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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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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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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5 20:38:18
第一〇二八章 立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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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

    成都。

    正午剛過,六月明媚陽光落在摩訶池邊綠樹成蔭的道路上,悶熱的空氣中響著夏末的蟬鳴。林丘穿過隻有寥寥行人的道路,朝著風吟堂的方向走去。

    這一天是華夏元曆二年的六月十二,忙碌工作中平平無奇的一天。林丘三十一歲,是華夏軍中履曆輝煌的年輕軍官之一。

    他是在小蒼河時期加入華夏軍的,經曆過第一批年輕軍官培養,經曆過戰場廝殺,由於擅長處理細務,加入過秘書處、進入過總參、涉足過情報部、商務部……總之,二十五歲之後,由於思維的活躍與開闊,他基本工作於寧毅周邊直控的核心部門,是寧毅一段時期內最得用的助手之一。

    雖說軍隊草創前期人才大多穿插混用,哪裏需要就往哪裏擺,但什麼事情都接觸過一些,這份履曆在同齡人中仍然頗為出眾。西南大戰後期,寧毅在獅嶺前線與宗翰、高慶裔談判,身邊帶著傳達自己意誌的,也就是思維活躍,應變能力出眾的林丘。

    華夏軍擊敗女真之後,敞開大門對外拍賣式出售技術、拓寬商路,他在其中負責過最主要的幾項談判事宜。這件事情完成後,成都進入大發展階段,他進入此時的成都商務局掛副局職,負責成都工商業發展一塊的細務。此時華夏軍轄區隻在西南,西南的核心也就是成都,因此他的工作在實際上來說,也常常是直接向寧毅負責。

    華夏人民政府成立後,寧毅在成都這邊有兩處辦公的所在,其一是在城市北麵的華夏人民政府附近的主席辦公室,主要是方便碰頭、召集人員、集中處理大型政務;而另一處便是這摩訶池邊的風吟堂了。

    如今人民政府的工作分派已進入正軌,寧毅不需要時刻坐鎮這邊,他一年有半數時間呆在成都,如果行程沒有大的偏差,通常是上午到政府辦公,下午回風吟堂。一些不需要牽扯太多人手的事情,通常也就在這邊召人過來處理了。

    風吟堂附近通常還有其他一些部門的負責人辦公,但基本不會過於喧囂。進了廳堂大門,寬敞的屋頂隔開了暑熱,他駕輕就熟地穿過廊道,去到等待接見的偏廳。偏廳內沒有其他人,門外的秘書告訴他,在他前頭有兩人,但一人已經出來,上廁所去了。

    偏廳的房間寬敞,但沒有什麼奢華的擺設,透過敞開的窗戶,外頭的花樹景色在陽光中令人心曠神怡。林丘給自己倒了一杯涼白開,坐在椅子上開始看報紙,倒是沒有第四位等待接見的人過來,這說明下午的事情不多。

    腳步聲從外頭的廊道間傳來,應該是去了廁所的第一位朋友,他抬頭看了看,走到門邊的身影也朝這邊望了一眼,隨後進來了,都是熟人。

    帶著笑容的侯元顒摩擦著雙手,走進來打招呼:“林哥,嘿嘿嘿嘿……”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忍不住笑。

    “元顒。坐。”

    侯元顒的年紀比他小幾歲,但家中也是華夏軍裏的老人了,甚至算是最老一批戰士的家屬。他成年後多數時間在情報部門任職,與一般情報部門工作的同事不同,他的性格比較跳脫,偶爾說點不著調的笑話,但平時沒有壞過事,也算是華夏軍中最得信任的核心骨幹。

    “嘿嘿,林哥。”侯元顒在林丘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知不知道最近最流行的八卦是什麼?”

    林丘笑吟吟地看他一眼:“不想知道。”

    “是這樣的。”侯元顒笑著,“你說,咱們華夏軍裏最厲害的人是誰?最讓女真人害怕的那個……”

    “那應該是我吧?”跟這種出身情報部門滿口不著調的家夥聊天,就是不能跟著他的節奏走,於是林丘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

    侯元顒也不理會他的節奏:“是娟兒姐。”

    “啊……”

    “女真人最害怕的,應該是娟兒姐。”

    “為什麼啊?”

    “誒嘿嘿嘿,有這麼個事……”侯元顒笑著靠過來,“前年西南大戰,熱火朝天,寧忌在傷兵總營地裏幫忙,後來總營地遭到一幫傻瓜突襲,想要抓走寧忌。這件事情回報過來,娟兒姐生氣了,她就跟彭越雲說,這樣不行,他們對小孩子動手,那我也要殺宗翰的孩子,小彭,你給我發出懸賞,我要宗翰兩個兒子死……”

    侯元顒的話語響在安靜的廳堂裏:“懸賞發出去了,然後怎麼樣?大家都知道了……宗翰敗仗,沒有死,他的兩個兒子,一個都沒有跑脫,嘿嘿嘿嘿……你說,是不是娟兒姐最厲害……”

    林丘想了想:“你們這無聊的……”

    “主席自己開的玩笑,嘿嘿嘿嘿……走了。”侯元顒拍拍他的手臂,隨後起身離開。林丘有些失笑地搖頭,理論上來說談論領導人與他身邊人的八卦並不是什麼好事,但過去這些年華夏軍核心層都是在一起挨過餓、衝過鋒的朋友,還沒有太過於忌諱這些事,而且侯元顒倒也不失毫無自知,看他談論這件事的態度,估計已經是張村那邊頗為流行的玩笑了。

    由於碰頭的時間不少,甚至時不時的便會在食堂遇上,侯元顒倒也沒說什麼“回見”、“吃飯”之類生分的話語。

    侯元顒離開之後不久,第二位被接見者也出來了,卻正是侯元顒先前說起的彭越雲。彭越雲是西軍覆滅後留下來的種子,年輕、忠誠、可靠,人民政府成立後,他也進入情報部門任職,但相對於侯元顒負責的情報彙總、歸納、分析、整理,彭越雲直接參與間諜係統的指揮與安排,如果說侯元顒參與的算是後方工作,彭越雲則涉及諜報與反諜報的前線,雙方倒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了。

    雙方笑著打了招呼,寒暄兩句。相對於侯元顒的跳脫,彭越雲更加穩重一些,雙方並沒有聊得太多。考慮到侯元顒負責情報、彭越雲負責諜報與反諜報,再加上自己目前在做的這些事,林丘對這一次碰麵要談的事情有了些許的猜測。

    過得一陣,他在裏頭湖邊的房間裏見到了寧毅,開始彙報最近一段時間商務局那邊要進行的工作。除了成都周邊的發展,還有關於戴夢微,關於部分商人從外地收買長約工人的問題。

    “……目前這些工廠,很多是與外頭私相授受,簽二十年、三十年的長約,但是工資極低的……這些人將來可能會變成極大的隱患,另一方麵,戴夢微、劉光世、吳啟梅這些人,很可能在這些工人裏安插了大量間諜,將來會搞事情……我們注意到,目前的報紙上就有人在說,華夏軍口口聲聲尊重契約,就看我們什麼時候違約……”

    “……對於這些情況,我們認為要提前做出準備……當然也有顧慮,譬如說如果一刀切的斬掉這種不合理的長約,可能會讓外頭的人沒那麼積極的送人過來,我們出川的這條路上,畢竟還有一個戴夢微堵路,他雖然承諾不阻商道,但可能會想盡辦法阻止人口遷徙……那麼我們目前考慮的,是先做一係列的鋪墊,把底線提一提,譬如這些簽了長約的工人,我們可以要求那些工廠對他們有一些保障措施,不要被盤剝太過,等到鋪墊足夠了,再一步一步的擠壓這些黑心商人的生存空間,反正再過一兩年,不管是打出去還是怎麼樣,我們應該都不會在意戴夢微的一點麻煩了……”

    關於黑商、長約,甚至於夾雜在工人當中的間諜這一塊,華夏軍中早已有所察覺,林丘雖然去分派管商業,但大局觀是不會減弱的。當然,現階段保障這些工人利益的同時,與大量吸收外來人力的方針有所衝突,他也是考慮了許久,才想出了一些前期製約辦法,先做好鋪墊。

    這些想法先前就往寧毅這邊提交過,今天過來又見到侯元顒、彭越雲,他估計也是會針對這方麵的東西談一談了。

    果然,寧毅在幾分文案中特地抽出了黑商的這一份,按在桌上聽著他的說話,斟酌了許久。待到林丘說完,他才將手掌按在那文稿上,沉默片刻後開了口:“今天要跟你聊的,也就是這方麵的事情。你這邊是大頭……出去走一走吧。”

    “是。”林丘站起來,心中卻微微有些疑惑了。跟隨寧毅這麼久,經曆的大事無數,甚至於就在現在,成都內外都在進行無數的大事,黑商的問題就算牽涉到戴夢微,甚至牽涉到契約問題,理論上來說也有著各種解決的方法,按照寧毅過去的辦事風格,三言兩語也就能夠拍板了。但看他眼下的神情,卻蘊含著更加深層次的慎重與警惕。

    走出房間,林丘跟隨寧毅朝湖邊走過去,陽光在路麵上灑下林蔭,知了在叫。這是尋常的一天,但即便在許久之後,林丘都能記得起這一天裏發生的每一幕。

    “有一件事情,我考慮了很久,還是要做。隻有少數人會參與進來,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話,以後不會留下任何記錄,在曆史上不會留下痕跡,你甚至可能留下罵名。你我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有人問起,我也不會承認。”

    寧毅頓了頓,林丘微微皺了皺眉,隨後點頭,安靜地回答:“好的。”

    “對於這些黑商的事情,你們不做遏製,要做出推動。”

    “推動……”

    “對於與外界有勾結的這些商人,我要你把握住一個尺度,對他們暫時不打,承認他契約的有效性,能賺的錢,讓他們賺。但與此同時,不可以讓他們泛濫成災,劣幣驅逐良幣,要對他們有所威懾……也就是說,我要在這些廠商當中形成一道黑白的隔離,奉公守法者能賺到錢,有問題的這些,讓他們更加瘋狂一點,要讓他們更多的壓榨手下工人的生路……對這一點,有沒有什麼想法?”

    林丘低頭想了片刻:“好像隻能……官商勾結?”

    “可以收一點錢。”寧毅點了點頭,“你需要考慮的有兩點,第一,不要攪了正當商人的活路,正常的商業行為,你還是要正常的鼓勵;第二,不能讓那些占便宜的商人太踏實,也要進行幾次正常清理嚇唬一下他們,兩年,最多三年的時間,我要你把他們逼瘋,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對手下工人的盤剝手段,到達極點。”

    “……戴夢微他們的人,會趁機鬧事……”

    “我們也會安排人進去,前期幫助他們鬧事,後期控製鬧事。”寧毅道,“你跟了我這麼幾年,對我的想法,能夠理解很多,我們現在處於草創初期,隻要戰鬥一直勝利,對內的力量會很強,這是我可以放任外頭那些人閑聊、謾罵的原因。對於這些初生期的資本,他們是逐利的,但他們會對我們有顧忌,想要讓他們自然發展到為利益瘋狂,手下的工人民不聊生的程度,可能至少十年八年的發展,甚至於多幾個有良心的青天大老爺,那些簽了三十年長約的工人,可能一輩子也能過下去……”

    “我不想等那麼久,兩年、最多三年,我希望在這些工人當中激發出怨氣來,戴夢微他們的人當然會協助我們搞事情,煽動這些工人。但是在事情的後期,我們的人,要給他們找出一條出路,我希望是一場遊行,而不是一場大規模的暴亂。當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們會發現,他們的抗爭是有效的,我們會改正過去的不合理……我要用三年的時間,在他們的心裏,為四民中的‘民權’立論。”

    陽光落下,湖麵上波光粼粼,微風徐來,周圍是知了的叫聲,沒有人知道發生過這樣的談話。

    “有一些人會死,在將來的記錄上,是人民的主動覺醒和抗爭,帶來了一切。你不會有功勞,甚至於你行差踏錯,我可能都保不住你。你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接這份差使。”

    林丘考慮了一下,斟酌了當中的做法,做出的回答當然沒有什麼懸念。

    林丘離開之後,師師過來了。

    下午忙裏偷閑,他們做了一些羞羞的事情,隨後寧毅跟她說起了某個名叫《白毛女》的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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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九章 立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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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過樹葉,帶動隱約的風鈴輕響,下午的陽光褪去了旺盛時的暑熱,透過樹隙落在屋簷的下方。

    窗戶敞開著,讓陽光落進去,能夠看到屋子裏頭的擺設,床鋪、方桌、衣櫃、椅子……寧毅在靠近窗戶處放置水盆的木架邊擰幹了毛巾,擦去身上的汗。

    “……說有一個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喜兒,當然是黑頭發……”

    光著上半身,寧毅站在那兒給房間裏的人說著他的故事創意,陽光照射的身體上有這樣那樣的傷疤,但長期鍛煉的情況下並未顯出衰老來。他還不到四十歲,結實的身體充滿著爆發力,外界的許多人都認為他是與周侗、林宗吾一般的武道宗師,而由於長期的身居高位,他的身上也有著遠超一般人的沉穩氣質,在任何場合下,都足以給他的敵人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除了在自己家人麵前,偶爾會展現出一些不著調的地方來……而關係突破近一年之後,師師對於某些奇怪的不著調也已經開始接受下來了。譬如這一刻他說的叫做《白毛女》故事,中間就很顯然有一些不著調的想法在。

    “可以見一見她嗎?”師師問道。

    寧毅愣了愣:“……啊?什麼?”

    “你剛才強調她的名字叫喜兒,我聽起來像是真有這麼一個人……”

    “……沒有人啊,這就是故事梗概。”

    “就是說,叫什麼都行……”

    “呃……”身材尚顯威猛的寧毅雙手叉腰站在那邊,抬著頭想了想,“……也是,隨便叫什麼吧,不過,打個比方,就叫做喜兒。你不要搗亂啊。”

    “你跟我說故事,我當然要仔細聽的嘛……”穿著肚兜的女人從床上坐起來,抱住雙腿,輕聲咕噥,眼中倒是有笑意在。

    “喜兒跟她爹,兩個人相依為命,女真人走了以後,他們在戴夢微的地盤上住下來。但是戴夢微那邊吃的不夠,他們快要餓死了。當地的村長、鄉賢、宿老還有軍隊,一起勾結做生意,給這些人想了一條出路,就是賣來咱們華夏軍這邊做工……”

    他一麵說,一麵擰了毛巾到床邊遞給師師。

    “……在這裏,我覺得啊,可以想點辦法表現一下戴夢微那幫人的惡了,他們誘導別人簽三十年的長約,給一點點的錢。喜兒父女呢,本來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一開始隻想賣一個人,那當然是當爹的自告奮勇啦,但是賣的錢本身就不多,而且當爹的老了沒那麼值錢,喜兒漂亮……不對,不是漂亮,是她身體健壯長得像牛,比一般的男人還能幹活,所以當地的鄉賢之類的人,就逼著他們父女,把自己都賣了……”

    寧毅說到這裏,眉頭微蹙,走到一旁倒水,師師這邊想了想。

    “這有些不對啊。”她道,“戴夢微那邊有許多都是外地被趕進來的人,即便是當地的,開始的家當基本也被砸光了。父女相依為命還好,一旦要離開,應該沒有那麼多故土難離的想法,既然父親能賣掉自己,又沒有多少錢,留下一個女兒多半是要跟著去的……這裏如果要表現那些鄉賢的壞,就得另外想點辦法……”

    “……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寧毅撓了撓頭,隨後擺擺手,“不過,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因為戴夢微和他的手下很壞,喜兒父女被逼得賣來咱們西南這邊了。西南呢……那些開廠的商人也很壞,簽三十年的合約,不給工錢,讓他們沒日沒夜的做工,還用各種辦法約束他們,比如扣工資,工資本來就不多,稍微犯點錯還要扣掉他們的……”

    “不隻是這點。”師師穿著綢褲從床上下來,寧毅看著她,隨口掰扯,“這工廠老板還豢養豪奴,就是那種打手,在所有故事裏都是反麵角色的那種,他們平時不準這些賣身的工人出去到處走動,怕他們逃跑,有逃跑的拖回來打,吊在院子裏用鞭子抽什麼的,私下裏,肯定是打死過人的……”

    “另外還要有狗,既然養了豪奴,當然也要養惡狗,誰敢逃跑,不光是人追,狗也追,會把人咬個半死,而且為了體現這些人的萬惡,狗吃得比人好,比如喜兒父女平時就喝個粥,狗吃肉包子……”

    師師聽著這些講述,走到架子邊擰了毛巾,輕輕地笑起來:“咱們西南有了這樣的工廠,那不是得怪你了嗎?你到底是要說戴夢微那邊的壞,還是說咱們華夏軍很壞?”

    “反正大致是這麼個意思,領會一下。”寧毅的手在空中轉了轉,“說戴的壞事不是重點,華夏軍的壞也不是重點,反正呢,喜兒父女過得很慘,被賣過來,賣命做事沒有錢,受到各種各樣的壓迫,做了不到一年,喜兒的爹死了,他們發了很少的工資,要過年了,街上的姑娘都打扮得很漂亮,她爹偷偷出去給她買了一根紅頭繩什麼的,給她當新年禮物,回來的時候被惡奴和惡狗發現了,打了個半死,然後沒過年關就死了……”

    說到這裏,房間裏的情緒倒是稍微低沉了些,但由於並沒有實施基礎做支撐,師師也隻是靜靜地聽著。

    “喜兒呢,在父親死後又被盤剝,沒日沒夜的工作,累啊、傷心啊,過了一年頭發全白了,所以叫做白毛女。然後他們終於受不了了,工廠爆發了反抗,他們……衝出工廠,抓住老板,打散豪奴,把狗全部殺了,走上街道告訴世界上的人這樣是不對的,而咱們華夏軍取締了這個工廠……反正我連主題曲都想好了,北風那個吹啊,雪花那個飄啊,雪花飄飄、年來到啊……呼呼呼呼……”

    故事說到後半段,劇情明顯進入瞎扯階段,寧毅的語速頗快,神色如常地唱了幾句歌,終於忍不住了,坐在麵對房門的椅子上捂著嘴笑。師師走過來,也笑,但臉上倒明顯有了沉思的表情。

    “寫這個故事,為什麼啊?”許多時候寧毅表達事情異於常人,有著古怪的幽默感,但總的來說不會無的放矢,師師考慮著這故事裏的東西,“最近一段時間,我聽人說起過戴夢微那邊的事情,他們養不活許多人,偷偷地把人賣來這邊,咱們這邊,也確實有偷偷占便宜的。比如李如來將軍……當然,我不該說這個……”

    “李如來沒什麼不好說的。”寧毅坐在那兒,平靜地笑笑,回答,“去年大戰結束之後,他作為投誠的將領,一直還想把武朝的那套那到這邊來,先是私下裏各種串聯打探,希望拿個領兵的好位子,希望不大之後,放出話說華夏軍要注意千金買骨。我提醒過他,放下以前的那一套,學會聽命令,等安排,不要謀私……他以為我是鐵了心不再給他兵權,成都開始對外招商的時候,他就幹幹脆脆的,開始撈錢。”

    “我聽說過這是,外頭……於和中過來跟我說起過李將軍,說他是學古代將領自汙……”

    “老於還是沒什麼長進。”寧毅歎了口氣,“古代將領自汙,是因為他們功高震主,所以跟上頭表明我隻要錢。李如來能幹什麼,我把兵馬全都還給他,擺開陣勢打敗他也隻要一次衝鋒。他一開始是惡習未改,私下勾連,後來意識到華夏軍這邊情況不同,選擇退而求其次,也是想跟我表明,他不要兵權,隻要錢就好了。他覺得這是對等的功勞交換……”

    他說到這裏,搖搖頭,倒是不再談論李如來,師師也不再繼續問,走到他身邊輕輕為他揉著腦袋。外頭風吹過,臨近傍晚的陽光交錯晃動,風鈴與樹葉的沙沙聲響了片刻。

    “你是……擔心咱們這邊的工廠變成那樣……還是已經有些廠子成那樣了?”

