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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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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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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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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4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一)

    “……西南大戰之後,天下各方,對華夏軍便都有了心思……聞壽賓受了大儒田頌等人的蠱惑,雖然做的皮肉生意,也覺得頗有大義了,當時,帶著我與五個姐妹,去到西南打算做些事情……他原想用我和幾個姐姐,腐敗西南軍中的高官,可去到西南之後,為了搭上幾個大儒的線,不得已先送了大姐、二姐、三姐出去陪睡,如此才得了大儒關山海的接見……”

    “……關山海……哦,豫南關浩然,此人頗有文名……他接見後,又收了什麼?”

    “……四姐五姐,便送給他了。他喜愛年輕些的,本想要我,但聞壽賓覺得有些不對……最終說我好控製些,說要讓我去勾……勾引寧家的大公子寧曦……”

    “……嗯,寧曦……你從外頭去到成都,可有什麼印象深的見聞嗎?”

    “……我與五位姐姐,還有聞壽賓,乃是從水路入川……其實才進川蜀,便感覺到與外頭的不同啦……”

    上午的風漸熱,榕樹搖落的金光之中,兩名女子看似隨意地正在交談,周佩氣度雍容,保持著親切,即便是再出奇的訊息從她的臉上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驚奇,曲龍珺並攏雙腿微微低頭,帶著適當的恭敬與拘謹,但無論對方問起任何問題,她也都是一五一十的如實陳述。

    就像是再平靜不過的上午,閑聊的時光。

    “……見到過寧曦嗎?”

    “……不曾。”

    “……那是如何見到的……寧忌呢?”

    “……事情還沒開始,就東窗事發啦……那天夜裏才知道,寧先生有防備,關山海還未發令,便被盯得門都出不了,後來外頭都傳,他與華夏軍勾結了,出賣了大家……其實兜兜轉轉到那時,我們都不清楚聞……聞壽賓到底幹了些什麼,他想要帶著我們六姐妹到成都搗亂,才搭上線,五個姐姐就被分掉了,要我去……勾搭寧家大公子,可還未見到人呢,那天晚上就有人拖著我們,說事發了要快些逃跑,我們就稀裏糊塗的逃……其實仔細想想,我們可什麼事都沒犯啊……”

    “……噗……你到成都,遇上了……是這個樣子的……”

    周佩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發。

    “……後來,大家亂糟糟的逃跑,犯事的是姓黃的一幫人,路上又遇上了兩個聽說很厲害的殺手……黃家人說,他們先前認識了一個華夏軍中肯收錢做事的壞大夫,就帶著我們去找……到了院子,發現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人,跟我的年紀隻是一般大,那時有二十個人,便將他劫持了……”

    “……便是……他?”

    “……嗯。”

    “……後來有人來救?”

    “……沒有……那時的小……嗯,寧公子,他長得有些柔嘛,可能是不想被人欺負,就總是板著一張臉,就像是這樣,跟現在不同……那天晚上我們有很多人,有些人就對他臉色不好,有的還想打他,後來到了淩晨,他忍不住就動手了,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他那時,比現在還小吧……”

    “……嗯,他一個人,院子裏二十幾個人,還有武林高手,就砰砰砰的打起來了,兩個刺客高手是受了傷,跟其他的幾個在房間裏療傷,他扔了一顆東西進去,就砰的一聲響……後來又拖著姓黃的那個主事人的耳朵在院子裏一邊打一邊轉,兩隻耳朵都沒了,叫得好大聲,後來我也被人推進去,也被砍在地上了……”

    “……他……打了你?”

    “……不是,是姓黃的一個人,他推著我去擋刀子,我也不知道什麼,就倒在地上了……我當時以為自己要死了,二十多個人全都死了,房子都被炸塌了……但他是當大夫的,最後救了我……”

    “……嗯,他一個人……二十幾個人……”

    “……我後來才知道,他上過戰場,殺過金狗的……再後來,我在華夏軍的醫館裏呆了一段時間,上頭說他隨隨便便殺人,又隨隨便便救人,要他出錢給我買藥……有一天,還給我送了一本書,叫做《婦女能頂半邊天》……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慢慢的弄清楚,華夏軍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曲龍珺將雙手握在腿上,輕聲說起一路以來的這些經曆,周佩原本還插上幾句話,問上一些感興趣的事情,但漸漸地倒不再問了。聽曲龍珺說起她在西南的諸多見聞,隨後又說起自己的決定,她離開了西南,一路東行,說起她到了江南,見到了公平黨的一切,甚至加入白羅刹的經曆。

    對於江寧,周佩自然是有感情的,有許多問題在心中,但曲龍珺的陳述詳略得當,在看似隨意的講述中,輕輕鬆鬆的也就將那座城市的現狀勾勒出來,然後到公平黨的大會,說起那亂象,又說起那亂象之中的重逢。這裏倒是刻意做了一些修飾,例如那五尺淫魔、四尺淫魔的傳聞,便沒有說給周佩聽,倒是加重渲染了一番他們重逢時寧忌與林宗吾那位天下第一人的交手,包括他先前單殺王難陀的事跡,也一並說了出來。

    周佩對於林宗吾有所耳聞,但了解不多,對於王難陀的身份地位,更是並不清楚,但聽的曲龍珺的介紹,當然也大概知道寧忌委實稱得上英雄出少年。其實這些事跡若在嶽銀瓶、嶽雲姐弟麵前說,大概會將他們羨慕得不得了。

    此後兩人逃開戰亂、躲進山林,同居數月後,方才來到福建擺攤,直至如今……

    周佩聽得她娓娓說起這些事情,直到最後,才突然俯下身子,雙目盯著少女的眼睛:“喜歡他?”

    曲龍珺直麵長公主的凝視,之後,微微點頭:“嗯。”

    周佩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發:“你不錯,能當他的賢內助。”

    “嗯。”曲龍珺的氣息大了些,用力點頭。

    周佩這才完全起身,朝著院子的一旁走去,走出幾步,回過頭來,看著起身相送的少女:“為什麼本宮一問你,你就全都說了呢?”

    曲龍珺還沒有回答,周佩豎起一根手指:“本宮猜想,會不會是你跟你父親一樣,一直都心係武朝,心懷忠義?”

    曲龍珺吸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民女聽說……殿下以前,也是寧先生的弟子。”

    周佩望著她,雙唇抿起,隨後才漸漸的、漸漸的露出一個微笑。

    “他……教過我算數。”

    長裙擺動,周佩轉身大步離去。

    離開院落,穿過公主府的長廊,周佩回到居住的院子裏,在樹蔭裏坐下,期間周福央過來要她抱,跟她說了一些話,說完後又啪啪啪地跑掉了,周佩在心中勾勒著西南的狀況——對於這些訊息,她能從許多人的口中得到一部分,這次經由曲龍珺的陳述得到的又是一個更為有趣的視角。

    臨近午時,皇帝過來了,帶著眼中些微的疲憊,也在院子裏落下,第一句問:“周福央呢?”

    “跑出去玩了。”

    “玩什麼玩,把她叫過來呀,我帶她討板板糖的債去。”

    “討什麼債,寧家的小子早就不在這了。”

    “啊?為什麼?誰讓他走的,外頭這麼危險……”

    “成舟海承諾了留那個姑娘在這當人質,允許他到處跑,今天城裏打打殺殺的,他怎麼忍得住,早就出去湊熱鬧了,臨走的時候還衝著嶽家姐弟罵呢,說你們武朝朝廷和嶽家人就是無能的王八蛋。”

    “什麼……什麼什麼?”

    “武朝朝廷是無能的王八蛋。”

    “……哦,說得倒也有一些道理。”

    君武在椅子上躺下,雙手抱在肚子上,隨便罵。

    周佩從一旁望過來:“宮裏安撫得怎麼樣了?”

    “李師傅、胡師傅還是有德的大儒,明知道是要背鍋,最後還是體恤朝廷的難處,答應了出來主持這件事。童朝美……罵了我一頓,說什麼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童老師傅治《道德經》,說的是你整天嚷嚷著改革,正是天下紛亂之象,聖人當無為而治,不能太折騰……”

    “是啊,我跟他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咱們弱了,這道不就得用,又被他罵了,說我詭辯還有不學無術……”

    “然後呢?”

    “我跟他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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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傳到了就行。”

    姐弟倆如今擔負的是天下之望,是武朝最後的臉麵,但真要說起來,地方小矛盾多,每天背後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也是常事。米倉常常見底,臉皮便也厚了,此時交換完信息,安靜了片刻,君武才察覺出一絲不對。

    “皇姐,你這樣子有點奇怪……寧忌跑了,他身邊那小姑娘,你去看了嗎?”

    坐在一旁的周佩才笑起來:“看了。”

    “怎麼樣?”

    “很厲害的一個小姑娘。”

    “怎麼說?”

    “她跟我說了她的身世,說了她這一路以來跟小寧忌的故事,我有意探她的底,但從頭到尾,她說的都是我想聽的,按照……老師當年的說法,思維敏捷、條理清晰,沒說多久我就已經不想打斷她了。這女孩被訓練得很好。”

    “訓練……”君武坐了起來,蹙起眉頭。

    “不用瞎想了,人家是瘦馬出身,坦白了的。唉,說起來也是我們武朝造的孽,身逢亂世,各有各的因緣……倒是你,想不想聽聽關於咱們這小寧忌的故事?”

    君武身居高位也已多年,方才以為曲龍珺有問題,眉頭一蹙,便是殺氣凜然,此時方才舒展開來,緩緩躺下。

    “那您倒是說啊……”

    他一臉憊懶,但過得片刻,那神色便開始變得精彩起來……

    抄著尖貨了……

    ******

    公主府外,福州城內,大大小小的也正有幾起混亂在持續。

    朝廷的庫存見底,皇帝又要救濟災民,這一方麵意味著朝廷的生命見底,另一方麵也意味著它正在變得愈發危險。如黃勝遠這類人,在陳霜燃的推動下開始於城內動手行凶,刺殺對手,也有幾個自覺地位危險的大族,放出了更多私底下的力量開始攪亂福州局勢。

    這些行刺,有的成功了,有的則陷入失敗。治安的混亂是小範圍的,而真正的問題是,福州城內許多中層士紳,都已經感受到了雙方的發難與安全的岌岌可危。

    城池東南麵,一處名叫吟福橋的水路附近,戴著鬥笠的男子從樹叢邊站起來,看著幾名倉皇奔跑的漢子被人接引,上了靠在水邊的兩艘烏篷船。

    他的目光迷惑,但隨後追趕過去。

    他仔細辨認著船上的人,之後大叫起來:“年同,年大俠,這裏!這裏!我是陳姑娘派來接應你的人——”

    撐船的人已經將船隻撐離岸邊,烏篷船內身上一名帶血的男子探出頭來,目光迷惑地望向這裏。撐船人罵了出來:“你們這群王八蛋,這就是讓年大俠他們去送死!”

    “若是送死豈會讓我在此接應……你是什麼人……”

    “說不得是要滅口。”那撐船人回頭,跟船中的幾名“大俠”說了些什麼,“大俠”顯然被說動了,縮了回去。

    岸邊的人目光迷惑,但隨後伸出手來,他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口中說話,手上撿起地上一根木棍,嗖的一聲往水麵上擲去。他武藝不差,這木棍帶著巨大的破風聲刺向船艙,但隨後被撐船人用竹竿打開了。

    “你是魚王的手下,你是魚王的手下,魚王高興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匹夫,也敢扯進這件事裏來,他不怕死嗎?你告訴他我衛某人記住他了——陳姑娘記住他了——”

    船上那人猛地又是一撐竹竿,咬牙切齒:“別以為隻有你們不好惹,魚王讓我告訴你們,他上頭也有要命的閻王,你們知道是誰,你先活下來吧——”

    “你——”

    岸邊的男子還想再罵,但陡然間反應過來對方話語中的意思,他猛地回身,拔刀,目光之中,已經見到了對方口中的“閻王”。

    對方已經走了過來,目光之中,帶著攝人心魄的、巨大的殺氣。

    “你還沒死呢……”

    他們前日便有過一次照麵,那是在九仙山下圍殺鐵天鷹的時候,外號“擎刀虎”的衛散花便是吞雲領著的高手之一,這蒙著花布的少年本該是盟友,誰知殺到一半,開始無差別的攻擊,頓時令得自己這邊傷亡慘重,待逃到山上,自己其中一名朋友本想給對方一個教訓,誰知道這少年狠辣無情,朋友反過來成了教訓,給眾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綠林同道,性格乖僻的他見過,但蠻橫嗜殺到那個程度的,他極少見到。理論上對方該心虛才行,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這一個眼神的照麵,衛散花便感到對方身上的冰冷和殺意都仿佛比那天增加了數倍,那是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滔天凶焰。

    沒有退路,兩團刀光陡然爆開,男子歇斯底裏的呐喊,在這處陽光照耀的道路上,驚人的光火爆開了,但隨即,一團刀光強硬地砸入另一團。衛散花的步伐朝後方退卻的瞬間,長刀劈開肌肉、砸開骨骼開始爆破,在他的身上劈頭蓋臉地瘋狂延伸。

    他的上半身被劈碎了,衝過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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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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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5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二)

    烏篷船迅速地駛離小河灣,官兵的鳴鏑聲隨即也響了起來,之後又有廝殺的聲浪。

    跟蹤的聲響猶在尾隨,但烏篷船輕車熟路地進入前方散發著腥臭的魚市,穿過混亂的水路,方才在一處廢宅邊停留。“大俠”年同身上的傷勢已經經過了粗略的包紮,與三名同伴進入廢宅當中後,看見了院子裏緲了一目但麵帶戾氣的中年漢子。

    “魚王重出馬,果然不同凡響,大恩大德,年某謝過了。”

    “年公言重,福州如今局勢,我也是看不得了,方才鋌而走險,年公不要怪罪我來得太晚就好。”魚王拍拍他的肩膀,與他一道往裏走,話語聲不高,“行動如何?”

    “娘的,別提了!廖家人早有準備,我們才一動手,便被圍了起來,折了七個兄弟啊……”

    “唉,朝廷縱然內庫空虛,強弩之末,但也有兩支大軍在手,跟它硬碰是碰不得的……姓陳的黑皮求功心切,要做出事情來,上頭的那些人也是著急,卻哪裏把下頭賣命的當人……都是以前有過交情的老兄弟,看你們這樣,我也著急……”

    “你說得是……真要上山,直接上不就得了,那還是咱們自己的地盤,一上了山,朝廷能拿我們怎麼樣,拖個一年兩年,它就垮了……”

    “徐徐圖之、徐徐圖之方為正道。”魚王拍打他的手。

    “便是要在城裏動手,也不是這麼個動法,姓陳的黑皮信不過我們啊,沒有組織沒有計劃,就讓我們自己看著去殺人,我真的,我要不是欠著人情……”

    “年大俠重情重義,江湖上都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老大人們,也都是隻顧自己啦。”魚王壓著聲音,“朝廷空了,強行出兵,他們擔心皇帝對他們動刀殺年豬。其實老大人們大不了上山,你們出的是命……”

    年同雙目赤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兩人再行一陣,方才見到一名年輕些的漢子領了幾名江湖人大步走向這邊。年同猛地拱手:“蒲少,你總算出來了。”

    “拖累大家了,年大俠,幸好你沒事。”

    蒲信圭走過來,兩人的手托在一起。

    年同道:“不能這麼做事,城裏的人很多,真要做,要組織起來,互通有無。蒲少你怎麼就不跟上頭說一聲呢?”

    “我也說不上,艾老已經訓斥我了,要我跟著陳家姑娘一起做事,不許再三心二意。可是你知道的,陳家姑娘信不過我,我來了福州,也隻匆匆見過她兩麵,如今真要聯絡,都聯絡不上,她信不過任何人。我如今私下裏偷偷救人,已經是抗命了,陳姑娘若是做成了事情,指不定怎麼收拾我呢。”

    “怎麼能做成事情,怎麼能做成事情——她信不過我們卻讓我們賣命?我七個弟兄……都折了……”

    “你欠的是艾老的命。”

    “我想見艾老……”

    “見不著了,如今都是驚弓之鳥,艾老、費公、藥老他們,都不知道在哪裏躲著呢。如今事沒做成,你活著,誰知道你有沒有叛變。”

    “他……”年同咬著牙關,先是茫然,隨後道,“他就不怕我……不怕我真的去告密,把人都抖出來……”

    “抖什麼出來?背後幾個老大人,你真當官府什麼消息都沒有嗎?人家也是大族裏當裏子、幹黑活的,出了事情上山,麵子上的人物,你扳不倒。”蒲信圭說完這些,歎了口氣,“咱們都是卒子……大一點的卒子。”

    兩人陰沉著臉,在院子裏站了片刻,蒲信圭扭頭過來:“我見不得這樣,也想做些事,至不濟,多救幾個人,年公,可否幫我?”

    他這話問得直接,此時卻是恰到好處,年同點頭:“不然還能幫誰?”過得片刻,卻道,“我們隻有這四兄弟了。”

    “往後,我們都是兄弟。”

    蒲信圭走上前來,一個接一個的鄭重拱手,年同點了點頭:“好,是陳霜燃不仁在先,蒲少,我們入夥。”

    他是江湖上混跡已久的老人,此時倒也不問蒲信圭具體要幹嘛,蒲信圭靠近他,又說了幾句話,才讓身邊的人領著他們去休息。隻是在將要離開時,年同回過頭來。

    “蒲少,上船之時看見了衛散花,此人心性狠辣,但驚鴻一瞥間,我看到他被人截殺,敢問那位少俠是……”

    蒲信圭微微蹙眉,但隨後點了點頭:“哦,此人乃是外頭來的少年俠客,姓孫名悟空,他武藝高強,人品出眾,亦是我們的盟友。”

    “外頭來的……信得過嗎?”

