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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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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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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6-12 01:14: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一九章 災變(七)


砰的一下,茶杯摔破在地上,瓷片飛濺。

“呵,終日打雁,想不到今日反被麻雀啄了……”

船舫側面的房間裡,氣氛有些凝重,稍顯嘈雜的人聲自不遠的地方傳來,樓近臨坐在椅子上,看著方才扔出了茶杯的那隻手,好半晌,方才笑了笑。

房間一側,樓書恒正倚靠在一張竹椅上,由樓家的大夫為他敷藥療傷,此時房門緊閉,房間裡再有的,也就是樓舒婉與宋知謙夫婦。樓家的一些親朋、後輩這時只在門外候著,他們顯然能夠聽到這茶杯摔破的聲音,但樓近臨並不在乎。

方才在那大廳當中,當蘇檀兒做了那樣強烈的表白之後,樓家這邊的反駁,一時間也就沒起到任何的作用。對比初時的嚴肅,眾人心中的期待,整個事態在那時卻顯得有些高拿輕放,一瞬間就朝著另一個方向倒了下去,錢希文、穆伯長稍微表態之後,原本似乎傾向於幫助樓家這邊給寧立恆定罪的陸推之也沒有太多的猶豫,隨後便開始給整件事情定下基調。

樓書恒的出手本是為了正當之事,但做得未免魯莽,一干學子為此義憤填膺,正義感也頗堪嘉獎,但也是失之衝動,而寧毅這方,雖然感情可佩,但大庭廣眾之下牽了手,也是失之孟浪,況且打鬥之中出手過重,不夠謙和……

當陸推之說了這些話,其餘的形容再多也便是花花俏俏的點綴而已。其後寧毅主動拱手道歉,那邊挨打的眾人當中有兩名是穆伯長的學生,穆伯長生了氣,他們連忙起身謙讓,一個群體,一旦出現裂痕,其餘人便是心有憤怒,也是沒有辦法了,接下來,蘇檀兒便假惺惺地說眾人的療傷賠付,將由蘇家承擔云云。

陸推之看起來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接下來已經不可能給任何人定罪,既然不能定罪,這就仍舊是聚會的模式了。雖然還有其它的事情該說,但這麼多人受傷,陸推之還是讓一干大夫先給眾人治療,樓近臨讓大夫表示樓書恒傷勢不輕,到這邊要了個房間暫時休息,隨後,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終於爆發開來。

這個時候,誰對誰錯在他而言並不重要了。蘇家只是外來者,卻在這樣的場合,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甚至連錢希文、穆伯長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這些事情,不可能輕易揭過。

樓書恒還在那邊喃喃地罵“賤人”聲音不大,但房間裡自然聽得清楚,樓近臨看了這兒子一眼,轉去望向女兒:“今天的事情,我樓家不可能善了,舒婉,不管你有什麼想法,以後不許再與那蘇檀兒來往。我想問你,先前在船下打完架之後,你在現場?”

舒婉點了點頭,她心中以為父親要怪她在當時出面調停,但樓近臨並沒有問這個。

“當時大家打起來,說那寧立恆與丫鬟通姦,你出面之時,蘇檀兒也已經到了,對吧?”

“嗯。”

“她當時什麼話都沒說?”

“嗯……”第三次點頭,樓舒婉有些疑惑,望了望父親。

樓近臨將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偏頭看看樓書恒。

“這個女人,在當時就弄清楚了打架的緣由,從她出現,到上船,到整個過程裡,幾乎一句話都沒說。你們以為她是心中有所失望,連我都這樣以為。可她若有心,早先在船下出現時,就已經可以告訴所有人那丫鬟與寧毅的關係,你們覺得她為什麼不說?”

樓書恒眨眨眼睛,想了想,反應過來道:“她……其實是假的,對吧?她根本沒將那丫鬟許配給寧毅。所以在下面的時候她根本沒說,一直到船上,她才想通只有這樣才能救下她這夫君?”

樓近臨手掌在茶几上握成拳頭,偏著頭看這兒子,拳頭幾乎要砸在茶几上,好半晌,克制著輕輕放下,一字一頓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樓書恒? ”微微的窒息,樓近臨低吼出來“你是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顛倒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什、什麼……沒、沒有啊……”

“呵,那女人從一開始就想清楚了,事情不能在下面解決,她若在下面便說出丫鬟已是許配給那寧立恆的小妾,待到了船上,大家必定不信!她從一開始就在等著後來的說話!呵,舒婉在先前便說了那送一盒蠶的事情,可到頭來,我還是低估了她。在心機謀算之上,你們兄妹跟她比起來,也是差了一截。舒婉,這是我讓你不要再跟她接觸的理由,免得被她利用了你還不自知! ”

父親語句嚴厲,樓舒婉也只能低頭沉默,不過片刻之後,樓近臨也就笑了笑:“也好,聽說蘇家的男兒不抵用,倒是出了個這麼厲害的女子 ……”

“但是父親,現在錢希文和穆伯長都站在他們那邊,又是錢​​希文發的帖子,他們的關係……”

“無妨的。”樓近臨揮了揮手“這次毫無準備,事情倉促,錢希文可以不管我樓家的立場,他當時也不過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一旦我樓家態度堅決,他清楚之後,又能為那寧立恆擔起多少事​​情?今天不說這事了,你們先出去,我馬上也過來……”

他朝女兒女婿示了意,樓舒婉與宋知謙一路出門,途中樓舒婉神色平淡,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宋知謙也有心情,低頭沉思想著,實際上倒是在想方才蘇檀兒說的那些話,他從未想過世界上居然有一對因入贅而結成的夫妻是那樣過日子的。

一路來到大廳,許多人正在調整著落座的順序,大廳前方,許多人則都已敷好了藥,一群一群地說話。先前發生的那些事,如果按照地域算起來,杭州人沒占到便宜,難免有人心生不忿 。但湯修玄此時正在與眾人說著“男兒當心胸寬廣,有錯則改,這次大家雖然受了傷,但確實有過於魯莽、見事不明之嫌,我杭州男兒有杭州男兒的氣度,便不要放在心上。”之類的話,有這些老人出面,情況也就很快得以緩解。

甚至有人走上前去,朝寧毅說:“此事確實是我魯莽,在此向寧兄告罪,寧兄不要放在心上。

寧毅還禮道:“此事是我出手過重,兄台何罪之有。”

“哎,我雖受傷,卻是我咎由自取,但不瞞寧兄,方才​​我也朝寧兄身上打了兩拳,對寧兄而言,卻是無妄之災,此事終是我錯。”那人如此說著,雙方一笑泯恩仇,和樂融融。

其實敢這樣做的,多半是不懼樓家威勢、有一定背景的人,如此表態,倒也能獲得幾分名譽,隨後也有人說說寧毅夫妻間的感情,說說寧毅的詩才名譽,這時候寧毅的手上也已經包紮完畢,只聽得前方錢希文笑著說話。

“……老實說,老夫雖然讀了多年詩書,見過許多人事。但不得不說,對於男子入贅之事,終究是有幾分看薄的。唯有在今日,看見立恆此事,才不得不改變一些想法。立恆,得妻若此,夫復何求,你需得好好珍惜才是。”

寧毅點頭稱是,蘇檀兒則是笑著行了一禮,對老者的讚揚表示感謝:“其實,能與寧郎成親,是檀兒的幸事才對。”

錢希文笑著點頭:“你們二人情深,來日必為旁人津津樂道,也是彼此之幸,互相也該珍惜啊。只是,今日之事,也實在有些令人嘆息,立恆,男子入贅之事,終是為世俗眼光所限,今日你能說清,他日卻難免又被人看清、誤會。老夫認為,你們二人既然如此情深,是入贅還是娶妻,倒已經不重要了,我看何妨這樣,你們夫妻二人,不妨趁此機會將婚書改上一改,此事雖無太多先例,但老夫看來,還是可以的,今日有陸知府,有老夫、穆老、湯老等人在,老夫可自願做個媒人嘛,你們可將彼此關係改為男娶女嫁。女方呢,且放了那婚書,其後三媒六證,也是走個形式。相信你二人婚事必定會為人稱讚傳揚,以後,也是少了許多麻煩,立恒有才學,有抱負,是做大事之人,如此一來,少去許多阻礙啊……”

他這話說完,周圍有著些許的安靜,旁人都在看著這對夫妻的反應。其實若秦嗣源在場,必定會讚美錢希文果然知他心事,手段果決。

對於秦嗣源來說,見了寧毅才學卻一直守著贅婿身份,從來都是他的一層心病。他在給錢希文的書信之上不寫寧毅的贅婿身份,其實也是覺得可以通過錢希文給寧毅一些壓力。當然,秦嗣源不期待錢希文能改變寧毅這個死硬派,這也是一層類似玩笑般的心思。而錢希文這次邀請寧毅的一大目的也是為了弄清楚他的入贅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到得此時,順勢便要將這對夫妻身份糾正,也不愧是秦嗣源那等人精的好友了。

或許連周圍的些許安靜都是錯覺,因為幾乎是錢希文才說完,蘇檀兒已經是低頭躬身:“如此,妾身謝過諸位大人了,但聽錢老與諸位做主。”

錢希文在上方呵呵笑著,眾人也都是呵呵笑著。樓舒婉等人此時在後頭看著這發展,其實寧毅臉上也是微微的笑容,他偏過頭看了看身側的妻子,這時蘇檀兒低著頭,看不全樣貌,但髮絲遮蓋的側臉上隱約是個月牙般恭順的笑。

“倒是……謝過錢老了。”

寧毅拱了拱手,所有人都在聽著他的說話,以為這事成了,不過隨即,聽得寧毅嘆了口氣:“不過,當年寧家潦倒,家徒四壁,連飯也有些吃不飽,只有蘇家伸出援手,立恆……或是因此決定入贅。在下並不在意這入贅身份,如今的蘇家,也無人因此等身份而輕慢於我,若是貿然改變,反倒是令許多人沒來由的為難,依在下看,此事謝過錢老,但還是維持原狀吧。”

