳管事目光凶戾,但對方似乎沒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們過去什麼話都沒說,說要記住我們?你們兩口子吵架,秀娘姐差點被打死了,你們嫌他們礙眼?我們就說兩句還有王法嗎的話,就成了我們亂說話?你們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通山縣的李家?是這麼做事的嗎?”

      少年起身質詢,一字一頓地說到這裏?那吳管事倒是被氣得笑了?他露出森森的牙齒,看看一眾書生。其中一名書生害怕這邊眾人行凶?起身攔住似乎有了火氣的少年人,道:“小龍……”

      眾人這一路過來?眼前這少年身為大夫?脾氣一向和善,但相處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藝,熱衷打聽江湖事情?還想著去江寧看接下來便要舉行的英雄大會。這樣的脾性當然並不出奇?哪個少年人心裏沒有幾分銳氣呢?但眼下這等場合,君子立於危牆,若由得少年人發揮,顯然自己這邊難有什麼好結果。

      “這孩子是你們誰的?”那吳管事環顧眾人,“看起來?我的話,還是沒有說清楚啊?也好。”

      他說著,轉身從後方青壯手中接過一把長刀?連刀帶鞘,按在了桌子上?伸手點了點:“選吧。”他看了看範恒等人?再看看稍遠一點的少年?露出牙齒,“小朋友,選一個吧。”

      對麵少年看著他,微微蹙眉,偏了偏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話,但一時間沒能說出來。眾書生之中最有見地的陳俊生,已經過去將他護在了身後:“好了,小龍,這事你別多想。”

      “我……”

      寧忌語調複雜,但終於,沒有繼續說話。

      “小龍年輕人火氣大,但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桌子這邊範恒起身,緩緩說道,“通山縣李家乃是高門大戶,不是山間土匪,持家辦事,自然要講禮義廉恥,你們今日的事情,沒有道理。日後別人說起李家,也會說你們不講道理,自古以來,沒有人的家業是這樣做大的。”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說是頗為得體了。對麵的吳管事笑了笑:“這樣說起來,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們走嘍?”

      範恒嘴唇動了動,沒能回答。

      “禮義廉恥。”那吳管事冷笑道,“誇你們幾句,你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靠禮義廉恥,你們把金狗怎麼樣了?靠禮義廉恥,咱們縣城怎麼被燒掉了?讀書人……平時苛捐雜稅有你們,打仗的時候一個個跪的比誰都快,西南那邊那位說要滅了你們儒家,你們有種跟他幹嗎?金狗打過來時,是誰把鄉裏鄉親撤到山裏去的,是我跟著咱們李爺辦的事!”

      “讀了幾本破書,講些沒著沒調的大道理,你們抵個屁用。今天咱就把話在這裏說明白,你吳爺我,平素最瞧不起你們這些讀破書的,就知道嘰嘰歪歪,做事的時候沒個卵用。想講道理是吧?我看你們都是在外頭跑過的,今日的事情,我們家姑爺已經記住你們了,擺明要弄你們,我家小姐讓你們滾蛋,是欺負你們嗎?不識好歹……那是我們家小姐心善!”

      “我們家小姐心善,吳爺我可沒那麼心善,嘰嘰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們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們心裏不服氣,別不服氣,我告訴你們這些沒腦子的,時代變了。我們家李爺說了,治世才看聖賢書,亂世隻看刀與槍,如今皇帝都沒了,天下割據,你們想論理這就是理!”

      他聲音洪亮,占了“道理”,愈發鏗鏘。話說到這裏,一撩長衫的下擺,腳尖一挑,已經將身前長凳挑了起來。隨後身體呼嘯疾旋,隻聽嘭的一聲巨響,那堅硬的長凳被他一個轉身擺腿斷碎成兩截,斷裂的凳子飛散出去,打爛了店裏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範恒被嚇得坐倒在凳子上。

      吳管事先前一身長衫,眾人還以為他也是讀書人,到得這一腳掃出,效果委實漂亮,才知道他原來也是身懷絕藝的武林高手。眼見著大堂內書生一個個臉色發白,他本身也頗為得意,衣袖一掃,緩緩將長腿放下。

      “要講道理,這裏也有道理……”他緩緩道,“通山縣城內幾家客棧,與我李家都有關係,李家說不讓你們住,你們今晚便住不下來……好言說盡,你們聽不聽都行。過了今晚,明天沒路走。”

      說著甩了甩袖子,帶著眾人從這客棧中離開了,出門之後,依稀便聽得一種青壯的恭維:“吳爺這一腳,真厲害。”

      “了不起……”

      “嘿嘿,哪裏哪裏……”

      ……

      客棧內眾書生眼見那一腳驚人的效果,臉色紅紅白白的安靜了好一陣。隻有寧忌看著那凳子被踢壞後對方心滿意足揚長而去的情況,耷拉著肩膀,長長地歎了口氣。

      躲在裏頭的掌櫃此時出來看了看情況,眼見大堂東西被砸破,也有些為難,環顧眾人道:“惹不起的,走吧。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說著歎一口氣,搖搖頭又返回去。

      “怎麼辦?”其中有人開了口。

      陸文柯聲音沙啞地說道:“這真就沒有王法了麼!”

      “諸位都看到了啊。”

      “或許……縣太爺那邊不是這樣的呢?”陸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權勢再大,為官之人又豈會讓一介武夫在這裏說了算?我們畢竟沒試過……”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時說著不甘的話,陳俊生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息一聲。

      “我……我還是覺得……”陸文柯的紅眼睛看向眾人,看向年紀最大的範恒,似乎想要獲得一些支持或者認同。話語還沒說完,通往後院的門口那邊傳來動靜,女人虛弱的聲音響起來。

      “各位……”眾人回頭一看,卻見出現在那門邊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過傷的王秀娘,她此時臉上打著補丁,眼睛裏有淚水流出來,扶著門框過來:“各位……各位先生,咱們……還是走吧……”

      “秀娘你這是……”

      範恒這邊話音未落,王秀娘進到門裏,在那裏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賴各位先生照顧,也是如此,實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勢便要磕頭,寧忌已經過去攙住她,隻聽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通山李家家大勢大,諸位先生即便有心幫秀娘,也實在不該此時與他硬碰硬……”

      “秀娘想離開這裏……諸位先生,我們走吧……我怕……”

      她被寧忌攙著,話語哽咽,眼眶之中淚水湧出,就那樣懇求著大堂內的眾人。她的目光看起來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還是落在了陸文柯身上。陸文柯坐在遠處,目光通紅,但到得此時,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人的拳頭砰的打在柱子上,以顯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歎息,有人沉默。陸文柯說了幾次:“或許告官有用呢……”但終於都沒有把話說完。

      天色陰下來了。

      眾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馬車,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趕在傍晚之前離開客棧,出了城門。

      一路之上,都沒有人說太多的話。他們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從這裏逃開了,形勢比人強,逃開固然沒什麼問題,但多多少少的屈辱還是存在的。並且在逃開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給了大家順水推舟的借口。

      寧忌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在所有人當中,他的神色最為平靜,收拾行李包裹時也最為自然。眾人以為他這樣年紀的孩子將火氣憋在心裏,但這種情況下,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導,最後隻是範恒在路上跟他說了半句話:“讀書人有讀書人的用處,學武有學武的用處……隻是這世道……唉……”

      寧忌點頭:“嗯,我知道的。”

      範恒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但他也沒辦法說更多的道理來開導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們才在通山縣外十裏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過簡單的晚飯,時間已經不早了。寧忌給仍舊昏迷的王江檢查了一下身體,對於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來,他暫時並沒有更多的辦法,再看王秀娘的傷勢時,王秀娘隻是在房間裏以淚洗麵。

      她與陸文柯的關係並未確定,這一路上陸文柯神色憤懣,卻並沒有多主動地過來關心她。事實上她心中明白,這場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緣很可能已經沒有下文了。陸文柯青春正盛,滿嘴的“大有可為”,可是在通山這樣的小地方,終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還願意娶她,將來每次見到她,難免也要想起今天的無能為力這本就是男人最無法忍受的一種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過來,那就是好事,不過他受了那麼重的傷,接下來幾天不能趕路了,我這裏準備了幾個藥方……這裏頭的兩個方子,是給王叔長期調養身體的,他練的硬氣功有問題,老了身體哪裏都會痛,這兩個方子可以幫幫他……”

      “小龍,謝謝你。”

      [fo]“嗯。”

      寧忌點了點頭,受了她這句道謝。

      離開房間後,紅著眼睛的陸文柯過來向他詢問王秀娘的身體狀況,寧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覺得狗男女還是相互關心的。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裏了。

      時間過了子夜,是寧忌的十五歲生日,在場的眾人其實都不知道這件事。先前發生的種種事情令得眾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個大房間裏熬了許久才陸續睡去,待到淩晨時分,範恒起身上茅房時,才發現房間裏已經少了一個人,他點起油燈,與眾人一道尋找:“小龍哪去了?”

      此時,那位小醫生龍傲天已經不見了。

      隨後也明白過來:“他這等年輕的少年人,大概是……不願意再跟我們同行了吧……”

      **************

      寧忌離開客棧,背著行囊朝通山縣方向走去,時間是晚上,但對他而言,與白天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行走起來與遊山玩水類似。

      與這幫書生一路同行,終究是要分開的。這也很好,尤其是發生在生日這一天,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與範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樣,他並不覺得從通山縣離開是什麼屈辱的決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決得能力,書生遇上流氓,當然得先走開,以後叫了人再來討回場子,習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決辦法,這叫具體事例具體分析。華夏軍的訓練當中講究血勇,卻也最忌沒頭沒腦的瞎幹。

      把這些人送走,然後自己回去,找那個吳管事好好談一談,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幾地踢斷了一張凳子……

      他幾乎要被對方的身手震驚了……

      如果是一群華夏軍的戰友在,說不定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鼓掌,然後誇他了不起……

      這就該回去誇誇他……

      他心中這樣想著,離開小集市不遠,便遇上了幾名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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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〇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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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早已過了子時,缺了一口的月亮掛在西邊的天上,安靜地灑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銀色光輝並沒有提供多少能見度,六名夜行人沿著官道的一側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頗為光明正大。因為這個時候走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寧忌多看了幾眼,對其中兩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覺。他躲在路邊的樹後,偷偷看了一陣。

    兩個……至少其中一個人,白日裏跟隨著那吳管事到過客棧。當時已經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寧忌首先辨認的便是這些人的下盤功夫穩不穩,力量基礎如何。短短片刻間能夠判斷的東西不多,但也大致記住了一兩個人的步伐和身體特征。

    這個時候……往這個方向走?

    乍然意識到某個可能性時,寧忌的心情錯愕到幾乎震驚,待到六人說著話走過去,他才微微搖了搖頭,一路跟上。

    結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帶有長刀、弓箭等兵器,衣服雖是黑色,款式卻並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裏也能見人的短打裝扮。夜裏的城外道路並不適合馬匹奔馳,六人或許是因此並未騎馬。一麵前行,他們一麵在用本地的方言說著些關於小姑娘、小寡婦的家長裏短,寧忌能聽懂一部分,由於內容太過低俗鄉土,聽起來便不像是什麼綠林故事裏的感覺,反倒像是一些農戶私下無人時低俗的扯淡。

    夜風之中隱約還能聞到幾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寧忌心中的情緒有些混亂,火氣上來了,旋又下去。

    過去一天的時間都讓他覺得憤怒,一如他在那吳管事麵前質問的那樣,姓徐的總捕頭欺男霸女,不僅不覺得自己有問題,還敢向自己這邊做出威脅“我記住你們了”。他的妻子為丈夫找女人而憤怒,但眼見著秀娘姐、王叔那樣的慘狀,實際上卻沒有絲毫的動容,甚至覺得自己這些人的喊冤攪得她心情不好,大喊著“將他們趕走”。

    事情發生的當時尚且可以說她被怒氣衝昏頭腦,但隨後那姓吳的過來……麵對著有可能被毀掉一輩子的秀娘姐和自己這些人,居然還能趾高氣揚地說“你們今天就得走”。

    做錯了事情難道一個歉都不能道嗎?

    當然,如今是打仗的時候了,一些這樣蠻橫的人有了權力,也無話可說。即便在華夏軍中,也會有一些不太講道理,說不太通的人,常常無理也要辯三分。可是……打了人,差點打死了,也差點將女人強暴了,回過頭來將人趕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來,這是幹什麼呢?

    趕盡殺絕?

    這些人……就真把自己當成皇帝了?

    他帶著這樣的怒氣一路跟隨,但隨後,怒氣又漸漸轉低。走在後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顯然是獵戶,口口聲聲的就是一點家長裏短,中間一人看來憨厚,身材魁梧但並沒有武藝的基礎,步伐看起來是種慣了田地的,說話的嗓音也顯得憨憨的,六人大概簡單操練過一些軍陣,其中三人練過武,一人有簡單的內家功痕跡,步伐稍微穩一些,但隻看說話的聲音,也隻像個簡單的鄉下農民。

    最重要的是……做這種行動之前不能喝酒啊!

    寧忌在心中呐喊。

    由於六人的說話之中並沒有提起他們此行的目的,因此寧忌一時間難以判斷他們過去便是為了殺人滅口這種事情——畢竟這件事情實在太凶惡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無法做得出來。自己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到了縣城也沒得罪誰,王江父女更沒有得罪誰,如今被弄成這樣,又被趕走了,他們怎麼可能還做出更多的事情來呢?

    話本裏有過這樣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與話本裏的壞人、俠客,都搭不上關係。

    如此前行一陣,寧忌想了想,拿了幾塊石頭,在路邊的山林裏弄出動靜來。

    路邊六人聽到細碎的響動,都停了下來。

    “誰——”

    當先一人在路邊大喊,他們先前走路還顯得大搖大擺,但這一刻對於路邊可能有人,卻格外警惕起來。

    林子裏自然沒有回答,隨後響起奇異的、嗚咽的風聲,猶如狼嚎,但聽起來,又顯得過於遙遠,因此失真。

    “什、什麼人……”

    “去看看……”

    “滾出來!”

    幾人相互望望,隨後一陣大呼小叫,有人衝進林子巡視一番,但這片林子很小,轉眼間穿行了幾遍,什麼也沒有發現。風聲漸漸停了下來,天空高掛著月光,林影隀隀,萬籟俱靜。

    六人巡視幾遍無果,在路邊相聚,商議一番,有人道:“不會是鬼吧?”

    “胡說,世界上哪裏有鬼!”為首那人罵了一句,“就是風,看你們這德性。”

    如此折騰一番,眾人一時間倒是沒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婦的心思,轉身繼續前行。其中一人道:“你們說,那幫讀書人,真的就待在湯家集嗎?”

