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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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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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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5-23 22:09:37
第1264章 第一二〇四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七)

    “……話說,我從西南出來……”

    “你為什麼從西南出來?喔……”

    “那是機密,能告訴你嗎……你爹來了都不能聽……”

    “嘁,吹牛,我爹跟寧先生是哥們……話說回來,你手法真夠輕的,像個娘們。”

    “阿彌陀佛……這叫醫者父母心。”

    “……讓我想起了我家隔壁的小翠……”

    “……”

    “……你問我我就告訴你……哈哈,小翠是條狗……”

    “……那你為什麼想狗?因為你喜歡它?”

    足以遮蔽四方視野的巨大榕樹在天空中盡情舒展,榕樹遮蓋的院子裏亮著黃黃的燈籠,夜風輕撫、燈火馨黃,兩隻小狗在石凳前一麵治傷一麵相互汪汪叫,話語融洽猶如失散多年的親人。

    在戰場上混跡過的小年輕,除了對生死敬畏,對口舌間的一切,其實都無所謂。

    寧忌拿著針線正在給嶽雲縫針,他醫術精湛,這方麵的德行其實也好,這多少束縛住了他的手腳,讓他無法做出太過分的事情來。至於嶽雲,做好無奈挨刀的心理準備後,便表現出了一不怕死二不怕痛的光棍精神,瞪著眼睛滿嘴垃圾話,隨後發現這小狗在行醫時居然心慈手軟,簡直意外之喜,逞著口舌之利,任由對方將他的傷口一時縫成蝴蝶、一時縫成蜈蚣。

    嶽銀瓶的眼角已經抽搐了八次,忍住了七次想要出手揍這兩個蠢貨的衝動。

    她與成舟海、左文軒、曲龍珺一道坐在院落中心的茶桌旁,看著曲龍珺大氣而又優雅地主持點茶。

    下午時分受到成舟海的調撥,由她首先進入懷雲坊的小院抓人。進去之時還有些敵意,然而照麵的下一刻,對方便直接反應了過來,直接說道:“我是西南華夏軍的人,不會武功,嶽姐姐不要動手。”而在確認了對方也是女子之後,銀瓶甚至對她產生了些許好感。

    當然,成舟海主事,抓捕的流程還是要走的,此後對方態度鎮定,顯然對類似的事情有所推演,隻在看見自己這邊要設計那孫悟空時,有些焦躁地抗議過幾句。而到得此時,對方端坐點茶,並不像許多福州的大家女子那般柔弱,反倒顯得大氣、沉靜,這便令得銀瓶非常羨慕。

    若有機會得學習一二。

    ——在幻想當中,銀瓶覺得自己也是這樣泡茶的。

    兩隻小狗才剛剛熟悉,說話東扯西拉沒有主題,這邊四人也並不催促。左文軒這一天裏心情起伏,已經有些累了,把事情交給成舟海,任由它怎麼發展;銀瓶心煩,但權且忍耐;曲龍珺倒是一麵泡茶一麵聽著寧忌與嶽雲的鬥嘴,她嘴上不說,心裏隻覺得小龍活潑可愛,口才好還比這個大猩猩有風度,嘴角便噙著微笑,得意。

    成舟海則在細細觀察著眼前的少女。他上午已經試探過對方,知道少女並不完全清楚寧忌的身份,當時的首要任務是安排寧忌,曲龍珺的重要性便不高,但眼下寧忌已經被拿捏住,看他對這少女的重視程度,以及這少女所表現出來的氣質、談吐,對於她的具體身份、來曆便有些好奇起來。耐人尋味。

    至於寧忌出來的理由、經曆,左文軒已經說了一些,更具體的事情反正得說到的,他也並不著急。

    這邊泡過一輪茶,那邊的插科打諢才告一段落。寧忌說起自西南出來的見聞:最初的那一群同行者,如“大有可為”陸文柯,“尊重神明”範恒,“冷麵賤客”陳俊生以及王江、王秀娘父女,還有些親切,而不多時,便說到通山一地的見聞與變故,說到王秀娘受辱以及通山李家等人後續的威脅時,嶽雲已經一巴掌往石頭凳子上揮了下去,不能容忍。

    “若是我在,非得剮了這幫人!”

    “是的吧?”寧忌瞥他一眼,冷冷的臉上透著些許得意。

    之後說起自己的安排:先是做出了顧全大局的忍耐,待到將這些同伴送走,方才離隊折返,隨後一路殺殺殺,先是打殘了趁夜晚過來找茬的幾隻小嘍囉,隨後去到李家鄔堡幹掉敢在他麵前亂踢凳子的吳管事,後來又順手殺掉了石水方……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一麵說一麵比劃。此時嶽雲身上的傷勢都已處理完畢,出於義憤也跟著比劃兩下,心潮澎湃,然後寧忌就拍著凳子跳了起來,往嶽雲臉上一指。

    “我就是在那裏見到那個叫嚴雲芝的小賤人的——”

    “——嗯?”嶽雲臉一扁,感到不妙。

    “她們什麼彈弓劍跟李家的那幫壞蛋是一夥的!而且她是屎寶寶的姘頭!”

    為了這件事,寧忌備受委屈,此時手舞足蹈,開始說起嚴家堡與李家、與公平黨一眾壞蛋的關係,然後又將他們一幫武功低微的賤人切磋時的尷尬場麵複述一遍,回憶起嚴雲芝的武藝,嶽雲與銀瓶一時間竟覺得他的話語頗為有說服力。

    此後寧忌守在通山縣,又相繼殺了當初作惡的徐東夫婦以及數名嘍囉,在得知“大有可為”陸文柯竟敢回頭喊冤的事情後,自己計上心來,抓了嚴雲芝去要求換人,委實稱得上一著妙棋,再到之後折返殺死縣令,他在通山縣的一係列行動,委實稱得上豪邁任俠、雷霆手段、大快人心。而唯一耐人尋味的,便是他在釋放嚴雲芝時說的那一句話了。

    當時在江寧城裏偶遇嚴雲芝,嶽雲見她武藝一般卻堅韌不屈,自然頗有好感,但此時聽了寧忌的陳述,代入其中,許多地方竟覺得便是自己也會這樣做。猶豫半晌,也隻能跳起來說:“就、就算這樣……你也不能瞎說啊……”

    “什麼不能瞎說!”寧忌也跟著跳,“他們是壞人!他們跟壞人是一夥的!我還用得著顧及她的名聲!我告訴你,我們華夏軍做事,就是這樣的——”

    “到最後還不是搬起石頭砸你自己的腳!”

    “我呸,那些含血噴人的家夥,我遲早全都弄死——”

    “我來說句公道話,我覺得還是你太衝動……你還年輕……”

    “……啊?你說什麼狗話……你不會說狗話就不要說——”

    寧忌一番叫囂,嶽雲陰陽怪氣幾句,兩人差點又打起來。

    對於通山的係列經曆,寧忌曾對曲龍珺提過一次,隻是當時著重於“洗清”自己的汙名,對於事情的經過一筆帶過,有些含糊。曲龍珺這邊則由於察覺到寧忌心中的在意,對整件事情並未深究,到得眼下才明白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她素來仰慕少年身上的俠氣,此時聽著這經曆,心中卻是溫暖,覺得自己是托付了對的人。

    至於成舟海與左文軒,知道對這些事情說教無用,便也懶得開口。那邊吵嚷一陣,直到成舟海說了句:“然後呢。”方才漸漸閉嘴。

    然後寧忌離開通山,一路前往江寧,遭遇了一隻武藝不錯的光頭小和尚,兩人之後雙雙被汙為淫魔;他去到當年的蘇家老宅,然後見到那個唱著嘶啞《水調歌頭》的據說拍了寧毅一磚頭的薛進,此後兜兜轉轉,見證了他與名叫月娘的女子的死亡……

    寧忌說起這些,銀瓶與嶽雲已經能夠在其中補充不少訊息。他們當時也已經到了江寧,卻是從另一個方向見證了公平黨的內訌,甚至於將訊息一合計,在金街上時,雙方相距便已經極近,甚至於他們都先後對戰了李彥鋒與金勇笙,而到得最後那場大戰,寧忌與小光頭在樓下跟小七取黑旗時,銀瓶與嶽雲便在樓上陪著左修權。

    雙方俱都做出了一番事情。

    但當然,當時由於軍令在身,嶽雲姐弟做的事情,終究不如寧忌的經曆精彩,此時說起來,竟隱隱有些遺憾。

    “俗話說,將在外,軍令可以不受。”寧忌雙手叉腰,教育他們,“這就說明,我是將,你們就是兩個小卒子,懂不?”

    銀瓶與嶽雲俱都扁了臉。

    又說到最後的那場大戰,嶽雲道:“你說,倘若我們幾人一齊聯手,是不是也能跟那個林宗吾戰上一輪?”

    當時大戰爆發,林宗吾逞凶當場,嶽雲與銀瓶便有些蠢蠢欲動,後來見陳凡出現,說的是霸刀討還舊債,他們便不好魯莽上去,但作為江湖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對於挑戰林宗吾這種事,嶽雲在心中恐怕也早已想過無數次。

    不像銀瓶,更想挑戰的是西南的寧先生。

    寧忌想了想,卻也哼了一聲:“打什麼打,我那兄弟不許我打……你看我最後不也放了胖子一馬……”

    “你是僥幸逃命、苟延殘喘,我要是你,就當場死在那裏。”

    雙方又是一陣叫囂。

    時光悠悠,令人唏噓,此時又說起江寧的遭遇,眾人又有了更為複雜的感覺。成舟海與左文軒更在意的是薛進的遭遇,聊得幾句,以茶祭奠。嶽雲說起嚴雲芝的去向,寧忌則並不在乎。

    之後寧忌與曲龍珺相逢,來到福州這一路相對簡單,略聊了聊與左行舟的重逢,又論及後續的發展。寧忌抨擊嶽雲傻瓜的毫無作為,嶽雲則是有些默然,他心中擔憂左行舟的下落,此前還吃了陳霜燃的暗虧,害得一個小女孩無辜受害,此時挨罵,也覺得自己是活該。

    寧忌隨後說起自己在外頭已經搭上的線,看著成舟海。成舟海卻笑:“你要做什麼,我又不攔著你,相反,今日懷雲坊的這場戲,也恰好替你免去了後顧之憂,你大可打著為兄長複仇的名義大大方方的與那兩方勾連,龍姑娘待在公主府,安全你至少可以放心。隻是銀橋坊的攤子不好擺了,接下來,官府要通緝你。”

    寧忌仍舊有些氣悶,但細細思考,曲龍珺待在這裏,確實又比待在懷雲坊安全,便沒什麼好說的。倒是曲龍珺隨即插了一句:“不過成大人,我們二人在銀橋坊擺攤掙的錢,今天打碎了的那些東西,你可得賠給我們。”

    成舟海哈哈大笑:“那有什麼關係。”

    曲龍珺說了個數字。

    成舟海臉色一變:“……我呸!就擺一兩月的攤子,哪能掙那麼多!難怪朝廷缺錢,我看你們就是禍國殃民的奸商!”

    “哈!”寧忌拍案而起,“我可告訴你,成叔你陰我歸陰我,這錢你可得一文不少的全給我賠來!要不然……我回去告訴我爹娘,他們對錢可不含糊——”

    雙方一陣吵鬧,隨後倒也拉近了距離。

    這日懷雲坊的院子已經被炸了,已經無法再回去,寧忌與曲龍珺便被安排在這公主府後的院子裏住下。到得四下無人時,寧忌與曲龍珺說起,按照西南那邊的訊息,小朝廷這裏,聞人不二與成舟海皆還算是可信的,至少他們都曾與寧先生共事,也都知道寧先生的作風,因此不會做出結死仇的壞事來,寧忌的認慫也是源自於此,相對於陳霜燃、蒲信圭這些壞人的毫無顧忌,真“落”在成舟海的手上,其實倒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曲龍珺略作分析,也覺得是這樣。

    雙方又聊了一陣,寧忌微微沉默,隨後咬了咬牙,終於對曲龍珺道:“另外……還有一個了不得的事情,我得告訴你。也免得……下次再遇上成舟海這些人,你沒有準備……”

    “嗯。”

    曲龍珺點了點頭,等待著他的說話。

    ……

    另一邊,成舟海與左文軒朝公主府的側門過去,到得臨近大門的閬苑,一直沉默的左文軒才站在了那兒,深深一揖。

    “還望成大人能夠坦白,究竟要對寧忌,做些什麼。”

    “已經有這麼大的事情拿捏住了你們,你們還能幹什麼?”成舟海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若是我要對寧忌做點什麼壞事,你莫非還能造反不成?”

    “左文軒能做什麼,隻是小事。但成大人,整個左家會怎麼做,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威脅我……”成舟海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後轉身繼續前行,左文軒便跟了上了,走得幾步,隻聽成舟海道:“放心,寧忌過來的消息,你知道了,你兜不住,如今事情放在我這裏,我兜著,也很麻煩,所以我想,不如找個兜得住的人來兜著,往後就算有什麼人舉發,事情也不是我們擔。”

    “啊?”左文軒被對方這看似尋常的官場甩鍋言論說得有些迷惑,卻見成舟海望著前方朦朧的夜色,又笑了笑。

    “文軒啊,你知道朝廷這些年來,一直有一個最大的謎團未解……”

    “……”

    “寧毅弑君去後,靖平帝上位,靖平帝被抓,大家說朝廷不能再這樣,便選了最有意思的一支宗室上去,便是先帝爺與陛下這一係。當年隱含的意思是,這一支宗室,與當初秦相所留下來的眾弟子相熟,也與寧毅來往密切,朝廷中的人雖不齒寧毅的作為,但對於他的能力,卻都是仰慕的……”

    “……”

    “先帝當年在世時,曾有數次提起,要與西南修和,甚至結個姻親,以保天下太平……這是大局,當時大家說起,都知道絕不可行。而陛下與長公主,當年與寧毅曾有過師徒之誼,陛下繼位之後,他對於寧毅的態度如何,大夥兒便都有誌一同的,不敢多提了。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有朝一日,倘若我武朝真的振興起來,與西南,也必定會有分出高下的時候……”

    “……”

    “文軒,你說,陛下與長公主,對寧毅的態度,到底會如何啊?有朝一日……這個態度會很重要。”

    “你……”

    “是啊……”

    成舟海點了點頭。

    “……我也很想知道。”

    夜風吹拂,天空中細細的月猶如娥眉,星光從天空中傾瀉下來。

    時間會改變許多的東西,權力會改變許多的人。但直到這一刻,成舟海仍舊會記得那一年在汴梁,十五歲的少女在送別老師之後,向他袒露的心聲。

    她說,她欽慕她的老師。

    而當年的他,是去勸她回江寧成親的。

    那對師徒從此分開,再未見過。

    而少女在那一夜裏袒露的心聲,他也從那之後,再未向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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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0-2 09:52:49
  第1265章 第一二〇五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一)

    “……其實,我家在西南,不是普通的家庭……”

    星光落下,夜風吹動木葉,沙沙作響。公主府後方的院落房間裏,裝了溫水的木盆裏放進四隻腳,拘謹的聲音正隨著腳丫的緩緩劃動響起。

    “……我的父親,其實就是……”

    木盆裏相對小些、也白些的兩隻腳丫蜷縮起來,房間安靜,倒並沒有出現太多驚慌的聲響。

    少女抿著嘴,複雜的目光打量著他。

    “……我的真名,其實叫做寧忌。”

    咬住嘴唇的牙齒更加用力了,寧忌都擔心她要將自己的嘴給咬破掉。

    “……我……我原本……也想過……隻是……沒想過你是寧家……”

    “嘿、嘿。”

    “……那他們……他們……怎麼會讓你出來的啊……”

    “……呃,先前也提過……要尋仇……”

    “……”

    “……有一個女人,叫做……於瀟兒……”

    “……嗯……”

    “……要抓住她……”

    “……”

    “……宰了她……再回去……”

    從窗戶外頭落進來的星光迷迷蒙蒙的,寧忌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少女倒也並不更多的追問,她將雙手抓在床沿邊上,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小腿,也沉默了一陣,目光中有理解的平靜,也有患得患失的複雜。四隻腳在水盆裏像是魚兒一般,偶爾觸碰便又分開。

    昏暗得隻有星光的房間裏,許久才又響起聲音。

    “……小龍、小……嗯,寧……”

    “……你就還是叫小龍好啦……”

    “……嗯,小龍。”

    “……嗯。”

    “……小龍,我……我怎麼……我怎麼辦啊……”

    “……什麼?”

    “……我、我去到西南……聞壽賓他……他讓我……”

    “……哦,那個啊……他們早就知道的啊……”

    “……”

    “……救下你的時候,就已經調查過了……”

    “……也是……”

    “……我爹也知道,哥哥、嫂嫂他們,也都知道……”

    “……啊?他們……”

    “……當然會往上報的嘛,但那又不關你的事,做壞事的是聞壽賓,你這邊……後來嫂子她去看過你的,你不知道?”

    “……啊……”

    “……我爹知道以後,讓嫂子去處理你的事情,後來嫂子就把事情扔給我了,我嫂子叫閔初一,你放心吧,她說過你的好話呢……”

    “……”

    “……哥哥也不介意……”

    “……”

    “……而且,暫時我也不打算回去……”

    ……

    白皙的腳丫輕輕踩在稍大些的腳背上,過得片刻,方才劃開,窗戶外的星光像是夜在眨眼睛。

    ……

    “……為什麼啊?”

    “……說了啊,要找到那個姓於的賤人,回去以後才能挺直腰板……不過她的事情,我以後跟你說吧……”

    “……嗯。”

    “……另外,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現在又沒有天下無敵,這樣回去,被笑死不說,往後就真的出不來了……”

    “……為什麼笑你……”

    “……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五尺淫魔這種名聲不洗刷掉,回去還不被天天說啊……西南那個地方,想要不被笑,得手底下打得過他們才行……”

    “……可是……你是寧家人,也被笑啊……”

    “……哈哈,要是我弟混個這種名頭出來,那我當他的麵,還不第一個笑……頂多私下裏打聽一下真相到底是什麼……”

    “……呃……”

    “……戰場上下來的人吧,跟外頭不一樣的,除了生死無大事……尤其特種兵、斥候隊那些人,知道你吃了這種憋,隻要笑不死,就往死裏笑,至於我爹,他恐怕巴不得我受這種汙蔑,軍隊裏說死不了的挫折總會讓人變得更強大……哼哼,我也是大意啦……”

    戰爭是人類惡意最極致的體現,少年也是從戰場上下來的人,曾經對於各種玩笑自然是毫無顧慮,也是因此當初認為嚴雲芝是敵人才拿著她隨口造個謠,如今想來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當然在他心裏這也不算是什麼大事,讓黑妞等人多了個嘲笑他的借口、而且他還打不過——主要打不過——這才是問題。

    “……反正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在外頭,打出天下第一的名頭,又或者幹掉了林胖子,我再回去,哼哼,到時候黑妞她們再來笑我,看我不一拳一個小朋友!”

    “……黑妞是誰啊?”

    “……嗯,她是一個壞女人……是跟我一起拜姨娘為師的師姐,她啊,卑鄙無恥又狡猾,人黑心也黑……”

    白皙的腳丫在水盆裏輕輕晃動,溫暖的嗓音混著星光,蕩漾在夜色的微塵當中。成舟海將公主府後的這個院落分派給了兩人,也都安排了他們的房間,但在曲龍珺房間裏泡完腳後,寧忌倒也並沒有回去,他們躺在窗前的大床上,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語。寧忌跟曲龍珺談起兒時的生活、談及過往,漸漸的將對方忐忑的心事抹平,兩道身影手牽著手,在星光的籠罩下,聊得迷迷糊糊的……

    被安排在隔壁的嶽雲半夜醒來,攀在牆壁上偷窺,之後驚得目瞪口呆,待到姐姐來時,指著那邊低聲控訴:“他們是奸夫淫婦!他們是奸夫淫婦!”