    “他們兄弟為殺鐵天鷹而入閩,前日九仙山設下殺局,能夠成功,也是有這少年從旁協助,但在當時他得罪了陳霜燃的人,被對方出賣,當晚朝廷動用大炮,在懷雲坊誅殺的便是他的兄長……孫少俠在我等的協助下,僥幸逃脫,蒲某可為他擔保。”

    “懷雲坊大炮,此事我知道……竟然是這樣……”

    年同聽得這番話語,悚然而驚。隨後與蒲信圭恭敬地拱手,相互點頭。

    他懂了。

    年同轉身離去,過不多時,廢宅的舊樓之上又有人發出信報,又有幾名義士,被人救過來了。

    蒲信圭握緊了拳頭,暗自讚歎。

    數月以來,在與陳霜燃的交手中,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占到了便宜……

    ……

    “姓蒲的王八蛋在背後搞事,衛散花、徐世釗死了。”

    午時過了,陽光顯得刺眼。陳鹽低著頭穿過院子,進入房間後跟陳霜燃說起這件事。

    房間裏陳霜燃正在斟茶,此時微微頓了頓,一旁窗戶邊調息的吞雲和尚也睜開眼睛,望了過來。

    “年同呢?”

    “他們殺了衛散花,救走了年同。”

    “可惜了……年同是艾老的人,原本是可以信任的……”陳霜燃拿著茶杯轉了轉,“能殺衛散花、徐世釗……錢定中出手了?他不講規矩,不怕老大人找他麻煩?”

    “不是。”陳鹽頓了頓,“出手的是九仙山姓孫的那小子,救人的是魚王,看起來,他們都跟姓蒲的聯手了,按照向永勳的說法,那少年斬殺衛散花時,刀法極其狠毒,含怒出手,將衛散花的頭、臉、上身都劈爆了,若非官兵趕來,他恐怕還要當街再多砍幾刀……”

    “含怒出手,有這麼大怒嗎?”陳霜燃蹙起眉頭,“不過是九仙山下招呼打得隨意了些,我不曾尋仇,他怎地如此心胸狹窄!”

    “自昨日起,江湖上便有些奇怪的傳言,我有些猜測。”陳鹽道,“按照向永勳所言,關於前日懷雲坊的炮擊事件,綠林間一直有人說,是咱們出賣了這姓龍、姓孫的兩兄弟,到得今日,他感覺這傳言並不尋常,很可能是姓蒲的故意放出,而再看這孫悟空與蒲信圭的聯手,以及對咱們的敵意,恐怕從頭到尾……咱們都小看了姓蒲的。”

    陳鹽說到這裏,陳霜燃眼前一亮,明白過來,她用茶杯輕輕敲打桌麵,一旁的吞雲雙手抱胸,也是恍然。

    “難怪……昨晚本座見他殺去公主府,有心惜才,要救他一命,他卻對本座是那般態度……原來是將殺兄之仇,算在了咱們頭上。”

    陳霜燃道:“咱們本就想告密,然而晚了一步……”

    “如今看來,倒可能是蒲少爺快了一步。”陳鹽道,“那少年前日從公主府脫身,昨晚又去行刺,後來還完全不顧及大師的救援,從這裏就能看出,當時他已有了同黨與退路,而且也已經篤信了懷雲坊的事情是咱們的告密……能夠如此了解我們,且提前布局的,看來也隻有蒲少爺。甚至有可能,秘是他告的,人是他救的,話也是他說的,如此以來,這出借花獻佛,就力打力,還真是漂亮……”

    陳鹽原本看不上蒲信圭,這時候意識到對方可能並不簡單,話語之中反倒尊重了一些。

    陳霜燃想了想:“與朝廷的廝殺在即,風聲鶴唳,此時出頭攬事,還是蠢貨。”

    吞雲也想了想,道:“與那少年之間的誤會,還有那尾什麼湊熱鬧的魚,本座可代為處理一二。”

    “大師要殺了那小子?”

    “本座惜才,不欲多造殺孽。”吞雲道,“但最近與這少年的兩次接觸,似乎有些太過仁慈,未免令其自大。本座可以當著他的麵,殺了那什麼魚王或者殺了姓蒲的,他自然明白本座手段,到時候我再將告密的真相說給他聽,他縱然不信,也會心生疑慮,前去證實,那將來,或許便有說和的一刻。”

    吞雲慢條斯理的說完這段,身形一動,消失在了窗口處,陳霜燃愣了一下,方才伸手。

    “別殺蒲信圭啊……他那麼努力……”

    她喃喃道。

    ……

    “所以,到得如今,蒲信圭已經上當了……”

    長公主府。

    擺了巨大福州沙盤的後院書房當中,此時聚集了三個人。君武、周佩,以及心狠手辣愛好殺人的成舟海。君武正在折騰成舟海。

    “……他們如今在哪裏?”

    “便是時時讓人盯著,也不可能立刻報過來,按照刑部衙門的消息,一個半時辰前,寧忌在東南的青玉坊殺了大盜衛散花,與魚王等人救走了名叫年同的匪人……這是蒲信圭正在與陳霜燃搶人。”

    “搶得好!”君武道,“魚王具體是什麼來曆?”

    “隻是個市井麵上的小人物,本名高興宗,先前混跡於銀橋坊一帶的魚市……”

    “那個魚市我去過。”君武跟周佩搭話,“很亂。”

    “是的……”成舟海拱手,“寧忌與曲姑娘在銀橋坊擺攤之時,與這魚王有了些交集,此次讓這人參與救人,應該是用他全家在威脅……”

    “嗯,他有家人,那就是自己人了。”君武點頭,“那成先生你要把他的家人看起來,這樣他才會盡心幫寧忌做事……另外,既然小二要獲得蒲信圭的信任,咱們是不是可以幫他做點局,我譬如說啊,下次陳霜燃派人行凶,你讓衙門的人晚過去一點,這樣他就可以更多的表現……”

    “陛下。”成舟海蹙眉,拱手,“恕臣直言,這些都是小事,而且……”

    “你不要不耐煩嘛,朕也是關心。”君武偏頭望向周佩,告狀,“你看,朕不過多問了兩句,他就不耐煩,朕怎麼說,也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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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佩無奈,噗嗤一笑:“我想,成先生要說的是,真要動手操作,未免著了痕跡。畢竟中間要調動許多人,難免哪個關節就透了風聲。”

    “微臣也是這個意思。”成舟海歎息拱手,“而且,恕臣直言,寧家的這個二小子,凶得很,一般的人,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他再凶也是個孩子。”君武皺著眉頭嚷,“而且,他不是在過家家,他是跟城裏這些窮凶極惡的匪徒打交道,隨時可能會死的。成先生,你說這是小事,朕不同意,這是小事嗎?師父的兒子要是死在了福建——或者朕說明白一點,寧毅的孩子要是死在了福建,左家人怎麼看?天下人怎麼看?黑旗又要怎麼看?成舟海,你不要因為你跟師父熟就不當回事。”

    成舟海遲疑了一下:“陛下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我有論點。”君武道,“所以咱們就要拿出陪太子讀書的勁頭來……”

    “陛下啊。”周佩打斷他,“您是皇帝。”

    “那我的地盤可沒有老師的大,吃的也都是人家的剩飯。那他將來打過來的時候,我還想他們饒我一條狗命呢。”

    “……”周佩無奈地眨著眼睛。

    成舟海退後:“陛下,微臣聽不得這等言語,微臣這邊,還有許多事情……”

    “看,一邊說朕是皇帝,一邊又不耐煩了。”君武撇了撇嘴,“去吧去吧,你把整個事情的全貌弄清楚一點再來跟朕報告,朕要知道寧小二究竟在幹什麼,朕要參與進來,也能出謀劃策。”

    “……是。”成舟海無奈歎息,轉身告退,走到門邊時,才聽得君武又說了一句:“等等。”

    “……”他轉過身來。

    “成先生,這整個事情,你心裏有數吧?”

    “……是的,臣心中有數。”

    “那行了,去吧。”

    成舟海離開了書房,關上房門,君武這邊抿了抿嘴,喃喃自語:“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卻嫌朕囉嗦,朕囉嗦嘛?朕不囉嗦……等到他老了就撤掉他,卸磨殺驢。看他悔不當初……”

    一麵絮叨,一麵拿起沙盤邊上的小旗子往沙盤上插。

    “這是銀橋坊……魚王的地盤……陳霜燃、大騙子……吞雲大清早的去行刺了濮陽……衛散花,死在這……年同,往北邊走,跟姓蒲的小傻瓜彙合了,疑似在這……”

    周佩也靠了過來,拿著小毛筆,在旗子上寫字,陸續插下:“按照刑部和左家的推斷,這邊的幾戶,接下來可能遇襲,眼下刑部已經掌握了的……另外我與銀瓶合計了一下,如果寧忌真要找機會跟陳霜燃動手、起衝突,那最有可能的,還是城南到九仙山這一帶,因為比較複雜,有幾塊地方,刑部的反應還是不夠快的……”

    “這都是小事情,皇姐你也去問,掉身份。”

    “陪太子讀書,有什麼辦法呢?而且你說的也對,那一位的孩子要是真在咱們這裏出了事,黑旗饒不了你的命。”

    “那我覺得未必,老師還是通情達理的。”

    姐弟兩一麵插旗子,暫時拚湊著城內屬於江湖勢力的全貌,一麵絮絮叨叨的聊天,過得一陣,君武往外頭望:“怎麼還不回來……天這麼熱。”

    “城裏得打上一天,以這位寧小二的性格,跟蒲信圭這些壞人鬼混,可有意思多了。”周佩道:“幹嘛?你一個皇帝,想直接見他?”

    “作為師兄和前輩,總要給他一點人生的經驗。”君武道,“而且,說到陪太子讀書,我就想到,這寧小二武功這麼高,要是我們正好投緣,將來結拜為兄弟,咱們是不是可以真的支持他當太子?對了,寧家老大什麼性格。”

    “別想了,寧曦性格沉穩,照著當家人的模子去養的,寧小二如此跳脫,擺明老師沒有讓他管家的打算。而且,寧小二武功高,憑什麼跟你投緣……一點道理都沒有。”

    “所以啊,咱們把他兒子教壞了,讓他回去奪嫡,到時候老師該多頭疼,桀桀桀桀桀桀……姐,你看我這個武朝皇帝當得多稱職,隨時隨地都在為武朝著想,咱們都不用打,黑旗就亂了,哈哈哈哈哈哈……我雄才大略。”

    他雙手叉腰。

    “你再這樣不著調幾次,成先生就會跟聞人不二聯手,把你廢了。”周佩笑。

    “哈哈,廢了我,他還能自己當啊,看他那個殺人如麻的勁。”君武叉著腰不怕,隨後見周佩也朝外頭走,才道,“皇姐你去幹嘛?”

    “成先生那是孤臣的勁……至於說到陪太子讀書,我也想起一件事。”周佩站在門邊,回過頭來,“……咱們的這位太子妃,頭腦聰明,性情似乎也養得不錯,正好我這邊還有幾本戶部和密偵的折子要看……我讓太子妃陪我讀書去。”

    “有道理。”君武跟了出來,“你看,果然我們是親姐弟,都想到一塊去了。”

    兩人一道穿過院門,到外頭的院子,看見了正跟趙小鬆玩的周福央,周佩喚來趙小鬆,跟她詢問曲龍珺眼下的所在,君武則抱走了周福央,準備跟女兒一道策劃“奪回板板糖”的作戰。

    皇帝父女一邊聊天一邊走到遠處,君武跟周福央說起“要用愛感化敵人”的話題,周福央伸出了兩隻手:“二十二,我用二十二……我會數二十二了……”君武便也道:“二十二也行,周福央真聰明。”

    “嘿嘿,姑姑教我數的。”周福央道,“爹,姑姑今天為什麼那麼高興啊?”

    “你也發現姑姑很高興啊?”

    “嗯嗯。”周福央用力點頭,“她跟我說話的時候,都是笑著的呀。”

    “是啊。她罵我的時候,也都是笑著的。”君武也點頭,“那就讓她……好好的高興幾天吧。”

    “嗯,高興幾天!”

    ……

    另一邊,趙小鬆跟周佩說了曲龍珺的位置,隨後又向她報告了府內的幾件事情,方才問道:“殿下,陛下……今日看起來,總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看得出來?”

    “比平日裏要輕鬆。”趙小鬆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就是……少了些威嚴。”

    她是大儒家庭出來的女子,這番說話一是閑聊,二來也有提醒一下的意味在,周佩看了她一眼,隨後搖搖頭。

    “勸過他了。”

    “嗯?”

    “……算了吧。”周佩道,“為君數載,他也壓抑得厲害,到得今天……由得他輕鬆幾日吧。”

    她說完走向前方,準備拉了“太子妃”,與自己一道批折子去……

    ……

    未時過半,吞雲帶著兩名隨行的嘍囉,踏入銀橋坊的地界,他們在坊市周圍轉了轉,之後踏入了魚王的幹貨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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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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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6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三)

    “小蝶,懷雲坊的那位龍公子,今日可有消息了嗎?”

    午後的日光透過樹葉,在院子裏落下點點斑駁,出門倒水的時候,小蝶聽到隔壁院正在送走恩客的繡紅姑娘朝她問了一句,她便搖了搖頭:“還沒有呢,官府說,他興許是死了……那個孫悟空也是。”

    “哎呀,官府的話,信不得的啦,龍少俠是江洋大盜,他們當然咒他……你得空再去找找,我跟你說啊,昨日來的任員外、羅公子他們,可愛聽龍少俠的事情呢,還老跟我問……”

    “哦……我今日上午去……”

    小蝶想說自己上午已經又去懷雲坊打聽了,但繡紅姑娘已經扭著屁股回了院,她便有些空落落地垂下了水盆。

    關於少俠龍傲天與嚴女俠之間的愛恨情仇,原本還隻是屬於金橋坊青樓之間的內部故事——兩個月以前那對兄弟來到銀橋坊擺攤,由於龍傲天樣貌英俊、氣質出眾、待人接物段位頗高引起了一時的話題,後來活閻王嶽雲過去搗亂,青樓裏的眾人知道那龍傲天竟是江湖人士,甚至可能是《嚴九娘傳奇》中女俠的正牌情侶,這令得對方的話題性頓時升高,幾個青樓中的女子便在私下裏談論誰能夠將對方勾上床來,以顯身手的事情,幾個自矜身份的頭牌,也都偷偷地過去瞧過了對方,濕得厲害。

    但無論如何,在青樓當中,這當然也隻是內部的談資。青樓的頭牌不可能跟恩客說別的男人有多麼出眾。而直到前日傍晚懷雲坊的炮擊,結合連日以來福州城內局勢的複雜變化,這一話題才被紅牌們公開到了恩客的麵前,這兩晚眾人說起那龍傲天的故事、嚴九娘的故事,一個兩個惟妙惟肖,已經有不少人過來向小蝶打聽後續的發展了。

    嗯,在“龍傲天同好會”中,外向的丫鬟小蝶向來是積極分子之一,當初也非常努力的想過要將對方弄上自家小姐的床。而她會在外頭擋住那隻野蠻的孫悟空,不讓他進去搗亂。

    然而按照朝廷的說法,兩人都是江洋大盜,如今突然間便都沒了。

    小蝶不能理解。

    這兩人便是壞人,按照當初的說法,也是淫魔。那兩個淫魔,來到隔壁的金橋坊劫掠一番,財啊色啊什麼的不都有了嗎?也不會有人報官。何必跑去觸朝廷的黴頭,到頭來還被人用大炮打死了。

    提著水盆悻悻地往回走,院子裏,小姐方瑞桃正在為恩客秀才披上外衫、整理衣襟。

    青樓之中留人夜宿,關係最深的是留到午後,兩人都已起來,吃過了午飯,方才送恩客出去。方瑞桃身形不高,但胸前壯觀、長相甜美,與她能有這等關係的恩客秀才則是福州城內的大戶,已年近四十,一縷長須,麵容倒是親切儒雅。

    他摟著方瑞桃正在揉,見丫鬟進來,才笑了笑:“依稀聽到,繡紅姑娘又問你龍傲天的事情了?”

    “是的,老爺。”

    “最近幾日,城裏不太平,今日開始,更是愈演愈烈,你便是要打探消息,也不要輕易跑到那些亂的地方去了。”

    “是哦。”粉蝶道,“今日上午出去,便聽說城裏出了好幾起火並呢,還有朝廷說要出兵打仗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匪人,要在此時動手……”

    “什麼匪人?”秀才老爺笑了笑,“朝廷要出兵,戶部沒有錢,怎麼辦?殺大戶祭天,大戶們害怕祭的是自己,就要動手搗亂,哪裏有匪人?說不得都是自己人……就連你們樓裏的幾位,不定都是後頭的人物呢。”

    “啊?”粉蝶想了想,“那咱們……站在哪邊啊?”

    “站哪邊?你個小人物,想站哪邊?不沾邊最好。”

    “我要與老爺站在一邊。”方瑞桃伸手將恩客抱住,引來對方的哈哈大笑。

    雙方調笑一番,之後將秀才老爺送走,方瑞桃回來時,才問:“又去了懷雲坊?”

    “嗯,早晨買新聞紙的時候,去看了一眼……主要樓裏好多姑娘都問我龍公子的事情……”

    “到底是為了龍公子的事情,還是為了孫公子的事情啊?”方瑞桃似笑非笑。

    小蝶扁了臉:“那……那我也是為了小姐嘛。”

    “為了我……”方瑞桃失笑,“你做的好事,倒讓人家以為我跟那龍公子真能有點什麼……其實吧,那位龍公子長的英俊,我倒也不介意真被他睡了,但你可得小心些。”

    “我……我小心什麼……”

    “我年紀到了,也要嫁人,你胸那般小,在樓裏當不了紅牌,能跟著去,也是不錯……我知道你們做姑娘的,心裏頭有些情情愛愛,但我若是許了齊老爺,你卻跟那孫悟空破了身子,他未必要你,便要了你,也未必寵你,你懂嗎?”