    眾人朝前走路,一時間沒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為打破尷尬開口:“出山往南就這麼一條路,不待在湯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們得罪人了,不會走遠一點啊?就這麼不懂事?”

    沉默。

    “別忘了,他們馬車上還有傷員呢,趕不得路。幹嘛,你孬了?”

    “誰孬呢?老子哪次動手孬過。就是覺得,這幫讀書的死腦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讀書讀傻氣了,就這樣。”

    “……講起來,吳爺今天在店子裏頭踢的那一腳,可真叫一個漂亮。”

    “那是,你們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飛,很簡單,但是踢起來,再在前頭一腳掃斷,那可真見功夫……我港給你們聽哈,那是因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個凳子本來就硬……”

    “哈哈,當時那幫讀書的,那個臉都嚇白了……”

    “還說要去告官,終究是沒有告嘛。”

    “還是懂事的。”

    “……說起來,也是咱們吳爺最瞧不上這些讀書的,你看哈,要他們天黑前走,也是有講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準是住到湯家集,湯牛兒的屋裏嘛,湯牛兒是什麼人,我們打個招呼,什麼事情不好說嘛。唉,這些讀書人啊,出城的路線都被算到,動他們也就簡單了嘛。”

    “那如果他們不在……”

    “他們不在,就算他們聰明,我們往前頭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們出了湯家集,把事情一做,銀子分一分,也算是個事情了。吳爺說得對啊,這些讀書人,得罪已經得罪了,與其讓他們在外頭亂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們身上有錢,有些人看起來還有家世,結了梁子斬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們有多少銀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門小妾,我看有餘,說不定徐爺還要分我們一點獎賞……”

    “姑爺跟小姐可是鬧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頭打架床尾和嘛,你還是年輕,見事少,你別看徐爺這個人有點小毛病,做起事來,那還是很凶狠的……你可別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為了對抗夜色中的寂靜,這些人說起事情來,抑揚頓挫,頭頭是道。他們的步伐土裏土氣的,話語土裏土氣的,身上的穿著也土裏土氣,但口中說著的,便確確實實是關於殺人的事情。

    世間的事情真是奇妙。

    寧忌過去在華夏軍中,也見過眾人說起殺人時的神態,他們那個時候講的是如何殺敵人,如何殺女真人,幾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說起來時冷靜之中都帶著謹慎,因為殺人的同時,也要顧及到自己人會受到的傷害。

    但世上也有這樣的人,平素可能過著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們沒有經過太多的訓練,他們以前種地、打獵,聚在一起猥瑣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來憨厚。他們在這一刻,便也這樣無所謂地談論殺人,仿佛誰都不會受到傷害一般,興高采烈。

    寧忌的目光陰沉,從後方跟隨上來,他沒有再隱匿身形,已經直立起來,走過樹後,跨過草叢。這時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風嗚咽著。走在最後方那人似乎感覺到了不對,他朝著旁邊看了一眼,背著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沒能反應過來,走在倒數第二的獵戶聽到了他的聲音,一旁,少年的身影衝了過來,夜空中發出“哢”的一聲爆響,走在最後那人的身體折在地上,他的一條腿被少年從側麵一腳踩了下去,這一條踩斷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時還沒能發出慘叫。

    走在倒數第二、背後背著長弓、腰間挎著刀的獵戶也沒能做出反應,因為少年在踩斷那條小腿後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個頭的獵戶的後頸,猛烈的一拳伴隨著他的前進轟在了對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間,獵戶隻覺得從前胸到背後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麼東西從嘴裏噴出來,他所有的內髒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攪在了一起。

    “什麼人……”

    說話聲、慘叫聲這才乍然響起,突然從黑暗中衝過來的身影像是一輛坦克車,他一拳轟在獵戶的胸腹之間,身體還在前進,雙手抓住了獵戶腰上的長刀刀鞘。

    倒數第三人回過頭來,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經抽起獵戶腰間的帶鞘長刀,揮在空中。這人拔刀而出,那揮在空中得刀鞘猛地一記力劈華山,隨著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這人膝蓋上。

    他的膝蓋骨當時便碎了,舉著刀,踉蹌後跳。

    少年分開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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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一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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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現的少年身影猶如猛獸般長驅直進。

      仿佛是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腳剛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來不快,但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最後那人的小腿被一腳生生踩斷,走在倒數第二的獵戶身體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顫了一顫,倒數第三人連忙拔刀,他也已經抄起獵戶腰上的長刀,連刀帶鞘砸了下去。

      這人長刀揮在空中,膝蓋骨已經碎了,踉蹌後跳,而那少年的步伐還在前進。

      此時他麵對的已經是那身材魁梧看起來憨憨的農民。這人身形骨節粗大,看似憨厚,實際上顯然也已經是這幫打手中的“老人”,他一隻手下意識的試圖扶住正單腿後跳的同伴,另一隻手朝著來襲的敵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進的少年放開長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對方兩根手指,猛地下壓。這身材魁梧的壯漢牙關陡然咬緊,他的身體堅持了一個瞬間,然後膝蓋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時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壓得向後扭曲起來,他的左手身上來要掰開對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經走近了,哢的一聲,生生折斷了他的手指,他張開嘴才要大叫,那折斷他手指後順勢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關砰然咬合,有鮮血從嘴角飆出來。

      先前被打碎膝蓋的那人此時甚至還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壯漢的手指,一壓、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剛猛無比,那壯漢的粗大的指節在他手中儼如枯柴般斷得清脆。此時那壯漢跪在地上,身形後仰,口中的慘叫被剛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斷在口腔當中,少年的左手則揚上天空,右手在空中與左手一合,握成一隻重錘,照著壯漢的麵孔,猛地砸下。

      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反關節的力量,那壯漢身體撞在地上,碎石橫飛,身體扭曲。

      碎了膝蓋的那人摔落地麵,手中的長刀都被嚇得掉開了。

      些微的月光下,這突然出現的身影張開雙手,舒展著雙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已經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時看那身影的雙手朝外撐開,舒展的姿態簡直不似人間生物。他隻舒展了這一刻,然後繼續舉步逼近而來。

      此時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為首那有些功夫的領頭者雙手拔刀,“啊”的狂喝當中,猛撲過來,一刀斬下。呼嘯的一刀從少年的身側落地,少年已經逼近過來,一隻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掙紮兩下,手腕上便是一軟,他沒感覺到痛,卻已經沒有了握刀的力氣,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傷了。

      長刀落地,為首這漢子揮拳便打,但更為剛猛的拳頭已經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兩拳,左邊下頜又是一拳,接著肚子上又是兩拳,感覺到下頜上再中兩拳時,他已經倒在了官道邊的斜坡上,塵土四濺。

      剩下的一個人,已經在黑暗中朝著遠處跑去。

      這殺來的身影回過頭,走到在地上掙紮的獵戶身邊,朝他頭上又踢了一腳,然後俯身拿起他後背的長弓,取了三支箭,照著遠處射去。逃跑的那人雙腿中箭,然後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當中。

      慘叫聲、哀嚎聲在月光下響,倒下的眾人或者翻滾、或者扭動,像是在黑暗中亂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邊看了看,然後緩緩的走向遠處,他走到那中箭之後仍在地上爬行的漢子身邊,過得一陣,拖著他的一隻腳,將他沿著官道,拖回來了。扔在眾人當中。

      夜空之中落下來的,隻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認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夠稍稍看清楚對方大概的身形模樣,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人,背著一個包袱,此刻卻儼然是將食物抓回了洞裏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審視著他們。

      夜風中,他甚至已經哼起奇怪的旋律,眾人都聽不懂他哼的是什麼。

      “天晴朗,那花兒朵朵綻放……池塘邊榕樹下煮著一隻小青蛙……我已經長大了,別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他點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邊,有些不想說話,就那樣在黑暗的路邊兀自站著,如此哼完了喜歡的兒歌,又過了好一陣,方才回過頭來開口。

      “誰派你們來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眾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經聽到了,不說也沒關係。”

      他如此頓了頓。

      “不說就死在這裏。”

      華夏軍的軍規森嚴,在對待俘虜這件事上,為了保持自己這邊的人性,通常不會虐待俘虜,寧忌也沒有學過拷問的技巧。而在瓜姨那邊的教導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人過來殺人,死在這裏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他並不打算費太多的功夫。

      ……

      與六名俘虜進行了非常友好的交流。

      受到寧忌坦率態度的感染,被打傷的六人也以非常誠懇的態度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通山李家做過的各類事情。

      在女真人殺來的亂世背景下,一個習武家族的發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簡單粗暴。按照幾個人的說法,女真第四次南下之前,李家已經仗著大光明教的關係積累了一些家當,但比起通山附近的老鄉紳、士族家庭而言,仍舊有不少的差距。

      然後女真人一支隊伍殺到通山,通山的官員、士人軟弱無能,多數選擇了向女真人下跪。但李彥鋒抓住了機會,他帶動和鼓舞身邊的鄉民遷去附近山中躲避,由於他身懷武力,在當時得到了大規模的響應,當時甚至與部分當權的士族產生了衝突。

      當時下跪投降的士族們以為會得到女真人的支持,但事實上通山是個小地方,前來這邊的女真人隻想搜刮一番揚長而去,由於李彥鋒的從中作梗,通山縣沒能拿出多少“買命錢”,這支女真隊伍於是抄了附近幾個大戶的家,一把火燒了通山縣城,卻並沒有跑到山中去追繳更多的東西。

      從山中出來之後,李彥鋒便成了通山縣的實際控製人甚至當初跟他進山的一些士人家族,此後也都被李彥鋒吞了家產由於他在當時有領導抗金的名頭,因此很順利地投靠到了劉光世的麾下,此後拉攏各種人手、修築鄔堡、排除異己,試圖將李家營造成猶如當年天南霸刀一般的武學大族。

      在抗金的名義之下,李家在通山橫行無忌,做過的事情自然不少,譬如劉光世要與北邊開戰,在通山一帶征兵抓丁,這主要當然是李家幫忙做的;與此同時,李家在當地搜刮民財,搜羅大量金錢、鐵器,這也是因為要跟西南的華夏軍做生意,劉光世那邊硬壓下來的任務。也就是說,李家在這邊雖然有諸多作惡,但搜刮到的東西,主要已經運到“狗日的”西南去了。

      被打得很慘的六個人認為:這都是西南華夏軍的錯。

      而且說起來,李家跟西南那位大魔頭是有仇的,當年李彥鋒的父親李若缺便是被大魔頭殺掉的,因此李彥鋒與西南之人向來不共戴天,但為了徐徐圖之將來報仇,他一方麵學著霸刀莊的辦法,蓄養私兵,另一方麵還要幫忙搜刮民脂民膏供養西南,平心而論,當然是很不情願的,但劉光世要這樣,也隻能做下去。

      這樣的表述,聽得寧忌的心情稍稍有些複雜。他有些想笑,但由於場景比較嚴肅,所有忍住了。

      與此同時,為了排除異己,李家在當地橫行殺人,是可以坐實的事情,甚至於李家鄔堡當中也設有私牢,專門關押著當地與李家作對的一些人,慢慢折磨。但在交代這些事情的同時,麵對生命威脅的六人也表示,李家雖然小節有錯,至少大節不虧啊,他是抗金的啊,本地的士人都不抗金,就他抗金,還能怎麼辦呢?

      說到後來,或許是死亡的威脅漸漸變淡,為首那人甚至試圖跪在地上替李家求饒,說:“義士一行既然無事,這就從通山離開吧,又何必非要與李家作對呢,若是李家倒了,通山百姓何辜。李家是抗金的,大節是無愧的啊……”

      天色漸漸變得極暗,夜風變得冷,雲將月光都籠罩了起來,天將亮的前一刻了,寧忌將六人拖到附近的林子裏綁起來,將每個人都打斷了一條腿這些人恃強殺人,原本全都殺掉也是無所謂的,但既然都好好坦白了,那就去掉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將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再去研究該怎麼活著,寧忌覺得,這應該是很合理的處罰。畢竟他們說了,這是亂世。

      對於李家、以及派他們出來斬草除根的那位吳管事,寧忌當然是憤怒的雖然這主觀的憤怒在聽到通山與西南的瓜葛後變得淡了一些,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去做。眼前的幾個人將“大節”的事情說得很重要,道理似乎也很複雜,可這種扯淡的道理,在西南並不是什麼複雜的課題。

      儒生抗金不力,流氓抗金,那麼流氓就是個好人了嗎?寧忌對此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而且,現在抗金的局麵也已經不迫切了,金人西南一敗,將來能不能打到中原尚且難說,這些人是不是“至少抗金”,寧忌基本上是無所謂的,華夏軍也無所謂了。

      當然,詳細詢問過之後,對於接下來辦事的步驟,他便稍稍有些猶豫。按照這些人的說法,那位吳管事平日裏住在城外的鄔堡裏,而李小箐、徐東夫婦住在通山縣城內,按照李家在當地的勢力,自己幹掉他們任何一個,城內外的李家勢力恐怕都要動起來,對於這件事,自己並不害怕,但王江、王秀娘以及腐儒五人組此時仍在湯家集,李家勢力一動,他們豈不是又得被抓回來?

      而這六個人被打斷了腿,一時間沒能殺掉,消息恐怕遲早也要傳回李家,自己拖得太久,也不好辦事。

      淩晨的風嗚咽著,他考慮著這件事情,一路朝通山縣方向走去。情況有些複雜,但轟轟烈烈的江湖之旅終於展開了,他的心情是很愉悅的,隨即想到父親將自己取名叫寧忌,真是有先見之明。

      因為自己叫寧忌,所以自己的生日,也可以叫做“忌日”也就是某些壞人的忌日。

      “啦啦啦,小青蛙……青蛙一個人在家……”

      天邊露出第一縷魚肚白,龍傲天哼著歌,一路前行,這個時候,包括吳管事在內的一眾壞人,許多都是一個人在家,還沒有起來……

      **************

      天亮之後,湯家集上的客棧裏,王秀娘與一眾書生也陸續起來了。

      眾人都沒有睡好,眼中有著血絲,眼眶邊都有黑眼圈。而在得知小龍昨晚半夜離開的事情之後,王秀娘在清晨的飯桌上又哭了起來,眾人沉默以對,都頗為尷尬。

      “你們說,小龍少年心性,不會又跑回通山吧?”吃早飯的時候,有人提出這樣的想法。

      眾人想了想,範恒搖頭道:“不會的,他回去就能報仇嗎?他也不是真的愣頭青。”

      陳俊生道:“這種時候,能一個人在外行走,小龍不笨的。”

      這樣的話語說出來,眾人沒有反駁,對於這個疑慮,沒有人敢進行補充:畢竟倘若那位少年心性的小龍真是愣頭青,跑回通山告狀或者報仇了,自己這些人出於道義,豈不是得再回頭搭救?