    師師斟酌著,開口詢問。

    寧毅閉著眼睛:“暫時還沒有,不過兩三年內,應該會的。”

    “會變得這麼壞嗎?沒有辦法?”

    “如果讓它自己發展,可能要二三十年,甚至於遏製得好,三五十年內,這種現象的規模都不會太大,我們才剛剛發展起這些,大規模鋪開的技術積累也還不夠……”感受著師師指尖的按壓,寧毅輕聲說著,“不過,我會安排它快點出現……”

    師師皺著眉頭,沉默地咀嚼著這話中的意思。

    寧毅低喃開口:“兩到三年的時間,成都周圍一部分的工廠,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工人會受到壓迫,會死一些人,這些人的心中,會產生怨氣……但總的來說,他們過去兩年才經曆了生離死別,經曆了饑荒、易子而食,能來到西南吃一口飽飯,現在他們就很滿足了,兩三年的時間,他們的怨氣積累是不夠的。那個時候,你們要做好準備,要有一些類似《白毛女》這樣的故事,裏麵對戴夢微的抨擊,對西南的抨擊都可以帶過去,重要的是要說清楚,這種三十年把人當牛做馬的合同,是不對的,在華夏軍治下的民眾,有一些最基本的權力,需要根植於最高的法律當中,然後借著這樣的共識,我們才能修改一些不合理的絕對契約……”

    “……到時候我們會讓一些人上街,那些工人,縱然怨氣還不夠,但煽動之後,也能響應起來。我們從上到下,建立起這樣的溝通方式,讓民眾明白,他們的意見,我們是能聽到的,會重視,也會修改。這樣的溝通開了頭,以後可以慢慢調整……”

    師師想了想:“若真讓人在這件事裏嚐到了甜頭,恐怕也會出現一些壞事,譬如說總會有腦子不清楚的刁民……”

    “暴亂者殺,領頭的也要關注起來,沒事瞎搞,就沒意思了。”寧毅平靜地回答,“總的來說這件事的象征意義還是大於實際意義的。不過這種象征意義總是得有,相對於我們現在看到了問題,讓一個青天大老爺為他們主持了公道,他們自己進行了反抗然後獲得了回報的這種象征性,才對他們更有好處,將來也許能夠記載到曆史書上。”

    師師輕輕地給他按著頭,沉默了片刻:“我有一個想法……”

    “嗯。”

    “如果……如果像立恒裏說的,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個可能,采取一些辦法,二三十年,三五十年,甚至於上百年不讓你擔心的事情出現,也是有可能的吧?為什麼一定要讓這件事提前呢?兩三年的時間,如果要逼得人暴亂,逼得人頭發都白掉,會死一些人的,而且就算死了人,這件事的象征意義也大於實際意義,他們上街能夠成功是因為你,未來換一個人,他們再上街,不會成功,到時候,他們還是要流血……”

    “上街成功,不在於表達上街真的有用,而在於告訴他們,這裏有路,他們具備為自己抗爭的權力。”寧毅閉著眼睛,道,“還是之前的那個道理,社會的本質是弱肉強食,過去的每一個朝代,所謂的社會改良,都是一個利益集團打敗另一個利益集團,也許新的利益集團中的一些人比較有良心,但隻要形成了集團,總是會索取利益,這些利益他們內部分派,是不跟民眾分的……而從本質上說,既然新的集團能打敗老的,就說明新的利益集團更強大,他們必然會分走更多利益,所以上層要的越來越多,民眾越來越少,兩三百年,什麼朝代都撐不過去……”

    “民主的意義在於,懂得辨別的人,能夠知道誰為他們好,他們會將自己的力量輸送上去,支持那些好的人。當利益集團裏納入了普通人以後,再進行利益分派的時候,就不會把民眾全部撇開。能為自己負責任的民眾主動加入利益集團索取屬於他們自己的利益……說白了,也是弱肉強食,但這樣一來,兩三百年的治亂循環,可能會被打破。”

    “民主的前期都沒有實際上的作用。”寧毅睜開眼睛,歎了口氣,“就算讓所有人都讀書識字,能夠培養出來的對自己付得起責任的也是不多的,大部分人思維單純,易受蒙騙,世界觀不完整,沒有自己的理性邏輯,讓他們參與決策,會造成災難……”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的發展,有它的必然過程。當大家腦子裏甚至都沒有權利這個想法時,通過一件事情讓他們知道,就是進步;當他們群體沉默,不敢發言的時候,讓他們開口表達,就是進步;當他們開始開口表達,甚至於開始胡亂表達的時候,告訴他們要理性表達,就是進步……隻有這些進步積累到一定程度,民主的效率總體大於少量精英的時候,那個治亂循環,才真正有可能被打破。”

    “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上街是有用的,那就給他們一個象征性的東西。到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發現上街沒用,那至少也明白了,靠自己才有路……”

    他絮絮叨叨的低喃。到隻有在家人跟前時,才會這樣絮絮叨叨的低喃了,這些呢喃煩躁甚至有些暴戾,但也是在最近一年的時間裏,寧毅才會在她麵前表現出這樣的東西,她於是也隻盡力地為他放鬆著精神。

    此時笑了笑:“其實我們近來都在說,若是格物繼續發展,待到我們統一天下的時候,應該真的能讓天下的孩子都讀上書,立恒你想的那些懂事懂理的人民,應該會很快出現的,到時候,就真的是孔聖人說過的大同盛世了……其實你該開心一些的。”

    “我倒也沒有不開心……”寧毅笑起來,“……對了,說點有意思的東西。我最近想起一件事。”

    “嗯?”

    “說我很小的時候啊,有一天在一個小朋友家裏玩……”

    “江寧的時候嗎?誰啊?我認識嗎?”

    “你別打岔。”寧毅笑道,“那天在人家家裏玩到中午,太開心了,就沒有回家,小朋友的父母請我吃了午飯……我下午回去以後,就被父親打了一頓。”

    “……”

    “我父親告訴我,不應該在別人家裏留到中午,為什麼呢?因為人家家裏也不富裕,說不定沒有留你吃飯的能力,你到時候不走,是很沒教養的一種行為……”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師師想想:“有些農村裏,確實是這樣說,不過江寧那邊……嗯,當時你家確實不太富裕……”

    “你聽我說。我從這件事情裏知道了不給別人添麻煩是一種教養,教養就是對的事情,當然後來家境好了些,慢慢的就再也沒有聽說這種規矩了……嗯,你就當我入贅以後接觸的都是富人吧。”

    寧毅笑著擺手。

    “人們在生活當中會總結出一些對的事情、錯的事情,本質到底是什麼?其實在於保障自己的生活不出亂子。在東西不多的時候、物質不豐富、格物也不發達,這些對跟錯其實會顯得特別重要,你稍微行差踏錯,稍微疏忽一些,就可能吃不上飯,這個時候你會非常需要知識的幫忙,智者的指導,因為他們總結出來的一些經驗,對我們的作用很大。”

    “……等到格物學開始發展,大家都能念書了,吃的東西用的東西也多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一開始大家會比較尊重這些知識,但是當周圍的知識越來越多,到達一個關卡的時候,大家第一輪的生存需要被滿足了,知識的權威性會慢慢下降,對跟錯對他們來說,不會那麼嚴格地反應到他們的生活上,譬如你就算不出去耕地,今天偷一點懶,也能夠過日子……”

    “怎麼會!”師師瞪著眼睛。

    “就是會啊,如果我們研究的那些肥料再變得更加厲害,一個人種地就夠十個人吃,其他的人就能躺著,或者去做其他一些事情了,而且就算不那麼努力,他們也能活下來……當然這裏主要說的是對知識的態度。當他們滿足了第一層需要之後,他們就會從追求正確,逐漸轉化成追求認同。”

    “……”師師看著他。

    “你以前跑去問某個老師,某個大學問家,怎麼樣做人才是對的,他告訴你一個道理,你按照道理做了,生活會變好,你也會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對的人,別人也認同你。但是生活沒那麼窘迫的時候,你會發現,你不需要那麼高深的道理,不需要給自己立那麼多規矩,你去找到一群跟你同樣膚淺的人,互相誇獎,得到的認同感是一樣的,而另一方麵,雖然你沒有按照什麼道德標準做人,你還是有吃的,過得還不錯……這就是追求認同。”

    “……”

    “再接下來會更加有意思,因為人們會從追求認同,走到製造認同。你的想法奇葩了一點,你找幾個同類,報團取暖,但是你知道,外頭的人會用各種古怪的眼光看你,慢慢的你會開始變得不滿足,你想要更進一步。這個時候啊,你就告訴別人,我們這是文化,我們奇葩了一點,但我們這是偏門一點的文化,打個比方,你喜歡罵人,罵人全家,動不動問候別人‘你祖上安好啊?’你就告訴別人,我這就叫‘祖安文化’,甚至別人不理解你你還可以鄙視別人了。再接下來,你躲在家裏吃屎,你可以自稱是‘黃金文化’……”

    “你、你才……”師師一巴掌打在寧毅肩膀上,“不許瞎說這個,怎麼可能這樣……”

    “哈哈哈哈。”寧毅笑起來,“推測一下嘛……其實我們的發展不見得會是直線上升的,甚至可以說肯定不會直線上升,螺旋上升可能更真實一點。我們鍛煉自己的本領,讓自己變得更優秀,總的來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如果物質得到了滿足,那我們在精神方麵就會開始鬆懈,我們沒必要成為道德君子,我們可以說出‘祖安文化’來,總的來說肯定還是因為我們的生存能力上升了……”

    “但是過度的樂觀肯定會帶出一些問題來,當生存空間擴張之後,大家必然的會遭遇惰性,然後在吃了大虧之後覺醒一段時間……再經過十次八次的經驗積累,也許能慢慢的再上一個台階。所以你說大同盛世會很快到來,不會的,所有的人都能讀書,隻是一個開端而已……”

    “叫你樂觀些也錯了,好吧。”師師從後方抱著他。

    “我確實有些避諱樂觀……對了,你去看過林院長了嗎?”他說起上個月受傷的格物院院長林靜微。

    “聽說了他的傷勢,見了他的家人,但最近沒有時間去樂山。他怎麼樣了?”

    “命保下來,但是燙傷嚴重,以後能不能再回到崗位上很難說……”寧毅頓了頓,“我在樂山開了幾次會,前後反複分析論證,他們的研究工作……在最近這個階段,好大喜功,正在研究的東西……很多指標有毫不必要的冒進。打敗西路軍以後他們太樂觀了,想要一口吃下兩頓的飯……”

    “雖然出了問題……不過也是難免的,算是人之常情吧。你也開了會,之前不是也有過預計嗎……就像你說的,雖然樂觀會出麻煩,但總的來說,應該算是螺旋上升了吧,其他方麵,肯定是好了不少的。”師師開解道。

    “說是這樣說,不過太樂觀了,就沒有石頭可以摸著過河了啊……”

    他口中呢喃,歎了口氣,又無奈地笑了笑。他在過去許多年裏創造這支軍隊都是模擬逆境中的狀況,不斷地壓榨人們的潛力,不斷在逆境中淬煉人的精神與紀律,誰知道問題這麼快就看到了解決的曙光,接下來走在順境中了,他反倒有些不太適應。

    師師沒能聽清楚他的這句呢喃:“……嗯?”

    “沒什麼。”寧毅笑笑,拍拍師師的手,站起來。

    “準備吃飯去……哦,對了,我這裏有些資料,你走晚上帶過去看一看。老戴這個人很有意思,他一邊讓自己的手下販賣人口,均勻分配利潤,一邊讓人把沒能搭上線的、沒有什麼背景的商隊騙進他的地盤裏去,然後抓捕這些人,殺掉他們,沒收他們的東西,名利雙收。他們最近要打仗了,有點不擇手段……”

    時間已至傍晚的,金色的陽光灑在湖邊的院子裏,寧毅笑著翻出一份東西,放在桌子上,然後與她一道往外走。

    “……外人看不清楚,對於老戴的認識有些模棱兩可,我們搜集了一些證據,不過暫時不考慮往外放,一兩年的時間吧,你那邊可以找人根據這個寫一些故事,到時候配合報導一起發,再加上主要控訴黑商的《白毛女》……算了,叫什麼都隨便你了,喜兒不喜兒的也無所謂,反正是這些類型的戲劇,三年的時間到達巔峰,黑商的事情解決之後,我就要誅了戴夢微的心。”

    陽光落下,人語響動,風鈴輕搖,成都城內外,無數的人生活,無數的事情正在發生著。黑、白、灰色的影像交織,讓人看不清楚,大戰初定,許許多多的人,有了嶄新的人生。即便是簽了苛刻契約的那些人,在抵達成都後,吃著溫暖的湯飯,也會感動得熱淚盈眶;華夏軍的上上下下,此刻都洋溢著樂觀激進的情緒,他們也會因此吃到難言的苦頭。這一天,寧毅思考許久,主動做下了離經叛道的布局,有些人會因此而死,有些人因此而生,沒有人能準確知道未來的形狀。

    在華夏軍每一日裏都在發生的無數事情中的一項。也是這一天,寧毅與師師吃過晚飯,收到了北地傳來的消息……

    名叫湯敏傑的戰士同時也是罪人就要回來了。

    同一時刻,寧忌正帶著滿心的疑惑,去往戴夢微治下的大城安康,他要從裏坐船,一路去往江寧,參加那場目前看來不知所雲的,英雄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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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〇章 崩潰 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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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做好了目睹世事黑暗的心理準備,誰知道剛到戴夢微治下,遇上的第一件事情是這裏法製清明,不法人販受到了嚴懲——雖然有可能是個例,但這樣的見聞令寧忌多少還是有點措手不及。

    受到了縣令接見的腐儒五人組對此卻是頗為振奮。

    他們離開西南之後,情緒一直是複雜的,一方麵懾服於西南的發展,另一方麵糾結於華夏軍的離經叛道,自己這些讀書人的無法融入,尤其是走過巴中後,見到兩邊秩序、能力的巨大差別,對比一番,是很難睜著眼睛說瞎話的。

    誰知道,入了戴夢微這邊,卻能夠看到些不一樣的東西。

    雖然物資看來貧乏,但對治下民眾管理章法有度,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縱然一時間比不過西南擴張的惶惶氣象,卻也得考慮到戴夢微接手不過一年、治下之民原本都是烏合之眾的事實。

    西南是未經驗證、一時奏效的“新法”,但在戴夢微這邊,卻算得上是曆史悠久的“古法”了。這“古法”並不陳舊,卻是上千年來儒家一脈思考過的理想狀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士農工商各歸其位,隻要大家都遵循著預定好的規律過活,農民在家種地,工匠打造需用的器械,商人進行恰當的貨物流通,士人管理一切,自然一切大的顛簸都不會有。

    若用之於實踐,讀書人管理大方麵的國家策略,各地鄉賢有德之輩與中層官員相互配合,教化萬民,而底層民眾安於本分,聽從上頭的安排。那麼即便遭遇些許顛簸,隻要萬民一心,自然就能度過去。

    當然,古法的原理是這樣,真到用起來,難免出現各種偏差。例如武朝兩百餘年,商業發達,以至於下層民眾多起了貪婪自私之心,這股風氣改變了中下層官員的施政,以至於外侮來時,舉國不能齊心,而最終由於商業的發達,也終於孕育出了心魔這種隻重利益、隻認文書、不講道德的怪物。

    戴夢微卻毫無疑問是將古法理念用到極點的人。一年的時間,將手下民眾安排得井井有條,委實稱得上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極致。更何況他的家人還都禮賢下士。

    那戴真雖為一縣之尊,聽說被抓的人中有遊曆的無辜士人,便親自將幾人迎去後堂,對案情做出解釋後還與幾人一一溝通交流、切磋學問。戴夢微家中隨便一個侄兒都有如此德行,對於先前流傳到西南稱戴夢微為今之聖賢的評價,幾人總算是了解了更多的因由,愈發感同身受起來。

    ……

    經曆了這一番事情,稍微理解了戴夢微的偉大後,路還得繼續往前走。

    此時商隊的首領被砍了頭,其餘成員基本也被抓在牢獄之中。腐儒五人組在這邊打聽一番,得知戴夢微治下對平民雖有眾多規定,卻不禁商旅,隻是對於所行道路規定較為嚴格,隻要事先報備,旅行不離大道,便不會有太多的問題。而眾人此時又認識了縣令戴真,得他一紙文書,去往安康便沒有了多少手尾。

    隻是戴真也提醒了眾人一件事:如今戴、劉兩方皆在集中兵力,預備渡江北上,收複汴梁,眾人此時去到安康乘船,那些東進的商船可能會受到兵力調配的影響,船票緊張,因此去到安康後可能要做好停留幾日的準備。

    幾名儒生來到這邊,秉承的便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想法,此時聽到有大軍調撥這種熱鬧可湊,當下也不再等待順路的商隊,召集隨行的幾名書童、傭人、可愛的寧忌一番商議,當下啟程北上。

    平素愛往陸文柯、寧忌這邊靠過來的王秀娘父女也跟隨上來,這對父女江湖賣藝數年,外出行走經驗豐富,這次卻是看中了陸文柯學識淵博、家境也不錯,正值青春的王秀娘想要落個歸宿,時不時的通過與寧忌的打鬧展現一番自身青春洋溢的氣息。月餘以來,陸文柯與對方也有了些眉來眼去的感覺,隻不過他遊曆西南,見識大漲,回去家鄉正是要大展宏圖的時候,若是與青樓女子眉來眼去也就罷了,卻又哪裏想要輕易與個江湖賣藝的無知女人綁在一塊。這段關係終究是要糾結一陣的。

    至於寧忌,對於開始吹捧戴夢微的腐儒五人組稍稍有些厭煩,但才十五歲的他也不打算單身上路、節外生枝。隻好一邊忍受著幾個傻瓜的嘰嘰喳喳與思春傻女人的調戲,一邊將注意力轉移到可能會在江寧發生的英雄大會上去。

    沿著崎嶇的道路去往安康的這一路上,又見到了不少被嚴格管束起來的村莊,村莊裏目光茫然的民眾……道路上的關卡、士兵也隨著這一路的前行見到了不少,隻是在查看過有縣令戴真用印的通關文書後,便不對這支隊伍進行太多的盤問。

    這一日陽光明媚,隊伍穿山過嶺,幾名書生一麵走一麵還在討論戴夢微轄地上的見聞。他們已經用戴夢微這邊的“特色”壓倒了因西南而來的心魔,這時候論及天下形勢便又能更加“客觀”一些了,有人討論“公平黨”可能會坐大,有人說吳啟梅也不是一無是處,有人提及東南新君的振作。

    年紀最大,也最為佩服戴夢微的範恒時不時的便要感歎一番:“若是景翰年間,戴公這等人物便能出來做事,後來這武朝大好河山,不至有今日的這般災禍。可惜啊……”

    “大有可為”陸文柯道:“如今戴公地盤不大,比之當年武朝天下,要好治理得多了。戴公確實有為,但來日易地而處,施政如何,還是要多看一看。”

    範恒卻搖頭:“並非如此,當年武朝上下臃腫,七虎盤踞朝堂各成勢力,也是因此,如戴公一般清高有為之士,被阻塞在下方,出來也是沒有建樹的。我泱泱武朝,若非是蔡京、童貫、秦嗣源等一幫奸人為禍,黨爭連年,如何會到得今日這般分崩離析、生靈塗炭的境地……咳咳咳咳……”

    眾人往日裏談天說地,時不時的也會有說起某人某事來不能自已,破口大罵的情形。但此時範恒論及過往,情緒明顯不是高漲,而是逐漸低落,眼眶發紅甚至流淚,喃喃自語起來,陸文柯眼見不對,連忙叫住其他人道路邊稍作休息。

    此時眾人距離安康隻有一日路程,陽光落下來,他們坐在野地間的樹下,遠遠的也能看見山隙之中已經成熟的一片片稻田。範恒的年紀已經上了四十,鬢邊有些白發,但平素卻是最重妝容、形態的儒生,喜歡跟寧忌說什麼拜神的禮數,君子的規矩,這之前從未在眾人麵前失態,此時也不知是為什麼,坐在路邊的樹下喃喃說了一陣,抱著頭哭了起來。

    中年男人的哭聲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甚至還流了鼻涕,難聽至極。

    陸文柯等人上前安慰,聽得範恒說些:“死了、都死了……”之類的話,有時候哭:“我可憐的囡囡啊……”待他哭得一陣,說話清晰些了,聽得他低聲道:“……靖平之時,我從中原下來,我家裏的兒女都死在路上了……我那孩子,隻比小龍小一點點啊……走散了啊……”

    他這番發泄突如其來,眾人俱都沉默,在一旁看風景的寧忌想了想:“那他現在應該跟陸文柯差不多大。”其餘的人沒法出聲,老儒生的哽咽在這山路上兀自回蕩。

    其實這些年河山淪陷,哪家哪戶沒有經曆過一些悲慘之事,一群書生說起天下事來慷慨激昂,各種悲慘無非是壓在心底罷了,範恒說著說著突然崩潰,眾人也難免心有戚戚。

    而在寧忌這邊,他在華夏軍中長大,能夠在華夏軍中熬下去的人,又有幾個沒有崩潰過的?有些人家中妻女被強暴,有的人是家人被屠殺、被餓死,甚至更為悲慘的,說起家裏的孩子來,有可能有在饑荒時被人吃了的……這些悲從中來的哭聲,他從小到大,也都見得多了。

    隻不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富庶繁華時的武朝、沒見過汴梁的八方來客、也沒見過秦淮河的舊夢如織,說起這些事情來,反倒並沒有太多的感觸,也不覺得需要給老人太多的同情。華夏軍中若是出了這種事情,誰的情緒不好了,身邊的同伴就輪流上擂台把他打得鼻青臉腫甚至頭破血流,傷勢痊愈之時,也就能忍上一段時間。

    這樣的情緒在西南大戰結束時有過一輪發泄,但更多的還要等到將來踏平北地時才能有所平靜了。但是按照父親那邊的說法,有些事情,經曆過之後,恐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平靜的,旁人的勸解,也沒有太多的意義。

    中年書生崩潰了一陣,終於還是恢複了平靜,隨後繼續上路。道路接近安康,穗子金黃的成熟稻田已經開始多了起來,有的地方正在收割,村民割稻子的景象周圍,都有軍隊的看管。因為範恒之前的情緒爆發,此時眾人的情緒多有些低落,沒有太多的交談,隻是這樣的景象看到傍晚,一向話少卻多能一針見血的陳俊生道:“你們說,這些稻子割了,是歸軍隊,還是歸村民啊?”