    “我、我……”小蝶低下了頭,“我跟孫悟空……又沒什麼……”

    “總之警醒些。另外,齊老爺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說外頭亂,那情況想必是不好,最近能不出去,便不要出去了。”

    “嗯嘛。”

    主仆倆說了這些話,方瑞桃回到房間準備補覺,小蝶來到院內一番打掃,之後蹲在樹下數螞蟻。下午剛到申時,這是她每日裏的空閑時間,陽光透過樹隙,灑在小姑娘的頭上、偶爾揚起的臉上、灑在爬來爬去的螞蟻上,螞蟻大軍正將小蝶扔下來的幾顆饅頭屑搬進家裏,小姑娘來到樓裏十餘年,這窩螞蟻,是她在這裏最長久的夥伴了。

    她沒有家,也沒有家人,懵懵懂懂時便被賣了進來,看著人們迎來送往,不知不覺間,也到了要跟著嫁人的年紀,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小姑娘並不知道。

    在這裏的十餘年間,她也見過了許多東西,曾經一度以為的紙醉金迷、武朝朝廷來時的鮮花著錦,她在金橋坊生活,跑到銀橋坊逛街買東西,看見天南海北的人物,傳各種各樣的八卦,但總的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她的,甚至她自己,也並不屬於自己。聽小姐的說法,在樓裏的這段生活或許也要結束了,她無法想象未來,看著螞蟻,感到恐懼。

    螞蟻每天都能回家。

    有吵鬧的聲音從院子外頭傳了進來。

    回過頭去,是樓裏擔任護院的幾名打手正從那邊進來,傳聞中武藝最高的“裘五爺”臉上都已經腫了,其餘幾名護院,也都是鼻青臉腫的樣子。跟在他們後頭的有三道身影,俱都戴著鬥笠,但仍能看出為首的是一名高大的光頭。

    “裘老五,就是這裏?”

    跟在和尚身邊的一名中年漢子甩著手掌,問道。

    護院“裘五爺”點頭。

    “那她是……”中年漢子指向樹下抱著雙腿蹲著的少女。

    “便是那位整天跟孫悟空吵架的姑娘。”

    這說話間,方瑞桃也打開房門出來了:“你們幹什……”話說到一半,看見裘五爺臉上的傷,便止住了話語,隨後露出溫暖的笑容,“這幾位是……”

    “那這個是……”

    “她便是方瑞桃方姑娘,也就是……那個……”裘五爺壓低了聲音,在幾人麵前說了一句,小蝶這邊聽不清楚,便不知道對方說的是:“傳聞與龍傲天睡過的那位……”

    “哦,瑞桃。”綠林人點頭,“有點意思。”

    為首的和尚已經伸手將前方的護院推開,走了過來。

    小蝶迷惑地站起來,她抱著腦袋轉身想要走開,但陡然間,鐵鉗般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甚至將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小蝶感到窒息,之後聽見了小姐的尖叫聲。兩人都被提進了房間裏,她被擲在了地上,而方瑞桃被對方擲在床上。

    身形高大的和尚坐在了房間裏的圓桌邊,看向方瑞桃:“外頭有傳,你跟龍傲天睡過?”

    “啊?”方瑞桃半癱在那兒,“我……我我我……我沒有啊,我其實沒有,都是樓裏瞎傳的。”

    “……想來是這樣。”和尚看著她的眼睛,隨後笑了起來,他轉過頭,將目光望向地上的小蝶,“但你,是經常與孫悟空吵架的那個姑娘,沒錯了吧?”

    “啊……”小蝶被那眼神看得如墜冰窖,過得許久,才帶著泣音道:“……昂。”

    在青樓之中多年,她見過許多窮凶極惡的人,也見過這樣那樣的欺男霸女,樓裏裘五爺不講道理時,也是綠林間的一號人物,甚至於大家在樓裏傳嚴九娘、龍傲天的事情時,裘五爺就曾高深莫測地冷哼過:“不過是些小年輕……”今日來的這三個人,隻是其中一個跟班便將裘五爺等人打得滿臉是血,小蝶雖不懂江湖綠林,卻也能夠清晰地感到,對方是能夠在眨眼間將她們主仆殺死還無人敢擋的凶人。

    和尚笑著從圓桌邊站了起來。他的身形高大,遮天蔽日,隨後,點向屋外。

    “去一個人,讓姓蒲的傳話,孫小子關心的妞兒,在我這裏,官府過來之前,他若不到,就隻好替她收屍了。”

    其中一名跟班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打人的那名跟班則將裘五爺等人攔在了一旁,小蝶聽得他說:“裘老五,都是道上混飯吃的鬼,今日來的是什麼人物,想必你清楚,現在出去讓大家夥稍安勿躁,或許不會死人,但若是報了官,你們可一個都活不了。”

    他將這話說完,轉身似笑非笑地關上了門,房間裏,和尚走過來,俯下麵孔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小蝶,看得渾身發冷,隨後伸出手:“你……爬去角落……蹲著……”

    小蝶顫抖著往那邊爬。

    身後,那道身影走向了床邊,方瑞桃驚叫一聲,隨後被對方掐著脖子按在了床上,嘩的一聲被撕開了衣服。

    小蝶爬到牆邊,像鵪鶉一樣蹲在那兒,感受著房間裏的光影流動,花魁在那裏驚叫、求饒,一麵掙紮一麵用身體迎合著光頭的男人,熟悉的氣味彌漫整個空間,某一刻,小蝶才抬了抬頭,她忽然想到,她雖然不是什麼孫小子關心的妞兒,但那個討厭的孫悟空,莫非還沒有死?她有些想問,但終究不敢。

    房間裏的喧鬧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幾個院落間的悸動,也漸漸地平息了下來,有人在遠處竊竊私語,有人議論,但終究沒人報官、也沒人敢過來惹事。青樓也並非什麼良善之地,平日裏三教九流彙聚,各種消息交集於此,她們知道發生了一些事,但並不見得要說出去。

    裘五爺安撫了各方,叮囑樓內不許報官之後,才又扭扭捏捏地回到這邊院門口,與先前打過他的那名綠林人搭話:“眼下在裏頭的,真是傳聞中的那位……大宗師?”

    “若隻是我蕭三,可不敢像今日這般逞威風。”

    “蕭大俠斧王威名,道上皆知,那都是人人景仰的。”裘五恭維一番,隨後又拿了一小包金銀出來送給對方,見對方接了,方才低聲道,“隻是這次,道上發生的這些事情,兄弟可真有些看不懂……老實說,陳姑娘威名赫赫,兄弟也有心聚義……”

    “算了吧,陳姑娘用人極嚴,不是誰都進得去的。”蕭三拿錢,便提點幾句,“沒有叫你,便不要愣頭青的往前衝,但若是今日這樣的事,遇到你了,你就聽話,懂了嗎?”

    “懂、懂。”裘五點頭,“另外……銀橋坊的那兩個小子,什麼來頭啊?今日竟惹得那位大宗師為他出手?聽說……九仙山上,他與你們大打出手,怎麼可能……”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怎麼不可能?嚴橋、聶永慈……相繼死在他手上……懷雲坊要出動大炮才能打死的人物,你以為是什麼?”

    “我還以為是以訛傳訛……”裘五低聲道,“那兩個少年,在銀橋坊擺攤時,我也曾看到過……當時覺得,挺普通的兩個小白臉……”

    申時將過了,時間漸漸地接近傍晚,陽光落在院子裏,也開始變得金黃,傍晚的風吹起木葉的沙沙聲。蕭三尚未說話,有冰冷的感覺從裘五背後升起。

    “白你媽。”

    一隻手已經揪住了他的耳朵。

    蕭三伸手入懷中,便要拔出雙斧!之後,一根棒子呼嘯而來,砰的砸在了他的頭臉一側,頓時天旋地轉,耳朵裏嗡嗡做響,滿臉都是鮮血爆開。

    ……

    小蝶正蹲在牆角看著螞蟻。

    房間裏的地上,一隻螞蟻正爬來爬去,找不到家了,她想,自己今天,說不定也要死了。

    很奇怪,房間裏可怕的和尚說她是孫小子關心的妞兒,可自己跟孫悟空,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己是青樓裏的小丫鬟,為了讓龍傲天到樓裏來跟自家小姐上床,跟他整天吵架,這能有什麼關係呢。

    自己小胳膊小腿,被卷進這樣的事情裏,說不定就要被匪人當成人質給殺了。可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這樣的事情,似乎也並不完全都是可怕,倘若自己到了某一天,真是誰關心的妞兒,那該多好啊。她心中有一點自憐,小小珍惜著這樣的感覺,忍不住都要哭了。

    窗外的光影漸漸接近傍晚,風也吹動了樹的影子,外頭陡然傳來了細碎的動靜。房間裏,那和尚坐在桌邊,陡然笑了起來。

    她聽到他的聲音響起:“來就來了,又何必要這樣,本座想跟你聊聊,是帶著誠意的。”

    小蝶抬起頭。

    一個聲音響起在外頭。

    “雖然不知道你發的什麼神經,但你抓了兩個人質,我也抓兩個……”

    這聲音先前時常與她吵架,她隻覺得對方聒噪無知,但此時卻充滿了威懾力,隨著那話語聲,門被撞開了,兩道高大的身影轟然摔進來,一個是裘五爺,一個是先前打裘五爺的江湖豪客,他們臉上都是血。振聾發聵的話語還在繼續。

    “……你怎麼對她們,我也怎麼對他們。”

    抱著腿的鵪鶉小蝶眨著眼睛,下意識感到有些不對,不能這樣說的啊。而房間裏的和尚也蹙起了眉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果然……英雄出少年。”

    孫悟空的身影帶著煙塵與血漬,踏入房內。

    和尚的身影朝著房間裏的床上攤了攤手,指向了那名衣著襤褸,身上還帶著奇怪液體的女子,隨後又朝裘五與蕭三攤手。

    “……那你就請吧。”

    “……嗯?”

    孫悟空嚴肅地皺起眉頭,他看了看床上的方瑞桃,再回頭看看牆角的小蝶,又看看方瑞桃。

    空氣沉默了好一會兒。

    吞雲抬手要提醒他:“你方才說,我做了什麼,你就……”

    “你剛剛行了房事……”

    少年目光銳利。

    ……

    “是啊,所以現在你也……”

    吞雲想要強調。

    ……

    但下一刻,少年擲出手中的棒子,朝著他呼嘯而來。

    吞雲振袖揮開。

    ……

    他的前方,少年手中擎出刀光,霎那間一往無前的殺招,朝他劈頭蓋臉地撲了過來……

    ……

    “哈哈哈哈,禿驢納命來呀——————”

    他激動了!

    寧忌軍醫出身,按照他專業的知識,這裏、眼下,就是吞雲最弱的一刻。

    一個江湖宗師,最弱的一刻。

    抄著了——

    ……

    房間之中,氣浪翻湧,兩股巨大的力量已經轟然間對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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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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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7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四)

    “放——肆——”

    少年猛撲上去的瞬間,吞雲的怒吼震徹整個房間,猶如遠雷轟鳴,在蹲在牆角的小蝶眼中,房內像是陡然撐開了巨大的身影,遮蔽了窗口射來的磅礴日光。而在霎那間,少年已撲過兩丈距離,破風呼嘯猛烈。

    砰——的一聲鳴響,隨後便是嗡嗡嗡嗡的遷延震動,流雲鐵袖與鋼刀轉眼間劃出無數交集,這一刻少年見獵心喜,破六道已運至極限,但鐵袈裟猶如攪動的龍卷,被他劈出暴烈的連串光火,卻依舊無法突入龍卷的內部。

    轟的一聲,兩人之間的紅木圓桌飛了起來,它翻起四腳,在空中不合理的停留了一瞬,寧忌手中的刀光如霹靂,將桌麵瞬間吞噬了一角,之後那木桌圓轉,撞開了一側的床框,紗帳與木架嘩啦啦的往下掉,方瑞桃抱著腦袋尖叫。吞雲的袈裟攪動桌麵,令它在房間裏轟隆隆的轉了一個圈,砸在後方牆壁上的一刻,被他的身影拽著,猛地朝寧忌這邊擲了回來!

    “哇啊——”

    長刀劃過天空,全力劈落前方。

    巨大的桌麵從正中爆開,隨後是無數的碎屑,在小蝶與方瑞桃的尖叫中砸往房間各處。

    寧忌刀光劈落,雙唇一張,還在全力吸氣,就要往前方衝去,巨大的黑影,覆壓而來。

    吞雲的左邊袈裟揮舞成圓,猶如飛舞的漩渦,隨後,右手猛烈的衝拳照著寧忌的麵門轟出。

    寧忌順著吸氣的力道,將整個身形又往上提了兩寸,刀光下沉,轉肘翻砸,幾乎整個半邊身體都撞將上去,貼山靠。

    轟——

    房屋裏,碎屑還在砸落,寧忌噴出一口鮮血,身形踉蹌而退,撞在小蝶旁邊不遠的牆壁上,跌落地麵。

    房間前方,身形高大的和尚保持著一手撐開,一手出拳的凶猛姿態,從他張開又縮小的鼻孔都能看出他此時氣血運行的猛烈。

    血光順著唇齒掉落,癱坐在地的少年雙手握刀錘在身前的地麵上。他低著頭,整個胸腔亦在劇烈的起伏,需求著氧氣,甚至來不及將更多湧出的鮮血吐向遠處。

    吞雲額上的青筋滾動,但緩緩地恢複了站立。

    他的聲音,仍如雷動。

    “本座年輕時有奇遇,得西域陰陽雙修之法,小兒無知,豈懂玄妙?你今日無禮,便得有所教訓……”

    他的說話間,寧忌換了幾口氣,終於噗的一聲將口中剩餘的鮮血吐到一邊的地上:“媽的……貪刀了……”

    他少年心性,早兩年從戰場上下來,本已習慣了戰場上能保全自己的打法,但行走江湖這麼些時日,終究也有輕狂的一麵,方才和尚拽著桌子劈頭蓋臉的砸來,本可躲避,但他感到和尚損了元氣,機會大好,遂發了凶性。

    這全力一刀下來,固然將整張圓桌劈開,威風凜凜,但也導致他力氣幾乎去盡,再難換招。若非家中打的底子,方才那一拳之下,恐怕就已重傷。

    此時那和尚緩緩前行,還在說話:“……那本座想,不妨就當著你的麵,殺了你這姘頭。”

    “……姘頭?”

    寧忌坐在地上,望向床上的方瑞桃,之後在和尚的目光中,才轉頭望向旁邊抱著頭的鵪鶉。

    “——姘頭?她?”

    “嗚嗚……”小蝶眼淚汪汪地看過來。

    寧忌已用力站了起來。

    “她是個男的!你個老禿驢!你看她的胸!她是男扮女裝——”

    “嗚呃……”

    地上少女的哭聲噎住了。

    前方,吞雲的目光變幻,卻笑:“年少慕艾的時候,本座也有過,以你的年紀,若非對她有好感,何必總是與她吵架鬥嘴,你瞞得過別人,卻……”

    “哈,你這禿驢瞎了,一對狗眼不要也罷——”

    “卻瞞不過本座……看看你急了——”

    刀光劃過空間,折轉橫劈迅如閃電,吞雲的袈裟展開來,刷的甚至將地麵上夯實多年的泥土切開,兩人在房間裏呼嘯著換了幾招,這次寧忌不再硬碰,兔起鷂落間與吞雲換了幾次位置,而吞雲撲向小蝶,他視若無睹,反倒找準機會,劈向了和尚的後腦。

    吞雲的鐵袖在空中虛砸了一次,見寧忌隻是揮刀搶攻,微感意外,第二掌結結實實的落了下去,抓在少女的頭頂上,終於沒有用力。

    “……真不在乎?”

    他冷笑著問了一句,以他的功力,此時手上一吐勁,便能將少女的頭骨捏開。

    少女“嗚嗚”的在地上掙紮。

    “倒也不是不在乎。”少年轉過長刀,橫在胸前,“但家中早有訓示,若有一日家人被俘,遭人威脅,那也不用理會,隻需考慮如何殺對方全家就行!”

    “哈哈哈哈——”吞雲大笑起來,“好心性!”

    少年大步向前。

    吞雲在笑聲中提起少女的腦袋。

    “那本座便助你成長——”

    寧忌猛地便要揮刀,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地上撲起來,卻是那外號“斧王”的蕭三,持著斧頭照著寧忌的手臂砍將下來。

    寧忌身形一振,手中長刀如幻影般消失又回來,隻見血灑長空,一隻持斧的手臂高高拋起,隨後落向屋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

    鮮血亂灑,淋了地上少女滿頭滿臉。少了一隻手臂的蕭三卻是等了片刻才大叫出來的,他步伐踉蹌,下意識的跑向吞雲這邊,殘留的凶性令他放聲大喊:“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下一刻,鐵袖如牆壁般推來,將他整個身體拍飛出去,撞開門框,滾落在院子裏。

    吞雲破口大罵:“我殺你全家——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比試你也敢來湊熱鬧——”

    他方才提著小蝶的頭,原本還要嚇一嚇寧忌,然而蕭三手臂斷了,鮮血像開了閘般往這邊亂噴,吞雲固然武藝高強,卻不願在與寧忌的打鬥裏突然被狗血淋頭——那樣太失威嚴——反倒將少女順手撒開,跳到一旁去了,此時含怒出手,眼見對方在院子裏抽搐,轉眼間便沒了呼吸。

    “啊啊啊啊啊啊……鵝鵝鵝鵝鵝鵝……”

    小蝶嚇傻了,在地上哭得抽搐,寧忌深吸了幾口氣,借機調息,看見外頭死得莫名其妙的家夥,覺得對方著實夠莫名其妙。今天的情況也有點莫名其妙。

    房間裏就此平息了片刻,吞雲覺得晦氣,袍袖一翻,喝道:“夠了——”

    “那我還沒夠呢!”寧忌橫刀道。

    “本座若要殺人,方才便已殺了你!”