      能搭救嗎?想來也是不行的。無非將自己搭進去而已。

      王秀娘為小龍的事情哭泣了一陣,陸文柯紅著眼睛,埋頭吃飯,在整個過程裏,王秀娘偷偷地瞧了陸文柯幾次,但陸文柯不看她。兩人的心中都有心結,本該談一次,但從昨天到今天,這樣的交談也都沒有發生。

      早餐的後半段,範恒等人說起接下來的行程,說起來,應該早些離開,可秀娘的父親清晨時已經醒了過來,按照小龍的說法,他的身體暫時已經不適合長途跋涉了,需要靜養兩天。出於道義的關係,眾人一時間也沒法說就此啟程。

      眾人的情緒因此都有些怪怪的。

      王秀娘吃過早餐,回去照顧了父親。她臉上和身上的傷勢依舊,但腦子已經清醒過來,決定待會便找幾位儒生談一談,感謝他們一路上的照顧,也請他們立刻離開這裏,不必繼續同時。與此同時,她的內心迫切地想要與陸文柯談一談,如果陸文柯還要她,她會勸他放下這裏的這些事這對她來說無疑也是很好的歸宿。

      而倘若陸文柯放不下這段心結,她也不打算沒臉沒皮地貼上去了,姑且開導他一下,讓他回家便是。

      這樣的想法對於初次動情的她而言無疑是極為痛心的。想到彼此把話說開,陸文柯就此回家,而她照顧著身受重傷的父親再度上路那樣的未來可怎麼辦啊?在這樣的心情中她又偷偷了抹了幾次的眼淚,在午飯之前,她離開了房間,試圖去找陸文柯單獨說一次話。

      她在客棧內外走了幾次,沒有找到陸文柯。

      隨後才找了範恒等人,一起尋找,此時陸文柯的包袱已經不見了,眾人在附近打聽一番,這才知道了對方的去處:就在先前不久,他們當中那位紅著眼睛的同伴背著包袱離開了這裏,具體往哪裏,有人說是往通山的方向走的,又有人說看見他朝南邊去了。

      眾人一時間目瞪口呆,王秀娘又哭了一場。眼下便存在了兩種可能,要麼陸文柯真的氣不過,小龍沒有回去,他跑回去了,要麼就是陸文柯覺得沒有麵子,便偷偷回家了。畢竟大家天南地北湊在一塊,未來再不見麵,他這次的屈辱,也就能夠都留在心裏,不再提起。

      眾人商議了一陣,王秀娘止住心痛,跟範恒等人說了感謝的話,隨後讓他們就此離開這邊。範恒等人沒有正麵回答,俱都長籲短歎。

      到得這天下午,一眾書生帶著行李與隨員,沒有做正式的道別,無聲地離開了這裏。一如相聚的偶然,他們的分別也如同浮萍般散了,這些人沒有再往通山方向去的。

      同樣的下午,陸文柯回到了通山縣城,他找到了縣衙的所在,雙目通紅、手臂顫抖地在路邊站了好一陣。

      想一想這一程去到西南,來來回回五六千裏的路程,他見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西南並沒有大家想的那般凶惡,即便是身在窘境之中的戴夢微治下,也能看到不少的君子之行,如今窮凶極惡的女真人已經去了,這邊是劉光世劉將軍的治下,劉將軍一向是最得文人景仰的將軍。

      我不相信,這個世道就會黑暗至此……

      我不相信,一介武夫真能隻手遮天……

      我不相信……

      ……

      他敲響了縣衙門口的大鼓。

      想要看看,

      這個世界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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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二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三)



    車轔轔、馬蕭蕭。

    未時前後,一支共有六輛大車,數十匹馬的隊伍逶迤而來,穿過了通山縣城側麵的道路。隊伍中半數是騎士,亦有人步行拱衛,雖然看來風塵仆仆,但各人身上攜帶刀兵,前前後後隱然一體,已是如今的世道上大鏢隊甚至是世族出行才有的氣勢了。

    嚴雲芝從隊伍最前方的馬車裏掀開簾子,目光掃過通山縣城低矮破敗的城牆,微微挑了挑眉:“江湖都說通山縣李家猶如猛虎臥川,有梟雄之像,從這城牆上,可看不出來……莫非裏頭還有什麼玄機嗎?”




    今年十七歲的少女長著一張瓜子臉,眉似淡月、語聲清朗,年紀雖不見得大,語調之中已經頗有了幾分磨礪後的沉穩。從掀開的簾子往內看去,能夠看到她一身得體的淡墨衣裙,觸手可及之處便有兩把短劍放著,乃是颯爽的江湖女子的氣質。

    “因此咱們不入通山。”

    答話的是車旁高頭大馬上一襲藍衫的中年人。這人看來四十歲上下,身材高大,一隻手執著馬韁,另一隻手上卻拿了一本書,目光也不看路,順手翻看書上的文字,做派頗似大戶大族中充作幕僚的書生,隻是大馬前行間,偶爾能夠看到他手中書封上的幾個字《昆侖劍影》,才知道乃是一本如今市井流行的武俠。

    “江湖上說李家如臥川猛虎,有兩層意思。其一,是指李彥鋒此人善取時機,且手段淩厲,原本的李家說到底不過一方武夫,但隻是借著這一次大變,他便清理掉了通山附近大大小小的各個豪族,趁勢而起。我們說如今天下已亂,他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梟雄氣像。”

    藍衫的中年人一麵翻書,一麵說話。

    “但這當中的另一層意思,卻多少有些狹促了。雲芝,李家家學是什麼,天下人盡皆知,說他是猛虎臥川,你猜李彥鋒聽到,會有怎樣的想法。”

    嚴雲芝眨了眨眼睛,領悟過來:“大小猴拳、白猿通臂……”

    “便是這個道理。”藍衫中年人笑了笑,“女真人來時,大夥兒難以抵擋,李家堅持抗金,不願投降,但說到底,不過是拉著周圍的人都躲進了山中,而後將周圍大族一一清理。真要說殺女真人,他李彥鋒是沒有殺過的,臥川猛虎……起初也是有人諷刺他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次過去,你切不可在李家人麵前說出什麼猛虎的言辭來。”

    “看來李家喜歡當猴子。”嚴雲芝嘴角露出莞爾的笑意,隨即也就斂去了。

    “旁人雖有諷刺之意,但李家家學不容小覷。”馬背上的藍衫中年人翻了一頁書,“白猿通臂長於發力,見識一番、心中有數也就罷了,但大小猴拳身法靈、騰挪之妙天下有數,與你家傳的譚公劍頗有互補之妙。咱們這次前來,一是談借道的生意,其二也是因為你要增廣見聞,因此待會碰麵,務必要收起輕慢之一。須知江湖上許多時候,恩是一句話,仇也是一句話。”

    馬車上少女點了點頭:“二叔教訓的是,雲芝省得的。”

    “嗯。”藍衫中年也點了點頭,隨後目光瞥了一眼旁邊的城牆,道:“至於這城牆……李家掌通山不過區區一年多的時間,又要為劉光世征兵,又要將各種好東西搜刮出來,運去西南,自己還能留下多少?這剩下來的東西,自然運回自己家中,修個大宅子了事,至於通山城牆,前方被火燒過的地方,至今無錢修葺,也是正常,算不得出奇。”

    兩人的話說到這裏,前方道路蜿蜒,逐漸與通山縣城分離,轉行向西。這是七月中下旬的時間,路邊參差的樹林逐漸染起黃葉,村落與農田亦顯得蕭條,偶爾遇見衣衫襤褸的路人,見到了這闊氣的車馬,大都躲在路邊避讓。




    如此又行得一陣,乃是山腳下的一處小市集,穿過市集不久,上山的道路卻寬敞起來了,更遠處更甚能看到大旗舞動、紅綢飄舞。遠遠的,一隊人馬朝著這邊迎接過來。

    這過來的自然便是李家的人馬,雙方在道路上相逢,互相打過切口,聚在一起。嚴雲芝將佩劍係於腰間,便也從馬車上下來,在藍衫中年的帶領下要與李家的眾人見麵,一一行禮。

    他們這次過來之前,便知道李彥鋒已帶隊去了江寧,另有兩名李家倚重的大將則帶著人過去了江北的戰場。但在通山經營許久,又在江湖上打出過名號,這些年來投靠李家的綠林高手也是不少,這次下來迎接的隊伍中,除了如今坐鎮通山、與李若缺同輩的李家元老李若堯,還有數名頗有藝業的江湖凶人同行。如“苗刀”石水方、“大悲手”慈信和尚、“閃電鞭”吳铖等人,或以客卿、或以管事身份居於李家,這次都一同迎了出來。

    “嚴家二爺與雲水女俠遠道而來,李家蓬蓽生輝、有失遠迎,見諒、見諒啊。”

    李家出來打招呼的是已經上了年紀的李若堯,他本就是“猴王”李若缺的族兄,年紀頗大,地位也高,這番話一說,藍衫中年連忙上前:“不敢、不敢,李三爺江湖泰鬥、德高望重,嚴家此次路過通山,原就要上山拜會三爺,豈敢讓三爺來迎啊,我等罪過、罪過……”

    雙方一番寒暄,有來有往,章法氣度森然——其實若回到十多年前,綠林間見麵倒沒有這麼講究,但這些年各種綠林開始流行,雙方說起這些話來,就也變得自然而然起來。過得一陣,見過禮節的雙方賓主盡歡,攜手上山。

    對於李家的狀況,過來之前嚴雲芝便已經有過一些了解。攜手上山的過程中,外號“追風劍”的二叔嚴鐵和在交談中一番介紹,便也讓她有了更多的了解。

    譬如那外號“苗刀”的石水方,精通苗疆圓刀術,刀法凶狠奇異,聽說當初在苗疆,得罪了霸刀而未死,武藝可見一斑。

    “大悲手”慈信和尚,乃是曾經在江南一帶出了名的凶人,手上功夫頗為了得,據說他以掌力殺人,中掌者五髒盡碎,外頭皮肉卻難見傷勢。按照嚴鐵和恭維的話語來說:“這是‘隔山打牛’的內家掌力練到化境的功力。”

    至於“閃電鞭”吳铖,練的卻不是鞭子上的功夫,卻是極快的腿功,據說他練功時,會讓五六個人從不同的方向向他扔來木樁,而他單腿揮踢,甚至能將五六根木樁一一踢斷,滴水不漏。這說明他的腿功不僅快速,而且極具破壞力,恐怖如斯,極為可怕。

    嚴雲芝記在心中,一一點頭。

    前行的道路上,眾人雖然也對她這位外號“雲水劍”的雲水女俠恭維了一陣,但更多的時候,倒是並不將目光和話題停在她的身上。

    過去兩年多的時間,女真肆虐,天下已亂,而今武朝分崩離析,更已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嚴家亦是過去參與過抗金的綠林一支,家傳的譚公劍法長於隱藏、刺殺,女真人來時,嚴雲芝的父親嚴泰威據說甚至刺殺過兩名女真謀克,享譽綠林。至於嚴雲芝,則是因為小小年紀曾殺過兩名女真士兵,得了“雲水劍”的美稱,當然,對於這樣的傳聞是否真實,現場自然無人會做出質疑。

    李家之所以如此隆重地接待嚴家一行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二。其中一點,在於如今的嚴氏一族有一位名叫嚴道綸的族人在劉光世帳下聽用,於眾幕僚當中據說地位還頗高;而另外一點,則因為嚴泰威過去曾與一位名叫時寶豐的綠林大豪有舊,雙方曾經許諾結下一門親事。此次嚴鐵和帶著嚴雲芝一路東走,便是要去到江寧,將這段親事敲定的。

    而時寶豐此人,如今便是聲勢巨大、席卷江南的公平黨頭領之一。與何文、高暢、許昭南、周商等人一道,被稱為公平黨五虎。

    這段親事一旦結下,嚴家的地位當即便會水漲船高,成為可以直通公平黨最高權力層的大人物。如今這天下的局勢、公平黨的未來雖然還不甚明朗,或許有些人不敢輕易與公平黨結交,但在另一方麵,自然也無人敢對這樣的勢力有所輕侮。

    眾人偶爾提及幾句親事,嚴雲芝其實多少有些不悅,但她這兩年來已經習慣了麵無表情的肅淨神色,周圍又都是前輩,便隻是前行,並不多話。

    過得一陣,眾人抵達了占地不少的李家鄔堡,鄔堡前方的廣場、道路都已灑掃幹淨,倒有不少莊戶在周圍看著熱鬧、指指點點。周圍的旗杆上彩綢飄揚,頗有些窮奢極欲的做派,嚴雲芝的目光掃過周圍的人,這邊莊戶們的衣著倒是比一路上看到的要整潔許多,無意間似乎也能看到一些笑容,可見李家經營此地,對周圍莊戶的生活還是挺照顧的,這與嚴家的作風頗為類似,看來李彥鋒倒也算是個好家主。

    嚴家修習譚公劍,精通刺客之術,因此觀察環境、見微知著自有一套方法,嚴雲芝經過了兵禍與生死,對這些事情便更為敏銳、成熟一些。此時目光橫掃,臨近進門時,眉尾微微的挑了挑,那是在圍觀的人群當中,有一道眼神忽然間讓她停留了一瞬。

    那是人群後方、似乎是一個長相不錯的少年人,拉長脖子墊著腳,正在朝這邊好奇地望過來。

    皺了皺眉,再去看時,這道目光已經不見了。

    為什麼會注意到呢……

    應該、不是惡意啊……

    ……

    她的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後,叔父朝她招了招手,讓她跟隨進去,待會好觀看李家人迎賓的猴拳演武。

    她的臉頰下方微微燙了燙,一擰眉,目光有些凶狠地走進了闊氣的李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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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三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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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源遠流長,說起我李家的猴拳,初見雛形是在魏晉時期的事情,但要說集眾家所長,融會貫通,這其中最重要的人物便要屬我武朝的開國大將袁定天。兩百年前,乃是這位平東將軍,結合戰陣之法,厘清猴拳騰、挪、閃、轉之妙,劃定了大、小猴拳的分別。大猴拳拳架剛猛、步伐迅速、進似瘋魔、退含殺機,這中間,又結合棍法、杖法,映照猴王之鐵尾鋼鞭……”

      秋日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李家鄔堡校場前的禮堂簷下,老人李若堯口中說著關於猴拳的事情,偶爾揮舞手臂、擎出木杖,動作雖然不大,卻也能夠讓懂行的人看出他多年練拳的隱隱威勢,如風雷內斂,不容輕侮。周圍的嚴鐵和、嚴雲芝等人肅然起敬,眉宇中都變得認真起來。