    他的話語令得眾人又是一陣沉默,陳俊生道:“金狗去後,漢江兩岸被扔給了戴公,這邊山地多、農地少,原本就不宜久居。此次腳跟未穩,戴公便與劉公急匆匆的要打回汴梁,便是要籍著中原沃野,擺脫此地……隻是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今年秋冬,這裏可能有要餓死不少人了……”

    眾人低頭考慮一陣,有人道:“戴公也是沒有辦法……”

    陸文柯道:“或許戴公……也是有計較的,總會給當地之人,留下些許口糧……”

    一向為戴夢微說話的範恒,或許是因為白日裏的情緒爆發,這一次倒是沒有接話。

    *************

    眾人在路邊的驛站休息一晚,第二天中午進入漢水江畔的古城安康。

    這座城池在女真西路軍來時經曆了兵禍,半座城池都被燒了,但隨著女真人的離去,戴夢微掌權後大量民眾被安置於此,人群的聚集令得這邊又有了一種百廢俱興的感覺,眾人入城時隱隱約約的也能看見大軍駐紮的痕跡,戰前的肅殺氣氛已經感染了這裏。

    一如沿途所見的景象展現的那樣:軍隊的行動是在等待後方水稻收割的進行。

    有些東西不需要質疑太多,為了支撐起這次北上作戰,糧食本就缺乏的戴夢微勢力,必然還要征用大量百姓種下的稻米,唯一的問題是他能給留在地方的百姓留下多少了。當然,這樣的數據不經過調查很難弄清楚,而即便去到西南,有了些膽氣的儒生五人,在這樣的背景下,也是不敢貿然調查這種事情的——他們並不想死。

    從城市的南門進入城內,在城門的小吏的指點下往城北而來,整座安康城半新半舊,有大量民眾聚集的棚屋,也有經過官府狠抓後修得不錯的街道,但無論是哪裏,都彌漫著一股魚腥味,不少街道上都有彌漫魚腥的汙水橫流,這或許是戴夢微鼓勵捕魚維生的後續影響。

    雖然戰爭的陰影彌漫,但安康城內的商事未被禁止,漢水邊上也時刻有這樣那樣的船隻順水東進——這中間不少船隻都是從漢中出發的商船。由於華夏軍先前與戴夢微、劉光世的協定,從華夏軍往外的商道不允許被阻隔,而為了保證這件事的落實,華夏軍方麵甚至派了大隊小隊的華夏軍代表屯駐在沿途商道當中,於是一方麵戴夢微與劉光世準備要打仗,另一方麵從漢中發往外地、以及從外地發往漢中的商船仍舊每一天每一天的橫行在漢江上,連戴夢微都不敢阻斷它。雙方就這樣“一切如常”的進行著自己的動作。

    當然,戴夢微這邊氣氛肅殺,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什麼瘋,因此原本有可能在安康靠岸的部分商船此時都取消了停靠的計劃,東走的商船、客船大減。一如那戴真縣令所說,眾人需要在安康排上幾天的隊才有可能搭船出發,當下眾人在城市東北端一處名叫同文軒的客棧住下。

    這處客棧鬧哄哄的多是南來北往的滯留旅客,過來長見識、討前程的書生也多,眾人才住下一晚,在客棧大堂眾人鬧哄哄的交流中,便打聽到了不少感興趣的事情。

    據說雖然戴、劉這邊的兵馬尚未完全過江,但長江那一側的“戰鬥”已經展開了。戴、劉雙方派出的說客們已經去到南陽等地大肆遊說,說服占領了洛陽、汴梁等地的鄒旭、尹縱聯盟成員向這邊投降。甚至於不少覺得自己在中原有關係的、自詡熟悉縱橫之道的書生文士,這次都跑到戴、劉這邊來自告奮勇的謀劃計策,要為他們收複汴梁出一份力,這次聚集在城中的書生,不少都是要求功名的。

    天下混亂,眾人口中最重要的事情,當然便是各種求功名的想法。文士、書生、世家、鄉紳這邊,戴夢微、劉光世已經舉起了一杆旗,而與此同時,在天下草莽眼中突然豎起的一杆旗,自然是將要在江寧舉辦的那場英雄大會。

    公平黨這一次學著華夏軍的路數,依樣畫葫蘆要在江寧搞聚義,對外也是頗下血本,向著天下有數的豪傑都發了英雄帖,請動了許多成名已久的魔頭出山。而在眾人的議論中,據說連當年的天下第一林宗吾,這一次都有可能出現在江寧,坐鎮大會,試遍天下英雄。

    黑夜降臨,名叫同文軒的客棧又老又舊,客棧廳堂之中燭火搖晃,聚集在此地的文人商旅倒是沒人放過這樣的交流機會,大聲拋灑著自己的見識。在這一片亂哄哄的場景中,寧忌終於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左右一拱進了別人的議論圈子,帶著笑臉打聽:“大叔大叔,那個林宗吾真的會去江寧嗎?他真的很厲害嗎?你見過他嗎?”

    在桌邊噴口水的書生大叔見他眉清目秀、笑臉迎人,當下也是一拍桌子:“那畢竟是個江湖大俠,我也隻是遠遠的見過一次,多的還是聽旁人說的……我有一個朋友啊,外號河朔天刀,與他有過往來,據說那‘穿林百腿’林宗吾,腿上功夫最是了得……”

    想不到離開華夏軍這麼遠了還能聽到這樣的西南笑話,寧忌的臉頓時扁了……

    “不過啊,不管怎麼說,這一次的江寧,聽說這位天下第一,是可能大概也許一定會到的了……”

    “但是林宗吾是個大胖子……”

    “嗨,那林宗吾外號穿林北腿,怎麼可能是個胖子!你這小年輕啊,見識還是太少了!”

    “沒錯沒錯,隻有起錯的人名,哪有叫錯的外號……”

    一幫書生說著從西南傳出來的各種知識,將龍傲天鄙視了一番,龍傲天歎了口氣,在這旅行的開端,他倒是更加的迷惘了。

    而也就是在抵達這裏的第二天晚上,他見到了一場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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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一章 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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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已圓了好些時日,照亮六月中旬的平凡夜色。燈火稀疏的安康城邊,漢水靜靜地流淌,岸邊田裏的稻子收了一半,駐紮在旁邊的軍營中,火光與人影都顯得渺小。

    縱然戰爭的陰影在即,但遠遠看去,這平凡的天下與蒼生,也不過是又過了尋常的一日。

    白日裏人聲喧囂的安康城此時在半宵禁的狀態下安靜了不少,但六月暑熱未散,城市大部分地方充斥的,仍舊是或多或少的魚腥味。

    戌時,城池西麵一處老宅當中燈火已經亮起來,仆人開了會客廳的窗戶,讓入夜後的風稍稍流動。過得一陣,老人進入廳堂,與客人會麵,點了一小節熏香。

    “……貴客到訪,下人不知輕重,失了禮數了……”

    “……我來到安康已有十數日,特意隱藏身份,倒與旁人無幹……”

    “……東北邊大戰在即,你我雙方是敵非友,將軍來此,不怕被抓麼……”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戴公乃儒家泰鬥,我想,多半是講規矩的……”

    “……將軍對儒家有些誤解,自董仲舒罷黜百家後,所謂儒學,皆是外圓內方、儒皮法骨,似我這等老東西,想要不講道理,都是有辦法的。譬如兩軍交戰雖不斬來使,卻沒說不斬探子啊……”

    “……戴公坦誠,令人欽佩……”

    “……將軍孤身犯險,必有大事,你我既處暗室,談事情即可,不必太多彎彎道道。”

    晃動的燈火照亮房間裏的景象,交談雙方語氣都顯得平靜而坦然。其中一方年紀大的,便是如今被稱為今之聖賢的戴夢微,而在另外一邊,與他談事情的中年人容貌精幹,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卻是過去隸屬於華夏軍,如今跟隨鄒旭在洛陽領兵的一員心腹大將,名叫丁嵩南的。理論上來說,前線的遊說已經開始,他應該北麵前線坐鎮,卻不料此時竟出現在了安康這樣的“敵後”城市。

    過去曾為華夏軍的軍官,此時孤身犯險,麵對著戴夢微,這丁嵩南的臉上倒也沒有太多波瀾,他拿著茶杯,道:“丁某此來安康,圖謀的事情倒也簡單,是代表鄒帥,來與戴公談談合作。或者至少……探一探戴公的想法。”

    這話說得直接,戴夢微的眼睛眯了眯:“聽說……鄒帥去了晉地,與那位女相,談合作去了?”

    “兩手準備嘛。寧先生過去時常告訴我們,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戴公與劉公等人興衝衝的要打上來,我們不能沒有對策,鄒帥是去晉地買武器了,臨走時托我來戴公這邊,說您或許可以談談,可以結盟。我在這裏看了十餘日,戴公能將一堆爛攤子收拾到今天的地步,確實不愧今之聖賢。”

    “聖賢之說隻是無稽之談。”戴夢微擺了擺手,“隻是既然能夠兩手準備,我又怎知你們不是做了三手四手準備呢,一邊跟晉地那位做交易,一邊來見老夫,再派人去見劉帥甚至其他人,大戰未起,我方三心二意,隻能不戰自敗,也是一番好謀算啊。”

    對於戴夢微的說法,丁嵩南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鄒帥與我等雖然叛出了華夏軍,可從過去到今天,始終知道做事的人是個什麼樣子。劉公不足與謀,從頭到尾,不過是個和稀泥的,但戴公心有大誌,尤其對我方而言,戴公這邊,可以補足鄒帥這裏的一塊短板,是所謂的強強聯合、優勢互補。”

    戴夢微喝了口茶:“哪一塊?”

    “戴公所持的學問,能讓我方軍隊知道為何而戰。”

    “……這是鄒旭所想?”

    丁嵩南點了點頭。

    “世人……或者說似劉公等人,皆盯著自己麵前的一畝三分地,至多不過抬抬頭,看看前方的三五步。劉公欲取汴梁,說得天花亂墜,隻是為自己將來投降也好、歸順也罷,求個退路。但戴公不同,自揭竿搖旗開始,戴公就心知肚明未來的大敵是誰,此事於我、於鄒帥也是一樣,自叛出開始,我等便時時輾轉反側、晝夜難眠……”

    “……那為何還要叛?”

    “其一固然是一時腦熱,行差踏錯;其二……寧先生的標準和要求,太過嚴格,華夏軍內紀律森嚴,上上下下,動不動的便會開會、整風,為了求一番勝利,所有跟不上的人都會被批評,甚至被排除出去,往日裏這是華夏軍勝利的依仗,但是當行差踏錯的成了自己,我等便沒有選擇了……當然,華夏軍如此,跟不上的,又豈止我等……”

    “……西漢《大戴禮記》有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誠不欺我。”

    “我等從華夏軍中出來,知道真正的華夏軍是個什麼樣子。戴公,如今看來天下紛亂,劉公那邊,甚至能糾集出十幾路諸侯,實際上將來能穩住自己陣腳的,不過是寥寥數方。如今看來,公平黨席卷江南,吞並跳梁小醜般的鐵彥、吳啟梅,已經是沒有懸念的事情,未來就看何文與福州的東南小朝廷能打成什麼樣子;其餘晉地的女相是一方諸侯,她出不出來難說,旁人想要打進去,恐怕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天下各方,得寧先生另眼相看的,也就是這麼一個自強不息的女人……”

    “自強不息……”戴夢微重複了一句。

    “這是寧先生當初在西南對她的考語,鄒帥親耳聽過。”丁嵩南道,“晉地與梁山方麵關係特殊,但無論如何,過了黃河,地方當是由他們瓜分,而黃河以南,無非是戴公、劉公與我等三方打破頭,最後決出一個贏家來……”

    他頓了頓:“坦白說,此次三方交戰,戴公、劉公這邊看似兵雄勢大,可要說贏麵,或許還是我們這邊居多。這一切的原因,皆因劉光世是個隻能打順風仗的軟蛋將軍,讓他集合各方勢力可以,可他打不了一場硬仗。這邊的各方當中,戴公或許清醒,可你能幹什麼呢?隻是收了這一季的稻子送上戰場,後方可能就足夠讓你焦頭爛額了吧,更何況戴公手下有幾個能打的兵?當初歸順女真,裁汰下來的一些混混,成色如何,戴公想必也是清楚的。”

    戴夢微笑了笑:“戰場爭鋒,不在於口舌,總得打一打才能知道的。而且,我們不能打硬仗,你們已經叛出華夏軍,莫非就能打了?”

    “華夏軍能打,主要在於軍紀,這方麵鄒帥還是一直沒有放手的。不過這些事情說得天花亂墜,於將來都是小事了。”丁嵩南擺了擺手,“戴公,這些事情,不論說成怎樣,打成怎樣,將來有一天,西南大軍遲早要從那邊殺出來,有那一日,如今的所謂各方諸侯,誰都不可能擋得住它。寧先生到底有多可怕,我與鄒帥最清楚不過,到了那一天,戴公莫非是想跟劉光世這樣的廢物站在一起,共抗強敵?又或者……不管是多麼理想吧,譬如你們打敗了我與鄒帥,又讓你趕跑劉光世,肅清各路政敵,然後……靠著你手下的這些老爺兵,對抗西南?”

    丁嵩南手指敲了敲旁邊的茶幾:“戴公,恕我直言,您善治人,但未必知兵,而鄒帥正是知兵之人,卻因為各種原因,很難名正言順的治人。戴公有道、鄒帥有術,黃河以南這一塊,若要選個合作之人,對鄒帥來說,也唯有戴公您這邊最為理想。”

    會客廳裏安靜了片刻,隻有戴夢微用杯蓋撥弄杯沿的聲音輕輕的響,過得片刻,老人道:“你們終究還是……用不了華夏軍的道……”

    “寧先生在小蒼河時期,便曾定了兩個大的發展方向,一是精神,二是物質。”丁嵩南道,“所謂的精神道路,是通過讀書、教化、啟蒙,使所有人產生所謂的主觀能動性,於軍隊之中,開會談心、憶苦思甜、講述華夏的優越性,想讓所有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變得無私……”

    “至於物質之道,便是所謂的格物理論,研究器械發展軍備……按照寧先生的說法,這兩個方向任意走通一條,將來都能天下無敵。精神的道路若是真能走通,幾萬華夏軍從赤手空拳開始都能殺光女真人……但這一條道路過於理想,所以華夏軍一直是兩條線一起走,軍隊之中更多的是用紀律約束軍人,而物質方麵,從帝江出現,女真西路潰不成軍,就能看到作用……”

    “如今華夏軍的強大天下皆知,而唯一的破綻隻在於他的要求過高,寧先生的規矩過於強硬,但是未經長久實踐,誰都不知道它將來能不能走通。我與鄒帥叛出華夏軍後,治軍的規矩仍舊可以沿用,可是告訴底下士兵為何而戰呢?”丁嵩南看著戴夢微,“戴公,而今天下,唯二能補上這一短板的,一是東南的小朝廷,二便是戴公您這位今之聖賢了。”

    戴夢微端著茶杯,下意識的輕輕晃動:“東邊所謂的公平黨,倒也有它的一番說法。”

    “公平黨的理論實際上便出自寧先生之手,鄒帥在西南時,與眾人曾有多番推演,寧先生曾言,越是純粹的理想,其實現的條件越是複雜嚴苛。我等確信,公平黨將來必招自敗,隻是在這之前,做對的事情越多,公平黨能堅持的時日越久,聲勢也會越發浩大。”

    戴夢微想了想:“如此一來,便是公平黨的理念過於純粹,寧先生覺得太多艱難,因此不做推行。西南的理念等而下之,於是用物質之道作為貼補。而我儒家之道,顯然是更加等而下之的了……”

    “君臣父子各有其序,儒道乃是經曆千年考驗的大道,豈能用等而下之來形容。隻是世間眾人智慧有別、資質有差,此時此刻,又豈能強行平等。戴公,恕我直言,黑旗之外,對寧先生忌憚最深的,隻有戴公您這邊,而黑旗之外,對黑旗了解最深的,隻有鄒帥。您寧願與女真人虛與委蛇,也要與西南對抗,而鄒帥更加明白將來與西南對抗的後果。當今天下,隻有您掌政治、民生,鄒帥掌軍隊、格物,兩方聯手,才有可能在將來做出一番事情。鄒帥沒得選擇,戴公,您也沒有。”

    “……其實說到底,鄒旭與你,是想要擺脫尹縱等人的幹涉。”

    “尹縱等人短視而無謀,恰與劉光世之類相類,戴公莫非就不想擺脫劉光世之輩的約束?時不我待,你我等人圍繞汴梁打著這些小心思的同時,西南那邊每一天都在發展呢,我們這些人的打算落在寧先生眼裏,恐怕都不過是跳梁小醜的廝鬧罷了。但唯獨戴公與鄒帥聯手這件事,或許能夠給寧先生吃上一驚。”

    兩人說話之際,院落的遠處,隱隱的傳來一陣騷動。戴夢微深吸了一口氣,從座位上站起來,沉吟片刻:“聽說丁將軍之前在華夏軍中,並非是正式的領兵將領。”

    丁嵩南也站起來:“我歸屬於政治部,主要管軍紀,其實隻要軍紀到了,領軍的難度也不算大。”

    “……華夏軍中,與丁將軍一般的人才,能有多少?”