錢希文皺起了眉頭,目光嚴肅地望著寧毅,寧毅也只是拱手微笑。

其實這事要說簡單也簡單,要說複雜也複雜,有杭州知府這等官員,有錢希文這等大儒,他們要做媒、要證婚,要將一些事情做得合情合理,只是簡單的小事。但世情禮法,也有其定規,兩人身份一改,改婚書,再三媒六證,就算一切都照舊,改了的還是改了。

在杭州一地,一時間或許無人說話,或許被錢希文這些人操作得還會被人津津樂道。但禮法之上,終究還是等同於贅婿出戶自立,再與蘇檀兒二婚的性質了。

縱然還是一樣的婚姻,但回到江寧,蘇家會怎樣看,旁人會怎樣議論蘇檀兒,難免會有些怪話。其實這一整場做下來,到得一切好處的都是他,而所有失敗跟付出都是蘇檀兒在做,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這些好處,他打心眼裡不在乎,而那些付出一一他知道蘇檀兒的性子,這年代的女人沒有多少東西可以爭取和真正擁有的,無論她多麼喜歡自己,無論她笑得多開心,她對那些東西,其實是在乎的,這卻又何必呢。

其實,也是他內心有著自傲,背著贅婿的身份,做許多事情或許不方便,但反正他現在想做的事情也不多,而且對於他的自傲來說,哪怕是背著贅婿的身份,要做什麼事情,也難不倒他,他壓根就不在乎,甚至為此自負。要因此事弄得家裡人不開心的話,那就不用去做,根本不重要的事罷了。

錢希文看了一陣,笑起來,言辭還是溫和呵呵,立恆顧念恩情,此事值得稱讚。不過,背著贅婿之名,要做事終究有些放不開手腳,男兒當有凌雲之志,立恆又有才學,堪稱文武雙全,他日莫非不想投藝報國?況且,入贅之身,難繼寧氏香火……對於這些事情,老夫相信,檀兒也是清楚的。 ”

這兩段話綿里藏針,已然有些尖銳了。寧毅仍舊笑著回答:“其實,我與檀兒早就有商量,將來生下孩子,讓其一繼承蘇氏家業,其一繼承寧家香火,這事倒並不為難……”

他說得輕鬆,倒仍是拒絕,蘇檀兒為了他上一段拒絕的話已經要流淚了,卻也知道再這樣委實得罪人,連忙拉了拉寧毅的衣袖,笑道:“其實……其實他、他太過顧及妾身……嗯,不過寧郎已經決定,不久之後,便要上京,此事也與秦家爺爺約好了的。性子太拗,這些事情,妾身……妾身此後再勸勸他吧,錢爺爺,你、你別怪他啊,還有陸大人、穆爺爺……”

她先前堅韌自強,這時候又做出個為著夫君而慌亂的女子形象,

錢希文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時間倒也生不了氣,只覺得寧毅為了這妻子倒也真是執拗,兩人之間還真是有真情在,揮手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們不久要上京,此事便交由秦相來辦吧,老夫便不討人厭了。”旁人之中,只有陸推之稍稍知道寧毅導秦嗣源有些關係,另外的眾人聽蘇檀兒說起與什麼秦爺爺約好了上京,還在疑惑秦爺爺是誰,一聽錢希文這樣說,俱都驚悚,無法相信寧毅竟有這層關係。

陸推之先前聽錢愈說起寧毅跟秦嗣源有關,但關係到底為何也不清楚,他想著多半也不是什麼很深的聯繫,否則秦相上京,他幹嘛只是隨著妻子南下經商,這時候也是嚇了一跳,將心中對寧毅的定位提了一提。隨後也哈哈幾句打個圓場,又說起:“先前便聽說立恆乃江寧第一才子,那水調歌頭、青玉案等詞我也聽了,委實絕妙,想不到真是立恆所作……”

宇毅來到杭州便沒有寫詩寫詞,旁人對這份認知也不算清晰,最深刻的自然是他方才在下面一個打幾十個,這時候陸推之發言,眾人也就感興趣起來,只聽陸推之說道:“既然立恆來了杭州也有兩月,沒有佳作,可說不過去,不妨作上一首詩詞,與我杭州才子也比較比較,如何啊?”

他這話說完,眾人笑起來,都有些好奇,寧毅想了想,也是一笑。陸推之對在場的眾人道:“今日聚會,也是詩會,作詩本是應該,方才大家打架,便有些不好了。依本官看,我杭州才子,當心胸廣博,只是於方才之事,也不得不找回場子。諸位也不妨拿出渾身解數來,且讓立恆見見我杭州學子的威風,在本官的私心當中,大家最好可以大大地奚落他一番嘛。 ”

眾人都大笑起來。陸推之繼續道:“不過,這詩題嘛,為免大家仍舊對方才之事耿耿於懷,以此事入題,咱們今曰的比鬥呢,最好還是不以此地為題了。來到我杭州兩月,立恆對杭州一地,想必也已有些感觸,大家也都是杭州之人,不妨寫得大氣些,以我杭州為題,大家覺得,如何啊?”

方才的事情,弄得情緒有些僵,陸推之此時的作為,終究還是有些講究的。題目寫得大些,相對容易寫,容易調動氣氛,一干杭州才子在杭州住久了,多半都會有料,而且有精品。破題容易是對雙方而言,於寧毅來說,也算是賣了個人情,反正大家都有詩詞,到時候一比、一討論,都不差,也就能調動起氣氛來了。

他這話說完,眾人便也點了頭,多多少少都看著大廳前方的寧毅。樓舒婉知道寧毅是才子,只是從未見他寫詩寫詞,還是有好奇的,蘇檀兒其實也未曾見過他參與這等正式文會的情況,扭頭看他。只見他笑了笑,欣然點頭道:“也好,且拿紙筆來吧。”

這恐怕是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寫詩寫得最為乾脆的一次了,眾人交頭接耳道:“必是他之前便做好了的。”

“且看看如何。”這題目大,反正他們也有存貨,俱都是精品,也有人笑道:“我也有我也有,且讓我們比比。”

隨即便有人奉上紙筆來,一共奉上了四五份,也有許多人,此時觀望著,等待待會的出手。

宣紙攤開,蘇檀兒研墨,寧毅執起毛筆,對此有興趣的眾人一時間在前方聚成數團,也有人探過頭來探過頭去。樓舒婉見過了寧毅的暴力,從未見過詩才,這時候也靠了過去圍觀。不久之後,寧毅在圓桌上落下筆鋒,寫下字跡。

人群沉默,遠處未有過去湊熱鬧的人們仰起頭好奇地看著事情的變化,某一刻,有人悄然念出一個名字,那名字在片刻後傳開,傳到其他的桌子上,傳給其他寫詩作詞的人聽,以知己知彼。那名字三個字:“望海潮……”

“望海潮。 ”“望海潮……”“叫望海潮。 ”“那邊望海潮……”

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望海潮……

“望海潮?那是什麼?"

有人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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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8 16:3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零章 災變(八)


嗡嗡嗡的聲音,數百人的聚集,古怪的氛圍。

這場立秋的詩會,在這開始的幾個時辰裡,發展委實有些一波三折。

從陸推之提議寫詩開始,原本因那場群毆而來的冷清氣氛其實已經在漸漸消除,能夠在官場、名利場中混的,無論陸推之也好,可以主導大局的幾位老人也好,在活絡氣氛的手腕上都相當的純熟。當陸推之說出以杭州為題,接下來的局面,可以想見必然是眾人頻出佳作,互相評論賞析,和樂融融,原本……該是沒什麼意外可出的了。

結果,氣氛卻又開始變得古怪起來,當然,倒與之前的隔閡與古怪,有些不同。

“東南形勝,子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這望海潮,大氣啊,可是……”

“之​​前未曾見過……”

“這韻押的……”

議論的話語嗡嗡嗡的在人群中穿,四十二張圓桌,期間部分商戶,部分書生,也有陪同夫家過來的女子,交頭接耳的議論。而在此時主船的大廳前方,匯聚在一起的書生們也在皺眉議論著,有的原本是在寫詩詞的,此時竟也禁不住停了下來,他們議論的東西……很奇怪。

樓舒婉與夫婿宋知謙朝著前方靠過去,期間也與幾位認識的平輩或長輩輕聲打了招呼,就在方才,寧毅在人群之中,完成了他的詞作。這是他在杭州所作的第一首詞,很乾脆,也是大家審慎他這江寧第一才子之名的標準,自他落筆的第一刻開始,他所作的這首詞,便有周圍的人叢那裡傳出來,隨後四處傳開,按理說,一首詞是好是壞,在這些文采都有很高水準的書生眼中,應該判斷得很快,但那種古怪的氣氛,也是自那詞作逐漸作出時傳出來的,寫完半闕之時,就已經將整個大廳攏入一片難以形容的竊竊私語當中。

這時候他的詞作已經寫完,那樣的氣氛還在持續,樓舒婉夫婦雖然也斷斷續續地聽了全詞,但這時候還是忍不住過去看看仔細。那邊書生環繞當中,寧毅所寫下詞作的那張宣紙此時已經呈給了忍不住過來的陸推之過目,陸推之看了,也是皺眉沉思,偶爾看看寧毅口中或是說句:“此詞大氣啊……望海潮……”但始終沒有朗聲評價,這與他原本試圖調動氛圍的初衷,已然有些不合了。