      “想不到竟是袁平東的衣缽,失敬、失敬。”嚴鐵和拱手連讚。

      “……至於小猴拳。”得了這番敬佩,老人嗬嗬一笑,“小猴拳靈動、陰毒,要說功夫的訣竅,主要是在下盤與眼力,腳底看似如風跑,實則重心已生根,騰挪閃轉,外人看來花裏花俏,考驗的那才是真功夫。想一想,你沒事在那陡峭的山上跳來跳去,腳下功夫見不得人,敵人沒打著,自己先傷了,那不就丟人了麼。所以啊,越是見得靈動,下盤功夫其實越要穩,下盤功夫穩了,身形騰挪讓人捕捉不住,那接下來便是手上功夫……”

      “……我說小猴拳陰毒,那不是壞話,咱們李家的小猴拳,便是處處朝著要害去的。”老人並起手指,出手如電,在空中虛點幾下,指風呼嘯,“眼珠!喉嚨!腰眼!撩陰!這些功夫,都是小猴拳的精要。須知那平東將軍乃是戰場上下來的人,戰場殺伐,原本無所不用其極,因此這些功夫也就是戰陣對敵的殺招,而且,乃是戰場斥候對單之法,這便是小猴拳的由來。”

      校場上方的簷下此時早已擺了一張張的交椅,眾人一麵說話一麵落座。嚴雲芝見到老人的幾下出手,原本已收起輕率的心思,此時再看見他揮手虛點的幾下,更是暗暗心驚,這便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的所在。

      老人的揮手在不通武藝的人看來,便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空揮幾下而已。然而在練過多年劍法的嚴雲芝眼中,老人的手指似鐵鉤,方才出手之際全無征兆,上身不動,手臂已探了出去,若是自己站在前頭,說不定眼珠子已經被對方這一下給摳了出來。

      “戰陣之學,原本便是武藝中最凶的一道。”嚴鐵和笑著附和,“咱們武林流傳這麼多年,許多功夫的練法都是堂堂正正,盡管千百人練去都是無妨,可打法往往隻傳三五人的因由,便在於此了。畢竟咱們習武之人好勇鬥狠,這類打法若是傳了心術不正之人,恐怕遺禍無窮,這便是過去兩百年間的道理。不過,到得此時,卻不是那樣適用了。”

      聽他說到這裏,周圍的人也開口附和,那“苗刀”石水方道:“天下大亂了,女真人凶殘,如今不是哪家哪戶閉門練武的時候,所以,李家才大開門戶,讓周圍鄉勇、青壯但凡有一把力氣的,都能來此習武,李家開門傳授大小猴拳,不藏私心,這才是李家老大最讓我石水方佩服的地方!”

      “李家高義,令人欽佩、欽佩。”

      “嚴家做的亦是同樣的事情,泰威公刺殺敵酋,數度得手,才真的讓人敬佩。”

      武朝天下自靖平後亂了十餘年,習武者由北往南遷徙、傳藝,類似嚴家、李家這樣的大族順風而起的,打的口號、做的事情其實大都類似。此時彼此敬佩、各自恭維,賓主皆歡。

      而在下方的廣場上,嚴雲芝能夠看到的是一處處修習猴拳的設施,如掛著一個個陶罐猶如葫蘆架的棚子,大小長短不一、練習騰挪功夫的木樁等等,都顯示出了猴拳的特色。此時,數名修習李家猴拳的弟子已經聚集過來,做好了演武的準備,之後又交流片刻,在李若堯的示意下,向嚴家眾人展示起大猴拳的套路來。

      女真人占領中原之後,各路綠林人士被趕往南方,因此帶來了一波相互交流、融合的潮流。類似李家、嚴家這樣的勢力碰麵後,相互演示、切磋都算是極為正常的環節。彼此關係不熟的,或許就單單演示一下練法的套路,若是關係好的,少不了要展示幾手“絕活”,甚至於互相傳藝,共同壯大。眼下這套路的展示才隻是熱身,嚴雲芝一麵看著,一麵聽著旁邊李若堯與二叔等人說起的江湖逸聞。

      “……大小猴拳自袁平東整理傳下來後,又過了百年,才傳至當年的江湖奇人王浩的手上。這位前輩的名字許多小輩或許未有聽說,但當年可是鼎鼎大名的……”

      李若堯說到這裏,看過許多話本小說,見聞廣博的嚴鐵和道:“莫非便是曾被人稱作‘江湖三奇’之一的那位大宗師?我曾在一段記錄上無意間見過這個說法。”

      嚴雲芝望著這邊,豎起耳朵,認真聽著。之間李若堯捋了捋胡子,嗬嗬一笑。

      “沒錯,二爺果真見多識廣。這江湖三奇到底是怎樣的人物,說起其餘二人,你們或許便知道了。百年前的綠林間,有一位大家,刀法通神,書《刀經》流傳後世,姓左,名傳書,此人的刀法淵源,今日流出的一脈,便在西南、在苗疆,正是為大夥兒所熟知的霸刀,當年的劉大彪,據說便是左氏刀經的嫡傳之人。”

      嚴雲芝瞪了瞪眼睛,才知道這江湖三奇竟是這般厲害的人物。一旁的“苗刀”石水方哼了一聲:“此事是真,我雖與霸刀早有過節,但對左家的刀,是極為佩服的。”

      李若堯笑著:“至於這江湖三奇的另一位,甚至比左傳書的名氣更大,此人姓譚、名正芳,他如今傳下來的一脈,天下無人不知,雲水女俠想必也早都聽過。”

      他笑著望向嚴雲芝,嚴雲芝便也點頭,肅容道:“‘鐵臂膀’周侗周大俠,乃是他的關門弟子。”

      “沒錯。”李若堯道,“這江湖三奇中,左傳書傳刀,譚正芳長於槍、棒,至於周侗周大俠這邊,又添了翻子拳、戳腳等路數,開枝散葉。而在王浩前輩這邊,則是融合大小猴拳、白猿通臂,真正使猴拳成為一代大拳種,王浩前輩共傳有十三弟子,他是初代‘猴王’,至於若缺這裏,乃是第三代‘猴王’,到得彥鋒,便是第四代……其實啊,這猴王之名,每一代都有爭奪,隻是江湖上旁人不知,當初的一代凶人仇天海,便一直覬覦此等名號……”

      下方的演武繼續,嚴雲芝聽得李若堯侃侃而談,起初對他誇自己家的部分覺得有些煩悶,到得此時則津津有味起來。

      其實雖然武俠小說已經有了許多,但真正綠林間這般通曉各種逸聞趣事、還能侃侃而談說出來的宿老前輩卻是不多。過去她曾在父親的帶領下拜訪過嘉魚那邊的武學泰鬥六通老人,對方的見多識廣、雍容氣度曾令她折服,而對於猴拳這類看來滑稽的拳種,她多少是有些輕視的,卻想不到這位名氣一直被兄長李若缺遮蓋的老人,竟也有這等風采。

      再看下方演武時,便又看出了不少妙處來。

      猴拳的套路演示過後,嚴家亦派出了人手,演示自家的譚公劍精義,接下來又有猴拳弟子與嚴家弟子的比武切磋環節。其實到得此時,雙方彼此都已經頗給對方麵子,私底下已經有真招在交換了。

      嚴家這一路去往江寧,拜會通山縣這邊,原本就有幾層意思在。其中最重要的意圖是為了打通一條貫穿東西方向的道路畢竟嚴家嚴雲芝與時寶豐那邊的親事一旦成立,雙方便可以有密切的利益來往,能有這樣的一條道路,將來要怎樣發財都有可能,而李家也能作為其中一個關鍵環節而獲利。

      當然,這樣複雜的意圖,不可能就此敲定,很可能還要到江寧找李彥鋒本人拿主意。

      而在這最高的意圖之下,彼此能夠往來一番,自然是先行建立好感,作為武學世家,互相交流功夫。而在通路的大事不能談妥的情況下,其餘的小節方麵,例如交流幾招猴拳的絕活,李家顯然沒有吝嗇,畢竟即便買路的事情複雜,但嚴雲芝作為時寶豐的預定兒媳,李家又如何能不在其它地方給一些麵子呢。

      校場上弟子的交流點到即止,其實多少有些枯燥,到得演武的最後,那慈信和尚下場,向眾人表演了幾手內家掌力的絕技,他在校場上裂木崩石,委實可怖,眾人看得暗暗心驚,都覺得這和尚的掌力若是印到自己身上,自己哪還有生還之理?

      慈信和尚表演過後,嚴家這邊便也派出一名客卿,演示了鴛鴦連環腿的絕活。此時大家的興致都很好,也不至於打出多少火氣來,李家這邊的管事“閃電鞭”吳铖便也笑著下了場,兩人以腿功對腿功,打得難解難分,過得一陣,以平手做結。

      嚴雲芝素來知道自家這邊這名客卿的武藝,眼下的比武,雙方雖有留手,但也足以證明對方腿功的厲害,她看得心癢難耐、蠢蠢欲動。如此過得片刻,那“苗刀”石水方也笑著起身:“幾位兄弟都表演過了,看來也該輪到石某獻醜了?不知可有哪位兄弟手癢,願意來與石某過過手的?”

      嚴雲芝望了二叔那邊一眼,隨後雙唇一抿,站了起來:“久仰苗刀大名,不知石大俠能否屈尊,指點小女子幾招。”

      她這番說話,眾人頓時都有些錯愕,石水方微微蹙起眉頭,更是不解。眼下若是表演也就罷了,同輩切磋,石水方也是一方大俠,你出個小輩、還是女的,這算是什麼意思?若是其他場合,說不定立刻便要打起來。

      如此過得片刻,嚴鐵和方才笑著起身:“石大俠勿怪,嚴某先向諸位賠個不是,我這雲芝侄女,大夥兒別看她文文靜靜的,實際上自幼好武,是個武癡,往日裏大家夥兒打成一片,不帶她她向來是不願意的。也是嚴某不好,來的路上就跟她說起圓刀術的神奇,她便說上山後,定要向石大俠陳懇請教。石大俠,您看這……” :(/

      他說到這裏,嚴雲芝也道:“石大俠,雲芝是晚輩,不敢提切磋,隻希望石大俠指點幾招。”

      這番話說到這個份上,石水方笑了起來,眾人便也都笑,當下點頭答應。一旁吳铖笑道:“石大俠,你可不要打輸了哦。”

      最上方的李若堯老人也笑道:“你若是傷了雲水女俠,咱們在場的可都不答應。”

      石水方苦笑蹙眉:“這可難辦了。”

      這話說完,嚴雲芝一擰身,下了台階,她的步伐輕靈,刷刷幾下,如同燕子一般上了校場側麵高低參差、大小不齊的猴拳木樁,雙手一展,手中短劍陡現,隨後消失在身後。下午的陽光裏,她在最高的木樁上穩穩站立,馮虛禦風,猶如仙子淩波,隱現凜然之氣。

      眾人都為之愣了愣。石水方搖了搖頭,又道:“這可難辦了。”拿起身側的苗刀,朝木樁那邊走去。

      **************

      這是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夕陽開始在天邊降落下來。

      嚴雲芝與眾人走出李家鄔堡,在附近的山腰上一道觀看周圍的風景。李若堯老人正向眾人指點著哪裏是金兵殺來的地方,哪裏是李彥鋒帶領眾人躲避的大山,嚴雲芝的心中,則在咀嚼和複盤著方才的戰鬥。

      先前在李家校場的木樁上,嚴雲芝與石水方的比試停留在了第十一招上,勝負的結果並沒有太多的懸念,但眾人看得都是心驚膽寒。

      嚴家的譚公劍法精於刺殺之道,劍法淩厲、行險之處頗多;而石水方手中的圓刀術,更是凶戾詭譎,一刀一刀猶如蛇群四散,嚴雲芝能夠看到,那每一刀朝向的都是人的要害,隻要被這蛇群的任意一條咬上一口,便可能令人致命。而石水方能夠在第十一招上擊敗她,甚至點到即止,足以證明他的修為確實遠在自己之上。

      而在另一方麵,經這一場切磋後,旁人口中說起來,對於她這“雲水女俠”也沒有了半點輕視之意。李若堯、吳铖、慈信和尚等人大都肅容點頭,道十七歲將劍法練到這等程度,委實不易,對於她曾經殺過女真人的說法,恐怕也沒有了疑意,而在嚴雲芝這邊,她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某一天,是會在武藝上確確實實地超過這位“苗刀”石水方的。

      眾人在半山腰上,看著落幕的夕陽,嚴雲芝在心中想著關於武藝的事情除了武藝以外,她其實也並沒有太多可以的想的事情。接下來的婚姻,並不是她能夠決定的,她並不知道時寶豐的兒子品性如何、是何等樣人,往後人生的絕大部分,都不是她能夠控製得住的,但隻有手上的這點武藝,她能夠切切實實、掌握清楚。

      一群江湖豪客一麵交談、一麵大笑,她沒有參與,心中明白,其實這樣的江湖生活,距離她也非常的遠。

      這不是她的將來。

      但即便嫁了人、生了孩子,她依然可以習武,到將來的某一天,變得非常非常厲害。也說不定,時寶豐的兒子、自己未來的夫君是心係天下之人,自己的將來,也有可能變為霸刀劉西瓜那般的大豪傑、大將軍,縱橫天下、所向披靡。

      這是李家鄔堡之外的地方了,周圍遠遠近近的也有李家的莊戶在走動,她倒並沒有關注這些普通人,隻是在心中想著武藝的事情,注意著周圍一個個武藝高強的豪俠。也是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地方,忽然有動靜傳來。

      “喂,姓吳的管事。”

      有人這樣喊了一句。

      那話語聲稚嫩,帶著少年人變聲時的公鴨嗓,由於語氣不好,頗不討喜。這邊觀賞風景的眾人並未反應過來,嚴雲芝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姓吳的管事”是誰。但站在靠近李家莊子那邊的長袍男子已經聽到了,他回答了一句:“什麼人?”