    “……比比皆是。”丁嵩南回答道。

    戴夢微走到窗前,點了點頭,過得許久,他才開口:“……此事需從長計議。”

    遠處的騷動變得明晰了一些,有人在夜色中呐喊。丁嵩南站到窗前,皺眉感受著這動靜:“這是……”

    “有一隊江湖人,最近一年,結隊要來殺老夫,領頭的是個叫做老八的凶人。聽說他當初去到華夏軍,勸說寧先生動手殺我,寧先生不肯,他當麵啐了寧毅一口,自己跑來行事。”

    戴夢微低頭晃動茶杯:“說起來也真是有意思,當初江湖人一批一批的去殺寧毅,被他設計殺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跑來殺我,又是如此,隻要稍稍設計,他們便迫不及待的往裏跳,而即便我與寧毅相互看不順眼,卻連寧毅也都瞧不上他們的行動……可見欲行世間大事,總有一些短視之人,是無論想法立場如何,都該讓他們走開的……”

    他將茶杯放下,望向丁嵩南。

    “……那就……說說計劃吧。”

    *************

    低沉的星夜下,小小的騷動,爆發在安康城西的街道上,一群匪徒廝殺奔逃,時不時的有人被砍殺在地。

    負責攔截的軍隊並不多,真正對這些匪徒進行圍捕的,是亂世之中已然成名的一些綠林大豪。他們在得到戴夢微這位今之聖賢的禮遇後大都感激涕零、俯首跪拜,而今也共棄前嫌組成了戴夢微身邊力量最強的一支衛隊,以老八為首的這場針對戴夢微的刺殺,也是這樣在發動之初,便落在了已然設好的口袋裏。

    一如戴夢微所說,類似的戲碼,早在十餘年前的汴梁,就在寧毅的身邊發生過多次了。但同樣的應對,直到如今,也仍舊夠用。

    “老八!”粗獷的呼喊聲在街頭回蕩,“我敬你是條漢子!自盡吧,不要害了你身邊的弟兄——”

    逃跑的眾人被趕入附近的倉庫中,追兵圍捕而來,說話的人一麵前行,一麵揮手讓同伴圍上缺口。

    倉庫後方的街口,一名大漢騎著戰馬,手持大刀,帶著幾名腳程快的同伴迅速合圍過來,他橫刀立馬,望定了倉庫後門的方向,有黑影已經悄然攀援進去,試圖進行廝殺。在他的身後,陡然有人呼喊:“什麼人——”

    馬上的漢子回頭看去,隻見後方原本空曠的街道上,一道披著鬥篷的身影忽然出現,正向著他們走來,兩名同伴一持槍、一持刀朝那人走過去。刹那間,那鬥篷振了一下,暴戾的刀光揚起,隻聽叮叮當當的幾聲,兩名同伴摔倒在地,被那身影甩開在後方。

    持刀的漢子策馬欲衝,咻——砰的一聲響,他看見自己的胸口已中了一支弩矢,鬥篷飛舞,那身影轉眼迫近,手中長刀劈出一片血影。

    叮叮當當的聲音裏,名叫遊鴻卓的年輕刀客與其他幾名圍捕者殺在一起,示警的煙花飛上天空。更久的一點的時間過後,有爆炸聲忽然響起在街頭。去年抵達華夏軍的地盤,在張村由於受到路紅提的賞識而有幸經曆一段時間的真正特種兵訓練後,他已經學會了使用弩弓、炸藥、甚至於石灰粉等各種武器傷人的技巧。

    他已經在戴夢微的領地上輾轉數月,將部分內幕調查清楚,作為去年訓練的回報發去西南後本已準備離開,此時見到這場刺殺與圍捕,這才正式出手,試圖將老八、金成虎等一眾刺客救出去。

    原本可能快速結束的戰鬥,因為他的出手變得漫長起來,眾人在城內左衝右突,騷亂在夜色裏不斷擴大。

    城市的東北側,寧忌與一眾書生爬上屋頂,好奇的看著這片夜色中的騷亂……

    戴夢微在院子裏與丁嵩南商議著重要的事情,對於騷亂的蔓延,有些不悅,但相對於他們商議的核心,這樣的事情,隻能算是小小的插曲了。不久之後,他將手下的這批高手派去江寧,傳揚威名。

    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斷進行,即便在許多年後的曆史書中,也不會有人將這些碎片整理到一起。各種事象的曲線,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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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二章 捭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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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

    露水打濕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東北邊的同文軒客棧,書生晨起後的朗讀聲已經響了起來。名叫王秀娘的賣藝少女在庭院裏活動身體,等待著陸文柯的出現,與他打一聲招呼。寧忌洗漱完畢,蹦蹦跳跳的穿過院子,朝客棧外頭小跑過去。

    “哎,龍小哥。”

    “王秀秀。”

    寧忌揮揮手,算是道過了早安,身形已經穿過院子下的簷廊,去了前方大廳。

    一路小跑出客棧,活動著頭頸與四肢,身體在悠長的呼吸中開始發熱,他沿著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邊奔跑過去。

    由於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並不適合在別人麵前打拳練刀鍛煉身體,好在經曆過戰場曆練之後,他在武學上的進境和感悟已經遠超同齡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機械式的套路練習,複雜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隨意拆解。每日裏保持身體的活躍與敏銳,也就足夠維持住自身的戰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較有用的活動了。

    據說父親當初在江寧,每天早上就會沿著秦淮河來回奔跑。當年那位秦爺爺的居所,也就在父親奔跑的道路上,雙方也是因此相識,後來上京,做了一番大事業。再後來秦爺爺被殺,父親才出手幹了那個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情了。

    寧忌的奔跑看來輕鬆而隨意,但實際的速度卻是無比的迅捷。轉眼間與清晨出來不多的攤販和行人擦肩而過,穿過一處處才點起爐火的店鋪門口,穿過晨間的市集……縱然有些地方個行人聚集、雜物堆積,也沒有任何人或者物體與這看似隨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個夜晚過去,清晨時分安康街頭的魚腥味也少了許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麵的時候,一些街道已經能夠看到聚集的、打著嗬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亂的痕跡,在這邊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爾聚集起來,詢問著昨夜事情的進展,也有的天生害怕軍隊,低著頭匆匆而過。但路麵上的軍隊並未與居民發生多大的交集。寧忌奔跑期間,偶爾能看到昨夜廝殺的痕跡,按照昨晚的觀察,匪人在廝殺之中放火燒了幾棟樓,也有火藥爆炸的跡象,此時遠遠觀察,房間被燒的廢墟仍舊存在,隻是火藥爆炸的狀況,已經無法探得清楚了。

    事實上,昨天晚上,寧忌便從同文軒偷偷出來湊過熱鬧。隻不過他當時主要追蹤的是那一撥刺客,東西兩邊城區相隔太遠,等他穿著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這邊,幸存的刺客已經擺脫了第一撥圍捕。

    當時一幫趾高氣昂的江湖人擺開了落網四處尋找可疑的痕跡,這令得寧忌最終也沒能撿到什麼漏網的便宜。在觀察了一番最初的打鬥場所,確定這撥刺客的笨拙與毫無章法後,他還是本著安全第一的原則離開了。

    華夏軍的諜報原則並不鼓勵刺殺——並不是完全沒有,但對重要目標的刺殺一定要有靠譜的計劃,並且盡量出動受過特種作戰訓練的人員。即便在江湖上有愣頭青要本著大義做這類事情,隻要有華夏軍的成員在,也一定是會進行規勸的。

    按照父親的說法,無計劃的熱血永遠比不過有計劃的暴虐。對於青春正盛的寧忌來說,雖然內心深處多半不喜歡這種話,但類似的例子華夏軍內外早已演示過無數遍了。

    於是到得天亮以後,寧忌才又奔跑過來,光明正大的從人們的交談中偷聽一些情報。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幫沒有良心、沒有大義的土匪……”

    “……私下裏與西南勾結,朝著那邊賣人,被咱們剿了,結果鋌而走險,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頭有情緒萎靡的士兵,也有看來依舊趾高氣揚的江湖大豪,時不時的也會開口說出一些信息來。寧忌混在人群裏,聽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著一雙純良的眼睛冒了出來。

    “戴……”他滿臉好奇,“戴、戴……戴爺爺……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裏……”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詢問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個樣貌可愛的少年人,言語之中對戴公滿是崇敬的樣子,便隻是揮手補救。

    “咳咳……這些事情爾等不要多問了,匪人殘暴,但多數已被我等擊殺,具體的情況……應該會公布出來的,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散了吧啊……”

    寧忌順著人群散開,在附近緩緩跑動,眼睛的餘光觀察了片刻,方才離開這條街道。

    西南大戰結束之後,外頭的不少勢力其實都在學習華夏軍的練兵之法,也紛紛重視起綠林豪傑們集中起來之後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兩個領頭人帶著一幫三流高手,嚐試推行紀律,打造精銳斥候部隊。這種事寧忌在軍中自然早有聽說,昨晚隨意看看,也知道這些綠林人便是戴夢微這邊的“特種部隊”。

    先前這人身材壯碩,出拳有力,但下盤不穩,放在軍隊中打配合就是一條死魚,地躺刀殺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著,在得知戴夢微就在安康城之後,忽然有點蠢蠢欲動。

    此後又緩緩的奔跑過幾條街,觀察了數人,街頭上出現的倒也不是沒有看不透的高手,這讓他的心情稍稍收斂。

    在一處房舍被燒毀的地方,受災的居民跪在街頭嘶啞的大哭,控訴著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徑。

    奔跑到安康城內最大的菜市口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寧忌看見人群聚集過去,隨後有車輛被推過來,車上是被斬殺的那些土匪的屍體。寧忌鑽在人群中看了一陣,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東西,被他順手帶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裏。

    一路奔跑回同文軒,正在吃早餐的書生與客商已經坐滿大廳,陸文柯等人為他占了位子,他奔跑過去一麵收氣已經開始抓包子。王秀娘過來坐在他旁邊:“小龍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鍛煉身體啊?你們當大夫的不是有那個什麼五行拳……五行戲嗎,不在院子裏打?”

    “是五禽戲。”旁邊陸文柯笑著說道,“小龍學過嗎?”

    “嗯。”寧忌點頭,一隻手拿著包子,另一隻手做了些簡單的動作,“有貓拳、馬拳、熊貓拳、猴拳和雞拳……”

    “啊?是的嗎?”陸文柯微感迷惑,詢問旁邊的人,範恒等人隨意點頭,補充一句:“嗯,華佗傳下來的。”

    桌上氣氛和樂融融,其餘眾人都在談論昨晚發生的騷亂,除了王秀娘在掰著手指記這“五禽拳”的知識,大家都談論政治談論得不亦樂乎。

    這同文軒算是城內的高級客棧了,住在這邊的多是滯留的書生與商旅,大部分人並不是當天離開,因此早餐交流加議論吃得也久。又過了一陣,有早晨出門的書生帶著更為詳細的內部情報回來了。

    這次參與行刺的主體已經清楚,領頭者乃是過去數年間漢水一帶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外號老八,綠林人稱其為“八爺”。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這一片綠林出名的“銷賬人”,隻要給錢,這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

    女真人離去之後,戴公轄下的這片地方本就生存艱難,這見錢眼開的老八聯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開辟線路大肆販賣人口牟利。並且在西南“強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殺死戴公,赴西南領賞。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帶的侍衛不多,這老八便窺準了機會,入城行刺。誰知這一行動被戴公麾下的義士發現,奮勇阻攔,數名義士在廝殺中犧牲。這老八眼見事情敗露,當即拋下同伴逃亡,途中還在城內隨意放火,燒傷百姓無數,實在稱得上是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行刺失敗之後,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數人,眼下仍舊在逃。城內如今已經發出大量附帶畫影圖形的公文,懸賞緝拿凶徒……

    對這事情一番講述,客棧當中便是議論紛紛。有人大聲譴責匪徒的殘暴,有人開始議論綠林的生態,有人開始關心戴夢微入城的事情,想著如何去見上一麵,向他兜售胸中所學,對於前方的戰事,也有人因此開始討論起來,畢竟如果能夠商量出什麼一針見血的大計劃,有利於前方局勢的,也就能夠得到戴公的賞識……

    這個時候,已經與戴夢微談妥了初步計劃的丁嵩南依舊是一身幹練的短打。他離開了戴夢微的宅邸,與幾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厲風行地離開安康。

    途中,他與一名同伴說起了這次交談的結果,說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來,隨後道:“戴夢微……確實不簡單。”

    “何出此言?”

    “……回去之後,選一批人,我要你帶著,準備去江寧。”

    “……那場英雄大會?”同伴微感疑惑,“湊公平黨的熱鬧?”

    “戴夢微說得對……”丁嵩南道,“將來有一些大事,要出現在江寧……”

    “那咱們……也不必去給何文捧場啊……”

    漢水悠悠,同伴的疑惑響起在船艙裏,隨後丁嵩南給他解釋了這事情的緣由……

    *****************

    “……接下來,有一些決定這天下未來的事情,要發生在江寧……”

    下午未時,安康的宅院當中,戴夢微拄著拐杖緩緩往前走。在他的身邊是作為他過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呂仲明,這是一位年紀已近四十的中年書生,之前一度在負責這次的籌糧細務。

    “……我屬意你,帶隊往江寧跑一趟。衛何、陳變、丘長英幾位英雄都歸你節製……我想了想,也隻有你帶得住了……”戴夢微說道。

    “……江寧……英雄大會?”呂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來的……”

    他有些猶豫不解,戴夢微搖了搖頭。

    “此事傳來不過數日,是乍看起來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難想到的……”

    江寧英雄大會的消息最近這段時間傳到這裏,有人熱血沸騰,也有人私下裏為之發笑。因為歸根結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個,就明顯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謂的江湖豪傑,盡管在說書人口中說來豪邁,但隻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經清楚,決定這天下未來的不會是這些匹夫之輩。西南舉辦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是借著打敗女真西路軍後的威勢,招人擴軍,而且寧毅還特意搞了華夏人民政府的成立儀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頭,所謂比武大會不過是附帶的噱頭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個,無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輩湊個熱鬧而已,或許能有些人氣,招幾個草莽入夥,但莫非還能趁機搞個“公平人民政權”不成?

    呂仲明低頭想著,走在前方的戴夢微拐杖緩慢而有節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離析。當今天下,看起來諸侯並起,有點能力的都撐起了一杆旗,但實際上,此時不過是突遭大亂後的慌亂時期,大家看不懂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準自己的位置,有人舉旗而又猶豫,有人表麵上忠直,私下裏又在不斷試探。畢竟武朝已安定兩百年,接下來是要遭逢亂世,還是幾年之後莫名其妙又合而為一了,沒有人能打保票。”

    戴夢微笑道:“如此一來,許多人看似有力,實際上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冒牌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來一兩年,這些冒牌貨、站不穩的,終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黃河以南,我、劉公、鄒旭這一塊,算是淘煉真金的一塊地方。而公平黨、吳啟梅、乃至福州小朝廷,遲早也要決出一個輸贏,這些事,乍看起來已能看清了。”

    呂仲明點了點頭。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將來這片天下,也可能出現的一個局麵會是……各路諸侯討黑旗呢?”

    戴夢微頓了頓:“世人都將我、劉公、鄒旭這邊視為一塊,將公平黨、吳啟梅等人視作另一塊。而且公平黨發展看來混亂,他席卷擴大,比黑旗更為激進,誰的麵子都不賣。因此乍然一聽這英雄大會如此荒唐,我輩讀書人不過一笑置之,但實際上,縱然是如此荒唐的大會,公平黨,仍舊打開了它的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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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三章 捭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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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康城的古樸院落裏,下午的陽光灑落,微風吹過,帶著淡淡的腥味。戴夢微緩緩講述著天下的形勢,在他身旁的呂仲明眼裏,已漸漸的有了領悟的光芒。

    “公平黨……何文……說是從西南出來,可實際上何文與西南是不是一條心,很難說。而且,即便何文此人對西南有些好看,對寧先生有些尊重,此時的公平黨,能夠說話算話的連何文一起,一共有五人,其麾下驅民為兵,良莠不齊,這就是其中的破綻與問題……”

    “汝觀中原鄒旭,當初在徐州時收編兵力不過數萬,待到劉承宗率主力去了梁山,便起了私心自立。公平黨數百萬人,又如何能與西南黑旗同心?隻是黑旗擊敗女真之後,名氣盛極一時,公平黨借名成事,明麵上認了這個糊塗,不說破而已……”

    “當今天下,西南兵強馬壯,執一時牛耳,毋庸置疑。可能夠搖旗自立者,誰沒有一絲半點的野心?晉地與西南看來親熱,可實際上那位樓女相莫非還真能成了心魔的枕邊人?不過好事者的玩笑而已……東南福州,陛下登基後銳意振興,往外頭說起與那寧立恒也有幾分香火情,可若將來有一日他真能振興武朝,他與黑旗之間,莫非還真有人會主動退讓不成?”

    “黑旗第一,天下人如今求立足,立足之後求第二,到真成了第二,就都要麵對與黑旗廝殺的問題。公平黨內隻要稍有二心,就繞不過去這個坎。”

    “弟子明白了。”一旁的呂仲明心悅誠服。

    戴夢微繼續前行:“他打開門,要開英雄會,我們就該去捧場。公平黨再惡,這等時候也不會亂打笑臉人吧。隻要將來有合作的可能,此時就該碰一碰頭,談一談。而且,英雄會這件事,一時之間令人嗤笑,可隻要靜下心來,天下各方都會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在公平黨的地盤,你會碰上的,不會隻有公平黨,老夫以為,隻要是目光長遠、心憂西南之人,都不會錯過這場大會。”

    呂仲明點頭:“明麵上的比武事小,私底下去了哪些人,才是將來的變數所在。”

    “這件事需隨機應變,分寸拿捏不易,因此也隻有你帶隊過去,為師才能放心。”戴夢微你笑道,“過去以後仔細看看吧,說不定與西南關係最好的晉地女相,都偷偷地派了人手前去,那就有趣嘍。”

    “弟子必會盡力,探一探公平黨五方之下的虛實。如同老師所言,數百萬人,必然各懷鬼胎,可供拉攏者絕不會少。”呂仲明道,“隻是此番大戰在即,後方糧草之事最為敏感,弟子若然此時離開,恐怕諸位師兄弟中……擅長數算者不多……”

    戴夢微這邊已然忍饑挨餓一年時間,好不容易種出點東西,發兵中原,算是孤注一擲之舉。但與此同時,後方的每一分糧草都是摳出來的,想要保障前線用兵順利,這些糧草一方麵要大力杜絕貪墨,製約軍中各方,另一方麵隨時都要準備壓製後方嘩變,再加上收糧、運糧整個體係本身就是極考驗辦事能力的大工程,坐鎮者隻要稍有私心,最終就可能危及戴夢微的整個勢力。

    “收糧的事,為師會親自坐鎮一段時間。你的擔憂,我心中清楚,不妨事的。”戴夢微道,“另外,前方之事,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一年之內,我等入主汴梁,已有七八分把握。你此行東去,與人談論重要事情,皆可以此事做為前提。”

    “前線情況,有大的變化?”

