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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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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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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7 17:26:17
第1254章 網的脈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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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要死了……”

    強忍疼痛的呻吟聲夾雜著輕微的喘息,曲龍珺全身都是汗,坐在屋簷下的凳子上被寧忌用手掌推上手臂,揉過身體。

    牙關緊咬,發絲濕成了一縷一縷的。

    晨間的加強鍛煉剛剛完畢,隨之而來的推宮過血並不好受,在內力的推動下,寧忌的手掌滾燙,引導曲龍珺的氣血加速運行,隨即帶來的,則是無與倫比的酸、麻、痛感,令得曲龍珺忍不住低喚出來。

    也有些許曖昧的氣息在其中。

    少年與少女在表白心事後已經有過許多次的親吻與擁抱,說起來心中已經認定了對方,但愛情的滋味循序漸進,畢竟還沒有跨過更深的那一步。此刻在這清晨的屋簷下,這難捱的推宮過血之中,隨著那手掌的揉過,兩人的心中其實也有更加柔軟的情緒在一起蔓延。

    她將牙咬得很緊,發出的聲音,也頗為輕微。

    這樣的晨課結束後,兩人牽著手在凳子上坐了一會兒,曲龍珺連說了幾聲“好疼”,方才去浴室洗澡換衣裳,寧忌則離開院子,到外頭買了一大頓朝食回來,與曲龍珺一道吃了。

    “……那個陳霜燃小妖女約你過去,未必懷的好意。你早晨為我……耗了心力,可一定得小心才行……”

    “……嗯,這有什麼耗心力的,我好得很。”寧忌神采奕奕。

    這種內家功的推宮過血確實會讓人有些消耗,但那讓人心旌搖動的、兩個人都無法說出來的微妙而又奇異的感受,又將些許的損耗補了回來,甚至讓他感到比平時更能打了。這在當下時代並不好說明,若到得後世,大抵該形容為荷爾蒙的加持——這是一種科學道理。

    “……倒是你這邊,我還比較擔心,今天還是把你送到左家附近的茶樓打發時間。”

    “嗯。”

    “陳霜燃那邊……我想好了的。隻要我比她更壞,她應該就拿我沒什麼辦法。”

    “那些都是壞人,你不要心軟。”

    “嗯。”寧忌吃著東西,點頭,隨即頓了頓,“……就憑昨天嶽雲那件事,這幫人,殺誰都不算冤枉他們。”

    吃完早餐,刷洗、易容,隨後帶上證明身份的文牒出門,這日早晨,街麵上的氣氛又肅殺了不少。禁軍已經在城池外圍值守,據說會一個一個坊市的做身份排查,口頭上的說辭雖不嚴格,但誰都知道事情不會小。

    帶著曲龍珺,寧忌做了幾次探查和擺脫監視的行動。他已經算是頂尖的斥候,有人在身後跟,一般都難逃他的法眼,但為了曲龍珺的安全,這些行動,又加強了一倍才放心。

    陳霜燃的會麵意願是昨晚魚王帶來的,但從那小賤人的心機來說,誰知道她會不會從懷雲坊開始就打算盯住兩人。

    如果真是這樣,對那些盯梢者,寧忌一個都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在城裏動手也無所謂。

    好在並沒有發現這樣的眼線。

    去往左家的途中,甚至遠遠便能夠感受到,候官縣附近的氛圍有些不對,路上甚至還能聽到人的議論。

    “那邊怕不是要鬧事哦……”

    寧忌與曲龍珺相互看看。

    昨天晚上兩人彙總消息時,這一可能便已經被確定了,栽贓小衙內的下一步,當然是暴亂。

    行至左家開設的茶樓附近小巷時,曲龍珺拉了拉寧忌的衣角。

    “我大概猜到小妖女約你過去,打了什麼主意了……”

    “什麼主意?”

    曲龍珺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

    安頓好曲龍珺,寧忌朝著昨晚約定的地方過去,遠遠的,候官縣那邊的氛圍似乎已經吵起來,他攀上幾處高點眺望,發現一些禁軍、衙役,正在往城池北麵過來,許多的望樓上都已經安排了觀察員,有旗語在揮舞,皇城方向,甚至升起了警戒的熱氣球。

    福州的旗語與西南不同,寧忌看不太懂,但略略觀察城內的排兵布陣,他便發現幾個地方的圍堵與布置,明顯是有詳略區分、以及相互照應的關係的,這說明朝廷這邊早有準備。

    也不出奇,這麼點事情,沒有準備那也該死了。

    他便不再多操心,一路朝著約好的地方過去。

    不多時,遠處騷亂聲起,朝廷向騷亂的人群,發起了圍捕。

    ……

    候官縣往北,通向城內刑部的幾條道路上,隨著禁軍的圍堵過來,參與到“熱鬧”裏的人們,一時間都有些懵了。

    被眾人簇擁在前頭哭哭啼啼的受害者家屬也感到了震驚,按照周圍相親的說法,他們這次隻是去刑部為受害的家人討個公道、去哭一輪,這樣的事情兩個月前在候官縣也發生過,朝廷那邊除了派人安撫外是沒什麼脾氣的,甚至於那個士兵當場自殺,軍隊也隻能道歉,怎麼到了這次,明明自己這邊占理,朝廷還把軍隊派出來了呢?

    “……官官相護!”有人遲疑了一下,放聲呐喊,“大夥兒果然想的沒錯,他們已經偷偷地把小衙內給放跑了——”

    “背嵬軍也是這等貨色……”

    “小衙內縱馬行凶啊——”

    “官府豈能如此……”

    “還有王法嗎?”

    陸陸續續的,有群情洶湧。

    人群裏,官府的密探指指點點的圈人,高處的士兵則已經盯好了人堆裏的重要目標。

    巳時一刻,執水火棍的第一排人手推向人群,執行抓捕。

    “鏘——”的一聲,人群裏有人拔刀,隨後,被高處飛來的箭矢射翻在地。

    鮮血濺起的一刻,混跡於人群中的其餘綠林人陡然爆發,他們有的是受到了上頭指使的骨幹,已經明白這次的事情不同往常,還有更多是在聽說了陳霜燃豐功偉績後過來湊熱鬧混資曆的綠林豪傑,此刻想要尋地方逃跑,這才發現,前前後後幾條街巷,已然被官府堵起來了。

    “殺啊——”

    水火棍、漁網、枷鏈撲入人群,混亂炸開了……

    西麵,更遠一些的樓房上,陳霜燃放下望遠鏡,瞪著眼睛笑起來:“還真的……打起來了……”她目光望向一邊的金先生。

    金先生也是笑:“早說過,朝廷不會一味忍氣吞聲,第二次鬧,是一定要打的。”

    “好在,有先生的指點。”

    “靠的是局中之人的奮戰。”

    “……裘老虎是個暴脾氣,沒什麼心眼,梁潤那幫人也是……他們不得不戰。”

    兩人拿著望筒又看了片刻。

    遠處的街市間,聚集起來的綠林人並沒有束手就縛,在一些領頭人的煽動下,拔出兵器奮力廝殺起來,一些人則在尋找著離開的道路。附近官兵的圍困長達幾條街區,這麼大的區域,他們想著總能有辦法逃離,而恰巧被圍在中間的百姓,大部分被喝令著蹲在了地上,小部分則被裹挾著衝向前方,哭喊聲一片。

    先前在人群裏負責煽動、串聯的兩股綠林勢力的首腦,一名裘老虎、一名梁潤的,果然沒有第一時間投降,而是選擇了擴大事態。

    金先生放下了望筒:“我該過去了。”

    “先生保重。”陳霜燃道,“不成亦無妨,唯求先生能安全回來。”

    對方冷笑,轉身消失在房門外。

    ……

    打打殺殺的聲音從遠處響起不久,寧忌抵達了約定的地點。

    城市西麵一條林木蔥鬱的長街,能夠躲避一些高處的監視,但道路並不算行人稀少,至少不算是打打殺殺的好地方。

    他朝著前方緩緩的走了一陣,前方有人撞了過來。

    那是個披發的年輕人,應該也練過些武藝,假裝不看路,到了近處,將一張紙條往寧忌懷裏按,口中說話:“我家主人說,九仙山下荷芸譚見。”

    寧忌已經接住了那張紙,打開一看,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簡單的地圖,繪畫者也不知道是不是陳霜燃。

    倒是頗為幽默。

    傳話的年輕人已經朝後方奔出數丈,他已完成了任務,這裏不再有事,然而心思才一鬆,陡然間,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由他傳話的那名少年,此時如同鬼魅般的出現在了他的身邊,捏住了他的手臂。

    “呃……”

    扭頭對視,他不太理解。

    “你家主人是誰?”

    “你……你去見了便知……”

    “你說見我就去見啊?”

    “你……”他愣了片刻,“你不是為了見那人……過來的嗎?”

    少年人的身形比他低些,但身上透出來的氣息絕對不是善類,他這番話才落下,手臂陡然一痛,對方加大了抓握的力量,他幾乎感到骨骼都要碎裂開來。

    “啊啊啊啊啊……等等等等等等,少俠,我就是個傳話的、我就是個傳話的,我家老大不是你要見的人,他也是從別人那收到的命令,傳張紙條傳句話而已啊少俠——我不知道你們幹什麼的啊——”

    “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麼……你看……”

    這人朝著旁邊扭頭,隨後便一麵掙脫一麵試圖出聲大喊,而下一刻,另一隻手直接抓在了他的喉嚨上,將他整個人捏得跪倒在地上,身形後仰。

    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口鼻氣息減弱,臉上漲得通紅。

    少年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著他。待到那張臉幾乎成了豬肝色,他才輕輕地放開了扼住對方喉嚨的手。

    剛從鬼門關回來的年輕人跪在地上,艱難地咳嗽、呼吸。

    “你敢大叫。”他聽到那少年在他耳邊說,“我當著所有人的麵,掐死你。”

    街道上並非沒有人,不遠處一個買菜回家的大嬸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隨後抱緊籃子趕快走過去。

    “少俠……我真的收了五錢銀子傳個話而已啊……你要我過去幹嘛……”

    年輕人不敢再反抗了,帶著路,朝說好了的地點走去。

    他聽到那少年在後方回答。

    “跟我約好的那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她要是耍花樣,我讓你死在她臉上……”

    這邊距離九仙山其實已經不遠,兩人一前一後,朝那邊走。一麵走,少年還一麵跟傳話的年輕人閑聊著各種話題,例如老大是誰,在哪裏混飯吃,家裏有幾口人等等,年輕人幾乎是哭著回答的。

    抵達了所謂荷芸譚的池塘附近,池塘不小,周圍有幾條黃土岔道、路邊有樹木,遠遠近近的甚至能看到幾張茶攤,隻是似乎並沒有非常特殊的人物等在哪裏。寧忌皺了皺眉,與對方在岔道口等了等。

    “人在哪呢?”

    他問前方的年輕人。

    年輕人渾身發抖:“我隻是傳話的啊……”

    這樣的對話間,一名中年綠林人從側麵走了過來,到得近處,開口道:“中間這條,向前、轉右。”

    這話傳到了,他朝著前方離開,還沒走出兩步,肩膀便被抓住了。

    綠林人偏過頭來,神色不善:“兄台,我隻是傳話,你這樣……便有些不禮貌了吧?”

    他對於自身藝業,亦有相當信心,當下便要以鷹爪反拿肩膀上的手掌。

    下一刻,如山一般的重壓碾來,他身形一歪,砰的悶響,狠狠跪倒在黃土路上。

    將頭再往後方扭了扭,那麵色冰冷的少年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兄台。”他拱手,“我隻是傳話的,你這是……”

    “傳話的……”

    少年人舉起了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隨後又是一巴掌。

    “我叫你傳話的!我叫你傳話的!讓你走了……”

    罵罵咧咧的聲音當中,此後連續打了五六下,直到將他的臉打得腫起來,鼻涕與鮮血混在一起。

    太陽透過池塘邊的樹木落下樹蔭,不久之後,黃土的道路上,一名滿臉晦氣的年輕人與一名被打成豬頭的綠林人並排著朝前方走去,兩人都有點哭哭啼啼。在他們的後方,少年冷漠地前行。

    不管陳霜燃賤到什麼程度,隻要自己更加不當人,就絕不會輸給她!

    嚇都要嚇死這個王八蛋——

    ……

    候官縣以北,廝殺與混亂,持續了一陣。

    官府做好了抓捕的準備,而在陳霜燃一方,似乎也明白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此安排在其中的綠林人順勢出手,鬧將起來,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傷亡。

    被困在其中的綠林人,或許並不明白自己成了棄子,一開始甚至廝殺得格外起勁,覺得這也不過是陳霜燃做好了的局,必定有能讓自己離開的後手在。

    因為這陣激烈的反抗,局麵控製得比想象中困難,部分軍官積極的下場捕捉趁亂搞事的人,鐵天鷹在與左文軒溝通後,也親自入陣,首先製止了一撥武藝高強的綠林人。

    將一名匪人頭領製服後,鐵天鷹便知道,這邊的暴亂已經不再能造成問題,朝廷有準備,陳霜燃似乎也有布置,雙方明麵上過了一招,朝廷占的便宜似乎不算大,但今日真正要揪出的東西,目前其實是左文瑞那邊的那條線。

    應該也已經開始了……

    他在心中計算著布置的進展,但也總有某種若有似無的窺探,令他警醒。

    鐵天鷹的目光朝包圍圈外圍巡弋了一圈,之後,帶著幾名捕快,朝著某個方向靠過去。

    包圍圈外的街市那頭,一道身影陡然落入他的目光。

    眼神一凝,他加快了步伐,朝著那邊衝過去。

    遠處那身影也是一個轉身,消失在了街道的轉角。

    鐵天鷹牽起一匹軍馬,朝著那邊衝上,附近的捕快也各自尋找坐騎跟上。

    那道身影若有似無,如同鬼魅,鐵天鷹轉過幾條長街,後方響起驚亂的聲音,應該是有街上的菜販擋住了隨行人員的道路、一陣小混亂。但他沒有停下來等待,而是繼續朝前方追趕過去。

    在某處巷道甚至下了馬,徒步奔行,即便年事已高,但他的呼吸勻稱,步伐依舊如同奔馬般迅捷。

    在九仙山附近的岔道口,似乎跟丟了人,但鐵天鷹稍作斟酌,朝著某個方向信步走去。

    陽光透過樹葉,在黃土路上錯落成蔭,鐵天鷹走過明暗交錯的道路,轉一個彎,他看到了坐在不遠處茶棚下的那名灰袍人,對方奇奇怪怪地蒙了個麵罩,但他還是第一眼便將人認出來了。

    “樊重,樊兄弟……果然是你。”

    老人笑了起來。

    “‘金眼千翎’。名不虛傳。這麼多年了……”

    ……

    “……跑得還是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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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17 17:26:57
  第1255章 三十年來尋刀劍(上)

    “……‘金眼千翎’名不虛傳。這麼多年了……跑得還是如此之快。”

    巳時已經過半,落下的陽光倒是並不十分強烈,九仙山下,荷雲潭附近的道路旁,鐵天鷹望向小茶棚裏的灰袍人,麵上有著些許的恍然,甚至於流露出一絲驚喜。

    由於是事先的布局,簡陋的茶棚裏沒見到鋪主,灰袍人拉下了欲蓋彌彰的麵罩,露出黑白參差的胡須,與看著並不算老的臉。

    “金眼千翎”,綠林間給的這個名號,一是說他察覺敏銳、目光如炬;二則說他手段多變、智計百出;三則誇他輕功高強。他在當年的幾個捕頭中比鐵天鷹年紀小些,但如今也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老了,跑得也是艱難。”他道。

    “我就知道,這次來的有自己人。”鐵天鷹緩緩地走過去,笑,“懷疑過你……樊兄弟今日東家是誰?”

    “食人錢財,替人解憂,不問了吧。”樊重提起桌上茶壺,在兩邊倒了茶。

    鐵天鷹在桌前坐下,開口道:“那樊兄弟,來我們這邊吧,如今是好時候,聖天子當朝……”

    樊重擺了擺手。

    “鐵兄可猜到我今日打的什麼主意?”

    “大概知道。”

    “但你還是過來了。”

    “袖中有煙火箭令,隻要發出,城內官兵、捕頭轉瞬即至。你這周圍布置,我看了,瞬息之間要不了命,倒是被我盯上,伱要遁入九仙山,也不容易,冒一冒險吧。”鐵天鷹笑著,侃侃而談,隨後頓了頓,“再者,年歲大了,這些年來,世道不行,見到昔日同僚,頗不容易,老夫也想,敘舊幾句。”

    樊重點點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記得,鐵大哥當年用劍。”

    “我年輕時練刀。”鐵天鷹道,“後來成了六扇門總捕,自覺身份尊貴,開始用劍。那把巨闕名貴,是把好劍,如今不講究這些了……”

    “嗬嗬。”樊重搖頭笑,“當年你我都覺得,我輩武人到了刑部總捕,再要上去,便千難萬難。那時候我不甘心,想要上進,與左家人悉心交好,誰知道,左繼蘭是銀樣鑞槍頭也就罷了,左厚文……沒卵用,枉稱大儒,左端佑一生氣,他連個泡都沒吐出來就完了……倒是你,想不到西北一行,讓你抱住了李頻的大腿,如今……倒成了我們當中最貴重的一位。”

    “……今時不同往日。”鐵天鷹想了想,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話,樊兄弟何不來我們這邊做事,當年武人不受重用,如今並不一樣,你過來,將來未嚐不能公侯萬代。”

    “當年武朝何其強大,疆域廣闊,子民億萬。如今你們在這東南的小地方跟一些鄉紳打交道,都打不贏,也敢說公侯萬代?”

    “陛下勵精圖治,要清理積弊,重塑筋骨,因此才有一時的弱。而今是積累班底的時候,不論是投效還是入夥,如今能進來的人,將來建功立業,都與開國功臣無異。樊兄弟,退一步說,陛下不是沒有選擇,他是有得選,卻選了最難的一途,你我刀口舔血、廝殺半生,豈能不知這便是世上最了不得的魄力?”鐵天鷹道,“你我求功名求了半生,如今過來,正當其時啊。”

    陽光垂落,茶棚旁邊黃土路上,有牽著牛的行人走過,扭頭看著茶棚裏對木桌而坐的兩人。樊重沉默了片刻。

    “一年前,陳連義到過你這裏,被你殺了頭。”

    “今時不同往日,說的是人能當個好人,官能做個好官,將來也能因此有一番好功業。陳連義打著我的名頭收受銀錢,還欺男霸女,我自然要殺他以儆效尤。樊兄當年胸懷大誌,我記得與宗非曉並不一樣。”

    樊重笑了起來,他倒上茶,喝了一口,笑了好一陣。再開口時,話語稍顯低沉。

    “……當年……當年在西北,刺殺寧毅,你我最後一次見麵,當時你護著李頻南下,由此得了今日的功名,你可知我是怎麼過的?”

    “……”

    “靖平之恥、到後來搜山檢海,中原早就亂得不行了,我身懷武藝,又不在六扇門了,倒是過得無拘無束,頗為自在……鐵兄,像宗非曉那樣過有什麼不好的?難道我練了四十年武藝就為了當一個苦哈哈嗎?不瞞你說,想清楚之後,這些年我倒是過了一段好日子,後來在江南,混得也不錯……如今我開枝散葉,妻妾成群……隻是到不了你們這邊了,鐵兄還要多說嗎?”

    “原來如此。”鐵天鷹笑起來,“開口之前,我亦有準備,想到了。”

    “那為何還要聒噪這麼多?”