      是“閃電鞭”吳铖。

      竟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還是個孩子?嚴雲芝微微有些迷惑,眯著眼睛朝這邊望去。

      夕陽之中,朝著這邊走過來的,果然是個看來年紀不大的少年人,他方才似乎就在莊外路旁的茶桌邊坐著喝茶,此時正朝那邊的吳铖走過去,他口中說道:“我是過來尋仇的啊。”這話語帶了“啊”的音,平淡而天真,有種理所當然完全不知道事情有多大的感覺,但作為江湖人,眾人對“尋仇”二字都異常敏感,眼下都已經將目光轉了過去。

      夕陽的剪影中,前行的少年手中拖著一張長凳子,步伐極為普通。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名外圍的李家弟子伸手便要攔住那人:“你什麼東西……”他手一推,但不知道為什麼,少年的身影已經徑直走了過去,拖起了長凳,似乎要毆打他口中的“吳管事”。

      這是市井潑皮的打架動作。

      吳铖能夠在江湖上打出“閃電鞭”這個名字來,經曆的血腥陣仗何止一次兩次?一個人舉著長凳子要砸他,這簡直是他遭遇的最可笑的敵人之一,他口中冷笑著罵了一句什麼,右腿呼嘯而出,斜踢向上方。

      少年手中的長凳,會被一腳踢斷,甚至於他整個人都會被踢得吐血飛出這是正在觀看夕陽的所有人的想法。隨後,眾人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

      如同橙黃潑墨般降下的秋日陽光裏,少年的長凳揮起,用力砸下,吳铖擺開架勢,一腳猛踢,飛上天空的,有草莖與泥土,理論上來說他會踢到那張凳子,連同因為揮凳而前傾過來的少年,但不知道為什麼,少年的整個動作,似乎慢了半個呼吸。於是他揮起、落下,吳铖的右腿已經踢在了空處。

      砰的一聲,遍地都是濺起的草莖與泥土,隨後發出的是仿佛將人的心肺剮出來的慘烈叫聲,那慘叫由低到高,轉眼間擴散到整個山腰上方。吳铖倒在地下,他在方才做出支點站立的左腿,眼下已經朝後方形成了一個正常人類絕對無法做到的後突形狀,他的整個膝蓋連同腿骨,已經被方才那一下硬生生的、徹底的砸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眾人這才意識到,這聲音是他在喊。

      那少年手中的長凳沒有斷,砸得吳铖滾飛出去後,他跟了上去,照著吳铖又是第二下砸下,這一次砸斷了他的手指,然後第三下。

      “我讓你!特麼的!踢凳子!你踢凳子……”

      夕陽之中,他拿著那張長凳,瘋狂地毆打著吳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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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五)

        



      趴在李家鄔堡的屋頂上,寧忌已經看了半天猴戲了。

      時間回到這天早上,處理掉過來作惡的六名李家家奴後,寧忌的心中半是蘊含怒火、半是慷慨激昂。

      心中怒火的由來,自然是因為在通山縣遭遇的這一係列惡事:未曾惹事的王江、王秀娘父女無緣無故的遭到那樣的對待,秀娘姐被毆打,險被強暴,王江大叔至今昏迷未醒,而在這些事情暴露之後,那對作惡的李家夫婦沒有絲毫的悔改,不僅連夜將人趕出通山縣,甚至到得淩晨還要派出殺手將所有人滅口。這種視人命如草芥、毫不在乎是非善惡的做法,已經結結實實踩過寧忌的底線了。

      而在另一方麵,原本預定行俠仗義的江湖之旅,變成了與一幫笨書生、蠢女人的無聊遊曆,寧忌也早覺得不太對頭。若非父親等人在他小時候便給他塑造了“多看、多想、少動手”的人生觀念,再加上幾個笨書生分享食物又實在挺大方,恐怕他早就脫離隊伍,自己玩去了。




      突然發生的這件事情,簡直像是冥冥中的預兆——原本不熟悉外界的情況,這兩個多月以來,也已經初步看懂——老天爺發出了信號,而他也確實受夠了扮豬騙零食的生活,接下來,海闊天空、龍歸大海、海……反正不管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成語吧,龍傲天要殺人了!

      在李家鄔堡下方的小集子上狠狠吃了一頓早餐,心中來回構思著報仇的細節。

      決心很好下,到得這樣的細節上,情況就變得比較複雜。

      找誰報仇,具體的步驟該怎麼來,人是不是都得殺掉,先殺誰,後殺誰,樁樁件件都不得不考慮清楚……例如淩晨的時候那六個李家惡奴曾經說過,到客棧趕人的吳管事一般呆在李家鄔堡,而李小箐、徐東這對夫婦,則因為徐東乃是通山縣總捕的關係,居住在縣城裏,這兩撥人先去找誰,會不會打草驚蛇,是個問題。

      而在另一方麵,自己武藝不錯,打不過也可以跑,但幾個笨書生以及王江、秀娘父女才離開不久,自己這邊若是一下子鬧大,他們會不會被抓回來,受到更多的連累,這件事情也不得不多做考慮。




      與此同時,更加需要考慮的,甚至還有李家全部都是壞蛋的可能,自己的這番正義,要主持到什麼程度,難道就呆在通山縣,把所有人都殺個幹淨?到時候江寧大會都開過兩百多年,自己還回不回老家,殺不殺何文了。

      往日裏寧忌都跟隨著最精銳的軍隊行動,也早早的在戰場上經受了磨煉,殺過許多敵人。但之於行動策劃這一點上,他此時才發現自己委實沒什麼心得,就好像小賤狗的那一次,早早的就發現了壞人,暗中等待、守株待兔了一個月,最後之所以能湊到熱鬧,靠的居然是運氣。眼下這一刻,將一大堆包子、煎餅送進肚子的同時,他也托著下巴有些無奈地發現:自己或許跟瓜姨一樣,身邊需要有個狗頭軍師。

      小賤狗讀過很多書,說不定能勝任……

      不知道為什麼,腦中升起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寧忌隨後搖搖頭,又將這個不靠譜的念頭揮去。

      小賤狗手無縛雞之力,可能已經笨死在外頭啦……真要處理這樣的事情,當然還是華夏軍的隊伍最靠譜,如果是鄭七叔帶隊……那倒也不用這麼正規,哪怕隨便來點其他人呢,譬如姚舒斌那個大嘴巴,他恐怕也能想出合適的做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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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然,留在張村的那些小夥伴也行……又或者是提子姨、瓜姨她們的那些弟子,如果是黑妞姐……算了,黑妞那個賤人,會把自己狠狠打一頓,然後像拖死狗一樣拖回西南,就再也出不來了,活該她嫁不出去……

      最理想的同伴應該是大哥和初一姐他們兩個,大哥的心裏黑壞黑壞的,看起來一本正經,實際上最愛湊熱鬧,再加上初一姐的劍法,若是能三個人一塊行走江湖,那該有多好啊,初一姐還能幫忙做吃的、補衣服……




      他吃過早餐,在腦海中百無聊賴地一個個過濾這些“軍師”的候選人物,而後感歎龍傲天要出手的時候這些人一個都不在身邊。心中倒是初步冷靜下來,就算為了還未走遠的幾個笨書生和秀娘姐她們,自己也隻得晚點動手——當然也不能太晚,一旦那六個殘廢被人發現,自己多少就有點打草驚蛇了。

      一路走去李家鄔堡,才又發現了些許新情況。李家人正在往鄔堡外的旗杆上掛彩綢,極其鋪張浪費,看起來是有什麼重要人物過來拜訪。

      他心中好奇,走到附近集市打探、偷聽一番,才發現即將發生的倒也不是什麼秘密——李家一方麵張燈結彩,一方麵覺得這是漲麵子的事情,並不避諱旁人——隻是外頭聊天、傳話的都是市井、百姓之流,話語說得支離破碎、語焉不詳,寧忌聽了許久,方才拚湊出一個大概來:




      據說以譚公劍聞名天下的嚴家堡群豪,這次要過來拜會李家眾英雄,而嚴家堡的一位女公子,外號雲水劍俠的女英雄,這次很可能會去到江寧,與公平黨的一位蓋世英雄時寶寶成親,到時候,嚴家堡就會扶搖直上,成為整個天下有數的大家族了……

      彈弓劍是什麼東西?用彈弓把劍射出去嗎?這麼了不起?

      還有屎寶寶是誰?公平黨的什麼人叫這麼個名字?他的父母是怎麼想的?他是有什麼勇氣活到現在的?

      如果我叫屎寶寶,我……我就把我爹殺了,然後自殺。

      寧忌坐在路邊,托著下巴,糾結地思考了許久。

      中午又狠狠地吃了一頓。

      下午時分,嚴家的車隊抵達這邊,寧忌才將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他一路跟隨過去,看著兩邊的人頗有規矩的碰麵、寒暄,鄭重的場麵確實有了武俠小說中的氣勢了,心中微感滿意,這才是一群大壞人的感覺嘛。

      至於那個要嫁給屎寶寶的水女俠,他也看到了,年紀倒是不大的,在眾人當中麵無表情,看起來傻不拉幾,論樣貌比不上小賤狗,行走之間手的感覺不離背後的兩把短劍,警惕心倒是不錯。隻是沒看到彈弓。




      他興致勃勃地翻牆跟進李家鄔堡,躲在大禮堂的屋頂上偷窺著整個事態的發展,看見下頭開始演示拳法,倒還覺得有點意思,然而到得眾人開始切磋的那一刻,寧忌便覺得整個人都軟了。

      這是一群猴子在玩耍嗎?你們為什麼要一本正經的行禮?為什麼要哈哈大笑啊?

      他甚至看到一個和尚哈哈大笑地下場,舉著手一本正經地在場地上打木頭、打石頭,石頭確實是裂開了沒錯,但為什麼你出手之前都要把右手舉在肩膀上頭,你是在嚇唬石頭說你要出掌了嗎?你不要這樣啊!

      李家鄔堡的防衛並不森嚴,但屋頂上能夠躲避的地方也不多。寧忌縮在那處角落裏看比武,整張臉都尷尬得要扭曲了。尤其是這些人在場上哈哈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就目瞪口呆地倒吸一口涼氣,想到自己在成都的時候也這樣練習過哈哈大笑,恨不得跳下去把每個人都毆打一頓。

      對他來說,此刻所見的“江湖”,簡直是一場折磨。

      尷尬之中,腦子裏又想了不少的計劃。

      既然公平黨的屎寶寶勢力很大,而且跟何文同流合汙多半是個壞人,但李家比較怕他。自己今天幹脆就來個辣手摧花、栽贓嫁禍。把這邊這個彈弓女俠給XX掉,XX掉以後扔在李家莊的床上,給屎寶寶戴個一輩子摘不掉的綠帽子,讓他們狗咬狗……

      這個計劃很好,唯一的問題是,自己是好人,有點下不了手去XX她這麼醜的女人,而且小賤狗……不對,這也不關小賤狗的事情。反正自己是做不了這種事,要不然給她和李家莊的吳管事下點春藥?這也太便宜姓吳的了吧……

      幹脆殺了吧。這什麼嚴家莊跟李家莊同流合汙,還要嫁給公平黨的屎寶寶,說明她多半也是個壞人,幹脆就殺掉,一了百了……不過殺掉以後,屎寶寶過來尋仇,又要很久,而且沒有證據是李家人幹的,這個禍事未必能落到李家頭上。到頭來還是得考慮栽贓嫁禍……

      他絞盡腦汁,努力地思考了半個下午,最終也沒能想出個好辦法來。

      待到夕陽西下,這群猴子在演武場上笑也笑夠了,玩也盡興了,去到鄔堡外的山腰上看風景,一群人指點江山,揮斥方遒,那姓吳的管事趾高氣揚在周圍遊蕩,偶爾製止點點:“那個誰……不要擋了路……”寧忌歎了口氣,拖著凳子走了過去。

      算了,不多想了,煩。

      “唯,姓吳的管事!”

      他叫道。

      “什麼人?”

      愛踢凳子的吳姓管事回答了一句。

      寧忌走過去,揮起手中的長凳,照著對方的左腿膝蓋砸了下去!

      **************

      夕陽西下。

      李家鄔堡外的山坡上,嚴鐵和、嚴雲芝等今天才抵達這邊的賓客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不遠處發生的那場變故。

      隻是一個照麵,以腿功享譽一時的“閃電鞭”吳铖被那突然走來的少年人硬生生的砸斷了左腿膝蓋,他倒在地上,在巨大的痛苦中發出野獸一般滲人的嚎叫。少年手中長凳的第二下便砸了下去,很顯然砸斷了他的右手手掌,傍晚的空氣中都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接著第三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頭上,慘叫聲被砸了回去,血飆出來……

      “叫你踢凳子!你踢凳子……”

      砰!砰!砰!砰!砰……

      少年一邊打,一邊在口中罵罵咧咧些什麼。這邊的眾人聽不清楚,距離吳铖與那少年最近的那名李家弟子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少年出手的凶戾,一時間竟不敢上前,就看著吳铖一麵挨打,一麵在地上滾動,他撅著白骨森森的斷腿想要爬起來,但接著就又被打倒在地,遍地都是灰塵、碎草與鮮血……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慈信和尚大吼一聲,將右掌舉在肩頭,狀如羅漢托缽,朝著那邊衝了過去。

      這單手上舉的姿態乃是他這一掌的訣竅,觀想佛門托缽羅漢法體,一經蓄力擊出,內力聚集一掌,破壞力極大,普通的血肉之軀,根本難以抵擋。隻見他迅速地衝到了兩人身旁,一掌推出,少年揮起長凳,砸在吳铖的頭上,又跳起來踹了一腳,慈信和尚的一掌,卻揮在了空處。

      “我叫你踢凳子……”他罵罵咧咧。

      慈信和尚“啊——”的一聲大吼,又是一掌,接著又是兩掌呼嘯而出,少年一邊跳,一邊踢,一邊砸,將吳铖打得在地上翻滾、抽動,慈信和尚掌風鼓舞,雙方身形交錯,卻是一掌都沒有打中他。

      “我叫你踢凳子……”

      “我叫你踢凳子……”

      ……

      慈信和尚如此追打了片刻,周圍的李家弟子也在李若堯的示意下包抄了過來,某一刻,慈信和尚又是一掌打出,那少年雙手一架,整個人的身形徑直飆向數丈以外。此時吳铖倒在地上已經隻剩抽動了,滿地都是他身上流出來的鮮血,少年的這一下突圍,眾人都叫:“不好。”

      有人道:“不可讓他逃了。”

      那少年飆飛的方向,正是一旁並無道路的崎嶇山坡,“苗刀”石水方眼見對方要走,此時也終於出手,從側麵追趕上去,隻見那少年轉身一躍,已經跳下怪石嶙峋、雜草繁密的山坡,這邊的山勢雖然不像廣西、雲南一帶石山那般陡峭,但無路的山坡上,普通人也是極難行走的。少年一躍下去,石水方也跟著躍下,他原本就在地勢崎嶇的苗疆一地生活多年,寄居李家之後,對於這邊的荒山也極為熟悉了,這邊除暫時不在的李彥鋒等人外,也隻有他能夠跟得上去。

      少年的身影在碎石與雜草間奔跑、騰躍,石水方飛快地撲上。

      這邊的山坡上,眾多的莊戶也已經鼓噪著呼嘯而來,有些人拖來了駿馬,然而跑到山腰邊上看見那地形,終究知道無法追上,隻能在上頭大聲呼喊,有的人則試圖朝大路包抄下去。吳铖在地上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慈信和尚跟到山腰邊時,眾人忍不住詢問:“那是何人?”