    “此事不宜多說,你去江寧,為師暫不告訴你太多細節,你隻靜靜看著就是……倒有另外一件事情,與你此行有關的,需得先說與你知曉……”

    師徒兩人緩緩說著,穿過了長長的簷廊。這個時候,一些參與了昨晚廝殺、上午稍作休息的綠林英雄們已經抵達了這處院落的正廳,在廳堂內聚集起來。這些人中原本多有桀驁不馴的綠林大豪,但是在戴夢微的禮遇下被集合起來,在過去數月的時間裏,被戴夢微的大義教化磨合,去掉了一些原本的私念,此時已經有了一番合作的樣子,即便是最上頭的幾名綠林大豪,相互見麵後也都能夠和樂融融地打些招呼,集合之後眾人結成隊形,也都不再像以前的烏合之眾了。

    下午的陽光照進院落裏,不久,戴夢微與呂仲明師徒也走了進來。

    被譽為今之聖賢的老人首先是拿起拐杖,和藹地向眾人拱手道謝,稱讚了一番他們昨晚的辛苦,悼念了死去的英雄。隨後讓領頭的衛何、陳變、丘長英等幾人落座。

    “……最近的事情,讓老夫想起去年結實的一位英雄,諸位當中不少人或許聽說過,也或許與他認識。此人名叫徐元宗,乃是漢口一地的槍法大家,他持槍前行,丈餘內可刺飛蠅,百發百中,陳先生與他交過手,應當記憶深刻。”

    一旁的陳變拱了拱手:“徐兄……死於魔頭之手,可惜了,但也壯哉……”

    “此事其實是老夫的錯。”戴夢微望著廳堂內眾人,眼中流露著悲憫,“當時老夫剛剛接手此地亂局,許多事情處理尚無章法,聽聞漢口有此英雄,便修書著人請他過來。當時……老夫對江湖上的英雄,了解不深,知他武藝高強,又恰逢西南要開大會,便請他如周老英雄一般,去西南行刺……徐英雄欣然前往,然而每每憶及此事,這都是老夫的一樁大錯。”

    “徐英雄求仁得仁,怎會是戴公的錯。”

    廳堂內眾人說起來:“沒錯,徐英雄乃是為大義犧牲,就如當年周英雄一樣……”

    “便是有錯,也在西南……”

    “魔頭不得好死……”

    這話語之中,戴夢微擺了擺手:“徐英雄求仁得仁,是英雄所為,然而老夫錯的,是當年的太多狹隘。諸位,你們過去居於一地,習武行強,或是好漢,或是匹夫,這是沒錯的。可這一年以來,諸位為家國出力,那便不再是好漢、匹夫之流。當稱國士。”

    他說道:“諸位在此摒棄前嫌、摒棄過往的門戶之見,彼此溝通、交流,遂有今日的氣象。老夫讀書一生,卻也是到得如今,才知國士何用。當年徐元宗應我之請,慷慨赴義,他是國士,可若是老夫不至於太過無知,留他在此地,與諸位溝通切磋,甚至帶出可用的小輩來,則他發揮出的作用,要遠比去西南赴義來得大。正如昨日的跳梁小醜、烏合之眾,縱有一時蠻勇,終究無法成事。徐元宗是英雄,老夫卻是無知愚蠢,每每念及,慚愧無地。”

    他說到這裏,舉起茶杯,將杯中茶水倒在地上。眾人相互望望,心中俱都感動,一時間低頭沉默,想不到什麼該說的話。

    放下茶杯,沉默片刻後,戴夢微道:“諸位皆為國士,便該用到最關鍵的地方,諸如在老老夫身邊,就保護我這老朽一個人,實在不該……”

    陳變想要開口說點什麼,戴夢微提前擺了擺手:“但今日有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頗為隆重,老夫想,便到了諸位堂堂正正、立名揚威的時候了……這件事情,想必諸位都聽過,便是將要在江寧舉辦的英雄大會。”

    他說到這裏,眾人相互望望,也都有些猶豫,過得片刻衛何等人開口,說的也都是江寧英雄大會拾人牙慧、有些可笑的說法,而且江北大戰在即,他們都願意上戰場殺敵,為這邊報效一份功勞。

    戴夢微笑起來,先是讚歎一番眾人的意誌,隨後道:“……但是去到江寧,一方麵是諸位能夠堂堂正正的代表我方,打出一番名氣;另一方麵,諸位代表老夫的善意,希望能夠給天下英雄,帶過去一番提議。”

    老人道:“自古以來,綠林草莽地位不高,可是每至國家危亡,必定是匹夫之輩憑一腔熱血振作而起,保家衛國。自武朝靖平以來,天下對習武之人的重視有所提升,可事實上,不論是西南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還是即將在江寧興起的所為英雄大會,都不過是當權者為了自身名譽做的一場戲,至多不過是為了自己征些匹夫當兵。”

    “老夫雖為文人,可於徐元宗之事後,頗有觸動。這等三五百人或者三五千人聚在一起,打來打去爭個第一花名的比武大會,老夫不願意弄,老夫想為天下武人弄出一個真正屬於諸位的東西。”

    廳堂裏,老人看著一眾英雄,微微頓了頓:“如今天下眾人都知道,我方北伐在即,目的是舊京汴梁。這場大戰若是沒有結果,當然一切休提了,可如果真能克複汴梁,將來百廢待興,我將支持諸位在汴梁做出一個最大規模的武術會來。”

    “這武術會不是讓諸位表演一番就塞進軍隊,而是希望彙聚天下英雄,相互溝通、交流、進步,一如諸位這般,互相都有提高,相互也不再有過多的門戶之見,讓諸位的技藝能真正的用於抗擊金人,擊敗那些離經叛道之人,令天下武人皆能從匹夫,化為國士,而又不失了諸位習武的初心。”

    “因此諸位此去江寧,不是為一勇之夫去刺殺誰,也不是簡單的上擂台爭凶鬥狠。國士當有國士的作為,諸位此去為的是長遠的大計,去切磋,去表現出自己的胸懷,對於同樣有胸懷見識的英雄好漢,可以邀請他們過來,共襄盛舉。當然有願意在公平黨參軍的,也不攔他們……”

    “對於這武術會的名字,老夫也想過了,本想叫中原武術會,想一想還是狹隘了,華夏武術會也不成,會讓人想到西南。後來得了個名字,就叫——中華武術會!”

    “……更多的事情,要由仲明與諸位一起去辦了。”

    戴夢微笑眯眯的,說完了這些。

    下午的陽光依然明媚。房間裏的眾人先後應諾,內心之中已然翻騰起來。

    過去那些年,武朝興盛時,京城有禦拳館坐鎮,但即便是所謂天下第一人的周侗,實際上也並不受到當權者多少的重視。待到武朝衰落,一方麵是外來壓力巨大,另一方麵是竹記的武俠到處流傳,習武之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總體上仍舊顯得尷尬。

    這中間最大的理由,當然是習武之人敝帚自珍,可以為匪、不能成軍導致的。中原淪陷之後,人口大規模遷徙,帶動了一波所謂北拳南傳的風潮,當年在臨安一些江湖人也聚集起來弄了幾個新門派,但台麵上並沒有真正的大人物為這類事情站台,歸根結底,還是戰場上不能打,即便作為斥候,根據這些武人的性格,也都顯得良莠不齊,而真正好用的,收入軍隊就行了,何必讓他們成門派呢?

    女真的第四度南下,將天下逼得更加分崩離析,待到戴夢微的出現,利用自身名望與手段將這一批綠林人集中起來。在大義和現實的逼迫下,這些人也放下了一些麵子和舊俗,開始遵守規矩、聽命令、講配合,如此一來他們的力量有所增強,但實際上,當然也是將他們的性格壓抑了一番的。

    為了大義,成為戴夢微手下鷹犬,甚至於像徐元宗那樣慷慨赴義,有些人是願意做的。但與此同時,誰不想要真正名利雙收呢?西南華夏軍說是弄個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真去了最後的選擇還不是去當兵?這件事情在江寧亦然。所以他們本不想去。

    可若是戴公口中的“中華武術會”成立起來,有他這等身份者的站台和背書,這武術會豈不等同於武人受重視情況下的禦拳館?便是周侗複生,恐怕都是要覺得羨慕的,而在這件事情中作為首倡者的他們,將來甚至有可能在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此想想,能夠看到前景者心中都已滾燙起來……

    **************

    同樣的下午。

    臉上有著猙獰刀疤的老八、金成虎等人與昨夜救了他們的刀客在城南的一處舊屋當中展開了對峙。

    名叫遊鴻卓的刀客跟他們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戴夢微並非無能之人,對於手下綠林人的統禦頗有章法,並不是全然的烏合之眾。而在他的身邊,至少心腹圈內,有一些人能夠做事,身邊的衛兵也安排得井井有條,決不能算是理想的行刺對象。

    “……而且,戴老狗做了許多壞事,可是明麵上都有遮掩……若是現在殺了這姓戴的,不過是助他成名。”

    在戴夢微的地盤打探了數月,遊鴻卓得知的內幕甚多,也知道這老八、金成虎等人一直是被戴夢微誣陷的俠客,於是將這些事情一一說明,也將得自華夏軍的部分想法說了出來,誰知一聽華夏軍,老八便是勃然大怒。

    “……你救了我老八,不能說你是壞人。可說到那華夏軍,它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當年抗金,人人口稱大義,我也是為著大義,把一幫兄弟姐妹全都搭上了!戴夢微心懷鬼胎,我們一幫人是上了他的惡當,我老八此生與他不共戴天。可我也永遠會記得,當初華夏軍打敗了女真西路軍,就在漢中,隻要他動手就能宰了戴夢微,可寧毅此人說得冠冕堂皇,就是不肯動手——”

    “……旁人說他匹夫一怒殺皇帝,可在我看來,什麼寧先生,他也是個孬種——”

    “……這一年多的時間,戴夢微在這邊,殺了我多少兄弟,這一點你不知道。可他害死了多少這裏的人!有多道貌岸然!這位兄弟你也心知肚明。你讓我忍一忍,這些死了的、在死的人怎麼辦——”

    “……我老八不知道什麼徐徐圖之,我不知道什麼寧先生口中的大道理。我隻知道我要救人,殺戴夢微便是救人——”

    “……我不想等到什麼寧先生來救人,他來的時候,多少不該死的人已經死了……這些上頭的大人物,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因為他跟我們這些小人物從來不是一頭的——”

    遊鴻卓偏頭看著這在前方桌邊低吼、口水四濺的疤臉漢子。

    “我不是說戴夢微該不該死,可你實在殺不了他怎麼辦?”

    “當年周英雄刺粘罕,篤定能殺得了嗎?我老八過去做的事便是收錢殺人,不知道身邊的兄弟姐妹被戴夢微害死,這才失手了幾次,可隻要他活著,我就要殺他——”

    舊屋的房間當中,遊鴻卓看著這情緒有些歇斯底裏的漢子,他容貌醜陋、麵上疤痕猙獰,破爛的衣裳,稀疏的頭發,說到戴夢微與華夏軍,眼中便充起血絲來……終於歎了口氣。

    一旁的金成虎送他出去:“兄弟是華夏軍的人?”

    “與華夏軍的人切磋過技藝,佩服也景仰他們,可並未參軍。說起來,他心中所想,我一度也有迷惑……”遊鴻卓回頭看了看,“但他會害死你們的……”

    “他隻是偶爾如此,克製不住。”金成虎道,“過去這一年,戴夢微對我們追得緊,一次廝殺之中,他為救弟兄,頭上挨了一刀,雖然僥幸未死,但說起戴夢微與華夏軍兩方,便難以控製。要說做行刺安排時,他其實能夠冷靜,不過戴夢微身邊的人越來越難對付了……”

    說到這裏頓了頓:“兄弟刀法高強,又知道戴夢微所行惡事,何不相助我等,殺戴夢微而後快呢?”

    “……難,且未必有益。”

    “……對誰的益?有些人今日就會死,有些人明日會死,是戴夢微害死的。他們的益呢?”

    遊鴻卓看著麵前的金成虎,這人過去應該有一臉凶相,但眼下隻有布滿風塵、傷疤的幹瘦的臉了。他此時倒也有一些回答可以說,但張了張嘴,終於什麼都沒說出來。

    金成虎已經拱了拱手,笑起來:“不論如何,謝過兄台今日恩情,他日江湖若能再見,會報答。”

    遊鴻卓點了點頭,離開這片院落。

    這天夜裏,他在附近的屋頂上想起初入江湖時的景象。那時候他經曆了四哥況文柏的背叛,見到了行俠仗義的大哥實際上是為了王巨雲的亂師斂財,也經曆了大光明教的汙穢,待到負有盛名的華夏軍在晉地布局,翻手之間覆滅了虎王政權,實際上也帶起了一波大亂,他不知道誰是好人,最後隻選擇了獨行江湖、謹守己心。

    到得如今見識更多,他固然可以說讓華夏軍來處理對大多數人最好,可身在其中的老八與金成虎這些人呢?華夏軍的“好”,對他們來說,確實毫無意義。

    人間世事,唯獨殘缺,才是真諦。

    *************

    這天夜裏遊鴻卓在屋頂上坐了半晚,第二天稍作易容,離開安康城沿陸路東進,踏上了前去江寧的旅程。

    他去年離開晉地,隻是打算在西南見識一番便回去的,誰知道得了華夏軍大高手的賞識,又驗證了他在晉地的身份後,被安排到華夏軍內部當了數月的陪練,武藝大增。待到訓練完畢,他離開西南,到戴夢微地盤上盤桓數月打探消息,算得上是報恩的行為。

    此時事情接近尾聲,隨後便傳出了江寧的英雄大會。他對於擂台比武並無渴求,隻是聽說天下第一林宗吾與他弟子將會參加時,終於動了心——在數年以前,他曾在重傷之際見過那位大光明教胖和尚一次,當時他隻覺得這位天下第一人的武藝深不可測。但到得如今,他已先後在史進、路紅提等宗師手下曆練過,又經曆了半年華夏軍的鐵血鍛煉,對於再見到那位天下第一後的感覺,已經心熱起來。

    與此同時,公平黨這次開門迎客,在江寧到底會出現怎樣的事情,他如今作為晉地的一員,也是很有必要過去見識一番的。等到在江寧看清了局勢,也好回去再見女相、史進等人的麵,就如同自己在戴夢微地盤上的探查一樣,這些消息總是很有用的。

    ……

    寧忌在安康城內多待了兩天,期間偷偷觀察了城市西麵一些可疑地方的防衛情況,最終的結論其實與遊鴻卓類似。

    刺殺戴夢微,難度很大。

    另一方麵,他的手上暫時並沒有戴夢微作惡的證據,冒著這麼大的危險,非得幹掉那個老頭子,就顯得不理智了。

    最終也隻能悻悻的作罷。

    六月二十三,他與腐儒五人組、王秀娘父女等到了一艘東進的商船,順著漢水而下……

    ……

    又過得幾日。

    呂仲明等人從安康出發,踏上了去往江寧的旅程。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編製好了關於“中華武術會”的一係列計劃,對於眾多江湖大豪的信息,也已經在打探完善中了。

    身上甚至還帶了幾封戴夢微的親筆信,對於諸如林宗吾之類的大宗師,他們便會嚐試著遊說一番,邀請對方去汴梁擔任中華武術會的第一任會長。

    ……

    正在備戰的丁嵩南在回去後不久,同樣派出了隊伍,出發前往江寧。這一時刻,去到晉地的鄒旭已經帶著部分的軍資開始南渡黃河。

    身在晉地的薛廣城一度見到過鄒旭,隨後便是朝著女相府那邊沒完沒了的抗議與興師問罪。樓舒婉並不含糊,與薛廣城毫不相讓的對罵,甚至還拿硯台砸他。雖然樓舒婉口中說“薛廣城與侯五狼狽為奸,囂張得不得了”,但實際上等到侯五過來拉偏架,她依然強悍地將兩人都罵得跑掉了。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潑婦——潑婦——”

    薛廣城的大吼幾乎半座城都能聽到。

    樓舒婉轉頭便向鄒旭訴苦,提高了價格,鄒旭也是苦笑著挨宰,口中說些“寧先生最喜歡……不,最景仰您了”之類讓人開心的話,兩人相處便頗為融洽。以至於鄒旭離開時,樓舒婉揮手之中一度笑得極為溫柔:“記得一定要打贏啊。”

    “是!一定不給樓姨您丟人!”鄒旭行禮承諾。

    鄒旭走後,樓舒婉分了一成的利潤給這邊的華夏軍。由於嫌分得少了,而且懷疑晉地在賬麵上作假,雙方又是一陣互噴。

    世間眾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七月初,秋天到了。

    這一天在劍門關前,依舊有許許多多的人排入入關。

    一名身形消瘦、麵頰微微下陷的男子,穿著與旁人一般的製式單衣,正排在隊伍裏緩緩前行。他瞪著眼睛,張望周圍,眼神裏仿佛蘊含著無限的好奇心,在經過關隘門口時,他如同孩子一般抬頭看著高高的城門,發出“哇……”的聲響。

    他在城門登記處,拿著筆艱難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執勤的老兵能夠看見他手上的不便:他十根手指的指尖處,肉和些許的指甲都已經長得扭曲起來,這是手指受了刑,被硬生生拔掉之後的痕跡。

    由於他的身後跟隨了兩名便衣的士兵,因此老兵並沒有做出太多的詢問,隻是向他敬了一個禮。

    他行走在入山的隊伍裏,速度有些緩慢,因為入山之後常常能看見路邊的石碑,石碑上或是記載著與女真人的戰鬥狀況,或是記載著某一段區域犧牲烈士的名字。他每走一段,都要停下來看看,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的字,隨後被旁邊執勤的紅袖章破口大罵阻止了。

    “哦、哦、對不起、對不起……”

    他連忙道歉,由於看起來瘦弱純良,又很聽話,對方便沒有繼續罵他。

    七月的山間,葉子黃了一些,風吹過時,便發出沙沙的響聲。

    山路上到處都是行走的人、穿行的騾馬,維持秩序的人聲、謾罵的人聲彙集在一起。人真是太多了,並沒有多少人留意到人群中這位平凡的“歸來者”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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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四章 秋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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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梓州之後的夜晚,夢見了已經死去的妹妹。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女真人第二度南下,令得無數人家破人亡。湯家是大名府附近的一戶小地主,家境原本殷實,女真第一次南下時,由於竹記配合相府推行的堅壁清野措施,撤離及時,因此不曾受到太大的傷亡,但到得這次,卻沒有了第一次的好運氣。

    父母很快死在了亂軍之中,隨身帶著的家資也被洗劫一空,大量的人群在兵禍的驅趕下往南方奔走。當時讀過些書,思維也活躍的湯敏傑則帶著妹妹湯寶兒,一路去往西北的小蒼河。

    人類世界的對與錯,在麵對許多複雜情況時,其實是難以定義的。即便在許多年後,思維更為成熟的湯敏傑也很難論述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否清晰,是否選擇另一條道路就能夠活下來。但總之,人們做出決定,就會麵對後果。

    從大名府去到小蒼河,一共一千多裏的路程,從未經曆過複雜世事的兄妹倆遭遇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兵禍、山匪、流民、乞丐……他們身上的錢很快就沒有了,遭到過毆打,見證過瘟疫,路途之中幾乎死去,但也曾受惠於他人的善意,最後遭遇的是饑餓……

    妹妹被餓死了。臨死之前,想吃肉餅子……

    在此後無數的時間裏,他總會回憶起那一段路程。那個時候他還留下了一把刀,雖然當時兵禍蔓延餓殍遍地,但他原本是可以殺人的,然而十七歲時的他沒有那樣的膽量。他原本也可以割下自己的肉來——譬如割屁股上的肉,他曾經這樣考慮過幾次,但最終仍舊沒有勇氣……

    妹妹被餓死在路上了,他遭遇到另外幾個流民,一道走到了小蒼河。由於讀過書,他被安排去做一些文書工作,然後也聽了一些課程,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事到臨頭需放膽。

    如果自己當初能夠下得了手,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妹妹或許就不用死了……

    從睡夢中醒來,依稀是淩晨,盧明坊跟他說話:

    “還有什麼要托付給我的?比如待字閨中的妹妹什麼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適。整天提著腦袋跑的人,我怕她當寡婦。”

    “真有妹妹?”