寧毅寫完之後,說了一句:“這首《望海潮》請諸位斧正。”這原本是句客套話,但眼下的氣氛,倒真像是在被一群人斧正一般。

樓舒婉探頭望過去那宣紙仍舊放在桌上字體靈巧、瀟灑,但樓舒婉之前,竟沒有看過這樣的字體,不過她倒並不細思這些,只是看那內容。詞明自然是望海潮三字,紙上的詞作內容,這時候她才看得完整,喃喃念出來。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捲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這詞作的大氣與華美,幾乎從第一句開始,就轟然入眼,隨後而來的句子勾勒描繪,一時間竟如同畫卷的感覺一般,只是令人感到大氣,卻絕不輕浮。只是上半闕,便已將杭州風貌勾勒無疑,即便是一貫居住在杭州一地的樓舒婉,一時間都為之神往。

她看看那邊正牽著妻子的手往一邊走去的寧立恆,之前由於好奇,她將對方所做的那幾首詞都反覆看過許多遍,儘管早就對那大氣的詞功有深刻印象,這時候仍不禁為這首詞感到微微戰慄。畢竟眼下是他作出這等詞作的現場,她親身經歷著這事,倒是對周圍眾人的沉吟神色感到有些奇怪,便去看下半闕。

“重湖疊慨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仍舊是極盡華美的筆調,如煙花如琥珀,她將詞作輕聲念完,看了看身邊皺眉的夫婿,那邊陸推之也已經拿著宣紙往錢希文等人那邊走去,其實幾位老人已經在那邊默念著什麼東西了,彼此眼神也是複雜,甚至用手指在桌上像是有規律地敲打著什麼。而在此時的大廳一側,有幾位抱著琵琶古琴的青樓女子也正往這邊靠,有的伸長了脖子,迫切得如同天鵝一般一一她們畢竟是賤籍,這樣的情況下,不敢走得太前,只能等著有人正式地將詞作抄一份拿過來。

“相公,那詞挺好啊,到底怎麼了?大家都這樣……”

人群當中,蘇檀兒其實與樓舒婉有著同樣的疑惑。事實上,寧毅這時拿出了詞作,不代表立刻就會有極好的評價,畢竟詩會不是會他一個人開的,周圍也有人在寫,旁人會不會做出評價,那是他們的事情。蘇檀兒只是稍微懂看,意思固然是明白的,但要評價頂級詞作的高低,就很難了。而且這是她第一次陪著夫婿參與這等聚會,也是寧毅第一次真正在她身邊,且在眾人眼前表現才華,對於心中仰慕渴望才子風流事情的她來說,也是非常期待的一個場合,寧毅將詞作寫完,她也覺得,這些句子肯定是極好的了,但眾人的反應,還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隨後寧毅牽著低頭忐忑的她去一旁的圓桌邊坐下,她的手這時候還被寧毅握著,只是見周圍書生還沒怎麼靠近,才敢輕聲道:“怎……那首詞怎麼了啊……”側後方的小嬋這時也好奇道,是啊是啊,怎麼了啊?寫得不好嗎? ”寧毅看了兩人一眼。隨後卻是笑起來,沒有回答。

蘇檀兒皺眉抿嘴,滿臉疑惑,一直跟過來的蘇文定這時才在一邊的椅子上探過頭來。

“二姐,你以前有聽說過望海潮這個詞牌嗎?”

“呃……好、好像沒有,這又怎麼了……”

蘇文定一臉複雜神情地望著寧毅,也不知道是佩服還是感嘆,輕聲道:“姐夫,那詞牌是你自己新作的?”

寧毅看他一眼,隨後再看看多檀兒,也笑:“嗯,以前沒這個詞牌名……”

“新作的詞牌?”那一邊,樓舒婉也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從宋知謙口中說出的事情。宋知謙皺了眉頭:“是啊,他這詞作,華麗大氣至極,韻押得……也是極好的。而且竟是他自己獨創的詞牌,他這一手,是想要壓死人哪……就算這詞牌是他之前為杭州所作,這時候拿出來,也是嚇人的……”

這一時間,沒有人敢評判這詞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或者說,根本沒有人願意立刻做出評判。

這首“東南形勝,三吳都會”的《望海潮》,原是柳永所創,這首之前,是沒有《望海潮》這詞牌名的。

要說各種詞牌名的來歷、源起,其實各種各樣,由唐時起,甚至漢朝時起,詞牌就由各種​​樂府詞曲中蛻變,在唐朝時,文人主流以作詩為主,各種歌曲只是小道,不受重視,但逐漸發展,到得武朝,也如宋朝一般形成了能與詩作分庭抗禮的規模。詞作是對應歌曲的,長短、韻腳,放在歌女口中,便有固定唱式,也有某人某次作了一個模式出來,一次定型,也有許多詞牌的風格,經千錘百煉逐漸蛻變,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並不是說你隨手作一首歪詩,就能說這是自己獨創的詞牌。

詞牌的句式長短,韻律規劃,都必須非常經得起考驗,大家用固定的方式讀出來,就如同歌曲,押韻、好聽。而在那些歌女的口中,即便不存在什麼曲譜,她們也是能將這些詞作唱出來的,古代的詩詞,最初其實就已經包含了吟唱的方式。

這也是為什麼那些青樓女子會對這詞作如此敏感的原因。

當場作出一首新的詞牌一一甚至哪怕不是當場,能夠獨創詞牌的人,也詩詞功力上,也必須是大師才能為之。原本眾人覺得,書杭州,就算是頂級的詩詞,這邊也不是沒有,但寧毅忽然展露這樣的一手,在場卻沒有人認為自己可以做到了。

他們無法、也不願意立刻評價這首詞的好處,而偏偏的,他們甚至根本找不出這首新詞牌的錯處,這才是最令人感到心情複雜的事情。

詞稿傳給錢希文,傳給穆伯長、湯修玄,幾位老人沉吟著這詞牌的長短與韻腳,陸推之等人也在思考討論這詞牌。其實陸推之是很喜歡的,他是杭州知府,他以杭州為題,眾人大書讚美,這等於也是他的成績,一時間不由得感嘆一番,搖頭低吟:“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這幾句令他最為沈醉,但隨後卻有幾分意外,而在一旁,湯修玄倒也低聲笑了起來。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錢公,他方才拒絕你之提議,卻想不到心中也是有此等志氣的嘛。”

錢希文搖頭失笑:“若以詞功論,這幾句堪稱完美,但他此時寫下,未免有些做作了。”

穆伯長相對刻板的臉上也是微笑:“方才大家用力良苦,他這也是故意讓步,寫給我杭州眾才子看的了,此詞之後,足可一笑泯恩仇了吧……”

這詞作當中,那“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的幾句,意思大概是說上千名騎兵簇擁著長官,乘醉聽吹簫擊鼓,觀賞、吟唱煙霞風光,異日畫上美好景緻,回京升官時向人們誇耀云云。這種書寫,給那些胸懷抱負,孜孜鑽營功名之道的書生或官員來說,自是一副最好的期待,但方才寧毅剛才拒絕錢希文提議的行動當中,卻未免有幾分虛偽,當然,眾人細想一下,自​​然是寧毅不欲為此犯眾怒,故而用這樣的詞句捧一捧大家,互相和解的意思。

書生當中,此時也有不少人都體會出了這樣的涵義,對著寧毅,倒也露出了些許微笑,有的過來打招呼,讚美幾句:“寧兄弟好才學,詞作甚好,必為眾人傳唱……”畢竟在寧毅表現出了如此才華之後,與他交好一番,抬抬轎子,終究還是無所謂的。

於是也在這片刻間,陸推之也已笑著出來說話,將寧毅的詞作與其餘幾人的詩詞並列,高下自然是判得出,旁的大抵都是陪襯,但既然以文會友,而且這時候會友的氛圍更足,也就不用那樣迫切的劃出高下來。反正心中有數的總是能看出來,悶在心裡就好,但也在這片刻間,另一股一般人難以察覺的詭異氣氛流淌在眾人當中,像是有人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事情一般,令得不少人愕然地將目光投向寧毅這邊,隨後又轉開。

那種感覺的最初,其實還是在杭州最著名的幾名才子之間出現的。杭州這邊,被稱為第一才子的有賀啟明、有俞藍知、有耿惑然,這些人大抵都是並列的名稱,在各人心目中都有不同,另外還有什麼第二第三……這些人平日或許有些文人相親的毛病,偶爾比鬥一番,但彼此之間私交還是有的,當知道了這首新詞牌的分量,其中的幾人也聚在了一起,交流看法,互相評判,他們能知道最後有那寧立恆與眾人和解之意,一時間,倒也不至於說出什麼怪話來,也有人說:“這詞牌韻律協調圓融,大氣華麗,而又餘韻悠長,作詞功力,我不如也。"

但也在互相的評論間,陡然有人隱約意識到一件事,很難說是誰首先想到的,但那沉默的目光裡,意識到這事的不少人,甚至一時間,頭皮都是麻的。在許多年後,當這些人已為老者,再度說起今日的這件事時,便有人用了頭皮發麻的形容……

那種認知若要概括一下,大抵是這樣的:如果這個人是在一個月或者兩個月之前自己創制出這種詞牌,他的這首詞裡,怎麼會有後面這種與眾人表達和解含義的句子?