      “他方才在說些什麼……”

      慈信和尚有些呐呐無言,自己也不可置信:“他方才是說……他好像在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將聽到的話說出口來。

      “好在石大俠能夠追上他……”

      “他跑不了。”

      人群中聲音嘈雜,人們紛紛說著。

      這處山腰上的空地視野極廣,眾人能夠看到那兩道身影一追一逃,奔跑出了頗遠的距離,但少年人始終都沒有真正擺脫他。在這等崎嶇山坡上跑跳委實驚險,眾人看得心驚肉跳,又有人稱讚:“石大俠輕功果然精妙。”

      此時兩道身影已經奔得極遠,隻聽得風中傳來一聲喊:“大丈夫藏頭露尾,算什麼英雄,我乃‘苗刀’石水方,行凶者何人?有種留下姓名來!”這話語豪邁英雄,令人心折。

      那跑在前方的少年也開了口:“好說了,我是……你叫石水方?”

      話語的前五個字語調很高,內力激蕩,就連這邊山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還沒報出名字,少年也不知為什麼反問了一句,就變得有些隱隱約約了。

      ……

      “……當年在苗疆藍寰侗殺人後跑掉的是你?”

      ……

      “沒錯,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呃……操……”

      一片荒草亂石當中,已經不打算繼續追趕下去的石水方說著英雄的場麵話,忽然愣了愣。

      奔跑的少年在前方停下來了。

      他轉過了身,看著石水方,兩隻手交握在一起,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手掌。

      “是你啊……”

      石水方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停下來,他用餘光看了看周圍,後方山腰已經很遠了,無數人在呐喊,為他打氣,但在周圍一個追下來的同伴都沒有。

      少年雙手一張。這一刻,空氣中都是凶戾的氣息。他從毆打吳铖開始,躲開了慈信和尚那麼多的攻擊,還接了慈信和尚一掌,又奔跑了這麼遠的距離,這一刻,石水方才發現,對方口鼻間的氣息,都沒有絲毫的紊亂,就像是剛剛隻散過一場步的年輕人一般。

      山腰上的呐喊與打氣還在繼續,他們看見那少年突然停下了,石水方也停下了。半個呼吸之後,少年猶如凶獸般,撲向石水方,石水方拔出苗刀。

      荒草與亂石之中,兩道身影拉近了距離——

      衝撞。

      嘭——

      漫天的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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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5 23:15:54
第一〇四五章 文人心無尺 武夫刀失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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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還在逃跑的少年猶如凶獸般折轉回來。

    石水方拔出腰間彎刀,“哇”的一聲怪叫,已迎了上去。

    遠處的山腰上人頭攢動,嚴家的客人與李家的莊戶還在紛紛聚集過來,站在前方的人們略有些錯愕地看著這一幕。咀嚼出事情的不對來。

    回想到先前吳铖被打翻在地的慘狀,有人低聲道:“中了計了。”亦有人道:“這少年托大。”

    “石大俠刀法精妙,他豈能知曉?”

    眾人的竊竊私語中,如嚴鐵和、李若堯等人都將目光望向了慈信和尚,仍舊問:“這少年功夫路數如何?”自是因為方才唯一跟少年交過手的便是慈信,這和尚的目光也盯著下方,眼神微帶緊張,口中卻道:“他接我一掌,不該如此輕鬆。”眾人也不由得大點其頭。

    夕陽下的遠處,石水方苗刀淩厲斬出,帶著滲人的怪叫,嚴雲芝也在看著這一刀的聲勢,心中隱隱發寒。

    她方才與石水方一番戰鬥,撐到第十一招,被對方彎刀架在了脖子上,當時還算是比武切磋,石水方不曾用盡全力。此時夕陽下他迎著那少年一刀斬出,刀光刁鑽淩厲攝人心魄,而他口中的怪叫亦有來路,往往是苗疆、西域一帶的凶人模仿山魈、鬼魅的長嘯,聲調妖異,隨著招數的出手,一來提振自身功力,二來先聲奪人、使敵人恐懼。先前比武,他若是使出這樣一招,自己是極難接住的。

    下方的荒草亂石中,少年衝向石水方的身影卻沒有絲毫的減速或是躲避,兩道身影猛然交錯,空中便是嘭的一聲,激起無數的草莖、泥土與碎石。石水方“啊——”的一聲長嘯,手中的彎刀揮舞如電,身形朝後方疾退,又往旁邊騰挪,少年的身影猶如跗骨之蛆,在石水方的刀光範圍內衝撞。

    由於隔得遠了,上方的眾人根本看不清楚兩人出招的細節。然而石水方的身影騰挪無比迅速,出刀之間的怪叫幾乎歇斯底裏起來,那揮舞的刀光何其淩厲?也不知道少年手中拿了個什麼武器,此刻卻是照著石水方正麵壓了過去,石水方的彎刀大多數出手都斬不到人,隻是斬得周圍荒草在空中亂飛,亦有一次那彎刀似乎斬到少年的手上,卻也隻是“噹”的一聲被打了回去。

    “這少年什麼路數?”

    “他使的是何兵器?”

    眾人竊竊私語當中,嚴雲芝瞪大了眼睛盯著下方的一切,她修煉的譚公劍乃是刺殺之劍,眼裏最為重要,但這一刻,兩道身影在草海裏衝撞浮沉,她終究難以看清少年手中執的是什麼。倒是叔父嚴鐵和細細看著,此時開了口。

    “像是塊石頭。”他道,“許是他隨手撿的。”

    “……用巴掌大的石頭……擋刀?”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嚴鐵和道:“這等距離,我也有些看不清楚,或許還有其他手段。”餘人這才點頭。

    也是在這短短片刻的說話當中,下方的戰況一刻不停,石水方被少年淩厲的逼得朝後方、朝側麵退避,身體翻滾進長草當中,消失一瞬,而隨著少年的撲入,一泓刀光衝天而起,在那茂密的草叢裏幾乎斬開一道驚人的圓弧。這苗刀揮切的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刀光之淩厲,配合漫天被齊齊斬開的草莖展露無遺,若是還在那校場上看見這一刀,在場眾人恐怕會一齊起身,衷心欽佩。這一刀落在誰的身上,恐怕都會將那人斬做兩半。

    但在下一刻,石水方的身影從草叢裏狼狽地翻滾出來,少年的身影緊隨而上,他還未落地,便已被少年伸手揪住了衣襟,推向後方。

    石水方“呀啊——”一聲怪喝,口中已噴出鮮血,右手苗刀連環揮斬,身體卻被拽得瘋狂旋轉,直到某一刻,衣服嘩的被撕爛,他頭上似乎還挨了少年一拳,才朝著一邊撲開。

    “滾——你是誰——”山腰上的人聽得他歇斯底裏的大吼。

    “……你爹。”山下的少年回答一句,衝了過去。

    石水方轉身躲避,撲入旁邊的草叢,少年繼續跟上,也在這一刻,刷刷兩道刀光升起,那石水方“哇——”的一聲猛撲出來,他此刻頭巾淩亂,衣衫殘破,透露在外頭的身體上都是猙獰的紋身,但左手之上竟也出現了一把彎刀,兩把苗刀一齊斬舞,便如同兩股所向披靡的漩渦,要一齊攪向衝來的少年!

    山腰上的眾人屏住呼吸,李家人當中,也隻是極少數的幾人知道石水方猶有殺招,此刻這一招使出,那少年避之不及,便要被吞噬下去,斬成肉泥。

    然而刀光與那少年撞在了一起,他右手上的瘋狂揮斬陡然間被彈開了,石水方的腳步原本在猛撲,但是刀光彈開後的一瞬間,他的身體也不知道受到了多重的一拳,整個身體都在空中震了一下,隨後幾乎是連環的一拳揮在了他的側臉上。

    石水方踉蹌後退,左右手上的刀還憑著慣性在砍,那少年的身體猶如縮地成寸,陡然間距離拉近,石水方後背便是一下隆起,口中鮮血噴出,這一拳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小腹或是心坎上。

    石水方再退,那少年再進,身體直接將石水方撞得飛了起來,兩道身影一齊跨過了兩丈有餘的距離,在一塊大石頭上轟然撞擊。大石頭倒向後方,被撞在中間的石水方猶如爛泥般跪癱向地麵。

    也不知是怎樣的力量導致,那石水方跪倒在地上,此時整個人都已經成了血人,但腦袋竟然還動了一下,他抬頭看向那少年,口中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夕陽之下,站在他麵前的少年揮起了拳頭,呼嘯一拳照著他的麵門落了下去。

    山腰之上,一時間幾乎沒有人說話。

    先前石水方的雙刀反擊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到驚歎,但隨之而來少年的三次攻擊才真的令所有人都為之窒息。這少年打在石水方身上的拳頭,每一擊都如同一頭大水牛在照著人全力衝撞,尤其是第三下的鐵山靠,將石水方整個人撞出兩丈之外,衝在石頭上,恐怕整個人的骨骼連同五髒六腑都已經碎了。

    江湖各門各派,並不是沒有剛猛的發力之法,例如慈信和尚的羅漢托缽,李家的白猿通臂亦有“摩雲擊天”這等出大力的絕招,可絕招之所以是絕招,便在於使用起來並不容易。但就在方才,石水方的雙刀反擊之後,那少年在攻擊中的出力猶如排山倒海,是直接將石水方硬生生的打殺了的。

    眾人這才看出來,那少年方才在這邊不接慈信和尚的攻擊,專門毆打吳铖,其實還算是不欲開殺戒、收了手的。畢竟眼下的吳铖雖然奄奄一息,但終究沒有死得如石水方這般慘烈。

    天的那邊,夕陽就要落下了,山坡下方的那片荒草亂石灘上,石水方倒在碎石當中,再也不能爬起來,這邊山腰下方,一些試圖越過崎嶇怪石、草堆前去救援的李家弟子,也都已經驚駭地停下了腳步。

    那不明來路的少年站在滿是碎石與斷草的一片狼藉中抬起了頭,朝著山腰的方向望過來。

    李若堯拄著拐杖,道:“慈信大師,這凶徒為何要找吳铖尋仇,他方才說的話,還請據實相告。”

    眾人此刻俱是心驚膽寒,都明白這件事情已經非常嚴肅了。

    慈信和尚張了張嘴,猶豫片刻,終於露出複雜而無奈的神色,豎起手掌道:“阿彌陀佛,非是和尚不願意說,而是……那話語實在匪夷所思,和尚恐怕自己聽錯了,說出來反倒令人發笑。”

    “也還是說一說吧。”李若堯道。

    “在和尚這邊聽到,那少年說的是……叫你踢凳子,似乎是吳管事踢了他的凳子,他便上山,尋仇來了……”

    眾人此刻都是一臉嚴肅,聽了這話,便也將嚴肅的麵孔望向了慈信和尚,隨後嚴肅地扭過頭,在心裏思考著凳子的事。

    他們望著山下,還在等下那邊的少年人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但在那一片碎石當中,少年似乎雙手插了一下腰,然後又放了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說話,就那樣轉身朝遠的地方走去了。

    照理說,綠林規矩,不管是尋仇還是找茬,人們都會留下一個話頭,目睹這一幕,大家夥兒還真是有些迷茫。但在這一刻,卻也沒有什麼人敢開口質問或是挽留對方劃下道來,畢竟石水方就是報了名字以後被打死的,說不定這少年就是個神經病,不報名,踢了他的凳子,被打到奄奄一息,報了名,被當場打死。當然,這等荒謬的推測,眼下也無人說出口來。

    李若堯的目光掃過眾人,過得一陣,方才一字一頓地開口:“今日強敵來襲,吩咐各莊戶,入莊、宵禁,各家兒郎,發放兵器、漁網、弓弩,嚴陣待敵!此外,派人通知黃縣令,即刻發動鄉勇、衙役,提防江洋大盜!另外管事各人,先去收拾石大俠的遺體,然後給我將最近與吳管事有關的事情都給我查出來,尤其是他踢了誰的凳子,這事情的來龍去脈,都給我,查清楚——”

    陽光落下,眾人此刻才感覺到晚風已經在山腰上吹起來了,李若堯的聲音在空中回蕩,嚴雲芝看著方才發生戰鬥的方向,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這便是真正的江湖高手的模樣的嗎?自己的父親恐怕也到不了這等身手吧……她望向嚴鐵和那邊,隻見二叔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邊,或許也是在思考著這件事情,若是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麼人就好了……

    ……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某乃……我就是……江寧龍傲天……嗯,小爺江寧龍傲天是也……是也……”

    細細碎碎、而又有些猶豫的聲音。

    李家人這邊開始收拾殘局、追查原因並且組織應對的這一刻,寧忌走在不遠處的林子裏,低聲地給自己的未來做了一番排練,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不理想。

    到李家鄔堡尋仇的計劃沒能做得很細致,但總的來說,寧忌是不打算把人直接打死的。一來父親與兄長,乃至於軍中各個長輩都曾經說起過這事,殺人固然一了百了,快意恩仇,但真的引起了眾怒,後續沒完沒了,會非常麻煩;二來針對李家這件事,固然許多人都是作惡的幫凶,但真要殺完,那就太累了,吳管事與徐東夫婦可能罪有應得,死了也行,但對其他人,他還是有心不去動手。

    也是因此,當慈信和尚舉著手破綻百出地衝過來時,寧忌最終也沒有真的動手毆打他。

    誰知道會遇上那個叫石水方的惡人。

    這人寧忌當然並不認識。當年霸刀雖聖公方臘起事,失敗後有過一段非常窘迫的日子,留在藍寰侗的家屬因此遭遇過一些惡事。石水方當年在苗疆搶劫殺人,有一家老弱婦孺便曾經落在他的手上,他以為霸刀在外造反,必然搜刮了大量油水,因此將這一家人拷問後虐殺。這件事情,一度記錄在瓜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小本本上,寧忌自幼隨其習武,看到那小本本,也曾經詢問過一番,因此記在了心中。

    這石水方算不得本子上的大惡人,因為本子上最大的惡人,首先是大胖子林惡禪,然後是他的幫凶王難陀,接著還有諸如鐵天鷹等一些朝廷鷹犬。石水方排在後頭快找不到的位置,但既然遇見了,當然也就隨手做掉。

    他將吳铖打個半死的時候,心中的憤怒還能克製,到得打殺石水方,情緒上已經變得認真起來。打完之後原本是要撂話的,畢竟這是打出龍傲天大名的好時候,可到得那時,看了一下午的猴戲,冒在嘴邊的話不知為什麼突然變得羞恥起來,他插了一下腰,立馬又放下了。此時若叉腰再說就顯得很蠢,他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轉過身,灰溜溜地走掉了。