    之後被姐姐踢了下去:“明明是小倆口兒……你說什麼狗話。”

    ……

    汪汪汪。

    夜已經深了,接近宵禁。城市南邊的巷道間,由於陸陸續續歸來的身影,引起了狗的警覺。

    街道中段是家武館,二樓的房間裏沒有亮燈。蒲信圭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這夜裏的動靜,他用一隻手扶著右側的臉頰,偶爾抽動。

    幾日以來的局勢讓他著急上火,口中潰爛了,在無人處時,便有點忍不住表情。

    數道身影陸續進入武館的側門,過得片刻,有人過來敲門:“曹大俠來了。”

    “讓他進來。”

    蒲信圭起身,點起油燈,又喝了口水,“四海大俠”曹金龍從外頭進來了。

    “明日可叫個人,把外頭那條狗殺了。”曹金龍在一旁掛起鬥笠,道。

    “武館開在這裏不止一兩年,三教九流進出也是尋常,那狗總叫,突然殺了,似乎也引人猜疑。”蒲信圭笑著攤手,讓對方坐下,“外頭的情況怎麼樣?”

    “人心惶惶。”曹金龍坐下喝了口茶,方才抬頭望向蒲信圭,“上午的刺殺,說是差點幹掉了鐵天鷹,但是真是假還說不清呢。官府那邊也不是省油的燈,陳彰那幫人被抓了,這件事小黑皮應該是沒有算到,下午官府出動,動了大河幫的幾兄弟、通緝了城北的於員外一家,很明顯,有人招了,如今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被順藤摸瓜。”

    “倒是件好事。”蒲信圭冷笑。

    “就怕還順著藤牽連到我們這。”

    “哼,我們……”蒲信圭本想說自己跟小黑皮又不是一路,但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隨後憤憤地擺了擺手,“……幾位老大人什麼態度?”

    “麻煩了……”曹金龍壓低了聲音,略頓了頓,方才道:“我來之前,幾位老大人碰了頭,他們……慌了,說箭在弦上,恐怕已不得不發,我來之前,袁家那位著我傳話,讓咱們……還是盡量配合小黑皮。”

    砰的一聲,蒲信圭手掌拍在桌子上:“什麼話!”他手指晃動,氣得發抖:“我早就說過、我早就說過,黑皮做事沒分寸,遲早把所有人拉下水……我有沒有說過?我有沒有說過?他現在怕了,說這種話?除了姓袁的還有誰?”

    “其餘幾位……也多有此意……”

    蒲信圭一擺手,房間裏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福建一地反朝廷,頂在前頭的是陳霜燃、蒲信圭、曹金龍這幾人,後頭自然還有各個大族的身影,這些大族代表不會與下頭嘍囉隨意接洽,也隻有陳、蒲、曹才有與對方見麵的資格。陳霜燃這次行事激進、先發製人有了名聲,前幾天也曾鬧得背後大佬們極為不爽,蒲信圭原本想跟對方弄個差異化競爭,看對方簍子越捅越大,才去庇護被波及的無辜者,但躲在後頭當然也有它的代價,當事態逐步擴大,背後的幾名大佬沒得選擇,竟然開始要求他去配合陳霜燃了。

    最重要的是,幾日以來陳霜燃鬧得紅紅火火,他這邊再去拉攏部分道上兄弟時,發現不怎麼說得動對方了。陳霜燃看起來脾氣火爆,但至少做了事,你蒲少爺躲在後頭什麼動靜都沒有,我們認不認你都是躲著,又有什麼區別,何必非得跟你綁在一塊。

    “沒有可能!”

    沉默半晌,蒲信圭重重地一揮手。

    曹金龍等了等,道:“嚴老的意思是,至少暫時不能拆黑皮的台。”

    “她跟官府打來打去,我巴不得,有什麼台好拆……我隻是不想她最後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替大夥兒看著罷了。”蒲信圭說了這幾句,蹙著眉頭,過得一陣,道:“晚上的事情聽說了沒?”

    “晚上?”

    “懷雲坊那邊。”蒲信圭抬了抬下巴。

    “哦,你和黑皮都去招攬了的那對兄弟……”昏黃的燈光中,曹金龍目光晃動,看了看蒲信圭,“出動了大炮,城裏誰都聽得到,幾位老大人也提起了……聽說死了?”

    蒲信圭蹙眉:“幾位老大人確實的?”

    “也不算,但大炮之後,當中一人直接殺去了公主府,這件事倒是沸沸揚揚。幾位老大人著人打聽,得到的消息似乎是這對兄弟參與了行刺鐵天鷹,黑皮沒事,他們反倒暴露了……我急著過來,倒也沒有更多的消息,蒲少這邊收到什麼風?”

    “那少年行刺鐵天鷹時,與黑皮那邊也翻了臉。”蒲信圭陰沉了目光,“我猜,黑皮先下手為強,把他們的消息告訴了官府。”

    “啊……”曹金龍目光轉動,“這麼說……黑皮沒能招攬他們,那蒲少這邊呢?”

    蒲信圭麵色愈發陰沉,嘴角抽痛地動了動:“這兩人……武藝高強,但性格桀驁,不願屈居人下,可惜……我也沒能救下他們……”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便是江湖了。”

    將從外頭帶來的訊息交流完畢,曹金龍戴上鬥笠出去,趁著最後還能行動的時間,消失在街道的黑暗裏,小黃狗在街口汪汪汪的又叫了幾聲。

    蒲信圭捂著上火的臉頰,憤憤地想了好一陣,喝茶之時,差點將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手臂揮起來,又忍住了。他從房間裏出去,目光陰沉地要下樓,走得幾步,遇上錢定中,方才道:“於賀章呢?孟驃呢?我看見他們回來了,為何沒有來報訊……”

    錢定中皺著眉,隨後搖了搖頭:“出去打聽懷雲坊消息的,大都已經回來,該找的都已找過,如今尚不知道那兩位少俠的死活……在官府的線也已經用上,如今衙門裏頭情況也很緊張,公主府那頭,沒有消息傳出來……”

    蒲信圭站在那兒,嘴角又是抽痛。

    這是他好不容易搭上的線,黑皮還根本不知道。在白日的行刺當中,那少年據說同時跟兩邊翻臉,重傷鐵天鷹的同時還殺了小黑皮的人,也證實了他高強的能力——打聽到這些消息時,對方已經成了他最期待的一張牌。

    誰知道一轉頭,就被炮轟了。

    是自己出手太慢,竟沒能在小黑皮的報複中護住他。

    他站在那兒,沉默了許久。

    錢定中道:“……要叫於賀章他們上來嗎?”

    蒲信圭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他轉過身,一字一頓地說道:“明天早上,宵禁一除,立刻打聽!”

    “是。”

    ******

    更聲響了幾遍,漆黑的天幕下,福州落下宵禁的大門,城市之中,光芒暗淡了一些。公主府前,人來人往的熱絡景象也才開始變得安靜下來。

    對於周佩而言,這也是尤其忙碌的一天。

    上午候官縣的動亂按下之後,刑部方麵抓住了陳霜燃勢力的數名核心成員,開始審問。到得下午,依照審問得到的初期情報開始抓人,周佩去看望了受傷的鐵天鷹歸來,之後就開始接待絡繹不絕的拜訪者。

    或是打聽情報的,或是“迷途知返”的,此時都已經朝著她的這邊湧了過來。

    對於福建的局麵,朝廷選擇的是恩威並施的策略。在君武與周佩兩人當中,君武扮演的是威嚴的帝王,他態度激進,主導尊王攘夷的改革,與守舊大臣的關係不好,也曾親自帶兵衝鋒,剿滅了最初幾個死硬派的世家大族;與之對應,長公主周佩則常常扮演的是一個調和者的姿態,她維係著守舊派與革新派之間的關係,時不時的擔任和事佬居中調停,對於有子弟不小心參與作亂的部分家族,隻要是求到她這裏來的,她也每每出麵為之求情,甚至於情況並不惡劣的,便直接做主予以赦免,久而久之,她這裏就成了一個施恩的窗口,求情的渠道。

    當然,很少人知道,在這對姐弟當中,君武才是性情平和、每每與人為善的那位,周佩在為人上則更為嚴肅與苛刻,如今顯現的,也隻是他們扮演的角色罷了。

    從六月初一的宴席開始,皇帝做主分化了此次進京的諸多心懷不軌者,到得今天抓住陳霜燃勢力的核心成員,證明朝廷的連消帶打已占了上風。部分牽扯進此事的勢力已有悔意,便到周佩這裏來與一些不必要的人撇清關係、解釋誤會,少部分的關鍵人物則供出了更多關鍵的線索。周佩這邊則分析著所有人話語的真偽,對值得拉攏、可以赦免的人做出承諾,對部分陷得太深的,也盡可能的加以引導。

    入主福建近三年的時間,死硬派的反賊家族已經被抄家幹淨,剩下的大族則大都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他們當中可能有某個分支對朝廷的改革不滿,有部分族人暗中支持了亂匪——這些人中的許多,甚至是在君武的改革後,方才被逼得漸漸站到了朝廷的對立麵。

    需要與這些人談判、示好、拉攏、分化,其實是朝廷對福建的控製已經極弱的表現。但沒有辦法,君武選擇改革之時,就已經注定這一幕的到來,包括周佩在內的眾人,也隻能盡可能一批批的分化敵對勢力,令這麼龐大的群體始終無法擰成一股繩,等待自身的力量在提純後,能夠完成正向的循環。

    與懷著不同心思的各種人物接觸、交涉,需要耗費極大的心力,周佩盡可能表現得輕鬆。當然,晚膳過後不久,城內響起炮聲,還是令得此時到得公主府內的各路人馬頗為驚疑,不久之後,廝殺朝公主府這邊蔓延過來,去到了府邸後方,眾人才知道,是有刺殺居然明目張膽地朝著長公主這裏來了。

    在外頭等待接見的眾人義憤填膺,有的人私下裏開始打探事態,明麵上則大聲說話,請求長公主速速避難。內裏正與周佩聊天的兩名官員也都如此建議,但周佩隻是笑笑:“壞人坐不住了,說明咱們占了上風。些許小事,何必慌張。”

    她神色泰然,全無慌亂,此後還叫趙小鬆取了冰飲到外頭給眾人飲用,眾人這才“明白”:對於眼前的事情,長公主早有準備,甚至很有可能,對於這些刺客,就是她安排的絞殺。

    想起先前的炮聲,對於長公主竟敢在城內動炮的魄力,眾人明麵上讚歎不已,心底或是驚訝,或是發寒,幾名老者私下裏道:“別看咱們長公主看來嬌滴滴的模樣,實際上,也是自戰場裏殺了過來的人物,並不奇怪、並不奇怪。”

    福建地處偏僻,常有匪亂,卻未曾經曆大型的戰事,對於朝廷在外頭與女真人進行的廝殺,每每說起,都是極為鐵血的幻想。

    由於公主府被刺殺,不久之後,又有不少的官員與命婦過來探望。由於這一日的談判極為關鍵,必須一撥一撥的分開聊,周佩陸陸續續的接見一直到接近宵禁,她的頭早已痛了起來,送客之後,回到書房蜷縮在軟榻上咬牙呻吟了片刻,待趙小鬆整理文書進來,才勉力恢複正常神色。

    “……後院的事情是怎麼回事?”

    “是成大人與左文軒主導的事情,他未曾細說,婢子也不好打聽。”趙小鬆道,“隻知道封鎖了後方幾個院子,銀瓶與嶽雲姐弟也喚過來了,府邸外圍有密偵司方大人帶了人馬來,與咱們這裏的人混了編,婢子看著,有些故布疑陣的樣子。”

    周佩揉了揉額頭:“成先生與左文軒……他們兩人呢?”

    “一個時辰前便去了刑部。哦,婢子問時,成大人倒是說了,刺客之事,不用操心,他之後會有交待,左家的小哥也是這樣說的,此事有些奇怪,殿下,要不要叫方大人過來問問?”

    周佩搖頭,擺了擺手。

    密偵司如今隸屬長公主府,由成舟海具體管理,下頭作為副使之一的方景豪實際上也是周佩的下屬,密偵司的成員過來,與公主府侍衛混編,這是為了相互監視,目的是隔絕府內府外的小道消息流通,防的是外界的窺視者。這是周佩熟悉的流程,隻是不知道成舟海又挖了什麼坑給外頭的人跳了——而且還跟左文軒搭在了一起。

    再加上嶽家姐弟的參與,她略微想想,便不再關心。

    “得空了你去問。手頭的事情還多,趁我清醒,這裏先做整理……喚諸位老師進來吧。”

    說話之間,公主府的數名幕僚也都已經到了外頭等待——周佩接見各路人馬時,這些幕僚其實便在後方聆聽、記錄,對部分相對緊急的訊息早已有過動作,甚至禁軍都已經派出去了兩撥,此時接見暫告一段落,更多需要細嚼的訊息,才進入新一輪的討論。眾人進入後落座,之後開始紛紛的議論起來。

    周佩輕輕地揉著額頭,議論之中,也有人提及公主府後方發生的事情——此時在城裏鬧得很大,炮擊的噱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明天就會成為新的談資——周佩也隻是擺手:“些許小事,無需在意。”她知道成舟海與左文軒挖了個坑,又故弄玄虛,如今不知道具體事態,但自己也隻是配合,做出了然於胸的模樣即可。

    議事經過了整個子時,書房裏眾人喝著濃茶,周佩則將茶與糖水混著喝了兩碗,頭疼未曾稍解。城池外頭,有傳訊的奔馬穿過星夜下的林野,直抵黯淡的城池門外,不久之後,城門上垂下籃子,將報訊的身影拉上城門,火把的光芒複又往皇城方向遊動而來。

    皇城之中,才要睡下的君武被傳來的消息驚醒,開始宣人入宮議事。而不久之後,周佩在長公主府內,也收到了由皇城那邊分發過來的訊息。

    ——六月初三,公平黨許昭南、時寶豐大軍破臨安,鐵彥授首,臨安城內屠殺再起。

    周佩將訊息在手上攥了一陣,眼角抽動,額頭又痛了起來。

    “都撞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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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0-2 09:53:11
  第1266章 第一二〇六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二)

    寂靜的夜像是壓著無聲的喧囂,六月初五的淩晨,城內的許多大人物們,大都經過了無眠的一晚。

    到了清晨。

    公主府後方的院落裏,早起的身影在牙刷上擠了已經由竹記改良過的牙膏,寧忌與曲龍珺蹲在屋簷下洗漱。刷牙到一半時,看見院門處有一道人影如痞子般的站在了那兒,他嘴裏也叼著牙刷,滿嘴都是泡沫,倚靠在門框上,目光猥瑣地看著這裏。是嶽雲。

    寧忌歪頭看了一眼,並不在意,在軍營中待得久了,這類閑得蛋疼的痞子形象見得太多。曲龍珺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用肩膀拱了拱寧忌,寧忌這才吐出泡沫,朝嶽雲那邊:“幹嘛?”

    “……你們昨晚睡在一起。”嶽雲嚼著牙刷,道。

    “幹嘛?”

    “院子裏有七個房間,給你們收拾了兩個。”嶽雲道,“你們卻睡在一起。賤人。”

    “你偷看。”寧忌神色坦然地站起來,“會長針眼。”

    “你們是小兩口嗎?”

    “……嗯?”

    “一看你們就沒有成親。”

    “關你屁事。”

    “沒有成親卻睡在一起,傷風敗俗。”

    “你咬我啊?”

    “……丟了華夏軍的臉。”

    “……”

    “喔哦……大家快來看哦,這裏有人丟了華夏軍的臉。”

    嶽雲仰著頭,像鵝一樣心不在焉地叫喚了幾聲。

    寧忌吐掉口中的泡沫,走到一邊,用毛巾擦臉,揮了揮手:“你進來。”

    嶽雲揮舞牙刷:“幹嘛?”

    “你去那裏。”寧忌指向院子裏寬敞的地方。

    嶽雲極為聽話,拿著牙刷走了過去,經過石桌子石凳子的時候,一腳踢到了旁邊,隨後回過頭來:“幹嘛?”

    寧忌扔掉毛巾。轉身之時,他舒展了筋骨,身上的骨骼已經開始哢哢哢的響起來,嶽雲哈哈一笑,張開雙臂,這邊,寧忌身形低伏,下一刻,那身形如炮彈般的閃過數丈的距離,兩人的揮拳,砰的一聲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姓嶽的,看你這幅德性就欠扁,我幫你整整——”

    “那我就謝謝你啦!”

    兩人家學淵源,內外皆煉,轉眼間,拳頭如風暴般碰在一起,猶如兩頭大象互擊,砰砰作響。站在這邊的曲龍珺已經被寧忌教導了幾天的拳法,自覺也是“武林中人”,但這片刻間,脾氣火爆的兩人交手她幾乎看都看不清楚。

    最初的兩下對攻之後,嶽雲的身形晃動,腳步四麵跨越尤其大開大合,似乎要與寧忌拉開距離,而寧忌撲入中路,某一刻,那身體似乎被嶽雲單手掄在了空中,但下一個呼吸間,兩人的身體都轟的一聲墜落在地上,滿地碎石濺起。

    “看我奪命剪刀腳——”

    “又來這招——”

    “哈哈,你倒是翻啊——”

    “地躺拳老子也擅長——”

    兩人在地上嘭嘭嘭的又是一陣打,一顆石凳被嶽雲踢起,撞在旁邊的花壇上,砸碎了不少東西。

    曲龍珺自然是看不懂這場打鬥,強作鎮定地刷牙,扭頭時才發現頭發有些披散,但仍舊顯得英姿颯爽的銀瓶已經站在了旁邊,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銀瓶靠過來:“你別怕,他們用拳頭,便打不死人。”

    “嗚。”曲龍珺嚼著牙刷,點頭。

    這話說完,隻見銀瓶從懷中拿出一條白色的布條,在腦後將頭發一纏,大踏步的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院子裏嶽雲與寧忌二人已經跳了起來,繼續互毆,銀瓶靠近那邊,伸出手掌:“來來來,換手、換手……”

    嶽雲揮拳橫掃:“我換你……”

    銀瓶步伐趨進,揮肘猛地砸了上去。姐弟倆比武多年,縱然嶽雲天生神力,這一拳竟也被銀瓶剛猛的肘擊砸開,寧忌一腳踹在嶽雲肚子上,小金剛連拳趨進猛撲,便要連消帶打,銀瓶的雙手已經抓在了他的肩膀上,轉眼間,三人之間身形扭轉、拳腳趨進,攻勢猶如風暴般的彙集交錯。直到那庭院中灰塵爆開,三人如炮彈般的朝後方或是翻滾或是飛退,嶽雲撞上花壇、銀瓶退到屋簷下、寧忌朝後方滾了好幾圈,這激烈的對攻方才停下。

    “哈哈哈哈。”嶽雲大笑,揉著嘴巴,“好,你還不錯,居然接得下我們嶽家名震天下的翻子拳,黑旗小鬼,你打的是什麼拳?”

    “哼哼,西南拳法博覽眾家所長,在戰場裏醞釀出來,我們寧先生把它叫做軍道殺拳!”

    “寧先生創的軍道殺拳?剛才的奪命剪刀腳也是裏頭的招數嗎?”

    “哼哼,奪命剪刀腳,取自刀法,據前輩左傳書《刀經》所言……”

    “左傳書?混哪裏的?”