    吞雲指了指院子裏頭的死人,寧忌往那邊看了看,的確,對方若是趁著方才出手,自己又得受傷,他微微沉默,隻聽得吞雲又道。

    “本座今日,是要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

    “你可是覺得?你兄長在懷雲坊遇襲,乃是陳姑娘這邊告的秘?”

    房間裏安靜了一陣,寧忌的眼睛眨了眨。

    過得一陣,他咬牙切齒道:“那……還有什麼別的解釋嗎——”

    “這件事情,可是那蒲信圭告訴你的?”

    寧忌麵上神色晃動,異常複雜。

    吞雲心中明白——對方開始思考了。

    “本座惜才,是故今日才來告訴你,那天你們結下梁子,陳姑娘確實是想告密,借刀殺人,可當日她晚了一步,尚未安排下去,懷雲坊便挨了大炮!倘若當日是蒲信圭救了你,你且仔細想想,這城裏能告密的,還有誰!?”

    吞雲的話語振聾發聵、論點清晰,讓寧忌的臉色變得更加複雜。

    “……你說……我就信啊?”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本座橫行江湖數十載,若要殺你們兄弟,犯不著找官府出手。若真跟你們兄弟結了仇,今日也犯不著留手!”吞雲背負雙手,鐵袖錚然,“這件事你無需立刻相信,但世間陰謀詭計,總有痕跡可查,你今日回去,大可自行尋覓!”

    他也不知道蒲信圭的行事能有多少蛛絲馬跡,但自覺這番說話大有哲理,頗顯他宗師風範,心中極為得意。

    此時外頭漸漸地傳來人的聲響,大概是周圍的官兵終於聽見響動要趕過來,見少年垂下眼簾正在嚴肅思考,他不欲再打,便準備離去。

    “本座話已說到,留手,僅此一次。外頭就要有人來,你且好自為之。他日再相見,記得要感謝本座。”說完,一腳將在地上抽搐的小蝶踢翻在地,他身形消失在院外。

    隻是最後,又忍不住留下一道聲音,道:“另外,忠告於你……這些像男人的——並不好玩。”

    “我X你大爺——”

    寧忌原本在思考“我的陰謀詭計有哪些痕跡”,聽到最後一句,才忍不住跳起來罵了一聲。

    他已經大概明白了對方過來的企圖,眼下環顧四周,一片狼藉中,床上的女人固然被吞雲辦了,但一看便是久經歡場的女子,並不算吃虧,隻是地上的小姑娘被嚇得夠嗆,但老實說,今日她沒有死,算是自己的應對得當,終究唬過了對方。

    隻是這隻臭小蝶大概不會感激自己。

    至於些許的心理陰影——眼下這個時代還沒有普及這種說法,因此寧忌還算是心安理得的。

    當然,這樣激烈的打鬥過後,作為軍醫,寧忌打量著地上的少女,也在考慮要不要給她做點仔細的身體檢查。卻見原本似乎被嚇破了膽的少女一邊嗚嗚嗚,一邊在地上掙紮,她先是跪趴起來,隨後艱難地準備站起來。

    “哈,臭小蝶,你沒事啊……”

    寧忌安慰她。

    “嗚嗚嗚、嗚嗚嗚……孫悟空你沒死……”

    少女臉上沾著血,一張大花臉很是猙獰,眼淚從眼睛裏冒出來,劃出兩道印子,在寧忌眼中又顯得滑稽起來。

    他雙手叉腰。

    “我怎麼會死!”隨後道,“你……你覺得怎麼樣,現在有沒有哪裏痛?有沒有骨頭斷了?你仔細感覺一下告訴我……”

    “嗚嗚嗚、嗚嗚嗚……”小蝶一張鬼臉看著他,隨後看看外頭,又像個佝僂的老太太般的走向一旁,“你沒死就好,你等一下……”

    “……啊?”

    “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少女絮絮叨叨,走到房間一旁的牆角,又蹲下來,她將手伸到櫃子的腳下,似乎在刨著些什麼,外頭的聲音更大了,小蝶從地上拽出一個小包袱來,裏麵叮叮當當的,似乎是些金銀。

    “你得罪了官府,官府就要來了,你快些跑……我以前聽說過,在道上混的,跑路要多帶點金銀,我這裏有一點,你拿了快跑罷……龍公子有沒有死啊?”

    “……啊?”

    寧忌麵容抽搐地看著這感人的一幕,在倒了一半的床裏裹著被子的方瑞桃也看著這一幕,探出頭來:“拿拿、拿著吧、拿著吧……”

    “什麼鬼……”

    “嗚嗚嗚……”

    小蝶將包袱塞到他懷裏。

    隨後少女伸手抹了抹眼睛,擦出長長的一道痕跡來,之後她佝僂著走向屋外:“你快些走、你快些走……不要被官府的狗東西捉住了……我幫你擋住他們、我幫你擋住他們一下下啊……嗚嗚嗚……”

    寧忌歪著頭,看著對方朝院門那邊走過去,她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傍晚的日光在木葉當中晃動。

    “噓、噓噓……”

    床上的方瑞桃探出腦袋:“龍公子……他死了嗎?”

    “哦,他死了。”

    “你不要告訴他我這……啊?”方瑞桃愣了愣。

    “一群神經病……”

    寧忌將手中裝錢的小包袱扔在旁邊沒被打碎的凳子上。

    他轉過頭,就要出門離開。

    院子裏,少女還在前行。

    高大的身影,從空中落下。

    吞雲望向這邊,露出一道白森森的笑容。

    “我看到了。教你個乖。”

    他揮起了手掌。

    小蝶抬起頭。

    巨大的鐵袖,遮雲蔽日。

    ……

    傍晚,金色蔓延。

    轟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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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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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8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五)

    夜幕降臨。

    從長公主府一側的哨塔朝外望去,夜色籠罩的城池裏亦有光火流動,熱鬧的集市流淌如織,斑斑點點的則是人們居住的坊市。

    長公主放下手中的望筒,伸手指向前方。

    “從這裏開始,往前頭數過去,共能看到五個城內的望樓……這樣的望樓城內一共四十六座,以旗語傳訊,可將城內的變化迅速的往刑部或是大內彙總,旗語的訊息相對籠統,但懂了這個,大致就能知道眼下在城裏發生的大事,厲害一點的人,還能夠推斷出城外發生的消息……”

    “實際上都是訊息,從下頭呈上來的折子裏多看、多想幾遍,許多事情也就心中有數了……至於旗語的辨認,過去在軍中早有一套方法,但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年在江寧,寧……那位寧先生在閑暇之時,就曾研究出來一套以西方字母為基礎的所謂拚音方法,類似反切法,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對此不感興趣,他隻是些微提過……弑君起事之後,我才知道,這一套方法已經被他納入黑旗軍中,後來又放在西南的識字啟蒙裏了……你自西南過來,一定知道這事,我是從左家人回來之後方才學習的這等法子,有些困難,用了七天方才學會……”

    “眼下這邊的旗語,一套以固定用語為基,一套用了西南的拚音方法,為了避免匪人破譯,字母編號逢四進一……但其實作用不大,福州城內上上下下透得像篩子,這等解讀方法,用個幾天便會傳出去,所以也隻能傳遞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你看,眼下傳過來的,十六,這是坊市的編號,按照城內的規劃,十六是東邊的玉城坊,接下來,是有火並,動了刀子,雙方二十餘人……”

    “玉城坊內幾個大戶,司兆南前些時日向朝廷表了忠心,但他與渾河幫黎大偉有仇,雙方在往北的茶葉商道上有所爭奪,司兆南給朝廷送錢,是希望借朝廷的手清理黎大偉……這樣的事情無關大局,刑部最好的做法是從中說和,讓雙方聯手平分利益,但不論如何,姓黎的被逼得出手了,朝廷接下來,就要清理渾河幫……這些事情,能聽得懂?”

    從頭到尾,周佩的話語平靜而輕快,看見旗語時,手指掐動,也是片刻間便清晰地讀出了訊息。曲龍珺站在一旁,手指也在跟隨著輕輕掐動,蹙眉記憶。隻在周佩最後將目光望過來時,微微退了一步。

    “民女……能懂一些……”

    “能懂就好。”入夜的風中,身著長裙的周佩微微笑了笑,她望向夜色中的前方,“所謂的權力,在外人看起來,係於武力、係於金錢,我年少時也以為是這樣,那時候武朝猶然強盛,天子一怒伏屍千裏,國家但凡有些什麼想法,對於一城一地,也都是一刀斬下,無人可以違抗……但接受這些爛攤子後,我才發現,所謂權力,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於訊息……”

    她將雙手按上哨塔的邊沿:“你便是天子,便是九五之尊,你也不知道,身邊的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甚至於,你越是有權,身邊的人出於畏懼,說的越可能是假話,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有誰忠心……又或者,忠心與否其實都不重要了,是人都有私心,有想法,許多時候,他將消息往他想要的方向倒一倒,十個百個以後,事情便成了天壤之別的謊言……”

    “當年的周喆,倒行逆施,可走上來的這幾年,我才慢慢了解,他又信得過誰呢?之所以要權衡,要玩權謀,是因為下頭的人分裂了,他們才有可能為了互相製衡說出一些真話來,而為了讓下頭的人不至於抱在一起,慢慢的權衡便成了他的習慣……”

    她說到這裏,望向曲龍珺:“你可知,我為何要對你說這些?”

    “民女……”曲龍珺蹙眉,“不太明白……”

    “真不明白,也是好事。”周佩道,“你們遲早有一天,也會回到西南……說起西南,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譬如西南有女官……生逢亂世會有一些平常看不見的事情,譬如晉地的女相,倘若再往前一步,她能稱王了,但西南卻不像是亂世的權宜,寧……寧先生他,想法與旁人總有天壤之別,他似乎真想讓女官進政府,雖然說,將李師師擺在前頭,有些兒戲……”

    “殿下指的是……”

    “李師師是他的姘頭,怎麼能抬到前頭去。雖然說起來是樊樓花魁出身,倒也搭得上所謂外交和文娛的線,但她再上一步便要進尚書之職,沒得降了格調,惹人非議。”

    “……”曲龍珺不敢說話。

    黑夜當中,周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才將話語放緩。

    “……寧家小二的身份,便注定他一生脫不了政治。陪在他身邊的是你,既有好事,也有壞事。其中好的是,縱然身為女子,你會看到很大的天地……嗬,寧先生雄才大略,胸懷天下……不,他胸懷千秋萬世,想要教化萬民,想要普及啟蒙,甚至讓人人平等,若我並非武朝皇室,我聽了之後,都要為之熱血沸騰,或許,還要為他衝鋒陷陣……”

    她說到這裏,沉默了許久。

    “……但其中壞的一麵是,小曲,你們要看的天地太大了,女人啊,但凡沾了政治,便會……沒有個人樣。”

    四方夜風拂動,吹過哨塔上女人的發鬢,吹動發絲在臉上晃。曲龍珺瘦馬出身,雖然還未沾染太過複雜的所謂政治,但最擅長的也恰恰是聞弦歌而知雅意,此時卻微微感到恐懼,此時在這哨塔上的,或許卻是曾經還相對單純的小郡主,對如今身處權力渦旋的“長公主”的觀感——“沒有人樣”。

    旁人若聽了這句話,被殺的可能,都是有的。

    微微遲疑間抬頭,隻見對麵的長公主的雙眼,已經直直地望定了她,片刻之後,才溫和的笑了笑。

    “不用害怕,小曲。”她安慰道,“身在福州,我雖然時時猜想,誰好誰壞,可對於你們不必這樣……隻是我常常會想,身在西南的那位寧先生,現在如何了呢?他是不是也在這樣的權力中間,慢慢的變得沒有人樣了?我當年見過的寧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而當年的我……”

    “恕民女直言……”曲龍珺遲疑了許久,道,“殿下像是……在恐懼自己。”

    “……”周佩沉默一陣,方才點頭,“……嗯。”

    她隨後望向前頭,又將頭抬了起來。

    “我這半生,三十餘載,有一段失敗的婚事,沒有孩子,談不上給你們的經驗,也隻有對權力的事情,刻骨銘心。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該去做,卻也隻能做,知道有些路不該走,卻也隻好走……你跟我很像,所以我也想告訴你,若能不沾這些事,女人會更可愛些……也不知道你與我,誰能更先見到西南的那個寧毅……”

    她說著這些,悠悠喟歎。人與人之間拉近關係最好的方式是推心置腹,兩人站在哨塔上,各自想象著心中的那個“沒有人樣”的西南寧先生,倒是過得一陣,見旗語交錯,又有消息傳來,周佩看了一陣,蹙起眉頭。

    “還在追……”

    她回過頭,朝下方喊了一聲:“銀瓶……銀瓶還在不在?”

    過得片刻,嶽銀瓶從樓下上來,周佩道:“月橋方向,高手追逐……都快一個時辰了,姓孫的小子,還在追殺那吞雲?”

    銀瓶蹙眉道:“看起來……是的。”

    “都快跑完整座城了,還能跑?”

    “按照先前的訊息,那吞雲和尚本就內力深厚,又以輕功著稱,而那姓孫的小子……”銀瓶下意識的看了看曲龍珺,“他畢竟是西南的斥候出身,雖然……這也著實有些誇張了。”

    “兩人勢均力敵嗎?”

    “看來是成先生與曲姑娘的謀劃起了作用。”銀瓶道,“這和尚,很可能是想要收服那姓孫的猴……呃,猴子。”

    “刑部的策應呢?”

    “刑部的捕頭趕不上兩人,鐵總捕不在的情況下,隻是遠遠的拉開了網。不過,嶽雲已經過去了。”

    “嗯,你們完全不去,也很奇怪。”周佩點頭。

    也在這時,曲龍珺在一旁問道:“嶽姑娘,小蝶姑娘她,怎麼樣了?”

    銀瓶猶豫了一下,隨後笑起來:“大夫已經做了救治,雖然傷勢不輕,但並無性命之虞,看起來,吞雲淫僧出手的意圖,與他後來呼喊的一致。”

    周佩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豁達。”

    曲龍珺卻也奇怪的笑:“他在銀橋坊時,與隔壁胖嬸也是每天吵架,裏頭攤位有個賣魚的,性格不好,他也整天吵的……他從西南來,有些想法與常人不同,心中篤信的是人人平等,有人要跟他打架,他就打,要跟他吵架,他也輸人不輸陣,吞雲……那髒和尚覺得他跟小蝶吵架便是喜歡她,著實是有些想錯了,小蝶姑娘,也是可憐。”

    嶽銀瓶若有所思,想了想,道:“那我覺得,你可別在他麵前說什麼輸人不輸陣。”

    曲龍珺點頭笑:“是吧,在他麵前不敢說的。”

    周佩在一旁看著兩人說笑,作為長輩,想了想,道:“他倒真是生了個好兒子……”過得片刻,朝曲龍珺道,“但是那個小蝶能跟他吵,你便不怕,她喜歡他?”

    “嗯。”卻見曲龍珺點頭,“小蝶是喜歡他的。”

    “啊?”

    “誰能不喜歡他呢?”

    曲龍珺笑起來,理所應當的說道。

    哨塔上安靜了一陣,銀瓶拱手道:“我先告退了。”隨後做出一副沒眼看的神情拍了拍額頭,轉身下去。夜裏的風又吹起來,周佩在那兒站了片刻,聽得曲龍珺開口說話。

    “殿下,民女有一句話,鬥膽想說……”

    “……嗯?”

    “民女在西南那段時間,見到的人、和事,與往日裏都不一樣,後來又見到了小龍,與他同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那殿下,倘若西南的寧家能夠有這麼不一樣的孩子,會不會……您以前見過的寧先生,也跟世上的旁人……都不一樣呢?”

    “……”

    “民女想……也許……還是有這樣的可能的……”

    ……

    夜風漸漸帶走了白日裏的酷熱,然而在城池的東南邊,於一處處屋頂、樹木間快速穿行的兩道身影裏,都似乎帶著比白日裏更為煎熬的熱。

    翻湧的氣息在身體內不知已輪轉了多少遍,吞雲拖曳著袈裟越過前方狹窄的河道,如幻影般穿過前方的窄路。回過頭,視野的盡處似乎仍有如跗骨之蛆般的身影在拚命的咬上來。

    好苗子!