    “說了,人到老年,有些時候,便想要跟人敘舊。”鐵天鷹抬頭看著他,“樊重,你我當年在六扇門,便不算是什麼好朋友,如今更是稱得上一句白首如新,你當我真的好奇你這些年的想法嗎?不是的,而是你見過年輕時候的我,我就想跟你說一句,樊重你要知道,無論地位還是人格,今日的鐵天鷹,都已經遠勝你們許多……這是我心裏的虛榮,今日,說給你們這些死人聽。”

    茶棚當中,樊重“哈哈”大笑起來。鐵天鷹也笑。兩人壯年開始便曾有過無數次的合作、搭檔,見識了武朝三四十年間的風雲翻覆,從刺殺劉大彪到永樂起義、從與摩尼教的對抗到各個大族間權謀暗戰,再到後來寧毅的弑君與女真人四度南下帶來的天地淪喪,到得這一刻,皆已白發,縱然立場已全然不同,笑聲之中卻終究有數十年的時光入畫。

    樊重揮手卷起桌麵上的熱茶,鐵天鷹大袖一揮,將茶水、杯、壺揮向天空。樊重的身下,腳步似乎沉入了地裏,雙拳下沉,灰袍卷舞猶如海浪的波紋,一拳衝出,直擊對麵的鐵天鷹,兩人之間的桌子化為碎片,鋪天蓋地地飛舞,而鐵天鷹已經站了起來。拔刀,怒斬。

    空氣中飛起的不僅僅是桌子的木板,揮出拳頭的下一刻,樊重這邊,一把鐵扇子順著拳勢猛然衝出,另一隻手還帶動了桌邊的小火爐,令漫天的炭火朝著鐵天鷹這邊飛來。他外號“金眼千翎”,正是心計百出、手段多變之輩,隨著最初茶水的翻出,這一刻手邊所有的物件都已朝鐵天鷹怒濤般卷來,而鐵天鷹的身形隨著站起的動作而暴漲,如同巨人般增大,手中長刀劃過天空,轉眼間,連斬了簡單的五刀,刀罡如海浪呼嘯。

    砰砰砰砰砰——

    樊重手中的鐵扇子展開過一瞬,飛旋在空中猶如巨傘,但隨即收斂,在鐵天鷹的刀光之下,那些朝他撲去的桌椅破碎、炭火爆飛,而樊重揮舞鐵扇身形連退,停下來時,縱然手持鐵扇淵渟嶽峙,但仍舊能夠看出他這一刻眼中的驚駭。

    鐵天鷹將煙火箭令扔了出去,飛向高空,他揮手間,身形像是在跨過一片煙塵爆散的輕塵,口中道:“這麼些年了,你還是些毫無長進的把戲。”

    十餘年過去,樊重自然並非毫無長進,他敢於來到福州、甚至以身為餌引對方出來,便是因此這十餘年間他雖然開始享樂,但在武藝上向來刻苦、勤練不輟,如今在外界,也已經稱得上是宗師身手——樊重自然明白這樣的宗師名不副實,但作為往日裏六扇門總捕這樣的打手而言,人們一生能夠達到的技藝頂峰,大概也就是這等層次了。

    再往上走,如劉大彪、周侗、林宗吾之類以武入道的人物,六扇門不過是施以計謀、圍而殲之即可。

    但這一刻,鐵天鷹頭上白發蒼蒼,但他手中的長刀至剛至簡,在成為朝廷高官、“養尊處優”數年之後,他的刀法,竟隱隱的踏過了那道普通人絕難踏過的門檻,有了從心所欲、諸法歸一的痕跡。

    樊重笑起來。

    他明白了對方方才話語中的涵義。

    人到老年,他想要向昔日的同僚展露自己的成就,而這成就,事實上也絕非官位與所謂人格上的不同,還有這肉眼能夠看到的、武藝上的精進。作為曾經六扇門的吏員,此時的他,甩開所有人,踏入武道宗師之境,這也是他願意以身赴險的一大籌碼。

    而這一刻,茶棚後方不遠處有土坡遮擋的小樹林處,一道身影已朝著這裏,狂飆而來,甚至再再遠數丈的方向上,有更大的動靜正在掀起。

    那最前方衝來的,正是“神僧”吞雲。

    更遠處的,則是武藝再遜色些許的數名綠林高手。

    以朝廷今日在城內的掌控,鐵天鷹的煙火令箭升空後,援兵確實會在不久之後趕到,然而,集他與吞雲的力量,再加上數名一流高手,於數息內強殺掉鐵天鷹,便是他們今天要賭的事情。

    眾多動靜響起的一刻,鐵天鷹自然也就明白了這一刻,他隻是冷笑,步伐跨向前方,驚人的殺氣,籠罩了樊重。

    宋小明原本是他培養出來接班甚至送終的弟子,這一刻,仇人已在眼前。

    樊重咽下口水,放空心神,迎了上去。

    而視野一側,吞雲未至。

    就在那道身影狂飆而出的下一刻,土坡後方又有罡風呼嘯而出,一柄長槍掠過土坡,至刺吞雲後背。吞雲步伐一變,躲過長槍,一道身長、腿長的女子身影也從那邊以全力奔出,攔截向他,正是擅使五步十三槍的嶽銀瓶。

    而在銀瓶身側,另一道身影咬緊牙關,一時間甚至爆發出了比她更快的速度,口中大喝著,徑直奔向了樊重這邊。

    ——嶽雲。

    “敢分心——”

    砰的巨響——

    刀罡斬來,樊重持扇猛退,他想要擺脫鐵天鷹,但那殺氣鎖定,令人窒息。隻聽對方暴喝:“都是老夫玩剩下的東西,你也敢出來獻醜——”

    視野那頭,嶽雲全力催穀,衝得最猛,轉眼間已到近處,要與鐵天鷹一道,先圍殺了他。而吞雲和尚果然厲害,那身形狂飆,飛撲之中拉近了與嶽雲的距離。

    轉眼間,三道身影都衝了過來。

    這一刻,樊重持鐵扇、鐵天鷹揮刀、嶽雲使拳、吞雲鐵袖揮砸、銀瓶持槍,五大高手轉眼間衝撞在一起,打殺之中,將那枯木結成的茶棚衝得爆散開來,飛舞向旁邊的道路。

    兩個挑著擔子路過的農夫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更遠處還有數人揮舞刀槍而來。

    ……

    更遠一點的黃土路轉角。

    一名滿臉哭喪晦氣的年輕人與另一名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中年綠林人正並排著朝這邊走過來,看見了令他們震驚的這一幕情景。

    在他們的後方,身強體壯的矮個子小魔頭拿起一塊花布,將自己的臉蒙了起來,他看著街道上廝殺的景象與那揮舞長刀的白發老者。

    與自家軍師說的無異,那個叫做陳霜燃的下賤小妖女,打的果然就是這麼點不入流的主意……

    軍師牛逼,軍師漂亮,軍師真可愛啊!

    他衝前兩步,將腳下步伐稍微猶豫的年輕人一腳踢飛出去,讓對方摔了個狗啃泥。

    “走啊,你們家老大在哪呢……”

    口中凶殘大喝。

    “告訴你們,找不到人,你們也得死——”

    前方在打架,他便要比那群人,打得更狠一點!嚇死這幫王八蛋—
匿名
狀態︰ 離線
1253
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4:03
第1256章 三十年來尋刀劍(中)

    泥石四濺,木柵橫飛,鋼鐵轟鳴。

    上午的陽光當空,九仙山下道路上的行人並不多。隨著煙火令箭的升空,走在荷芸譚旁黃土小道上的幾名行人也已經看見了前方驟然爆發的那場火拚。

    身著官衣的老者手中長刀揚起,便與另一邊的灰袍人砍殺在一起,普通行人大抵識不得什麼厲害的招式,乍看還以為是什麼普通衝突。

    隻是那長刀斬下,與灰袍人手中的兵器相擊,空氣中爆發出的便是猶如雷鳴般的爆響,仿如鐵匠鋪中大鐵錘與鐵器全力碰撞時的滲人聲浪轟鳴而出。尤其是樊重手中扇麵展開的一瞬,長刀砸下,空氣中便猶如霸刀的巨錘在敲打一張鋼鐵鼓皮,聽起來不似人間聲響,便足以證明這官衣老者出刀的霸道。

    樊重的朝後方退走數步,身形如弓弦,在長刀的轟擊下晃動。但他亦是藝業驚人,一把鐵扇格擋鐵天鷹手中的九環刀,每一次都將對方刀上的巨力卸開,擋到第三刀時他將手中扇麵展開格了一記,隨後便又合上,已雙手持扇全力格擋回來的刀光。

    砰砰砰砰砰——他的步伐踩在地麵上,連踏出數個後跟清晰的腳印來,空中爆開土石,兩人身形間的茶桌、椅子,包括側麵的茶棚柵欄俱被這打鬥卷入,頃刻間就仿佛兩人身側的大多數事物都爆開了一般。不遠處旁觀的行人無不目瞪口呆。

    更多的人也已經自遠處的土坡與樹林衝出,殺將過來。

    嶽雲、銀瓶與吞雲和尚轉瞬間越過數丈的距離,嶽雲帶著怒火猛撲刀罡籠罩下的樊重。但尚差得兩步,吞雲的身影猶如雄鷹展翅,呼嘯抓來。

    嶽雲少年心性,被陳霜燃栽贓陷害、擺這一道,早已憤怒至極,左手一拳揮出要擺脫吞雲,腳下的步伐並不願停,就要趁著鐵天鷹全力發揮的時機,撲殺了這可能是幕後黑手的灰袍人,然而吞雲又哪是什麼小角色,嶽雲揮出左拳,他不閃不避撲將上來,口中喝道:“放肆!”

    一隻手抓住嶽雲左臂,另一隻手上鐵爪扣向嶽雲的喉嚨。

    嶽雲右臂朝上格擋,左臂嚐試反撲,腳下的步伐借著巨大的衝勢,便要直接與吞雲撞在一起。

    後方,銀瓶的槍便要朝吞雲的後背點上來。

    霎那間,三人的衝撞勢頭俱都猛烈,幾乎便要撞上這邊的樊重,而下一刻,吞雲身上的袈裟呼嘯展開,鋼鐵的內襯將銀瓶刺來的槍尖擋了一下,近處嶽雲被帶得步伐踉蹌,知道沒辦法再招呼灰袍人,便幹脆拽住吞雲的手臂,右拳朝著對方身上猛攻過去。他仗著自己年輕體壯,這一刻隻攻不守,兩拳砸出,卻都砸在了鐵袈裟上,而吞雲的鐵爪將他手臂抓出鮮血,一隻拳頭往他身上印了一擊,腳下步伐拉扯,便要將嶽雲帶得首先往地上翻滾。

    轟的一聲。

    吞雲的眼睛與鐵天鷹的目光交錯一瞬,刀光朝著袈裟之上呼嘯而來。

    樊重手中鐵扇欲取鐵天鷹,而銀瓶也已衝近了更多,五步十三槍的鋒芒從嶽雲與吞雲身側掠過,直指樊重麵門,令他不得不舉扇格擋。

    刀罡劈上袈裟,布片與內襯的鐵片飛舞。

    吞雲身形一沉,拖著已然失去平衡的嶽雲朝著地麵翻滾而出。

    一時間,土石被衝撞開來,還剩下一半的茶棚被徹底撞開,碎片四處飛濺,樊重開扇一擊,將碎屑當成暗器揮砸出去,鐵天鷹在其中揮刀,銀瓶手中的長槍朝著地上的吞雲追刺;吞雲翻滾幾下,從地麵躍起,嶽雲同樣的翻滾、衝撞,騰起時沒頭沒腦照著樊重、吞雲撞將過去,他滿腔怒火,麵前即便是塊巨石,也要被他撞得翻滾甚至裂開。

    “快些——”樊重的聲音呼喊出。

    從更遠一點小樹林裏衝出來的綠林好手一共七人,他們俱都受過樊重、吞雲指點,此刻彷如江湖上的大火並,也已經衝過了大半的距離,眼看便要圍至近處,其中一人甚至已經迫不及待地擲出了手中的飛蝗石。

    這七人固然到不得樊重、吞雲、鐵天鷹等人的境界,但放在福建地麵上,各自修為也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綠林好手。

    江湖上的切磋比武,時間有長有短。但設局埋伏,若是順利花的時間往往並不多,即便身手遜色但若是能在短時間內對高手形成合圍,同時下死手,宗師一般的人物,也有殞命之虞。

    當年刑部圍殺劉大彪便是這樣的策略,借由對方豪邁自大的性格,短時間內一擁而上,勝負不過片刻可決。隻是這樣的事情需要動手者經過訓練、悍不畏死,綠林間倉促集合的烏合之眾便難以做到。

    這次樊重謀算已久,他與吞雲這等高手坐鎮,再加上七名稍遜的武者,隻要有了機會,片刻間撲殺鐵天鷹的把握也很大。即便意料之外的出現了嶽雲,但九打三的陣容,自己這邊也毫無疑問的掌握著優勢。

    尤其在兩名年輕人出現的情況下,鐵天鷹便更無可能扔下他們邊殺邊逃,決死的可能更大。

    眾人眼看撲殺成一團。

    樊重以雙手持扇接了鐵天鷹的一記猛劈,身形如海浪後退,虎口發麻間,腦海中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多年前刑部與劉大彪廝殺時的情景。

    當年劉大彪以霸刀成名,刀法縱橫猶如雷霆降世,猛烈異常,其時刑部眾人連同摩尼教的林宗吾、王難陀等高手終於抓住機會,合圍而上,數名高手幾乎在他最後的怒火中被劈成兩段,圍殺結束後,才發現當時已然有些資曆的鐵天鷹也被對方一刀劈翻在血泊裏。

    然而相隔數十年,此刻看來,鐵天鷹手中的刀法,竟與當年劉大彪揮刀時的霸道隱隱呼應。樊重竟隱約能夠想象,在當初那一刀過後的幾十年裏,鐵天鷹是如何反反複複地回憶過當初的那場大戰。

    而那場大戰,眼見便要在這裏重現。

    隻與當年不同的是,曾經刀法大成的劉大彪,是足以與鐵臂膀周侗、聖公方臘相提並論的大宗師,當年他霸刀縱橫,足以奪人心魄,在發覺自己被圍後,他非但不跑,反倒一路砍殺,幾乎將圍殺他的高手都砍得失去抵抗的意誌,便是如今被稱為天下第一的林宗吾以及瘋虎王難陀,那時功夫未有大成,遇上那懾人的鋒芒也被壓下一頭。

    而此刻,即便鐵天鷹的刀法已有大成之像,但無論是吞雲大師還是自己,都擁有著與之一戰之力,再加上九打三的人數優勢,圍殺成功的把握無論如何都是極大的。

    他豪邁地吼了一聲,迎將上去——

    ……

    不遠處的土路那邊,蒙著花布的少年人與兩名垂頭喪氣的綠林漢子正朝這邊過來,中年綠林人鼻青臉腫、年輕綠林人哭哭啼啼,看著這邊突如其來的火拚激起的威勢,腳步俱都慢了下來。

    “走啊——”

    蒙著花布的少年飛起一腳,將放慢步伐的中年人的屁股踹了一腳,對方翻滾在地,跪起來時,看著前方已經打到了黃土路上的廝殺場麵,不肯再起來。

    “哈——”

    少年怒目一轉,看向旁邊的年輕綠林人,那綠林人臉一癟,砰的也跪下了。

    “饒命啊大俠——”

    “哈哈!”少年被氣笑了,“信不信我立馬做了你們——”

    “爺爺饒命啊……”

    中年綠林人猛地磕頭,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走……

    ……

    那邊,撲過來的七名高手也已經到了近處,他們圍成圓形,嚐試斬殺過來,銀瓶手中長槍舞動,試圖將近處的幾人迫開,鐵天鷹手中長刀斬出,同時斬向吞雲、樊重以及一名近處的武者,這一刀霸道猛烈,但同時斬向三人便沒有太大的威脅了。

    砰砰兩聲,圍過來的高手當中有兩人擲出了石灰包,白色的粉塵在銀瓶的背後沾了一些,也有些撲向了鐵天鷹這邊——自從不講武德的血手人屠屠戮江湖開始,這類手法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廝殺中用得已經有些老了,因此驟然間的出手並未奏效,但沒有關係,九對三,眾人擲石灰、扔漁網的手段還安排了好些,總是夠用的。

    “哼——”

    樊重聽得鐵天鷹冷哼了一聲,心中卻是大定,殺招便要使出,而人群中又有人掏出了石灰包,鐵天鷹等三人便明顯有些緊張。

    旁邊,身上帶血的嶽雲像是做了一個什麼動作,看似隨意。

    樊重心中不知為什麼打了個激靈,他還沒能反應過來,身側吞雲手中的鐵袖揮舞,已砰的帶起了一捧土石,口中喝道:“我操——”

    身形飛退。

    樊重腳下也是猛退,周圍撲過來的高手們在下一刻也大多如兔子、如鷹犬般騰躍而起,有的快了些許,有的慢些,想要擲石灰包的那人手到半空,分明被銀瓶的長槍挑中,鮮血飛濺。

    道路之上,嶽雲扔出了三顆此時看來平平無奇的手榴彈。

    這是江湖上還稍微有些陌生的東西,因此並沒有太多成熟的預案和心理準備,也沒有人發出足夠明確的指令,空氣中人影交錯,呼吸也變得明顯起來,像是有著刹那間的尷尬和窒息。

    轟——

    ……

    轟——

    轟——

    連續的三聲巨響。

    空間震動、土石翻飛。彌漫的煙塵膨脹、朝著周圍掃蕩過去,不遠處看戲的行人被嚇得坐倒在地上,起來後抱頭鼠竄。

    這邊,有人的耳朵裏嗡嗡的響,樊重在倉促間退到了土路邊的一顆樹的後方,感到一陣陣土石撲開之後,耳朵裏也有不停的鳴顫之聲。

    更多的則是心緒的下沉。

    站出來,望將過去,爆炸的煙塵橫亙黃土小道,還在朝著旁邊的林子裏蔓延。煙塵中,有一道身影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有些暈頭轉向,這是自己招募來的一名好手,名叫秦嶽,是諢號“泰山雄”的一名綠林高手,他身形魁梧,也擅長刀法。

    作為綠林間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泰山雄”秦嶽躲過了爆炸,並且在第一時間拉下了掛在身側的一小麵漁網,這漁網上掛滿鐵鉤,若是擲出去罩在敵人身上,即便是鐵天鷹這等高手,也要受到巨大的限製,難逃被圍殺的命運。

    但這一刻,他拿出漁網,明顯是要作為殺手鐧來保命。

    有灰色的身影自他側麵的煙塵中浮動出來。

    “當心——”

    樊重呐喊了一聲。

    秦嶽感受到了這句呐喊,但或許是離爆炸太近,他沒能聽得清楚,因此反朝著樊重這裏望來了一眼。

    九環大刀轟的一聲斬開霧氣,照著“泰山雄”的身側斬了下來,這一刀自頸項一側入,斜著往下幾乎將秦嶽的半個身體都劈得爆裂開來,濃稠的血肉飆飛,殘酷暴烈的一幕依稀便是當年霸刀全力斬人時的景象。

    “哈哈哈,樊重。”鐵天鷹在血光與大笑中暴喝,“今日你要死——”

    彌漫的煙塵還未落下,陽光透過路邊的樹隙搖晃視野,鐵天鷹口中吼出的並不是多有創意的言語,但配合著手雷的爆炸,殺人的一幕,卻足以在江湖上奪人心魄。樊重咬了咬牙,正在考慮是否要立即脫身,身旁卻有一道身影如炮彈般的朝那邊迎了過去。

    “哈哈哈哈——鐵天鷹。”吞雲大笑之中熱血澎湃,“你已值得本座全力出手!”