    “誒!你不知道左傳書,你個文盲——”

    兩人原本算是比鬥當中的相互閑聊,誰知道說了幾句,言語上倒是愈發熱烈起來,竟轉成了嘴炮輸出。眼見那名叫“孫悟空”的黑旗少年興奮地跳了起來,要針對弟弟不知道左傳書這件事大肆開炮,銀瓶歎了口氣,腳下步伐猛地趨進,人還未到,鏟起的砂石已經劈頭蓋臉地朝對方撲了過去。

    寧忌手臂一揮,悍然反打,砂石在院子裏爆開漫天花雨。曲龍珺已看了一陣,眼見三道身影生龍活虎地纏鬥在一塊,皺了小臉抱著盛有溫水的臉盆四處逃竄。

    或許是有成舟海這等地位的人物打過了招呼,長公主府後方的院落在這日清晨時分格外安靜,沒有什麼外人到來,視野當中,也隻能隱約看見遠處瞭望塔上的哨位。過得一陣,寧忌、嶽雲、銀瓶在這邊互毆得鼻青臉腫,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曲龍珺又打了水過來,視野中見到的,是三人坐在院子裏一堆破爛裏罵罵咧咧的情景。

    “……也不是沒有防,但這小子總能把人拖到地上,西南的軍隊,倒也有些門道……”

    “……戰場上訓練出來的,我說了……”

    “……老子也上過戰場……”

    “……你高個子容易死。”

    “……我是先鋒,拿著大刀錘子衝陣的,跟你們混斥候的不一樣……”

    “……你姐姐的翻子拳不如你……”

    “……那是!誒嘿嘿~~”

    “……我練的是槍法……”

    “……哼哼,我們華夏軍也有一種槍法……”

    曲龍珺看著幾人的模樣,終於是端著水盆,先到銀瓶身邊,給她擦拭嘴角的淤青和肩膀上的擦傷,寧忌從那邊扔過來一包金瘡藥,之後與嶽雲一麵爭吵一麵虛空過招,爭論翻子拳和所謂“軍道殺拳”的異同,軍道殺拳這東西自然是父親寧毅胡謅的,寧忌純粹騙傻子,但名稱可以作假,拳法卻是真的,爭吵片刻,又撲將上去,打在了一起。

    曲龍珺看了都覺得疼,但今日還有其它的事情,她明白寧忌這番打鬥的考量,倒也不好去勸,隻是每當寧忌挨上一拳時,眼角心疼到暗暗抽動。一旁的銀瓶原本也想繼續過去晨練,此時倒也柔聲安慰:“沒事的,兩個人都皮糙肉厚,內家功練得不錯,眼下也是相互錘打,震蕩內息,打完之後,其實都有好處。”

    片刻後笑道:“你倒是好心,不去幫他,卻來幫我治傷,妹子你叫什麼名字?指定不叫龍傲天吧?”

    “我叫曲龍珺。”

    “我叫嶽銀瓶。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嶽銀瓶。”

    “我知道,嶽家姐姐你的武藝好厲害。”

    “還是不如西南。”銀瓶望向打鬥的兩人,“我在他這等年紀,卻沒有這等武藝。你知道嗎……我和我這傻弟弟,當年還被女真人抓住過,是西南的寧先生救了我們。”

    “啊?”

    曲龍珺倒是未曾聽過這件事情,眼睛一眨,正要詢問,陡然間天旋地轉,她被銀瓶伸手便推了出去,身體在院子裏翻滾,還未反應過來,耳聽寧忌的罵聲響了起來:“你幹嘛呢死女人。”

    “我也覺得你們沒成親就睡在一起,傷風敗俗。”銀瓶的話音冷冽,隨即聽得她笑起來:“嘿,換手……”

    ……

    雞飛狗跳的清晨。

    連續幾輪的打鬥將院子裏壇壇罐罐毀壞殆盡,晨風吹起來時,銀瓶從外頭端進來了由籠屜裝著的早點,熱氣蒸騰間,她用白霧熏著她腫得像饅頭的臉,嶽雲換了新衣服出來,走路有點一瘸一拐。

    寧忌坐在屋簷下,目光桀驁地用紗布將自己包成一隻耳。

    “——女人的臉你也打!”銀瓶將籠屜放下,用手指戳自己腫起來的臉頰,極為不爽。

    寧忌將右手伸了出來,露出上頭帶血的牙印:“你咬人,虧你是嶽家出來的,周侗的徒孫女,你咬人!”

    “我真要是用死力咬,你那隻手就沒了!”銀瓶坐下來,偏著頭,“而且,當時的情況,咬人是正確的判斷。你已經輸了。”

    “我練過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你用力咬也沒用!”

    “哼,我看不像,你吹什麼牛呢,有種你再打過來,我把你肉撕下來,你就廢了!”

    “哈哈,你跟我聊有種……”

    “要不然再來啊……”

    “我剛剛去茅房沒洗手,我手上有屎。”寧忌將手臂伸出來。

    頂著半邊豬頭臉的銀瓶微微愣在了那兒,一時間與寧忌大眼瞪小眼,有點反應不過來。她自小在軍伍之中長大,固然見慣了粗野的男人氣息,但即便在嶽家軍中,與她比武對壘的部分年輕人也大都會將她當成嶽家的千金、心中的女神,在她麵前表現男子氣概的很多,上了戰場能托付後背的很多,類似寧忌這種為了讓對方吃癟敢於放棄節操的,確實一個都沒有。

    曲龍珺低頭憋笑,不遠處正在活動筋骨幾次蠢蠢欲動要加入罵仗的嶽雲此時顫顫巍巍地抬起了雙手,向著寧忌豎起了兩根大拇指。

    院落裏安靜了片刻,銀瓶眼睛眨了眨,伸出拿起籠屜上的一隻饅頭塞進嘴裏,假裝在吃,寧忌收回手臂,免得被對方發現手上其實沒有屎的事實。嶽雲從一旁走過來:“姐,成先生和左先生他們怎麼還沒過來?”

    “外頭出事了,趙小鬆說,朝廷裏忙得不可開交,長公主也累了一晚,剛剛睡下。”銀瓶盡量小幅度的動嘴。

    “出什麼事?”

    “前日淩晨,公平黨破了臨安,鐵彥被殺了,我們這邊也有許多事情要做。”

    “這是好事吧,姐?”

    “不是好事。”銀瓶道,“聽說破城的是轉輪王和平等王的軍隊,破城之後又是到處燒殺,咱們的軍隊出不去,現在隻能著急……最麻煩的是,今日早朝,已經有人得知了臨安城破的消息,在朝堂上求陛下立刻發兵,救臨安百姓於水火……”

    “父親其實做了準備的,咱們……要殺出去了嗎?”嶽雲坐下來,拿了顆饅頭。

    銀瓶微微歎了口氣:“父親和韓帥的軍隊,是做了殺出去的準備,但遠水救不了近火,人家真要屠殺,咱們到臨安時,裏頭的人都已經死了十遍了……最麻煩的是,趙小鬆說,如今殺出去,福建的心便不齊了,陛下的改革未有成效之前,轉向臨安,不說能不能蕩平公平黨,至少這兩年的事情,都要白費……”

    這邊曲龍珺坐在寧忌身旁,也明白了銀瓶說的是什麼,此時倒是蹙了蹙眉:“若我是陳霜燃,恐怕這兩日就要在外頭掀起輿論,慫恿著朝廷往外頭打。”

    寧忌道:“背嵬軍打公平黨,倒是問題不大。”

    銀瓶點頭:“趙小鬆說,若是等到海船回來,再打出去,咱們這邊就有了真正的根基。可如今正是福建廝殺得最激烈的時候,若是殺向臨安,其一許多已經暫時歸心的大族,會以為朝廷要放棄福建;其二江南糧食短缺、皆是災民,咱們殺出去,什麼好處都撈不到不說,還要不斷地往外貼補……朝廷其實已經沒幾個錢了;其三便是陳霜燃這些匪人,這幾日陛下的方略才奏效,眼看就要連消帶打,這一輪事態,恐怕要讓他們喘上一口氣,接下來,就怕此消彼長……”

    “……白癡。”寧忌睥睨幾人,“我……我們西南有一個說法,叫困難就是練兵,危機就是轉機,你們就看到壞處,怎麼看不到好處呢?”

    “你倒是說說啊。”半個豬頭臉抬了抬下巴。

    “你們東南要搞什麼改革,搞什麼尊王攘夷,說白了不就是拉起一批貧寒士子打以前的臭當官的嗎?說君主立憲、為國為民,重要的是,要讓大家看到你的做法啊。如今臨安城破,公平黨屠殺,江南又是難民四起,你們雖然一時半會達不到臨安,但如何出兵安撫和照顧百姓,大家夥兒都是看得到的,你們在那個什麼武備學堂教課,紙上談兵有個屁用,成千上萬的難民南下,把他們派上去,讓他們收留、安置、照顧這些難民,搞出一套方略來,然後派人誇獎他們,自然而然的,這個為國為民,就有了著落了。皇帝做得比那些舊朝大官、比公平黨更仁慈,你說尊王攘夷君主立憲,大家自然也就支持了,對不對?隻有這樣練出來的,才是人民的子弟兵……你們知不知道什麼是子弟兵……”

    寧忌在四人當中還是最年輕的,此時隨口而談,曲龍珺眸光明亮,銀瓶與嶽雲倒也忍不住深思起來。

    待他說到子弟兵時,方才搖了搖頭。

    “……不知道啊……不過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可是錢糧不太夠,富戶恐怕也不願意再捐了……”

    “……會不會又著了陳霜燃這賤人的道……”

    “……你們這些慫……”

    幾人在院子裏嘰嘰喳喳,吃了早餐,待到太陽漸漸高起來,院子裏逐漸熱起來,成舟海與左文軒都不曾回來,想來有臨安城突然被破的事情,這些官員大都已是徹夜未眠的狀態。

    寧忌做了一輪化妝:“我待會可是要出去的!”

    嶽雲道:“成大人他們說了,你可以走啊,我們又打不扁你,吹不圓你。”

    “不過曲姑娘得跟我們在一起。”銀瓶道,略頓了頓,才又問,“……對了,你晚上還回來嗎?你出去幹嘛啊?”

    曲龍珺在這裏待著受保護確實是比較妥善的安置,但留下人質的感覺讓人不爽,寧忌扁了臉,生氣了一陣,方才指著這對姐弟:“還不是因為你們不給力,一個小妖女都收拾不掉,隻能讓我親手出手做局,幫你們幹掉她。”

    庭院裏安靜了一陣:

    “……你還會做局?”

    “……”

    寧忌跳了起來,過得一陣,開始跟兩人說起這段時日以來自己與壞人組織那邊的互動,以及在軍師的配合下自己取得的進展。如此這般的講述一番,在曲龍珺的潤色下,銀瓶、嶽雲的眼睛也開始亮了起來……

    縱然相互之間語氣不善、打打殺殺已經有過好幾輪,但作為嶽家人對於西南來客,以及作為寧家人對於嶽家子弟,彼此之間在確定身份後便沒有什麼大是大非上的猜疑。四人當下交頭接耳,又是嘰嘰喳喳了起來……

    ******

    陽光下落,推開了流雲,隨著清晨的過去,城池的街頭也已經變得炎熱起來。

    報童奔跑在街市之上,開始傳播臨安城已然陷落、武朝百姓又遭屠殺的消息,一處處酒樓、茶肆之上,臨安的話題已然掩蓋過了城內數日以來的官、匪廝殺。

    從外地逃來的難民們期待著能夠早日回去。

    也有人提及武朝南遷後的舊事……

    “十餘年前、汴梁陷落,朝廷當中的孬種們,說著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最終往北的仗,可是一場都沒有打過,反倒臨安住得舒服了,隻想天長地久……福建若是待久了,恐怕也是一般情景啊……”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本就不適久留,如今江南亂成一鍋粥,朝廷既是正朔,是該殺回去,以正聲名了。”

    “等久了,哪還有正統朝廷的威望……”

    “聽說朝廷在等海船回來……”

    “異想天開……”

    當然,也有能將整個局勢都扯到一起的人。

    坐著馬車,黃勝遠穿過城市街頭,在一處茶肆的包廂當中,與兩名老者碰頭。

    “……昨晚得到消息,看見小皇帝占了上風,有的人心誌不堅,要做二五仔。我是聽說,有人在公主府點了我黃家的名,我不能露麵,本欲立即離開,誰知道事情還會有如此轉機……”

    “……陳姑娘那邊,早上便已做了決斷,已發動所有的力量,在城內宣傳臨安之事……”

    “……朝堂上也派了人了,上折子、求陛下救人、打回去,這是武朝子民,他不能不管。”

    “……好的是無需遮掩,他們自己的少壯派也想打回臨安……不少人甚至有家人在那呢,皇帝不打,民心盡失……”

    “……若是出兵,靡費巨大、耗日持久,且一無所獲。最重要的是,他要回臨安,福建就不重要了,他搞到一半的改革、奪權還能推得動嗎?”

    “……已碰了幾位大人……都有回心轉意的跡象,打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個死,小皇帝左右為難,難嘍。”

    人群熙熙攘攘、而又鬼鬼祟祟的聚散。

    這個白日裏,有大人物們的議論,當然也有小人物的彙集。

    從懷雲坊到金銀橋之間的巷道間,一撥撥的行人聚集又漸漸散開。這裏有不少的居民,本著瞅熱鬧的心情,過來查看昨天的炮擊殘骸——雖然城內目前有許多的熱鬧,有官府的搜捕,有因為臨安消息導致的緊張,但作為罕見的火炮轟炸地,這邊仍舊吸引了大量的人群圍觀;

    也有三三兩兩過來窺探的綠林武者——福州局勢收緊的過程裏,許多身上不幹淨也相對膽小的武者大都已經被嚇得離城而去,此時出現在這邊看熱鬧的,多半都是身份相對自由的綠林人士,他們憧憬江湖,看慣了西南傳來的武俠小說,對候官縣的大規模鬥毆並不在意,對於臨安的問題也想得簡單,然而,有高手昨日參與刺殺鐵天鷹後遭朝廷人馬圍剿,還與朝中高手一路殺穿了幾條街的故事,令得他們格外熱血沸騰,紛紛過來瞻仰;

    原本熟悉銀橋坊兩兄弟的部分身影也在這邊出來,打聽著各種各樣的消息。如金橋坊的丫鬟小蝶等人,便已經哭哭啼啼地來回跑了好幾次了,她去到懷雲坊到處打探,確定了被炸毀的正是那龍、孫哥倆居住的院落,又回到金橋坊的青樓當中回報,下午時分青樓尚未開門,樓中倒是眾花魁哭喪,龍小哥刺殺鐵天鷹的故事便已經有了許多版本。

    ——有的說那少俠龍傲天為報殺父之仇,方才來到福州尋找朝廷鷹犬鐵老頭,結果約好放對,卻被鷹犬召集人馬圍攻;也有的說龍傲天行刺原是因為鐵天鷹作惡多端、強搶民女,他為了民女出頭,抱打不平,結果著了壞人的道雲雲;有說龍少俠五尺淫魔的名頭本身就是被陰險狡詐的朝廷鷹犬潑的髒水;也有惟妙惟俏地說起雙方昨日巔峰對決盛況的……總之太陽還沒落下,寧忌辛辛苦苦混出來的五尺淫魔大名,在這邊的輿論場上,倒是快要被洗白了,他倘若知道,大抵得說上一聲因禍得福;

    真與此事有些關係的於賀章、孟驃等人也還在街頭探查。蒲信圭很急,因此他們清晨就已經出來,但龍、孫的消息未曾探到,途中倒是見到了陳霜燃麾下的幾名嘍囉——這些人也在毫無頭緒地瞎轉,雙方見麵,分外眼紅,於賀章當即謾罵對方卑鄙無恥。行刺鐵天鷹的過程裏,小黑皮分明與龍、孫兩名少俠這邊發生了矛盾,黑皮反手便將龍少俠舉報給了官府,這等窩裏鬥的事情,將來是要被福州綠林唾罵的!

    對方隻是嘍囉,一頭霧水,隨即也破口罵回去,雙方差點在街頭打起來,要被附近官府的鷹犬一網打盡。

    上午時分,魚王高興宗也出來街麵上走了一圈。

    作為銀橋坊的地頭蛇,他與夜市上的兩個年輕人本身就有了聯係,今天一早,不少過去相熟的地痞流氓、包打聽、甚至是子侄弟子都找了過來,與他打探情況,他江湖已老,當下閉門謝客,出去轉一圈,更是驚駭。從銀橋坊到懷雲坊的街頭,官府的人似鬆實緊,始終在這片街麵上盯梢,這說明整個事情可能還沒完。

    昨晚在懷雲坊發生的事情,江湖上的傳聞是官府用炮轟炸懷雲坊,龍、孫二人一路殺去了公主府,這件事情掀起的波瀾和影響實在太大,高興宗在年輕時或許還會感到熱血沸騰,此時被卷進來,隻是被嚇出一身冷汗。他的身份在官府早有掛號,眼下明裏暗裏也派了人盯著他,一旦被卷進這種謀逆的事情裏,哪還能有活路?

    趕走了一眾流氓與弟子,心中想著閉門謝客也顯得鬼祟,當即開了漁貨鋪的大門,自己便撈了把蒲扇坐在漁貨鋪的大門前打盹——這大門前方不遠,便有官府留下的一名暗哨在盯著他,他便幹脆與對方大眼瞪小眼,一方麵就此驚退過來打探消息的小角色,另一方麵也能讓這哨探給自己作證,這次自己真的什麼事都沒參與。

    六月的福州,空氣潮熱,惱人的陽光從樹木與樓宇的縫隙間剝落而下,周圍漁貨的臭味蔓延,高興宗倚在門口的木椅上,一麵放鬆心情,一麵咿咿呀呀地哼了一首歌。正值下午未時,一股冰涼的感覺從後方的房間裏襲來,他背後一緊。

    ——有人找上他了。

    目光望向街道的不遠處,被安排的暗哨也坐在攤位的陰涼處,有些困倦地打著嗬欠。

    他悄無聲息地朝屋內瞥了一眼。

    房間裏的黑暗處,一道身影也正如危險的猛虎般坐在了那裏:猛虎受了傷、身形微微的佝僂,衣衫像是新的,但內裏顯出破爛的、廝殺過的痕跡,那昏暗中微微下沉的目光,絕對的危險。

    ——是孫悟空。

    這一瞬間,魚王心中竟油然地升起了一股敬佩的感情。昨晚懷雲坊的傳聞過於玄幻,以至於魚王心存警惕,認為不可全信,但當對方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房間裏的一瞬間,老江湖已然相信了那等傳聞的真實性:他早先就曾見識過對方的部分武藝,而頂著炮火與朝廷高手的聯合圍剿,殺入公主府又再殺出來,或許也真的有一定的可能。

    這必定是江湖上不出世的高人傳承!

    腦中如此想象的片刻間,對方在房間的黑暗裏咧了咧牙齒。

    “小高……你坐在那裏幹什麼?”

    他看著他。

    “——你不知道,那外頭有狗啊?”