在場眾人大都會有功名利祿的渴望,有名利之心,想要讀聖賢書,做一番大事。平心而論,他們很難相信世界上有不存在這種期待的年輕人,但寧毅方才拒絕錢老的提議,卻讓他們不得不正視這一事實。

因為就算再瘋狂的人,也不會拿贅婿這樣一個身份來養望,頂多是個隱士身份也就罷了。

寧毅之前的幾首詞已經傳遍了杭州,就在方才,這些頂尖的才子也已經拿出來審視了許多遍,大抵能了解他的一種風格。這樣的一個人,如果說這首詞不是當場所作,是他一個月內或者幾天前所作的,他怎麼可能寫出“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來,眼下誰都能看出,這個人不可能在休閒的時候寫這種充滿功名期待的句子玩。

這是他當場作的……

在眾人都想著把昔日精雕細琢的詩詞拿出來時,這人當場寫了這樣的一首詞,能夠圓融到這種程度,新的詞牌,竟能圓融到這樣驚人的高度來!無論詞牌是他之前創的還是現在,這首詞都是他現作的。他當時點頭應下寫詞,甚至有些不假思索,連七步都沒有走。而意識到這一點,眾人已經有些不願意去想拿詞牌是他當時編的還是以前編的可能性了。

這幾乎已經不是天才的範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足以讓人脊背發涼。

寧毅坐在那兒偏了頭,用手指摳了摳臉,那裡被人打了一下,如今貼個小補丁,有些烏青。

沒有什麼人說出這樣的想法和推測,但都是聰明人,逐漸便有人感覺出了這種不協調來。過了好一陣,坐在遠處的宋知謙才霍然抬頭,瞪起眼睛望著大廳一邊的那對夫妻:“不對,他、他……他詞是當場寫的……”

樓舒婉扭頭看他。宋知謙滿臉的難以置信,但臉頰抽動一下,隨即又抽動一下:“他……難怪他根本不去寫詩詞,他不去參加詩會不是因為淡泊,根本是、那根本是……”那根本是別人完全沒辦法跟他玩而已……宋知謙沒有將話語說出來,樓舒婉疑惑地看了幾眼,也就無聊地將目光轉回去。

在場許多人的心中都沒辦法預測,這詩會的事情傳出去後,寧毅的才名到達怎樣的一個程度……

寧毅與蘇檀兒坐在那兒,其中一隻手在桌子下方握在一起,儼如一對神仙眷侶,偶爾也有人過來打招呼,甚至有幾名清館人怯生生地過來向寧毅討教的,那模樣看來虔誠無比,不多時,聽得樂聲響起,唱了寧毅方才寫的《望海潮》,再去唱其它。

“今日之後,杭州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經歷了這樣的詩會,受到了各種讚譽,蘇檀兒心中其實很高興的,當然啦,那可愛的虛榮心,也頗受滿足,她在經歷人生第一次真正屬於“大才子夫人”的感動,心裡砰砰砰的跳,臉上溫柔安靜地笑著。然而也有維持著的一絲冷靜,令她能說出一些題外話來。

寧毅也在笑,看著周圍的一切:“今日苦了你了,我對不住你。”

“我是你的妻子。”蘇檀兒微笑地回答,目光望著那邊一名撫琴的女子,“不過,也沒必要跟樓家爭什麼了,他們的地方,我們不佔便宜。今天回去,待我將杭州這邊的生意做做收尾,我們便回江寧吧……然後妾身陪相公上京。”

“嗯,到時候咱們官商勾結,做一對搶錢夫妻,我幫你把這邊損失的都賺回來。”

“哈哈。”蘇檀兒開心地笑,“其實先前說話時我有個想法,只是想想相公你應該不會允的,所以作罷了。”

“嗯?”

“妾身想要告訴所有人說,妾身懷了相公的骨肉。”

“真的?”

“假的啊,反正現在還沒有。我原本是想,待到我們今天回家,便安排一場意外,過幾天對外說妾身因這次受氣,故而孩子沒了。這樣一來,樓家便要背上逼死一個孩子的罵名,他們便不好動我們。 ”說著這些,蘇檀兒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冷艷如清霜,這算是她作為決策者的狠心模式了。

寧毅捏了捏她的掌心:“是沒必要這樣,弄到大家都不開心的。”

“嗯,妾身後來想想,也不開心這樣做。不過,當時倒只是因為旁邊有很多大夫而已。”蘇檀兒甜甜地笑起來。

聚會的開始,便這樣進行著,那邊主​​賓位置,陸推之也逐漸意識到了那詞作竟是寧毅當場作的可能性,與眾人暗示一下,朝寧毅那邊看了好幾眼,又與錢希文道:“能有如此才學心思,難怪秦相要邀他上京相助,而且文武雙全……”才學自是指詞作,心思則是指後面與杭州學子和解的句子了。

錢希文也笑了笑,簡單應和道:“老夫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才學好還是武藝好,聽說不久前在江寧,有遼國刺客行刺,便是他出手將秦相救下。 ”

“那是……救命之恩?”

“嗯啊,該是救命之恩。”

錢希文淡淡說完,不再多言,陸推之看了他一眼,背後又是一股寒意。他先前準備放棄寧毅,也是知道寧毅與秦相有關係的,但那是只以為是簡單關係,這些厲害,自然有權衡餘地。錢希文既然知道寧毅對秦嗣源有救命之恩,估計一早就決定好了會全力出手,但這老人只是稍作提醒,卻不多說,若自己真是朝將那寧毅定罪的方向做下去,到時候……那是真的把人得罪慘了。得罪了此時的秦嗣源,無論他之後政績到什麼程度,有多少功勞,恐怕都是吃不了兜著走……雖然他身為知府,但眼前這老人,根本就是在警告敲打他。

和樂融融的氣氛持續下去,沒有人能知道檯面之下湧動的暗流​​,樓近臨此時也已經過來了,與一些人歡笑交談。作詩的偶爾還在作,但這片刻間,卻沒人向寧毅提起挑戰。天邊漸漸的出現了夕陽,大船之上掛起燈籠,等待著待會點亮,隨後,福慶樓的菜餚也是一盤盤的送上來了。

壯麗的霞光將西方的天際、雲朵、湖水山色都染上了壯麗的橘紅,傍晚微帶爽意的風自湖面上吹過來,吹進這四面開敝的大廳當中,有人站起來,在這暖風與霞光裡朝遠處山水之色觀望,有人吟詩,綸巾白袍,風采翩然。在寧毅這邊,一名杭州的才子走過來與他說話,寧毅也站了起來與對方閒聊,宴會便要正式開始了,一些下人上了船頂,準備著待會點亮燈籠。

壯麗的、清爽的、乾淨的、和樂融融的傍晚,寧毅將目光望向翠片夕陽,一時間,也被這樣的景色迷住,在風中微微有些陶醉起來。

雁群在夕陽中飛過了天空。

旁邊那人說了一句什麼話,寧毅微微皺起了眉頭,雖然注意力沒放在對話上面,但應對還是簡單的,他大概正在說下一句。寧毅感到了什麼東西,然而不好形容,或許是錯覺,那些微的觸動在心頭撓,如同螞蟻,如果蟻群,然後像是蚊子,那錯覺由腳底升起來!

夕陽之下,彷彿經歷了鴻蒙初開般安靜的一瞬間,然後……

腳下陡然一動!

無數的桌腳“吱”的慌了一下,寧毅抓住身邊差點要倒地的書生,這一刻,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就在下一個呼吸中,大船漾了起來。

轟一一的一聲響。

湖面上的這艘大船先是往左邊顛了顛,隨後朝便轟然撞上那邊的船舫,木料碎裂的聲音,船工大概在上方點燈籠,一隻燈籠轟然間化為火球,連帶著“啊”的一聲叫喊的工人,在視野一側朝掉下去了。

劇烈的晃動,桌椅搖擺著,蘇檀兒抓住了他,寧毅扔開那書生,抓住了小嬋與蘇檀兒的手腕,砰砰砰的,已經有碗筷掉在地上的聲音,夕陽下的大廳裡,許多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一片慌亂,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船隻在搖晃著。有人在喊“怎麼了怎麼了”也有各種古怪的聲音,女子的猝然尖叫,琵琶斷了琴弦,女子被割傷手指。轟隆隆隆的聲音由遠處、近處排山倒海而來。

“怎麼了一一”

“穩住一一”

有人在外面倉促大喊,有人喊了什麼,隱約是“弟弟”但下一刻才發現是“地龍……”

然後,如同吹響警報的號角,有一個惶然的聲音撕裂那片夕陽。

“地一一龍一一”

“地龍翻身一一”

“翻身了一一”

船隻還在搖,寧毅朝著外面望過去,視野在晃動,那並不是因為船隻晃得太快,而是因為船隻上不夠快的搖晃與外面更快的搖晃發生的畫面差。轟隆隆隆轟隆隆隆轟隆隆隆。湖面上的水在這片刻間像是被煮得沸騰,遠處的山嶺、城市、近處的小瀛洲此時都被籠罩在一片劇烈的震動當中。

夕陽如血,在這個有著壯麗夕陽的傍晚,由地底深處吞吐出來的巨大力量化為實質的夢魘,挾著劇烈的震波吞向目力所及的鴻蒙天地乃至渺不可及的整個大陸板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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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一章 火夜(一)


武朝景翰九年立秋,傍晚。

杭州。

夕照殘紅,一片淒惶,劇烈的震動之中,原本溫柔的西湖水如同沸騰一般的不斷翻騰,遠山近水,皆被這忽如其來的天地偉力籠罩在無可名狀的惶然當中。

"躲到桌子下去!躲到桌子下去!“

大船之上,無數桌椅移動位置的聲音,碗碟掉落摔碎的聲音,慌亂聲、驚叫聲混在一起,有人摔倒,有人亂跑,與他人撞威一團。

這片刻間,充斥在整個空間裡的,旨是不知所措的驚慌,寧毅挽起了蘇檀兒與小嬋的手,隨即又將她們推向圓桌下方,一旁的文定、文方、羅田夫婦等人也反應出來,隨之躲了進去。

不過,這樣子躲避的必要,其實不大,當眾人躲進圓桌之下,過得片刻,也就察覺到了,這船上持續的搖晃,其實算不得非常大。地震經過了湖水的緩衝,轉化到船上的,主要還是左右的晃動。這船隻不是海船,抗震能力不夠,但也因為船身龐大,終究還是相對平穩的,除了一開始那驚人的威勢,其餘的搖晃,也就都可以忍受,眼下剛至傍晚,船上還沒有全面掌燈,或許這才是最為幸運的一件事。