    視野之中,吞雲身形呼嘯,高速飆飛,轉眼間迫得漫天粉塵如排山倒海般的倒走,隨後與鐵天鷹的刀罡碰了一記,他身形飛旋,在鐵天鷹霸道凜冽的刀鋒裏交錯,一時間絲毫不落下風。

    “操——”

    樊重卻隻是在心中暗罵。

    自己這一行人過來,以吞雲和尚的身手最高,這當然是沒什麼疑問的事情。即便與鐵天鷹比起來,吞雲和尚的身手恐怕也要高上一籌,然而他高出的這一籌,並不代表能從容殺了對方。

    對方混跡江湖這麼多年,武藝和江湖經驗是比起誰來都不遜色的,但之所以沒能打出林宗吾這些人般確鑿的宗師之名,乃是因為他一貫好虛名、惜小命。也就是說,總是愛打順風仗,宗師之間以命相搏,他就不願意。

    眼下鐵天鷹手段暴烈,眼看氣勢已經達到巔峰,吞雲熱血澎湃,大概是想著壓下了對方,自己能夠成就一番英名,但另一方麵,則是因為他心裏明白,即便鐵天鷹刀法霸道,但總是不可能有林宗吾、周侗那般的實力,真要以命相搏,他是隨時可以走的。

    與這等心性的宗師聯手,令人糾結的也就在於此了。若是順風,對方是個好的助力,若是逆風,他看起來殺得起興,轉眼間跑了,剩下的人可都得被他坑死。

    心緒如電轉,下一刻,樊重也是猛地一咬牙,飛撲過去,口中喊道:“殺鐵天鷹——”

    人手仍舊是夠的,他也想再試一次,並且,在內心深處,他隱約知道,還有一個可能的後手未發。

    前撲之時,他的目光朝著後方瞥了一眼。

    道路那邊,看熱鬧的人與兩名綠林人正在逃跑。

    蒙著花布的那名少年,此刻卻不見了蹤跡。

    回憶起前兩日夜間在銀橋坊的那驚鴻一瞥……

    若是此人站在自己這邊,加上吞雲的全力出手……

    事情,或許仍有一線轉機……

    樊重前撲、躍起,朝鐵天鷹揮出鐵扇,與此同時,石灰粉、漁網在空中交錯展開——

    ******

    城池中部,左家宅邸外,鼎泰茶樓、二樓。

    黃色的小火爐上燒著熱水,漸漸地要至於沸騰。

    曲龍珺坐在桌邊,看著遠處城池間的混亂,神色平靜而空漠。

    茶樓之中,人聲鼎沸,人們議論著自候官縣方向蔓延而來的亂局,有的甚至聚到了窗邊,朝著遠處指指點點。不少人口中說著陳霜燃、蒲信圭等人的名字,說著有關於福建一眾反賊的軼聞,亦有人大聲陳述著自己對於這番混亂事態的見解,說起自己對最近這段時日朝廷政策的看法。

    議論紛紛中,偶爾甚至會有人站起來,吟一首長詩。

    小朝廷入主福建之後,城內便先後有了數處輿論中心,先是李頻經營書報社,在附近的幾所酒肆茶樓搜集消息,後來漸漸變成各種消息的集散地。

    再後來左家人自西南回歸,頂了偌大名頭,時不時的便有各路人馬登門拜訪,有的是獻策、有的是論道、有的提出批評、想與西南的傳人一較高下。

    但事實上,“左家人”不過是個虛擬的概念,從西南過來的一眾年輕人各有自己專研的本領,也都接了朝廷的任務,對於專門跟人坐而論道、雄辯滔滔,並不熱衷。

    這些人登門拜訪大多被拒,便常常跑到街對麵的茶樓坐著閑聊,由於這家茶樓也是盯梢的好地方,過得一陣左文軒令人將之收購。一方麵看著有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另一方麵也讓人順手記錄下眾人議論中好的點子,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今日這般議論紛繁的景象。

    連日以來的幾次衝突,意味著朝廷與福建地方勢力的矛盾已近完全爆發,因此這幾日在樓內議論的話語也變得格外激烈,不少人都希望自己別開生麵的“策略”被采納,從此就得到重用——事實上,這倒並非癡人說夢。

    小朝廷入主福建之後,由於君武的策略是要重鑄一輪遊戲規則,因此過去兩年,確實有不少無背景的年輕人因為腦子靈活,從類似的輿論場合被發掘出來,並且在武備學堂等地方學習半年到一年之後,被投入官場,成為吏員或是低級的官員,這與西南大量的拔擢無背景的賬房甚至商人為吏也是類似的路線。

    曲龍珺平靜地感受著茶樓與遠處的一切,此時倒並沒有太多的想法。

    按照先前的推測,這個時候,小龍那邊……就快要與陳霜燃的人照麵了。

    她在感受心中的恐懼。

    自父親死後,被聞壽賓收養的這麼些年來,恐懼是時常會有的,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感受變得極鈍。

    事實上,那段時日裏,許許多多的情緒一度都變得很遲鈍,喜悅是遲鈍的、悲傷也是,恐懼與自己隔了一層厚厚的紗,並不真實,甚至於當時在成都的自殺,心緒一度都有些虛幻,到底為什麼自殺、到底在害怕什麼,她自己也不太能說得清楚。

    聞壽賓死後,那層厚紗才漸漸被抽走。她並不是笨人,聞壽賓一度教給了她許多世俗的規則,以理智來說,後來非要離開西南,也是該恐懼的,但事實上,恐懼並未變得生動,她跟隨著華夏軍的隊伍離開成都,學習了一些生存技能,包括易容化妝等等等等,但事實上,比較好用的辦法是跑到爛泥裏打一個滾,把自己弄成乞丐——即便曾經過了瘦馬的生活,她對這些事情,也並不忌諱。

    到了杭州之後,心緒才變得真實了一些,再到與小龍的重逢,雖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但心情起起伏伏的,曾經裹在心房上的那些東西,似乎也漸漸地被清理開了。

    小龍是很厲害的人,即便在險象環生的戰場上,他也如回到家一般的從容,即便麵對著那些強大的武林高手,他也總有著睥睨一切的自信。他的強大一如西南麵對著整個天下的強大,可即便是這樣,恐懼感在曲龍珺的心中,也日複一日地變得生動了起來,時不時的敲打她,讓她感到患得患失。

    她想起許多年前父親的離開。

    那時候的父親,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般的強大,強大到天下無敵,然而某一天他出征了,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倘若小龍……

    上午的陽光並不強烈,泥爐裏燒著炭火,遠處城池在鬧,近處有喧囂的茶客。她坐在那兒,手掌張開、而又握起,跟隨著小龍練功、而後被細細按過的身體上泛起接觸時的暖意與酸痛的反饋。

    這些時日以來,她親過了他,也被他細細的觸碰過了許多地方,如同某種儀式一般,在那些被他接觸過的地方,她的身體似乎也有了別於過往的感受。

    恐懼的心緒在心中翻湧,出奇的,她倒也並不反感這些恐懼。她想要跟他縱馬江湖,感受許多許多的東西,若是能夠長長久久,那或許是上天再給了她一次的生命,但若是不行……倘若有什麼樣的意外,於她而言,也有著極為簡單的選擇與應對存在。

    她或許會害怕小龍出什麼意外,但卻並不會害怕此後的抉擇。這中間,對她或許也有著極為深刻的意義。

    坐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掉了眼淚。

    她發現之後,張開手,將臉上的痕跡擦去。嘴角倒是微微的笑了笑。

    伸手倒了水、靜靜地泡了茶、靜靜地坐著。

    不知道小龍那邊怎麼樣了。

    如果陳霜燃的想法是讓他對鐵天鷹出手,真的要出手嗎?

    怎麼樣才能合理地拒絕呢……

    或者不拒絕,順勢殺了他?對小朝廷又該怎麼交代……

    心中正想著這件事,感受著生動的世界與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前方有一道身影過來。

    “這位公子,拚個桌,可好?”

    曲龍珺抬起目光望去,桌子那邊出現的,乃是一名鬢邊發白的中年儒生。對方笑眯眯的,身上似乎有著上位者的氣息,曲龍珺將目光瞥向一邊,似乎又有幾名疑似護衛的人正在旁邊落座。

    沒什麼印象……

    她微微直了直身軀,按照寧忌的教導,將兩隻手掌隨意地按在了桌下的膝蓋上,這是方便綠林人出手襲擊的戒備姿態,他這姿態擺出來,一旁的護衛變了臉色,有人站了起來。

    道:“若不方便呢?”

    對方笑著,已然在前方坐下了。

    “是銀橋坊那邊的龍傲天、龍少俠吧?先前有緣,咱們其實見過一麵,卻想不到龍少俠今日也來這鼎泰樓喝茶……”

    “閣下是……”

    曲龍珺完全不記得在哪裏見過這人了,但她先前與小龍在銀橋坊擺攤,被人見過倒也說得過去。

    卻見對方帶著長輩般的笑容,拱了拱手。

    “哦,鄙人姓成,單名一個放字,字舟海。”

    他這姓名一報,曲龍珺目光微動,腦子裏如同炸開了一般,也不知該如何說話。

    一旁已經有跑堂送上了茶具,卻見對方擺著茶杯,一麵笑著,一麵繼續說話:

    “也不知少俠今日來這鼎泰樓,是想要做些什麼,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成某人在福州還有些人脈,與隔壁的左家、與這鼎泰樓的東家濮陽逸都能說上話,少俠在銀橋坊的義舉我也有所知曉,若今日過來想要與這兩方見麵,鄙人倒是能代為引薦……”

    意外的事情出現了——

    見到了完全沒想過的人——

    曲龍珺看著茶桌對麵。對方目光灼灼,坦率的話語中,像是在審視著她的一切。她盡力維持著表情的冷淡。

    “哦?那成大人……都聽說些什麼了?”

    以反問還擊,心中已亂成一團……

    ******

    九仙山下、荷芸譚。

    曲龍珺在鼎泰茶樓遭遇意料不到的人物同時,這一片,煙塵揚起、落下,眾人翻滾、爬起,轉眼間再次衝殺成一團。

    麵上蒙著花布的寧忌行走在揚起的煙塵裏。

    兩名傳話的綠林人跪在地上寧死不肯再走,那也沒辦法了……

    有人繼續將石灰包擲出,漁網同時拋灑,錯落的殺招,對嶽雲、銀瓶等人造成了些許困擾。

    但在煙塵的那邊,嶽雲於第一時間躲避石灰的動作中,猛的甩手,頓時又是一樣東西呼嘯而出,那是一柄係了鐵鏈的八角鏈錘,隨著他的揮舞朝著眾人砸出,與手持長兵器的銀瓶一道,將周圍的高手迫開在丈餘之外,鐵錘掃過地麵,土石崩飛如雨。

    這八角鏈錘乃是戰場上的兵器之一,錘頭沉重,鏈條可遠及,在戰場上無論是衝陣打砸小兵還是斬將、破甲都極為方便。隻是這種錘子全力甩開了砸中誰都是一團稀爛的肉,綠林廝殺或是城市當中打鬥便不易控製,或許是這等原因,他在福州城裏一般不用,這次乃是恨透了做局的人,方才帶了出來。

    此時驟然出手,鏈錘遠及丈餘,一名綠林人在灰塵之中躲閃不及,便被鏈條係住了腿,甩在空中,鐵錘砸將回來便砸中了他的髖部,眼看著人如同破麻袋般倒在了地上,又被舞得血肉飛起,眾皆駭然。

    嶽雲發狠將那人連著錘子揮起來,另一邊,吞雲身法趨進,他身上鐵袈裟卷舞騰飛,猶如巨大的龍卷,嶽雲倉促間以鏈錘反砸,隻聽咚——的一聲沉重悶響,鏈錘呼嘯旋轉著往天空飆飛,直接飛上路旁高高的樹冠,嶽雲猛的一扯,大量樹枝朝下垮塌,而他的身體已然被吞雲一掌打飛,在地上翻滾。

    吞雲想要追擊上去,這邊鐵天鷹腳下跨步,手中長刀一記猛揮,霎那間,劇烈的刀光呼嘯成圓,幾乎伴隨著他的跨步無聲地掃過方圓一丈的空間,樊重倉促一擋,後勁如海潮洶湧而來,不遠處吞雲的袈裟與刀光砰的砸在了一起,鐵片旋飛。

    “你這……”

    眼前這一刀,同時照顧兩大高手。樊重不由得微微一愕。

    他卻認出了這一刀的來曆。

    先前的廝殺之中,他能夠感受到鐵天鷹的刀法突破,也能夠感受到他剛猛的刀法風格與當年的劉大彪極為相似。他隻以為鐵天鷹籍著當年與劉大彪廝殺那一場的執念漸漸悟道,奠定了如今的刀法風格。然而眼前的這一刀斬下來,整個事情卻分明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一刀之下,卷動流雲之意,刀藏後勁如海潮,這一重勁力與刀意,分明便是當年霸刀之中幾乎作為招牌的一式“斬卻雲山”。

    鐵天鷹與自己一般,乃是當年參與過圍殺劉大彪的主要參與者之一,要說籍著與對手的廝殺悟道,模仿了對方的風格,這並不出奇。但這麼多年以來,他在天南霸刀的絕殺榜上絕對脫不出前五。

    ——他哪裏學來的這一式刀法?

    倉促間,腦中想到了一個可能,一時間覺得合理、又覺得荒謬。

    左家人從西南學回了霸刀,教給了鐵天鷹?

    可以固然是可以——但劉西瓜怎麼想?

    這樣的思考,對於眼前的事態,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隻是片刻的揮灑中,鐵天鷹行刀如浪潮如江河,霸道而又圓融,眼看一個照麵已經拿不下對方,預期中的某個後手似乎也並不那麼靠譜,樊重便要發出訊號一齊撤走。

    蕩漾的灰塵中,陡然聽得有人暴喝:“你誰——”

    在這聲響之中,似乎還有人說了一句:“你上啊。”

    下一刻,血光爆炸般的綻放開來。

    ……

    變故發生在樊重右側丈許的距離上。

    此刻出現在那裏,想要照著鐵天鷹衝上去的乃是一位匪號“滄海一刀”的胡姓刀客,此時眾人正一鼓作氣往鐵天鷹這邊合圍,鐵天鷹一式“斬卻雲山”撲向吞雲和尚,也在霎那間與這人拉開了一些距離。

    這刀客腳下發力,正撲出了不到半丈,腦後警兆忽生,朝著後方喝了一句:“你誰——”

    一道身影此刻正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側後方,以變態的花布蒙了臉,陰惻惻的目光,盯緊了不遠處鐵天鷹的身影,他就如同背後靈一般,似乎也要一同朝那邊撲過去。

    “滄海一刀”哪能料到背後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倉促間想要收力回斬,目光也與對方交錯了一瞬。

    他步伐變慢,對方的眼神似乎也生氣了。

    “——你上啊。”

    推了他一下。

    刀客步伐踉蹌,下一刻,進入鐵天鷹刀氣警覺範圍。

    “斬卻雲山”去勢未盡,卻也正好到了變招的最佳位置,鐵天鷹身形如幻影,緊接著那一刀,照著這邊全力劈返回來!

    胡姓刀客還沒能反應過來,他的一隻手已經斷了,九環大刀借了與吞雲和尚硬拚一擊的反震力道,在最合適的距離與姿態上,狠狠地劈開了他的整個胸膛,一瞬間,骨碎肉飛、鮮血爆炸如花朵,驚起漫天潑墨。這恐怕是鐵天鷹練習時都難以展現的完美一刀,被對方以身體做餌,完美地呈現了出來!

    “滄海一刀”在這瞬間已化為屍體。

    但這屍體在爆開之後,還在被推著往前方撲去——

    鮮血的鋒芒在他的身後、滔天而起。

    鐵天鷹“哇——”的一聲,將手中的刀鋒卷舞,化作綿密而凶狠的刀網,劈斬的餘波在那滄海一刀的身體上砰砰爆開,而在那屍體的側麵,嗜血的雙刀從低處撲了出來,以刀客的身體為遮掩,轉眼間,撲騰起無數凶戾的刀芒,照著鐵天鷹的中路,撲殺而入!

    那雙刀揮斬的凶狠與霸道,在這一刻看來,竟比鐵天鷹手中的正宗霸刀還要暴戾與猛烈。

    血花也在老人的身上陡然綻放開來。

    怒極的呐喊聲震徹四方。

    “鐵天鷹——”

    “我殺你全家————————”

    ……

    吞雲、樊重抓住機會,同時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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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5:01
1257章 三十年來尋刀劍(下)


    驚人的血雨如精心設置的煙火瘋狂爆開!

    在第一個照麵已經化為屍體的“滄海一刀”還在被巨大的力量推向前方,嗜血的雙刀以他的身體為掩護,從後方瘋狂地砍殺而出,選取的,正是鐵天鷹手中霸刀破綻的一瞬間。

    而在這霎那間,鐵天鷹口中怒吼,手裏刀光卷舞,在他的周身猶如呼嘯的龍卷,最前方撲向他的屍身就像是硬生生的撞向一台巨大的絞肉機,血與肉的飛濺在空中拋出森然的一道道刀痕。

    江湖上形容刀法高手的厲害,常常會說此人運刀之時水潑不進,眼下的這一刻,鐵天鷹手中的長刀恐怕真的達到了這般的效果,多年來的修為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點。

    但即便刀法已入宗師境界,卻也難以忽視這一刻在他周身虎視眈眈的眾人。

    樊重的鐵扇劈砸過來,吞雲鐵袖卷舞,也朝著鐵天鷹背後猛烈攻擊!而霎那間,鐵天鷹周身猶如撐起了三頭六臂,他的白發怒張,凶狠的目光在樊重、吞雲眼前掃過,劈斬的刀光同時籠罩四麵八方,拳頭橫擊樊重麵門,腳下發力,土石濺起之中以鐵山靠撞向側麵的吞雲,而吞雲拳掌如電,也不知有多少攻勢,同時印了出去。

    當是時,有人遠遠擲出石灰粉、有人扔出漁網,嶽雲全力拉下鏈錘而後暴怒揮舞,銀瓶步伐穿梭,長槍猛烈撲刺試圖為鐵天鷹解圍。而在鐵天鷹身側,包括那雙刀刺客在內的三名同時朝他祭出了殺招,人影的距離拉近到極其危險的範疇,鐵天鷹亦已全力施為,無數的碰撞聲、切割聲、金鐵交錯聲與血肉的飆飛聲響起。

    最為慘烈的或許還是那被推向前去的屍體,他被當成盾牌,轉眼間也不知道中了多少的刀劈,隨後在高手殺招擠壓的渦旋內撞向一側的樊重,樊重正鐵扇揮砸、拳腳如雨般的朝著鐵天鷹招呼,猛然間被人影擠了過去,扇子與拳腳當即招呼了過去,將這片刻前還是同伴的麵門打碎在空中。

    但短短片刻間,麵蒙花布的刺客奪殺而入,揮舞的雙刀也不知在鐵天鷹身上帶起了多少的血痕,吞雲亦有拳腳在對方身上奏效,樊重不清楚鐵天鷹的傷勢具體已經到了何等程度,但這一刻他全力催穀,撞開那礙事的屍身,隻想抓住機會,底定戰果。

    一如許多年前圍殺劉大彪那般,一旦某個機會出現,決定勝負,往往就在幾個呼吸之間。

    前幾日看到那銀橋坊的小子,引他過來殺鐵天鷹,隻是他隨手而行的一記閑筆,但此刻看來,他賭對了。當形勢走到勢均力敵的一刻,這明顯是殺手出身的小子,竟然造成了如此之大的戰果。

    內力迫至巔峰,他也正要全力吼出。

    視野一側,銀瓶的長槍已經掃到,要迫得吞雲離開戰局,但這一刻吞雲也知道機會難得,袈裟呼嘯,要擊殺鐵天鷹!而就在此時——

    砰的一聲,石灰粉包在鐵天鷹、樊重、吞雲三人之間的空中爆開了。

    白色粉末卷揚而出。

    樊重有一瞬間的懵逼,而他的腦後,汗毛已經蹭的全都豎了起來!