    陽光垂落,魚王又看了一眼斜對麵不遠處在陰涼裏打嗬欠的官府暗哨。

    自己是叫,還是不叫。

    一瞬間,他在心中轉過了無數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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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第一二七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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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7章 第一二〇七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三)

    蟬鳴。

    下午的陽光熾烈,空氣中的火焰也像是滲進了人的身體裏,火燒火燎的疼痛,逐漸從臉頰轉移到牙齒上。

    武館二樓,蒲信圭慢條斯理的倒茶,感受著茶水的滾燙,表麵上倒並未顯出焦躁。

    隻嘴角偶爾有輕輕的抽動。

    從外頭過來的幾人在對麵說話。

    “……黃勝遠、餘林幾個在私下裏走動,今日顯得格外興奮,讓大家夥兒聽姓陳的小娘皮的……”

    “……收到風聲,他們黃家、餘家的幾個人,昨日在長公主府都被人點了,若不想束手就擒,便隻好死心塌地的造反……黃勝遠我知道,他在莆田隻是旁支,事情通了天,黃百隆說不定就得賣了他……他們急了,便恨不得大家都聽那小姑娘的,以為這樣就能立馬推翻朝廷……”

    “……想得太好……”

    “……不過事態確實有緩解,自初一過來,公主府與李頻那邊安排的說客便在頻繁遊說那些心誌不堅的員外,昨日下午差點就要說他們朝廷已經勝利了……但到的今天,這些人的行動大都停了……”

    “……武備學堂那裏,有七十六個學生聯名上折子……他們家在江南,臨安一破,最後的希望也沒了……”

    “……也已經安排了人,明日就開始罵朝廷,畏畏縮縮,不敢往外頭發兵……”

    “……朝廷的錢糧已經見底……”

    “……在道上兄弟眼裏,小黑皮確實聲勢大振哪……”

    火辣辣的觸感在空氣的氤氳裏浮動,蒲信圭的嘴角微微抽搐,轉動了茶杯。

    “沉住氣,都是海邊、海上混日子的弟兄,應該知道的是審時度勢,海上的風浪來了,你再有勁,對著幹,沒用……諸位,陳姑娘走的是邪道,幾件麵子活、幾句場麵話,把人心裏的火點起來,對綠林人來說,這不奇怪,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顯得再厲害,她的底透給你們了嗎?”

    蒲信圭搖了搖頭:“沒有,她總是說,跟朝廷作對要嚴密周全,這話沒錯,可是她嚴密周全了,諸位兄弟是個什麼東西?昨日侯官縣,打了一次她要發動第二次,朝廷能沒有準備嗎?結果怎麼樣,大家都看到了,在侯官縣奮戰的兩位當家,一個裘老虎、一個梁大哥,殺到最後,轟轟烈烈。是,這件事漲了陳姑娘的麵子,可事後看來,裘、梁二位本就是陳姑娘要扔出去的棄子,抓了他們,殺了他們,於陳姑娘那邊並無損害。”

    “……幾位弟兄,我信得過你們,是如裘大哥、梁大哥一般的英雄好漢,可我不想跟著陳姑娘,死得這般不明不白……她這樣做事,我早就警告過她的!”蒲信圭將茶杯拍在桌子上,壓抑著聲音,用手指點在木頭上,“這!不!是!兄!弟!之!道!”

    “是的是的。”幾人連忙附和,“裘、梁二位兄長的高義,我們也是敬佩的,隻是不該那樣死啊。姓陳的不會用人……”

    “我也是這樣說的……可礙不住江湖上的小年輕,覺得她的機會來了……”

    “蒲少這邊,可有些什麼準備嗎?是不是……能找背後幾位聊一聊……”

    “娘們當家,牆倒屋塌,由著她這樣搞,遲早要把大家夥兒都害死的……”

    “……幾位無須著急,隻要你們沉住氣,我就有了底氣……待到陳姑娘那邊亂來、兜不住時,你們放心,我自會救人……”

    桌子上的小火爐升起火焰,呼呼的煮開熱水,人聲嘰嘰喳喳,混在夏日焦躁的蟬鳴裏。蒲信圭態度溫和而從容地送走幾位來人,眼見著他們離開武館大門時,還在窗口保持微笑。

    在窗戶的後方,他的手緊緊攥著,幾乎要捏出血來,縱然那幾人也是微笑著朝這裏拱手或是點頭,但蒲信圭總覺得聽到了他們轉身後的對話聲音:

    “……這姓蒲的,也是滿嘴空話……”

    這應當是他內心的幻覺,但沒有辦法。相對於左右出擊在城內到處點火的小黑皮,自己這邊,的確沒有多少建樹可言,哪怕真準備了幾招後手,私下裏的談論裏,豈不也是跟小黑皮一樣,無法與眾人明說。

    不多時,又有從外頭探聽消息的嘍囉回來。

    “……總共已經找了五個包打聽,動了衙門裏的線,從昨日刺殺過後,到如今,沒有人親眼見過活著的鐵天鷹……”

    “……雖然衙門裏說姓鐵的隻是一點小傷,但道上已經有不少人懷疑,鐵天鷹被那姓陳的刺殺得手了……”

    “……羅拯年已經在道上放話,說他從此對那位姑娘馬首是瞻……都知道鐵天鷹殺了他的兒子……其餘還有不少人響應……”

    ……

    “她媽的——”

    蒲信圭將茶杯擲在了地上。

    房間裏無人,他抽搐著臉頰,待到“文候劍”錢定中進來查看,蒲信圭才道:“於賀章他們還沒回來嗎?”

    錢定中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有些牙疼。”蒲信圭看著他想了想,“錢大哥……給我拿把鉗子來……”

    下午的陽光從窗口熾烈地進來,像是要燒起火焰,鉗子拿過來了一陣,蒲信圭拿著鉗子,開始往嘴裏塞進去。

    麵目扭曲,夾了兩次,猙獰地想要用力,但沒能全力扣上。

    依舊是蟬鳴,武館外的街頭,有身影奔跑而回。

    那身影穿過了外頭的小武場,蒲信圭在窗口探出頭去。

    過得一陣,於賀章、孟驃相繼上樓,他們從外頭進來,滿頭大汗,拱手之後,向蒲信圭報告了傳回來的訊息。

    “……魚王……”

    蒲信圭手裏拿著鐵鉗子,聽完了說話,他沉默了一陣,隨後轉過身去,用鐵鉗翻動了爐子裏的炭火。

    “都坐下,慌什麼。”蒲信圭將視線望向外頭的陽光,“做事情,要有靜氣……又不是什麼大事……”

    “……那咱們……”

    “提前一刻鍾,回複魚王……我會過去……”

    海風已經吹起來,下午的陽光漸漸變得溫和,蒲信圭覺得牙不再那麼痛了,他整理了衣裳,隨後帶著人從武館的大門出去。熱氣已經開始散了,他的步伐帶風,隻在快接近胡同口的地方,被跑到路麵上撿骨頭的黃狗擋住了去路。

    蒲信圭一腳便將黃狗踢了出去。

    那狗在地上翻滾,被踢到牆角,“嗚”的一聲爬起來就跑。

    一行人步履未停,蒲信圭揮了揮手。

    “天天晚上叫叫叫,找個時間宰了它。”

    “是。”

    日漸西斜,陽光從白色慢慢的被塞進去金黃的顏色,金黃而後又開始滲入橘紅。城市正是晚膳時間,一行人穿過了煙火繚繞的街巷。他們也已經有了一年多鬥爭經驗的老江湖,資深的造反者,一路過來或是喬裝,或是化整為零,整個過程都頗為嫻熟,某個時刻,眾人進入金橋坊附近的一處平民區,七歪八拐的在一處水道邊,見到了魚王高興宗。

    對方也是一身樸素的衣裝,表麵上看不出門道,但在眾人眼裏,卻是最為正宗妥當的老江湖氣息。

    “吃過的鹽比咱們走過的路還多,魚王是真正的前輩啊。”挽著對方的手,蒲信圭如此感慨。

    “我的年紀大了,比不過你們這些做大事的年輕人。但看見年輕人有出息,老頭子也高興。”

    “魚王高義,令人歎服。”

    雙方相互吹捧片刻,高興宗握著蒲信圭的手,壓低了聲音:“坊間擺攤的那位小哥過來找我這個老頭子,我也有些詫異,但他能來,給的就是老頭子我的麵子,我需得護他周全……尤其是在公主府這麼大的事情過後,蒲少爺,這可不是什麼小人物,他的安危,可關係著咱們福建綠林在外頭人眼裏的看法。”

    “魚王說得極是,這位小哥,來曆不凡,他若出了事,異日丟的是我們整個福建武林的臉。”

    “不過……蒲少爺信我?”

    “自古強龍不壓地頭蛇,既然是魚王的地盤,一切自然您說了算。”蒲信圭笑,“若不信您,我今日便不來了。”

    “蒲少高義,果真如江湖傳言所說,您是與人誠信相托之輩……與那陳家的小姑娘,不是一路。”

    蒲信圭幾乎便要拚命點頭。

    魚王點頭,揮手,一行人跟著他穿過了低矮雜亂的建築,過得一陣,在附近的小河邊上了幾艘烏篷船,船隻穿過夕陽下的金黃水道。

    魚王原本混的便是水上的生活,跟著他走這一段路,並不安全,但一如之前所說,在福建一地討生活的,大多也與水打過交道,蒲家當初走私,海上也自去得,魚王要搞鬼,他們不是沒有反製手段。但經此一試,彼此都更加“信任”起來。

    他們在城市的東北邊下船,又穿過了一片棚屋,在一處雜亂的建築前,高興宗停下了腳步,與蒲信圭說了幾句,蒲信圭便也朝身邊眾人下了命令,過得一陣,由錢定中、他、一名背著包裹的漢子三人跟隨魚王朝房間裏進去。

    外頭的眾人朝一旁散開,負責衛戍周圍的安全。蒲信圭進入那昏暗的房間,便看到了房間對麵那道坐在鋪蓋上的、猶如野獸般的身影。

    就是他了。

    他心中一陣猛跳,一時間想要拱手,想要說些熱乎乎的能夠表達自己誠意的話語,但手拱到一半,遲疑片刻,便趕快與身邊背著包裹的漢子說話:“快,陳大夫,快過去給我兄弟療傷。”

    那大夫連忙走過去,蒲信圭與錢定中也相繼上前,但對麵那負傷的身影抬起頭來,用冷冽的目光盯著他們,口中道:“藥帶來了?”

    “少俠要的那兩味金瘡藥,都帶了,還有專治燒傷的那味……老夫來給少俠療傷。”

    “你懂個屁。”少年目光一轉,也未見他的動作,一柄鋼刀便架在了大夫的脖子上,“給我打下手,我說怎麼做,就怎麼做,錯了一點,我送你歸西。”

    蒲信圭與錢定中相互看看,對麵魚王高興宗垂手站在少年身邊,朝蒲信圭做了一個手勢,蒲信圭明白過來,昨日懷雲坊的那場廝殺,朝廷是動用了大炮對付這兩兄弟的,如今隻見到他一人,也不知道他的兄長如今有沒有活下來,這少年如此的暴躁與不信任人,也是人之常情。

    他略作斟酌,拱手開口道:“昨日事變,蒲某與眾兄弟擔心了一晚,今日能見到孫少俠,實是幸事,隻不知道……龍少俠如今如何了……”

    他話音未落,隻見對麵的黑暗中,一道刀影振起、劈下,看似簡單的一道似乎在黑暗中掀起了巨大的氣流,憤怒而壓抑的黑色刀光直入下方的樓板,隨即轟的一聲,木屑飛濺狂舞,就連“文候劍”錢定中都在這一刀前感覺駭然,而在那刀光後方,蒲信圭看到了壓抑的、憤怒的、嗜血的眼睛。

    “我要殺了姓陳的婊子——”

    “我要殺了跟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

    “我的家裏人會過來——”

    “如果你沒有用!我會殺了你——”

    虎吼如山、動人心魄。

    蒲信圭的心中,安定下來。

    ******

    嗜血的氣息爆開了一瞬,食腐的鳥兒盤旋的雜亂街市上空,氣息又漸漸地恢複了尋常。

    夕陽在橘紅中散落,高高低低的房屋裏、漁船上,漸漸地點起斑駁的燈火。

    魚王高興宗,也將燈火點亮了。

    “……福州的局勢,變得一日比一日都要緊張,今日傳來的訊息,令得那位陳姑娘的聲勢,又再高漲,如我之前所說,我快壓不住他們了……”

    “……什麼陳姑娘,就是個婊子、賤人、要死的鬼——”

    “……對於孫兄弟而言,確實如此……而且啊,與我相熟的弟兄都知道,這姑娘劍走偏鋒、路數不正,她得了權,遲早是要將所有人都拖進死局裏去的,我與她之間的爭鋒,非為私欲,實為大局。”

    “……我管不了你這些,我會殺了她!你幫我,我也可以多幫你殺一些人。”

    “……唉,綠林間的恩怨,本不該動用官府,她與少俠隻是在刺殺中稍有齟齬,這些事情,按照江湖規矩,也是劃下道來,手上見真章,她轉過頭便將少俠的事情出賣給官府,也實在是……太無底線。”

    “……你幫不幫我?”

    “……唉,倒行逆施,也合該是她……”

    “……少說屁話,你幫不幫我!?”

    “……幫。”蒲信圭坐在那兒,笑了一笑,終於說出言簡意賅的答複,隨後道,“自前兩日與少俠約定後,蒲某便將少俠視為前行路上的搭檔,懷雲坊出事後,我也想過便去找那賤人尋仇,但還好,魚王傳來消息。兄弟你看,你說要什麼,咱們便帶來了。”

    這說話間,走到孫悟空身邊的那名大夫已經幫對方處理好了所有的傷口,轉身離開時,朝蒲信圭微微地點了點頭,蒲信圭眼皮微合,知道對方的傷勢沒有貓膩,已經完全放下心來。

    口中道:“隻不過,便是要報仇,許多的事情,也得從長計議。孫兄弟,那魯莽賤人身邊,高手不少,先不說有那吞雲與金先生這等宗師,便是陳家原本的一眾凶悍水匪,其實也非易與……她如今在福州城內得勢,甚至連我都探不到她藏匿的所在……還是要謹慎,一步步來……”

    “不隻是她!”對麵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

    “……嗯?”蒲信圭皺起眉頭,“孫兄弟指的是……”

    “哼!”對麵少年冷冷地笑了笑,“昨日在九仙山謀刺鐵天鷹,姓陳的故意設局招我過去,她知道我與鐵天鷹有仇,打鬥之中,也明顯有些針對我們兄弟的安排,到的夜晚,官府設局,炮擊懷雲坊,我們兄弟的一些習性,他們也知道……”

    “這……”

    “我們兄弟進了福州城,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接觸的綠林人不多,那賤人能有這些情報,說明她的人跟我們有過往來,這個人……”他指著蒲信圭,“……跟你有沒有關係?”

    蒲信圭微微愣了愣:“咱們這邊……應當是沒有關係啊,於賀章與孟驃……”

    “你去查。”少年朝他點了點,“如果有他們的份,我會殺他們全家。”

    “這個……我會查……”

    蒲信圭猶豫了一下方才點頭,眼看著對麵已經伸手進懷裏,拿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在空中揮了揮,隨後展開,那紙上有血。

    “……我受傷之後,反反複複地想過了入城以來的一切,還好人不多。你是地頭蛇,這上頭的人,你要一個一個幫我查,一定有陳霜燃的狗……當然,若你查不出來,我便一個一個地殺過去……我的家裏人會來,我兄長的仇,一定會報。”

    “這個自然……”

    蒲信圭點頭,拖著凳子坐過去,看那紙張上的字,隻見那上頭確實是斑斑點點的字跡與符號。

    隻是太過潦草,他仔細辨認……還是沒看懂。

    “第一個。”少年的手指點在紙上,“歸泰盟,一個叫做陳華的馬仔,我已經仔仔細細地想過,擺攤的這些時日,他來過攤子上許多次……你看,陳霜燃姓陳,他也姓陳,他們會不會是親戚,你幫我查。”

    方才的大夫其實也姓陳,蒲信圭蹙了蹙眉,隨後點頭:“這歸泰盟,我聽說過,能打聽到。”

    “第二個,入城後不久,便來過攤子附近打架,他媽的,此人用刀,報過名號……”

    少年搜索著回憶,對照著“血書”上的潦草符號,一個一個地陳述著入城以來的可疑人員。蒲信圭此時以德服人,盡量耐心地配合著對方的思路,此時陳霜燃高深莫測,他對於對方埋伏在城內的人手也頗為好奇,中間出現兩個他熟悉的人,他便也當場說出了看法,以證明他對福州武林的了解確實深刻。

    對於眼前少年的價值,他還有些難以估算。眼下少年極為激動,恐怕出去便要與陳霜燃火並,這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但對方背後還有“家族”的存在,他一時間不好細問,若是對方的“家族”殺過來,說不定又是自己的一番助力。

    陳霜燃已經走了激進瘋狂的路子,他也隻好在城內盡量表現自己的德行與道義,此時盡可能的幫人,想來不會有差。

    少年的手指已經點到了稍微中下段的一行血字。

    “……前些時日,約莫十餘天前,兩個莫名其妙的綠林人跑過來懷雲坊,就在我的攤子前頭,與那嶽家的小閻王打過一架,將我的攤子也波及進去……這事情頗為奇怪,哪有這麼巧合的……我依稀記得,這兩家夥其中一人叫做什麼‘虎鯊’,另外一人,叫做什麼‘混元斧’周刑,他娘的武藝一般,名字倒是取得一個比一個響亮,臉都不要了……這兩個人有問題,你要查。”

    蒲信圭心下輕鬆,有些想笑,但終於還是從容以對:“這兩人倒沒有問題。”

    “哦?你的人?”

    “也不是,而是……他們已經死了,當時我便在現場,姓陳的造的孽。”

    對方說起的一係列名字,蒲信圭有印象的先前隻有兩個,到得此時又遇上兩個,他倒也是侃侃而談起來。

    “這兩人當中,外號‘虎鯊’的名叫詹雲海,他本是這事情的苦主。說這人在莆田也是個刀口舔血的強人,與莆田黃家一位姑娘有染,想要在福州混出名堂後回去娶她,黃勝遠本是黃家旁支的人物,想要收詹雲海做打手,本也答應了此事,誰知道……他娘的小賤人收了個客卿,便是那吞雲和尚,此人說是宗師,實際上不過是個淫賊,夜宿莆田之時,恰巧要了那黃姑娘的性命……事情一出,黃勝遠不敢找小賤人尋仇,幹脆便托小賤人過來,做了那詹雲海,嘿,你說巧不巧……”

    “行凶當日恰好我也在,那詹雲海帶著兄弟過來,本以為是入夥,有心算無心,又有吞雲這般大宗師出手,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此事蹊蹺,也確實有一樁怪事,那‘混元斧’周刑,來曆恐不一般……”

    福州入了夜,烏鴉在天上飛,破舊的房屋間,熱氣蔓延,船火搖曳,有躁動的聲音零碎響著。

    雜亂的房屋之中,蒲信圭輕鬆地陳述著當日的那樁見聞,在他的對麵,那包紮了繃帶的少年在黑暗裏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聽著這一切,他的目光便是黑暗,靜靜的、靜靜的……

    “……走投無路之時,那人竟從懷裏,拿了一顆那個什麼……什麼炸彈出來,當場爆了,不少人受了傷,吞雲都受了傷,嘿,那人被炸得破破爛爛的,我看一隻手,當場就沒了……後來一些人說,他恐怕是朝廷派出來的奸細呢,還好,順手便清理掉,而小賤人之後,就變得更加謹慎……”

    房間裏的燈影晃動,油燈之上,爆開的光華似星火彌散……

    ……

    “……死了?”