    那時的盧明坊眼睛便亮了起來,一副感興趣的蠢樣。

    最終,是我回來了……

    ……

    伴隨著清晨的鍾聲,東麵的天際吐露朝霞。押送隊伍去到梓州城南道路邊,與一支返回成都的車隊彙合,搭了一趟便車。

    隸屬於華夏第一軍工的車隊沿著人來車往的寬敞大道,穿過了秋收之後的原野,穿過林木蔥鬱的龍泉山脈,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白雲隨風而動,坐在大車上的犯人偶爾聽見人們說起各種各樣的事情:竹記的改製、中原蓄勢待發的戰爭、與劉光世的交易、何文的可惡、成都的工人……樁樁件件,這許許多多的概念都讓他感到陌生。

    他的記憶裏最為熟悉的還是北方的冰雪,即便在沒有冰雪的世界,那片天地也顯得冷硬而肅殺。

    但眼前的道路是寬闊的,多年以前他離開涼山地界,穿過成都、穿過劍門關一路北上時,這片地方還不屬於華夏軍,也沒有這樣寬敞的道路。

    華夏元曆二年七月初八,湯敏傑從北地回到成都,出來迎接他的是過去的師弟彭越雲。

    隨後,是一場審問。

    **************

    張村。

    星月的光芒溫柔地籠罩了這一片地方。

    村子北端的禮堂裏,一場婚宴正在進行,結親的雙方一邊是杜殺的第四子杜蓬蓬,另一邊是蘇文定的女兒蘇小嫻。這兩家在張村都算得上是大戶,因此雖然遵循節儉的標準,但宴席的場麵仍舊非常熱鬧,蘇檀兒帶了人過來幫忙張羅,寧毅也短暫的露了麵。

    林靜梅將頭發紮成長長的馬尾,帶著幾位姐妹在廚房裏忙碌著做菜。

    從華夏軍弑君造反開始,物資匱乏的情況一直持續了十餘年的時間,到得如今,雖然成都方麵高速發展已經有了奢靡之風,但張村這邊在寧毅的把控下一直還維持著相對淳樸的習俗。婚宴雖然熱鬧,但並未從外地請來多麼顯赫的廚子,也沒有過分奢靡的菜肴。由於十餘年來在寧毅的身邊長大,被寧毅收為義女的林靜梅廚藝相當厲害,這次姐妹團中的小妹子成親,她便自告奮勇包攬下了兩道菜肴的製作。

    廚房之中煙熏火燎,累得夠嗆,旁邊卻還有幫倒忙的蒼蠅的在煩人。

    “哎哎哎,這樣一來,就剩下你了,梅子,就剩下你了……”

    今天已經不是第一個人談起這個話題了,林靜梅將手中的勺子揮舞成大刀,虎虎生風。

    “走開走開走開,幫忙端菜……”

    一隻蒼蠅被趕走,其它蒼蠅順勢圍上來。

    “是的啊,你也該想點事了,梅子……”

    “好了,好了,說點有用的。”

    “我堂弟昨天回來啊,你去見一麵……”

    大大的廚房裏,幾個男廚子一麵燒菜一麵大聲呼喝,林靜梅這邊則是時不時有人過來,幫忙之餘跟她聊些相親、結婚的事情。這裏一方麵固然有她是寧毅義女的緣故,另一方麵,也因為她的樣貌、性情確實出眾。

    華夏軍早些年過得緊緊巴巴,有些優秀的年輕人耽誤了幾年不曾成親,到西南之戰結束後,才開始出現大規模的相親、結婚潮,但眼下看著便要到尾聲了。

    林靜梅哭笑不得地將勸婚陣容一一擋回去,當然,來的人多了,偶爾也會有人提起比較複雜的話題。

    “哎,梅子你不想成親,不會還是惦記著那個姓何的吧,那人不是個東西啊……”

    提起這個事情,附近的男廚子都加入了進來:“胡說,梅子怎麼會這麼沒眼界……”

    “我跟你說,梅子,嫁誰都不能嫁那個狗東西!”

    “沒錯,早知道當年就該打死他!”

    “煮巴豆給他吃。”

    “遲早要有報應的。”

    這是最近的張村——或者說華夏軍勢力內部——討論最多的事情之一。關於華夏軍與那公平黨的關係,過去的定義一直比較曖昧,華夏軍這邊的姿態做得其實豁達:我們這邊打敗了女真人,這個名聲你要蹭一點也就蹭一點。

    但江寧英雄大會的消息傳來,跟華夏軍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選擇了類似的時間點,頓時將這邊的人氣得夠嗆。尤其是對於張村核心的這些人來說,他們知道當初何文的事情,也知道後來這邊處置的大度,你跑回去借著寧先生的理論搞事也就罷了,占了大便宜不知感謝,現在蹭著好處還拆台,實在是被打死幾次都不可惜的賤人。

    眾人罵罵咧咧一陣,幾個男廚子隨後把話題轉開,猜測著針對這英雄大會,咱們這邊有沒有采取什麼反製措施,譬如派個隊伍出去把對方的事情給攪了,也有人認為那邊畢竟太遠,現在沒必要過去,如此談論一番,又回歸到把何文的腦袋當馬桶,你用完了我再用,我用完了再借出去給大家用的論述上,聲音嘈雜、熱火朝天。

    林靜梅這邊也是熱鬧不停,過得一陣,她做完自己負責的兩頓菜,出去吃席麵,過來談論婚事的人依舊沒完沒了。她或委婉或直接地應付過這些事情,待到眾人吵著嚷著要去鬧洞房,她瞅了個空子從禮堂一側出去,沿著街道散步,隨後去到張村附近的小河邊閑逛。

    初秋的夜色迷蒙,遠處熱鬧的禮堂猶如浮在夜裏的島嶼,周圍一片一片的院落光芒分布開去。星光之下河水淙淙,她深吸著河邊的空氣,腦海中也不免想起關於何文的事情來。

    對如今的她來說,想起何文,已經不止是關於當初的感情了。成年之後她參與到華夏軍的後方工作中來,接觸過不少文書工作,接觸過諜報係統的事情,相對於這些關係到整個天下興亡的事情,關係到數以萬計、十萬計的人命的事,個人的情感其實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廚房裏的那些熟人一般,如果隻是隨著心意叫嚷幾句,當然是將何文打殺便了。但如果在真正的政治層麵做考慮,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這中間衍生出來的一些話題,是令她今天感到困擾的原因。

    嘭的一聲,有人將石頭扔進河水裏,驚醒了在河邊一麵思考,一麵前行的女子。

    張村周圍有許多暗哨巡視,並不會出現太多的治安問題。林靜梅驚訝間回頭,隻見後方星光下出現的,是一名身著軍服的男子,在做完惡作劇後,露出了熟悉的笑臉。

    “彭……小彭,你回來了……”

    “送一份緊急文書,我假公濟私跑回來一趟,可惜晚了點,沒有蹭到宴席……”

    “還沒吃飯嗎?廚房裏肯定還有飯菜。”

    “路上吃過東西了,我偷偷出來找你的。”

    此時出現的是彭越雲,兩人說著話,在河邊的堤防上並行而走。

    “去的時候宴席還沒散,佳姐給我安排位子,我看看你不在,就稍微打聽了一下。他們一個兩個都要介紹人給你相親,我就估計你是跑掉了。”

    林靜梅笑了笑:“反正都是那些話,沒有惡意,我也就習慣了。隻是在廚房裏做了菜,吃飽以後就想出來走走。”

    彭越雲牽起她的手,兩個人手臂擺動著,慢慢往前走。

    “小梅姐,你嫁給我,我們成親吧。”彭越雲道。

    兩人在過去便是熟識,林靜梅大彭越雲半歲,過去一直以姐弟相稱。他們是在今年上半年確定關係的,互相表露了心意,第一次牽了手。隻不過隨後彭越雲去了成都工作,林靜梅則一直待在張村,見麵次數不多,對於成親的事情,沒有完全敲定。

    當然,就此時的男女關係來說,牽手之後,成親通常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彭越雲此時說起來,也顯得自然。

    林靜梅嘴角自然地露出笑意,但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低了低頭:“小彭,我當然是願意的,不過……如今又有些其他的事……”

    她的手微微鬆了鬆。

    彭越雲那邊則是收緊了手掌:“是說何文的事情吧。”

    紮著馬尾辮的女子扭頭看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彭越雲則笑了笑,隨後目光平靜下來,一麵前行,一麵低聲說話:“何文要在江寧辦英雄大會,借了我們的名氣是一方麵,但在更大的層麵上,一個勢力辦這種大規模的活動,是整肅它內部力量,集中權力的方式。比武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恐怕是何文也知道公平黨膨脹太快,一開始的架構已經不那麼好用了。”

    “江南驅趕流民成兵,殺地主、屠豪紳,如今規模上千萬,兵力以百萬計,可在這中間,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周商各成勢力,就快變成五路諸侯。何文是想要模仿我們去年的比武大會,對外擺正名聲,排好座次,要加強他在公平黨的統治權,才做的這件事情。這裏頭政治意味是非常濃的。”

    “所以啊,小彭……”林靜梅蹙眉看著他。

    彭越雲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參謀部下麵有些人在議論,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也可以派出人去插上一腳,而且如果要派出人手,讓當初跟何文熟悉的人過去,當然是最理想的辦法。梅姐你這邊……我知道肯定也聽到這種說法了。”

    “小彭,我與何文之間……當年便沒有什麼事情,我當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歡我……但如果爸爸那邊需要我出使,過去談判,我覺得我是應該去的,因為我確實了解他過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這次過去了,何文那邊說他忽然喜歡上你了怎麼辦?甚至於他用跟華夏軍的關係來威脅你,你怎麼辦?”

    “……我會好好處理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許久,方才說出這句話來,沒有過分堅定的賭咒發誓,也沒有草率地拿感情說話,隻是望著彭越雲的目光深處有嚴肅而複雜的情緒在。彭越雲能夠察覺出那目光的涵義是什麼,那是這些年見過許多次的戰士的目光。

    他緩緩地笑了起來:“在成都,有人跟老師那邊提過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師罵了一頓,說他學著陰謀詭計,學得沒了良心。”

    “啊……”

    “而且據我所知,到江寧的隊伍很可能已經派出去了,就梅姐你這邊還在傻乎乎的等人調配呢。”

    “啊……”林靜梅微微錯愕,隨後抽出手來,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說。”

    彭越雲將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歡小梅姐你這個樣子啊。”

    林靜梅踢了他一腳,彭越雲卻不放開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給我了吧。”

    “……不然還能嫁給誰。”

    “我會找個好機會跟老師提親。”

    “爸爸最近挺心煩的,你別去煩他。”

    “老師那邊天天都是煩心事,又怎麼了?”

    “寧河罵了到家裏做工的阿姨,爸爸覺得他染上了壞習氣,跟人擺架子,罰寧河在院子裏跪了一天,然後送到下頭鄉裏吃苦去了。”

    林靜梅低聲說起這件事——最近寧家總是出事,先是寧忌被人陷害,然後離家出走,隨後是一直以來都顯得聽話的寧河跟家裏做事的阿姨擺了架子,這件事看起來不大,寧毅卻罕見地發了大脾氣,將寧河直接送了出去,據說是極苦的人家,但具體在哪裏沒什麼人知道,也沒人打聽。

    寧河是紅提生下的兒子,這位武藝最高據說能夠打敗林宗吾的女宗師甚至都為這事掉了眼淚。

    對於寧家的家事,彭越雲隻是點點頭,沒做評價,隻是道:“你還覺得老師會讓你參加使團,過去和親,其實老師這個人,在這類事情上,都挺心軟的。”

    “也不是和親啦。我隻是覺得也許會讓我……嗯,算了,不說了。”

    林靜梅說著,又踢了彭越雲一腳。

    兩人如此打打鬧鬧,從河堤轉上附近的道路,才轉過一處人家的後院,林靜梅想要將手抽出來,彭越雲兀自抓住不放,林靜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麼辦,耍流氓啊你……”

    彭越雲笑著正要說話,隨後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邊,寧毅與紅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這邊過來。然後微微眯著眼睛,看著這邊牽手的兩人,林靜梅掙了一下,沒有掙脫,然後再掙一下,這才掙開。

    “耍流氓?”

    “啊?”彭越雲的手張了張,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雲……給我抓起來!”

    寧毅的臉色陰沉,黑暗中便有士兵從側麵奔跑過來,朝彭越雲過去。紅提在一旁拉了拉寧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殺氣四溢。

    “啊……沒沒沒,沒有啊……”彭越雲有些慌張,林靜梅張了張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說著話,遲疑了一下,隨後抓住彭越雲得手,將他拽到身後,兩人的手臂交纏在一起:“不是的啊,我們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裏,寧毅眼中的殺氣漸漸變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成了笑意,肩膀抖動了起來:“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著林靜梅的臉以及他們拉在一起的手,“這實在是最近……最讓我開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雲。”他隨後道,“你給我過來!”

    彭越雲也看著自己與林靜梅交握的雙手,反應過來之後,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許多事情都要對寧毅做出交代,不僅僅是關於自己和林靜梅的。

    還有關於湯敏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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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五章 秋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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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北邊回來的一共是四個人。”

    街邊院落裏的家家戶戶亮著燈光,將些許的光芒透到街上,遠遠的能聽到孩童奔走、雞鳴狗吠的聲音,寧毅一行人在張村邊緣的道路上走著,彭越雲與寧毅並行,低聲說起了關於湯敏傑的事情。

    “……除湯敏傑外,另外有個女人,是軍隊中一位名叫羅業的團長的妹妹,受過很多折磨,腦子已經不太正常,抵達漢中後,暫時留在那邊。另外有兩個武藝不錯的漢人,一個叫庾水南,一個叫魏肅,在北地是跟隨那位漢夫人做事的綠林俠客。”

    “……漢中那邊發現四人之後,進行了第一輪的問詢。湯敏傑……對自己所做之事供認不諱,在雲中,是他違反紀律,點了漢夫人,因此挑動東西兩府對立。而那位漢夫人,救下了他,將羅業的妹妹交給他,使他不能不回來,而後又在暗地裏派庾水南、魏肅護送這兩人南下……”

    “因為這件事情的複雜性,漢中那邊將四人分開,派了兩人護送湯敏傑回成都,庾水南、魏肅二人則由另外的隊伍護送,抵達成都前後相差不到半天。我進行了初步的審訊之後,趕著把記錄帶過來了……女真東西兩府相爭的事情,如今成都的報紙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不過還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內情,庾水南跟魏肅暫時已經保護性的軟禁起來。”

    寧毅與彭越雲走在前方,紅提與林靜梅在後頭閑聊。待到彭越雲說完關於湯敏傑的這件事,寧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審訊……審訊的什麼東西,你自己心裏沒數?”

    “湯……”彭越雲遲疑了一下,隨後道,“……學長他……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而且跟庾水南、魏肅二人的說法沒有太多衝突。其實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們是想殺了學長的,而學長本人……”

    彭越雲沉默片刻:“他看起來……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話語說得輕描淡寫,但說到最後,卻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兒至死心如鐵,華夏軍中多的是視死如歸的硬漢,彭越雲早也見得習慣,但隻在湯敏傑身上——他的身體上一方麵經曆了難言的酷刑,仍舊活了下來,另一方麵卻又因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誌。這種無解的矛盾,在即便輕描淡寫的話語中,也令人動容。

    寧毅也沉默著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遠處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肅這兩個人,說是帶了那位漢夫人的話下來,實際上卻沒有帶任何能證明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雲點了點頭,“臨行之時,那位夫人隻是讓他們帶來那一句話,湯敏傑的才幹對天下有好處,請讓他活著。庾、魏二人曾經跟那位夫人問起過信物的事情,問要不要帶一封信過來給我們,那位夫人說不用,她說……話帶不到沒關係,死無對證也沒關係……這些說法,都做了記錄……”

    夜色之中,寧毅的腳步慢下來,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氣。無論是他還是彭越雲,當然都能想明白陳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華夏軍以這樣的手段挑起東西兩府鬥爭,對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但隻要透露出事情的經過,就必然會因湯敏傑的手段過於凶戾而陷入指責。

    後世的功過還在其次了,如今金國未滅,私底下說起這件事,對於華夏軍犧牲盟友的行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陳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華夏軍的否認或者轉圜就能更加理直氣壯,這種選擇對於抗金來說是無比理智,對自己而言卻是格外無情的。

    “……遺憾啊。”寧毅開口說道,聲音微微有些沙啞,“十多年前,秦老下獄,對密偵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時候,跟我說起在金國高層留下的這顆暗子……說她很可憐,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兒,恰巧到了那個位置,原本是該救回來的……”

    “老人家說,如果有可能,希望將來給她一個好的下場。他媽的好下場……現在她這麼偉大,湯敏傑做的這些事情,算個什麼東西。我們算個什麼東西——”

    他最後這句話憤怒而沉重,走在後方的紅提與林靜梅聽到,都不免抬頭看過來。

    平複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繼續朝著前方走去。過得一陣,離了河岸這邊,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參加了喜宴回來的人們,見到了寧毅與紅提便過來打個招呼。

    關於湯敏傑的事情,能與彭越雲討論的也就到這裏。這天晚上寧毅、蘇檀兒等人又與林靜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將彭越雲叫來時,方才跟他說道:“你與靜梅的事情,找個時間來提親吧。”

    又感歎道:“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兒……真是夠了。”

    回想起來,他的內心其實是異常涼薄的。多年前隨著老秦上京,接著密偵司的名義招兵買馬,大量的綠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實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時候招攬的手下,有秦東漢、“五鳳刀”林念這類正派人物,也有陳駝子那樣的邪派高手,於他而言都無所謂,用權謀控製人,用利益驅使人,如此而已。

    誰知一路走來,這麼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這些人在他的心中,卻也漸漸變得重要起來。當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戰場上廝殺到油盡燈枯,寧毅便收了那黃毛丫頭做義女,轉眼間,當年的小丫頭也二十四五歲了,好在她沒有傻乎乎的繼續喜歡那何文,眼下能夠跟彭越雲在一起,這小子是西軍英烈之後,如今也稱得上是獨當一麵的事務官,自己總算對得住林念當年的一番托付。

    “湯敏傑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後會親自過問。”寧毅道:“這邊準你兩天的假,跟靜梅還有你蘇伯母她們把接下來的事情商量好,未來靜梅的工作也可以調動到成都。”

    “主席,湯敏傑他……”

    “我知道他當年救過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過問了。”

    “……是。”

    *****************

    家中的三個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張村——寧曦與初一去了成都,寧忌離家出走,老三寧河被送去鄉下吃苦後,這邊的家中就剩下幾個可愛的女兒了。

    早晨的時候便與要去上學的幾個女兒道了別,待到見完包括彭越雲、林靜梅在內的一些人,交代完這邊的事情,時間已經接近中午。寧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馬車,與檀兒、小嬋、紅提等人揮手道別。馬車裏捎上了要帶給寧曦與初一的幾件入冬衣物,以及寧曦喜歡吃的象征著母愛的烤雞。

    在車上處理政務,完善了第二天要開會的安排。吃掉了烤雞。在處理事務的空閑又考慮了一下對湯敏傑的處置問題,並沒有做出決定。

    如同彭越雲所說,寧毅的身邊,其實天天都有煩心事。湯敏傑的問題,隻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達成都之後已近深夜,跟秘書處做了第二天開會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書處那邊彙報最近幾天的新狀況,隨後又是幾場會議,有關於礦山死人的、有關於農莊新作物研究的、有對於金國東西兩府相爭後新狀況的應對的——這個會議已經開了好幾次,最主要是關係到晉地、梁山等地的布局問題,由於地方太遠,胡亂插手很有種紙上談兵的味道,但考慮到汴梁局勢也即將有所轉變,如果能夠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強對梁山方麵部隊的物質支援,未來的主動性還是能夠增加不少。

    “就現階段來說,要在物質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還是在晉地。但按照最近的情報看來,晉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來的中原大戰裏選擇了下注鄒旭。我們遲早要麵對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位樓相固然願意給點糧食讓我們在梁山的隊伍活著,但她未必願意看見梁山的隊伍壯大……”

    “何文那邊能不能談?”

    “按照何文那邊的搞法,就算願意跟我們聯手,幫點什麼忙,未來一年之內也很難恢複大規模生產……他們現在指著吞掉臨安呢。”

    “小皇帝那邊有海船,而且那邊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麵的家當,如果他願意,糧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貼補一些。”

    “就算小皇帝願意給,梁山那邊什麼都沒有,怎麼交易?”

    “用我們的信譽賒借一點?”

    “不要忘記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點家當,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過雖然可能性不大,這方麵的談判權力我們還是該放給劉承宗、祝彪部,讓他們積極一點跟東南小朝廷接洽,他們跟小皇帝賒的賬,我們都認。如此一來,也方便跟晉地進行相對對等的談判。”

    “不過按照晉地樓相的性格,這個舉動會不會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對梁山進行幫助?”