    設局伏殺鐵天鷹,為了在第一時間奏得全功,他與隨行而來的一眾高手將石灰粉包與漁網都當成了標配,九打三,一個照麵就已經開始拋石灰,突出的就是“不用講什麼江湖道義”的精神,即便鐵天鷹江湖老辣、嶽銀瓶姐弟武藝高強,這些手段其實也能對三人造成不小的妨礙。

    當然,麵對著這樣的手段,嶽雲擲出的三枚手榴彈以及手中的鏈錘,姐姐銀瓶所使的長槍,也確實起到了很好的克製作用。

    這在宗師、準宗師級別的交手中,都不奇怪。

    雙方猝然展開廝殺,從所有人現身,到嶽雲的手榴彈爆炸,再到眼前的這一刻,情況複雜險象環生,但事情的發展,過去不過數次呼吸。那少年刺客出手之後的這一刻,拚殺的激烈攀至巔峰,就連久曆廝殺的一流高手,都在轉眼間如破麻布袋般被幾方力量活生生打爆,但事情將競全功的一刻,樊重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一個石灰粉包,被直接擲到了幾人的中間。

    氣機牽引,三大高手在第一時間將之打爆了。

    依稀之間,石灰粉包是那揮斬雙刀、凶戾劈殺的少年扔出來的。

    但事情已經不重要了。

    砰的一聲,眾人失去了視野。

    觸目驚心!

    這或許是數十年來,石灰粉的戰法第一次在如此高段位的廝殺中準確奏效。

    灰塵彌漫的地方,這一刻對所有人都化作了最為凶險的地域。

    “殺啊——”

    空氣之中,傳來的是少年熱血的言語!

    刀的劈斬、槍的長吟、扇麵的揮舞、鐵袈裟的呼嘯,在這一刻都被迫至巔峰,又有沉悶的打砸與碰撞響起,即便有著宗師級的身手,樊重都不清楚自己這一刻打中了什麼,又或者被什麼東西打中了,他的內力已經被催至吐血的程度,一邊使出全力的守招,一邊屏住呼吸瘋狂後撤,而在不遠處,嶽雲全力揮舞他的鏈錘,那沉重的鐵錘從空中呼嘯而過,幾乎將樊重的額頭掃中。

    分不清到底是誰的瘋狂呐喊。

    “哇啊啊啊啊啊啊——”

    被那少年一句“殺啊”煽動,總有高手在這一刻撲了上來的。

    鏈錘砸上一棵樹木,頓時碎屑漫天飛舞,而在側麵,另一棵樹木被撞成兩截,嘩啦啦的倒下,那是從撲開的石灰粉塵中全力飆出的吞雲和尚,撞斷樹木之後,他的身形也在地上狼狽地翻滾了幾下方才站定。

    石灰粉塵之中,鐵天鷹的身側,猶有帶血的刀光在空中劈斬。

    “走了——”

    沒有更多思考的時間,吞雲首先吼了出來,隨後拔腿狂飆。樊重也隻是多看了鐵天鷹那邊的狀況一眼,咬牙道:“大事已成,撤——”

    目力所及,先前帶出的七名一流高手,現在隻剩下三道身影了。

    他朝著九仙山的方向狂奔,眾人狂奔,而在他們的身側,那名蒙著花布的少年此刻全身染著斑斑點點的鮮血,也跟著他們奔向同樣的方向。

    城池之中示警的煙火連綿,巡城的軍隊正從四處掃蕩而來……

    ……

    示警的令箭炸響在天空中,遠遠的,軍隊的聲音、馬的嘶鳴、狗的吠叫都隱約傳來。

    六道身影穿梭在九仙山的樹林當中。

    圍殺鐵天鷹的這個局,持續的時間並不久,雖然在交手的第一時間鐵天鷹就已放出了響箭,但被候官縣方麵的騷動吸引了注意力,官兵的反應並沒有那麼迅速。

    九仙山一帶,乃是早些年福州城擴建才被囊括進來的地方,雖然平地上已經開發了許多,但山間大多還是由道觀、寺廟占據,山雖不算大,但地形複雜、樹木蔥鬱,對於江湖上一流好手而言,在這樣的地方躲避開官府的追捕,倒也並不為難。

    隻是廝殺雖隻片刻,當中蘊含的殺機卻是濃烈,樊重一方,除他與吞雲外,原本聚集了七名經過操練的綠林好手,但如今也就隻剩下三人了,更別提那少年刺客最後擲的石灰包,險些將自己與吞雲都一同搭在了其中,有一名好手亦是被少年那聲“殺啊”的呐喊蠱惑,奮力撲上,在最後時刻丟了性命的。

    在這樣的時刻通過魚王將那少年帶來,原本是自己這邊的一番算計,如果對方的表現令人驚豔,那就要進行拉攏,將其吸收進來共謀大事。誰知驚豔固然是驚豔了,最後這一下,少年毫無顧忌地陰了所有人一輪,感受到身上的刀傷正在瀝出鮮血,石灰粉在身上帶來火辣辣的疼痛,樊重便恨不得當即返過身去,將那少年打殺了事。

    ——總有更衝動的。

    樊重與吞雲奔行在樹林的前方,其餘四人稍稍落後,此時才進入山腳下的坡地,其中一名身上帶血的漢子大喝一聲,便在奔跑中朝側麵那花布蒙麵的少年靠了過去。

    “我操你——”

    這漢子手中鋼鞭揮砸,少年身形晃動,隻聽砰砰兩聲,奔行途中的小樹被打得爆裂飛起,他口中還在喝罵,鋼鞭揮起,這一次還未落下,少年的身體已經靠近過去,隻聽噗噗噗的幾聲連響,刀子連續紮在他的身上,已經讓他揮起的手臂失了力氣。

    “你……”漢子怒目圓睜。

    樊重在奔跑中回頭:“不要打——”

    但那持鋼鞭的漢子已經被順手揪住衣襟、掐住脖子,整個人被拖著,腳步踉蹌地衝向前方。

    砰的一聲巨響,這漢子的腦袋撞上路旁的巨石,爆開白花花的一片,少年的身影則如猴子一般翻滾而過,繼續往前。

    奔跑之中樹影交錯,而在那交錯的影像裏,少年的身形低伏,猶如嗜血的凶獸,已經往後方的另外兩名好手靠近過去。

    有人擲出手中的石塊,砰的一聲砸碎了林間的樹枝,少年嘿的一笑,也擲出石塊還擊,隻見土石飛濺,一時間險象環生。眾人不曾料到,官兵正在山下合圍的此刻,這少年人竟要反過來,對他們展開獵殺。

    簡直喪心病狂。

    樊重身形提縱,朝著這邊撲了過來。

    “孫悟空,此等局勢,你竟然還要內訌!還不速速罷手——”

    他鐵扇一展,劃開一蓬草木,少年的身形翻滾,轉眼間滾過側麵一塊巨大的石頭,反手一擲,一隻小的石灰粉包便在樊重的扇麵上撞得炸開了。

    “嘿,內你m訌。”少年的話語桀驁,毫不給任何人情麵,“你們是什麼東西,好大的臉,也敢覺得我們是一夥的?”

    眾人朝前方奔跑,樊重壓下怒意。

    “今日找你前來,所為何事,你是真的不明白麼?”

    “明白你m!”少年口吐芬芳,“混江湖混久了,真覺得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了?你叫我過來我就得過來,你給我出題我就得做!你們什麼東西?今日教你個乖,不管是陳霜燃還是哪個賤人要見小爺,先得備好茶,學學待客的禮數,若是想要求小爺做事,那就乖乖的給小爺跪下磕幾個頭。老東西,這tm叫做教養!你懂嗎!?”

    他一麵罵,一麵在奔跑中擲出石頭往對方砸過去,對麵便也以石塊、暗器還擊,破壞的動靜朝前方蔓延。

    “金老,做了這小崽子——”

    “我要殺他全家啊——”

    被弄得灰頭土臉的兩名高手大聲呐喊。

    樊重卻是咬牙切齒,他砸飛一顆扔來的石頭,低喝道:“混賬,那些事情過後可以談,你今日刺殺鐵天鷹成功,朝廷放不過你,你還要糾纏,誰都跑不了,都給我停手——”

    “嘿,朝廷放不過我是我的事,今日你算計我,讓你不爽我就爽了,哈哈……今天誰都別走——”

    “操——”

    即便在六扇門中混跡多年,樊重恐怕都沒怎麼見過這般損人不利己的、混亂邪惡的角色。他一時語塞,心頭卻在糾結要不要幹脆下狠手做了這少年,以絕後患。

    然而這次刺殺鐵天鷹,搜羅過來的七名好手已去其五,它日再要做些大事,人手已然不太夠。這少年壞是壞,但一來他在刺殺鐵天鷹的事情上確實全力出手,二來壞成這樣,就有了七八成把握能夠證明他不是朝廷的人。這次的試探已經成功,原本是可以將他吸收進來,共襄盛舉了。

    他是陳霜燃一方布局的智囊,責任在身,想要顧全大局,便不免糾結。但見視野一側,吞雲和尚已飛掠而回,身形如飛鷹般撲向樹叢中的少年。

    他也在笑。

    “哈哈哈哈……你這娃娃,倒是甚合老夫胃口,我來陪你耍耍。”

    他飛撲過來,那少年便猛地朝著側麵飛奔,衝進林子,騰挪翻滾。口中卻道:“好啊!今日我若能留下你這光頭,便要揚名天下啦——”話語之中,也是興奮不已。

    崎嶇的山間正有官兵、捕快等朝著這邊撲來。

    吞雲輕功卓越,那少年避不開他,但他在複雜的地形中騰挪轉折、不斷奔逃,有時候還被打得翻滾在地,也不知道他從哪裏鍛煉出來的韌性,即便以吞雲的身手,一時間也拿他不下。

    樊重帶著剩餘兩人朝山的一側奔行而去,眼看著那少年與吞雲打得熱鬧,帶起動靜一路蔓延。他雖然知道吞雲的功夫厲害,即便正麵麵對官兵也是無妨,但一時間卻也不知道今天的這個局到底是成了還是沒成,心緒複雜,五味交陳……

    ******

    混亂以候官縣為中心,朝著偌大的城池周邊延伸。

    九仙山上的騷亂驚起時,城市的一端,對陳霜燃麾下另一批黨羽的抓捕也已經展開。

    這是候官縣東南方向破舊市集邊上的一處院落,先前在誣陷嶽雲時暴露的馬販子此刻被盯緊了位置。官兵自四麵八方圍過來時,十餘亡命之徒在這裏進行了激烈的抵抗,但官兵在左家左文瑞的帶領下早已準備了十數倍的人手,並且以炸藥開路,轉眼間擊潰了這裏的防禦力量,大半的人都倒在了血泊裏,小半的人負傷就擒。

    陳霜燃這次過來,對於手頭上能夠動用的人手,有著不同的保密與隔離措施。如候官縣的騷亂中心,負責這一片的裘老虎、梁潤等亡命徒被安排好時便已成了棄子,他們能將暴亂的聲勢鬧大固然最好,但即便被抓,對於陳霜燃而言,也並不是多大的損失,供不出太核心的線索來。

    但包括那馬販子在內的這處院落裏,暫時安頓的卻已經是經過了數輪忠誠檢驗的核心人物,這一次被連根鏟起,卻絕對屬於陳霜燃預料之外的損失。

    除了這邊,城池之中還有數處小規模的抓捕在這個上午同時進行。

    小朝廷入主福建以來,最初的一年還算相安無事,但隨後便與各方力量展開過數輪血腥的衝突,甚至於皇帝本身都曾帶隊衝鋒。最近半年以來,福州的局麵略顯溫和,官府盡可能的保持克製,也不願意隨隨便便的進行封城,但隨著陳霜燃嚐試發動這次大規模的騷動,刑部、皇城司與左家人配合下進行的這次反撲,也委實淩厲。

    不僅在候官縣對所有參與暴亂的民眾進行了正麵的壓製,其餘幾處地點的抓捕也是盡可能的鏟起了一大片嫌疑人,總之先控製、抓捕,再進行細致的篩查,力求讓這次不得已的出血達到最大的效果,不必再拖拖拉拉,又三番五次的反複。

    大量的信息在城內傳遞,之後,彙總到在候官縣指揮的左文軒這裏。

    大部分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但意外的消息傳來時,他依然感到了一陣為難。

    九仙山方向,鐵天鷹重傷。

    ——垂危。

    從西南過來之後,左家人對於朝廷內部能夠動用的力量,有過一次係統的摸排與歸納,對於捕頭出身,處於權力核心的這名老者,他們的情緒是有些複雜的。

    一方麵,鐵天鷹一度與西南的領導層結過很深的梁子,他曾經參與過圍殺劉大彪的事情,與寧先生有過數次衝突與交手,後來甚至參與過對寧先生的幾次刺殺,這令得部分左家人並不願意與之深交。

    但另一方麵,多年的捕快經驗與江湖經驗給了他極強的能力,能夠與西南的力量幾度交鋒而不死,也足以證明他本身的實力。在經過了大量事情的考驗後,他對武朝的忠誠心毋庸置疑,而在單兵作戰的身手上,他一度被認為是福州城內最可靠的大宗師之一。

    陳霜燃這次動手後,鐵天鷹一度察覺到部分讓他感到熟悉的痕跡,對於吞雲等一眾高手設伏殺他的可能,也有了成熟的預案。老人曾極有自信地跟左文軒表態,倘若吞雲等人真要鋌而走險對他動手,他有極大的把握能夠反過來將對方留下。

    他如今是皇城司的副使,但掌的是實權,已經屬於朝堂上的大員,左文軒本想勸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但對方性情豪邁一腔熱血,這樣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駁回。如今看來……信了他的鬼。

    “老東西過氣了……給年輕人添麻煩……”

    收到這訊息,左文軒罵罵咧咧幾句,將之揉成了一團。隨後騎馬趕往九仙山的方向,在附近的衙門院子裏見到了灰頭土臉、滿身是傷的銀瓶、嶽雲姐弟,聽他們說起了整個廝殺的經過。

    荷芸譚旁的衝突過後,樊重等刺客遁往九仙山,銀瓶與嶽雲本欲追趕,但鐵天鷹受傷嚴重,喝住了他們。三人之中,唯鐵天鷹江湖老辣,考慮到對麵樊重、吞雲都未受太重的傷,姐弟倆追過去若被對方反殺一波,自己這邊損失更大,姐弟倆說起此事,卻不免有些氣悶。

    隻是在兩人對打鬥經過的描述中,刺客之中某位蒙了花布、身材矮小的毒辣刀客,倒是引得左文軒心中一陣驚疑。

    而在不久之後,又有人將兩名綠林人帶了過來。這二人身處荷芸譚附近,逃跑之時與圍過來的官兵打了個照麵,官兵見他們鼻青臉腫,形跡可疑,也就一道抓了回來。

    此時兩人跪在地上,便開始哭哭啼啼地招供了某個壞蛋暴戾行凶、見人就打、見到路邊的狗都要踢兩腳的惡行:他們不過是收了點錢替人傳話的無辜信使,連具體事情都不清楚,便被那人綁架、威脅、毆打成了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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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5:37
1258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一)




    “臉上……蒙花布的少年人?”

    “很凶……還很漂亮……”

    “……一點江湖規矩不講……”

    “……還沒有教養?”

    衙門房間裏,兩名綠林人的話說到一半,左文軒便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這麼個人。

    另一邊,身上尚未包紮完的姐弟倆麵麵相覷。嶽雲砰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王八蛋!我想到那人是誰了——”

    他舉步便要往外頭奔去,左文軒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給我攔住他!銀瓶給我攔住你弟弟——”

    他這一下太過緊張,口水都要噴出來了,院子裏的捕快們幾乎都要拔出刀來,銀瓶也是猛地起身,撲過去抓住了弟弟的肩膀。

    姐弟倆回過頭來,見左文軒手指指著嶽雲。

    “你你你、你身上的官司未消,得跟著大夥兒回刑部,還了你清白才能走,知道什麼告訴我,我去處理。還有……這兩個人,也交給我我要帶走!”

    “這件事我負責,不要再節外生枝。”

    左文軒自西南回來,見識過女真人的軍陣後自覺天下再無大事,平素一副淡定的模樣,這次倒是陣腳大亂,說話都一度結巴。好在找了個擔心嶽雲亂來的借口遮掩,過得一陣,也就在裏頭充滿腥氣與藥味的房間,見到了初步治傷完畢的鐵天鷹。

    老人身上纏滿繃帶,倚靠在床頭,臉色發白,目光卻依舊清醒。以左文軒的武藝,一時間倒看不懂情況是否嚴重。

    “鐵大人。”

    “文軒過來了。”

    雙方見麵,鐵天鷹話語顯得有些虛弱,略微的喘息,“候官情況如何?”

    “按部就班,一切順利。倒是聽得老大人這邊的情況,立刻趕過來了。老大人感覺怎麼樣?傷勢可有大礙嗎?”

    “死倒是死不了。”倚靠在床上,鐵天鷹話語緩慢,每說一句話,便要微微頓一頓,隨後再說下一句,“幕後做局之人,已經確定,乃是老夫當年在六扇門時的同僚,金眼千翎,樊重,沒能將其留下,是老夫失算,給各位拖後腿了……”

    “這個……”

    左文軒搖了搖頭,正要說話,聽得那邊又說了一句。

    “倒是文軒這邊安排的人,已經得了他們信任了吧?”

    左文軒朝前方望去,稍有些昏暗的房間裏,鐵天鷹的目光正虛弱而又戲謔地望了過來。房間裏沉默了好一陣,左文軒蹙眉,拱手。

    “其實……倒也不算我的安排……”

    他說得有些保留,鐵天鷹點了點頭。

    “看來,至少你心中有數,老夫這幾刀,便也不算白挨……”他微微閉上眼睛,回憶當時的情景,“老夫雖已多年未與西南之人交手,但刀子都已砍到了身上,終究能夠分辨得出這人的刀法內蘊,源出霸刀。他與你們學的軍隊功夫又有不同,身手能到這等程度,是接了霸刀武道衣缽的,並且,他當時含怒出手,乃是見我使了一招西南刀法,遂起殺意。看得出此人與劉家淵源頗深,卻不是與你們同來的這批子弟……”

    鐵天鷹武道已臻宗師之境,生死搏殺之中對於敵人的情緒也尤為敏感,這次身中數刀幾乎死去,卻也終究咀嚼出了這些關鍵的訊息。左文軒眉頭微蹙,一時語塞,雙方雖然身處同一陣營,也都受到上頭的信任、進入權力核心,但老人此時的說話,其實也已經有相當嚴重的質問在其間。

    長久以來,從西南歸來的這批左家年輕人,在東南朝廷裏有著特殊而又超然的地位,對他們的能力,許多人其實並無疑問。但一直以來多數人抱持的一種指責是,左家人的忠誠心,究竟是之於武朝、還是之於西南的黑旗。

    即便是當年德高望重的左端佑,他將一眾孩子送去小蒼河淬火的行為,都被許多人視為是對武朝的不忠誠,他對於儒家法統的靈活看法,也常常被部分守舊的儒生詬病。而這些西南來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在為武朝賣命、尋找出路,但倘若有一天西南真的打出來,與武朝朝廷發生衝突,這些年輕人會站在哪裏?這是很難說的事情。

    在朝廷的底層,這樣的議論時時都有,而在朝堂高層,說來奇怪,對於整件事情最為放心和坦蕩的反而是皇帝君武,他常常跟人說,眼前的事情都未曾處理好,哪顧得了那麼許多,簡直是杞人憂天。

    而在下頭包括周佩、李頻、鐵天鷹、成舟海、聞人不二在內的眾人,其實內心深處多多少少都為這件事情犯過嘀咕。在這一次,倘若說自西南而來的除了左家的這些成員,還有部分連朝廷都不清楚的情報人員存在,並且左家還秘密的與之保持聯係,那對於朝廷的這種蒙蔽,就已經是一種很危險的情況,若被人指責,事情可大可小。

    鐵天鷹以副使身份執掌行在皇城司,城內的這些問題,其實恰恰在他的管轄範圍內,沒有當場翻臉,還點了這麼幾句,已經是極給麵子也對左家極為信任的態度了。

    房間裏安靜了許久,左文軒歎了口氣:“此事……我會專門與陛下報告,老大人放心,會有合理的說法。”

    鐵天鷹點了點頭,隨後,吸了口氣。

    “……若是奸細要打入敵人當中,傳出去老夫的死訊,會更好一些。但如今這等狀況,老夫不能假死,文軒可能認同?”