    ……

    “……嗯,死了……小賤人那邊,處理了屍體……”

    ……

    靜靜的……

    ……

    寧忌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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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第一二八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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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8章 第一二〇八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四)

    入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福州城的燈火盎然。夜裏的生活漸漸展開,秦樓楚館、酒鋪茶肆,都是熱鬧的時光,人們在一處處話題場裏聚集,說著包括政治在內的諸多事情。

    自皇城往長公主府的道路,有過短暫的戒嚴,不久之後也已放開,皇家的儀仗去了公主府,這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白日裏朝廷當中各式的會議開了近整日,到如今,權力核心決定下來的許多安排已經陸陸續續的往周圍走漏、滲透,並因此決定了福州城內這個晚上許多席麵上的熱點話題。

    無論如何講述,朝廷如今在福建最大的痛點,始終還是錢糧。

    “沒有錢糧。”

    掛著暖黃的燈籠,長有巨大榕樹的院落裏,君武看著對麵躺椅上一邊看著折子,一邊輕輕揉動額頭的姐姐,歎了口氣。他在石凳之上坐下,趙小鬆為他端來了公主府後方的井水。

    “……算盡了戶部所有的存糧、存銀,掏空了私房錢,連這次……朕拿到的‘嫁妝’,都搭在裏頭了,也很難湊齊這次出兵的花費,姐姐你看,我要是再嫁一次,就沒麵子了呀。”

    私下裏的環境,倒是沒有其他人,皇帝的說話自嘲當有趣,有惡意賣萌的嫌疑,周佩放下手中寫著開銷項目的折子,嘴角動了動,由於笑了,又令得額頭微疼。她將目光轉向一邊。

    “兵部的單子瞎開,可以劃掉一些項目,可一旦出兵,局麵就不是我們控製得好的,江南的大戶已經被公平黨掃完了,打出去,光是安置難民、恢複民生,就是好幾年的投入,沒有可靠的銀根,撐不起江南的局麵。而且,真的做好打公平黨的準備了嗎?”

    “許昭南、時寶豐,加上其他的一些英雄豪傑,都不難打,嶽帥、韓帥都有把握,但何文沒有那麼好對付。按照西南的先例和那邊傳過來的說法,這次若是讓他完成了內部的革新,江南一地,恐怕就麻煩了……”君武喝了口水,“所以我其實有些左右為難,韓世忠、還有左家的一些子弟,都曾在折子上給過一些建議,若是有可能,能先去掉何文,對我們是一件好事。”

    “你不是還想招安他。”周佩笑了笑。

    “我當然想招安他,他人不壞,是真正的英雄,我也查過他這些年來的經曆,姐姐啊,若是我經曆跟他一樣的事情,我成不了他這樣的人,恐怕早就完了。去年江寧大會之後,我每月派出使節,想要打動他,可他表麵嘻嘻哈哈,實際上就是不為所動……之前幾年我派人過去,他都是板著個臉,但未必沒有跟我聯手的想法。如今會嘻嘻哈哈了,我就知道,江寧大會之後,他更加堅決了。他受了西南的影響,是真的想要……人人平等。跟我成不了朋友了。”

    “哼。”周佩揉著額角,哼了一聲。

    君武坐在那兒,顯得疲憊。過去這一日一夜的時間,周佩斷斷續續地睡了一陣,他則是從昨晚開始就在召集幕僚、與各方會議、商量對策,事情告一段落後,又帶著人馬來了姐姐這邊,要說熬的時間,他要長得多。

    略微安靜了一會兒。

    “西南……老師在打敗女真人之後,寫過幾篇文章,說起的是……基層啟蒙,士兵改革的重要,我讀過很多遍,所以才完全接受了這尊王攘夷的革新……會列陣、會聽話的士兵,不厲害了,聚集時會列陣聽話,分開後還能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仗的士兵,才真正的厲害,想要有這樣的兵,就一定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如今這種革新,老師做得最徹底,而真正得了他想法一二的,有中原的鄒旭,還有晉地的女相,再過一段時間,恐怕就要加上公平黨的何文,而且,何文恐怕做得最徹底……至於我們……”

    他拿著盛井水的杯子,在手上轉:“我們……說法是終於有一些了,但是糧斷了……”

    周佩想了想:“先前不是說,左修權去找了高暢?”

    “哼。又派了一撥人了……”君武也是冷笑。

    這是朝廷先前就有過的動作了,本身估計著臨安城有可能被擊破,希望高暢能夠提前入城,控製事態,給朝廷一個體麵,誰知道傳來的消息裏,對方並沒有拔得頭籌。

    “原因就要事後再查……但事到如今,他是個軍閥,要麼是真的力量不行,要麼……就是陽奉陰違,出工不出力……說到底,雖然左公去年勉強說服了他,但我們的力量,真的是不夠,人家看不起也是人之常情……”

    “這個時候還不能全力幫我們?”

    “他怎麼能看到何文的可怕!”君武垂了垂眼簾,“更何況他是公平黨內的人,真打不過了,他還可以投靠何文……不過何文不會要他,兵痞子。”

    “不是還有一批人上了折子,說再殺一些圖謀不軌大族……”

    “不能再殺了,再殺就都要進山裏了。”君武道,“福建這麼複雜的地方,三年前我們過來時,大家和樂融融,好好的拿了一年的錢糧,之後開始殺人,看起來對一些地方的管控是強了,但是姐姐你最清楚,收上來的錢糧,不增反減……說到底,八山一水一分田,想要收上來錢稅,都要靠他們的配合……真把人全逼進山裏,我們自己的官是不夠的,韓世忠現在勉強控製兩條大道,就已經不容易了。”

    周佩平靜地抬了抬眼睛:“如果真的續不上,逼就逼吧,飲鴆止渴,也要撐過今年,說不定到了秋天,船隊就回來了。”

    君武嘴巴張了張:“……到時候再跟進了山裏的人說,出來一起發財嗎?”

    “總會有人出來,其餘的,就慢慢剿吧,隻要銀根有了,剿十年,總也剿得完。”

    周佩的嗓音緩緩回蕩在這院子裏,她的目光望著無人處,似乎自己也在咀嚼著這份近乎玉石俱焚的心誌,沉默了片刻,方又開口。

    “君武,這是你自己要選的路,原本我們也有根子,皇家的根子、武朝的根子,就是你最深的、最可倚仗的根,在福建,如果是沿用舊例,哪怕錢糧不夠,如今打出去,也總有有號召力的江南大族乃至於軍閥來投,人心很快就能聚攏起來,有了這些人的配合,就算你沒有錢糧賑災,也能很快的收服江南,回到臨安。但你已經不要這條路了,我們就隻好這樣走。”

    “姐姐你不信……不信老師說的這些嗎?”

    “我……”周佩躺在那兒,目光在黑暗裏轉,過得片刻,眼角微微的抽搐,她咬緊牙關,將手邊的一隻杯子啊的扔了出去,不知為什麼,眼角流出淚水來。

    “姐……”

    “我信!我有什麼不信的!”周佩陡然間道,“他是我們的老師,我跟你說了好多遍,不要說他是老師,你還要說……他是我們的老師,那麼厲害!他在小蒼河打了三年,打得血流成河,打得女真人都怕,打了仗以後你才知道那到底有多厲害!他在西南竟直接打敗了完顏宗翰,他當著完顏宗翰的麵殺了人家的兒子!他在外頭被人叫做是心魔!他這麼厲害,可他如今是我們的敵人——你就傻傻的什麼都信,你就不害怕嗎?啊?倘若他送過來的那些說法裏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我怕你就這樣死了,就這樣丟了武朝的江山——”

    乍然的淚水之中,周佩的話語陡然間變得激烈,她的神色複雜,有傷感、有痛苦、有激動、有脆弱……君武放下杯子,走過去,到躺椅後方輕輕地給她按摩額頭,周佩用力地閉上眼睛,過得好一陣,方才舉起手撫住弟弟的手背。

    “其實我覺得,老師可能沒有那些壞心思……”君武輕聲道。

    又是閉上眼睛的一陣沉默。周佩的話語沙啞。

    “我也想相信……可是這些年……我們見過了多少的事情……多少的人……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過他了啊……君武……”

    “可是他打敗了女真人。”君武道,“倘若他不是一個與旁人都不同的蓋世英雄,怎麼可能打得過女真人……能行非常事,必是非常人,姐姐你看嶽將軍,他的治軍嚴謹到何等程度,他就是個何等正派的人……你看,弟弟我當了這麼幾年的皇帝,也總有些識人的心得了。”

    “那韓世忠呢……”周佩笑了笑。

    “韓帥……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就算是混不吝的一麵,也顯得格外的與眾不同,不是嗎……所以這是我的看法,老師,他是跟旁人不同的……”

    “你這皇帝倒也當得……”周佩笑了笑,略微遲疑,才道,“……有些樣子了。”

    “姐姐,你要是不擔心老師,頭疼的毛病能好七成。”

    君武放開她,走到一邊坐下,兩姐弟的手搭在一起。

    情緒安靜下來,周佩才道:“我不支持孤注一擲的所謂君主立憲,君武,沒有人這樣做過,儒家教化萬民,可歸根結底,許多百姓是教不好的……老師把那些東西交給我們時說得也很清楚,這就是一個實驗、一次冒險,可偏偏你就全心全意的去做了……”

    君武隻是微笑。

    周佩握著他的手:“可歸根結底,君武,你是皇帝,你是主君,你有了自己堅定的決斷,我這個當姐姐的,就隻能給你查漏補缺,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你既然已經想把事情做到這個程度,姐姐也隻能幫你做得徹底……出兵的事情,如果真的沒有辦法,那就竭澤而漁吧,對要清理的大族,我來主導,我來列名單,我來清理。”

    “……”

    感受到長姐手上傳來的力量,君武也有少許沉默,隨後抬頭:“還沒有到這個程度,出兵的事情,暫時已經有了一個草案,朝堂內部從上到下,開始節衣縮食,皇宮的支出,縮減到之前的三成……”

    “三成?”

    君武點了點頭:“朝廷上下,各項開支,發動大家共體時艱,盡可能的削減到先前的七成,上下官員俸祿減半,李先生會配合發動輿論。武備學堂的學員,隻要是完成了半年以上學業的,去到前線,配合背嵬軍士兵,對南下難民進行妥當的就地安置。要求這些學員、跟士兵、跟難民……同吃同住。然後跟所有人宣揚,我們的軍隊,上報天子,下拯黎民……這下拯黎民,就是尊王攘夷接下來的核心。”

    周佩張了張嘴:“這是……左家人的想法?做得到嗎?”

    “不容易做到,但左文軒說了,在西南最困難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幹的,老師他們……跟士兵吃一樣的東西,每天隻吃一頓……接下來,我也會這樣做。”

    “……”周佩想了一陣,“真削了官員的俸祿,他們會從其他地方撈的……”

    “殺,由成先生主持、由左家人、武備學堂骨幹做執法隊,每天查、每天殺,宣揚出去……”

    周佩聽到這裏,眯了眯眼睛:“後頭這些……誰跟你建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君武笑了笑,“左文軒做了前頭的建議,沒敢說後頭的,我自己想的。”

    周佩這才放鬆下來:“也就是說,你選擇先不殺大族,卻去跟朝廷裏當官的決裂?君武,這些都是你的手下……”

    “若沒有後方的嚴刑峻法,當兵的在前頭省,當官的在後頭刨,整個事情也是做不好的……”

    “這件事情本就艱難,你想要朝廷裏的官員清廉如水,你又要跟一些人決裂、離心離德……雖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這個順序,你要想一想……”

    “……嗯。”君武點頭,“其實成先生也提到了這點,我也在斟酌。”

    “但是也好。”周佩歎了口氣,“如此一來,至少就有兩個辦法了……”

    由於院子建的位置講究,夜裏的此時也有著些許的陰涼,姐弟倆說了激烈的事情,此時終於也就安靜地坐著了。聊起一些閑話,君武說起自己昨晚在皇城一角看見的事情,道長公主府有刺客殺進來,具體是怎麼回事。

    周佩隻是搖頭,那應當是成舟海與左文軒做的局,那兩個人今天待在外頭忙得焦頭爛額,自己醒來後也忙碌了一陣召集錢糧的事情,至今還沒有心情管。

    “要叫趙小鬆過來問嗎?”周佩道。

    “別了。”君武搖頭,“還是我們姐弟倆待一待吧,倘若有刺客過來,我保護你啊。”

    周佩笑:“你那武藝……”

    “別小看我,我上過戰場的啊……而且姐姐你也不想想,我們是誰的弟子,江湖上不少人說,老師是武林宗師,是天下第一人呢……唉,可惜老師當年沒有正經教我他的那個什麼番天印,就隻說過幾句鍛煉身體的話……”

    “他那是假的。”

    “老師當年藏得真好……”君武不聽,過得片刻,“姐姐,你這些年,說到老師就生氣,說到老師就生氣,可我跟人說起老師,總的覺得高興……你對他到底是個什麼想法啊?為什麼生氣啊?”

    “……”

    “那我當了皇帝,曆的事、見的人多了,有一些心得。”君武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掌心攤開,“姐姐,想起老師,你是不是覺得委屈啊?”

    那手掌微微的動了一下,但終於停住,周佩的目光望著君武,君武也溫和地望著她。他在想象著姐姐在那次進京途中與老師發生的故事,她的目光則流轉得有些空白。回憶的遠處有少女對完美的憧憬,與溫柔的、告別的仕女禮節……

    也就在這小小的對視間,距離這裏不遠處的院落間,有人呼喊。

    一陣騷亂,陡然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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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第一二九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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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9章 第一二〇九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五)

    夜空像是罩子,鱗次櫛比的房間,散發著魚的腐臭。

    不知名的鳥在黑夜裏飛,遠遠近近,漁火漂浮。

    叫做蒲信圭的漢子在昏暗裏揮手,帶著人自蛛網般的小道間逐漸遁走。

    穿著鬥篷的身影站在破棚頂上,靜靜地看著他們。

    魚王高興宗走過來,在這星火微茫的夜色裏關切地說了一番話,不久之後,他也離開了。

    穿著鬥篷的身影在破棚頂上砸爛了東西,掀起大片的瓦往下落,過得一陣,頂棚邊上的旗杆斷了,朝下方的河水裏掉。

    河麵上掀起些許的波瀾,去到不遠處的漁船時,隻是簡單的水麵漣漪了。這一陣動靜在夜的火裏燒,有居住在周圍的平民出來罵罵咧咧了幾句。

    寧忌罵了回去。

    不多時,這短暫的罵仗,也成了夜色裏尋常而又微不足道的城市波瀾了。

    夜風沿著河道輕輕撫過城市,他脫了鬥篷,換了身簡單的衣裳,沿著河邊未曾修葺清楚的土路往前走。這半個夜晚,與蒲信圭的接頭非常的成功,打聽到了想要打聽的消息,確定了一起對付陳霜燃的方略,還得到了城內幾個有可能聯係上陳霜燃的幾個包打聽的名字——這對於他來說也是僅僅聽過卻未曾執行過的複雜計劃,但成就感從一開始就沒了。

    空落落的感受與蒼白的憤怒在心頭縈繞,若要概括起來,大概是:

    ——去他媽的左行舟。

    他想起那張蠢臉。

    就這麼嗝屁了。

    你丟了左家的麵子也就罷,這次連華夏軍的麵子一塊丟了,回去西南,會被人笑到死!

    剩下的感覺,就空落落起來。

    其實揮別同伴的感受,一度在西南的戰場上也曾經體驗過,但或許因為那時候還小,又或者是每天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一些兄長叔伯的去世,其實並沒有讓人這般的猝不及防。而在華夏軍待得久了,他也一貫明白,所謂江湖的殘酷層次,是遠遠及不上國家的暴力的。左行舟在這種兒戲般的鬥爭裏由於一個誤會被捎帶著幹掉,這尤其讓人的心態難以平靜。

    憤怒上來時,又在河邊的昏暗處揮拳,打斷了栽種在那兒的一顆樹木。

    與左行舟等人初識時,他還是個整天跟著哥哥、嫂子、黑妞等人到處亂跑的孩子,偶爾參與村子裏夥伴們的打鬥,也往往被人打得東倒西歪,但到得如今,他的身體已經長開,逐漸進入精力旺盛力大無窮的年歲裏。

    大他一些的左行舟,若能仔仔細細地看看他此刻的威猛與神力,想必要嚇上一跳,隻可惜,上一次見麵,沒有用力地揍過他。

    應該用力揍的……

    腦子裏空落落地想著沒營養的信息,穿過這片河道,逐漸進入相對人多的市集區域。衣衫破舊的小販推著車子,路邊有乞丐摳腳,站在路邊的半掩門露出一口黃牙攬客,無能的書生在酒樓上觥籌交錯,說的是朝廷的笑話,兩個無精打采的衙役一臉痞相,與他擦肩而過,其中一人抽空打量了他,居然毫無反應。

    形同虛設……

    如果是自己,在這等緊張的局勢裏,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鼻青臉腫的一隻耳,自己能放他過去嗎?

    要盤問啊,要抓起來啊!抓起來打啊!

    他在心中又恨起東南的小朝廷來。

    什麼尊王攘夷,什麼君主立憲,幾個小流氓都抓不住,狗屁不如!連公平黨都不如!

    左家的一幫人被扔回這裏來,也都丟了魂了!

    如此的想著,穿過了夜間的福州城,有無人的街巷,有人多的鬧市,經過一處市集時,他在路口牌坊下的青石凳上坐了一會兒,看著前方人來人往,他在心中想著陳霜燃那個小賤人說不定就躲在某個這樣的市集上,說不定待會那幫傻瓜就會走過自己的麵前,被自己逮住打死……但事情當然沒有這樣巧合,就在這樣的時間裏,又想起左行舟,再接著,想起了一度犧牲在西南戰場上的許多人。

    那些人生前的樣貌像是走過了他的眼前,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變得更加清晰起來,他想起那些逗過他的、給過他糖吃的、曾經揍過他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與左行舟一般的,都讓他覺得傷心。曾經十二三歲時不太明白的生死、一度覺得尋常的生死,在這個晚上,倒是漸漸地變得更加深刻起來。他們永遠的離開了。

    不小心還流了兩滴馬尿,果斷地揮去了。

    沒有好運氣等到陳霜燃,接下來的做局和複仇,還需要一段時間的隱忍。寧忌站起來,朝公主府的方向走,穿過河流與小橋,又穿過幾處街道、穿過石橋,那片府邸漸漸地近了。

    在這府邸後方,嶽銀瓶一度給過他一個暗號,能夠穿過幾個人把守的小門進入裏頭,他穿過暗門,能夠看到遠遠近近的哨位,到得此時,似乎又與白日裏有了變化。

    天天變,就是嚴密嗎?

    ——變你媽個頭!

    氣不打一處來。

    寧忌穿過巷道,隨即在樹木的掩護下翻過圍牆,躲過衛士的視野盲區,一路前行。

    他在西南的時候,聽人談論起這邊的兩姐弟,談論起福州,人家總是說這邊還是有些希望的,父親拿到這邊的情報時,偶爾也說“小皇帝還算勤勉”“公主腦子不錯”“還是有希望的”——有個屁的希望!堂堂公主府的衛戍,形同虛設,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華夏軍候補小斥候,轉眼間就突破了好幾處院落,快進入核心區域了。

    又穿過一處石製拱門,進入一個有小水池、假山的院子,寧忌雙手便要叉腰暗罵,陡然間停了一下,因為前方傳來“哼哼哼哼”的聲音,仔細看時,越過假山的遮擋,那邊的道路上似乎有一道身影正自得其樂地走,他正想躲起來,有風聲從側麵襲來。

    “你……”

    糟了……被發現了……

    殺出來的身影似乎就躲在假山的視野盲區裏,也不知道是侍衛還是刺客,對方猛撲而來想要開口,寧忌並不高興地重拳揮出,拳變爪,呼嘯撕往對方的頸項,那身影猛地趨進,揮手拔刀,被寧忌一拳打回刀鞘,兩道身影幾下閃轉交錯,寧忌砰的一拳將那人打倒在地。

    這一下打中後頸,對方當即暈厥,寧忌的身形如電,朝著前方撲出,因為在對麵哼哼唧唧的那道身影也已經到了近處,明顯已經看見了兩人這一下的廝打,寧忌舉起手想要將對方也第一時間劈翻,衝到一半,倒是停了下來。

    從對麵走過來的是一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舔著手上的板板糖,這時候伸著舌頭、眨著眼睛。

    寧忌心情不爽,但此時倒也不可能真去打一個傻乎乎的小女孩,站在那兒,化掌為拳,做了個威脅的動作,隨後倒也不管對方會不會喊了,回頭看去,躺在地下的女子穿著侍衛服裝,隻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躲在暗處嚇自己一跳。

    “形同虛設、太不專業了……”寧忌低聲嘟囔、罵罵咧咧。

    “呀,鄒姐姐……”

    前方的小女孩拿著板板糖跑過來,蹲在地上點了點女侍衛的臉,之後抬起頭來:“她怎麼了啊?”