隨後,又是轟的一聲響,另一邊的船隻晃過來,與這邊撞在一起。

小瀛洲的泊船地本就不多,這麼多的船舫停在一起,考慮到西湖此時風不大,今天的船隻靠得本就密集,這時候水波將震動轉化為搖擺,幾乎整個小瀛洲上的船這時候都在互相亂撞。船與船之間,船與碼頭之間,一時間都是亂響,尖叫、恐慌、大喊的聲音遠遠傳來,混雜在地震的巨響中,此起彼伏。

寧毅愣了一愣,仔細聽著這些聲音,蘇檀兒的捏住了他的手掌:“娟兒跟杏兒她們、娟兒跟杏兒她們……”她此時也意識到了這船上的震動並不算強烈,只是整片天地都是這等嘈雜的聲音而已。寧毅看了她一眼,然後拍她手掌:“沒事的。”這樣倉促的時候,他也沒有多少應對的經驗,這邊大船上該是無事,事實上,地震時最主要的還是怕被東西砸傷,怕被倒塌的物體壓住,但此時倒沒有摩天大樓,他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又道:“我去甲板看看。”

鑽出桌子,前方已經有人在喊"不要慌亂,不要慌亂,沒事的!”寧毅推開一個跑過來的人,指著旁邊的桌子吼道:“躲到桌子下面去!”回頭一看,檀兒、小嬋竟也跑了出來,還跟著蘇文定蘇文方,本想大吼,但想著外面甲板或許比這裡更安全,也就不多說,首先搖搖晃晃地朝外面奔去。

船舷甲板上也都是慌亂的人,寧毅朝著周圍看,整個小瀛洲都在劇烈震動,橋在塌、樹在晃,遠處的保寧寺不斷地在夕陽中掉落瓦片,儼然細碎地解體一般,一邊一座亭子的柱子倒了,然後整個亭子都開始倒下去,偶爾便有水波撲上較低的圍堰走道。

寧毅遠遠地看,但四周都是船,他們的那艘畫舫畢竟是小了,被擋住了根本看不見,這大船與碼頭相連接的板子轟隆隆的亂顫,但這些東西原本就弄得規模氣派,平時即便上馬車都顯得寬敞結實,這時候竟也沒有要散架的跡象。

陸地上的人比船上的人運氣要差,有的兵丁在地勢較低的地方已經掉進了水裡,拼命撲騰,保寧寺附近也有幾個和尚,亡命奔逃,卻不知道要跑去哪,一個和尚掉下了水,隨後又撲騰著爬了上去,他們原本居住在這,水性倒好。

寧毅的思想中,也有著些許的空白期。而也在下一刻,蘇檀兒陡然指著遠方喊起來:“老吳!老吳……相公!你看!”她神色倉惶,無數顫抖的樹木當中,寧毅卻也看見了那邊隱約露出的景象,那是自家畫舫停泊著的岸邊,船工老吳隱約是在圍堰上抱著一棵樹,他的腿上看起來已經是在受傷流血,這些操船人若是掉進水裡反而不怕,但這時候看來,顯然是在地震出現的時候被什麼東西磕到碰到。畫舫應該就在那邊,但一時間竟沒有人下來幫忙他重新回到船上。

“我過去,你們不要來!這裡安全!”寧毅乾脆地吼完,朝著船舷的上下木板那邊過去,大船又是一晃,他穩定了身形,過去仔細看了,船與岸的連接倒還不至於直接塌掉或是斷掉。寧毅吸了口氣,猛地奔跑過去,已經跑上了那木板,才聽得蘇檀兒喊:“我也去。”

“你……”寧毅回頭伸手,夫妻倆踉踉蹌蹌地上了岸,幾乎摔倒,此時腳下已經是劇烈顫抖的堰道地面,整個視野都已經轟隆隆的花了,隨即又聽得似乎是斷斷續續的大喊:“姑爺、小姐……”只見小嬋也已經跑了一半,她慌亂地跑著,快要到地面時,木板猛地一顫,她便往地下摔去,寧毅伸手一抓,抓住了她胸前的衣襟,小嬋也用雙手抱住了他的手臂,被寧毅拉過來,整張小臉也在視野裡轟轟轟地晃。

這時候如果大船又被劇烈地撞一下,那寬達數米的上下木闆說不定就要朝這邊鏟過來,寧毅拉了兩個女人趕快走,卻見蘇文定蘇文方兩人也在往下跑,蘇文方差點摔倒,但也被蘇文定拉住了,他們兩個大男人倒也沒出什麼意外,寧毅眨了眼睛:“你……妹哦……”他做決策者那麼多年,每逢緊急大事則嚴厲,但在此時,卻也沒心情說什麼了。其實蘇文定蘇文方跟過來總比蘇檀兒小嬋適合幫忙,只是他們兩人若過來,恐怕蘇檀兒小嬋就更加不會留在大船上。

五人踉踉蹌蹌的往那邊跑,其實寧毅倒不是為了救那名船工,只是船上留了有人,這船工受了傷,卻沒人出來搭理他,那多半就是船上還有其它問題發生。寧毅與蘇檀兒心中焦急的基本也是娟兒與杏兒的安危。這種危急關頭畢竟沒人能博愛,若是娟兒與杏兒也在大船上,這邊便是船工甚至一路跟來的車夫東柱等人都死了,寧毅等人恐怕也是不會下船冒險的。

搖晃、碰撞、巨大的聲響、搖晃的視野、淒慘的尖叫、一艘艘的船隻與掉進水裡的人,五人才奔跑過的地方陡然有一處堰道崩塌,連著一顆大樹幾乎半條道路都坍進水裡。小瀛洲這邊畢竟都是堰道堤壩圍成,在這樣的震動裡,有的地方也已經開始塌了,寧毅只是看了一眼,攙著人更快地奔跑。

到得那畫舫所在,小小的畫舫倒還是靠在岸邊,甚至繩子還綁在岸上,那船工的腿傷也難說到底嚴重不嚴重,只是被嚇​​傻了,寧毅抓起他就往畫舫上扔。人才扔上去,陡然間見到那邊船頭杏兒似乎是趴在甲板上也不知道在往水裡幹嘛,東柱拿了一根竹竿,寧毅叫了一聲:“怎麼了?”東柱回過頭,杏兒也回過了頭,哭喊道:“姑爺!姑爺!娟兒掉水裡了……”杏兒、東柱是不會水的。

蘇檀兒與小嬋等人瞬間就懵了,寧毅放開她們,跳上畫舫的甲板,差點因為震動被崴了一下,但隨即已經朝著那頭跑過去,看見那邊水裡還有一抹身影,砰的跳進去。

這樣的水裡游泳,跟平日裡在西湖中游泳,感覺完全不同,無數的水花、泡沫、暗湧、沉悶的聲響,但好在寧毅也已經鍛煉了許久,片刻,終於找到娟兒的位置,拉住的她的後背將她抱出水面。

水紋在周圍視野裡激烈地跳動,平日裡看起來不高的畫舫船頭這時候幾乎遙不可及,上方的身影在伸手,在喊些什麼也聽不清楚。寧毅通常是從側面稍矮一點的地方上船的,這時候念頭才剛剛興起,只見旁邊一艘畫舫如小山一般的晃過來,與自家的小畫舫轟的撞了一下。

寧毅在水裡調整著身體,看了看被抱住的娟兒,她沒什麼掙扎的力氣了,但眼睛還微微睜著,似乎還在動。這樣就好,寧毅心想,用力劃了幾下,再度靠近畫舫船頭,卻見那船頭在視野中陡然擴大。

水波推著畫舫,朝這邊撞了過來,砰的一下,船底撞在了寧毅的腦袋上。

一時間,天旋地轉,他整個人也有些懵了。 ,咕嘟嘟的水花,水波下猩紅色顫抖的天,娟兒也因此再度沉了下去,他下意識地抓了一下但沒有抓到,片刻之後,他終於調整了身體,再度抱起娟兒往上浮。

破出水面,視野中,有人伸下手來,慌亂之中,彼此都抓了好幾下,確實蘇文定,他半個身體都懸在了船頭的甲板外,後方大家拖著他。寧毅的腦袋一時間似乎還在嗡嗡響,再反應過來時,他與娟兒都已經被拉上了甲板,娟兒被抱在他的懷裡,寧毅幾乎是箍住了他。

恍惚幾秒之後,寧毅搖了搖頭,才正式反應過來,去看娟兒,平日里相對文靜寡言的小丫鬟這時候腦袋偏在一邊,已經沒了聲息,閉了眼睛,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寧毅拍了拍她的臉,但是沒反應,隨後又拍幾下,寧毅愣了愣,將人身邊甲板上放平,蘇檀兒也在一邊拼命查看著她的動靜。

沒有多少遲疑的空間,寧毅趴下去將耳朵伏在了娟兒的胸口上,此時本屬夏天,娟兒穿的衣服也單薄,這時候緊緊地貼在了嬌小的身軀上,酥胸像是饅頭一樣的隆起著。但寧毅也估計不了其它,沒有聽到心跳,他交叉了雙手,覆在娟兒左胸房上用力按了幾下,隨後捏著她的鼻子嘴對嘴地做人工呼吸,然後,又在胸口上繼續按,如此來回數次,終於,小丫鬟的口中吐出了幾口水來,寧毅俯下身子,用耳朵繼續聽。

然而,依舅沒有反饋。

寧毅吸了一口氣,繼續按下去、呼吸、按下去、呼吸……周圍的人也沒怎麼見過這類施救方法,但看著寧毅的態度,便多半知道他在做的事,某一刻,當寧毅放開娟兒的鼻子,雙手再在對方胸口上壓了一下之後,才猛地發現,躺在甲板上的小丫鬟已經睜開了眼睛,此時正有些迷惘地望著他。