    “女相很會算計,但假裝撒潑的事情,她確實幹得出來。好在她跟鄒旭交易在先,我們可以先對她進行一輪譴責,若是她將來借故發飆,我們也好找得出理由來。與晉地的技術轉讓畢竟還在進行,她不會做得太過的……”

    眾人嘰嘰喳喳一番議論,說到後來,也有人提出要不要與鄒旭虛與委蛇,暫時借道的問題。當然,這個提議隻是作為一種客觀的看法說出,稍作討論後便被否定掉了。

    會議開完,對於樓舒婉的譴責至少已經暫時敲定,除了公開的抨擊以外,寧毅還得私下裏寫一封信去罵她,並且通知展五、薛廣城那邊做做憤怒的樣子,看能不能從樓舒婉販賣給鄒旭的物資裏暫時摳出一點來送到梁山。

    其實兩邊的距離畢竟太遠,按照推測,如果女真東西兩府的平衡已經打破,按照劉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邊的隊伍說不定已經在準備出兵做事了。而等到這邊的譴責發過去,一場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隻能盡力的給予那邊一些幫助,並且相信前線的工作人員會有變通的操作。

    譴責樓舒婉的信並不好寫,信中還提到了關於鄒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來的交易裏反被鄒旭所騙。如此這般,將信寫完已經接近傍晚了,終於有了些空閑的寧毅坐上馬車準備去見湯敏傑,這期間,便不免又想到鄒旭、湯敏傑、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雲這些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年輕人。

    華夏軍在小蒼河的幾年,寧毅帶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實最主要的還是那三年殘酷戰爭的曆練,許多原本有天賦的年輕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寧毅都還記得,甚至能夠記得他們如何在一場場戰爭中突然消逝的。

    能夠留下來的如今最厲害的當然是渠正言,不過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賦寧毅自認是教不出來的,那純粹是野性般的天賦被戰爭激發出來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當時存活下來的學生當中寧毅一度最看好鄒旭。

    在政治場上——尤其是作為領導人的時候——寧毅知道這種門生弟子的情緒不是好事,但畢竟手把手將他們帶出來,對他們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對得心應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樣的對待這件事,在他來說也很難免俗。

    而在那些學生當中,湯敏傑,其實並不在寧毅特別喜歡的行列裏。當年的那個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許多的思維是陰鬱的、並且是無用的——其實陰鬱的思想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但若是無用,至少對當時的寧毅來說,就不會對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後來殘酷的戰爭階段,湯敏傑活了下來,並且在極端的環境下有過兩次相當漂亮的高風險行動——他的行險與渠正言又不一樣,渠正言在極端環境下走鋼絲,其實在潛意識裏都經過了正確的計算,而湯敏傑就更像是純粹的冒險,當然,他在極端的環境下能夠拿出主意來,進行行險一搏,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許多人在極端環境下會失去理智,或者畏縮起來不願意做選擇,那才是真正的廢物。

    隨後華夏軍從小蒼河轉移難撤,湯敏傑擔任參謀的那支隊伍遭遇過幾次困局,他帶領隊伍殿後,壯士斷腕終於搏出一條生路,這是他立下的功勞。而或許是經曆了太多極端的狀況,再接下來在涼山當中也發現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殘暴,這便成為了寧毅相當傷腦筋的一個問題。

    隻好將他派去了北地,配合盧明坊負責行動實施方麵的事務。

    其實仔細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因為當時他的行動能力已經非常厲害,幾乎複製了自己當年的許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過分偏激,恐怕也不會在自己眼裏顯得那樣突出。

    馬車在城池東側輕牆灰瓦的院落門口停下來——這是之前暫時看押陳善均、李希銘等人的院落——寧毅從車上下來,時間已接近傍晚,陽光落在高牆之內的院落裏,院牆上爬著藤蔓、牆角裏蓄著青苔。

    湯敏傑正在看書。

    ——他所居住的房間開著窗戶,夕陽斜斜的從窗口照射進去,因此能夠看見他伏案閱讀的身影。聽到有人的腳步聲,他抬起頭,然後站了起來。

    寧毅穿過庭院,走進房間,湯敏傑並攏雙腿,舉手敬禮——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臉上有疤,雙唇緊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雙眼當中有鄭重也有悲慟得起伏,他敬禮的手指上有扭曲翻開的皮肉,瘦弱的身體即便努力站直了,也並不像一名士兵,但這中間又似乎有著比士兵更加執著的東西。

    寧毅也向他敬了一個禮,他嚴肅地看著他,如此過了許久,方才將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這種事情,跟戴夢微有什麼區別。”

    “……沒有區別,弟子……”湯敏傑隻是眨了眨眼睛,隨後便以平靜的聲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為,是不可饒恕的罪行,湯敏傑……認罪,伏法。另外,能夠回到這裏接受審判,我覺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淚,笑道:“我說完了。”

    “……”寧毅沉默片刻,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那就坐下吧。”

    湯敏傑坐下了,夕陽透過打開的窗戶,落在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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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六章 秋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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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北地歸來的庾水南與魏肅乃是識得大義之人。

      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帶喜好殺人的任俠之輩,魏肅則中過景翰年間朝廷的武舉人,稱得上文武雙全。兩人成長於武朝興盛之時,後來女真南下,無數人的命運被卷入亂潮,兩人輾轉去到雲中,再到被陳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過一番驚心動魄的際遇。

      在北麵的女真人眼中,陳文君或許隻是穀神完顏希尹的附庸物,但對於身陷此地的漢人們來說,“漢夫人”之名,卻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義。有的人私下裏會將她視為背族投敵的無恥女子,也有人視其為地獄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長達十餘年的時間裏,女真人從南麵擄來的漢奴數以百萬計,而在雲中一地,陳文君又將數以千計的漢人偷偷的送回了南邊,同時亦有數千漢人被她買下之後收入農莊,施以庇護。雖然這些行為在女真高層看來更像是穀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陳文君也盡量選擇在不引起他人過度警惕的原則下辦事,但在社會下層,這股可憐勢力的能量,仍舊不容小覷。

      當然,在各方矚目的情況下,“漢夫人”這個集團更多的將精力放在了贖買、營救、運送漢奴的方麵,對於情報方麵的行動能力或者說展開對女真高層的破壞、刺殺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對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營救史進的行為暴露之後,希尹對陳文君手下的力量進行了一次看似不動聲色實際上大刀闊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進的漢人骨幹在這次清理中死去。從那之後,陳文君就更是隻能將行動放在簡單一些的救人上了。這也算是她與希尹、希尹與女真高層之間一直維持的一種默契。

      直到湯敏傑的忽然行動。

      陳文君從最初的傷痛中反應過來後,迅速地給身邊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計劃:農莊裏的數千漢奴她已經不可能繼續庇護了,但少量有本領有見識的、在她手上幫忙做過事情的漢人,隻能盡可能的進行一次遣散。

      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隊,選擇不同的道路離開,其中有的人會回到中原,有的人會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會被安排去到西南。在進行這些安排的過程裏,陳文君甚至幾度提醒他們,這一次的離開,可能會非常艱難。

      “這次跟以前不同,離開雲中後,你們可能會遭到截殺。”陳文君如此叮囑他們,“……人會是穀神派的。那到時候……就隨機應變,殺出一條路吧。”

      庾水南與魏肅參與到了這場遣散當中,他們兩人是陳文君相當信得過的執行者,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內情。於是在放走湯敏傑後,陳文君讓他們二人躲在暗中,私下裏護送湯敏傑,返回西南。

      放走湯敏傑時,這場倉促的遣散已經持續數日,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後,穀神府果然派出了家衛,一路追殺被陳文君安排南下的漢奴,期間很可能已經發生了數次廝殺。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為了避免事情鬧大導致東府的進一步發難,完顏希尹並沒有從明麵上大規模的展開搜捕。但是在即將失勢的最後關頭,這位在過去放任了漢夫人無數次行動的大人物,卻第一次地對自己妻子送走的這些漢人精英進行了截殺。

      這或許是北地、甚至整個天下間最為奇特的一對夫婦,他們一方麵相親相愛,另一方麵又終於在失勢的最後關頭擺明車馬,各自為了自己的民族,展開了一輪對等的廝殺。與這場廝殺混雜在一起的,是穀神府乃至整個女真西府這艘龐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亂的局麵當中,護送湯敏傑的南下,卻是整個局勢當中最為安全、也最讓人煎熬的一條道路了。這是漢夫人給他們最後的饋贈,但在南下的過程裏,兩人都不止一次的動過殺死湯敏傑、幹脆一了百了的心思。這其中性格相對強烈的魏肅甚至嚐試過付諸實施,隻是被庾水南及時發現而製止了。

      “黑旗的人總得給陳夫人一個交代的”

      “是陳夫人讓他活著的!”魏肅道。

      “即便如此他們也得給一個交代!”

      如此這般,湯敏傑帶著羅業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則在私下裏跟隨,暗地裏為其擋去了數次危險。待到了晉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現身,抵達漢中後被審訊了一遍,再分成兩批進入成都,又經過了審訊。華夏軍對兩人倒是以禮相待,隻是暫時性的將他們軟禁起來。

      七月十三這天,他們見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寧先生。

      這是漢人之中的傳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們也常常說起他來。“漢夫人”偶爾會念叨他,據說在穀神府,完顏希尹也時不時的會與妻子說起這位弑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敗後,他時常會看著府中的一副寧毅手書的墨寶,感歎不曾在西南與他有過會麵。那墨寶上寫著豪氣幹雲的詩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蒼河之前書就的。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許會有武朝的人說起這位寧先生來,不恥於他弑君的行徑,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後,卻沒有幾個漢人說起這個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肅過去亦是如此,如果沒有漢夫人這次被出賣的事情,他們見到這位寧先生的心情,必然會很不一樣。

      年紀四十上下的寧先生樣貌沉穩,談吐溫和卻有氣勢。因為兩人的來曆,他的態度極為和善,三人在摩訶池邊招待貴賓的小院裏落座。寧毅詢問北地的狀況,庾水南與魏肅一一進行了講解,隨後也對陳文君、完顏希尹的這些事情進行了複述。

      “寧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來如果有什麼冒犯的,請多多包涵。”如此交談了一陣,終於還是魏肅首先忍不住,起身開口。

      寧毅點了點頭:“請說。”

      “陳夫人在北地十餘年,一直都在救人,對於天下漢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們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關鍵時候向武朝、向華夏軍傳遞過重要的情報,無數人受到她的恩惠。可這一次……她就這樣被你們的人出賣了。天下的道理不該這個樣子……”

      魏肅望著寧毅,寧毅也平靜地望著他,如此過得片刻,魏肅伸手指向一旁的無人處:“那湯敏傑,他得有個交待……你們華夏軍,得有個交待……寧先生,若不這樣,天下人心不服!”

      陽光落在湖麵上,輕風吹過樹端。秋日下午的院落裏靜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寧毅的目光望向虛無處,眉頭微蹙沉默了許久。

      或許是因為這沉默持續得太久,庾水南開口道:“寧先生,我知道湯敏傑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們會做出一些處理。”寧毅緩緩地開了口,“但據我所知,陳夫人的想法,是讓他活著……”

      庾水南與魏肅看著他。

      “另外一方麵,湯敏傑本身不想活了,這件事情你們想必也知道。”寧毅看著他們,“兩位是陳夫人派來的貴客,這個要求也確實……理所應當。所以我暫時會把這個可能性告訴兩位,首先我們可能沒辦法殺了他,其次我們也沒辦法因為這件事情對他用刑。那麼剛才我在想,或許我很難做出讓兩位非常滿意的處理來,兩位對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麼具體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還以為寧毅想要耍賴,然而他的話語陳緩,是真正在考慮和商量事情的態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們一路上都滿腔怒氣,然而對於該如何具體處理湯敏傑,又委實糾結得很,這時候相互望望。魏肅道:“我們……想讓他……後悔……”他話語吞吐,說出來後,情緒上更加複雜而猶豫了。

      寧毅點了點頭。

      “我們會做出一些處理。”他重複了這句,“有些是可以說的,有些不能說,這一點請兩位包涵。但之於湯敏傑本身,會不會他的良知就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呢……這不是說要逃避責任,而是這兩天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罰可能不是我們給得出來的,也許陳夫人放他活著、放他回來,就是對他最大的酷刑了……會不會,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的話語緩慢而懇切:“當然兩位如果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可以隨時跟我們這邊的人提出。湯敏傑本身的職務會一捋到底,但考慮到陳夫人的囑托,未來的具體安排,我們會謹慎考慮後做出,到時候應該會告訴兩位。”

      以寧毅目前的身份來說,他的這番話語已經細致到極點,庾水南與魏肅各自點頭。過得片刻,庾水南才說道:“寧先生,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寧毅道。

      三人隨後又聊了一陣,待到寧毅離開,兩人的情緒也並不高。他們路上希望華夏軍給出“交待”固然是一種籠統的情緒,內心之中卻也知道對一個恨不得自殺的人,什麼刑罰都是無力的。寧毅方才便是點破了這一點,為了不起衝突,話語之中甚至有開解的意思。可這樣的開解,當然也不會讓人有多高興。

      這天下午,一位自稱是“華夏軍中最會講笑話”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過來,陪同兩人開始在城市內外進行遊覽。這位外號“大聖”的年輕人身段柔軟笑容可親,先是陪著兩人參觀了關於之前西南戰役的各種紀念場所,詳細地敘述了那場大戰以及華夏軍軍隊的輪廓,第二天則陪同兩人去看了各種關於格物學的成果,向他們普及各方麵的啟蒙理念。

      到得七月十五這天,關於新聞紙、工廠等各種概念大致有了些了解,又去看了兩場戲,入夜之後跟著侯元顒甚至還找關係去參加了一場文會,聽著各方大儒、重要人物在一處酒樓上討論著關於“汴梁大戰”、“公平黨”、“華夏軍內部問題”等各種新潮理念,待眾人大言炎炎地談論起關於“金國兩府內訌”的問題時,庾水南、魏肅兩人才表現出了厭惡的情緒。

      “……武朝亡國之禍便源於當年的文恬武嬉,華夏軍好不容易打敗的女真人,為何也要弄出這等場麵!”

      魏肅壓低了聲音說話,侯元顒也神色認真,連連點頭:“沒錯沒錯,我也頂不喜歡這種文會,這裏頭大多數都不是我們的人。”

      “那將他們抓起來趕出去不就行了嗎,他們方才還說華夏軍的壞處了。”

      “沒錯沒錯,我覺得也該抓起來……”

      兩三天的行程,庾水南、魏肅實際上也在細心觀察華夏軍的狀況他們受陳文君的托付來到西南,實際上已經是擁有了一份分量極重的拜帖,未來隻要他們想在華夏軍留下,這邊肯定會給他們一個很好的起步台階,這其實又何嚐不是陳文君最後留給他們的心意。不過,在細心觀察、受到震撼之餘,又有許多的東西是與他們的三觀相衝突,令他們無法理解的,尤其是成都城內許多漂亮光鮮的東西,都能讓他們愈發慘痛地感受到北地的艱苦與武朝當年的錯處。

      如此這般,在文會上稍作逗留,他們也就向侯元顒表示了不滿,隨後在這場有著“劉光世代言人”於和中以及華夏軍宣傳部副部長李師師等大人物存在的文會上離開了。

      這一天夜深之時,侯元顒帶著人進入了他們暫居的小院子,將兩人隔離開來。

      ****************

      在十餘年前的汴梁城,師師常常都是各類文會的關鍵人物或是組織者。

      如今她倒是很少拋頭露麵了。

      最近這段時間,由於劉光世、戴夢微、鄒旭三方已經在長江以北開始了第一輪衝突,身在成都的於和中,身份的顯赫程度又上升了一個台階。因為很顯然,劉光世與戴夢微的聯盟在接下來的衝突中占據巨大的優勢,而一旦攻取汴梁、回複舊京,他在天下的聲望都將達到一個頂點,成都城內即便是不太喜歡劉光世的書生、大儒們,此時都願意與他結交一番,打探打探關於未來劉光世的一些計劃和安排。

      於和中極為享受這樣的感覺過去在汴梁城,他蹭著李師師的名字才能偶爾去參加一些頂級文會,到得如今……

      到得如今他仍舊是蹭著李師師的名氣,但至少,參與文會的時候,已經不需要陪同,也不會受到任何的冷落了。

      在成都待了一年,被各種光環圍繞的同時,他也已經明白了自己現在與李師師那邊的差距,現實的複雜讓他收起了過去的妄想而另一些現實彌補了他的遺憾,靠著因劉光世、華夏軍交易帶來的顯赫身份,他現在已經不缺女人。而在放下了妄想之後,他與師師之間大概保持著一個月見一麵的朋友交情。

      他心裏已然明白:這份交情給他帶來了一切。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成都內外都很熱鬧,他的馬車與師師的馬車在路上遇見,由於暫時沒事,因此師師也去到文會上坐了片刻,而一個華夏軍的小子看見師師,跑過來打招呼隨後又帶了兩個朋友過來。

      於和中原本對此有些上心,還想抽個空與這三人聊一聊,誰知道三人在角落裏坐不久就走了,此後沒多久,師師也告辭離開。

      ……

      馬車穿過城市,去到摩訶池附近,走進已經很熟悉的院落後,師師看見寧毅正坐在椅子上蹙眉發呆。

      她知道寧毅是在想事情,因此沒有出聲,在側麵屋簷下的長凳上輕輕坐下了,坐了片刻,準備離開。

      “說個故事給你聽吧。”寧毅望著前方,緩緩開了口。

      “嗯。”師師應了一聲,這才走過去,給他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

      “是關於北邊那位漢夫人的。”

      他們坐在院子裏,寧毅從很多年前的事情說起,說起了秦嗣源、說起陳文君、說起盧延年、盧明坊、再說到關於湯敏傑的事情,說到這一次女真東西兩府的衝突這是最近成都城內最熱鬧的話題。

      說完這一切,耗去了許多的時間。師師靜靜地聽完,拿起茶杯喝了很大的一口,將茶杯端在手上。

      “我剛剛從四方街的文會上過來。”她輕聲道。

      “嗯?”寧毅扭頭,“文會怎麼樣?”

      “我現在才發現,他們說的有多膚淺。”

      “嗬。”寧毅笑了笑。

      師師道:“這些都要保密的吧?”

      “漢夫人的事情,遲早得有一個說法。即便暫時不好大肆宣傳,也得留下關於她的記錄。”

      師師點了點頭,沉默片刻。

      “對於那位漢夫人……那位湯敏傑……真的沒辦法做出更多交待了嗎?”

      “還會做一些事情。”寧毅道,“暫時需要保密。”

      他這樣說,便是“你最好也不知道”的意思,師師道:“嗯。”

      兩人坐了一會兒,又說了些私密的話,過得不久,有人進來通報,先前召來的一個人抵達了這邊的消息。師師起身離開,走出外頭大門時,又看見侯元顒從遠處過來,大概也是來見寧毅的。兩人笑著打了個招呼。

      這個時候,寧毅正在裏麵的書房接見一位名叫徐曉林的情報人員,不久之後,他又見了侯元顒,聽他報告了對庾、魏二人的初步看法。

      夜更深時,侯元顒帶著人去到另一邊的院子,隔離開了庾、魏二人,有書記官準備好了筆記,這是又要進行審訊的態度。

      魏肅拍案而起:“你們他娘的不信我!這又是要幹什麼”

      侯元顒從外頭進來、坐下,微笑著壓了壓雙手:“魏先生稍安勿躁,聽我解釋。”

      “你不信我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們決定派出人手,北上營救陳夫人。”

      魏肅愣住了。

      侯元顒道:“如果要做好這件事情,我們要先準備好北麵的情報,如果可能,我們需要有向導。”

      “那讓我去啊。”魏肅吼道。

      “寧先生說,你們為北地的漢人做了這麼多的事情,陳夫人將你們派回南邊,有她的苦心孤詣,也是你們應得的獎勵。北上的事情很複雜,首先陳夫人是自己不願意離開的,出於道義的考慮,我們要去救她,或許完顏希尹死後,她會改變主意,但這畢竟是一場冒險,你們有資格生活在更好的地方,這是要給二位的選擇權。”

      “我選擇過去。”

      侯元顒抽過來幾張紙:“與此同時,請兩位一定理解,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我們要確定二位不是完顏希尹派過來的暗子。”

      “你……”魏肅開口想罵,但下一刻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整張臉漲得通紅。

      “通過這兩天的觀察,我們初步認為二位對武朝、對華夏軍的看法並沒有帶著非常複雜的目的。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是要問一些問題,對於你們所知道的北麵的詳細情報,有益於這次行動的各類消息,請務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今天得罪了,多包涵。”

      魏肅坐了下來。

      過得一陣,侯元顒去到另一個房間,向庾水南重複了這一番說法,庾水南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很有道理,你們問吧。”

      *************

      察覺到寧毅抵達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中元節,外頭很熱鬧。湯敏傑坐在院子裏,腦子裏勾勒著外頭的情景,寧毅進來時,他起身行禮,寧毅讓他坐下。師徒倆坐在院子裏,聽見外頭響起爆竹的聲音。

      “想出去看看?”寧毅道。

      “如果可以,我想看看成都是什麼樣子……”

      “有機會的,對你的處理已經有了。”

      “……”

      “涼山邊上有個農莊……”

      “……為什麼……沒有審判……”

      砰的一聲,寧毅的手掌拍在院子裏的小桌子上。

      “審判你媽啊怎麼審判!關於你怎麼出賣陳文君的記錄做得更多一點嗎!?”