    寧忌雙手叉了會兒腰,之後也走過來,蹲下,伸手探對方鼻息:“還活著,她睡著了!”

    “還活著呀。”小女孩也學著他的樣子,探了女侍衛的鼻子。

    這小姑娘是個傻子,一會兒可以找嶽家兩個傻瓜問問,是不是他們的妹妹……寧忌想著,環顧了一下四周,之後抬起女人的雙手,將對方往假山裏拖:“她睡著了,不能睡在路上,要給她找個地方好好睡。”

    他將對方拖進假山的洞裏,拿板板糖的小姑娘似乎覺得很有道理,便跟了過來,從地上還找了顆石頭遞給寧忌:“睡覺要有枕頭。”寧忌點頭表示沒錯,讓對方將“枕頭”放下,小姑娘便又撿了幾片葉子擺在上頭,表示是枕巾。

    在兩人的合作下,被打暈的女侍衛讓他們擺在假山裏,靜靜地躺好了。寧忌心頭有火,此時倒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才好,他退出假山、雙手叉腰地看看四周,又看看站在一邊覺得有趣的小姑娘,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指指兩人。

    “你們認識是不是?”

    “嗯,我跟鄒姐姐在一起啊。”

    “你們……這個世界就是因為有你這麼笨的人,才會變壞的!”

    “……啊?”小姑娘眨著眼睛,目瞪口呆,不知道為什麼挨罵。

    “啊什麼啊?你認識她,又不認識我,如果我是個壞人怎麼辦?”

    “……啊?”對方張了張嘴,舔了一口板板糖,“那……你是壞人嗎?”

    “我……我當然不是!”

    “哦,你不是。”小姑娘舔了兩口板板糖,之後也不知道是學的誰,點了點頭,一字一頓,“那我就放心啦。”

    “……”

    寧忌沉默一陣,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笨還是對方大智若愚,他叉腰看了看四周,靜下心來:“那你知道我是誰不?”

    “不知道呀。”

    “那我告訴你,我是一個變戲法的。”

    “啊?”

    “來,我來給你變個戲法!”

    寧忌扭了扭脖子,舒展筋骨,隨後一伸手:“你的糖給我用一下。”說完也沒等對方反應,探手便將對方手裏的板板糖搶了過來。

    小姑娘眨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哭。

    寧忌站在她麵前,舉起板板糖:“你看,糖。”隨後張開嘴:“啊,什麼都沒有,對不對。”

    小姑娘點頭,朝他張開的嘴巴裏看,之後又點頭。

    寧忌“啊”的一聲,緩緩的將嘴巴張到最大,隨後將手中的板板糖塞了進去,“嗚”的一下,嘴巴合上了,之後便是猛烈地,哢嚓哢嚓的聲響。

    “當當當當——”

    抽出來時,寧忌的手中隻剩下了一根小棍棍,他衝著對方張大了嘴,惡劣地笑:“沒!有!啦!”

    小姑娘眨著眼睛,看著他。

    昏暗中,似乎逐漸要變得水汪汪起來。

    寧忌等待著對方的嚎啕大哭。

    他今天晚上憋了一肚子氣,想要發飆,此時找到個小傻瓜,這種惡作劇已經最輕度的發泄了。

    “格格格格、哈哈哈哈……”

    小姑娘指著他手中的小棍棍,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他辨認了一陣,才發現那聲音居然是笑。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

    對方笑得竟然捧住了肚子:“你好厲害呀——”

    寧忌的臉扁了起來。

    他還沒有做出下一輪的惡作劇,小姑娘伸手過來,拉住了他的手:“你過來、你過來啊,咯咯咯咯……”

    小姑娘興奮地笑著,拉著他穿過了假山的區域,穿過這處院門,在隔壁的院子裏,對方牽著他跑進側麵的房間裏,寧忌的氣並不順,隻見對方在床頭用力地抱出一個箱子來,吃力地抱到凳子上打開,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整箱的板板糖,那糖又大又圓,堆在一起是足以將人撐死三遍的量。

    “哈哈哈哈,你好厲害呀,我還要看戲法……”

    小姑娘的聲音悅耳,像吃了糖一樣,寧忌被氣得愣在了那裏,很顯然,對方是在演他,但他也不是非常確定……

    也在這片刻間,示警聲已經響起來。

    火把衝進了院子,房間的門口,陡然有人撲入。

    寧忌身形一轉,與對方交上了手,轉眼間,衝轉騰挪,兩名首先撲入的士兵被他打翻在地,寧忌衝過那小姑娘的身邊,狠狠地撂下一句:“狗才吃你的糖!”小姑娘“呀”的一怔,眼看著對方已經如風一般的竄出了後方的窗戶。

    這個時候,寧忌也知道對方是誰了。

    因為院子裏的示警聲是:“有人謀刺公主。”

    這是小皇帝周君武的女兒,傻不拉幾的一點前途都沒有,就跟家裏的傻不拉幾寧小珂一樣傻——

    周圍已經有更多侍衛撲來,寧忌發足狂奔,竄過水麵、翻過假山、越過圍牆……他火氣正在頭上,便要幫對方試一試這公主府的衛戍極限。

    過得一陣,公主府後方的銀瓶、嶽雲、曲龍珺也被驚動了,嶽家姐弟倆提著武器,朝這邊趕來……

    ******

    黑夜之中,騷亂聲又在公主府後方蔓延。

    引來了不少窺探的目光,到得明天白天,也不知道又要形成怎樣的離奇傳聞。

    君武與周佩在府邸後方擔心了一陣子,待到侍衛將公主帶過來,發現小姑娘並未受傷,才先後的鬆了一口氣。

    騷亂的聲音在後方蔓延了一陣,過不多時,被壓製了下來。昨晚的行刺還沒有個結果,今天晚上又來了,而且還波及到了被弟弟帶來的小侄女,周佩格外生氣,跟趙小鬆下令必須將對方留住,生死不論。

    然而趙小鬆出去了一陣,回來之時,神色也格外有些複雜。

    “刺、刺客已經被堵在了後頭,但、但是……事情有些古怪,並沒有被拿下來……”

    “說詳細些。”

    “銀、銀瓶姑娘正在跟對方廝殺,但……但他們不讓其他人過去,嶽、嶽雲跟我說……”趙小鬆糾結了一下,她目光望了望四周。

    周佩蹙眉道:“怎麼了,有什麼不能說的!”

    君武揮了揮手:“其他人去外頭守著。”

    幾名侍衛陸續出門,周佩站在那兒,君武抱著女兒,聽得趙小鬆一拱手,用很低的聲音道:“嶽雲說……那人,是西南來的……”

    房間裏安靜了一陣,被抱在懷裏的女兒還在用手比劃著什麼變戲法吃板板糖的事情:“這麼大的板板糖……”

    “你說什麼?哪裏?”君武問了一句。

    “嶽雲說,是西南來的。”

    “西南來的,那就是左家……左家……”

    君武的目光變得嚴肅,他將女兒放下來,意識到對方不會是左家的同行人,他聽女兒說著對方逗她的事情,此時吸了一口氣:“……你說詳細點。”

    “是,此事似乎與昨晚的騷亂也有些關係,此事是成先生與左文軒左先生一同過的手,婢子知道的隻是……”

    趙小鬆慌慌張張的說起昨晚的事情,話說到一半,許多事情也能聽出個端倪了,君武揮手:“叫、叫成舟海過來。”

    趙小鬆才要行禮,周佩道:“叫左文軒一起過來。”

    “是,我這就……”

    “先叫嶽雲過來。”

    “方景豪在府裏,讓他也過來……先讓他們兩個過來……”

    命令嘰嘰喳喳,趙小鬆抱頭鼠竄,對方離開之後,君武聽著外頭的聲響,在房間裏走。過得一陣,他跟周佩道:“是不是小聲了些。”

    “那人就跟銀瓶在打吧。”

    “銀瓶能擋住他,他們認識,不是壞人。”

    “……先弄清楚再說。”

    “是壞人的話,福央早就出事了。”君武背著手,來回走了兩步,隨後一擺手,“走走走,先到後頭去看一眼。”

    “你有點城府……”

    “我湊個熱鬧怎麼了,這又不是什麼正事……”

    皇帝邁步出門,周佩隻好在後頭跟著,走到一半,與嶽雲、方景豪也就遇上了,聽他們說了昨晚的些許經過……

    ……

    院子裏,一番打鬥漸漸地平息下來。

    寧忌坐在一片狼藉的院落地上喘氣。

    “怎麼了啊?”銀瓶極為不爽,在院子裏踱步,將身上一張原本用來包紮傷口的布條扔在地上,“你發什麼顛!”

    “形同虛設……”

    “什麼虛設,你當你多了不起了……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

    “你們。”寧忌伸手指著他,“你們一點希望都沒有,幾個混混都搞不定,你們一點希望都沒有。”

    “什麼希望,什麼混混,你要是不服,就繼續來打!”

    寧忌倒是有些累了,欺負過小女孩,打翻了十餘名侍衛,情緒上已經逐漸平息下來,銀瓶也生了一會兒氣,怕他繼續發飆,在一旁坐下,院子裏的不遠處,都是探頭探腦的侍衛,他們被擋了下來,其實也頗為不爽。

    “要不是我攔住他們,你能打幾個,他們也能打死你!你看你出去一趟……”

    “……左行舟死了。”

    寧忌低聲說了一句。

    這句話隻有銀瓶能夠聽到,於是她的神色也空白了一下。

    過得片刻,銀瓶用雙手撐著後方的地麵,將身體朝後方仰了仰,視野之中,是星輝點點的夜空。

    “……哦。”

    ……

    不遠處,一棟樓宇的二層窗戶打開了,有人正從那裏朝這邊望過來,周佩似乎覺得這樣不雅,窗戶打開時,朝後方避了避,但隨即也歪著頭往這裏探出了目光。

    “年紀確實不大……”

    “嘿嘿嘿嘿。”

    嶽雲在一旁介紹。

    “這就是……華夏軍裏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

    星輝之下,銀瓶伸手,拍了拍寧忌的肩膀。

    ……

    寧忌啪的打開了她。

    ……

    “——四尺淫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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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第一二一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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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0章 第一二一〇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六)

    時來天地皆同力。

    整個一天,從外頭陸續傳來的都是很好的消息。

    因此到得下午時,陳霜燃美美地睡了一覺,直到傍晚。

    夢裏傳來海風的聲音,讓她回到了美好的過往。

    十一歲那年夏天,她抱著弟弟,將對方從船舷邊扔進海裏。

    海浪倏忽閃過。

    美好的記憶。

    雖然父親暴跳如雷,縱然隻是懷疑也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但她覺得,從那以後整個船隊的人都在注視著她了。

    父親是該死的,沒有證據,竟也懷疑她。

    但與此同時,她也享受著這樣的懷疑。她是需要注視的。

    醒過來時,傍晚的風已靜靜從東邊的大海上吹來,她坐在窗戶邊上吹風,一隻蟬落在她的手邊。

    她將對方抓在手裏。

    蟬很漂亮,像是內心之中的自己。

    她於是用頭發絲將蟲子細細地纏住,一點點的勒緊,慢慢的卸掉了翅膀、爪子……頭發絲沒能勒斷蟬的頭頸,一用力時斷掉了,她隻好拿來刀子,將蟬在窗台上細細地切成了六截。

    黏黏糊糊、花花綠綠的,很是有趣。

    她將它當成自己的畫作,看了片刻。

    陳鹽在外頭敲門,告訴她用膳的時間到了,她坐在窗戶邊上吃完了晚飯,時不時的還用筷子夾了飯粒和菜葉,點綴一下她的畫兒。視野的前方,福州城正升起夜的光芒來,那些肮髒平庸的百姓沒有辦法欣賞她的畫作,但沒有關係,她深諳人性,這些庸庸碌碌的東西,總會在她的股掌之中瞻仰她,對她投來迷惑卻又驚歎的目光的。

    用膳結束,該到的人也陸陸續續到了,陳霜燃去到外頭,便與眾人繼續商議起接下來的眾多安排……

    ……

    “……今日下午,駱聖、餘果、竇小牛等人均有做事,駱聖襲擊了王芳閩家的宅子,餘果殺到了城南的福源齋……照眼下看,殺了七人,傷者無算……官府那邊已經被驚動了……”

    “……但鐵天鷹至今不曾出現,會不會真的死了……”

    “……黃勝遠急了,在後方串聯,說是要讓大家‘力往一塊使’,傍晚與我見麵,跟我交了底,他那邊來福州有十餘好手,可以聽從我等調遣……”

    “力往一塊使……他倒也配……”

    燈火裏有明明滅滅的議事的身影,視野拉開時,這是九仙山山麓間的一處道觀,樓宇掩映在蔥鬱的大樹間,遠遠的俯瞰福州。

    “無論如何,此事於我們還是有好處……”

    “黃勝遠在黃家是旁支,撈的是野路子,反意更堅,相對來說,黃百隆在此事上便有些畏畏縮縮、首鼠兩端……黃勝遠此行能將事情坐實,是件好事。”

    “嘿嘿嘿嘿。”黑暗裏有人笑,“對於黃勝遠,本座倒有著些許虧欠。”

    “黃勝遠是反賊,大師若是認了他當嶽父,豈不應了那句……認賊作父?”

    昏暗中,身影忽現,吞雲已到了方才說話人的身側,嗜血的氣息在凝聚。

    “嘿,就你會說成語……”他在那兒停留了片刻,如鬼魅般消失:“……下回,可不許再說了。”

    先前說話那人出了些冷汗,一旁有人笑起來。陳霜燃揮了揮手。

    “外頭流傳,昨日,是賀遠塵點了黃家人出來……黃勝遠既然有心,年叔,便讓他的人出手,屠了賀遠塵在福州的府邸,放一把火……當是,投名狀。”

    “黃勝遠此人,恐會推諉……”

    “畏首畏尾、做大事、而惜身,那就讓他自己回莆田,與黃百隆解釋去……你告訴他,沒得選。”

    “是……另外,艾老、費公等人在聽說臨安之事後,態度已有轉變,艾老說,讓他家中夥計出麵掀起動亂,這不行,因朝廷軍力無礙,誰衝在前頭,必死無疑,但若是暗地裏起亂局,他會配合……至於費公……”

    暗地裏的謀算竊竊、一項一項的進行,到得某個時刻,一起變亂遠遠的傳來,引起了陽台上衛士的警惕。

    房間裏的窗戶開了一瞬,下一刻,有身影出現在房舍的屋頂上。

    猶如黑暗的海麵上升起的桅杆,吞雲的袈裟在風裏作響,看著波濤遠處的騷亂。

    半息之後,樊重也已上來。

    “又是公主府?”

    “嘿嘿。”昏暗中,吞雲笑了笑,“又是公主府。”

    下方的討論斷斷續續的,還在進行,隻是陳霜燃等人推開了陽台,舉起望筒也遠遠地朝公主府的那邊瞧去。兩邊相距甚遠,在這夜色中,猶如大海之中向往的兩座孤島,也是因此,隻是隨意看了眼熱鬧,議事未曾停歇。

    隻在不久之後,吞雲與樊重回到房間裏,才有人在討論的間隙中,談論起此事。

    “咱們可沒有安排人去湊熱鬧……”

    “昨晚才鬧了一場,今夜……那對兄弟莫非沒死?”

    “你這猜得,太過離奇。”

    “公主府不是沒有高手。在我當年,也沒有這麼勇。”

    “除了我們,城內還有誰,敢去渾水摸魚?”

    “……蒲少爺?”

    “哈哈哈哈,還是你會說笑……”

    前一天在行刺鐵天鷹的行動中發生衝突,眾人便有向朝廷揭發懷雲坊那對兄弟、借刀殺人的計劃,誰知道還未付諸行動,朝廷便出動了大炮。炮擊過後,幸存的那名少年徑直殺入公主府,大鬧了一場……今天白天,縱然臨安的消息充斥了上層的輿論場,但在江湖傳言中聽到卻多是有關懷雲坊的消息,大都渲染得悲壯無比、很是玄幻……

    關於臨安城破的消息造成的影響極大,相對而言,公主府的這番鬧騰是極小的。但敵人突然死了,卻不是自己殺的,如今消息也亂七八糟,眾人想起時,大多有種無法歸納的空虛感,直到這一刻公主府又亂了起來,才又將這難以拿捏住的情緒推到眾人麵前。

    到底是什麼事?是城內還有另外一批人,渾水摸魚搞得這麼隆重;還是那少年經過昨晚的混亂,不曾死,去竟又殺回去了?

    由於信息不足,討論起來也隻是隨口瞎猜,難做結論,瞎扯一番後,眾人繼續議事。隻是待到一批手下從這裏離開,陳霜燃才望著黑夜中的遠方,若有所思。

    “……接下來的事,真能用的高手,不多。”她自顧自地開口,目光卻望向了一旁的樊重。

    “此事可能不大。”

    “若是真的……卻是有趣……”她偏了偏頭,“何況咱們確實缺人。”

    “若是黃勝遠屠了賀家,那他的人……”

    “……未必可信,朝廷裏,有狠心的,死個賀家,也就將奸細送過來了……反倒是公主府這一出,能連著行刺兩趟,說是演戲,那就演得過了……”陳霜燃想了想,“我不會這樣演……”

    樊重擺了擺手,不再多言。在他看來,昨日那少年衝進公主府未死,今日再去已經是頗為小概率的事情,即便真的發生了,公主府又不是什麼等閑之地,對方今天也該死了。

    江湖之上刀口舔血,混混有很多,腦子一根筋的人也不少,例如愚蠢加命大,最終混出了一番名頭的,每隔幾年,也會出現那麼一兩個,但到了現在都算不得什麼大事了。隨著臨安的消息在這個敏感的時機到來,接下來造反的大夥兒還真有可能連消帶打的搞出一番大亂,很可能陳霜燃心中某個異想天開的計劃都不用付諸實施,小朝廷就有可能再出問題。

    但少女腦子不行,顯然對這件事有了些興趣。

    她的目光流轉到吞雲那邊。

    “大師,可願過去探查一二?我看……您對那人,也有些興趣。”

    “那少年心性桀驁,無法無天,且能在本座的追殺下逃生,根骨確實不錯。”吞雲豎起手掌,“但最引人的是,他無拘無束,與本座誌趣向一,江湖名氣上,與我甚是有緣。這很難得,這很難得。”

    吞雲連說了兩個這很難得。他對大局沒什麼感覺,僅對這些恣意妄為的事情有興趣,話音落下,便要轉身離開,陳霜燃笑道:“大師早去早回,明日還等您幫忙殺人。”

    “曉得了。”

    吞雲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樊重歎了口氣。

    “明日唱大戲……”

    陳霜燃看著門窗外頭的城池山海,幽幽說道。

    她喜歡被注視的感覺。

    所以她知道,這一刻,整座城裏的大人物,都在注視著她了,不僅僅是那些想要造反的老東西、小嘍囉,也有那不可一世的朝廷大員、九五之尊的皇帝、與那高高在上的所謂長公主……

    銀橋坊的兩名少年,原是小小的意外,她本想在昨日針對鐵天鷹的刺殺中隨手拿捏一下對方,誰知道那小孩性情桀驁,三方對殺的亂局中毫無顧忌地反打回來,在自己對抗朝廷、取得如此優勢的現在,他似乎也毫無察覺,竟敢硬生生地衝公主府——倘若真是那孫悟空,這也就有些搶自己的風頭了。

    雖然不可能搶得走,但也很不舒服。

    如果可能,也得順手擺弄一下他才行……

    夜風從門窗的外頭吹進來,滿城的燈火猶如星月下的波濤,布局遂意,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猶如沉浸於那腥鹹的海風當中。她抱起那孩子,扔進洶湧的波濤裏,海風中似乎隱約傳來“姐姐”的呼喊,轉瞬間便不見了。於是她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

    公主府。

    九五之尊的皇帝、與高高在上的所謂長公主,正在注視著院子裏的那道身影。

    “四、四尺淫魔……怎、怎麼個東西……什麼意思?”