    ——這個夜晚,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這樣感歎了。

    輕功大成之後,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長時間的奔走——一開始是想要看看對方的極限,但慢慢的,才發現那少年憋著一口氣,幾乎變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甚至有幾次他以為已經甩脫了對方,在附近繞了幾圈之後,卻發現對方又咬了上來的情況。

    也有過數次交手,少年畢竟年輕,內勁已經越來越弱,隻有一股韌勁仍舊支撐著對方沒完沒了的追逐,對於這樣的表現,吞雲也隻好感歎一句“拳怕少壯”。但自己年輕時,是遠沒有這等表現的。

    跑到最後,他知道回頭殺退對方已並不困難,也是因此,他才想籍著這一輪追逐,進一步看看對方的潛力——反正那位小蝶姑娘,他已經沒有可能回去救援了。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今日下午自己給對方留下的印象,極為漂亮——至少吞雲是這樣理解的。

    他原本的計劃是抓住魚王或是蒲信圭,在少年的麵前將這兩人殺掉,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強大與他的無助,以此折服對方,然而魚王不在家,蒲信圭一時半會也揪不出來,找人這件事他並不擅長,還好蕭三等跟班抓住了少年在銀橋坊跟妹子吵架的蛛絲馬跡,才能有他後來的那一番表現。

    去而複返、從天而降的那一刻,少年足夠認識到自己的無助了。

    而一掌下來之後,吞雲的本意是讓少年帶著少女去療傷,一來二去間,可不就將少女就此搞定了,如此一來,立威與施恩都能兼顧,這樣霸道的手段,這樣巧妙的謀算,自己反複思考,都要在心中喝彩。

    可惜對方完全沒有理解他的後半段苦心,一路追殺上來,讓他不得不在路上將話說明白:“哈哈哈哈,本座教你個乖,此時去救下那女子,還有機會……”

    但少年破口大罵:“我特麼被朝廷追殺,帶著她跑哪裏去安安心心的療傷……”令得吞雲沉默了許久。

    過不多時,也隻好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畏懼困難……”

    “我X你大爺——”

    少年氣瘋了,沒完沒了的追殺。

    在城內奔跑追逐了整個時辰,期間與路過的捕頭也有簡單的交手,吞雲盡情享受著調教弟子的快樂——他武藝確實高強,也在心中想著,綠林間這樣的一番打鬥,必定能讓對方歎服。一直追逐到前方有一偏小樹林的地方,他的身形才緩緩慢了下來。

    林子的陰影中,“金眼千翎”樊重等在了那裏。

    吞雲回過頭,不遠處的屋頂上,一道少年的身影站住了。

    樊重躲在這裏,原本打算進行一次截殺,但吞雲的行為引起了少年的警惕,眼見截殺意圖流產,樊重倒也不生氣,朝吞雲道:“城內鬧了這麼久,沸沸揚揚,陳姑娘擔心出了什麼事,因此請我過來。”

    吞雲舉起一隻手,隨後朝後傳去聲音:“今日一番追逐,你能到這裏,很了不起,可以了。正所謂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自能再見,到時候你再動手不遲,本座,會隨時恭候。”

    他說到最後,背負起雙手,步伐往前,猶如幻影,顯出了一代宗師的身份。

    少年在屋頂上跳起來:“我X你的大爺——”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沒有禮貌呢!”吞雲皺起眉頭。

    “大師還真有閑情逸致。”樊重笑出聲來,隨後道:“再不離開,官兵的網要收了。”

    “我知道的。”

    兩名宗師在此,後方的少年終於知趣,不再追趕,而隨著那兩道身影的消失,寧忌跳下屋頂,尋著隱匿的通道遁走遠處。

    胸膛的血液似火在燒,肺部像是變成了運行過度的風箱,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焦灼的味道,但他還是努力的進行了幾次反跟蹤,接著才在一處河邊緩緩放慢腳步。

    他沒有停下,仍在行走,隨後往一邊道:“快出來。”

    戴著黑頭巾,打扮成可疑蒙麵人的嶽雲從路邊躍出。

    “好啊你,果然有種,居然追著吞雲攆了一個時辰,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你了不起。”

    “你什麼狗話?”

    “我是來告訴你,那位姑娘沒死——雖然重傷但是她沒死。”嶽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你,我告訴你,看到你這邊小蝶姑娘的時候,我也剛從另外一個小姑娘那裏來,就是他們陷害我,結果被馬撞了的那個……她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個問題。所有人都隻講打打殺殺,但隻有我懂你,這幫王八蛋——”

    嶽雲雙目充血,同仇敵愾。

    “你懂個屁啊!”寧忌跳起來一巴掌揮開了嶽雲的手臂,“戰場上一天死那麼多人你不懂!背嵬軍被陷害冤死的你不惦記!死了的左行舟你不懂!你懂個重傷的小姑娘你懂個毛線啊懂!老子在西南戰場上一天走幾百個生死兄弟,哪一個的感情不比一個小姑娘重!惻隱之心是美德可我們是她媽的戰士——”

    “……啊?”

    寧忌仍然在走路,充血的眼神看著他:“敵人會殺我們的兄弟,會殺我們的姐妹,會殺我們的貓貓狗狗,那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哭哭啼啼!我要他死,我隻想要他死啊——”

    “……”

    嶽雲撓了撓頭,看著寧忌還在往前走,嗓子像是扯了個破風箱。

    “……臭和尚年紀大了,想要收徒,拖泥帶水,讓我纏了他一個時辰,功夫摸了五成了……他輕功確實高,要是脫了袈裟,還能跑得更快,這樣的人不容易殺,我以前也沒殺過,但什麼事情不能有第一次呢……不是沒有辦法,哼哼,不是沒有辦法……”

    嶽雲看著他往前走,原本心中不爽,此時眼前一亮,走過去,將幾乎耗盡力氣步伐都變得虛弱的少年肩膀提了提:“有道理,算我一個,我幫你啊。”

    “當然算你一個,另外,要有新武器,那就十拿九穩了。”

    “炸藥?還是火槍。”

    “長槍不行,要成舟海的那一把,才能出其不意……我告訴你,在我們西南有過這種推演……”

    “厲害!幹了!”

    昏暗之中,寧忌的身影穿過小河岸邊的道路,緩步往前。他先前全力追逐吞雲這樣的大高手,力氣耗得太盡,但此時休息一陣,新力又生,兩道身影穿過夏日的夜晚,隨後,又在風中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隻有在長公主府的後院,皇帝正在與小公主玩著一個敲木魚的遊戲——無聊地捧著一本故事書,給周福央念著書裏的寓言故事,每念一章,便敲一下前方的木魚。

    咚、咚、咚。

    周福央聽著故事,睡著啦。

    君武皺著眉頭,氣悶地望了望門外,原本叮囑了管事太監,一旦那孫悟空回到府內,便來報告他,現在周福央都睡了,這孩子怎麼還沒有回來。自己原本想要教他一點人生的道理,但如今周福央這個工具人都睡了,再不回宮,明天的工作,都要堆起來了……

    誠彼娘之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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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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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79章 直至如今總相疑(六)

    等待無果的皇帝坐著馬車回了宮。

    城池另一端的院落裏,蒲信圭從回來的線報口中收集著各方傳來的消息,有今日發生在城內的衝突全貌,有綠林間對陳霜燃的抨擊,也有對他救人義舉的頌揚,這期間,心腹也傳來了兩位老大人的訓斥,都是些早有預料的廢話。

    臨近亥時,他坐在院落二樓的窗前伏案書寫,將對整個時局的判斷與對幾位老大人振聾發聵的陳說寫在了上頭。信函快寫完時,“四海大俠”曹金龍來了,蒲信圭讓人帶他上來,順便泡了茶。

    “蒲少今日,好大的動作,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陳黑皮不將人當人,咱們便趁勢而動,此事不是早就議定了麼。”蒲信圭笑著給他倒茶。

    “說的倒不是這點事,當街殺衛散花、徐世釗等人,這事情可就有些過了,如今外頭都在說,跟皇帝還沒打,咱們兩邊倒是自相殘殺起來了……”曹金龍說到這裏,頓了頓,“尤其是傍晚那場追殺,雖然傷人不多,對外頭的震撼可不小……”

    “哦?都震撼些什麼了?”

    “說蒲少終於亮底牌了,能跟吞雲大師並肩的這等高手,不料竟是蒲少驅使啊。”

    “哈哈哈哈。”蒲信圭笑了起來,擺手,“談不上談不上,驅使談不上……”

    他笑了一陣,方才壓低聲音:“其實吧……我跟那位少年英雄的關係,就跟與曹大哥的關係一樣,是盟友,不是手下,所以我也壓不住他,就好像他殺衛散花、徐世釗,我擋不住啊,而且這件事說起來,不就是陳黑皮惹的禍麼,多大的仇。”

    曹金龍從對麵望過來,看了他一陣,隨後喝了口茶,方才微微蹙眉。

    “壓不住,這可就麻煩了……其實兄弟我今日過來,也是受了艾老的訓斥,他還是要我給你帶話。說今時不同往日,要團結……我的看法啊,娘們當家、牆倒屋塌,跟黑皮爭個高下是肯定要的,但是怎麼說都是對抗朝廷的同道,咱們當街廝殺,要了命了,這給同道看見就不太好,還是得勸一勸。”他說到這裏,環顧四周,“對了,那位少年英雄呢?在不在這裏?若是蒲少你不好說,我也去說一說,至少,也想認識認識……”

    “約了明日早晨見麵,但眼下不在,那位少俠有自己的地方,你知道,魚王是他的人……”

    “高興宗倒是抱上大腿了。”曹金龍笑。

    “魚王是地頭蛇嘛,他沉寂半生,眼下終於肯出手,幫我們不少忙。”蒲信圭誇獎兩句,喝了口茶,隨後道,“至於跟幾位老大人的交代,我這裏也正寫信呢……像之前說的,陳霜燃她有什麼計劃,我沒有意見,她自去實行她的,可她不能把咱們這些兄弟的命不當命啊,此事我縱然抗命,也非得站出來說一句話,她把誰當成棄子,我就非得出來救上一救。你看,如今包括嚴大俠在內的許多人都許諾了會幫我,我跟幾位老大人,也不是沒有交代,這次上來福州,我也是有計劃的。”

    “這話倒也不錯,正是我輩分所當為。”曹金龍拿著茶杯,隨後輕輕歎了口氣,“還是之前那個想法?”

    “是的。皇帝說要納妃,聚集天下目光,咱們就要來搞事情,福州附近兩個大倉,一個兵器庫,我早已有了計劃,找一個挑掉,扯旗上山,幹淨利落,咱們造反的,哪有黑皮那麼彎彎繞繞。曹兄,我混跡江湖這麼久,早有領悟,所有的計劃,越是簡單的,越容易成功。”

    “是千金之言。”曹金龍點頭,“不過皇帝這次雖然搞得聲勢浩大,卻是虛晃一招,月初那件事後,幾十家的人將孩子送進了武備學堂,納妃的事情,他已經決定輕拿輕放,這不,還有幾天就讓人進宮了。”

    “那也得做啊,哪有萬事都能順心遂意的,若是那樣,咱們家裏人也不會死了。曹兄,你怎麼想?”

    “我自然是同意的。”曹金龍舉起茶杯,跟他碰了碰,“具體動哪一個,蒲少心裏有數的吧?”

    “我早已選了一個,其中有些布置也已經做好,隻是具體地點,還是等動手之時再公布為好。”

    “務必算我一個。”

    “當然。”

    兩人說到這裏,露出肝膽相照的笑容,隨後又閑聊了幾句城內各方的狀況,曹金龍才道:“既然蒲少已經有了對幾位老大人的說辭,此事我便不再多說了,隻是……明日若見到那位少俠,還是請盡量叮囑一番才好,否則,各方都有憂慮。”

    “唉,這個事情,我也明白,我盡力說和。”蒲信圭歎氣,“但是你知道,中間這梁子,著實是太大了一些。”

    “我覺得,是不是蒲少能用些手段……”

    “什麼手段……”蒲信圭蹙起了眉頭。

    曹金龍看了看周圍,猶豫一陣,方才將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其實……蒲少不要誤會……是我過來之時,收到一個消息……”

    “……”

    “外頭……有人在傳,前日……陳霜燃在九仙山與那少年結下梁子,確實想過要借官府的刀殺人,可她尚未動手,事情便已經發生了,而後蒲少便救下了那姓孫的少年……事情若真是如此,蒲少,這可是好謀劃,隻是依曹某看來,也不必將那少年與陳霜燃之間的仇怨,結得如此之深……怕將來不好解啊……”

    曹金龍低聲以密謀的姿態說完了這些,目光靜靜地盯著蒲信圭,隻見蒲信圭麵上神情變幻,時而迷惑、時而憤怒、時而冷笑,到最後變成了平靜,他偏過頭,目光望著屋外的黑暗。

    砰的一聲,蒲信圭將手掌拍在了桌子上。

    “操她X的小賤人——”他氣得笑了,“哈,賤人……”

    曹金龍盯著他:“……其實,這消息的來源,還頗為……惟妙惟肖,他有官府的內應……”

    “哈,是哪一個包打聽說的事,曹兄,我往後非得殺了他——”

    “蒲少,何必跟這種人見識……”

    “以後不要買他的消息——以後不要買他的消息,假的我告訴你,假的……哼!”

    蒲信圭恨恨的說了這幾句,隨後靠向座椅後方,對麵的曹金龍舉起茶杯在嘴邊,微微抿了幾下,兩人一時間沒有再說話,直到夜色裏的房間因此變得空曠起來,曹金龍才又開口。

    “蒲少,難道真不是你的謀算?”

    “就算是我,我難道能認?”蒲信圭此時倒笑了起來,反問。

    “蒲少所言甚是。”曹金龍也笑,隨後手指敲打著桌子,“不過,若真是蒲少的謀劃,那曹某真要說上一句,深不可測,深不可測啊。”

    “哈哈哈哈哈哈……”蒲信圭大笑,隨後陡然停住,伸手指了指,“你別再買那個人的消息!”

    “懂!”拍打桌子,曹金龍站起來,“走了。”

    “你看,鬥成這樣,將來我不弄死她,她也得弄死我。”

    “唉,誰說不是呢。難哪……”

    兩人絮絮叨叨的對話,蒲信圭將曹金龍送了出去,看著對方消失在外頭的街巷間,他才轉身,將錢定中叫了進來。

    “死賤人,知道我們招攬了那姓孫的,開始潑我們髒水了……”

    他將從曹金龍那聽來的信息轉述了一遍。

    ……

    夜色蔓延。

    偶爾的混亂還會在城池的遠處響起。

    靠近城牆一處隸屬於密偵司的房屋當中,成舟海看過了紙條上的訊息,略作思考之後,扔在桌邊的火盆裏燒成灰燼。

    這是一處鴿子房,從外頭呈上來的訊息大致有兩組,有的已做了歸檔,有的封了蠟封,等待著他這個級別的人打開,閱後即焚的訊息隻是少部分,更多的要被歸入一片更大的訊息檔案裏。

    在這邊掌管鴿子房的已經是跟隨他多年的老人了,甚至於在秦嗣源時代,是見過寧毅的。成舟海看了一陣,揉揉眼睛,將對方叫進來。

    “臨安的訊息,沒有更多了嗎?”

    “一直在傳過來,但事先沒有安排,如今的臨安也正在戰亂當中,倉促打聽來的消息,難說可信。有可信度的,都在這了。”

    “我也知道。”成舟海揉了揉額頭,“但是我有很不好的感覺,去年江寧的消息,已經廢掉的那些,也該拿出來再篩一遍,我們的注意力,都被幾個大的事情吸引過去了。我必須知道臨安這幫跳梁小醜的動作。”

    “是。”

    管鴿子房情報的男人點了點頭:“要不要我帶幾個人去前線?收了難民之後,我可以將消息拚起來。”

    “已經派了人去了,我跟左文懷說了我的想法,他懂我的考慮,會有針對性的做調查。”

    成舟海從座位上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對方道:“方才司耀傳來消息,說嶽姑娘找你。”

    “知道了。”成舟海歎氣。

    他擺了擺手,從這處鴿子房出去,上了馬車,馬車穿過幾條不長的街區,方才在一處衙門裏停了下來,成舟海下車,在衙門的後院裏見到了嶽銀瓶。

    “兩個猴子都野完回去了?”

    “是的。”

    “來找我又是什麼事?”

    “那個猴子說的,十萬火急,非得要我今晚就來找您。”銀瓶撇了撇嘴,隨後走上前來,低聲道,“他想要……您那把短火銃,他說,他能想辦法……殺了吞雲。”

    “他傍晚的時候跟人追了一個時辰,戰果全無,擺明了人家在逗他。拿了槍就能殺了……”成舟海喃喃說到這裏,也不待銀瓶說話,道,“這還真如寧毅所說,是西南傳出來的大殺器……”

    “那……是不是讓他試試……”銀瓶眼前一亮,很顯然,她對這件事也非常感興趣,“我與嶽雲也能幫手,若真能殺了這個跑得快的,許多事情,就都好辦了,那什麼樊重沒多難殺。”

    “你回去告訴他,不給。”

    “嗯?”

    “你們啊,年紀輕輕,就想著眼前,也不看看他現在整天呆的是什麼地方……長公主府,如此多的重要人物出入,甚至陛下都時不時的過去,給他一個華夏軍的年輕人一把槍,他順手崩了誰,你可怎麼辦?陛下對華夏軍有感情,將來說不定還會見他,責任你擔嗎?”

    “……啊?”銀瓶隱隱約約覺得不對,但在成舟海的威嚴麵前,又無法反駁。

    “你告訴他,武朝的事情自然有武朝的人來解決,這邊還是有王法的地方,別整天咋咋呼呼的嚷著殺人還要我配合他!那個死光頭窮凶極惡,他若是能殺得了,我沒話說,若是殺不了,你告訴他我自會處理掉……真以為我武朝沒人了……”成舟海甩了甩手,“回去吧,就這麼說。”

    銀瓶眼角抽搐,她固然知道成舟海過往的手段淩厲,反正福州的各個大戶是非常怕他,但此時麵對武林高手,卻不知道對方是因何能說出這麼勇的話來,但過得一陣,終於還是撓了撓頭,告辭離開。

    華夏軍殺宗師的手段,她也真的很想見識一番。

    看著銀瓶離開了這裏,成舟海站在院子裏望著天上細細的月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疲倦地吐出來。

    無一錯一首一發一內一容一在一一看!

    之後走進房間裏,拿出紙筆,在上頭記錄了方才的事情。

    “司耀。”

    他叫來隨行的仆從:“陛下已經回宮了吧?”

    “是的。”

    “今日的呈報,送過去了嗎?”