    “我未做如此想法,老大人執掌皇城司,若真讓人覺得行刺成功,於我方反倒得不償失。而且……此人是最近方從西南過來,也並未有什麼任務在身,他性情跳脫,我也未必指揮得動,這次大概是適逢其會,還望老大人見諒,它日……文軒倒想厚顏相求,懇請老大人……高抬貴手……”

    “我不能應你。”鐵天鷹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隨後閉上眼睛靠往後方,“老夫當年與霸刀的恩怨,各為其主,卻都是江湖上的小事,殺來殺去不值一提。但到得如今,鐵天鷹性命歸於武朝朝廷,不能輕棄,此人刀法狠辣、身手一流,我今日重傷,他若趁勢殺來,我不能做出留手承諾,望文軒見諒。”

    “是我強人所難了,我會告誡他,不要再找鐵大人麻煩。”

    “……他有霸刀衣缽,身份想必不簡單。”房間之中沉默了一陣,鐵天鷹閉著眼睛躺在那,才又緩緩地開了口,“你轉告他,我不會為今日之事,找他麻煩,倒是它日事了,天下太平,老夫很歡迎他,上門切磋……老夫有許多心得,想說給他聽。”

    身中數刀,又被樊重、吞雲聯手攻擊,鐵天鷹說了這麼多話,其實已經是強撐,到得此時,話語漸漸低沉,左文軒也才大致明白他傷情的嚴重性。當下拱手稱“是”。

    告辭離開,左文軒隻感到額頭的筋在突突的跳。

    候官縣的這場變亂與今天的應對,是朝廷的一件大事;鐵天鷹作為皇城司司使的受傷,也是一件大事;他口中點出的左家與西南勾結的暗示,同樣是一件大事……這些事情的大小各有分較,但即便鐵天鷹恐怕都想不到,真要論起來,那個沒什麼禮貌的小賊的身份,恐怕才是這所有事情裏最為棘手的一個問題。

    在先前的接觸當中,左文軒甚至還勸告過他,不要亂來,跟鐵天鷹之間的仇怨,也盡量壓一壓,打打嘴炮得了。誰知道這家夥突然間就在一群宗師的殺局中冒了出來,還把鐵天鷹都砍個半死……之前有些掉以輕心,到這一刻,左文軒突然就覺得自己有點兜不住了。

    問題是,明明是你這個老東西武功差勁,壓不住那小兔崽子被砍個半死,大大的丟了朝廷的臉麵,怎麼回過頭來,倒成我的麻煩了……

    心中想想,頗覺晦氣,原本是一切都好的局麵,都怪那個搞事的兔崽子……

    幹脆下次見麵,埋伏刀斧手把他抓起來了事……

    可那小子在這方麵精得像猴,圍不住……

    媽的……

    白日高懸,時間已近中午,城內的事情還有許多需要處理。轉出九仙山的這處衙門,左文軒便在心中煩惱地思考著這一切……

    另一方麵,鼎泰茶樓。

    城市中的騷亂漸漸激烈,後又逐漸落下,倒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在街市上的喧囂又起來了。坐在窗前,曲龍珺目光平靜地看著茶桌對麵的中年人,心中也正有難解的迷惑出現。

    成舟海。

    曲龍珺自然知道他是誰。

    如今在福州表麵上的職務乃是行在皇城司的正使,掌特務機關,實際上在此之外掛職無數。若是往深處追溯,他是當年秦嗣源留下來的弟子,輔佐當今天子上位的中堅,由於時局的混亂與皇帝的信任,基本什麼地方有棘手的事情都會派他前去,真實的權力不輸六部堂官,幾乎等同於副相。

    曲龍珺當然也知道自己是來搞事的。

    但這麼一個跺一腳整個福州都要抖三抖的人物突然來到麵前,跟她閑聊半天,她怎麼也想不透,這背後的理由是什麼。

    整個心情,其實跟另一邊的智囊左文軒也有些類似,知道有意外,隻是沒想過突然間會有這麼個意外。這也太意外了。

    當然,她眼下扮演的是桀驁不馴的武林高手,即便迷惑,也隻能麵無表情見招拆招的應對。隨著對方的落座,雙方先是聊了幾句綠林間的話題,隨後漫無目的地轉向了書本上的天下知識,說說對名山大川的見解,還聊了幾句詩詞,曲龍珺才學無礙,但交談半天,卻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和重點在哪。

    此時眼見城內騷亂漸歇,她喝了口茶,改變話題。

    “今日城內鬧成這樣,成大人不用管的嗎?怎麼還有空到這裏喝茶?”

    成舟海笑了笑。

    “說出來龍少俠不信,行在皇城司,我隻是掛個名字,具體做事,是鐵天鷹那個老頭在管。今日城內的這局,由左家的年輕人牽頭,鐵天鷹與刑部配合,具體是怎麼做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哈哈,樂得清閑了。對了,倒是鐵天鷹這人很厲害,龍少俠它日行事可得當心,不要落到他手上,到時候,我也撈不出你……”

    這番話語帶戲謔,但也有點敲打的意思,曲龍珺想了想,並不回應。

    “久聞成大人智計百出,在東南幾位大人物當中最是難纏。您既然不關心這件事,或許說明,這裏的亂局,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成舟海拿著茶杯轉了轉:“智計百出、最是難纏……龍少俠在哪裏聽到的說法?”

    “江湖傳聞,並無實據,成大人覺得切否?”

    “姑且當是誇讚,但說到問題關鍵所在……龍少俠覺得,如今福州的問題,究竟在哪。”

    “難不成是……錢?”

    成舟海在對麵笑了起來,過得片刻,在日光的照耀中,逐漸斂為肅容。

    雙方隔桌而坐,實際上成舟海的年紀要大了曲龍珺三十有餘,他的目光清澈,但身居高位,此刻肅容起來也有著極為懾人的威嚴在其中。

    “錢是一個說法,而權力之爭,你死我活,去年殺得人頭滾滾的滅門血案也有不少,福建的所謂鄉紳大族,他們的聯係,其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般緊密,要說對抗,過去往往也隻是一城一地、陽奉陰違。而發展到今天這樣的程度,大家不約而同的往福州城裏送人、給朝廷添亂……成某便不禁要想,背後將他們擰成一股繩的,到底是誰……”

    “……不是陳霜燃和蒲信圭?”

    “陳家與蒲家尚在時,都沒有這種能力,到得如今,往小了說是台前的卒子,往大了說也不過是陣前的將軍,要說服福建最頂尖的幾個大族,把命豁出去了在此時動手,他們不行……相互串聯,做一個這麼大的局,背後的遊說者,也必然要有了不得的身份,這身份……”

    成舟海望著這邊的曲龍珺:“……譬如來自中原、來自公平黨、又或者說……來自於西南,就都能做成些事情……龍少俠,以為然否啊?”

    “……”曲龍珺不知道對方話語是否有所指,此時隻是望著他,目光冷然。

    “哈哈哈哈。”成舟海笑著,站了起來,他看看天色,“到中午了,成某還有一些事情,便不打擾,就此告辭。”

    曲龍珺的眉頭蹙了起來。

    她猶豫片刻,終於說道:“成大人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哈哈。”成舟海隨意地拍了拍衣服,“如我先前所說,兩位少俠在銀橋坊行俠仗義,早幾日成某路過,也曾去看了一眼,今日恰巧遇上,便忍不住過來結交,興之所至、聊上幾句而已。”

    曲龍珺猶是疑惑:“……以成大人的身份,會對我們幾個江湖人感興趣?”

    成舟海歎了口氣:“成某當年有個朋友,他對江湖人感興趣時,我也曾這般問過他,如今時移世易、想來令人唏噓……當然,也是因為朝廷今時不同往日,過去武朝要管的是整個天下,些許的綠林小事,成某大概是沒心情去看的,如今要管的不過是福廣兩地,平素在福州城裏走動,其實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當日兩位少俠在銀橋坊打跑那凶徒倪破時,成某就在附近,總不能當無事發生。如此,能解少俠疑惑嗎?”

    當然不能。但對方說得怡然自得,曲龍珺也懶得拉扯,但見這人隨意地說完,便要離開,最後忽又轉過了頭來,拋出一句問話:

    “對了,龍少俠,去過西南嗎?”

    曲龍珺抬頭,眨了眨眼睛,兩人一站一坐,對望了好一陣。

    “……去過。”

    “好。”

    成舟海笑著,轉身離開,不一會兒,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莫名其妙……

    曲龍珺反反複複地回憶著對話中的一切。

    成舟海的許多話語,似有所指,但所有的話全都收在半截上,讓人仿佛進入了迷宮一般摸不著頭腦。

    這人是行在皇城司的一把手,放著城裏這麼大的亂子不去管,忽然過來找她聊天,而且天南地北什麼都聊,他有這麼閑嗎?

    點了不要落在鐵天鷹手上的事,看來是聽說了自己兄弟要找對方尋仇的傳聞?

    以對方的身份找自己聊天,肯定是大事,曲龍珺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以為談話之後,圖窮匕見會要抓人。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

    還有,福州問題的關鍵,是有人在背後串聯各方大族?為什麼跟自己說這些?自己隻是隨意找個話題,他為何說到這個程度?

    覺得是自己跟小龍幹的?這種猜測也太過離譜……並且,倘若真懷疑到這種程度了,為什麼就隻是提兩句而不動手?怎麼都該動手的。

    ……揉了揉額頭。

    樁樁件件的事情,都有些說不通。

    終究是自己修為太低,平素在小龍麵前還能紙上談兵,聊幾句時事,到如今遇上真正的大人物,竟是半點都應對不來……

    她在心中思考著這一切。雖然事有蹊蹺,但坐在茶樓的窗邊倒是並未急著離開。過得一陣,茶樓下方有易容後的身影從路上走過,曲龍珺朝那邊打了個約定的手勢,那身影當即離開,在周圍轉了一圈,方又回來示意她下去。

    這時候過來的,自然是辦完了事情又逃離了搜捕的寧忌,曲龍珺下得樓去,到近處一看,心疼得抿起了嘴。隻見眼前的寧忌頭臉上青紫了數塊,還有細碎的傷口,儼然被打得鼻青臉腫。

    “……怎麼了?”

    “我沒事,一些皮外傷。你這邊怎麼了?”寧忌道,“我轉了一圈,還好應該沒人盯你。”

    “出了一件怪事……”

    兩人朝著前方走去,曲龍珺低聲說起上午遇上成舟海的全過程,包括一些關鍵的話語以及隨之而來的迷惑,也一並講述。寧忌蹙了眉頭。

    “成舟海,我爹那邊……他曾經聽寧先生說過,是小皇帝這裏手段最為狠辣,最是難纏的一個人……他找你說這些幹嘛……”

    “我便是思前想後,也想不明白。但仔細回憶,他上午聊天雖然是對著我,實際上,卻是將我們兩人視作了同伴,所以我覺得,小龍,你那邊是不是跟他有什麼淵源?”

    “淵源……我、我從小就在小蒼河,後來呆在西南,最近才跑出來一趟!哪、哪有什麼淵源。至於我爹……我爹他就是個掃……掃地的,他也……應該……沒什麼淵源啊……而且,我爹他又不在這……”

    兩人穿過長街,一路前行,隨著曲龍珺提及淵源二字,寧忌卻是心慌起來,話語緩慢、字斟句酌。

    要說成舟海這個人,他沒見過,自然並無印象,但要說到父輩與成舟海這幫人的淵源,實在就有點數不清楚了。亂七八糟的可能性太多,反倒不知道從哪裏推測更靠譜一些。由於先前才被毆打過,頭皮又痛又癢。

    搖頭晃腦,做了幾番假設。以曲龍珺的智商,當然也能看出寧忌話語之中的部分遮掩成分,但她已然將對方視作此生托付,在明白對方純真善良本質的前提下,對於些許的含混,並不追問。

    這突然出現的人物,便猶如一個複雜的、巨大的謎團……

    時間已是中午,兩人一路前行,待走到一處行人不多的街市,曲龍珺才轉開話題,低聲問起今日寧忌的所行所見。拋開忽然出現的成舟海,這才是正事。

    寧忌武藝高強,在曲龍珺的記憶中,除江寧重逢的那次外,他還是第一次被人打成這般豬頭。可見今日麵對那陳霜燃,應付得絕不輕鬆。

    對方是個心思歹毒的女子,曲龍珺也咬了咬牙、暗捏拳頭,在心中告訴自己,若有機會須得為小龍報複回來。

    另一邊,寧忌的目光變得嚴肅。片刻,他才將拳頭揮在空中,咬牙切齒。但出乎意料,首先罵的,並不是想象中在福州城暗處搞風搞雨的那隻妖女小賤人。

    “他媽的王八蛋……左家的小狗,吃裏扒外、忘恩負義、水性楊花、賣國求榮……這次的事情都怪他們——”

    他被氣得滿嘴都是成語。

    多年前一個老作者、老朋友跟我說他用馬甲開了新書,嚇我一跳,這位朋友在以前也是有成績的作者,當然具體筆名我就不爆了,質量應該有保障,這裏推薦一下,大家感興趣的可以去看一看。這本《我父劉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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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5:58
第1259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二)

    從西南一路出來,輾轉數千裏,經曆了大大小小的事件無數,再到與小賤狗重逢,寧忌感到自己已經成熟許多,不再是以前那個一腔熱血的懵懂少年,在漂亮軍師的加持下,就快成為有大局觀的厲害人物。

    從左行舟出事之後,到抓住那個魚王的破綻,威脅他為自己做事,而後果然搭上陳霜燃的這條線……這一係列的布局,流暢自然,精妙絕倫,誰能挑得出什麼錯來?

    到得今天早上,曲龍珺猜出那個妖女小賤人的謀算,兩人也曾嚴肅議論過為了大局暫時不要取鐵天鷹狗命的事,自己這邊是非常認同的。為了不被陳霜燃拿捏,這才做出那副有損形象的人憎鬼厭的樣子。

    誰知道鐵天鷹會在他的麵前用霸刀!

    這誰忍得了!

    殺了瓜姨的父親、自己的外公,現在還在自己麵前用那一刀斬卻雲山。說點粗俗的比喻,這跟村子裏搶了別人女人還出來炫耀有什麼區別,放在西南,分分鍾是要被人打死的!

    “都怪左家的那幫王八蛋——”

    寧忌細致地描述著當時事件的經過,試圖將憤怒的心情傳遞給同伴。曲龍珺抿著嘴,用力點頭。

    “嗯、嗯嗯……”

    “你看,你也覺得是吧……我當場砍死他有什麼錯……他媽的吃裏扒外,在西南學了功夫,回來教給鐵天鷹,全都要廢掉武功,要拉去挖礦,要閹了他們……”

    “啊……呃……”曲龍珺對於他想法的發散有點欽佩,但猶豫片刻,忍不住將話題引上正軌,“那,鐵天鷹那個……王八蛋,他死了嗎?”

    “走的時候還沒有。”寧忌抿了抿嘴,回憶了一下,才嘟嘟囔囔說起當時的細致情況,“出手的時候,下的是死手,不過老狗功夫高,咽不咽氣,要看造化……哼,還有陳小狗那邊的人,什麼吞雲和尚,一堆慫貨,要不是他們沒膽,這次就被我一勺燴了……”

    曲龍珺沒什麼武藝,寧忌也隻能盡量細致地說起當時情況的精彩。

    自己當時雖然怒發衝冠、改了計劃,但對於時局的把握,實在太厲害了,對著鐵天鷹砍了幾刀之後,想起對麵也都是王八蛋,不能放過,當場扔出一個石灰包。那個時機把握,就連西南的寧先生、陸姨娘甚至陳凡等人見了,都會鼓掌。

    宗師級別的高手相爭,失去視野足以令人發狂,寧忌久經戰陣,也知道一旦在戰場上發生這樣的情況,兩個軍人必然隻能瘋狂出手殺死對方。

    他是下意識的出手,逃跑之時才反應過來“我真叼”,誰知一扭頭,陳妖女那邊兩名大高手跑得比自己沒有遜色太多,吞雲撞倒了樹木,第一個撤離,另一個王八蛋也是飛快後撤。這樣的反應,隻能說明這兩個家夥看似拚命,心底卻無時無刻的存了逃跑的意識,跟寧忌在西南見到的高手——甚至是在公平黨見到的亡命徒——都大不一樣。

    自己的那一係列妙手,奏效固然是奏效的,但奏了多少,也就因為這兩個慫包變得微妙起來。

    同樣的情況若再發生一次,對局的便是林宗吾與陳凡,那都得死上一個,另一個至少是重傷。但從吞雲禿驢後來追著自己打時的身手看來,他的傷勢並不算重,可見搏命的局麵裏,出力並不多。

    就這等鼠輩,居然也被稱作什麼大宗師了。

    寧忌頂著豬頭臉,不屑一顧。

    “……至於鐵天鷹,至少也是重傷……死了也不奇怪。”

    “在茶樓上倒是未聽說這些傳聞……”曲龍珺回過頭,朝著城池的遠處看,四麵八方的混亂其實已經停歇,今天的局麵,當是以朝廷這邊占了上風做結。

    寧忌搖了搖頭:“若是死了,一時間應該也不會把消息放出來,具體的要找人問。”

    “嗯。”曲龍珺蹙了眉頭,猶豫片刻,“小龍,倘若鐵天鷹真的被你殺了,我們……我們是不是得快些逃跑啊……”

    兩人在這日早晨便曾討論過這個問題,殺鐵天鷹固然是寧忌的目標之一,但對方在東南小朝廷裏已經居於高位,一旦動手,後續的應對便都要考慮清楚了,逃跑是最為明智的選擇,更何況今日還有那般無法忽視的枝節出現。

    “……今日突然過來的那個成舟海,我有些害怕,根本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成舟海……說得厲害,我看也稀鬆平常,福州亂成這樣,我也沒見他做了什麼,居然還去嚇唬你一個小姑娘……”

    寧忌咕噥了兩句,但這樣的吐槽當中,目光倒是漸漸嚴肅起來。

    今日早晨的時候,確實沒有想過要把鐵天鷹當場砍死,跟左家的關係暫時也還算良好,對於逃跑的可能,便並沒有太多的實感。然而到得這一刻,真去咀嚼鐵天鷹重傷或是身死的可能時,寧忌才發覺,確實是可以考慮逃跑了。

    他年輕歸年輕,對於生死的大事並不兒戲,尤其是有了“兩個人”的這種大局之後,沉穩的一麵每每都能占上風。這時候一思考,點了點頭。

    “鐵天鷹有沒有死,確實是個大問題……”他一把拉起曲龍珺的手,“我們先不回去了,找左文軒,現在不能讓他多想。”

    “嗯。”曲龍珺也點頭,“若真的殺死了,立刻就要走。”

    “若真死了,城門會關,但左文軒會有辦法。”

    “……到時候他會幫忙嗎?”