    “啊,回稟陛下,這個事情說來可就話長了,他們啊,原本是叫做五尺淫魔,不是那個無恥的無恥,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尺,這是因為當年在江寧啊……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房間裏頭,嶽雲精神抖擻,開始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地跟兩人講解某段奇怪事情的來龍去脈。由於因果複雜、嶽雲也沒有太過高超的敘述能力、且又忍不住要添油加醋,整件事情被他說得支線大開、七零八落。

    好在君武、周佩與嶽家的這對姐弟交道打得也多,聽著嶽雲添油加醋的掰扯,疲憊的兩人卻也漸漸地冷靜下來,他們透過二樓的窗戶看著在庭院裏坐著似乎是生悶氣的少年,隻偶爾開口向嶽雲發問、又或是相互之間小聲議論幾句。

    “……從西南過來,江寧還是他的老家?”

    “嗯,他這樣說的啊。不過這小子鬼得很……”

    “會是華夏軍裏……哪一家的子弟呢?”

    “不知道,他不說,但我跟姐姐商量,一準來頭不小……姐姐說是不是秦家的孩子……”

    “你看他坐在院子裏的樣子,姐,我依稀想起一個人來……”

    “誰啊……”

    “就是老師身邊的小……”

    ……

    月光之下,院子裏的少年跳了起來。

    “……看看看看什麼看,有種下來單挑啊嶽小二,看你鬼鬼祟祟的德性——”

    ……

    “……應該不是,我看錯了。”

    皇帝用手摸了摸嘴巴,收回了他過於離譜的猜測。

    樓上由於君武二人在,嶽雲保持著涵養沒有對下方的少年發起反擊,添油加醋地將五尺淫魔的故事,四尺淫魔的來曆說得明白。

    樓下的院子裏,火爆的少年漸漸被趕過來的曲龍珺安撫下來,在得知左行舟的死訊後,曲龍珺與他坐在一起,靜靜地摟著他的肩膀,銀瓶則去到一邊,開始將圍在外頭的侍衛打發到別的地方去。至於一部分侍衛受了傷,寧忌的出手倒還算有分寸,在平素的訓練和實戰的演練當中,即便對戰銀瓶與嶽雲,這類的傷其實也都是會出現的,寧忌的動手,倒真是給他們做了一番實戰的演練。

    在院子裏冷靜了片刻,曲龍珺小心地靠著寧忌,低聲道:“隔壁的樓上,恐怕有大人物在……”

    寧忌則並不奇怪,他也不看那邊:“早就知道了,看嶽小二在上頭告狀的興奮勁,從窗戶鬼鬼祟祟瞄下來的,無非是公主周佩那幫人……我又不怕他們……”

    “長公主……是寧先生的弟子吧?”

    “嗯,這裏的皇帝和公主,跟我同輩,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剛才叫她們單挑,她們不敢下來。”

    “若是她要抓住你,那可怎麼辦……”

    “哼……”

    長公主是福州這邊的大人物了,以往想想,如同在雲端之上的存在,但知道寧忌的身份後,忽然又覺得似乎也沒什麼了不得——當然,這是以人情而論的天真想象。在其他的層麵上,政治生物沒有人性,寧忌的身份到底有多敏感、有多大的力量,寧忌自己或許不當回事,但在曲龍珺的心中,其實隱隱也有一份恐懼存在。

    “小……小龍。”曲龍珺靠著他,斟酌著想法,“倘、倘若……他們想要抓住你,你也可以不用管我,看準時機就逃跑……我想過啦,東南小朝廷就算想靠著你跟西南要點什麼,也是不會傷害我性命的……”

    寧忌則沉默了片刻,他牽著曲龍珺的手,認真想了想。

    “應該不會亂來的。”他緩緩地低聲道,“我爹當年說過,小皇帝跟一般人不同,有跟西南合作的真心……而且左家人不是一個兩個,如果對我動手,當中的一些人,會跟這邊徹底決裂……”

    “他們或許不會傷你,但會軟禁你。”

    “我不怕他們。”寧忌捏著她的手,“而且,若真的要關我,我還真不管這些事了,讓他們自己給左行舟報仇去……哼,我也想看看,他們能不能關住我一輩子!”

    他先是笑了笑,說到最後時,麵上也閃過了一絲冷冽。從西南出來,他受過太多的訓練,若是落在何文這些勢力的手上,結果恐怕會很慘,但若是東南這邊要關住自己又不傷自己,那吃虧頭疼的,隻會是他們,寧忌是真的沒多少害怕的。

    他在西南受到父親的熏陶,對於東南小朝廷這對皇家姐弟的事情聽說過不少,內心其實是有一定好感的,來到這邊之後的一個念想,也是想看看這對姐弟將東南經營得如何。但此時對於會在之後見到對方的事情,心中卻著實有些別扭。

    天家並無私事,對方如果以政治場上的麵目來見自己,聊天說話都會很不自在,寧忌隻是想想,便覺得渾身奇癢,此時牽著曲龍珺的手站了起來,兩人朝著後方的院落悄悄地退去。嶽銀瓶歎了口氣,卻從後頭跟了上來,免得寧忌繼續發瘋,又或是帶了曲龍珺,想要跑路。

    院落那邊,察覺到西南過來的小年輕悄然消失的同時,成舟海、左文軒也已經來到了這邊。

    他們如今負責的事情不少。

    “……今日下午,幾批刺客已經先後襲擊了城內王芳閩、遲鈞、陳敬業等人的私宅或是商行,從黑道的動靜上看起來,因為臨安的事情,陳霜燃這幫人明日將要有一番大的動作,目的在於營造聲勢,讓更多的人在他們這邊下注,也為了震懾先前‘倒戈’的部分大戶……密偵與刑部目前正在做安排……”

    “……如果敢在這次事情裏鋌而走險的,都記錄下來吧……要殺的也該殺了……”

    “……是,另外,明日針對臨安的輿論宣傳,臣與李先生那邊,也都合計得差不多了……”

    兩人先報備了正在進行的工作。事情說得差不多,君武才點了點頭。

    “另外,院子裏那孩子——西南過來的——是怎麼回事?是西南誰家的孩子?”

    成舟海朝周圍看了看,君武揮手,屏退左右,作為密偵司在公主府的帶隊人方景豪也退了下去,而身為告密佞臣的嶽雲此時興致勃勃,有點不想走,但周佩還是朝他笑了笑:“嶽雲,你也下去吧。”

    “是。”嶽雲變成一張豬臉,遵命退走了。

    房間裏的門關上,成舟海拱了拱手:“回陛下、公主,他是寧毅的孩子。”

    世界安靜了一瞬,君武那已經頗為疲憊的、充著血絲的眼睛動了幾下,複雜地變化著,許久:

    “……啊?”

    “他是寧毅身邊,小嬋夫人的孩子,叫做寧忌。是女真人南下之時生出來的那一位。”成舟海平靜地陳述。

    左文軒也在一旁輕輕地點頭,做了確認。

    周佩推開了窗戶,窗戶那邊的院落裏星輝落下,靜靜的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但她知道,那孩子正在星輝蔓延的不遠處幹著什麼。

    眼中閃過片刻之前院內的混亂,那少年的身形,十五六歲的樣子。是……老師的孩子……

    太過近了,並不真實。

    “……這麼大了啊……”

    空曠的夜色裏,忽然間閃過的,似乎也有她遠去的昨天,就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們最後告別那傳奇般的身影時,似乎也是一般的年紀。對那時的感覺,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了。

    她在窗前坐了下來。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遊。

    唉,想連更,結果初稿的壞人塑造太臉譜,這章又修改了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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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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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1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七)

    “老師的第一個孩子,我記得是叫做……寧曦……晨曦的曦……”

    沸沸揚揚的騷動已逐漸平息,夜風吹進敞開窗戶的房間裏,將夏日的夜變得安靜,房間裏的幾道身影都已坐下,無論是帝王、還是臣子,對於過往的某些追憶,反使現實變得安靜而遙遠起來。

    “寧忌是第二個,出生第七天,女真人南下。寧毅當時離開汴梁,堅壁清野,孩子的名字,過了很久才起……”成舟海在下方坐了半邊凳子,“……說的是,弑君造反,為天下忌。”

    “這倒是……跟我周家有緣……”皇帝像是昏了頭,瞎感慨。

    “老師他……怎麼把孩子派來這裏了……”許多年來,周佩並不願意在君武之外的人麵前提起老師這個稱呼,但沉靜的夜風拂過的此刻,她倒是隨口說了出來。

    “這事,文軒大概清楚一些。”

    “按照我們與寧忌接觸的情況來看,他並不是寧先生派出來的……寧家的幾個孩子當中,寧忌從小就像個猴子,性情跳脫,許多時候,寧先生也管不住他,也是因此,西南大戰的時候,才讓他加入了鄭七叔的特戰小隊……”

    “鄭七命?”

    “陛下明鑒。”

    “說一說,說一說。說說你們在西南時的往事。”

    “……去到小蒼河時,寧忌還小,後來年紀大一些,與左行舟他們玩得不錯……遷到西南,一幫孩子打打鬧鬧,夏天的時候,喜歡在張村的河邊排兵布陣,搶遊泳的地方,寧忌就總喜歡跟在當中,打來打去,寧曦倒是參加得少……後來女真人南下,寧忌吵著嚷著要去前線當軍醫,寧先生被煩得不行,也隻好答應了……當軍醫他也不安分,十二三歲就殺了不少刺客,再後來趁著戰事著緊,混進鄭七叔的特戰……這小子殺起女真人來不含糊,是結結實實立過功的……”

    “真厲害啊……方才卻看不出來。”皇帝感歎,回憶起少年坐在院子裏沮喪的一幕,想起來便覺得純良,自己第一時間覺得他像小嬋姑娘,卻是想對了——當然,對於對方才毆打了十餘名侍衛的事情,他目前有些選擇性的失憶。十多歲的小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他為何要搶周福央的板板糖?”周佩道。

    “嗯,少年心性,可見淳樸的少年心性。”君武道,“朕年少時也這樣。”

    “……”周佩瞥他一眼。

    其餘兩人自不說了,略安靜了片刻,成舟海才道:“或許是為了左行舟的事。”

    “……左行舟怎麼了?”

    “左行舟為了此次陳霜燃的事情做臥底,已有數日沒有音訊……他失蹤之前,與寧忌碰過頭,因此寧忌也在找他……”

    “從頭說起。”

    “是……文軒這邊,此次接觸寧忌,約是在半月之前,當時寧忌與他的同伴來到城內,在銀橋坊擺攤……”

    油燈在罩子裏發出細微的聲響,周圍小小的飛蟲舞動,夜的光芒裏,成舟海緩緩地梳理著事態,這一次,卻是時不時的遭到了打斷。

    “他來了這麼久,怎麼如今才跟朕說……”

    “他的同伴是怎麼回事……”

    “胡鬧、胡鬧!怎麼能讓他一個孩子參與這麼危險的事情……”

    “老師的孩子,到了東南,這是多大的事情!他不能出事,成先生你不明白?還有左文軒——”

    成舟海盡量仔細地解答著君武與周佩的疑惑,但過得一陣,房間裏的氣氛還是變得更加嚴肅起來,已進入現實的考量了,君武皺著眉頭,周佩則回憶了她一度去到銀橋坊,看見那攤子的事情,串聯起了事態的一切,之後蹙著眉頭一巴掌拍在茶幾上,站了起來,在房間裏焦慮地來回走。

    左文軒滿臉歎息,已經跪下了。

    成舟海則站在一旁。

    “此事可大可小,但其實沒有太穩妥的辦法……陛下、殿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其實未必壓得住這孩子……”

    “銀瓶和嶽雲都製不住他?”周佩擰著眉頭。

    “這孩子自小在宗師堆裏長大的,又真的上過戰場……他有主意的時候,沒多少人能拿得住……”

    “他繼承的是老師武藝上的衣缽吧?”君武想了想,“……那倒也難怪。”

    “……觀寧家的幾個孩子,確實可以這樣說……不過還好,如今也有個可以勉強拿捏他的辦法……”成舟海細細講述。

    “哦?那是個女孩?是他喜歡的女孩子?”周佩道,“……人品如何?”

    “啊?”成舟海想了想,“……看來是不錯的。”

    “人品是大事。”君武也想了想,又道:“最近可以接觸一二,好好看看。娶妻求賢,這是大事。”

    周佩便也點頭。

    房間裏稍稍安靜了一會兒,又是坐在椅子上的君武抬起頭來:“其實……他搶了福央的板板糖,你們覺得,他跟周福央……”話說到一半,君武用手指摸著下巴,複又擺手,“算了,先不說……嘿嘿……”

    周佩看他一眼,背著雙手望向外頭,估計也是覺得弟弟突然的想法頗不靠譜。又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寧忌的到來,在這個夜裏給皇家的二人帶來了許多非現實的東西,也有許多現實的東西,都不是短暫的片刻能夠歸納清楚的,兩人想到什麼,便說些話語。

    “他們跑哪裏去了……”

    “後方的警衛,真的安排清楚了?”

    “要不然抓起來吧,就關起來,他要鬧也不準他走……如今這局勢,外頭危險……”

    “今日便不見他了……”

    “福央就在公主府待著吧,我得回宮……之後我要找個時間……”

    “皇姐你別硬來,對這個年紀的孩子,硬的不好使,要循循善誘……咱們是長輩……”

    “為了他的安全著想,他還能不聽勸——”

    “你打得過他嗎,沒聽人說,那孩子老凶了……”

    “那我也有銀瓶和嶽雲幫手,我人多……”

    “我跟你說,讓福央去……姐你要聽我勸……”

    他們說到這裏時,已沒了太多現實的問題,便將成舟海與左文軒打發出去了,之後又細細地聊了一陣。兩人明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但如今顯得似乎沒那麼重要,君武其實已經很累,不打算在今天直接見寧忌,一時半會扶著腦袋卻也不想回去,慢條斯理的跟姐姐交流了與孩子來往的經驗。

    “你是皇帝了,要有威嚴……”

    “光有威嚴不過是個空架子,做事要有章法……姐,今日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我就覺得他跟我很像……”

    “哪裏像了……”

    “天性純良啊……”

    “他找你下去單挑,你不下去。”

    “他那是找嶽雲,平心而論,嶽雲嘴巴壞,說人家是淫魔,是我我也忍不了。而且他們年齡相仿,切磋一下很正常。”

    “唉……你說他這四尺淫魔五尺淫魔的名聲,若是坐實了可怎麼辦……”

    “都是些無知的愚夫愚婦,理他們作甚……”

    “要不要讓密偵司幫忙……”

    “幫忙辟謠?那不越辟越謠……”

    “把敢說這件事的綠林人全殺了……總有辦法的……”

    “姐你沒抓住重點……”

    “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我在想啊……姐你覺得周福央怎麼樣……”

    “你想什麼呢……”

    “他們玩得很開心啊,周福央傻乎乎的,說起人家笑個不停,姐,我是皇帝,這事放在古代,叫做和親……沒錯,是正事。”

    “我不讚成……”

    “這孩子走了幾千裏,來到這邊,還被人說是淫魔,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言辭瑣碎、燈影嫋嫋,便在此時,聽得公主府後方砰的一聲響,有示警的煙火爆炸開來。姐弟倆推開窗戶:“……又鬧事?”他們還以為是寧忌又發了脾氣,但片刻之後,有人來報,是吞雲和尚殺了進來。

    傷人之後,又被逼出去了。

    略微放下心來。

    不久之後,左文軒來報:寧忌也追著殺出去了。

    砰的一聲,周君武拍案而起。

    “拿我的鎧甲和劍來,召禦林軍。”他一麵出門、下樓,一麵揮手,“朕要圍了那個和尚——”

    ……

    鑼聲急促響,負責示警的衛士奔跑在街道上,半個公主府已經動了起來。

    吞雲灰黑色的身影飄飛在城市的屋頂上、樹冠上,猶如飄飛在陰影大海上的水鳥,偶爾出現,偶爾又隱匿進了一片灰暗。在後方,公主府裏豢養的高手也在翻飛而上,騰挪追趕,場麵驚人。

    寧忌也奔跑在昏暗中的窄巷間,一麵竭力往前,一麵將準備好的血包拍在身上。

    左行舟死了。

    而吞雲來了。

    翻上前方坊市的牆壁,能夠看到對方的身影在側前方的院落上若隱若現,有公主府的侍衛猝然追上,被他打翻下去。

    寧忌全力奔跑,計算著方位,雙方的身影在夜空下曲折延伸,直到某一刻,吞雲飛身躍上一處高樓,看見到視野不遠處的一處街巷牌坊後方,少年在隱匿中探出的身形。

    那大概是先前被追殺,於是逃亡藏匿的一處地方,牌坊上方沒有燈籠,側麵有昏暗的死角,直到騷動蔓延過來的這一刻,對方才從那裏探出頭來,窺視事態的發展。

    雙方的視線在黑夜裏交錯一瞬。

    吞雲順手一揮,啪的打落了黑暗中射來的箭矢,露出了森然的牙齒。

    他如同鷹隼般朝著那個方向撲去。

    少年的身形猶如猿猴般沿著牌坊的柱子落下,身形一伏,竄入旁邊的巷道陰影中,消失不見。

    夜風洶湧而來,遠遠近近的,城市上空響起鳴鏑,站在高處的警示員在夜色裏揮舞旗語,從公主府裏殺出來的精銳包抄蔓延。吞雲與少年的身影在黑暗的風裏沿著不同的道路時隱時現,追趕交錯。

    到得一處巷道口,吞雲在黑暗中無聲地降下,巷道前方是一條小河邊的道路,道路上有攤販和行人,但巷子裏安靜,發出奇怪的腥臭味來。

    吞雲袍袖一振,發出鐵的鏗鏘聲來,口中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你竟然未死,真是讓本座欣慰!”

    遠處有肅殺的聲響蔓延,他頓了頓:“我知道你……”

    黑暗中,一道身影瞬間跨過了不知多遠的距離,向他揮出拳頭。

    砰的第一聲卸力,吞雲身上袈裟振起,之後整個身體似乎化作了幻影,在狹窄的巷道間朝後方閃現,而在他前方,巷道中的牆壁砰砰砰砰的連續爆開,其中有幾拳追上了吞雲的身體,黑暗中便鐺鐺鐺鐺的爆開金鐵交擊的火光,也有數枚鵝卵石被他的袈裟打得爆飛向旁邊院子裏的樹木。

    “白猿通臂?”