寧毅下意識地又按了一下。

娟兒仍然在疑惑地看他​​,只是身體倒也隨著這一下微微抽動,兩人對望了片刻,寧毅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另一隻手卻仍舊覆在她的胸口,又俯下身去貼上了那柔軟的地方……其實從這個下午開始,他也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耗了許多心力,幾乎是在焦急而機械地做著這些,一時間也沒能反應過來。蘇檀兒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娟兒。”

“小姐……姑爺……咳……"

娟兒那張平日裡就文靜的小臉上表情此時委實有些空靈,似乎自己也弄不清楚具體的事情,對於寧毅的手放在她胸口上,甚至貼著耳朵在聽,甚至她剛剛睜開眼睛時的嘴對嘴吹氣,都覺得非常的疑惑。寧毅倒是舒了口氣,轉身在她身邊坐下,“哈哈”地笑起來。他也是累得夠嗆了。

如釋重負的疲倦笑聲之中,他的左手仍舊是放在對方的左胸之上。此時,周圍的山水仍舊處於一片劇烈而瘋狂的震動中。寧毅方才被船底撞到的額頭,也正在泌出鮮血來,令得周圍眾人倒是有些複雜,一時間不知道該提醒他放在娟兒胸口上的鹹豬手還是提醒他額頭的傷勢,就連蘇檀兒的表情,似乎都有些複雜和遲疑。

就連娟兒,這時候也還如同先前一般的躺著,看了天空,木木地眨眼睛,剛剛甦醒的恍惚情緒大概仍沒有讓她意識到這事情的不妥,看表情或許只是在想:姑爺幹嘛一直將手放在她的那裡呢?

她也只好一直躺著不動了……

船工已經在那頭掙扎著收起了繩索。不遠處一艘船舫正在燃著火焰,不知道它是怎樣燃起來的,但在這時終於因為觸到了易燃物而轟然爆開,小半邊的船體帶著光點落入水中,有人從那兒跳下,有人掉進水裡,有人在空中撞上旁邊晃過來的船舷,隨後掉進兩艘將要碰撞的船隻當中,轟的一聲響。更遠處,更多的慌亂與意外還在發生著。

這個夜晚狂亂的交響曲,就在這樣的氣氛下徐徐奏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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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二章 火夜(二)


太陽從天的一側落下去,月亮與星辰自另一邊升了起來。小瀛洲附近,火焰正在水面上熊熊燃燒著。

大地已經停止了震動,昏暗間所能見到的一切輪廓似乎都給人以狼藉之感。湖面上仍舊在熊熊燃燒的是一艘大船,上面已經沒了人,整個框架燒得分崩離析。著火的殘骸以那團烈焰為中心往四周散去,然後在水面上逐漸的消失,湮沒。

周圍的遊船,也各自以這火焰為中心,在黑暗間朝四處逸散而去,像是已經散亂的雁群,船上的燈火斑斑點點。

蘇家的小畫舫也在黑暗的湖面上緩緩而行,不遠處是那大船燃燒的畫面,飄蕩的殘骸,稍遠一點,有兵丁持了火把,在小瀛洲上救人善後。遠遠近近的水面,還有些船隻在尋覓救人,迷茫的光點間傳來叫喊之聲。寧毅站在畫舫船頭,看著大大小小船隻輪廓的遠去。

地震已經停息下來,初時的慌亂過後,大部分的船隻,還是在第一時間朝杭州的方向趕去了。這時候西湖並非杭州中心,而是郊外,遠遠望去,倒還是能看見杭州城的輪廓,城市的光芒映上夜空,但看起來,比之往日還是微弱得多,縱然無法親見,也能想到此時的城內,必然也是哀漓遍地、一片狼藉。

嗶嗶啵啵的火聲,船篙撐進水裡嘩嘩的水聲,響起來都顯得有些空。這小畫舫上撐船的人不夠,行的倒不是很快,東柱、蘇文定蘇文方等人也去幫忙了。先前的混亂當中,這小畫舫倒也被撞了好幾下,但總算船還結實,並無大礙。夜風朝這邊吹來時,柔軟的肢體自背後貼了上來,蘇檀兒抱住了他,在他背後靠了一會兒,方才伸手去觸摸他頭上的繃帶。

“沒率吧?”

“沒什麼,好在人都沒事。”

“嗯,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房子怕是都塌了吧。耿叔他們……”

“現在別多想了,該沒事的。”寧毅拍拍她的手“房子也不見得都塌了,放鬆心情,晚上還長呢。”

“怎麼會忽然地龍翻身了呢……”

“不知道啊,晚上可能還會接著有,但應該不會有這次這麼厲害了。今晚回去我們要把東西清開,睡院子裡,不能睡房裡了。”

“相公這個也知道?”

“知道,放心,沒事的。”蘇檀兒靠在他背上,“嗯”了一句,沉默片刻:“有你在真好。”這是他們平素在江寧小樓陽台上聊天的氣息了。

“一樣的。”

“我小時候覺得自己就算是個女孩子,一個人也什麼都能幹得好,跟相公成親之後,才漸漸覺得,有相公在身邊的感覺跟一個人是不一樣的。能跟相公在一起,是檀兒的福氣。”

“還是一樣的,我是入贅的嘛,都是你在養著的……”

蘇檀兒撞了他後頸一下,好半晌,輕聲道:“不一樣的。”這只是陳述句,無需回答,兩人在船頭站了一陣子,蘇檀兒道:“我去後面看看,寧毅點頭後,方才走了。

夜風吹來,岸倒是快要近了,寧毅嘆了口氣,這忽如其來的地震的確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他對於地震畢竟不曾親歷,倒也不清楚這等震級到底如何,想必是厲害的,也不知道這裡算不算震中,地震之後,又是大量流民,正值秋收之前,老秦上了京,怕是又要難做了。不過此時的城市大抵都是平房,就算被震垮,掩埋的人數、深度比之後世終究要容易施救,而且地震之時正是傍晚,多數人應該還是能逃出來的。

“哎,抄詩遭天譴哪……”口中無聊地感嘆一句,心中則是期待著杭州知府等人能反應及時一一去年的時候他的那本賑災冊子應該已經被發遍全國,其中大部分還是地震賑災的應對。

唯一可慮的怕是西邊不斷壯大的方臘,在這方面他的歷史知識不夠,不知道方臘有沒有打來過杭州,在他的印像中,對於粱山起義倒還比較深刻,但那是因為《水滸傳》,而且無論書還是電視,他都沒有看完過。方臘的起義比粱山規模要大,但杭州是重鎮,方臘被鎮壓得快,在他想來應該不至於打了過來。而這地震他也是沒印象的,否則當初也不至於同意與檀兒過來。

時空已變,不知道的事情想也無用了,這念頭只是隨意地在腦海中閃過。偏過頭時,卻見一道單薄的身影正站在側面的船舷那邊,寧毅望過去時,她也望了過來,那是娟兒。

此時的娟兒正踮著腳在那兒取一只掛在頂棚上的小燈籠,已經取了下來,見寧毅望來,身子陡然一咻,像是緊張得縮小了一圈,她將那小燈籠抱在懷裡,往前方走了兩步,隨即轉身往後方走掉了。寧毅知道她方才在船艙裡休息,本來倒好奇她身體怎麼樣了,這時候卻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被那燈籠燒著。

不過,回想起先前救人時發生的事情,自己倒是真有些做得過了,無意間將手在對方胸口上放了好一會兒,後來反應過來時,倒是覺得柔軟,有沒有捏一捏自己也不清楚了。

那時候頭上流下鮮血來,他倒也是反應自然,意識到之後,輕描淡寫地放了手,隨後便去看周圍的狀況,檀兒等人表情古怪,但也沒說什麼。這事情也只能這樣處理,對小女孩的傷害恐怕不小,但事急從權,而且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解決這件事,以​​後的問題,只能以後再說了。

心肺復蘇、人工呼吸,唉……

此後船隻靠岸,岸邊那專為遊湖而設的釋站也是一片狼藉,找到了自家馬車,馬卻已經不見了,這時候也無法追究。一行人沿著道路朝杭州城過去,才接近時,便已經看見西側的城牆坍圮了一個大口子,進入城門,火光延綿,哀鴻滿地。

滿城當中,觸目所及,都是驚人的淒涼景象,城市中的房屋十有六七都已經倒塌,呼喊、尖叫、哭泣聲連綿成片。寧毅發現,自己先前心中所想的,還是顯得樂觀了,又或者是因為他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等超大規模死傷的場景,周圍哭喊、救人、搶救財物,隨時露出在視野當中的屍體、鮮血還是讓他覺得有幾分不忍。

這終究是因為作為後世人的心境,而且眼下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一行人穿過城市,朝著家的那邊趕過去,途中經過一處水道時,才發現橋也塌了,只得繞道。四周無處不是殘骸、廢墟,甚至城中水路之中,都能看見漂浮的屍體,也見到幾名曾在小瀛洲上見過的富人,他們已經先一步趕了回來,這時候指揮著搶救財物、家人,舉著火把的軍士自城市中奔跑過去,有的傷者在自家廢墟前哭著跪著呼救,有鄰里之間守望相助的,救了自家再去救別家,但在這等情況下,人手無論如何還是不夠的。

如此一路回到太平巷,已經過了半個多時辰。自家的院子大部分也已經塌了,廢墟周圍燃著火把,有死者有傷者。耿護院倒是沒有受傷,這時候指揮著一些家人正在挖開倒塌的房屋,整個太平巷的景象,基本上也差得不太多,就算有幾間房子仍然顯得完好,瓦片基本上也已經掉得差不多,恐怕沒什麼人敢住。見蘇檀兒寧毅等人回來,一些人頓時迎了上來,有幾名女子還在哭,是跟來的管事、賬房的家人。廢墟之中,自家此時仍有三個人被壓在下面,而在外面許多人都受了傷,死了兩人。