    “哈哈,到時候我肯跑,他才要謝天謝地……”

    曲龍珺蹙了蹙眉,似乎要品出些什麼來,但隨即也隻是笑了笑,隨著他朝前方跑去……

    ……

    從九仙山趕回候官縣的指揮中心,城內樁樁件件行動的反饋都已經彙總過來。

    前來彙報的中層官員大都麵帶喜色,一些左家人的精神更是興奮飽滿,知道這次事情辦得妥帖,眾人要在城內大大的漲臉。

    候官縣的暴亂得到遏製,又抓住了不少陳霜燃這邊安排的暗子,接下來審問、摸線、抓人、抄家,陳霜燃再厲害,大概也要消停一下子了。

    看著計劃妥妥當當的到達預期效果,左文軒的情緒有點分裂。

    從華夏軍的參謀部裏出來,他當然記得在西南軍隊裏曾聽過千萬遍的話:一個三流參謀的本職工作,是做計劃並且按部就班的推行;一個二流參謀的工作,是能夠把一個沾滿屎的屁股好好擦幹淨;而一個一流參謀,需要想的是如何不遇上這樣的屁股。

    意外、意外……對辦事人而言,最大的考驗從來就不是做計劃,真正的考驗,永遠是你如何應對意外。

    這一次,繁瑣的事情已經按部就班的辦了,但出現的那一個意外,就像是這樣的一個屁股,“啪”的懟在了他的臉上。

    忽然發現,自己就連二流參謀都有點當不上了。

    “王八蛋……都怪那個小王八蛋……”

    自己的高光時刻,被這一個意外,變成了一個沾滿屎的大屁股,到無人處,左文軒也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了兩句,決心若再見麵,不能再給那小兔崽子好臉色看……讓西南慣的,簡直無法無天了……

    這樣的機會倒是很快就到來了。

    收尾的瑣事並不複雜,諸般情況的報告當中,一份加急的聯絡被人傳了過來,正是左行舟在之前的接頭點要求秘密見麵的緊急傳訊,左行舟失蹤之後,就隻有寧忌在用了。

    當下帶了幾名侍衛,又朝左家的方向趕去。

    準備去興師問罪……

    ……

    砰——

    砰砰——

    揮舞的刀光虎虎生威,砍過院落一側的木頭架子,落下一地的殘骸。

    “這次的事情都怪孫悟空——”

    綠林好手正憤怒地喝罵著。

    這是靠近城牆的一處年久失修的偏僻小院,屬於陳霜燃一方極為隱蔽的撤離點之一。此時,包括陳霜燃、陳鹽、樊重、吞雲在內的反賊行動組核心人物正在這邊聚集,而在此之前,不少撤離、保命或是斷開聯係的命令已經陸陸續續的發了出去。

    候官縣的暴亂是一次正麵的交鋒,陳霜燃一開始希望能有些效果,但即便沒有,損失也在預料之中。但另一邊在嶽雲誣陷案中扮演馬販子的這幫人手突然被拔,連帶著其餘一些大大小小的枝節,導致她這次在城內埋伏的陰兵損失過半,眼下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在後續的拷問中,被朝廷抓住更多的線索。

    原本是仗著朝廷不想再多流血,一次一次的製造出各種摩擦與混亂,再在這陸陸續續的亂局中進一步打下朝廷的威望,誰知道對方這一次用的雷霆手腕,也打對了地方,真有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感覺,想要拖泥帶水,實際上卻是自己這邊玩不起了。

    該做的應對也已經做了,陳霜燃的麵色陰晴不定,過得一陣,她也朝前方走過去,奪過方才劈木架那高手手中的大刀,揚起來朝著地麵上的木頭用力地劈了三下。

    砰砰砰。

    由於劈的方法不行,看起來就像是用棍子將地上的殘骸又狠狠敲了幾下。

    她發泄了憤怒,回過頭來:“……金師傅?鐵天鷹會死嗎?”

    樊重站了出來,看看不遠處的吞雲:“有……七成的把握……他同時被我與吞雲大師圍攻,再加上那孫悟空的偷襲,身上刀、掌、拳傷足有數十,並且不是皮外輕傷,大師的鬼爪與無影拳乃是內家功夫,一上了身,必是內傷。鐵天鷹一代宗師,氣血旺盛,但畢竟已是高齡了……”

    “……真有七成?”

    “剩下三成,也必是重傷。”

    “……”

    陳霜燃將信將疑,目光望望樊重,又扭頭望望吞雲。她的謀略不錯,在組織裏積攢下來些威信,但是能夠質問樊重,卻不敢質問吞雲。

    不遠處的吞雲雙手抱在胸前,背對這邊,一副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樣子,察覺到這目光,微微偏過頭了。

    “鐵天鷹即便未死,一兩月內,也不會再有戰力了。他重傷之身,若敢出手,便是找死,此事姑娘可以放心。”

    陳霜燃眨了眨眼睛,過得片刻,點點頭。

    “這次的事情都怪孫悟空——”

    一旁的綠林高手又重複了一遍。

    最後扔石灰包時,他被少年那聲“殺啊”的大喝喊得熱血沸騰,與身邊的同伴一道衝上去,玩命砍殺,同伴被嶽雲蕩回來的八角錘打成肉泥飛濺,他被撞開,這才勉強保了條性命,後來一路奔逃中,喊著要殺孫悟空全家的便也是他。

    旁邊樊重與吞雲都沒有說話,陳霜燃不想冷場,道:“這孫悟空,真的如此之壞嗎?”

    樊重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

    “平心而論,這次廝殺奏功,那少年開始的偷襲,占了極大的功勞,正是他推著胡平上前,這才為重創鐵天鷹打開了機會,但此人太過邪性,最後扔的那一包石灰粉,同時陰了所有人,也正是如此,反又留下了鐵天鷹幾分生機……”

    陳霜燃擰眉:“會不會是故意的?他是朝廷奸細?”

    樊重苦笑:“好教姑娘知曉,大宗師的廝殺當中,普通人別說處心積慮或是蓄意留手,就算是念頭上猶豫一下,丟的恐怕也是自己的性命。這少年的功夫,已至一流了,但若是要將鐵天鷹致傷、而又不死,他做不到,我做不到,老實說,即便那林宗吾林大教主親至,恐怕也做不到……退一步說,若是奸細,在廝殺中下這等死手,他回去以後,鐵天鷹也會親手砍死他,這結結實實的就是想要鐵天鷹死,鐵若僥幸未死,那也不過未遂而已。”

    “那這小賊……”

    “他想要鐵天鷹死,這是確實的事情,但回過頭來,當時他也確實是想要我們去死……”樊重道,“此人年紀輕輕、武藝高強,或許也是因此,性情確實桀驁。他想要殺我們,不過是因為我們試探了他一下……想要此人臣服我等,如今看來,絕不容易。”

    樊重說到這裏,不遠處的吞雲倒是回頭陰惻惻地笑了笑:“這少年的性情,倒是頗合老衲的胃口,武藝高強,隨心所欲,有什麼不對?”

    陳霜燃望向他:“那大師可有想法,能夠……”

    吞雲冷哼,抬了抬頭:“待到此間事了,本座或許會去試試他,若真對胃口,倒是可以傳本座衣缽……不過此事猶如熬鷹,一時半會是做不了的。”

    陳霜燃點點頭,死了讓吞雲出手的心。一旁的樊重想了想,又開了口。

    “現在倒是有一件事可以做。”

    “……先生請說。”

    “這少年性情桀驁,誰惹他他打誰,咱們這邊如今被他恨上,當麵鑼對麵鼓的接觸恐怕沒什麼必要,但退一步說,他把鐵天鷹砍個半死,朝廷也不會放過他,我們恰巧可以讓人在朝廷那邊揭發他,再著人過去,搗了他的一家、砸了他的攤子,朝廷跟他打得越厲害,咱們收服他的可能,倒是越大了。”

    他這話說完,眾人相互望望,俱都點了點頭,陳霜燃目光流轉,過得片刻,笑了一笑。

    “就這樣幹,絕不能讓他好過。”

    “絕不能讓他好過——”

    後方,綠林高手喊了一聲。

    ……

    絕不能讓他好過……

    接頭的房間,左文軒扶了扶眼鏡,磨著牙齒走了進去。

    想要興師問罪。

    房間那邊,寧忌單手越過桌椅,朝著這邊翻了過來。

    “你……”

    左文軒才剛剛開口,寧忌麵目猙獰,已經一拳揮了過來。

    戰場上的反應蘇醒過來,左文軒雙手朝頭上一抱,吃了寧忌一拳。

    “左文軒,我操你全家,你個王八蛋——”

    寧忌破口大罵。

    含血噴人……

    左文軒何其機敏,在西南爭吵、罵架的經驗何其豐富,這一瞬間便“明白”了,對方顯然是要先聲奪人、倒打一耙——這樣的事情在西南的參謀部吵架的時候絕不少見。

    他雖然相對文弱,此時也是猛的一咬牙,伸手便將旁邊的桌椅掀翻在地。

    “你個王八蛋還好意思說我?你搞出什麼事情來你自己沒數啊——”

    他平時嚴肅,此時肅然的麵孔加上叱喝的話語,看起來也是頗有老實人發飆的威懾感。寧忌愣了愣。

    下一刻,猛地一拳砸在了對方的腰上。

    “我操……”

    “你還反口——”

    房間之中,兩人砰砰砰的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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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6:25
第1260章 第一二〇〇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三)

    “……我反口?什麼叫做我還反口?”

    房間之中,聲音暴怒,揮舞木凳的聲音響在空中。

    “我算看出來了,離家出走,你好的不學學壞的,無法無天了!”

    “哈哈,眼鏡,往日裏我不打你那是尊重老人,跟我火並,你怕不是想死!我混斥候的……”

    “尊重老人你就不會對鐵天鷹下手了,你答應過我什麼?顧全大局……”

    轟隆隆的聲音,左文軒摔了凳子,以兩根凳腳為武器朝著寧忌呼嘯揮打,他雖然參謀部出身,但一來長期鍛煉,二來見慣西南的精兵悍將,此刻出手也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寧忌則是哈哈怒笑,拿了房間裏的掃把還擊。

    “我呸,鐵天鷹是敵人——”

    “大局、大局……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遇上事情就腦袋一熱……”

    “都怪你們!都怪你們!你們這幫王八蛋居然把霸刀教給那隻狗,他在我的麵前用霸刀,他不該死嗎?你都該死——”

    “現在弄得人都快死了,裏裏外外全是屎,還要我來給你擦屁股——”

    “我去,你還插我屁股——”

    “……什麼……啊?”

    罵聲與打鬥聲連綿,將房間裏的桌椅掃得東倒西歪,到得激烈時,寧忌揮舞掃帚將左文軒的頭臉砰砰砰的打了好幾下,空中全是灰塵,左文軒瘋狂地揮舞凳腳還擊,一根凳腳打在牆上飛了出去,寧忌正有些不忍,灰塵中左文軒猛地一拳揮了過來,打在寧忌的豬頭臉上,將他打的向後方顛了好幾步,呲牙咧嘴。

    寧忌痛苦地揉了揉臉:“切,想不到你個弱雞還有點力氣……”

    左文軒擺著頭,揮舞袖子打打灰塵又擦了擦臉,噗噗向地上吐了兩口,方才陰沉著臉四處張望,順便抬了抬手:“老子每天鍛煉,要不是手下留情剛才能一拳打死你。”

    他樣貌斯文,回歸東南之後也向來以幕後的籌謀者自居,但此刻的袍袖之下,竟也有鼓起的肌肉。

    “是啊是啊,手下留情……”寧忌磨著牙齒,隨後伸手指向房間一側,“那邊。”

    左文軒便摸索著去找眼鏡,寧忌伸手指了好幾次:“左邊、左邊……再過去一點……”

    找到眼鏡,擦擦幹淨,在地上蹲了一下,隨後左文軒提著棍子站起來,往旁邊一揮,又踢掉了一張桌板,指向寧忌:“你……你差一點就砍死鐵天鷹……”

    “沒死……那就是沒事嘍。”

    “差點就死了,你能不能有點大局觀?”

    “我還不夠有大局觀?鐵天鷹當著我的麵用霸刀,你們哪個王八蛋教給他的?你們這幫吃裏扒外的東西,我回西南我告你們的狀,到時候判你們死刑,立刻執行!反複執行!”

    “我怎麼知道是誰教的?寧先生有教無類,教了所有人霸刀的訣竅,鐵天鷹又是高手,隨便學一學不就學會了?這麼多人,誰教的,你去查啊,要不要我給你把人集合起來,告訴他們五尺淫魔寧小二來福州了,要追究這事,讓你一個個跟他們聊去——”

    “——再提那個外號我砍死你。”

    “全天下知道這個外號的人多了……”左文軒冷笑一聲,隨後攤開手,“現在的問題是,鐵天鷹重傷,他對你可好奇了,刑部也會開始找你——那個行刺的矮子!現在事情越搞越大,各方視線盯過來,誰擋得住,你的事遲早通天……”

    “出來混江湖,就是這個樣子的啦。”確定了鐵天鷹沒死,寧忌心情放鬆,整了整頭發,一臉無謂,“你們這幫眼鏡,擔心這個擔心哪個,就是想得太多,膽子太小。現在不是很好嗎?吞雲和尚那邊的人,我們一次幹死五個,四舍五入就是十個……”

    “死了幾個嘍囉有什麼好說的,鐵天鷹重傷了,你怎麼不把吞雲和樊重也搞死?”左文軒罵,隨後頓了頓,“而且,這是膽大膽小的事情嗎?你這破身份擺在這裏,它跟現在的事情是一個級別的?”

    “一碼歸一碼,我出來行走江湖,可沒打西南的名頭。而且我爹大公無私,就算我死在福州,那也不會連累你們。”

    “你個蘿卜頭說得輕巧……”左文軒冷笑,“寧先生是大公無私,有事憋著,可其他人呢?寧忌,我就不說中間那些搞陰謀的了,你要是出了事,霸刀那位劉夫人會不會追究?甚至也不說霸刀劉夫人,真要是大夫人鬧起來,寧先生壓不壓得住她?”

    “呃……”

    寧忌偏著頭想了一陣,過得片刻,伸出手指撓了撓頭,“哎嘿嘿……”

    有點無言以對。

    真要是自己出了事,瓜姨和大娘,多半是要追究的,其實瓜姨那邊還好些,涉及軍權,父親會在明麵上壓下來。大娘那邊,極少動怒,然而一旦動起來,背後的影響力方方麵麵的,父親也未必壓得住。真是幸福的煩惱。

    “你就是個禍害!”左文軒道。

    “呃,嘿嘿……一點小事嘛,不要生氣嘛。”寧忌聳聳肩笑著表達歉意,“而且,我也不是不懂大局,你看我來的時候就在想啊,要是真把鐵天鷹砍死了,你不好交代,我聽你的,立馬出城跑得遠遠的,就再也不回來了……”

    左文軒眼睛亮了亮:“那你現在跑,我送你走……立馬滾。”

    “那他現在又沒死,你急什麼呢!”寧忌狗臉一翻,“而且你看,我現在就快打進敵人內部,雖然起了一點衝突,但看得出來,陳霜燃這邊的壞蛋都很欣賞我……”

    “也難怪他們欣賞你……”

    “對吧……你不要急,還有另外一邊的蒲信圭,現在也欣賞我,他們慧眼識珠,都要跟我合作。這是什麼情況?眼鏡你看到沒?你們一幫愣頭青,什麼東西都搞不好,我是主角,我能救你們。哼哼,我已經有計劃了我告訴你,接下來我會把他們一網打盡,到時候我爽了,你交差,有什麼不好的。正所謂富貴險中求,你現在要我走,你就是膽小鬼!”

    左文軒扶著眼鏡,歎了口氣,在那邊思考了一陣,終於扶起一張凳子。

    “其實……現在走,是最好的時機。”他緩緩道,“其他的事,包括左行舟,都沒有你這邊會搞出的問題大,當時你擺攤,我認了,現在你再往前,搞出事情來,我控製不住。”

    “我不走。”寧忌擺了擺頭,便也坐下,他沉默片刻,隨後也是緩緩開口,“左文軒,我是寧家的兒子,可我從小也在擺脫這些,戰場我都上得了,何況區區一個福州?而且……父親是支持我這樣做的,眼鏡,我死了,他會傷心,但我能走出來,我知道……他心裏高興。”

    他的目光盯著前方的左文軒。

    少年在戰場上成長,自小時候開始,便性情跳脫、咋咋呼呼,他極少正式地與人談論自己的父親,但此刻說起來,雙目中也蘊含了極其認真的光芒。

    他心向自由,但最主要的,是身邊的親人也在將這樣的自由傳遞給他,父親會跟他說起天下的爛漫、說起對江湖的向往,母親向他說起江寧的過去,他們愛護他,但說起這些愛護時,也帶著淡淡的惋惜,作為寧家的孩子,並不自由……而也就是因為這樣那樣的流露,他極小的時候便進入了軍隊,而他們也漸漸的接受了他走上戰場。

    父親、母親,家中的兄弟姐妹、其他親人們,或許也早有過這樣那樣的心理建設。於是他從西南出來,擁抱了這份沉甸甸的、黑暗的自由,縱然年少,他的心中卻非常明白,有些東西,隻有向前才能打破它,後退是無路可去的。

    左文軒看了他好一陣,終於伸手捏了捏額頭。

    “真不走?”

    “不走。”

    “那就……聊聊你搭上的線吧,還有你的破計劃……”

    左文軒服了軟,寧忌便嘿嘿地過來,跟他說起與蒲那邊往來以及跟吞雲等人後續的打鬥。如此交代一陣,左文軒表示明白了,便也說了說刑部與鐵天鷹這邊的問題,讓他小心。

    寧忌倒有些不以為然:

    “你們都是一邊的,就不能多透露一點,讓他們別查我?鐵天鷹那邊不用說實話嘛,就說為了臥底,我下手重了,讓他擔待一下,來日我再跟他道歉……哼哼,到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幹淨利落一刀砍死他,然後走人……”

    “什麼一邊的?”左文軒無奈地瞪他一眼。

    “你們啊,什麼聞人不二、成舟海、李頻、鐵天鷹、左家……不都是全心全意的狗腿子嗎?自己人,你給我擔個保,多大的事情……”

    “……”左文軒揉了揉額頭,“你個蘿卜頭,懂個屁的政治……親兄弟都沒法全部信任,何況同殿為官。人家本來就懷疑我左家隻認西南不認朝廷,現在更懷疑了……你滾蛋!不想看到你。”

    “嘿嘿,立馬滾。”

    了解了事態,又與左文軒通了氣,寧忌心滿意足,服軟走人。

    隻是到得門邊時,聽得左文軒那邊又開了口。

    “喂。”

    “嗯?”寧忌回過頭去。

    左文軒舉起手指指著他:“是你自己不肯走的,事情要是鬧得再大些,會出什麼麻煩,我也不清楚……到時候你別怪我。”

    寧忌想了想,一聳肩,消失在了房門處。他還是很開心。

    下午的陽光從房門處照射進來,空氣中有蕩漾的微塵,寧忌離開後,左文軒還在原地坐了許久,為難地思考。寧忌的身份問題是無法用嚴重性來定量的,一旦定量,所有的事情都要靠邊,而一切與之相反的決斷都屬於心軟和不理智。

    他仔仔細細地思考了許久,也隻是一聲歎息。

    大致的情況弄清楚了,隻好回去擦屁股,弄清楚刑部與鐵天鷹那邊的一些動作,看看能不能做什麼提前的預防。從這邊離開,回去的道路才走了一半,一輛馬車靜靜地靠了過來。

    伸手掀開簾子,左文軒看到了那邊露出的笑臉。

    “真巧啊,文軒。”成舟海在那邊打了招呼,隨後伸手指了指,“我過去,還是你過來?”

    “我過去、我過去。”左文軒笑著起身,隨後上了另一邊的馬車。

    “今天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落座之後,成舟海笑著誇獎了一句,“剛才去哪了?”

    “去……處理一些手尾……”左文軒斟酌著,緩慢開口。

    “我剛剛從鐵大人那邊過來……”

    “鐵大人的傷勢,實在是……”

    “……寧忌是什麼時候來的?”

    成舟海的話語隨意,說這個問題時,甚至還掀開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

    車廂裏,左文軒的嘴巴漸漸的張大了。成舟海回過頭來,見到他的表情,也是極為隨意地將話語接了下去。

    “哦,早幾年去成都,見到過那個小朋友,長得跟寧毅妾室小嬋太像,過了這麼幾年,我在銀橋坊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福州太小,要是當初在汴梁、臨安,城裏出點小事,我是不會親自去看一眼的……文軒……文軒?”

    成舟海坐在那邊,笑望著他,然後問。

    “……文軒,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有報告上去?”