    “正準備送。”

    “加上這一條。”

    他將記錄了方才事情的紙張遞了過去,之後在書桌前坐下,揉動額頭。

    由於不著調的皇帝要求知道有關於寧忌的一舉一動,因此今日呈報的國家大事裏,摻雜了數倍於此的瑣碎信息,這令成舟海感到非常的無奈。他雖然做事風格與一般儒生不同,但論起來,卻是大儒秦嗣源最正統的弟子之一,在儒家的等級中,甚至比李頻都更加根正苗紅。

    最近盡幹過家家的事了。

    ……

    天上的月亮像一輪弓,斑斑點點的星星眨眼睛。

    宵禁的時間快到了,曹金龍迅速的穿過城池的街道。

    他從一處僻靜院落裏進去,在隻有星光照耀的房間,見到了心中思念的少女。

    “曹郎……”

    “霜燃……”

    曹金龍忍不住抱著對方,親上去。

    要用力揉的時候,被對方推開了。

    “……我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能出來的時間不多……”

    “好,我已經大概弄清楚了蒲信圭的布置……”

    他壓抑著心中的思念,在房間裏的座位上坐下,低聲說起蒲信圭接下來打算做的事情,其實許多訊息,之前就已經清楚了,隻是蒲信圭這邊有了人手,敢於抗命,這是新的狀況。

    “要不要我跟艾老回報得狠一點,說動艾老去壓他?”曹金龍問。

    陳霜燃搖頭:“這些事總會對賬,我不想曹郎你在艾老他們眼裏,變成個嚼舌根的小人……”

    “為了你的事情,其實……”

    “我是女子,去告狀更好。”

    “好的。”曹金龍點了點頭,又訴說了幾句衷腸,才想起來一件事,“……另外,你傍晚交代的那事,蒲信圭的反應,很是奇怪。”

    “怎麼?”

    “不像是他告的密。”

    房間裏安靜了一陣:“會不會是……他裝的?”

    “我與他相識多年,當時的情形是……我已經反複確認,他覺得是咱們這邊在搞鬼,他很生氣……”

    曹金龍說完,夜裏的空氣再次變得安靜下來,陳霜燃的側臉望著窗外的月光,分外漂亮,曹金龍忍不住摟住了她,讓她在自己膝上坐下,或許是心中有事,陳霜燃也並未抗拒這一動作,隻是過了許久,一抹滲人的笑容,才從她的嘴角漸漸浮了起來。

    “曹郎,你相信嗎……”

    “啊?”

    “也不是我做的……”

    “……真的不是?”

    “蒲信圭猜忌我,我猜忌蒲信圭……沒有人知道,竟有曹郎為我在中間報訊,若非曹郎這樣的身份,別人說起這件事,我們兩邊,原也是沒人信的……”月光之中,陳霜燃喃喃地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漾開了。

    “那……這件事……”

    “我沒有做……蒲信圭也沒有做……”

    陳霜燃睜大了眼睛。

    ……

    “……有人從中做局。”

    臨近子夜的風,呼嘯而過。

    ……

    長公主府。

    後方的院落當中,一襲長裙的曲龍珺並攏雙膝,坐在院子的屋簷下,看著不遠處的寧忌緩緩練劍。

    她很少看見寧忌練劍,但今晚回來之後,少年先是在院子裏安安靜靜地打坐了許久,隨後竟舞起劍來。

    他的劍法一板一眼,大氣、鄭重,每一劍刺出,穿過劍尖的葉子幾乎都以同樣的痕跡分開。委實不像平日裏練刀的寧忌,甚至他偶爾停頓,竟然都像是在思考。

    練劍的過程裏,他沒有過去練刀時嘿嘿哈哈的聲音,許久都沒有說話。

    月光灑下來,如果他穿上白衣,甚至說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貴公子,可能都有人信。

    “你為什麼練劍啊?”

    練到中盤,寧忌站在那兒,抱劍於中,曲龍珺才下意識的開口詢問。果然,她問了之後,寧忌也開口回答,倒是沒有練功時不能被打擾的說法。

    ——又或許,她是特殊的。

    “在我的家裏,武藝最高的姨娘,練的是劍。”

    寧忌回答。

    “但劍道至誠,不能恣意。我一直不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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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第一二二章 師兄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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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0章 第一二二〇章 師兄弟(上)

    “說到劍,長公主殿下,今天也跟我說了劍,你不知道吧,長公主殿下看起來那麼尊貴的人,其實也懂武功。”

    臨近子夜的院子裏,曲龍珺坐在台階上,跟寧忌隨意地說著今天的見聞。

    “她說,劍有雙鋒,一端傷人、一端傷己,是君子之器,所以練劍也能告訴人世間的分寸……我覺得很有道理。”

    “……傷己?”

    大榕樹下星月斑駁,寧忌短暫地停了下來。

    “嗯,你看,刀就不一樣,刀不會傷到自己。”

    “她是菜雞,菜雞不管用刀還是用劍,都會傷到自己的……”

    “唔,公主殿下還帶我看了戶部的折子……”

    光影之中劍華舞動,小屋簷下絮絮叨叨,寧忌偶爾接話,偶爾持劍沉思,待到某一刻,曲龍珺才問:“今天的吞雲和尚……很厲害吧?”

    “嗯,他的武藝還談不上,但輕功高絕,比起江寧城的‘寒鴉’陳爵方,還要高出一籌。”寧忌閉上眼睛,持劍凝立,“這樣的人很麻煩,據說許多年前,竹記成型不久,就開始考慮圍殺林胖胖的計劃,但由於林胖胖的師姐司空南在,竹記對這個計劃,一直有些投鼠忌器……”

    這是竹記當中的辛秘了,寧忌練劍之中,隨口說出,並無太多情緒,隨後為了方便曲龍珺理解,補充一句:“司空南當年便以輕功著稱。”

    曲龍珺點了點頭,抱著腿看寧忌繼續舞劍,這樣認真的少年人,經年以來,她也見得不多,但回憶起來,當初在成都初見時,那認真的小醫官身上,卻有著這樣冷靜平和的影子。或許他平日裏與人爭鬥,習慣於用刀,但在戰場上當軍醫時,更多的像是在用劍。

    “後來秦相遇害,父親在竹記的會議上,有過一次檢討,說倘若在陳凡殺死司空南之後,竹記便全力出手,幹掉林宗吾一夥,秦相便能夠活下來。那如今的天下,興許也會有些不同。”

    一如往常,在沒有外人的此刻,兩人在院子裏輕聲地閑聊著這樣那樣的話題,之後又規劃了第二天的算計,寧忌說起自己在吞雲和尚麵前的隨機應變——由於外界的傳言,顯然陳霜燃與蒲信圭之間已經猜忌得不行——曲龍珺便仰慕地誇了他幾句。

    他也是累了,洗過澡之後,躺在床上稍作吐息,便沉沉睡去。曲龍珺沒去隔壁的房子,與之前一般,與他躺在同樣的大床上,星月的光芒從外頭落進來,她看著他的側臉,想起周佩今日說過的關於政治的話題,少年行事看似魯莽,實則心細,他的離家出走,是不是有著類似政治的顧慮呢?雖然在少年的口中,他的家庭狀況向來單純,可位於西南漩渦中心的那戶人家,真的就能單純至此嗎?

    另外,還有他今日的變化……

    她忍不住靠過去,伸手想要撫摸少年的側臉,但又害怕會吵醒對方,白皙的手指在月光裏繞著輪廓輕輕地遊動。隨即,被少年握住了。

    “被我抓住了。”少年低聲咕噥。

    “嗯,被你抓住了啊。”少女也低聲喟歎。過得片刻,輕聲道:“小龍……小蝶今日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些擔心啊……”

    “西南大戰期間,張村被行刺過十七次,加上被提前扼殺的,一共一百九十七次……”寧忌沒有睜開眼睛,握著曲龍珺的手,輕輕壓在臉上摩挲,“習武之後,我爹跟我說起名字的來自,弑君造反,為天下忌,我爹說,我們的一生,都會在挑戰中度過,唯一能夠解決的辦法,寧在一思進,莫在一思停,這件事從他決定弑君那刻開始,就已經決定了。”

    曲龍珺靜靜地看著他。

    “家中的紅提姨娘,武藝最高,她使劍,劍的難處不在於有雙鋒,在於它劈砍不成,隻能割與刺,割是放血、刺是殺人,用劍的人,每一擊都要有把握,如庖丁解牛,對敵人、自己,都要了熟於心。劍是殫精竭慮、登峰造極的武器。”

    “這次若能殺掉吞雲,我便能明白劍了。”

    他絮絮叨叨,到得最後,才低聲道。

    “……你最近就在公主府裏,不要亂跑出去啊。”

    “……嗯。”

    曲龍珺靠過來,輕輕抱著他:“我不會有事的。”

    “……不關窗戶又會被嶽雲那個大嘴巴看到。”

    “我不怕。”

    “那我也不怕。”

    寧忌便也抱著她。

    過得許久,他道:“等離開這裏,我們成親好不好啊……”

    由於害羞,最後那段,他說得嘟嘟囔囔的。曲龍珺的身體卻燙起來,她貼著他,話語盡量平靜地說道。

    “小龍……我的心裏,早就許了你啦……”

    她是瘦馬出身,於情情愛愛,其實早就知道了許多,有些事情是她早已篤定了的,但此時說到這裏,人生的初次,話語最後,還是帶了她也控製不住的、奇異的哭腔,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

    流轉的夜色滑過,為了避免清晨的水汽,不知什麼時候,他們還是關上了窗戶。

    六月初七這日清晨,曲龍珺整理房間,打水洗完臉後,寧忌在隔壁的院子遇上了披頭散發的嶽銀瓶。

    “不給?為什麼啊!”對於要槍的請求被拒絕,他大為震驚。

    “不給的意思就是你有不爽就來咬我啊!”嶽銀瓶伸手揉了揉睡壞了的頭發,一臉凶悍。

    她在背嵬軍中,又或是弟弟麵前,許多時候還算是運籌帷幄的淑女,但或許是近墨者黑,與寧忌打了幾場之後,在寧忌麵前便也懶得講究形象了。

    “你們還想不想殺吞雲了?”

    “我們自己殺!”

    銀瓶一揚下巴。

    不遠處嶽雲也從房間裏探出頭來:“沒錯,我們自己殺!”

    “……啊?你們是狗嗎?”

    寧忌看著這對愚蠢的姐弟,麵色抽搐,隨後一擺手,罵罵咧咧的走了。

    曲龍珺端了熱水從隔壁過來:“怎麼了啊?”隨後道,“嶽姐姐我幫你梳頭吧。”

    她是外交大師,幾句話之間,銀瓶麵上的神色便緩和下來,坐在院子裏任由曲龍珺給她整理頭發,之後說起了寧忌昨晚讓她去求火銃,隨後被成舟海拒絕的事情。

    “其實我也想看看華夏軍是怎麼殺大宗師的。”嶽銀瓶蹙著眉,“因為我可能就是將來會被華夏軍殺的大宗師。但是成先生不肯給,還說要我們自己來,我有什麼辦法。”

    “倒也不難理解,槍這種東西……還是很危險……”

    曲龍珺倒是能夠明白成舟海的顧慮:“不過,我對另外一些事情,想了一想,不是很明白……成先生為什麼會放小龍出去的,他在外頭,難道還有什麼保護的後手嗎?”

    曲龍珺在成都時便叫寧忌龍傲天,後來叫他小龍,如今在熟悉的人麵前,也是這樣叫。寧忌偶爾也叫她小龍,兩個小龍,她覺得很甜蜜,銀瓶一開始不太適應,此時也已聽慣了。

    “啊?把你抓在這裏,他當然會回來,還要什麼後手……”

    “可是他……成先生,就沒有私下裏再做其它的安排嗎?那外頭……畢竟還是很危險,反賊很狡猾,咱們如今的布置,不見得能保萬全……”

    “私下裏的安排……”銀瓶想了想,最後無奈,“成先生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啊……但是在我想來,他是華夏軍的軍人,何須萬全……曲姑娘,我看你是太關心他了,是不是又不太好說?”

    “嗯……”

    曲龍珺覺得事情有蹊蹺,但銀瓶並不知道寧忌的真實身份,當下說了一些“男兒大丈夫”做事的道理,又將她安慰一番,她也隻好點頭。

    兩人隨後說了一些閨房間的瑣事,銀瓶問及兩人感情的進展,曲龍珺道:“嶽家姐姐,不怕你笑話,我想給他生孩子。”說著小心地舉起手指,“生……生三個……”掰著手指,“我已經想好名字了……”

    嶽銀瓶大為羨慕,待曲龍珺問及她喜歡的男子時,她也低聲坦白:“我想嫁給天下無敵的英雄。”

    “啊?那不是將來的小龍?”

    “切,說什麼呢。”銀瓶瞥了她一眼,隨後抬頭道,“我將來啊,想去西南挑戰寧先生。”

    “寧先生……”

    “嗯,在我跟嶽雲小時候,寧先生就救過我們的,按照我爹的說法,他就是天下無敵的大英雄……你知道嗎?他當年一招番天印,打死了不可一世的‘凶閻王’陸陀……”

    “啊,你想嫁給寧先生……”

    “就是想一想嘛,將來……如果他肯要我,我也可以,但我覺得……我爹不會肯……但反正我啊、我爹啊,應該都打不過寧先生……”

    “……你還想寧先生搶親?”

    “……是啊,想一想是不是很刺激?到時候他跟我爹打起來,打得天昏地暗,一定很精彩……”

    “寧先生恐怕沒那麼不穩重……”

    “……那我也就是想一想……我也想生三個猴子……”

    亂七八糟的閨蜜話題持續了一陣,洗完臉刷完牙的寧忌從另一邊又跑了過來:“那成舟海現在在哪裏?我要見他!”

    “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裏,成先生日理萬機……但是我可以幫你報告,說你想見他。”

    “特麼的耽誤事!我吃完早餐就得出去了!”

    “那還要不要幫你報!要是火槍的事情我告訴你,肯定沒戲了,成先生說一不二,你去也是沒戲。”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皇帝呢……”寧忌嘟囔。

    打扮完畢的嶽雲從房間裏跳出來了:“大逆不道!”他打斷寧忌的說話,隨後,“過來單挑!”

    寧忌指了指他,兩人跳到院子裏開始打鬥,銀瓶與曲龍珺端了梳洗的水盆去到一邊的閬苑下,免得被波及。

    過得一陣,有梳著包子頭的小姑娘從院門一側探出頭來,巡視一遍後,噠噠噠噠的往裏跑,銀瓶忍不住站了起來,卻見那小姑娘跑到了兩人打鬥的場內,逼得兩人罷了手。

    她手上拿著一隻板板糖,拽了拽寧忌的衣角,寧忌滿臉桀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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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嘛?”

    “你、你你你……是不是叫孫悟空啊?”

    “嗯,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姓周啊!”周福央答非所問,隨後舉起手中的糖:“給你板板糖。”

    “……你還來?”

    “嗯、嗯嗯。”

    寧忌擺手:“我不來了。”

    “給你嘛。哥哥。”

    “……”寧忌皺眉。

    “……嗯。”

    院落的東方,魚肚白早已升起來,市井的氣息隱隱約約的正在流淌,陽光傾瀉的這處院子裏,嶽家姐弟與曲龍珺都在看著少年與那小姑娘的對峙,兩人的對話奇奇怪怪,但似乎彼此能夠溝通。

    隨後,他們看到寧忌接過了板板糖:“你看好了哦。這就是最後一次。”

    “嗯嗯。”

    “啊……………………嗚——”

    寧忌張開血盆大口,隨後一口將板板糖吞了進去!

    “咳咳——”嶽雲也瞪大了眼睛,口水都要噴出來了。

    銀瓶忍著笑,忍得發抖,曲龍珺也在忍笑,跟銀瓶抱在了一起,兩人全身亂顫。

    周福央則是拍手大笑。她在宮廷之中待久了,雖然武朝朝廷的排場不如以前,但整日裏麵對的、接受的教育也都是規規矩矩、大家閨秀般的教導,從小到大,就沒有見過這麼出格的做派。

    她隨後踏踏踏踏的跑出去,搖搖晃晃奔跑回來時,卻已經端了一隻能夠搬動極限的巨大盒子,裏頭是早晨吃的包子饅頭:“姑姑……姑姑讓我給你們送吃的呀……”她之後拿了一隻包子,“啊”的張開嘴,比劃了幾次,似乎也想一口吃掉,比劃幾次未遂後,被寧忌拿了下來。

    “你叫什麼啊?”

    “福央……”小女孩道,“周福央。”

    “我就知道……”

    他的目光越過院牆,朝著隔壁院落的二層樓間望過去,在那兒,一雙眼睛正在窗戶後方靜靜地看著這裏,銀瓶朝那邊行了禮。

    不知道為什麼,寧忌很擅長跟這樣傻乎乎的小姑娘相處,過得一陣,兩人便抱著包子到院落的另一邊聊天去了,途中周福央還摔了一跤,身上沾了灰,被寧忌拎起來拍拍打打,周福央嘻嘻哈哈的笑,也並不喊疼……

    周佩在隔壁院落的房間裏看著這邊院子裏這奇奇怪怪的熱鬧清晨,隻有此時與她同一個房間的、原本用來看護周福央的女侍衛格外不爽,黑了一張臉,周佩看得也極是有趣,過得一陣,看得餓了,也讓人拿了個肉包子,坐在窗邊與外頭的少年男女們,一塊慢條斯理的吃了……

    ……

    清晨過後,寧忌離開公主府,去到城裏與蒲信圭碰頭。蒲信圭對於他的殺戮行為勸說了幾句,說起背後的幾個老大人已然不滿,寧忌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打聽幾位老大人到底是什麼路數,“有種讓他親自跟我說”,蒲信圭沒種,遂閉了嘴。

    白日裏極是炎熱,陳霜燃鼓動的火拚還在繼續,寧忌表現著大惡人的姿態,又去砍了兩撥人。在他與曲龍珺、嶽銀瓶、嶽雲一道商量的計劃裏,吞雲淫僧已然上鉤,繼續這樣打下去,過不多時,陳霜燃——至少是吞雲這邊,就會拿出更多的示好與吸納手段來。譬如她們會找出一些例證來,證明對官府的告密並非他們所為——由於確實不是她們告的密——到時候自己就能順水推舟地給對方一個機會。

    大不了自己因此“震怒”,反過來殺了蒲信圭,那麼陳霜燃一方,應當就不會再有懷疑。

    ……

    未時,城池的另一端,陳霜燃與樊重,坐在了能夠遠眺的房間裏。

    “孫悟空有問題……”皮膚黑亮的少女道,“我懷疑他是官府的布局。”

    “怎麼回事?”