“救人吧。”這時候也沒什麼好說的,寧毅只是看了一眼,揮揮手,隨後徑直走向廢墟之中,加入了搬運挖掘的行列,蘇文定蘇文方在江寧或許比較嬌氣,但自從隨了姐姐姐夫過來,對寧毅卻是相當崇拜的,寧毅過去,他們便也跟了過去。

半個時辰後,第一次的餘​​震如約而至,將更多的絕望降臨在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市間,寧毅那邊救出了兩人,但更多仍舊沒被救出來的掩埋者,永久地失去了機會。

夜還漫長,大地的震動帶來的轟鳴巨響中,這座古代城池間一處處的火焰較之方才已經燃燒得更為明亮,紅光在顫動間燎亮了天際,鳥在夜裡飛,有時候像是響起寒鴉的號子。這天夜裡發生了兩次餘震,後半夜,城市中開始出現劫掠事件,官兵暫時沒有反應過來,有些地方猶如無主之地般的淒惶,城東因部分亡命徒的劫掠燃起了大火,直到天明方才撲滅。

第二天,整個城市仍舊是以在廢墟中救人、搶救財物為基調,各種消息也在陸續傳來,因爭奪財物而發生的口角、打鬥,一些身無長物的亡命徒、混混開始趁機發財,渾水摸魚,官府開始試圖組織起秩序,

衝突漸起,有幾人被抓,當場格殺。寧毅去打聽了離開杭州的可能性,但運河航道上游坍塌受阻,此時水路倒也暫時停運了。

下午時分,錢希文派了管事過來查看他這邊的安危究竟,寧毅給了一封回信,隨後讓耿護衛挑了家丁跟隨去錢府,以馬車運回大量糧食隨後封存——錢希文是這邊的大地主,家裡的糧食是最多的,地震恐怕還震壞了不少儲存倉庫,這時候自己過去求取一些,不在話下。但畢竟是欠了人情,寧毅在書信中有提出幾點地震後的應對措施,但這些在去年的賑災條款裡也有,若是杭州府做得好,自己終究是欠下一份人情。不過這時候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天夜裡的城市又是火光映天,並非平日的燈火,只是廢墟上的淒惶與火光,不過,軍隊與杭州府的力量終於強行控制了部分的秩序,大量的屍體被運出城外燒毀,仍是三伏天,再晚一些,恐怕便是瘟疫。隨後到得第三天,大雨降下來了,在這夏秋之交的猛烈雨幕當中,杭州城內,盡成澤國……

這天傍晚,離開徐州附近的鐸道上,一匹奔馬負著背上疲憊欲死的騎士仍在沒命地奔跑著,挾著騎士身上那封記錄了東南天崩地裂的八百里加急文告,不斷地接近此時的武朝首都,汴京。

孤馬疾奔,夕陽已沉下,夜色將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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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三章 火夜(三)


屋舍如林,簷角交疊,夜色裡,城市房舍間的燈點聚成廷伸的流火,在這夏末秋初的夜裡,縱橫交錯地勾勒出汴京城的景象。

吃飯的時間早已過了,縱然夜色已深,汴京城中的喧囂並沒有絲毫要減退的跡象,經過了近兩百年傳承至今的汴京城,是武朝不折不扣的心臟要衝,匯集天下商客,通達宇內四方。每日裡通過這裡通達南北的旅人商客多不勝數,每一年或幾年一例的科舉匯集天下才子英傑,在這裡,也聚集了整片天下權力最大的一批官員,環繞在帝王御座之下,主宰著這天下的運轉。

自隋唐以來,商業漸漸發達,取消了宵禁,城市基本是不夜的,即便到了凌晨最靜寂的時候,都有一大片的燈火在中心點亮,而此時正值尾伏,炎熱的天氣令得城市眾人更不會早睡。道路邊、​​小院裡、青樓間、茶肆中,人們或寧靜或喧鬧地點綴其間,燥熱之中,卻也是一片繁華卻安寧的景象。

北方的戰事並沒有影響到這座城市的步調,朝廷或多或少的行動,也並沒有在城市之中翻起太大的波瀾。軍隊的調動、物資的轉運,一切都在一種龐大的氣勢下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彷彿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行動,但卻又沒有多少人能真正清楚地了解其間內情。頂多,只是在某些知情人的口中,增加了許多看猶如親見的談資,又或者令得聚集汴京的商戶們偶爾討論北上行商的前景,但是卻不存在多少緊張或焦慮的氣氛青樓妓寨、酒館茶肆,一如往昔的熱鬧,文人才子聚會間的詩詞也是承平激昂,陽光自信便多少證明了這一點。

城市中心一點的位置,皇城一側,右相府的牌匾,才剛剛掛上不久。

這是一處已有些年月的大宅子,並不顯得張揚,但格局莊嚴,內蘊極深。這本就是秦家產業,八年前秦嗣源離任,宅子被轉手賣出,這八年間卻是轉手了兩次,皆在當初與秦嗣源有些淵源的人手中,這次秦嗣源復起,升右相,回京之時,又順勢將它買了回來,事實上,這所大宅的格局,倒是未有絲毫變化。

秦家之前在京城為官,經營已有兩代,八年前秦嗣源離開,遣散府中下人,這次回來,家中下人大半又都被召回,足以證明秦嗣源當初人隨走茶卻未涼的事實。當初府中的各種書卷收藏未動,這次復起倒又多了一些,不過秦嗣源倒也不是在乎這些東西的人。相對於當年的秦府,這時候終究是顯得空蕩了一些,諸如當初住在這裡的某些親人、家人,畢竟還是沒能趕過來,這時候住在大宅子裡的,還只是秦嗣源與其一妻一妾,其餘的,縱然燈火點得再亮,終究也就都是下人了。

這些日子裡,秦嗣源公務繁忙,每日之中,難得空閒。這時候朝堂之中地位最高的兩人,李綱左相為首,主導大局,秦嗣源的右相,則更加傾向於一些務實的事情。

說起來,他已經有八年未入汴京,縱然仍有許多門生故舊,但在這邊的影響力、掌控力也是大減。特別是於各種務實性的事情,一下子恐怕是接手不過來。李綱與他相熟,雖然大力支持他入相,但初時也說過要為他分擔大部分的事情,不過,秦嗣源倒並沒有將太多的事情交由對方,而是在接手之初,便一力承擔,在數日之內,便將需要處理的各種事情,大致規劃清晰。

李綱性情慷慨,脾氣相對耿直火爆,有凜然之氣,他是這幾年裡求戰聲浪的最大推動者,但相對來說,這人倒是更加嚴格地恪守儒家之道,縱然言辭激烈,處事反倒有幾分謙和。當然,這並非說他是什麼老朽腐儒,只是他的信念更加剛直而已,若非此時格外需要一個無比堅定的人來主導戰事,他恐怕也是當不了左相的。

秦嗣源也是當代大儒,他文章做得好,外在性格反倒更加敦和儒雅,話從不說死。有時候與人爭論,堂堂慷慨,擲地有聲,卻並不顯得如李綱一般鬚髮皆張的憤怒。做起事情來,手段往往也端正溫和。但以結果來說,卻總是更具實效,以大勢壓人,如溫水煮青蛙,當別人發現其中殺機的時候,往往局面就已經定下,無處可走了。

他上京這段時間,接下各種政務,最主要的還是首先調和軍需,以高超的手腕將備戰之時各種軍需物資的調動、聚集變得更加圓融無聲,以至於此時京城的大多數人,甚至都未曾感到站前的那股肅殺之氣。上京不到兩月的時間,他就已經展示出強大的魄力與手段,令得無人能輕視他這八年隱居所壓抑下來的氣勢了。

當然,眼前的這一切,也是建立在高強度的工作上的,即便是他,能做到這些,也已經竭盡了全力。今天很晚才從皇城中出來,回到家中剛剛扒了兩口飯,便有三名舊日學生過來拜訪,他也就一邊吃飯一邊接待了這三人。

此時三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三十八歲,名叫陳開,字彥堂 。此時在工部任事,兼任文思院提轄官。第二大的已有四十二歲,姓趙名鼎臣,字承之,此時任開封府少尹,權力已是頗大。第三人今年已有四十八歲,名叫馮遠,自道開,在御史台任事,他是秦嗣源弟子,如今御史中丞秦檜又自承秦嗣源本家,因此他也在御史台魚如得水,頗受重視。

雖然是相府,但秦嗣源此時吃的倒也只是簡單的一碗魚、一碗青菜,倒是讓下人上了三碗冰鎮的綠豆羹,又每人發了一把扇子,四人便在廳堂裡隨意地說起話來。既是師生關係,三人之前又清楚秦嗣源的性情,這時候,自也不用唯唯諾諾地說話都還顯得隨意。

八年的時間未在,這時候還能回來,在旁人看來,對秦嗣源固然是大幸之事了。不過八年不在其實也有許多的東西發展,是讓他感到遺憾和無法把握的。

黑水之盟時,景翰帝周喆剛剛繼位不久,秦嗣源當時算是半個帝師,雖然在許多事情上有帝師之實,但頂多只能說是肱骨之臣,並無帝師之名。當時的景翰帝雖是優柔寡斷,但也有幾分開拓之心,遼軍打來時準備求和,此後又感到屈辱,秦嗣源當時心灰意冷,卻也不由得做了一件最為瘋狂的事情,煽動了景翰帝暗中準備,挑撥與扶持一切的反遼勢力,並且安慰周喆此時不過一時忍讓,只要準備數年,必有翻盤時機,這件事,他當時雖然安排了一大批的事情與計劃,卻並無自信,誰知道這時已經變成了現實。

然而也是這一件事,令得朝廷支出大量錢財,景翰帝繼位時本以聽從眾人看法廢除前朝花石綱之類事物,誰知過得一兩年,朝廷支出太多,這些事情便又被重新弄了起來。

“這些事,太尉高俅那幫人,怕是插手頗多吧?”