    “……”

    左文軒怔怔地坐著,過了片刻,他一聲歎息,將後背靠上了車廂……

    成舟海饒有興致地咀嚼著他的表情。

    “別慌……慢慢說。”

    ******

    “不用慌,沒事了。”

    左文軒與成舟海的馬車向南行,寧忌與曲龍珺的身影則穿過了東邊的街巷,沿著巷道間錯落的樹蔭準備回家。

    “老東西命大,沒有死。左文軒那邊一堆屁話……還敢威脅我,但被我說服了,隻要事情不再鬧大,就能再幫我擋一陣……嗯,所以說做事還是得有章法,老狗得最後殺……”

    “上午殺了陳霜燃的人,消息傳開,蒲信圭這邊,應該也會信你了。”

    “沒錯沒錯,這就是我運籌巧妙的地方!蒲小狗看見我殺了陳霜燃的人,一準更加信我。至於陳妖女那邊,她混黑道的,也不算撕破臉,她要辦事,下次就該盡力拉攏我……我這次吃完原告吃被告,哼哼,一定要給左家這幫小狗一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瞧不起我……”

    “總感覺,咱們要把全城的人都得罪光啦。”

    “那有什麼關係。”寧忌將下巴一揚,隨即扭頭看看曲龍珺,卻將嘚瑟的臉平靜了下來,“其實……放心吧,沒事的,其實……”

    陽光從樹蔭間落下,他猶豫了一陣。

    回首在成都第一次見到曲龍珺,過去了已有兩年,他們經曆奇異的分合,曾經在冰冷外殼下惶然的少女變得堅韌而清澈,他們也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許多,如今隻剩下最初的某些事情未曾提起了。

    “……等……再過幾天,我有些家裏的事情……想跟你說……”

    “……嗯。”

    巷道無人,他們牽著手,正走向前方。

    城市另一邊,馬車緩緩行駛,成舟海靜靜地聆聽著對麵的說話。

    ……

    在街市上買了點吃食填飽肚子,一路回到懷雲坊的小院,曲龍珺打來清水,讓寧忌脫了上衣,為他處理了身上與臉上的傷勢。

    作為軍醫,一些大的傷口寧忌早有處置,曲龍珺則是學習著這方麵的知識,看見背上幾處刀傷時,倒差點落下淚來。寧忌對此滿不在乎,拖她在懷裏安慰了一陣,之後兩人又摟抱在床上,細細地說了一會兒話。

    夏日的下午,窗戶吹進來有罕見的涼風,曲龍珺向他訴說著她的心疼和擔心,她雖然已經見過了許多的事情,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見他受傷,還是會心疼,而他也跟她說了些很蠢的話語,說他縱然經曆了許多次類似的事情,被人打成豬頭也還是很痛的雲雲。少年的男女在戀情中的話語總是愚蠢卻也清澈,沒有太多的營養,隻唯獨他們會銘記上一輩子。

    他們在相互依偎中平靜下來,在親吻之中,差點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寧忌還是忍住了,道:“過幾天……我有事情跟你說……”曲龍珺也咬著嘴唇點頭:“……嗯。”

    離開房間時,縱然內心平靜安寧,但心跳倒是快得無以複加,寧忌連續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最後回去看時,隻見床上的少女也正抿著嘴,目光清澈地看著他。

    “我很快回來……”他輕聲道。

    下午還有些事情。

    參與吞雲、樊重、鐵天鷹的火並,上午發生在荷芸譚的事情眼下已經開始發酵,蒲信圭那邊慢慢的應該也已經得到具體消息,那麼作為“盟友”,寧忌便可以再次約見對方,商談下一步的事情,甚至於關於左行舟的消息,如果聊得順暢,寧忌也可以旁敲側擊的打聽一二了。

    他離開懷雲坊,去到約定的茶樓,留下了一條訊息。

    時間接近酉時,海邊的城市刮起了涼風,壯麗的夕陽也正從遠處蔓延而來,寧忌坐在茶樓上,想著與曲龍珺之間的事情。

    作為軍醫,也作為有過經驗的人,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他自然知曉,他也已經做好了決定,接下來想要娶她。而作為正直的少年人,他不想再讓這件事情發生得草率——當初與於瀟兒的事情對他而言仍舊如同陰影一般在心底盤旋,這一次,他得認認真真的來。

    對於父母、家世的問題,也要一五一十地跟她說清楚。他早就知道她去往西南的目的,可那個時候她被聞壽賓所迫,他會告訴她,這些事情,都沒有關係了,自己並無芥蒂,包括父母、兄長,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也很好說話,一切問題,將來都能說得清楚。

    要買些吃的回去。

    信息已經留下,蒲信圭的人尚未到來,或許今晚到銀橋坊可以見麵……寧忌思考了這些事情,從茶樓上站起來。遠遠地,聽得城內傳來“轟——”的一聲響。

    炮聲?

    多稀奇啊……

    寧忌在茶樓上朝遠處眺望了一下,過得一陣,他確定了煙塵冒起的位置,皺起了眉頭。

    轟、轟——

    又是兩聲驚人的炮響——

    寧忌的身形猛然動了,他衝出茶樓的窗戶,如猿猴般躍上屋頂,在屋頂上跑了幾步。

    如血的夕陽鋪展在天空上,城池鱗次櫛比的屋頂朝遠方延伸,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懷雲坊。

    喊殺聲從那邊傳來,隨後,又有爆炸……

    怎麼回事……

    寧忌的腦袋晃了晃,一陣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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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7:07
第1261章 第一二〇一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四)

    突然響起的爆炸聲猶如陣陣悶雷,將黃昏的夕陽都震出了波瀾來。

    城池南端靠近城牆的街市,陳霜燃陡然掀開了馬車的車簾,朝著那爆炸的方向望去。馬車的車夫、乃至走在附近的數名行人也都停了下來,查看著響聲傳來的方向,目光驚疑不定。

    “是炮……”

    “……又是哪裏出事了?”

    上午時分候官縣的動亂功敗垂成,甚至還搭上了核心圈層的一批人手,考慮到官府必然在緊鑼密鼓地對被俘者展開拷問,陳霜燃這邊也已經迅速地做出了反應,對此時仍在城內的部分人手做了轉移調動。

    然而,半天的時間過去,城內再度出現炮聲,就令得眾人下意識的一個激靈,感覺又有一批人手已經暴露。

    一步錯步步錯,倘若被官府這樣子順藤摸瓜下去,這一波的損失難以預料,甚至會不會被對方連根拔起,都有些難說了。

    “準備出城。”

    馬車旁邊的樊重說了一句。

    上午的意外出現後,他便提過立刻出城的意見,但陳霜燃膽子大,還不願意離開,此刻卻必然做好最壞的準備了。這邊話音落下,稍遠一點的吞雲也已經消失在了附近的巷道間,再現身時,已經是附近房舍的高處,他朝著動靜出現的地方遠眺,過得一陣,又有悶響陸續響起。

    吞雲倒是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過得一陣,他從上方下來,目光晃動,若有所思。

    “東北邊,像是懷雲坊,打得厲害……”

    “懷雲坊?”陳霜燃目光疑惑,與樊重、陳鹽等人對望,“我們好像……沒有人啊……”

    “懷雲坊與金銀橋近。”趕車的鄧年插了一句,“好像是那四尺與五尺的地方……”

    “這麼快嗎?”陳霜燃望向陳鹽,“……鹽叔?”

    陳鹽搖了搖頭:“不可能啊,還沒通知……”

    眾人下午時分已然議定,要將那孫悟空行刺鐵天鷹的消息通知官府,但相對於城內眾多人手的轉移,這點事情又談不上迫切,再加上如今局勢敏感,陳鹽哪裏安排得這麼快?此時感受到那邊傳來的動靜,陳霜燃當即讓吞雲再去確認一番,心思倒是放下了一些。

    “那就是鐵天鷹這邊認出他來了……”樊重道,“那小子性情乖戾,白日裏蒙個花布,以為便掩藏了身份,可他那身形太過明顯,被揪出來,也不奇怪……”

    眾人站在那兒,聽得那轟隆隆的響聲,過得一陣,卻也隱隱心驚。

    “這二人在懷雲坊,似乎並無其他黨羽……”

    “……轟這麼多炮,有必要嗎?”

    “鐵天鷹若是重傷,朝廷能夠動用的高手不多,應該是左家做事,求的穩妥……別忘了今日上午,他們也是用的炸藥……”

    “西南寧毅開的壞頭,江湖不是江湖味了……”

    “若真是有心算無心,兩人該被炸死……”

    “年紀都不大,學了一身武藝出來,這……唉……”

    大家上午時分廝殺得厲害,也設了局恨不得將那兩隻小狗弄死,但此刻聽得遠處轟隆隆的聲響,眾人——尤其是幾名武者——竟也隱隱有些兔死狐悲起來,卻是將自己也代入了進去,左家小狗從西南學得道德敗壞、不講武德,若將來架上這些槍炮對著自己轟,自己這邊恐怕也是難以應對……

    ……

    夕陽漫卷。

    寧忌奔跑在這片火焰下的街道上。

    身體當中也像是著了火,躁動的血液像是要將全身都燃燒起來,但這一刻他並未感受到這一切,眼前的街景與人影倏忽而過,人們都在看遠處的熱鬧,許多人隻是在他如風暴般的席卷過去之後才發出驚呼聲,奔行至一處路口,為了躲避路上的行人,他在下意識的倉促轉向後甚至撞斷了一顆樹木,令得漫天木葉爆散飛濺,他也未曾感覺到多少的阻滯。

    腦中有無數混亂的念頭閃過。

    不應該的……

    左家已經答應了自己……

    為什麼要出動大炮?

    為什麼還有聲響?

    左家答應了的……

    是鐵天鷹?

    還是吞雲?

    對了,吞雲……

    倘若是他殺了過來,與左家的安排起了衝突,導致朝廷用炮……

    小賤狗……

    那也犯不著用炮,炮打不到吞雲,隻會傷及無辜……

    他們不懂嗎……

    也不知奔行到哪裏,遠處的炮聲漸漸停了下來,寧忌翻上附近的屋頂繼續跑,目光之中,已經能夠看清楚懷雲坊那邊的部分狀況,隻見硝煙嫋嫋,確實已經有房子被炸開了……

    很像是自己的那間……

    他又從屋頂上奔跑下去。

    到得臨近懷雲坊的街道,路途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的人是來看熱鬧的,也有的似乎是從懷雲坊跑出來的居民,寧忌聽得嗡嗡嗡的聲音亂響,他搖了搖頭,強行壓下混亂的思緒,在街上抓了兩個人詢問:“那邊怎麼了……”

    對方也嚇得夠嗆,手忙腳亂間似乎在說:“呦……官府說……遭了強人了……”

    “……在抓亂匪呢……”

    “抓住了嗎?”寧忌問。

    “好像被炮打死啦……好嚇人……”

    他一路行至近處,懷雲坊的坊市口已經有官兵在封鎖街道,寧忌想要進去,但被數名官兵攔住了。

    “我住這裏頭!我家在裏頭!”寧忌衝著他們喊,“我還有家裏人……”

    “裏頭在抓人,你個小後生,沒聽到炮都打起來了?”官兵們勸慰,“現在都不許進,那強人可厲害得緊,你的家裏人說不定跑出來了,你周圍找找哈。”

    “那強人……什麼強人……”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啊,說了不許進了——”

    幾個官兵手底下功夫粗陋,寧忌轉眼間已在心裏殺了他們數次,但終於還是忍了下來,他伸長脖子朝裏頭望,出事的地方隱約便是自家的小院那一圈。

    強行殺進去當然是不智的,這個事情未必是小賤狗出了事,自己必須冷靜,她或許已經逃出來了,知道自己的擔心,就在周圍躲著,也或許……左家已經承諾了會幫忙,她已經被救下,現在就得找找他們到底在哪裏……

    他回過頭,在周圍的店鋪、人群中轉了轉,但哪裏都沒見到曲龍珺,也沒有見到疑似左家安排的人員,倒是他的行為明顯不對,有數道目光先後盯上了他,這中間當然也有官府的人。

    寧忌並不在乎,這個時候,誰出來他就能剁了誰。

    如此找了一圈,寧忌也失去了耐心,便要找個巷子躍上屋頂突破封鎖,視野的一端,倒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現了。

    “唉,孫、孫……孫少俠……”

    寧忌朝那邊望去,隻見街市那邊出現的,乃是蒲信圭那邊的嘍囉孟驃,他一臉驚喜卻也帶著焦急,待寧忌過去,方才道:“孫少俠,你……你怎麼還在這……”

    “什麼還在這?我為什麼不能在這?”

    “啊?”孟驃左右顧盼幾眼,“方才……方才我在那邊聽說,這次朝廷出手,不就是抓捕你們……你們兩位少俠嗎?連炮都出了,打了這麼久,小的原本還以為肯定出事了,想不到孫少俠你還毫發無傷……呃……”

    孟驃上下打量著寧忌,意識到他的衣服上並無廝殺痕跡,這才反應過來,縮了縮頭:“這麼說起來,方才與朝廷的高手對殺的,隻是龍少俠一人?龍少俠真是……令人欽佩啊……”

    先前於賀章、孟驃這邊與兩人打交道,向來是武藝低些的四尺出手,那被稱為五尺的龍傲天一貫溫和卻也倨傲,他們隻從寧忌口中得知,兄長的武藝更高,若是惹得他出了手,通常便沒有活口。這樣的傳言過去還令人犯嘀咕,但今日的事情後,便真的有了佐證。

    寧忌的手已經朝孟驃肩上抓了過來。

    “你說什麼與朝廷對殺?你說什麼欽佩?”

    巨大的痛感陡然傳來,孟驃咬緊牙關,身形都矮了一截:“這這這……方才、方才坊內的打鬥那般激烈,我我我……我也是擔心兩位少俠啊,孫少俠……不論龍、龍、龍大哥如何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也該先避了風頭再說啊……”

    已然變得濃烈的夕陽之中,孟驃看見眼前少年的目光似乎也變作了紅色,肩上的痛感愈發加劇,骨痛欲裂,他還想說點什麼,陡然間,那隻手放開了他的肩膀,隨後天旋地轉,他整個身體被拋飛了出去。

    呼的一聲,有東西橫過長街。

    寧忌的身影如幻影般晃了一晃。

    孟驃的身形朝遠處飛去,摔在地上滾了幾滾方才爬起來,周圍行人奔走,傍晚的天色漸漸變得有些暗了,視野的不遠處,有士兵在高處揮動令旗,街道一端變得肅殺,那名為孫悟空的少年站在街頭,再遠丈餘的地方,一道半身染血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他的手上有鐵鏈,鐵鏈的一端,是一柄八角飛錘。

    孟驃隱約間能夠認出對方的身份。

    ——小閻王,嶽雲。

    而即便不明白這人的身份,孟驃也能夠知道,自己這一下,是走到不該到的高端局裏來了。

    他幾乎能夠腦補出整個事態的發展。

    朝廷今日圍殺龍、孫兩位少俠,甚至出動了大炮轟炸,這小閻王顯然也在圍殺的隊伍當中,他此刻殺成這樣,多半是那龍少俠的反擊所致,而眼下龍少俠生死未知,這孫悟空很明顯也已經動了真怒,這是要不死不休了。

    他也未及多想,拔腿便往人群裏跑,隻希望朝廷這次將重點放在這孫少俠身上,顧不得抓自己。

    大量的人群都在朝遠處奔跑。

    路邊的店鋪,推上了門板。

    孟驃的身影消失在人群。

    這邊的街道上,風吹起了路上的草莖與碎紙,官兵在遠處集結,一時間沒人上前,嶽雲握住了手中的八角錘。

    寧忌舉起手來,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腦袋,一下,隨後又是一下。

    嶽雲露出了嗜血的笑,他緩緩的走到近處。

    “果然沒錯……今日殺鐵大人的——是你。”

    寧忌拍打了自己的腦袋,他偏著頭,沒有看對方。

    艱難地開口。

    “跟匪人在裏頭打了半天……不是這樣的,她不會武功……犯不著打,犯不著用炮……”

    嶽雲看著他,嗬嗬笑,隨後,定了一定。

    “原本以為,他的武藝很高,所以……先轟了幾輪,結果……直接轟死了。沒有意思……”嶽雲靠過來,道,“但還好,又等到了你。”

    寧忌血紅的眼神,空洞地轉了過來。他張了幾次嘴。

    “……鐵……鐵天鷹……沒有死。”

    “……誰告訴你的?”

    “……”

    “……”

    ……

    從海麵吹來的風,橫掃過街道。

    天空之中,血色如潮汐般,變得暗紅。

    有旗幟在空中揮舞。

    望過來的目光熾烈。

    寧忌想起曲龍珺的眼神。

    霎那間,鐵鏈飛旋,八角錘呼嘯著飛向天空,隨後又被拉扯著橫掠過長街,嶽雲“啊——”的一聲怒吼,內家功的催發驚起如雷霆般的聲浪,他的拳法身影皆已展開,猶如怒目的天王舒展了鎮壓一切的法相,要將雷霆般的攻勢轟向前方。

    而這一刻,寧忌像是暴起的阿修羅,迎著對方的攻擊,徑直撲上,手中的雙刀如海潮般的朝嶽雲的胸前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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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8:21
  第1262章 第一二〇二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五)

    深紅的雲在天空之中燃燒,漸漸將城池吞入夜的黑色。城池的高處,旗語正激烈地搖晃,將複雜的訊息傳向視野的遠處。

    皇城之中宮燈初掌,方才用過晚膳的皇帝周君武從禦書房出來,沿著宮內的廊道散步。福州是海邊城池,夏日最為怡人的,也就是黃昏的這段時間了,風從皇城的院落裏吹過,放眼望去,城市的燈火也正斑斑點點的升起,要開始流淌。

    用膳之時也處理完了一天的政務,此時他在袖子裏抄了一顆饅頭,到庭院台階上沒什麼形象地坐下時,才拿出來小口小口地啃。饅頭做得偏硬,細細嚼來卻有絲絲甜味,這是經曆過戰陣的君王養成的奇怪愛好。

    能夠隱約瞥見遠處城池間的變亂。

    “還沒搞完呢?”他咕噥了一句,“……看來是逮著大魚了。”

    上午的時候,城內處理陳霜燃黨羽時就動了炮,按照初步報告上來的消息,這一次打中了亂黨的七寸,朝廷這邊暫時應該可以鬆一口氣,他也順勢給早已定好的納妃名單用了印,預備連消帶打,把事情辦了。

    傍晚忽然又動炮,按照推測,很可能是上午抓捕的陳係亂匪黨羽招供了有價值的信息,順著藤又摸了幾個瓜出來。這是好事,連日以來繃緊的神經,在這個諸多工作皆已辦妥的入夜時分,久違地放鬆了下來。

    從西南過來的左家人認真做起事來,確實是可以信任的。

    心中安靜的同時,腦子裏倒是蠢蠢欲動,有點想去看看外頭發生了什麼。

    回憶起小的時候,江寧城裏若是有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自己多半是要蹦蹦跳跳地跑去看的,姐姐看似懂事,在這方麵實際上比自己行動力更強。已經殯天的父皇也是,走雞鬥狗、吃喝看戲,樂此不疲,按照西南傳過來的時髦話語,一家王府,三個樂子人,很是快樂啊。

    許多年了,皇姐婚姻不幸,性情變得冰冷,自己這邊趕鴨子上架、焦頭爛額,如今閑下來想想,也不知道皇姐的心中,那份好奇且喜歡湊熱鬧的心思還在不在。

    城裏打炮,會不會她也在暗中偷偷地窺看呢?

    又或者,正板著張臉,光明正大地關注此事?

    大驚小怪,不穩重啊。

    自己當上皇帝之後,為了維持威嚴,首先得到的經驗便是但凡能忍住,就絕不旁觀熱鬧,這樣可以顯得自己很高冷,事後淡淡地問一句戰果,還能有一種運籌帷幄、盡在掌握的氣勢。姐姐在這方麵更加高冷,做得比自己好。

    但這一刻,嚼著饅頭,君武倒是想了想:

    姐姐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也是裝的?

    裝了這麼多年了?