    當下的內心活動,這輩子也不會跟誰說起來。

    當然,機會還是有的。

    眼下已經幹掉了吳铖,接下來,便可以進城做掉李小箐、徐東這兩口子。到時候打個半死,用他們的血在牆上寫下“殺人者龍傲天”六個字,便不用裝模作樣地從嘴巴裏喊出來了。自己寫龍字寫得挺好看,可惜傲字差點……

    做完這件事,就一路狂飆,去到江寧,看看父母口中的老家,如今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當年父母居住的宅子,雲竹姨娘、錦兒姨娘在河邊的吊腳樓,還有老秦爺爺在河邊下棋的地方,由於父母那邊常說,自己或許還能找得到……

    這個時候陽光早已落下,夜色籠罩了這片天地。他想著這些事情,心情輕鬆,手上倒是一刻不停,拿出易容的裝備,開始給自己改頭換麵起來。

    同一時刻,曾一度結伴而行的範恒、陳俊生等書生各自分道揚鑣,已經離開了通山的地界。

    鼻青臉腫的王秀娘在湯家集的客棧裏服侍已經醒來的父親吃過了藥,神色如常地出去,又躲在客棧的角落裏偷偷哭泣了起來。過去兩個多月的時間裏,這普通的姑娘一度接近了幸福。但在這一刻,所有人都離開了,僅留下了她以及後半輩子都有可能殘廢的父親,她的未來,甚至連渺茫的星光,都已在熄滅……

    沒有人知道,在通山縣衙門的大牢裏,陸文柯已經挨過了第一頓的殺威棒。

    他的屁股和大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衙役們沒有放過他,他們將他吊在了刑架上,等待著徐東晚上過來,“炮製”他第二局。

    “冤枉啊——還有王法嗎——”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見到縣令大人,因此,待到衙役離開刑房的這一刻,他在刑架上大喊起來。

    “我乃——洪州士子——陸文柯!我的父親,乃洪州知州幕僚——你們不能抓我——”

    他如此喊叫著、哭叫著。

    並不相信,世道已黑暗至此。

    ……

    夜色已漆黑。

    過得一陣,縣令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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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六章 是為亂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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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火昏暗,映照出周圍的一切儼如鬼蜮。

      通山縣縣衙後的刑房算不得大,油燈的點點光芒中,刑房主簿的桌子縮在小小的角落裏。房間中間是打殺威棒的長凳,坐老虎凳的架子,縛人的刑架有兩個,陸文柯占了其中之一,另外一個架子的木頭上、周圍的地麵上都是結成黑色的凝血,斑斑點點,令人望之生畏。

      周圍的牆壁上掛著的是各式各樣的刑具,夾手指的排夾,各種各樣的鐵釺,奇形怪狀的刀具,它們在青綠潮濕的牆壁上泛起詭異的光來,令人很是懷疑這麼一個小小的縣城裏為何要有如此多的折磨人的工具。房間一側還有些刑具堆在地上,房間雖顯陰冷,但炭盆並沒有燃燒,炭盆裏放著給人上刑的烙鐵。

      或許是與衙門的廁所隔得近,沉悶的黴味、先前犯人嘔吐物的氣息、便溺的氣味連同血的腥味混雜在一起。

      陸文柯一度在洪州的衙門裏見到過這些東西,聞到過這些氣味,當時的他覺得這些東西存在,都有著它們的道理。但在眼前的一刻,恐懼感伴隨著身體的痛苦,正如寒潮般從骨髓的深處一波一波的湧出來。

      他已經喊到聲嘶力竭。

      這是他心中保留的最後一線希望。

      縣令到來時,他被綁在刑架上,已經頭暈眼花,方才打殺威棒的時候脫掉了他的褲子,因此他長袍之下什麼都沒有穿,屁股和大腿上不知道流了多少的鮮血,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

      通山縣的縣令姓黃,名聞道,年紀三十歲左右,身材幹瘦,進來之後皺著眉頭,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對於有人在衙門後院嘶吼的事情,他顯得頗為惱怒,並且並不知情,進來之後,他罵了兩句,搬了凳子坐下。外頭吃過了晚飯的兩名衙役此時也衝了進來,跟黃聞道解釋刑架上的人是多麼的窮凶極惡,而陸文柯也隨之大叫冤枉,開始自報家門。

      “閉嘴——”

      一片嘈雜聲中,那黃縣令喝了一聲,伸手指了指兩名衙役,隨後朝陸文柯道:“你說。”眼見兩名衙役不敢再說話,陸文柯的心中的火苗稍稍旺盛了一些,連忙開始說起來到通山縣後這一係列的事情。

      女真南下的十餘年,雖然中原淪陷、天下板蕩,但他讀的依然是聖賢書、受的依然是良好的教育。他的父親、尊長常跟他說起世道的下滑,但也會不斷地告訴他,世間事物總有雌雄相守、陰陽相抱、黑白相依。便是在最好的世道上,也難免有人心的汙穢,而即便世道再壞,也總會有不願同流合汙者,出來守住一線光明。

      他這一路遠行,去到最為凶險的西南之地而後又一路出來,然而所見到的一切,依然是好人居多。此刻到得通山,經曆這汙濁的一切,眼見著發生在王秀娘身上的一切,他一度羞愧得甚至無法去看對方的眼睛。此時能夠相信的,能夠拯救他的,也隻有這渺茫的一線希望了。

      他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完,口中的哭腔都已經沒有了。隻見對麵的黃縣令靜靜地坐著、聽著,嚴肅的目光令得兩名衙役幾度想動又不敢動彈,如此話語說完,黃縣令又提了幾個簡單的問題,他一一答了。刑房裏安靜下來,黃聞道思考著這一切,如此壓抑的氣氛,過了好一陣子。

      ……

      “還有……王法嗎!?”

      被綁吊在刑架上的陸文柯聽得縣令的口中緩慢而深沉地說出了這句話,他的目光望向兩名衙役。

      “區區李家,真以為在通山就能夠隻手遮天了!?”

      “你們是誰的人?你們以為本官的這個縣令,是李家給的嗎!?”

      黃縣令指著兩名衙役,口中的罵聲振聾發聵。陸文柯眼中的淚水幾乎要掉下來。

      兩名衙役連忙辯解,這是囚徒的一麵之詞,那黃縣令揮了揮手:“能說清楚的!你們——把人給我放下來!”

      兩名衙役猶豫片刻,終於走過來,解開了綁縛陸文柯的繩子。陸文柯雙足落地,從腿到屁股上痛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身體,但他此時甫脫大難,心中熱血翻湧,終於還是搖搖晃晃地站定了,拉著長袍的下端,道:“學生、學生的褲子……”

      那黃縣令看了一眼:“先出去,待會讓人拿給你。”

      “是、是……”

      陸文柯點了點頭,他嚐試艱難地向前移動,終於還是一步一步地跨了出去,要經過那黃縣令身邊時,他有些猶豫地不敢邁步,但黃縣令盯著兩名衙役,手往外一攤:“走。”

      陸文柯咬緊牙關,朝著刑房外走去。

      如此又走了幾步,他的手扶住門框,步伐跨出了刑房的門檻。刑房外是衙門後頭的小院子,院子上空有四四方方的天,天空昏暗,隻有渺茫的星辰,但夜裏的稍許清新空氣已經傳了過去,與刑房內的黴味陰沉已經截然不同了。

      他想起王秀娘,這次的事情過後,終於不算愧對了她……

      嘭——

      背後傳來的,便是陡然的劇痛……

      ……

      陸文柯沒能反應過來。

      幾乎全身上下,都沒有絲毫的應激反應。他的身體朝著前方撲倒下去,由於雙手還在抓著長袍的些許下擺,以至於他的麵門徑直朝地麵磕了下去,隨後傳來的不是疼痛,而是無法言喻的身體撞擊,腦袋裏嗡的一聲響,眼前的世界黑了,然後又變白,再接著黑暗下去,如此反複幾次……

      嗡嗡嗡嗡嗡……

      聲音蔓延,如此好一陣。

      口中有沙沙的聲音,滲人的、恐怖的甜味,他的嘴巴已經破開了,小半口的牙似乎都在脫落,在口中,與血肉攪在一起。

      “你……”

      後方似乎有人說話,聽起來,是方才的青天大老爺。

      陸文柯將身體晃了晃,他努力地想要將頭轉過去,看看後方的情況,但眼中隻是一片飛花,無數的蝴蝶像是他破碎的靈魂,在四處飛散。

      “你……還……沒有……回答……本官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他艱難地聽懂了這一句話的完整意思。

      什麼問題……

      誰問過我問題……

      他的腦中無法理解,張開嘴巴,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隻有血沫在口中打轉。

      “本官……方才在問你,你覺得……皇帝都快沒了,本官的縣令,是誰給的啊……”

      “本官剛才問你……區區李家,在通山……真能隻手遮天嗎……”

      “本官問你……”

      “……還有王法嗎——”

      姓黃的縣令拿著一根棒子,說完這句,照著陸文柯的腿上又狠狠地揮了一棒。

      “本官待你如此之好,你連問題都不回答,就想走。你是在藐視本官嗎?啊!?”

      他的棒子落下來,目光也落了下來,陸文柯在地上艱難地轉身,這一刻,他終於看清楚了近處這黃縣令的麵容,他的嘴角露著諷刺的譏笑,因縱欲過度而深陷的漆黑眼眶裏,閃動的是噬人的火,那火焰就如同四四方方天穹上的夜一般漆黑。

      縣令在笑,兩名衙役也都在大笑,後方的天空,也在大笑。

      “……走了以後,還敢回來喊冤……還報自己的名字家世……遊曆天下,你遊的是什麼東西,當自己還能活著走出通山嗎……丟人!把他給我綁起來,待徐捕頭來了,再好好招呼他……”

      兩名衙役有將他拖回了刑房,在刑架上綁了起來,隨後又抽了他一頓耳光,在刑架邊針對他沒穿褲子的事情盡情羞辱了一番。陸文柯被綁吊在那兒,眼中都是淚水,哭得一陣,想要開口求饒,然而話說不出口,又被大耳刮子抽上來:“亂喊沒用了,還特麼不懂!再叫老子抽死你!”

      另一名衙役道:“你活不過今晚了,等到捕頭過來,嘿,有你好受的。”

      又道:“早知如此,你們乖乖把那姑娘送上來,不就沒這些事了……”

      陸文柯心中恐懼、悔恨混雜在一起,他咧著缺了小半邊牙齒的嘴,止不住的哭泣,心中想要給這兩人跪下,給他們磕頭,求他們饒了自己,但由於被綁縛在這,終究無法動彈。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兩名衙役也出去了一陣。再進來時,他們將陸文柯從架子上又放了下來,陸文柯嚐試著掙紮,然而沒有意義,再被毆打幾下後,他被捆起來,裝進一隻麻袋裏。

      他們將麻袋搬上車,隨後是一路的顛簸,也不知道要送去哪裏。陸文柯在巨大的恐懼中過了一段時間,再被人從麻袋裏放出來時,卻是一處四周亮著明晃晃火把、燈光的大廳裏了,上上下下有不少的人看著他。

      他頭暈腦脹,吐了一陣,有人給他清理口中的鮮血,然後又有人將他踢翻在地,口中嚴厲地向他質詢著什麼。這一番詢問持續了不短的時間,陸文柯下意識地將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他說起這一路之上同行的眾人,說起王江、王秀娘父女,說起在路上見過的、那些珍貴的東西,到得最後,對方不再問了,他才下意識的跪著想要求饒,求他們放過自己。

      有人已經拽起了他。

      他們將他拖向前方,一路拖往地下,他們穿過昏暗而潮濕的走道,地下是巨大的牢房,他聽見有人說道:“好教你知曉,這便是李家的黑牢,進去了,可就別想出來了,這裏頭啊……沒有人的——”

      有人打著火把,架著他穿過那牢房的走道,陸文柯朝周圍望去,旁邊的牢房裏,有肢體殘破、披頭散發的怪人,有的沒有手,有的沒有了腳,有的在地上磕頭,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有些女子,身上不著寸縷,神態瘋癲。

      “這些啊,都是得罪了咱們李家的人……”

      腦海中想起李家在通山排除異己的傳聞……

      嘭的一聲,他被扔進了一間牢房。執火把的人鎖上牢門,他扭頭望去,牢房的角落裏縮著黑乎乎的古怪的人影——甚至都不知道那還算不算人。

      “啊……”

      陸文柯抓住了牢房的欄杆,嚐試晃動。

      “救命啊……”

      沒有人理會他,他晃動得也越來越快,口中的話語逐漸變作哀嚎,逐漸變得更為大聲,送他過來的李家人執著火把,轉身離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陸文柯瘋狂地哭嚎,瘋狂地搖晃那黑牢的柱子,然而火光遠去了,一聲哀嚎逐漸變為更多的哀嚎,黑暗從每一個方向席卷過來,阻絕了生路。

      慘絕人寰的哀嚎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落入了絕望的地獄……

      ……

      那些絕望的哀嚎穿不過地麵。

      在距離這片黑牢一層土石的地方,李家鄔堡燈火通明的大殿裏,人們終於逐漸拚湊出了事情的一個輪廓,也知道了那行凶少年可能的姓名。這一刻,李家的莊戶們已經大規模的組織起來,他們帶著漁網、帶著石灰、帶著弓箭刀槍等各種各樣的東西,開始了應對強敵,捕殺那惡賊的第一輪準備。

      穿過這層地麵再往上走,黑暗的天空中隻是渺茫的星火,那星火落向大地,隻帶來微不足道、可憐的光芒。

      被老婆打罵了一天的總捕徐東在得知李家鄔堡出事的消息後,找機會衝出了家門,去到衙門當中詢問清楚情況,隨後,帶上長短武器便與四名衙門裏的同伴跨上了駿馬,準備去往李家鄔堡幫忙。

      縣令黃聞道追了出來:“聽說那強人可凶得很啊。”

      “凶得很正好,老子正憋著一肚子氣沒出撒呢!操!”