    “有可靠的消息,懷雲坊的那場炮擊,不是蒲信圭告的密。”

    樊重思考了片刻:“我聽說……姑娘昨天找人放了消息,說炮擊其實是蒲信圭告密,今日又得了相反的消息……會不會是蒲信圭做的。”

    “我不能透露,消息的來源。”陳霜燃道,“但我對此事有九成把握,不是我,也不是蒲信圭,那便隻能是官府的臥底……”

    “……那少年的行事,有些不像。”樊重想了想,“姑娘想怎麼做?”

    “他們費心竭力做局,無非想要接近我。”陳霜燃笑起來,“那我可以順水推舟,給他們一個機會。”

    “姑娘是說……”

    “就像是……對付那個詹雲海一樣……”

    “第一時間拿下他?”樊重想了想,“倒是不難,但大師似乎……起了收徒的念頭……”

    “拿下他後,他是圓是扁,自然由我們說了算……”陳霜燃笑起來,下午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關於這件事,詳細計劃,我是這樣想的,倘若懷雲坊的炮擊有假,我們首先,也要找到那個龍傲天究竟在哪裏……若確實是做局,我要讓這兩兄弟,一生後悔……”

    ……

    城市喧囂,話語細碎。同樣的時刻,寧忌坐在城內茶樓的高處,看著下方熙攘的人潮,盤算著能夠應對更多凶險的方法。

    昏暗的房間,成舟海在一堆案牘中尋找著訊息……

    未時過半,寧忌離開茶樓,決定回到公主府,再去找找成舟海。

    下午的陽光傾瀉,回到有大榕樹的院子時,曲龍珺似乎不在這裏,大概又被長公主喚去批折子了。寧忌聽到了來自周福央的細碎的笑聲,院落的樹木一側,周福央正在跟同伴嘻嘻哈哈的說著些什麼,不時的還跳上幾下。

    站在樹下聽周福央說話的,是一名身體單薄卻挺拔的年輕人,他穿著一身青色布衣,三十歲出頭,頜下有須,聽周福央說話時,目光溫和,待到朝這邊望過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眉宇中有淩厲的光芒閃過,但隨即便隻是儒雅清澈的目光了,他拿著一把折扇,與寧忌對望。

    想要說點什麼,但院子裏沉默了好一陣。

    “咳。”過得片刻,終於還是對方先開口,“寧忌。當年在江寧,令尊……寧先生教過我幾年的學。”

    卻是無比坦誠的話語。

    “終於見到你了。”對方說道。

    見到周福央與對方的神態時,寧忌其實已經有所猜測,他不太清楚該以怎樣的身份與對方打交道,然而對方這一番話語說出,奇怪的情緒湧了上來,神使鬼差的,寧忌拱了拱手,微微一躬。

    “那……”斟酌片刻,“……師兄?”

    “……哈哈,哈哈。”對方似乎也愣了愣,隨後,便是一陣擺手,望了望周圍,“噓噓。小聲些,要小聲些,我告訴你,福州衛道士可多,要是被聽到了,指不定會被念上多久。”

    他笑,一副地頭蛇的世故模樣。

    “哈哈……師弟。”

    就此,定下了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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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師兄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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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1章 師兄弟(下)

    “……老師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嗎?”

    “……身體好得很,他天天鍛煉……還整天開會罵人。”

    “……罵人也很正常,他老人家高瞻遠矚,跟不上的,被罵幾句,也是尋常……不像我,朝廷開會,常常被罵……”

    “……還敢罵你?”

    “……我告訴你,儒家子弟,罵人最凶,全都引經據典……意思都差不多,你按我說的做,你就是堯舜禹湯,不按我說的做,就商紂暴秦……”

    “……誰抱琴?”

    “……額……商、紂……有沒有學過……”

    斑駁的日光已漸漸彙聚往傍晚的金黃,一高一低的兩人坐在大榕樹下聊天,看著小姑娘周福央在一旁跑來跑去。

    在見到周君武之前,寧忌一度對父親的這位皇帝弟子有著諸多的想象,他的性格中有混不吝的一麵,但自然也知道權力的作用。在西南的家中,父親偶爾跟身邊的人說起過東南小朝廷的情況,也說起過當年在江寧時的印象,有時候感歎時光荏苒,恐怕物是人非。但沒想到的是,一句師兄師弟的稱呼過後,這位執掌東南,怎麼說也繼承了武朝正統衣缽的男子,與他的對話,竟出奇的隨意,與平易近人。

    很是將儒家的官員吐槽了幾句。

    “聽說……小師弟你先前去過了江寧。可曾見過我家的宅子?”

    “跟我家一樣,被推掉了……”

    “嗯……我原也聽說了……地基還在不?”

    “我家還有,你家沒了……我去的時候,許昭南在那裏占了一座新虎宮,周圍不讓參觀,但聽當地人說,宮殿旁邊的大校場,有一部分是你家的王府……”

    “沒有文化,什麼新虎宮,一點都不好聽……那個以前是我舅舅家的房子……”

    “公平黨沒有前途的。”

    “哦?小師弟你也看出來了?與我說說……對了,我還要回宮,咱們路上說,好不好,我請你吃禦膳,再帶你看看龍椅……”

    已聊了一陣,君武抱起周福央,邀請寧忌去宮裏玩耍。一方麵寧忌心中有父親那邊的評價在先,感到東南這位皇帝確實可親近,另一方麵,他也有些江湖性格,來到新的地方,地頭蛇的麵子要給。當下跟著一道坐上了馬車,離開公主府。

    途中說起江寧的諸多見聞,君武聽著,偶爾點頭,有些事情寧忌並不清楚全貌的,他還會補充一些線報。此時真正進入傍晚了,海風正輕輕的吹起來,金黃的光芒照耀道路上的行人,遠處又有隱約的騷動聲起,寧忌對福州的狀況不滿,對君武說道:“怎麼不招軍隊進城呢?”

    君武歎了口氣:“有許多的事情,也是我當了皇帝之後才明白的……天下人的立場呢,其實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清楚明白,一百個人中間,可能有一個是有想法的,一百個有想法的人,才能找出一個想法堅定的,這中間,真能豁出命去跟朝廷打擂台的,就更加少了……”

    “但總的來說呢,天下百姓,又總有一個大的傾向,就是對生活,他們大多是不想有變化的,最好是生活不變,糧越種越多,錢越掙越多,這其實也符合那些大儒們的看法……可是啊,小師弟,有的時候想想,我其實是一個很壞的皇帝……”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我啊,來了福州之後,真要說做了些什麼事情,就是收錢……把大戶手裏的錢收上來,把大戶收錢的權利收上來,或者監督起來,拿著錢幹什麼?搞我自己的武備學堂,養背嵬、鎮海這兩支大軍,我不光收了大戶的權力,還提拔一群年輕人跟他們打對台……你看,大家的生活都要變,那有沒有利益呢?我唯一派出去掙錢的海船船隊,至今都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要造我的反,其實也很正常……”

    寧忌微微的沉默,覺得無法反駁。

    “……來了福州三年時間,刮的是民脂民膏,稱得上一句窮兵黷武,對於那些原本支持我的儒家子弟,其實也傷得很深。尊王攘夷,小師弟,什麼是尊王攘夷?以前說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單提尊王,那就是不尊士大夫了嘛。我啊,繼位這幾年,如果就在這裏停下,當得上一句暴戾,天下也治不好,皇帝也當不明白,就顧著搶人東西了……”

    “……所以,說到搶東西,師兄我如今有些心得。”馬車前行,壓在城內的青石道路上,發出悠閑的響聲,城內的市井喧鬧傳來,君武一麵聽著這聲音,一麵跟寧忌訴說自己的經驗,“要循序漸進,徐徐圖之,比如堅定造反的隻有那一百個,我就跟這一百個人時不時的打一次擂台,讓全福州幾百萬的人看到這些人輸了,他們其實有意見,也會斟酌一二,隔那麼一段時間,大家又有意見了,就又挑一百個人出來,他們又輸了其它人又會縮回去……在這個過程裏,那些不堅定的,就會一步一步的,接受改變……”

    “所以,不能把軍隊調進來,表演就是表演,調動軍隊,就是讓舞台下的觀眾選邊站了,真要是選邊站,誰會選我呢……”

    “師兄你……是這樣想的啊……”寧忌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君武靠在馬車的背上,麵容平靜、溫和,也有著些許的笑容:“嗯,我是個無能的皇帝啊……”

    “……”

    “但是,時代已經改變。”君武的腦袋向後仰了仰,此時的話語,倒是不像福建的武朝皇帝,反倒更像一個西南的進步青年,“因為老師的出現,未來的一切政權,都需要有新的組織度,一切強大的本質都是組織度,有了高的組織度,你才能開口說話,沒有組織度,說什麼都是錯的……武朝過去依賴儒家思想,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因此產生的組織度,已經完全夠不上時代的要求,我沒有辦法,也隻能在福建吸血,等到內部的改造完成,才有可能談論將來,而我能做的,是希望盡量吸大戶的血,少吸百姓的,但老實說,大戶總會裹挾百姓……”

    “嗯,你這個組織度的話,好像我們那邊開會時候的說法……”

    “就是老師開會的時候說的啊。”君武瞪了瞪眼睛,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個本子來,他翻了幾頁,在最前方,有貼在那兒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的報紙:“你看,你看……這是三年前的會議……寧先生在會上指出,沒有組織度,你什麼話都不用說,有了組織度,你什麼話都不用說……在未來幾年的時間裏,幾個組織度落後的體係,都會逐步的被淘汰出局……組織度落後的體係,你看,這指的就是我們。”

    “嗯、嗯嗯……”寧忌蹙起眉頭,目光嚴肅,看了君武一眼,敬畏地點頭。

    “……這其實就是我們福建改革最核心的東西。”將敵對勢力領導人的會議發言作為改革核心的小皇帝自得其樂。

    寧忌撓了撓腦袋:“你這個是……”

    “哦,也不都是老師的發言,但基本是我覺得重要的東西。”君武將那本子遞給寧忌。

    本子很厚,拚拚貼貼的多是剪報,也有抄寫下來的大量文案,有些地方,紙都破了。寧忌看得眼睛發暈,遞了回去。

    “我看不懂……我學習不好。”他原本還有些當間諜的心思,此時竟有些慚愧起來,不想再看,甚至跟君武坦陳了“學習不好”。

    “對了,在張村的時候,老師……他有沒有私下裏說起過我和姐姐?”

    “……倒也有。”

    “說了什麼?”

    “……那……你不要生氣。”

    “當然不生氣啊……”

    “我爹說,東南的小皇帝……資質不算特別高,當了皇帝……會很辛苦。他說……原本不該你來扛……”

    寧忌說到這裏,馬車裏安靜了好一陣,君武坐在那兒看著馬車的對麵,緩緩點頭……過得好久,又微微點頭。

    “……還有沒有說其它的?”

    “他說,有時候,看見你們這邊的狀況……他也希望你能把事情做成……”

    “……”

    君武看著寧忌,點頭,過得一陣,又點頭,他笑起來,開心極了。

    ……

    馬車駛入皇宮,穿過禦道,進入宮殿前的廣場後,君武讓過來的宮女抱走了周福央,他與寧忌聊天。

    “其實吧,老師是英明的,資質一般……我以前學習也不好,後來趕鴨子上架,讀了一些書,其實我喜歡格物和發明……格物院你去參觀過嗎?”

    “我就去過武器院……”

    “帝江……老師的趣味,把皇帝打成漿……”

    “那是機密,我去的時候……也沒演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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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能飛的……熱氣球我已經搞出來了,但是還有那種有翅膀的,在江寧的時候,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一直想辦法,但是我沒有搞出蒸汽機……”

    “你知道蒸汽機?”

    “左家的人跟我提過,我還知道,原型機炸了好幾次,上一次差點把林靜微炸死了……”

    “啊?我都不知道……”

    “是去年的事情了。對了小師弟你離家出走是為什麼啊?”

    “額……”寧忌撓著腦袋,猶豫許久,但終於覺得,大家聊得這麼投契,不坦白似乎有點不仗義,“其實吧,是被人陰了……”

    他說起身在張村的過往,與君武一道進入了前方的大殿,君武揮退了大殿附近的所有人,聽寧忌說起張村的家長裏短,津津有味,時不時的還詢問幾句家中的事情,關於寧毅、關於蘇檀兒、關於小嬋,甚至關於天下無敵的陸紅提、劉西瓜。他是君王的身份,卻坦率熱枕,偶爾眼中還閃過年輕人的好奇來,寧忌心性其實敏銳,他感受不出惡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把兩邊的“天家私密”都透露了不少。

    夕陽西下,陽光透過大殿的窗戶,拖進來長長的金色的影子,君武跟寧忌說起些上朝時的規矩,皇帝的趣事與破事,之後又跟寧忌問起他上戰場的事,這事情戳在了寧忌的心巴上,當下將西南大戰時的見聞、經驗一番傳授,說到擔任斥候時的關鍵想法時,君武還真拿出筆來進行一番記錄,道:“若是再跟女真人打,就有用了……”

    他對於江南的一戰,耿耿於懷,坐在金鑾殿的門檻上,恨恨地與寧忌說起當時發生的一切,他中了一箭負傷,武朝從此丟了天南半壁,說起後來的艱難,寧忌也忍不住出謀劃策,君武道:“倘若當時你在就好了,我未必會受傷,要是我不暈那麼久,或許武朝還有救……”寧忌當仁不讓,覺得他說得有理。

    說到開心之處,甚至讓寧忌去坐坐上方的龍椅,寧忌不肯坐,君武便擺手:“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汴梁的那張最大,臨安的小一點,這張更加小,但是都硬邦邦的,坐久了屁股疼……不過汴梁的我也沒看過,靖平的時候被女真人弄走了,老師看過……”

    “……那我爹當年坐了嗎?”

    “他沒有,我仔細問了,他坐在龍椅下頭的台階上,用刀子像拍魚一樣拍周喆的腦袋,然後看著下麵的一幫大臣,說:‘一群廢物。’”

    “喔……”寧忌聽過這事情,此時還是附和地感歎。

    倒是皇帝頗為得意,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跟人表達這樣的想法,他站在金殿之上,淩空虛點,學著寧毅,隨後跟寧忌道:“是吧?爽吧……一幫廢物,最廢的就是周喆,無能的王八蛋——”

    殿外金光閃閃,不知揣著多少憋悶,也難以說清此時的表現是真是假的皇帝在金殿之中發泄了一陣,他也坐在台階上,似乎在靜靜地感受寧毅曾經的心情,之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來,放在了身旁的地上。

    “成舟海提了一嘴,你跟他要火銃,他沒答應……其實當年到西南,老師給了他兩把火銃,其中一把交給我防身了,不過我一直沒有用過,喏……”

    “……”寧忌看著地上的紙包,眼角抽搐了一下。

    “如果你現在拿著它對我開一槍,你就是第二個殺皇帝的寧家人。”

    君武笑了笑。

    此時金殿內外無人,他也並不設防。

    寧忌撇了撇嘴,拿起紙包拆開,裏頭果然是一把火銃,甚至於火藥、霰彈都包得好好的,大概每日裏都曾有人打理維護,他裝入火藥,比劃了幾下:“大家自己人,我殺你幹嘛,何況若真要動手,我不用這把槍也可以……”

    檢查完畢,將槍收起來,寧忌才皺了皺眉:“成舟海不給我,為什麼你要給我啊?”

    “成先生在試我對西南的態度,而且他是臣子,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我就不一樣了。”君武站起來,雙手叉腰,“你要知道,老師的弟子雖然多,但怎麼說我也是大師兄,小師弟過來了,要個東西都不給,將來傳出去我怎麼會有麵子?”

    寧忌抬頭看著他。

    之後,嚴肅地開口道:“師兄,你是不想當皇帝了嗎?”

    “不,我會當好這個皇帝。”君武溫和的目光,也漸漸變得嚴肅起來,他回過身去,走向那張龍椅,“這些年來,老師在西南的話,他做的事情,我反反複複,看了、想了,很多次,他能給我的方案,不是兒戲,也不是玩笑。對於這世間的革新,我知道他想了很多,他走得很遠,可是真的能成功嗎?他心中或許也不確定……”

    “我不是他資質最好的弟子,中人之姿,趕鴨子上架,但不管怎麼樣,作為大弟子,我也是要麵子的。君主立憲的可能,老師認真的把它交給我,我就會認真的完成它,甚至於有一天,老師從西南打過來,我也會作為皇帝,認認真真的跟他一決高下。這是因為,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信仰武朝君權,這一仗,由我來打,會比由任何人來打,都好一點……”

    他在龍椅上坐了下來,摩挲著椅子的扶手。

    “這一條路,走通了,我會很有麵子,世人會得到很好的結果……”

    “……走不通,經驗會如同老師期待的那樣,留下來……世人,同樣會得到很好的結果……”

    “……那到時候你說,我厲害不厲害……帥氣不帥氣?”