    少年的出拳如甩鞭,狂風暴雨般的打砸前行中的一切,再加上那觸物即崩的內勁,吞雲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類拳法。他本想擺出宗師氣度點評一番,但那少年在突進中也不知使了怎樣的身法,陡然間拳風襲向麵門。

    吞雲心生警惕,霎那間雙手全力揮舞,他的內勁催動鐵袖在黑暗的巷道間猶如撐開了數麵鐵扇,一時間周圍巷道間的雜物爆開,牆壁都被砸得爆開,衝上來的少年與他的內勁全力交鋒,轉眼,翻滾出數丈之外。

    袈裟的大袖在黑暗裏緩緩收起。

    “好,孫悟空,我知道你對我們有敵意。但你真正的敵人……就要來了。”

    吞雲的話語在巷道裏頓了頓,下一刻,在他的側後方,有人從天而落。

    “去死——”

    嶽雲揮舞著他的八角鏈錘,朝著巷子裏凶狠地揮砸,巷道裏的青磚都被砸開,汙水四濺,那鏈錘落地之後又被拉起,隨著嶽雲熱血的呼喊,如同巨蟒般開始在狹窄的巷子間瘋狂翻騰,吞雲的袍袖哐的砸開鏈錘,往嶽雲的身前突入。

    “你我九仙山一事,不過是場口角誤會——”

    吞雲的聲音在打鬥中響起,他身形、拳法皆如閃電、如鬼魅,幾下交手拉近了距離,隨後將嶽雲砸飛了出去,回過頭,眼見少年往遠處逃遁,他哈哈一笑,竄到巷子的上方追過去。

    穿過一條街巷,雙方再度靠近。

    “你與東南朝廷,才是真正的深仇大恨——”

    前方少年打翻一名公主府的侍衛,而在吞雲身前的屋頂上,一柄長槍卷舞如龍,撲到了麵前,正是嶽銀瓶使的五步十三槍。吞雲這次並不避讓,以袈裟直接衝撞槍尖,空中綻開火花。

    後方,嶽雲騎著馬衝過一道長街,往這邊追趕。

    有青磚呼嘯而來,一隻砸向吞雲的身體,一隻砸向嶽銀瓶的屁股,少年從那邊撲上來:“我草擬嗎——”

    吞雲以袍袖砸開青磚,銀瓶那邊也緊急避讓,雙方下盤一沉,在叮叮當當的打鬥中陡然踩破屋頂,朝房間裏頭落了下去,少年衝到這邊,也是猛地躍起在空中,一個千斤墜,踩落屋頂的梁木朝房間裏砸下。

    灰塵四起,吞雲“哈哈”大笑,那處小房子猶如在同時困住了三隻凶獸,陡然間便是砰砰哐哐的殊死搏殺聲,幾下呼吸後,三道身影從三個方向撲了出來,而已經奔跑到附近的嶽雲扯著他的錘子大吼著撞了進去。

    更多的侍衛、官兵正朝著這邊彙集,吞雲一笑,帶著灰塵的身體翻上了附近的房舍,寧忌也翻了上去,周圍有箭矢射來,被吞雲撥開,兩人看著合圍的官兵,朝著相似的方向奔跑,間中寧忌又拿石頭扔他,吞雲隻是隨意砸開,口中道:“今日本座惜才,便讓你見識一二——”

    身形忽閃如鬼魅,衝回去便將屋頂上的嶽雲打翻下街道,隨即逼開嶽銀瓶,險些將對方也打落屋簷。

    吞雲僧混跡江湖已久,早些年月看來不入流,那是因為他縱情享樂、好混日子,仗著一身輕功與鐵袈裟的身手,專打順風仗,不知不覺也混到了今日。而事實上,能夠混跡這麼多年,他的天分必然是高的,此時驟然發狠,出手之時內力混宏、妙到毫巔,以嶽家姐弟的身手,幾個照麵也被打得狼狽非常。

    輕輕鬆鬆地撥開飛來的箭,吞雲哈哈一笑,又在眾人可能合圍之前,飛竄出了好一段距離。寧忌在黑暗中潛伏,撲過來時,對方又是一個絕妙的轉折避讓開來,饒是寧忌家學淵源,緊急停步抓住對方的衣衫,但片刻之後也被對方拋開。

    “不要再糾纏,我助你脫身。”

    吞雲站在屋頂上,合十微笑,後方嶽雲呼嘯衝來之時,他邁步向前,雙掌拍出,隻聽轟的一聲,混宏的內勁竟又將以力氣著稱的嶽雲拍飛出去。

    寧忌躍下屋頂沿著黑暗的巷子奔跑而去,回過頭時,昏暗夜色下的老僧淵渟嶽峙,他的前方有無數的追兵。

    與此同時,長公主府,周君武被包括姐姐周佩在內的一群小醜攔著,鎧甲才隻穿了一半,尤其是姐姐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令整個場麵很是尷尬。

    “朕上過戰場,自然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你們瞎操心個什麼勁!”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日的和尚隻是個跳梁小醜,那孩子去了,是有成算的……”

    “什麼成算,他才那麼小……”

    “陛下,死在寧忌手上的女真人,怕都有數十了……還是精銳……”

    成舟海與左文軒苦口婆心,屏退其他人後,皇帝也板著個臉,堅持要跟小侄子共同奮戰。

    未果。

    推薦一個多年好友的書,《穿越妖武世界,我成江湖百曉生了》,簡介:欲滿千川不得蜀,怨憎相逢刀劍笑,奇緣奇劫情仇淚,癡悟迷離一紙書。

    【恭喜你開啟隱藏成就挑戰:擊敗八苦】

    PS:這朋友當過編輯、當過編劇,是網文圈德高望重的老人了,最近開個馬甲玩,所以我也來推一推。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收藏一下。我斷更的時候,你們甚至可以去罵他,他找得到我,當然,他的催更,對我也是無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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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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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2章 自從一見桃花後(八)

    夜裏的風已替換了白日的熱,在它一遍一遍的吹拂下,福州城內揚起的喧囂漸漸地平息,官府的衙役一遍遍的巡邏著公主府外的街巷,有穿著皂衣的公人們查看了經曆打鬥的地方,確認損失,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說著今日的騷亂。而由於氣氛的肅殺,在更遠處的城市街頭,偶爾也有小小的騷亂與波瀾泛起,猶如突然爆開的火花,顯示著這偌大城市間運行不暢的端倪。

    疲憊的皇帝坐在馬車裏,逐漸地回去皇宮,他想要休息,但腦海之中也有著殘留的興奮與不安,許多年前那位小嬋姑娘的孩子此刻正在城市當中,給他帶來了往昔的記憶與某個巨大身影的訊息,而此時的他正駕駛小小的舢板穿行於滔天的巨浪之中,他不知道許多年後自己要如何交待這一段旅程。

    公主府的後方,小小的周福央正搖擺著雙手跟坐在躺椅上的姑姑說著話,她稚嫩地比劃著手勢,拿著板板糖,“啊嗚”張開嘴要往裏頭塞,但當然那小小的嘴巴做不到這樣的事情,笨笨的小姑娘與椅子上的姑姑都笑了起來,不久之後,周佩揉著額頭,開始耐心地教導對方女孩子不該做這種事情、會將嘴巴變大便不好看了的道理。而趙小鬆走進來,在她的耳邊輕聲告訴她某個混世魔王已經安置妥當的消息。

    吞雲行走在城池的昏暗中,感受著身體裏內息的渾厚與圓融,回味著方才那麵對千百追兵的一戰。偶爾打一場這樣的硬仗,也能夠讓他感覺到血液的沸騰,以及自己武藝的強大——在周侗去後,江湖上各方老人散落的此刻,自己前所未有的強——當然在以前,他並不在乎也從不推崇這樣的硬拚,但這一晚,自己的英姿想必已經烙印進了那淫賊少年的心中。

    不久之後,他便要回到九仙山,輕描淡寫地說起這趟與對方碰麵的過程。他並不需要向對方陳述自己的強大,隻要看到今晚公主府周圍殺戮動靜的人,便都會明白這一切。至於與那淫賊少年該如何互信和接洽,這是陳霜燃那小姑娘的事了,吞雲明白,在得知那少年有可能三番四次殺入公主府還未死的事情後,這水性楊花的小瘋婆子,便已經動了心。

    這瘋婆子並非良配,在那看起來還過得去的皮囊之下,早已是爛到骨子裏的一灘臭水,比混跡青樓多年的妓女都不如。吞雲這種一輩子喜歡玩女人的高手,對她也提不起任何興趣來。他知道這女人對少年感興趣多半也帶著某種變態扭曲的心理,倘若真上了鉤,大概會像那傻乎乎的曹金龍一樣可憐,但沒有關係,男人受到女人的傷害之後才能成長,有自己的看顧,大可在此之後再讓那少年看見世道的真實,順便還能教給他一些人生的道理。

    ——這些道理很寶貴,一輩子也隻有那麼一兩次,將人傷得痛入骨髓也讓人成長,晚懂不如早懂。

    塵世如潮人如海,他已經老了,便也開始羨慕未經雕琢的孩子。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在這方麵,寧忌早就髒了。

    夜裏的熏風徐來,漸漸地將街麵上的行人吹得稀薄,再漸漸地吹過子時,城市裏響起宵禁的鍾,在短暫的安寧與休憩之後,一些地方,又漸漸地蘇醒過來。

    淩晨。

    李頻已經醒了,而與他同睡的羅守薇幾乎也是同一時刻起來,她伺候著他穿上衣服,隨後讓丫鬟端了洗臉水進來。

    “……今日是大事。”

    “知道。”羅守薇給他扣著扣子。

    李頻伸手,握了握對方的手背:“可能會打起來。”

    “嗯。”借著係腰帶的動作,羅守薇抱了抱他,隨後轉身給他擰洗臉巾。

    這是兩人已經熟悉的相處方式,清淨中有著曖昧的默契與溫暖。羅守薇是正一道的女道士,她心中有著父兄的仇恨,也仰慕李頻的才學,但同時也有著自己的性格,與李頻的相處之中,兩人偶爾會產生矛盾與爭吵,羅守薇愛生悶氣,李頻卻是不哄人的,這常常令得兩人之間發生冷戰。

    而事實上,多年以前的李頻其實是個頗為圓融的性子,在江寧時,他能交好寧毅,也能交好其他各種形狀心性的文人才子。然而守太原之後,家與國的重量漸漸地改變了他的一些心性,許多細枝末節的、可以被稱作文人儒雅的小風範被他刻意地放下了,尤其是在小蒼河與寧毅決裂之後,許多的壓力其實都在黑暗裏煎熬著他,沒有多少人明白,有時候將視線專注於身邊和家庭時,會讓他產生巨大的罪惡感。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呢?

    這樣的心性是好是壞,外人無法置評,事實上,對於李頻的性格,羅守薇或許是明白的,她偶爾生氣、兩人偶爾分開,但總會有某些由頭讓他們又“不得已”地碰在一起。如同這次守在他身邊保護他的安全一樣,羅守薇並未多說也就過來了,二人常常睡在一起,偶爾也有頗為親密的行為,許多時候,羅守薇也幫忙李頻看顧他重病的原配妻子,執妾室禮,在她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兩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由朝廷安排的侍衛也已經在院子裏集合,不久之後,馬車離開書院,朝已經開始工作的報館方向過去。

    車簾外的夜是一片靜靜地青灰的天幕,李頻朝外頭看了一陣:“昨夜長公主府是怎麼回事,後來著人過去詢問了嗎?”

    “鬧得是有些大,但趙小鬆神神秘秘,跟人回了兩個字:無礙。不過比較確切的消息,確實是吞雲出了手。”

    “看來事態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李頻歎了口氣,“公主府衝了兩三回了,賊人猖狂啊。這吞雲就沒人製得住?”

    “他的輕功絕頂,能打能逃,確實不好對付。”

    “嗯。”

    李頻點頭,隨後,從馬車的座位下拿出一個盒子,取出裏頭的物件,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充上火藥。這是成舟海從寧毅那邊薅過來,又轉送給他的一把火銃。

    “對付綠林人,還是寧毅有先見,也有經驗。”他看著手中的火銃,隨後壓在掌下,“我有此物防身,即便遇上什麼高手,也不算毫無還手之力,倘若那吞雲殺來,你不要硬碰,以保護自己為要。”

    羅守薇坐在對麵看著他:“怎麼保護人,便由我說了算吧……德新先生。”

    “那就讓我用男人的身份拜托你,別多受傷了。”李頻道,“……不好看的。”

    李頻說到前半句時,羅守薇麵色柔和,便要答應,待聽到最後這半句,又微微冷哼了一聲,轉頭到一邊,望向車簾外的夜色。

    “……反正我身上是不好看的。”

    嘟噥一聲。

    作為有武藝的綠林人,跟著朝廷一路廝殺到福州,羅守薇的身上有著處處傷痕,李頻其實並不介意,但這句話說得不好,她便有些不高興。

    李頻一聲歎息,則懶得再說。

    馬車裏安靜下來,穿過重重夜幕,到得報館之中時,第一版的報紙已經印出來了。

    臨安的消息傳來,知道朝廷各方麵吃緊的反叛勢力精神為之一振,而朝廷當中商議了一日,也最終做出了決策。這決策如今已經被印成文字,準備在早上便發布出去,與心思浮動的各方勢力進行一輪爭鋒。李頻將報紙仔仔細細地又檢查了一遍,隨後挑出幾份封裝,吩咐下人:“送去宮裏。”

    信使騎馬穿過夜色,奔向宮城。

    針對臨安的再度淪陷,江南生靈塗炭的現狀,朝廷首先已經派出使節,向公平黨軍隊的幾方諸侯進行勸說與詔安,以朝廷讓渡諸多權力的代價,懇求入城各方善待臨安百姓,同時,嶽飛、韓世忠兩隻部隊開始往北出兵,要收置與安撫一切受到戰亂影響的黎民。

    周君武同時在報紙上下罪己詔,在朝廷財政吃緊的情況下,立刻收複陷入戰火的臨安並不現實,但朝廷將盡最大的力量安置一切進入安全區的黎民百姓,而為了支撐起這樣的開支,從現在起,朝廷將進行大規模的開支收減措施,甚至於皇宮的定例開支,縮減至原本的三成,皇帝本人,每日隻吃一頓飯。直到南下的海船船隊歸來,朝廷將立刻往北出兵,拯救所有受難的武朝人民。

    而為了讓這次受到戰亂波及的百姓得到最大程度的收治,朝廷又采取了大量的措施,此刻已經密密麻麻地記錄在報紙上。

    這是一份超乎尋常的、罕見的、詳細的詔書……

    報紙送入宮中。

    報社的工作還在燈火當中反反複複地進行,李頻巡視了一遍作坊,又開始聚集各個管事,反反複複地確認和優化了一份份報紙需要使用的宣傳語和口號,這些話語將會一層層地往下,落入報童、賣報人、說書人們的口中,最終進入每一個接受者的耳朵。

    有些人將會察覺出這些言論中的不尋常……

    雞鳴。

    武備學堂當中響起了號聲,大量的學員被喚醒,在操場上開始集合。

    左文懷、肖景怡走向前方。

    “……同學們、兄弟們,對於臨安的事情,陛下已經做出決定,這些決定今天早上便要付諸實施……而在這裏,需要告訴你們的是,你們的學業,暫時的結束了……考試要來了——”

    左文懷在青灰的天幕下舉起手。

    “今天聚集在這裏的各位,學業時間,有長有短,在武備學堂的這段時間裏,你們學習軍略、學習戰爭、學習為官為政之道,但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你們學習如何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是你們學習什麼叫做‘上報天子,下拯黎民’……而接下來,就是我們真正拯救黎民的時候——”

    “各位同學,今日在這武備學堂當中,你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你們的家世有好有壞,但無論如何,你們在過去的時間裏能夠安安靜靜地學習,能有一口飯吃,但我們都會記得,與此同時,這世上有無數的人、無數與我們一樣的人,在遭受苦難,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對於這件事情,我們有過談論,我們分析過得失,我們有的人就是從江南過來,我們義憤填膺,我們也感同身受,而無論如何,各位同學……實踐的時候,終於到了。”

    “接下來,我們將會去到前線,與背嵬軍、鎮海軍的戰士一起,與那些同胞、黎民一起,同吃同住,發揮我們的本領,讓最多的人,能夠活下來。讓所有人——能夠活下來——”

    “諸位,福建的情況,並不穩定,陛下有心鼎革,但那些心中隻有自己的、食利之人、自私之人不允,他們看不到一個體係僵化之後的巨大危險,他們看不到忽視黎民之後的滔天災禍……已近三百年的朝堂,沒有新的想法、沒有新的辦法,岌岌可危,陛下原本可以選擇最簡單的辦法,為武朝續命,與原本的食利者一道,維護一個舊的苟延殘喘的製度……但那些製度和辦法裏沒有真正的黎民、百姓,所以陛下想要新的辦法,在這新的辦法裏,天下的黎民,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鄉紳地主、還是販夫走卒,陛下希望他們都能平等生存……平等地、長久的生存……”

    “我們如今,走得並不容易,因為革新才剛剛開始,許多人不理解,許多人不接受……但世事總是如此,我們討論過、我們說過,總要有覺醒者、先行者走在別人的前頭,在這件事上,陛下寄望於我們……”

    “陛下寄望於我們,能夠放下心中的門戶觀念,去盡可能的拯救這天下的百姓——”

    “陛下寄望於我們,能夠讓這天下人真正的看到,什麼才是所謂的上報天子、下拯黎民,什麼是真正的黎民——”

    “陛下寄望於我們,能夠破開這塊堅冰……諸位,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會變成一潭死水,而隻有與天下人共治天下,天下人才能攪活它——”

    “諸位,陛下想要做到這些,他想要有新的氣象,想要有萬世的國家,他想要將權力、和覺醒的可能,放給這世上的每一個人……而他希望我們,成為榜樣。”

    “諸位,成為榜樣吧,有一天,曆史和無數的黎民百姓,會記住我們——”

    宵禁已經解除,天邊露出清晨的鵝黃與白色,鳥兒飛過城池上空的時候,武備學堂的人們開始列隊拔營出城。

    分發報紙的人開始往四麵八方延伸,在城池之中織出蛛網,不久之後,報童奔跑在街頭,呼喊著今日報紙中的訊息。

    君武睡了個懶覺,他揉著眼睛從夢裏醒來,總管太監遞上了報紙,不久之後,他登上皇宮的城牆,俯瞰城市當中的點點滴滴。

    事實上,包括陳霜燃在內的城市各方首腦,都已經在淩晨時分得知了朝廷的決斷與安排。

    昨天議事太久,這日並無早朝,作為儒臣首腦的李光、胡銓以及其餘幾人在城市間的茶樓中碰頭,他們拿著不同的報紙,看過了上頭的點點滴滴,在察覺到報紙上用詞頻率的異常,以及下人傳回武備學堂開撥宣言的內容後,有人在房間裏頹然坐下,有人則拍案而起。

    “狼子野心……”

    “左家把持了言路……”

    “黎民、黎民,扯得光明正大……這是西南的四民啊——”

    “圖窮匕見了……寧毅要給儒家換血……李頻為何要支持——”

    有人走到窗前,俯觀清晨的福州。

    “也難怪各路大族不服……”

    “看吧,城裏要出事的……”

    報館,李頻的馬車離開巷子口。

    箭矢飛來,鳴鏑聲起。

    李頻伸手掏出火銃,按在膝上。

    羅守薇拔劍掀開車簾走出去。

    視野前方,刀手們來了。

    九仙山。

    陳霜燃拿著新買來的報紙,看完了一遍。

    “那些老東西沒有退路了。”

    ……

    “……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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