      他的身材高大,騎在戰馬之上,手持長刀,端的是威武霸氣。實際上,他的心中還在惦記李家鄔堡的那場英雄聚會。作為依附李家的入贅女婿,徐東也一直自恃武藝高強,想要如李彥鋒一般打出一片天地來,這次李家與嚴家碰麵,若是沒有之前的事情攪合,他原本也是要作為主家的麵子人物出席的。

      如今這件事,都被那幾個不識抬舉的書生給攪了,眼下還有回來自投羅網的那個,又被送去了李家,他此時家也不好回,憋著滿肚子的火都無法消解。

      “苗刀”石水方的武藝固然不錯,但比起他來,也未見就強到那裏去,而且石水方終究是外來的客卿,他徐東才是不折不扣的地頭蛇,周圍的環境狀況都非常明白,隻要這次去到李家鄔堡,組織起防禦,甚至是拿下那名凶徒,在嚴家眾人麵前大大的出一次風頭,他徐東的名氣,也就打出去了,至於家中的些許問題,也自然會迎刃而解。

      夜色迷蒙,他帶著同伴,一行五騎,武裝到牙齒之後,衝出了通山縣的城門——

      這一刻,便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在激蕩、在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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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七章 是為亂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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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之下,通山縣的城牆上稀稀疏疏的亮著火把,不多的衛兵偶爾巡邏走過。

      接近亥時,開了東向的城門,五名騎手便從城內魚貫而出。

      為首的徐東騎高頭大馬,著一身牛皮軟甲,背後負兩柄大刀,手中又持關刀一柄,胸前的衣兜裏,十二柄飛刀一字排開,襯著他高大威猛的身形,遠遠看來便猶如一尊殺氣四溢的戰場修羅,也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性命。

      在通山縣李家入贅之前,他本是沒有什麼根基的落魄武者,但幼時得名師傳授武藝,長中短刀皆有修煉。當年李彥鋒見他是出色的打手,而且落魄之時性格恭順,因此撮合了他與妹妹之間的這門親事。




      這長中短三類刀,關刀適用於戰場衝殺、騎馬破陣,大刀用於近身砍伐、捉對廝殺,而飛刀利於偷襲殺人。徐東三者皆練,武藝高低且不多,對於各種廝殺情況的應對,卻是有所了解的。

      女真人殺到時,李彥鋒組織人進山,徐東便因此得了帶領斥候的重任。此後通山縣破,大火焚燒半座城池,徐東與李彥鋒等人帶著斥候遠遠觀望,雖然因為女真人很快離去,不曾展開正麵廝殺,但那一刻,他們也確實是距離女真大隊最近的人物了。




      此後李彥鋒排除異己,一統通山,徐東的地位也隨之有所提高。但總的來說,卻隻是給了他一些外圍的權力,反而將他排除出了李家的權力核心,對這些事,徐東的心中是並不滿意的。

      正麵校場上的捉對廝殺,那是講“規矩”的傻把式,他或許隻能與李家的幾名客卿戰平,可是這些客卿之中,又有哪一個是像他這樣的“全才”?他練的是戰陣之法,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殺人術。李彥鋒無非是為了他的妹妹,想要壓得自己這等人才無法出頭而已。




      當然,李彥鋒這人的武藝毋庸置疑,尤其是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更是令得徐東不敢有太多二心。他不可能正麵反對李彥鋒,但是,為李家分憂、奪取功勞,最終令得所有人無法忽視他,這些事情,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跟隨他出來的四名衙役乃是他在通山縣培養的嫡係力量,此時全身上下也已經穿起了革甲,有人攜綴有倒刺的漁網,有人帶了石灰,身上長短兵器不一。往日裏,這些人也都接受了徐東私下裏的訓練。

      踏出通山縣的城門,遠遠的便隻能看見漆黑的山嶺輪廓了,隻在極少數的地方,點綴著周圍村落裏的燈火。去往李家鄔堡的道路還要折過一道山梁。有人開口道:“老大,過來的人說那凶徒不好對付,真的要夜裏過去嗎?”




      “你怕些什麼?”徐東掃了他一眼:“戰場上分進合擊,與綠林間捉對廝殺能一樣嗎?你穿的是什麼?是甲!他劈你一刀,劈不死你,丟命的就是他!什麼綠林大俠,被漁網一罩,被人一圍,也隻能被亂刀砍死!石水方武功再厲害,你們圍不死他嗎?”

      “石水方咱們倒是不怕。”

      “他是落單與人放對死的!”徐東道,“咱們不與人放對。要殺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一擁而上,你們著了甲,到時候不管是用漁網,還是石灰,還是衝上去抱住他,隻要一人得手,那人便死定了,這等時候,有什麼好多想的!再說,一個外頭來的潑皮,對通山這地界能有你們熟悉?當年躲女真,這片山裏哪一寸地方咱們沒去過?夜裏出門,占便宜的是誰,還用我來多說?”

      “你們跟著我,穿一身狗皮,日日在城裏巡街,這通山的油水、李家的油水,你們分了幾成?心裏沒數?今日出了這等事情,正是讓那些所謂綠林大俠見見你們本事的時候,瞻前顧後,你們還要不要出頭?此時有怕的,立馬給我回去,將來可別怪我徐東有了好處不掛著你們!”

      他說完這句,先前那人揚了揚頭:“老大,我也隻是隨口說個一句,要說殺人,咱可不含糊。”

      有人一拍胸膛:“沒錯!這人傍晚才在李家山頭打了兩場,損耗必定不少,照我說,咱們都不用去到李家那邊,直接到周圍找找,將他找出來便了。”

      “再是高手,那都是一個人,隻要被這網子罩住,便隻能乖乖倒下任咱們炮製,披著挨他一刀,那又如何!”

      四人被一番激將,神色都興奮起來。徐東獰然一笑:“便是這等道理!此次過去,先在那山上露臉,然後便將那人找出來,讓他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大夥兒出來求富貴,從來便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讓他死”

      他口中如此說著,猛地策馬向前,其餘四人也隨即跟上。這戰馬穿過黑暗,沿著熟悉的道路前進,夜風吹過來時,徐東心頭的鮮血翻滾燃燒,難以平靜,家中惡婦沒完沒了的毆打與羞辱在他眼中閃過,幾個外來書生絲毫不懂事的冒犯讓他感到憤怒,那個女人的反抗令他最終沒能得逞,還被妻子抓了個現行的一係列事情,都讓他憤懣。




      這些人,絲毫不懂得亂世的真相。若非之前這些事情的陰差陽錯,那女人縱然反抗,被打得幾頓後遲早也會被他馴得服服帖帖,幾個書生的不懂事,惹惱了他,他們連通山都不可能走出去,而家中的那個惡婦,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一身所學的厲害,就算是李彥鋒,他的拳腳厲害,真上了戰場,還不得靠自己的見識輔佐。

      而就是那一點點的陰差陽錯,令得他如今連家都不好回,就連家中的幾個破丫鬟,如今看他的目光,都像是在嗤笑。

      他必須得證明這一切!必須將這些麵子,一一找回來!

      夜風隨著胯下戰馬的奔馳而呼嘯,他的腦海中情緒激蕩,但即便如此,抵達道路上第一處林子時,他還是第一時間下了馬,讓一眾同伴牽著馬前行,避免路上遭遇了那凶人的埋伏。

      雖然有人擔心夜裏過去李家並不安全,但在徐東的心中,其實並不認為對方會在這樣的道路上埋伏一路結伴、各帶刀槍的五個人。畢竟綠林高手再強,也不過區區一人,傍晚時分在李家連戰兩場,夜裏再來打埋伏且不說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功,到得明天整個通山動員起來,這人恐怕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稍有理智的也做不得這等事情。

      在整個通山都歸於李家的情況下,最有可能的發展,是對方打殺石水方後,已經迅速遠飆,離開通山這是最穩妥的做法。而徐東去到李家,便是要陳說利害,讓李家人迅速做出應對,撒出大網堵截去路。他是最適宜指揮這一切的人選。

      如此一來,若對方還留在通山,徐東便帶著兄弟一擁而上,將其殺了,揚名立萬。若對方已經離開,徐東認為至少也能抓住先前的幾名書生,甚至於抓回那反抗的女人,再來慢慢炮製。他在先前對這些人倒還沒有這麼多的恨意,但是在被妻子甩過一天耳光之後,已是越想越氣,難以忍耐了。

      時間大概是亥時一刻,李家鄔堡當中,陸文柯被人拖下地牢,發出絕望的哀嚎。這邊前行的道路上隻有單調的聲響,馬蹄聲、腳步的沙沙聲、連同夜風輕搖樹葉的聲音在寂靜的背景下都顯得涇渭分明。他們轉過一條道路,已經能夠看見遠處山間李家鄔堡發出來的點點光亮,雖然距離還遠,但眾人都稍稍的舒了一口氣。

      襲擊是突如其來的。

      此時眾人還在穿過樹林,為了避免對方路上設索,各自都已經下來。被繩子綁住的兩顆石頭呼嘯著飛了出來,嘭的砸在走倒數第二的那名同伴的身上,他當即倒地,隨後又是兩顆石頭,打中了兩匹馬的後臀,其中一匹嘶叫著跳躍起來,另一匹長嘶一聲朝前方急奔。

      戰馬的驚亂猶如突然間撕裂了夜色,走在隊伍最後方的那人“啊”的一聲大喊,抄起漁網朝著林子那邊衝了過去,走在倒數第三的那名衙役也是猛地拔刀,朝著樹木那邊殺將過去。一道身影就在那邊站著。

      這時候,馬聲長嘶、戰馬亂跳,人的喊聲歇斯底裏,被石頭打翻在地的那名衙役手腳刨地嚐試爬起來,繃緊的神經幾乎在突然間、同時爆發開來,徐東也猛地拔出長刀。

      這個時候,林地邊的那道身影似乎發出了:“……嗯?”的一聲,他的身形一晃,縮回林間。

      三名衙役一齊撲向那林子,隨後是徐東,再接著是被打翻在地的第四名衙役,他翻滾起來,沒有理會胸口的沉悶,便拔刀猛撲。這不僅僅是腎上腺素的刺激,也是徐東早就有過的叮囑,一旦發現敵人,便迅速的一擁而上,隻要有一個人製住對方,甚至是拖慢了對方的手腳,其餘的人便能直接將他亂刀砍死,而一旦被武藝高強的綠林人熟悉了步調,邊打邊走,死的便可能是自己這邊。

      曆經戰場的殺人術,是不管什麼江湖道義的,就連場麵話都不必說。

      那道身影閃進樹林,也在林地的邊緣橫向疾奔。他沒有第一時間朝地形複雜的林子深處衝進去,在眾人看來,這是犯的最大的錯誤!

      執刀的衙役衝將進去,照著那身影一刀劈砍,那身影在疾奔之中猛地停下,按住衙役揮刀的手臂,反奪刀柄,衙役放開刀柄,撲了上去。

      “啊!我抓住”

      他的聲音在林間轟散,然而對方借著他的衝勢一路倒退,他的身體失去平衡,也在踏踏踏的飛快前衝,隨後麵門撞在了一棵大樹樹幹上。

      偷襲的那道身影此刻的手上已經握住了長刀,他退過了那棵大樹,其餘幾人歇斯底裏的狂吼著也已經撲到近處,有人將綴滿倒刺的漁網拋了出去,那道身影手持長刀朝著側麵猛撲、翻滾。

      有人揮出了石灰粉,林間便是漫天的粉塵。但那道身影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他猶如在林間猛撲的豹子,幾乎是貼著地麵,直撲人群正中,手中的長刀便是刷刷兩下,那刀風如閃電,如水中無聲卻猛烈到極點的暗湧,於眾人的眼前朝左手展開了一瞬。

      習刀多年的徐東知道眼前是半式的“夜戰八方”,這是以一對多,情況混亂時使用的招式,招式本身原也不出奇,各門各派都有變形,說白了更像是前後左右都有敵人時,朝周圍瘋狂亂劈衝出重圍的方法。然而鋼刀有形,對方這一刀朝不同的方向猶如抽出鞭子,暴烈綻放,也不知是在使刀一道上浸淫多少年才能有的手法了。

      他這腦中的驚駭也隻出現了一瞬,對方那長刀劈出的手法,由於是在夜裏,他隔了距離看都看不太清楚,隻知道扔石灰的同伴小腿應該已經被劈了一刀,而扔漁網的那邊也不知是被劈中了哪裏。但反正他們身上都穿著牛皮甲,就算被劈中,傷勢應該也不重。

      他與另一名衙役依舊猛撲過去。

      扔石灰那人腳下一軟,摔飛翻滾出去。

      持刀的身影在劈出這一記夜戰八方後腳下的步伐猶如爆開一般,濺起花朵一般的泥土,他的身體已經一個轉折,朝徐東這邊衝來。衝在徐東前方的那名衙役轉眼間與其短兵相接,徐東聽得“乒”的一聲,刀火綻放,隨後那衝來的身影照著衙役的麵門似乎揮出了一記刺拳,衙役的身形震了震,隨後他被撞著步伐飛快地朝這邊退過來。

      “老三抓住他”

      徐東抄著他的九環大刀,口中狂喝。

      眼下距離開戰,才不過短短的片刻時間,理論上來說,老三隻是麵門中了他的一拳,想要抱住對方依舊可以做到,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那樣蹭蹭蹭的撞過來了,徐東的目光掃過其餘幾人,扔石灰的弟兄此時在地上翻滾,扔漁網的那人中了一刀後,踉踉蹌蹌的站在了原地,最初試圖抱住對方,卻撞在樹上的那名衙役,此刻卻還沒有動彈。

      他們怎麼了……

      他們的策略是沒有問題的,大家都穿好了甲胄,即便挨上一刀,又能有多少的傷勢呢?

      隻要一個人製住了對手……

      他看見那身影在老三的身體左側持刀衝了出來,徐東便是猛地一刀斬下,但那人忽然間又出現在右側,這個時候老三已經退到他的身前,於是徐東也持刀後退,希望老三下一刻清醒過來,抱住對方。

      左側、右側、左側,那道身影猛地揚起長刀,朝徐東撲了過來。

      這一刻,映在徐東眼簾裏的,是少年猶如凶獸般,飽含殺戮之氣的臉。

      他並不知道,這一天的時間裏,無論是對上那六名李家家奴,還是毆打吳铖,抑或以複仇的形式殺死石水方時,少年都沒有展露出這一刻的眼神。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少年這等如狂獸般的目光與決絕的殺戮方式,是在何等級別的血腥殺場中孕育出來的東西。

      他的戰略,並沒有錯。

      他選擇了最為決絕,最無轉圜的廝殺方式。

      也是因此,在這一刻他所麵對的,已經是這天下間數十年來第一次在正麵戰場上徹底擊潰女真最強軍隊的,華夏軍的刀了。

      撞在樹上而後倒向地麵的那名衙役,喉嚨已經被直接切開,扔漁網的那人被刀光劈入了小腹上的縫隙,此刻他的身體已經開始裂開,衝在徐東身前的老三,在中那一記刺拳的同時,已經被小刀貫入了眼睛,扔石灰那人的腳筋被劈開了,正在地上翻滾。

      他們選擇了無所不用其極的戰場上的廝殺模式,然而對於真正的戰場而言,他們就連著甲的方法,都是可笑的。

      “殺”

      那是如猛虎般猙獰的咆哮。寧忌的刀,朝徐東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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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5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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