    這一刻的周君武,很像個西南年輕人。

    寧忌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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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靜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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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82章 靜夜思

    晚上的禦膳是米飯和三碟鹹菜。

    君武對此不好意思,解釋道昨天才下了共體時艱的詔,今天不能打自己的臉。但寧忌並不介意,他偵察兵出身,蟲子和樹皮都能吃,西南大戰時在物質上已經算不得艱苦卓絕了,若是小滄河時期,活下來的精銳大都吃過屍體,寧忌並不介意吃女真人的屍體,隻是沒那個機會,倒是在廝殺當中直接咬下過敵人的喉嚨,口感當然不好,但看著敵人在血泊裏抽搐的樣子,心中會覺得很舒服。

    這些事情沒必要跟未經曆過的人繪聲繪色的說,他連曲龍珺都沒告訴過。

    “不過我哥很喜歡找好吃的,每次到了新地方,就一個人仔仔細細、偷偷摸摸地找。”

    大口吃飯的寧忌跟君武分享家中趣事。

    “我爹……聽說早些年喜歡好吃的,但最近說沒什麼意思了,他喜歡偷我哥的好吃的……大娘每次讓他帶去成都送給哥的東西,他總要分一半,有的還不小心吃完了,然後我哥什麼都收不到……”

    “我哥每次給我帶吃的,也一樣……我哥給我剩一小半……”

    “不過我有的時候跟雯雯和寧珂她們搶吃的……也覺得挺有趣……”

    愛跟弟弟妹妹搶吃的,是從戰場上回來之後的事情了,在那之前他也是照顧弟妹的二哥,但在吃過蟲子草根,真真切切地嚼過人的喉嚨之後,寧忌倒也覺得跟弟弟妹妹搶吃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食物變得更加美味了。這是戰爭的罪惡,他一度把這個感想寫在歪歪扭扭的作文裏,但後來覺得羞恥,沒有交出去。

    “喔哦……”皇帝歎服而且羨慕,“我小的時候,皇姐就從沒這麼有趣過,她板著個臉,臉上寫了四個字:我很厲害……”

    “嗯?”

    “你不要看她的臉,長公主府每個覲見的人都要被警告,不許看長公主的臉,違者要殺頭。朕是皇帝,朕不騙人。”

    “呃……”

    夜幕早已落下,皇宮的天空中掛著稀疏的星辰。不著調的師兄弟簡單的吃過晚膳,沿著禦道往皇宮的城牆方向散步,吹些晚風,觀看福州城內的夜景。雖然有了年齡的差距,但兩人的性情原本有著類似的地方,可以聊的話題也很多,待指著城內燈火搖曳的地方說完了陳霜燃與蒲信圭的圖謀,已然對皇帝有了許多好感的寧忌害怕他將來死了,便要教他打槍,誰知道兩人去到宮內的校場,才發現君武使用火槍的技能不俗,即便是在夜裏,用起已能配發在軍中的長火槍時,他競也能做到十發中七。

    “對於火藥的改良,我是全程參與的。”君武說著這件事,甚是自然,“手上、身上,這裏,看這裏……有過燒傷,臉上被燎過一次,沒有大礙,試火槍時有可能讓人瞎眼的炸膛,我一次都沒遇上過,這放在軍隊裏,運氣都是頂好的,天命護佑,我就經常跟那些做管理的官員說,成品,要自己上手,自己不上手,怎麼知道東西能不能用?你用自己的命首先去試了,軍隊裏戰士的命就能保住。不過我這邊比起西南的格物院,還是差得遠了,我聽說……”

    兩人打完槍,在校場旁邊的石頭台階上坐下來,皇帝在這天的談話中第二十七次提到西南格物院,滔滔不絕,之後還跟寧忌商量:“我前些年……就是西南大戰打完之後,成都開會那會,我就寫過信讓左修權帶過去,說求幫忙,能不能讓林靜微院長他們過來指導一下……你說,現在林靜微被炸傷了,我要是再提這個事,你說老師能不能給,讓他過來給我做指導……你說要不然我再寫信,跟老師說,你兒子現在在我這,你給林靜微,我就跟你換……”

    寧忌對格物院的那幫學霸頭大,聽得臉都是扁的,此時也不知道對方算不算圖窮匕見,翻個白眼:“那你就寫啊,我爹他一準說他沒這個兒子,你把我抓起來,他還省心了。而且……就算他給你把林伯伯送過來,我也不回去。”

    “……五尺淫魔的名聲確實不好回去。”君武摸著下巴嘟囔。

    寧忌轉過頭來瞪他。

    “那這件事……師兄我是可以幫你洗白的啊,你看,我是皇帝,我昭告天下,你在福州,天天做好事,行俠仗義,讓整個天下都知道你的名聲……”

    “小黑他們跟我在江寧已經遇上過了,會信你才怪了,還天天做好事,他們幾個王八蛋聽到了,又要笑死一次……”

    “我也就是給老師一個台階下,他把林院長送過來了,我可以反悔啊,說你跑了。我是皇帝,這麼狡猾,說話不算話,老師會欣慰的。”

    “那你就寫唄……”寧忌無所謂,他在西南的名聲已經死了,現在是滾刀肉。

    “我斟酌一下,你的事情很麻煩,我還不能真的寫信,否則被別人截下來就完蛋了,但你離家出走一年多,老師也一定很想知道你的消息,我可以替你報個平安……”

    “我在江寧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啊……”雙手托著下巴,寧忌歎息。

    “但總是要回去的吧?你想什麼時候回去啊?”

    “我殺了林宗吾,小黑他們知道我武功天下第一,我就能回去了。”

    “喔……”君武看著天上的星星,“你娘肯定很擔心你……”

    “……”

    “師兄我啊,爹和娘都沒有了,娘走得早一些……我那個沒出息的爹,死在海上,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但姐姐說,他還一直惦記我……”

    “……”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

    “對了,你娘是小嬋姑娘吧?我叫過她姐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大的事情聊完之後,聊了一會兒親情,寧忌被煩得不行,有了弑君的心。君武感受到威脅,才戀戀不舍地放他走:“原本想讓你就在宮裏休息算了,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呢。”

    “我還要為左行舟伸冤。明早還要見蒲信圭。”寧忌表示自己有正事。

    “唉……”君武歎息,待到寧忌最後要離開時,道:“關於這次城內的布局,許多事情經過了成先生,他的布局環環相扣,有些安排,我也搞不清楚,關於你的事情,輕重緩急我覺得他是清楚的,你在外頭行事時,需得記住這一點。”

    “什麼……什麼意思……”寧忌蹙眉,“你是說……成舟海,會搞什麼出格的事情……”

    “不是……”君武笑,“我說的是,你也要謹慎些,不要咋咋呼呼的鬧得太難看,最後在成先生麵前,丟光了咱們師兄弟的臉啊……”

    君武壓低聲音。

    “說到底,他是秦相的嫡傳弟子,又以計謀著稱,看起來跟我們是一夥的,但是跟老師那個弑君壞蛋,多少也有些較勁……你慢慢就知道了……”

    不久之後,一臉不解的寧忌通過密道離開皇宮。

    下午去長公主府攔截這位小師弟,敘舊閑聊都用了太多的時間,送走對方後,君武才回到禦書房開始批閱折子,折子批到一半,拖著疲憊身軀的成舟海過來覲見。

    顯然他已經知道了君武與寧忌會麵的事。

    “……聽聞陛下屏退左右,又將火槍送給寧忌,著實有些孟浪、冒險了,此事有失皇帝體統,可一不可再……”

    成舟海苦口婆心的開始嘮叨。君武便將桌上的紙抽了一張出來。

    “把火銃的事情呈上來的時候,成大人不就預料到了嗎?你要不然別把這件事告訴朕啊。”

    成舟海歎氣:“即便是告知此事,也是希望陛下以其他的方法定奪,大殿無人,你拿出火銃,這是把命交給他了……”

    “朕跟他坐同一輛馬車的時候,不就交給他了。成大人,朕賭對了,我這師弟,赤子之心,他要殺朕不需要火槍。”

    “把命交給他了,說得輕巧!陛下九五之尊,此事透露出去,您讓那些儒門大臣怎麼想?陛下,他們還能跟你賣命嗎?你是得意忘形!”

    “……”

    君武微微愣了愣。

    不久之後,他做了檢討。

    成舟海歎氣:“這便是……微臣遞上情報時,最不想看到的結果。陛下,對待跟西南有關的事情,你不夠成熟,未來,你要跟西南談判、打仗、討價還價,寄托如此多期待的大家,怎麼信你?”

    “……”君武沉默片刻,“朕也封了口了……”

    “這皇宮,四麵透風,哪有真能封住的消息……陛下,許多時候,你一片赤誠,可遇上西南的事情,你便成了孩子,這很不好。跟在您身後的大家,有自己的希望,有自己的寄托,您的身上,有武朝的傳承,有家天下的傳統,有儒門的道統和責任在,哪怕是演戲,您也要演好自己這一出……”

    “……我原本以為,成先生在試探我對西南的想法,卻想不到……”

    “……陛下,相處如此之久,陛下對西南的想法,微臣心裏,有什麼不清楚的呢。”成舟海歎氣,“微臣真想看的,是陛下的手段和城府,陛下,怎麼想不重要,能做成什麼樣子,才重要。”

    君武在桌子那邊微微的點了點頭,過得片刻,他道:“成先生……一直惦記的……是秦爺爺的東西吧?”

    成舟海不置可否,許久才開口。

    “家師一生,嘔心瀝血,儒門千載,源遠流長。寧毅的做法偏激,我的做法又何嚐中正過,但歸根結底,他走的依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命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路子,他違背的是後世儒學,但他不違孔孟,他翻不了天去!”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無非是要重新厘定,何謂往聖、何謂絕學罷了。陛下,不可氣餒啊。”

    君武點點頭:“可是成先生……我覺得,老師說的話都很對……”

    “他說的許多話是很對!他若最後勝了,我們留下學問,讓他挑揀。他若敗了,我們依舊推他為往聖,把他的人人平等、格物致知納入儒學,又如何!”

    君武繼位之後數年,即使偶爾對西南表現出極為親近的態度,成舟海也向來不做言語,但這一刻,他顯然被君武能把命交到寧忌手上的冒險姿態觸怒了,說了幾句內心的真話。

    雙方說到這裏,君武卻也知道他是對的,將性命交到他人手中是一個帝王最大的孟浪,也是對所有追隨者最大的不尊重,他受教檢討,成舟海遂不再多言。

    之後又彙報了今日的一些事情,待到準備離開時,君武叫住了他。

    “成先生。”他道,“您是我的老師,也是長輩,作為晚輩,我有件事想問你。”

    成舟海點頭。

    “……今日,與我這小師弟見麵,我以真誠待他,我也為這真誠感到高興,但與此同時,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能換來最大的利益,能得到他的真誠以待……老師,我心中有這麼多想法,您說,那我這到底是真心,還是偽作啊?”

    成舟海沉默了片刻,之後,疲憊地笑了一笑,卻又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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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若作為長輩,我想說,能問出這個話來,您夠赤子之心的了。而作為臣子,我想說一句,陛下,您就別氣我了,好吧?”

    “哈哈哈哈……”君武大笑起來。

    成舟海歎氣之後,轉身離開,走到門邊,倒是又微微的轉了轉頭。

    “陛下,其實……寧忌這小子,在張村長大,在寧毅身邊耳濡目染,他也沒有看起來那麼一根筋、傻乎乎的……您若真是心懷惡意,今日把槍給他,說不定真的死了……”

    “……有……嗎?”

    君武皺眉,微微一愣。

    ……

    從君武指使的密道離開皇宮,待回到長公主府時,時間也已經不早了,曲龍珺已經被長公主放了回來。

    寧忌坐在院子裏,與曲龍珺聊起今日與“師兄”見麵的全過程:“我爹在西南教了很多弟子,我倒是覺得,他還真有些像是我失散在外頭的大師兄……不過他的有些想法,比較那個……那個……悲觀,比如我問他為什麼不派兵進城的時候,他跟我說……”

    寧忌嘰裏呱啦的說起他的感想,曲龍珺也漸漸地從中拚湊起少年今日見到的“皇帝”的麵貌,與這兩日長公主口中的那個皇帝弟弟,其實也是有些相似的,隻是與書中所見的帝王,著實大不一樣。

    “其實倒也能理解。”曲龍珺道,“他們兩姐弟,沒有享受過權力的快樂,自寧先生弑君之後,他們背上的,就都是戰戰兢兢的爛攤子了,後來還被女真人追得滿天下跑……靖平之恥車鑒在前,要是我,心裏也害怕。”

    “就是最後有些絮叨……他老想讓我回西南,說擔心我爹我娘想我了……婆婆媽媽的……”寧忌扁著嘴,不爽,他其實也有些想家,名聲毀了,回不去有什麼辦法,提這事徒增煩惱。

    “其實……寧先生和……和你娘,應該也會想你的吧……”

    曲龍珺這時忘了察言觀色了,也說起這話,寧忌心中便回憶起離家時傻瓜秦維文送來的那封信,鼻子酸酸的,他看著曲龍珺,隨後甕聲甕氣的說:“要是生了孩子就回去。”

    曲龍珺臉上紅起來,但她沒有說話,隻靜靜地看著寧忌,隨後微微點頭。

    “嗯。”

    寧忌不知道,她早上才想好了三個孩子的名字呢,雖然回去了西南,多半是寧先生來起名,但她取的,就當做小名好啦。

    寧忌反倒沒她臉皮厚,她不害羞,他便害羞了,不久之後岔開話題,說起蒲信圭、陳霜燃這邊來。今天下午被皇帝截去宮裏,因此殺的人搗的亂還不夠多,待到明天,他要在外頭將陳霜燃的嘍囉殺得血流成河才行,到時候,吞雲和尚也該出來再跟他接洽了,之後就順水推舟,做了蒲信圭當投名狀……

    ……

    天上的星辰注視著夜色中的大地。

    城池的另一端,投名狀在藏匿的地方見到曹金龍與艾老的使節一道過來找他。

    昨天晚上,書信已經給幾位老大人送了過去,此時蒲信圭也做好了在言辭間進行對抗的準備,然而曹金龍麵上帶著喜色,代表艾老的那名使者,言語之間也甚是恭謹。

    “操……早知道,你那幾封信一個月前寫多好……”曹金龍握著他的手罵。

    “嗯?”

    “不瞞蒲少,最近兩日,城內咱們自己人打起來,幾位老大人甚是憂慮。”那使節笑著解釋道,“昨晚蒲少的信函到,艾老原本有些生氣,但他也知道蒲少在眾多兄弟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曹大俠的居中說和,艾老便也仔仔細細地考慮了蒲少說的事情,在今日找陳姑娘做了商議。這不談不要緊,一談嚇一跳啊。”

    “……啊?”

    “小姑娘咋咋呼呼,沒有經驗。”曹金龍這邊壓低了聲音,“原本還以為陳霜燃這次神神秘秘、壓著的是什麼了不得的計劃,今日雙方仔仔細細的一核對,艾老那個生氣的啊……原來陳霜燃後來壓著的計劃裏,有許多想法,跟蒲少你是一樣的!”

    “——啊?”

    “所以啊,定下了時間……”曹金龍抓著蒲信圭的手,“明日下午,你們見麵,好好溝通一番,把誤會解開,這次咱們齊心協力,幹一番大的事情——”

    “啊?”

    蒲信圭愣了好一陣。

    “真的?”

    “真的……就她媽這麼巧!”

    “……那……這件事,以誰為主?”

    “現在看來,是蒲少您了……雖然還需要談,但陳霜燃被艾老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她不相信自己人……”

    蒲信圭看著麵前繪聲繪色的兩人。

    他其實並不完全相信事情的後方是這麼一個邏輯,譬如許多事情的大致框架,他以前就跟艾老他們遊說過的,為什麼之前不對賬,現在卻開始對了?但很顯然,自己這兩天聚攏了許多兄弟,而且不願意再後退,那邊也就隻好改變了主意。

    你看,江湖就是這樣的。

    你硬,她就軟了。

    ……

    “另外,還得煩請蒲少務必勸一勸那位姓孫的殺星。”使者走到蒲信圭身邊,苦口婆心,“顧全大局,不要再殺了。”

    “那……我盡量?”

    ——這就是江湖。

    ……

    城池的火光在安靜的流淌中消亡,月亮爬上了中天。

    白天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皇帝到很晚才批完了折子,他坐在書房外的屋簷下,靜靜地思考了很久,回憶著因寧忌而到來的關於童年的記憶,也回憶著與成舟海等人一道披荊斬棘的如今,過去很美好,但無數的回憶真假難辨了,現實很沉重,但也因此,有沉甸甸的重量。無論如何,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擔負起如山的責任。

    宮城之外,成舟海也在院子的屋簷下坐著,他完成了工作,吹滅了燈火,萬籟俱靜,他想起多年前見到的姐弟,想起這一路以來,驚濤駭浪般的曆程。年華老去,這世道的流轉,也委實太過激烈。

    陳霜燃在亮著燈火的房間裏,一麵聽著從艾老那邊過來的使節的說和,一麵吃著糕點,她似笑非笑,桀驁不馴。待到人走了,少女才在房間裏捧著肚子,笑了許久。

    蒲信圭知道自己走上了舞台。他思考著接下來的許多事情,幾乎整夜未眠,但也沒有感覺到絲毫疲憊。

    寧忌與曲龍珺依舊在一張床上睡去,他夢見了西南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他與曲龍珺拎著孩子回到了家中,眾人都對他表示了敬畏,不再提起以前的事情……

    夜裏的微風清朗,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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