      “華夏軍若不審判我如何能法製清明……”

      “陳文君讓你活著!你出賣的人讓你活著”

      “華夏軍應該槍斃我,如此一來,希尹……女真那邊便沒有了說法……”

      “女真那邊本來就沒有說法!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敵人潑髒水的事情有什麼好說的!關於阿骨打他媽怎麼跟豬亂搞的故事我隨時可以印刷十個八個版本,發得滿天下都是。你腦子壞了?希尹的說法……”

      湯敏傑的小眼睛在光芒昏暗的院子裏瞪著,他下意識的搖頭。

      “涼山邊上有個農莊,一直在做良種選培的事情,良種選培知道吧?關係到吃飯的問題,具體原理你多了解一下,那邊沒有試驗新化肥,用的是大便堆肥,你的行動能力不是很強嗎?陳文君說要你活著,做點對漢人有用的事情,你捅出這種簍子,也必須處理你……所以你身上的軍銜什麼都去掉,給我滾到山裏麵挑大糞去。看你這副身板,那邊山明水秀的,就當度假了……”

      湯敏傑嘴唇顫動著:“我……我不用……度假……”

      寧毅抓起身邊的水杯連蓋子帶熱水潑在湯敏傑的臉上,憤怒已極:“山明水秀是形容詞!度假是形容詞!度假是形容詞!”

      他揮舞茶杯,另一隻手抓住桌沿,將桌子往院子裏掀飛了。

      湯敏傑沒有再說話,寧毅憤怒了一陣,坐在那裏看著他:“先去挑大糞,將來要幹什麼將來再說,不過在這之前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他頓了頓:“待會徐曉林會過來找你,他之前去過雲中跟你接洽,接下來他會再帶一隊人去雲中,收拾你留下來的殘局,同時做好營救陳文君的準備,你這兩天把所有可以交接的跟他交接完畢。這本來是可以不必冒的險,但是你捅了這個簍子,我們就要在道義上做出彌補……你給我走心一點……”

      湯敏傑看著對麵罕見動怒,到得此時又顯出了一絲疲憊的老師,安靜了許久,到得最後,還是艱難地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說道:

      “我……不可以活著的……”

      “……但陳文君要你活著。”

      寧毅道。

      “你就看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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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12-2 14:51:25
第一〇三七章 歡聚須無定 回首竟驀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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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過後,難得悠閑的午後,秋風從庭院裏拂過,樹葉颯颯輕響。

      對著庭院,鋪了木地板的練功房裏,寧毅穿了一身短打,正雙手叉腰進行嚴肅認真的熱身運動。

      另一邊的西瓜剛從外頭回來不久,洗了個澡,束起頭發,穿著寬鬆而舒適的淺藍色上衣、長裙,赤著腳在房間一邊的椅子上坐著。

      “這次過來,原本想找老八過過手……早些時候提子姐、杜老大說他更厲害了……可惜你把他派去出了任務……”

      她將右腿縮在椅子上,雙手抱著膝蓋,一麵看著威嚴的丈夫在那邊虎虎生風地出拳,一麵隨口說話。寧毅倒是沒有理會她的絮叨。

      “喝!哈!喝!喝!”跳著敏捷的步伐,交錯出了幾拳,一係列在過去而言雖然古怪,但如今西瓜、紅提等人也已見怪不怪的熱身完畢之後,大宗師寧立恒才在房間的中央站定了:“你,起來。”




      “啊?”西瓜眨了眨眼睛,伸手指指自己,過得片刻後才從座位上下來,朝前跳了兩步,眼睛眯成月牙:“哦。”她擺了擺雙手,麵對了寧毅。

      “我,和霸刀劉西瓜,做一場公平的比武。”武道宗師寧立恒抬起右手,朝西瓜示意了一下。

      “呃……”西瓜眨了眨眼睛,然後也抬起手來,“……我,霸刀劉西瓜,跟心魔寧立恒,做一場公平的比武。”

      她想了想,雙手一張,使出了一招“白鶴亮翅”。

      高手過招當然很少擺白鶴亮翅這種瘸子起手,大宗師寧立恒受到了侮辱。

      但他麵無表情,非常成熟。

      “錢老八被我派到江寧去了。”

      “哦。”西瓜反應過來,點了點頭,“是讓他帶……”

      說話的瞬間,大宗師寧立恒陡然發力疾衝,一個掃堂腿踢向了單腿站著的西瓜,西瓜身形一顛,空中裙擺飛舞,她已經空翻向後方,落地未穩,前方寧毅衝了過來,猶如猛虎般的要將她撲飛出去。

      西瓜步伐後跨,雙手揪住了大宗師寧立恒的衣襟,巨大的衝力下,兩個人都在相互拉扯著旋轉,西瓜的裙擺幾乎展成一片蓮荷,呼嘯著三個轉身,大宗師寧立恒咕嚕嚕地滾了出去,在兩丈開完伸手一按地麵站起來,頭稍微有點暈,但他隨即便調整了視線。非常成熟。

      “你應該接第二個掃堂腿,不該撲我的。”

      她收著雙拳跳了跳。

      “怕傷到你。”大宗師寧立恒將脖子朝兩邊扭了扭,“這下來真的了。”

      “喔。”西瓜點頭,“……這麼說,是老八帶隊去江寧了,小黑和宇文也一塊去了吧……你對何文打算怎麼處理啊?”

      “政治場上我對他沒有成見,當朋友還是當敵人就看以後的發展吧。”

      大宗師寧立恒說著話,擺出了進攻的動作,他畢竟是在宗師堆裏出來的,架勢一擺全身上下沒有破綻,盡顯大家風範。西瓜擺了個王八拳的姿勢,儼如插標賣首之輩。

      “也是時候去探探他的態度了,老實說,軍中的大夥兒,對他都沒有什麼好感,尤其是這次什麼英雄大會搞出來,都想打他。”

      “我覺得……黑虎掏心!”大宗師出其不意,開始進攻。

      “王八上樹!”西瓜張開雙手猛地一跳,把對手嚇回去了。

      “有這招嗎?”

      “上不去,所以是跳一下。”她解釋。

      “……你這麼一說就很有道理。”寧毅點頭,“我還以為你會比較喜歡何文呢。他畢竟在分田地。”

      “理念上我當然不討厭他,不過我也是個女人啊。他亂占便宜就不行。”

      “猴子偷桃!”

      “我沒有。”

      房間裏,大宗師寧立恒衝上前去,宗師劉西瓜一掌接住、反擊,兩人拳腳甚快,劈劈啪啪的打在一起。這次不再是黑虎掏心對王八上樹,而已經是章法森嚴的對打。江湖上一般高手若是在場,不然會看得心驚肉跳,因為兩名宗師的武藝都極為高強,一時間打得勢均力敵,難解難分,是難得的巔峰對決。

      “何文發展太快,開大會是想要穩住他的統治權,裏頭會發生的事情不少……”

      “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去江寧看一看,畢竟是你的老家……”

      “這次就算了,一個不好,那邊要打出狗腦子來……哼哼,你身手不錯啊。”

      “宇文帶槍了吧,聽說老林會去……承讓承讓。”

      “你、你喘氣了……不光是老林,這次各個勢力都會派人去,武林人隻是台上的戲子,台麵下水很深,按照公平黨五撥人的發跡過程來看,何文如果穩不住……看拳!”

      “……躲開了。”

      “如果穩不住,軍隊直接在江寧殺起來都有……有可能。猴子偷桃……”

      “沒偷著。”

      “雙龍出海!”

      “猴子偷桃!”

      “黑虎掏心!”

      “謀殺親夫不準揪我裙子!”

      “哪有叫謀殺親夫的招式,打錯了就得認輸……”

      “啊……”

      兩人在廳堂中央打成王八拳,隨後西瓜一聲尖叫,拉住自己的裙子開始跑,房間裏便是“嘶啦”的一聲,過得片刻,大宗師寧立恒將同是大宗師的劉西瓜逼到牆角裏,撲倒在地上。

      “你亂撕東西……”西瓜拿拳頭打他一下。

      ……

      大宗師寧立恒贏了這場公平的比武,累得氣喘籲籲,在地上趴著,西瓜躺在地板上,張開雙手,接受了這次失敗的教育。

      “再過兩天便是小忌的生日了。”她輕聲歎道,“你說他現在跑到哪裏去了啊?”

      “……照那家夥愛湊熱鬧的個性,說不定老八在江寧就得遇上他。”

      “應該叫我去的,要是遇上老林了該怎麼辦啊……”

      “老八帶著一幫子人,都是好手,遇上了不至於輸。”

      “你也說了可能變戰場……”

      “跟老八提過了,見到了兔崽子,讓他快跑或者幹脆抓回來……”

      “我還是擔心……”

      “你是關心則亂……就算是戰場,那家夥也不是沒有生存能力,別忘了他跟鄭四哥那段時間,殺過多少女真人。他比兔子還精,一有風吹草動會跑的……”

      “戰場那種地方……你就不擔心啊?”

      寧毅也翻過身來,兩人並排躺著,看著房間的屋頂,陽光從門外灑進來。過得一陣,他才開口。

      “男孩子總是要走出去的……”他想了想,“都怪你和紅提,教他武功……”

      “還不是因為你整天跟他說自己是武林高手,周侗跟你拜把子,陸陀被你一掌打死……”

      “那都是真實的事情嘛。還是怪你們……”

      夫妻倆推卸責任,彼此抬杠,過得一陣,揮手互相打了一下,西瓜笑起來,翻身爬到寧毅身上。寧毅皺了皺眉:“你幹什麼……”

      “再來一次。”

      “……是我贏了還是你贏了。”寧毅歎息,“你不講武德。”

      “你贏了,都怪我和提子姐……”

      秋風拂過庭院,葉子颯颯作響,他們隨後的聲音變成細碎的咕噥,融在了和煦的秋風裏。

      ……

      同樣的秋日,距離成都兩千餘裏,被這對夫妻所關心的少年,正與一眾同路之人遊曆到荊湖北路的通山縣。

      從成都出來已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與他同行的,依然是以“大有可為”陸文柯、“尊重神明”範恒、“冷麵賤客”陳俊生為首的幾名儒生,以及因為陸文柯的關係一直與他們同行的王江、王秀娘父女。

      生逢亂世,出行不易,也正是如此,能夠尋到幾位可靠的朋友一路同行,算是極為珍貴的事情。陸文柯等人彼此也比較珍惜這樣的緣分,如此這般,眾人同行兩三千裏的路程,一路上觀看各地風貌,體察民俗,兩個多月的時間下來,相互之間愈發熟悉了,幾乎積累出家人一般的感情來。




      這與寧忌出發時對外界的幻想並不一樣,但即便是這樣的亂世,似乎也總有一條相對安全的道路可以前行。他們這一路上聽說過山匪的消息,也見過相對難纏的胄吏,甚至於沿著長江南岸遊曆的這段時間,也遠遠見過出發前往江北的戰船船帆北麵似乎在打仗了但大的災難並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以至於寧忌的江湖大俠夢,一時間都有些鬆懈了。

      抵達通山之前首先經過的是荊湖北路,一行人遊曆了相對繁華的嘉魚、鄂州、赤壁等地。這一片地方向來屬於四戰之地,女真人來時遭過兵禍,後來被劉光世收入囊中,在集合各地豪紳力量,得到華夏軍“支持”之後,城市的繁華有所恢複。如今江北已經在打仗,但長江南岸氣氛隻是稍顯肅殺。




      陸文柯等書生有治理天下的願望,每至一處,除了遊覽風景名勝,此時也會親自遊覽先前遭遇過戰亂的所在,看著被金兵燒成的斷壁殘垣,堅定大誌。

      過了荊湖北路,抵達通山縣,這裏已經是荊湖北路去往江南西路交界之所了。通山縣縣城不大,由於也遭過兵禍,此時城牆還顯得破損,但縣城之外卻有九宮山等名勝,早兩年女真人掃來時,當地軍隊抵抗不多,民眾則大多入山躲避,除了縣城被燒,人員倒並未死傷太多,倒是今年劉光世要打仗,在這邊抓了許多壯丁,街頭巷尾頗見苦楚之色。

      從通山往南,進入江南西路,再行三四百裏便要抵達陸文柯的家鄉洪州。他一路上念叨著回去洪州要將西南所見所學一一發揮,但到得這裏,卻也不急著立刻回家了。一行人在九宮山遊覽兩日,又在通山縣城看過了金兵當日縱火之處,這天下午,在客棧包下的院子裏擺起火鍋來。眾人布置場地,準備食材,吟詩作賦,不亦樂乎。




      這客棧是新修的門頭,但兵禍之時也遭過災。後院當中一棵大槐樹被火燒過,半枯半榮。時值金秋,庭院裏的半棵大樹上葉子開始變黃,場景壯麗頗有寓意,範恒便搖頭晃腦地說這棵樹恰如武朝現狀,很是吟了兩首詩。

      陸文柯等人也在談論著家國現狀,陳俊生偶爾插話,仍舊是過往那一語中的的犀利風格。院子當中幾名下人搭起了一個棚子,遮擋落葉,王江從外頭買來大量食材,正與女兒王秀娘在那邊準備。




      寧忌坐在談天說地的書生當中聽他們扯淡,目光則一直望著在那邊切肉的王秀娘。今日為了準備這一席火鍋,眾人下了血本,買了兩大片肉來,此時正在王秀娘的刀下切成薄片,看得寧忌蠢蠢欲動。王秀娘切了一半後,笑嘻嘻地過來與眾人打招呼,將油膩的手指伸過來捏寧忌的臉頰。

      “小龍啊小龍,總是看著我那邊,莫不是喜歡上姐姐了?”

      寧忌不跟她一般見識,一旁的陸文柯搭腔:“我看他是喜歡上那些肉了。”

      眾人同行兩個多月,對於寧忌食量大、嘴饞的事情總算有了個共識。見陸文柯說話,王秀娘溫柔一笑:“那待會就多吃些。”也不知她是在說陸文柯還是說寧忌。

      這一路同行下來,陸文柯與王秀娘之間也總算有了些溫暖的發展實際上陸文柯正是風流的年紀,在洪州一地又有些家底,王秀娘固然青春健美,但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他的,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雙方這兩個多月的同行,一縷縷細微的情愫自然而然便已經建立起來。

      陸文柯雖然無法娶她為妻,但收做妾室卻是無妨的,而對於王秀娘這等江湖賣藝的女子來說,隻要陸文柯為人靠譜,這也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歸宿了。

      時間尚未入夜,眾人打打鬧鬧,吃些小點心。論及通山本地的狀況時,最愛絮絮叨叨教授寧忌知識的中年儒生範恒道:“昨日從外頭回來,小龍可還記得路上見到的那李家鄔堡?”

      “嗯,記得啊。”寧忌點頭。

      “今天早上與人打聽了一番,本地最大的豪族,也是最厲害的江湖高手,便是從那李家鄔堡中出來的。”

      同行兩個多月,寧忌嘴饞的秘密已經暴露,他作為少年人,熱衷武俠的愛好便也沒有刻意藏著。範恒等人雖是書生,但將寧忌當成了值得栽培的子侄,再加上江寧英雄大會的背景在千年,每至一地便也對當地的各種綠林趣聞有所打聽。

      此時他與眾人笑道:“據說本地這位大高手的背景啊,說出來可不簡單,他的父輩是大光明教的人。原本是大光明教的護法之一,以前有個諢號,叫做‘猴王’,名字叫李若缺。你別聽這名字滑稽,可手上功夫厲害著呢,聽說有什麼大猴拳、小猴拳……”

      “白猿通臂。”寧忌道。

      “沒錯,還有白猿通臂拳。”範恒道,“這李若缺成名快二十年了,但當年的家業不大,畢竟靖平之前,世上風氣重文輕武。李家當年跟西南那位心魔也有大仇,便是心魔弑君之前,大光明教眾多高手入京,‘猴王’李若缺是那位‘穿林北腿’林宗吾手下的大將之一,後來死在了華夏軍的鐵騎橫掃之下,看起來猴子畢竟跑不過馬……”

      範恒是書生,對於武人並無太多敬意,此時幽了一默,嘿嘿笑笑:“李若缺死了以後,繼承家業的叫做李彥鋒,此人的本事啊,猶勝乃父,在李若缺死後,不僅迅速打出名氣,還將家業擴大了數倍,接著到了女真人的兵鋒南下。這等亂世之中,可就是綠林人占便宜了,他迅速地組織了當地的鄉民進山,從山裏出來了以後,通山的第一大戶,嘿嘿,就成了李家。”

      “如今的李彥鋒啊,是劉光世劉將軍跟前的紅人,他修建鄔堡,組織鄉勇,走的路子……看出來了吧?仿的是過去的苗疆霸刀。聽說這次北邊打仗,他出了李家的子弟兵過去劉將軍帳前聽宣,江寧英雄大會,則是李彥鋒本人過去當的副手……小龍你若是去到江寧,說不定能見到他。”

      他將打探到的事情說出來,侃侃而談,一旁的陳俊生想了想:“這次,聽說那位林教主也要去江寧,中間要有事。”

      陸文柯點頭道:“過去十餘年,據說那位大光明教教主一直在北地組織抗金,南方的教務,確實有些散亂,這次他若是去到江南,登高一呼。這天下間各大勢力,又要加入一撥人,看來這次江寧的大會,確實是龍爭虎鬥。”

      “局勢亂可不是什麼好事,小龍這等年紀,便不要去湊熱鬧了吧。”有人為寧忌擔心。

      範恒點頭。

      陸文柯道:“要不就先看看吧,待到過些時日到了洪州,我托家中長輩多做打探,問問這江寧大會當中的貓膩。若真有危險,小龍不妨先在洪州呆一段時間。你要去老家看看,也不必急在這一時。”

      寧忌不打算跟他解釋,伸手撓了撓臉頰:“再說吧。”

      陳俊生在那邊笑笑,衝陸文柯:“你應該說,肥肉管夠。”

      “管夠,那必須管夠啊。”

      眾人便是一團哄笑,寧忌也笑。他喜歡這樣的氛圍,但眼前的眾人自然不知道,去江寧的事情,便不是幾塊肥肉可以動搖他的了。

      一片笑聲當中,夕陽在客棧的後院灑落金黃的餘暉,院子上方有樹木搖曳、葉子飄下,王秀娘端著食物過來擺放時,眾人又拿寧忌一番取笑,好一幕和樂融融的景象。

      第二天是這一年的七月十九,也是眾人暫做休整的一天,幾名書生稍稍起來得晚些,上午時分,王江、王秀娘父女趁著有些時間,過去縣城內的大街上賣藝,賺些盤纏王秀娘與陸文柯關係未定,他們便向來都是這樣自力更生,陸文柯也並不阻止。

      眾人在客棧當中商量著下午要不要出去玩的事情,按照客棧主人的說法,李家鄔堡那邊並不封閉,頗有尚武精神。如今雖然出動了許多人過江打仗,但平素仍舊有人在堡內練武,偶爾有江湖人或者過路客到那邊,那邊也會允許參觀甚至切磋,去看一看總是可以的。

      時間到了中午,快要吃飯的時候,外頭的街上反而顯得安靜。陡然間,有人帶著渾身的血衝進客棧裏來,口中高呼:“救命!”

      一行人正坐在客棧的廳堂當中打牌,一見這樣的景象,寧忌飛掠而過,一把將他扶住,迅速地辨認傷勢。而王江還在朝幾名書生的方向跑過去:“救命!救命……救秀娘……”

      說話之間,幾名衙役模樣的人也朝著客棧當中衝進來了,一人高喊:“歹徒行凶,逃跑,拿下他!”

      有人已經揮起鎖鏈,指向大堂內正站起來的陸文柯等人:“誰都不許動!誰動便與歹徒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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