    “唔……”

    已經三十多歲的、威嚴的皇帝在房簷下抬了抬頭,有了一個嚴肅的蹙眉。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在短暫的時間裏,回到了過去。

    成長並非是絕對的概念,人們會經曆苦難、學會麵對曾經無法麵對的事情、直視鮮血甚至理解死亡。但即便成為大人、成為大人物,甚至成為耄耋的老者,曾經的孩童與少年也總會在某一刻浮上水麵,隔著歲月感受這一切。

    納妃的旨意明日就要發布,辦事的流程也會很快,說起來,好不容易有了空閑,君武覺得自己應該先去安撫一下幾位後妃,讓家宅盡量的安寧一點。但吃完饅頭,走到一半,他還是掉頭去了皇城一側的角樓,抓起望遠鏡偷偷的朝長公主府的方向望了望。

    指望能看到姐姐偷窺熱鬧的一幕並不現實。

    但他就是想這樣看上一眼……

    ……

    懷雲坊的街頭,鮮血四濺。

    就在之前不久,兩名少年在這裏打發了性,雙刀砍斷了周圍的樹木、籬笆,飛舞的八角錘砸爛了青磚與圍牆,斑斑點點的鮮血拋灑在周圍。

    路邊的一處店鋪被波及,在激烈的廝殺中被兩人打了個對穿,店鋪的鋪主差點被嚇死。

    或許是出於心中的光明磊落,嶽雲大喝“是英雄的便不要傷及無辜,小爺跟你到無人處單挑——”,兩人才從這邊一路廝殺離開。官兵們這才圍過來,開始收拾街道上的殘局。

    這激烈的廝殺穿過懷雲坊、穿過窄巷、穿過橋梁,在昏暗的城池街道上延伸。

    出於“抓捕匪人”的目的,有少量的官兵與捕快正在疏散和保護熱鬧街道上的人群,而在這其間,揮動的旗語與昏暗中監視的眼睛正拱衛著長長的街道,監視了一路之上的暗巷與河床。

    嶽雲在奔跑與廝打中噴吐著髒話。

    “哈哈哈哈,九尺淫魔又怎麼樣,今日讓你們兄弟倆團聚——”

    “你當淫魔,生兒子沒屁眼——”

    “你父親知道嗎?你母親知道嗎?他們怎麼看你……”

    “……哈哈,小狗你可曾料到有今日!”

    後方追殺過來的少年起初並不說話,趕上來便揮刀猛斬,但終於還是被激得開始破口大罵。

    “——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難不成明年的今日你要來祭拜你爹我?孝心可嘉呀……”

    “孝你全家呀!”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爺爺——”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爺爺的爺爺——”

    “我……”

    廝殺與奔跑過數處街市、巷道,嶽雲跨上路旁的一匹馬,奔跑得更快。

    長公主府的側後方,是一處有老槐樹拱衛的、戒備森嚴的校場。他騎著馬朝著這裏奔行過來,衝入大門時,還朝著後方看了一眼,確定那小狗的身影還在後方綴著他,方才衝了進去:“你有種過來,老子與你公平廝殺,不涉旁人——”

    氣氛已經渲染到位,這是極為光明磊落的江湖單挑了,嶽雲衝進去,在大校場上下了馬,隨後撕開身上被砍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胸前的護心鏡甚至都被砍出了刀痕。

    “媽的,出手真狠……這小王八瘋了……”

    他揮起八角錘,將鐵鏈纏在手上,隨後扭動脖子,衝著大門站定了身形,覺得自己這種應付挑戰的姿態帥爆了。

    月亮已經升過樹梢,照著這次的氣氛,往後數年福州的綠林都將傳揚這次對決。

    如此等待了片刻……

    “喂!沒種啊?”

    又等了片刻……

    “說了不叫幫手,就不叫幫手,四尺淫魔孫悟空!就咱們兩個分生死——”

    他揮手大聲喊,但隱約間已經感到有些不好,自己雖然很誠心,但對方不相信?明明被氣瘋了,臨到頭來不肯落網?

    夜風吹過寬闊的校場,嶽雲朝旁邊看了看,陡然間,一處樹影上有身形晃動,隨後便聽得叮叮當當的幾聲響,兩道身影自那樹冠上衝下,一人身形頎長手持長槍,是姐姐銀瓶,而另一人,自然便是那看來怒發衝冠沒了人形的小狗,他手持雙刀身形低伏,月色之下看起來極為凶險。

    “喂,這是我們倆的單挑,官府不插手,今天你贏了,可以走,你放心,小爺絕不偷奸耍滑——”嶽雲伸出手指,“姐姐你走開,讓他過來。”

    視野那頭,銀瓶扭頭看了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而那渾身嗜血的小狗站在樹的陰影裏,也將目光望過來。

    氣氛肅殺。

    就在嶽雲感到對方將要撲過來的一瞬間,他聽得那小狗低吼了一句:“姓左的狗子——你給我出來——”

    “呃……”嶽雲張了張嘴,用舌頭舔了舔牙齒,“這是我們的決戰,你瞎嚷嚷什麼……”

    “剛剛才談妥,你轉頭就賣我……人沒有死對不對?你給我出來——”

    “喂,你失心瘋……”

    “你沒腦子!我特麼混斥候的,你溜我一路,我還能不知道有問題?把人交出來——”

    對麵少年的話語之中,有著盡量壓抑的冷靜與似乎隨時可能爆發的焦慮,一路追殺,他察覺出了不對,但也恐懼著某些並不好、也不願意說出口的可能。偌大的校場上安安靜靜,銀瓶將長槍豎在了地上,這一邊,嶽雲用手指抹了抹嘴,終於朝著那邊揮手。

    “嘿,裝什麼裝!他媽的你剛才都快哭出來了——”

    ……

    嗜血的眼睛扭了過來,盯住了他。

    ……

    嶽雲微微愣了愣,隨後失笑。

    “……哈哈,來啊……你剛才哭了!”

    ******

    空曠的校場上,夜風靜靜地吹拂了一陣。曾經說出來會讓人社死的話語仍舊帶來了巨大的殺傷力,但也不知道是因為離家出走之後就社死了許多次、已然習慣,還是因為更大的關心壓倒了暫時的羞恥,這一次,寧忌並沒有再度撲上。

    他看看校場上的姐弟,又看看周圍,雙手捏緊了刀柄,就要再喊一聲左家的狗子。視野不遠處的一處角樓,樓門打開了,左文軒在那邊走了出來。

    寧忌舉起刀,若不是夜的遮掩,恐怕大家都要看見他的雙目殷紅。

    “你……”

    “我跟你說過了。”遠遠的,左文軒歎了口氣,“不肯走,有什麼後果,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準備你麻……你說的是下一次——”

    “這就是下一次,事情已經搞大了。”

    “什麼……”

    寧忌這次的話語沒有說完,左文軒身側的門口,又有兩道身影出現,其中一道正是曲龍珺——她被抓住了,雙手被捆在後方,嘴上被勒了布條,無法說話,但這也已經是足夠令人欣喜的一幕。寧忌幾乎要哭出來了,至於另外一道身影,他一時間也沒空去顧及。

    正要朝著那邊衝上去,嶽銀瓶橫起了長槍,而在曲龍珺的身側,那身穿長衫的中年身影橫起了手。

    一瞬間,寧忌覺得就像是看見了遠在西南的父親。

    ——對方的手上,拿著一支單管的火銃,他將火銃對準了曲龍珺的腦袋,不知道為什麼,這持槍的姿態,與父親的姿勢,竟頗為相似。

    “你……”

    才要說話。

    ……

    砰——

    ……

    對方扣動了扳機。

    ……

    夜色裏,乍燃的火焰噴出在夜空中,若非對方扣動時抬了抬手,這一捧火光便要吞噬曲龍珺的腦袋。

    曲龍珺下意識的縮了縮頭。

    想要衝上去的寧忌也在轉眼間頓住了,他望向左文軒。

    ……

    左文軒歎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

    “這位是成舟海成大人……”

    “他是你的長輩,小時候抱過你……”

    “他還在成都見過你……”

    “……你特麼記得嗎?”

    ……

    “呃……”

    寧忌撓了撓頭。

    “……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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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9:02
第1263章 第一二〇三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六)

    入夜後的燈火在城市間漸漸地流淌,成群結隊的公人正在坊市間善後,傳令的士兵穿行過或明或暗的街巷,夜風撫動晚間的樹葉,溫柔作響。

    皇宮的角樓之上,君武拿著望遠鏡正在窺看公主府那邊的情況,看得一陣之後,目光肅然,將望遠鏡放了下來。

    “豈有此理……”

    兩邊相隔有距離,真要看清楚事情的細節是不可能的,君武也是偶然無聊,想要看看皇姐這邊是不是在偷窺城裏的熱鬧,誰知道這熱鬧一路延伸到公主府的後方,事情的性質就變得不一樣了。

    略一沉思,他揮手喚來隨行的太監。

    “城內動炮,需有報備,去皇城司查查,眼下這場戲是誰在操辦……倘若沒有長公主府的用印,那就再去問問,為何要將朕的姐姐卷進去!”

    太監躬身應是,當即去了。

    ……

    公主府後方校場,原本看來激烈的場景,正漸漸變得緩和。

    無人搭理的嶽雲朝著成舟海等人的這邊靠過來,銀瓶提著長槍,也正緩緩後退。自左文軒說話後,暫時透露出來的信息已經表明成舟海與這四尺淫魔的長輩乃是舊識,而這“四尺淫魔”,赫然是……

    “他們居然真的是西南來的人……”嶽雲悄悄地跟姐姐說話。

    “在江寧不就聽說過……”

    “但是……”

    嶽雲這邊話沒說完,視野前方發生的一幕,陡然間給他造成了更為巨大的震撼,他將手指指向前方。

    曲龍珺跑開了成舟海的身邊,衝向寧忌,寧忌張開手將他抱住了,隨即用刀鋒劃開了綁縛在對方手腕與口中的布條,檢查著對方的身體狀況:“有事嗎?”

    “沒事的……”曲龍珺含淚搖頭。

    “他他他他他……”昏暗的不遠處,嶽雲將嘴巴張成了巨大的圓,控訴著這個世界,“……他們兩個男的這樣抱一起——”

    銀瓶揮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頭上。

    “那是女的……而且不會武功……”銀瓶壓著聲音解釋。

    “唔……這樣啊……我倒是早覺得有蹊蹺……”嶽雲明白過來,思考著許多事情,隨後看看那邊,又扭頭看看身邊的姐姐,再看看那邊,若有所思,“嗯……不過……他的姐姐,也像男人……”

    銀瓶一個飛踢掃了過來。

    “她是女扮男裝!她是女扮男裝的——”

    姐弟倆壓抑著廝打,成舟海那邊眼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這邊寧忌抱著曲龍珺,暗暗地觀察對麵的狀況:兩個傻瓜內訌了,但成舟海跟左文軒都是老陰陽人,自己這邊如今有點弱勢,不好開打,拉了曲龍珺的手,便打算假裝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我們走……”

    “賢侄這次過來,招呼都未跟長輩打過,就這樣走,恐怕有些不禮貌吧?”

    視野那邊,成舟海笑著開了口。

    “別理他……”

    寧忌低聲說了一句,牽著曲龍珺走向更遠處。成舟海這邊張著嘴,有些無奈地失笑,隨後才道:“走不了的。”

    隻聽他道:“校場外頭,皇城司預備了兩百餘人,皆帶有弓弩,弩弦調過,若是一齊射擊,賢侄武藝高強,不一定死,可你身邊的龍公子,死定了。你今日帶一個人,怎麼可能跑得掉呢?”

    “我不信你敢對我放箭。”寧忌揮手,反正身份被識破,幹脆便耍無賴了。

    “命令已經下了,你出去,就放箭……不要誤會,沒有人想讓你死,但是你這位同伴,沒有那麼重要,他死了,華夏軍什麼反應都不會有。”

    “你敢!”寧忌回過頭來,“你就不怕我殺你?”

    “賢侄是有這種能力的,但是說出來你不信,身在福州,世叔我啊也有一些心腹,早已對他們下了命令,你殺了我,他們也不會殺你,但就如同我方才開槍一般,他們就打死這位龍公子,替我報仇……嗯,待有一日你回到西南,多半還要被家裏打一頓,這筆生意呢,我算不得賺,但至少不虧。”

    夜風拂過的校場上,成舟海淡定地站在那兒,微微笑著,隨後伸手點了點寧忌:“你看,我如今抓住你的軟肋,你就隻好聽話,這便是世叔我給你上的第一課。”

    寧忌看著他,眼神糾結而扭曲,曲龍珺自一旁靠過來,用雙手握住他的手掌,如此過得片刻,寧忌終於跺了跺腳:“你到底要幹嘛!”

    成舟海笑起來,望向一旁的左文軒:“你看,總算能好好說話了。”之後再扭頭望向另一側的姐弟倆,道:“嶽雲,你身上有傷,讓銀瓶姑娘帶上你去治傷?”

    嶽雲瞪大了眼睛,與姐姐兩兩相望,下一刻,銀瓶咬了咬牙,向前一步,拱手行禮。

    “成大人,今日事情的緣由,可否讓我們也在旁邊聽聽,實在是……我們與這兩人在江寧城內便有些淵源,心中有許多疑問,著實不解不快……”

    姐弟倆在江寧城時便與四尺五尺的兩個淫魔隔空打過交道,來到福州之後,嶽雲還在曲龍珺的嘴炮下吃過癟,到得今日下午,成舟海與左文軒突然設局讓兩人參與,兩人一時間還來不及詢問個中緣由。嶽雲因為嚴雲芝的關係原本憎恨那五尺淫魔,但眼下聽姐姐說出對方是女子,甚至不懂武藝,這憎恨突然間就摻雜了更多的問題,他的內心也是迷惑,見姐姐出列,趕快也跳了出來。

    “沒錯、沒錯,成大人,他們到底是誰啊,我們在江寧城裏,跟兩個淫魔有過過節的……還有,我這是小傷……”嶽雲鼓起臂膀,要顯示出自己的肌肉。

    另一邊寧忌皺起了眉頭,也伸手跳了出來。

    “哈,什麼過節,你們誰啊,我壓根就不認識你們兩個。那個……成叔,我這保密級別多高的事情,他們什麼身份,他們夠資格聽嗎?”

    “不認識?說說你對嚴雲芝嚴姑娘做了什麼——”

    “嚴雲芝?誰是嚴雲芝?我隻知道含血噴人彈弓劍,她瞎說汙我清白——另外咱們在江寧城連照麵都沒打過,我都不知道你們在不在……”

    “哈,你們兩個,淫魔之名天下皆知了,還用得著別人汙!還有,沒打過照麵是吧,不知道我們在不在是吧,說出來別嚇著你,‘開山將’羅彥的人頭,是被我們姐弟拿的!”

    “哈哈,開什麼將?羅什麼東西?無名小卒你也拿出來說,我告訴你,‘瘋虎’王難陀的人頭,是被小爺我打爆的,後來林宗吾滿大街追殺我,他沒殺到——”

    “我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殺了林宗吾呢……”

    “我遲早殺了他……”

    “記住了,那是小爺我要做的事——”

    “我連你狗頭一齊打爆啊——”

    “……”

    “……”

    兩人隔空汪汪汪,對噴了一陣,這邊成舟海與左文軒俱都揉了揉額頭,過得片刻,方才聽得成舟海出聲:“行了,我做主,留下吧。”他看看想要反駁的寧忌,“也免得這位孫小哥血氣上腦,非要殺了我,回去還得挨一頓屁股打。”

    “哼,誰敢打我!”寧忌雙手叉腰,目光悄然望向曲龍珺,低聲道,“有什麼辦法?”

    曲龍珺則有些為難地搖頭。

    那邊,成舟海的目光已經嚴肅起來。

    “行了,孫小二,你我兩家本是世交,如今雖然道路不同,但交情未曾散。你來到福州,原本是一件大好事,可你仗著自己的身份,不管不顧、胡亂生事,我才不得不這樣出來,教你一些東西……”

    “什麼不管不顧胡亂生事。”寧忌跳起來,“你們在福州做的是什麼事,拿幾個壞蛋一點辦法都沒有,還不是要靠我出手……”

    “你對福州的局勢有興趣,跟隨在我身邊一段時間,自然會見分曉,至於什麼是不管不顧、胡亂生事……”成舟海看著他,語氣變得重起來,“你知不知道左家從西南回來,在朝廷當中占的是什麼位置!擔的是什麼責任!他們要在朝廷當中宣揚西南辦法的可能性,要為兩邊的想法融合搭建橋梁,他們的身份敏感,就算平時無事,都有許多人時時刻刻的盯著他們,要給他們戴帽子、扣罪名!你覺得自己的身份隻是小事,你覺得自己沒給人添麻煩,可倘若今日認出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朝中哪位守舊的大員,你知不知道整個左家都要被人威脅、拿捏,即便僥幸能在陛下的寬容裏逃過一劫,他們今後也別想在朝堂裏擔上大任,則西南與朝廷交流的大門,從此便要被關上——”

    成舟海望向左文軒:“左文軒,你也是,遇上這樣的事情,竟然還能拖泥帶水的猶豫,正確的辦法原本就是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便叫上人來團團圍住,拿下再說。若你當機立斷,何至於還要等到今日,讓我來給你擦這個屁股。”

    “嘿,你也喜歡插……”有沒節操的梗可以接,寧忌這邊老兵油子的屬性發作,當即便要吐槽,隻是說到一半,看著左文軒那抽搐的目光,感到成舟海沒那麼好惹,又忍住。

    左文軒拱手道:“成先生說的是。”

    寧忌道:“——那你想怎麼樣?”

    “如先前所說,大家份為世交,你既然來到福州,那我便抽空給你當幾天的老師。接下來這段時日,你大可繼續頑劣、耍潑撒野,但你身邊的龍公子,跟在我這裏當人質,他的待遇,取決於你的表現。至於你對福州的局麵有想法、有好奇,沒事,我會帶著你細細地看上一遍,到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

    成舟海那邊拿著曲龍珺威脅,寧忌咬了咬牙,又要嚷嚷,一旁的曲龍珺倒是聽出了對方並無惡意,此時拉了拉寧忌的手,點頭道:“先這樣,沒事的……”

    成舟海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往裏走:“那便先隨我過來吧。”

    嶽雲與銀瓶、左文軒跟上,這邊寧忌與曲龍珺便也手拉著手跟了上去,走出幾步,卻是嶽雲忍不住,問道:“成、成叔叔,他是西南哪家的啊?總不會是秦家吧?他爹難道是秦將軍?”

    當年相府、密偵司等體係中隨寧毅起事的關鍵人物不少,嶽雲盡可能的往大了猜,但自然沒敢直接猜是寧家的公子。

    寧忌這邊跳出來:“我爹就是你失散已久的爺爺啊!”

    嶽雲看他一眼,隨後望向姐姐和左文軒,道:“你們看,原來他爹已經死了。”

    他也是軍隊中混大的老油子,對於這類沒節操的嘴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絲毫不懼。一旁的左文軒捏了捏額頭,後方的寧忌臉扁了起來,之後牽著曲龍珺追上來。

    “嶽小二,你是混先鋒的吧?”

    “怎麼樣?萬軍之中取你狗頭!”

    “知不知道我是混軍醫的?”

    “那又如何?”

    “你看看你身上流血流得,都快死了。大家手足,你不願意去看醫生正好我帶了針線和金瘡藥,來,我待會免費給你治……”說話間,寧忌伸手在身上一晃,拉出一褡褳的手術刀與針線來,之後看看前方,“那個成叔,我來給他治傷……”

    嶽雲破口大罵:“我信你的鬼,你剛剛明明說你混斥候的你個騙子——”

    成舟海也朝這邊望了過來,點頭:“如此甚好,你們恰好親近親近。”

    嶽雲瞪大眼睛:“什麼,我就算死——”

    成舟海道:“你要聽秘密,總該有些表現。”

    左文軒道:“我來說句公道話,孫小二,確實是軍醫。”

    “我信你娘的公道話……”

    “哇哈哈哈哈哈哈——醫者父母心,嶽雲你放心!叔叔我今天一定給你打出個最漂亮的蝴蝶結啊——”

    城市中的喧囂還在繼續,邪惡的大笑在夜空中回蕩著,幾人穿過了這處校場,去往長公主府深處的院落。又過得一陣,成舟海方才在院子裏擺開茶攤,聽寧忌在嶽雲的慘叫中,不情不願地說起了他一路出川遭遇的各種事情。

    在夜色中,他們親切地拉近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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