“回禀老師,此事牽涉眾人著實頗多。初時只是陛下說窮,便有人投其所好,出了各種辦法。高太尉固是其一,當初唐侍郎等人也都是支持,學生當時曾據理力爭,花石綱不可再啟,但現在想來,朝廷當初缺錢,陛下便想著找些貼補,一開始倒只是小範圍,但大家嚐到甜頭之後便順勢放開了。景翰四年底建園林、修宮闈乃至此後一系列的錢,都是由此而來……”

馮遠皺眉回答,他口中的唐侍郎是當初的戶部侍郎唐恪唐欽叟,此時卻已升任戶部尚書,這段時間,唐恪是主和派,馮遠等人自然隨著老師主戰,而此時的秦檜也是主戰派,因此看了唐恪並不順眼。

秦嗣源只是吃著魚:“你們在汴京,我在江寧,都是富庶之地,只是耳聞,親見卻少了。花石綱橫徵暴斂,苦了那些百姓,肥了那幫官員,跟在高俅手下的……唐欽叟倒不是什麼貪財之人,只是背後跟了一大串吃飯的嘴而已,倒是李邦彥、吳敏,家大勢大,為官者眾唉,我如今想來,大概也是這樣,開了頭,便停不下了……倒是那幫道士算什麼?陛下受盅惑,這六七年時間,竟無一人敢上折參奏?除了一個唐克簡。”

景翰帝周喆這些年信奉道玄之時,對於道士榮寵有加,已然波及到政事上來,這幾年沒人敢說話,除了秦嗣源口中的唐克簡,就連御史中丞秦檜也不敢因這事開口,唐克簡則在兩年前被流放,死在了路上。秦嗣源想著便是一聲嘆息,不過片刻之後,也就搖了搖筷子。

“罷了罷了,今日不說這事了……承之,自震州來的那批軍糧可曾到了?”

“學生雖未參與,不過聽說下午便已到了。”

“那就好……”

此時簡簡單單地說些瑣碎政事,一會兒想到個問題,隨意問起:“前天司天監那邊傳訊,說東南發生地震,此事眼下倒還沒有確切消息過來,你們知道嗎?”

三人倒也是略有耳聞,如今在工部的陳彥堂說道:“此時一時半會倒是得不到確切消息,那地動儀頂多是確定地震方位,遠近或是震得有多厲害卻無法測量,畢竟地動儀不會走,隔得太遠,便是大地震,這邊測得也少了。倒是上一任的司天監於其安曾有個想法,與我工部商量,說是製造三個相同的地動儀,分別在相隔百里或者更大的三地放置,一旦地震,其方位、距離、強度便可早些計算出來。可地動儀本是精細之物,要說三個相同,哪有可能,當時於大人又說可以設置三個不同的也無妨,只要做出一個數值,再收集數年或十數年的地震數值做出對比,此後再有地震,便仍能以此計算。不過這事後來卻也沒有做成,畢竟地動儀放置多年後也有損耗……”

陳彥堂此時將地動儀的事情當成趣事來說,但隨即見到秦嗣源神色凝重,便道:“對此時老師無需太擔心了,弟子曾去問過,東南一線,平日裡並無大地震出現,此事想必不會太嚴重。老師此時最重要的還是備戰大事,對此事不要憂心太多了。”

秦嗣源點點頭:“我倒也已問過。只是地震一起,朝堂中的許多人怕又要藉機做文章,嘿,此時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這些人卻只知道家中利益,要先討方臘、先討王慶、先討田虎、宋江。只以為金遼開戰,我們大可優哉游哉地先解決​​內患,待外患兩敗俱傷,再坐收漁利。唉,朝堂上權謀用得多了,國事上、戰事上便也只是權謀出色便行……”

來到汴京,秦嗣源遇上最為麻煩的,也就是這些事情。大部分人並非不支持打仗一一當然這類純粹的和平主義者認為一打仗就民不聊生的人也有,但終是少數。大部分人支持打仗,卻質疑打仗的時機。

在承平之時,這些人為了家中各種各樣的利益,可以重啟花石綱,橫徵暴斂聚集大批的利益,也將各種牽涉的利益變得碩大無朋。到此時許多地方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他們便首先要求朝廷用積蓄的力量平內亂,畢竟內亂才是實際的,是下面各種利益牽涉者都在嗷嗷叫的,至於什麼收復燕雲,在這些人看來,如今金遼打成一團了,這些事情當然隨時可以去做,讓他們兩敗俱傷,自己在這邊利用兩方的人……這些人在朝堂上權術玩得出神入化,甚至在國戰上,也只是覺得有權術足矣了,卻不知道,如果不能展示實力,陰謀玩再多,只是​​徒惹人厭而已。

但眼下,也只能跟他們一路權衡,硬撐到發兵,能夠戰勝,秦嗣源才可以鬆下一口氣來對付想要對付的人。想著這些,倒是想起離開江寧時與寧毅的一些說話。

當時寧毅給他一本亂七八糟的小冊子,上面的有些東西,他看得也不是很懂。其中有幾條是這樣的,大概是以國家調控各種商業的導向,使得大部分的商業、農業與戰爭產業掛鉤,將各種利益的重點導向戰爭,到時候那些有著各種家族利益的人,就會放棄原來的立場,嗷嗷嗷地叫著要國家打仗,因為國家一打仗,他們就能賣糧食、賣軍需。不過當時寧毅也只是隨口說說。

“這些事情真要做到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而且想要有意地平衡商業鏈,操作非常複雜。今年就要打起來,估計是用不上了……”

他當時是這樣以開玩笑一般的方式說出來的,那年輕人總是有很多觀念發人深省,不過如他所說,這時候的這種辦法,倒也已經是用不上了。但那冊子裡仍有幾點小手法,被他用在了各種軍需的調動上,生了效果。

想起了寧毅,老人一面說話,一面將那年輕人與眼前的幾名學生微做對比,結論一時間自然不好下,正聊著,外面門房跑進來,報告李相爺前來的事情,秦嗣源還未回答,視野那邊,李綱李文紀未經通傳便已直接進了前院,看起來甚至還在整理衣冠。

此時的左相李綱已是七十餘歲的高齡,容貌消瘦,鬚髮皆白,但精神矍鋒,身體也好。他目光嚴肅,緊抿雙唇,一面走,一面已經在拱手:“未經通報便已進來,嗣源見諒,實在事情緊急,且看過這篇公文……”他從衣袖中拿出一份公文來,“得馬上入宮。”

幾名弟子起身跟李綱見禮,李綱只是揮了揮手,秦嗣源結果那公文看了幾眼,臉色已經變了:“怎會如此……這公文已有多少人看過?”

“怕是已經壓不住了,送信的騎士馬失前蹄負傷,這封八百里加急恐怕已經有許多人知道,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有人帶著司天監曹令柔他們入宮……”如今的司天監主官曹令柔乃是吳敏的學生,不怎麼堅定的攘內派之一。

“拿我衣帽。”秦嗣源朝著一旁屋簷下說了一句,隨後已經舉步出門“我們快走。”

立秋傍晚,蘇杭一帶地裂,房舍損毀無數,死傷一時難計,這文告是自蘇州那邊發來的,大運河恐怕都已受損,江南一帶,屬那邊最為富庶。馬車駛向皇宮的過程裡,秦嗣源想著這些,隨後又想到些什麼,喃喃道:“杭州、杭州……”

文告上說的主要是蘇州,杭州必然受到了波及,但還不清楚狀況。

李綱皺眉問道:“杭州如何?”

秦嗣源嘆了口氣:“呵,只是記起了一位小友,他倒正好在那邊,若是……”他是想到了寧毅的那本賑災冊子,若是寧毅這時候能在江南負起總責,說不定能將事情影響減到最小。當然,腦子裡只是微微閃過這個念頭而已,寧毅無功名無背景,終究是不可能插手進去的。而且當初那冊子已經發下,蘇杭官員也並不都是無能草包,此時只能寄望他們了,而自己這邊,則必須抵住朝堂上的重重壓力。

皇城在即,他將些許假設的念頭拋諸腦後,開始將腦力放在接下來將要面臨的一切實際問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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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四章 火夜(四)


雨在下。

雲層帶著些許的青色,天像是只明了半邊,大雨將院子裡、廢墟邊、街巷間的黃泥捲成了一股股的濁流。沉浸在雨中的還是各種哐哐噹噹的清理聲,一名名披了蓑衣的工人推了小車、拖了木筐,仍在將一處處的廢墟清理開,將需要丟棄的土石運走,整個街道巷院間,都是這等景象。

太平巷內原本屬於蘇家的院落裡此時已經搭起了許多棚子,在雨中,屋簷漏下的水滴結成了簾子,一道小小的身影戴著一一或者應該說舉著斗笠跑過了一小段雨幕,到了無雨的簷下之後,小小的身影才抱著斗笠朝一個房間裡望去。這是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頭上受了傷,纏著繃帶。

地震後不過幾天的時間,哪裡的環境都不見得好,小女孩此時所看的房間裡各種物件堆積也有些凌亂,但從裡面的櫃子、大床、防水的狀況看來,已經算是相當不錯。她在門口怯生生地看了幾眼,裡面的男子便看見了她,朝她招了招手。

“姑爺叔叔……”

小女孩叫了一聲,進到房間裡,男子隨後替她檢查了一下頭上的繃帶,用手點一下:“還痛嗎?”

“有點痛……”

“那就在房間裡休息,不要亂跑了。”

“房間裡誰都不在,好無聊,姑爺叔叔在做什麼,小柔幫你好不好?”

“這個很危險,你還不能碰,頭上又有傷給你顆糖吃,坐在旁邊看吧。”

被稱為姑爺叔叔的男子自然便是寧毅,小姑娘是蘇家一名賬房的女兒,名叫陳寄柔。地震那天被東西砸到腦袋出了血,但後來檢查一下傷勢卻不重,真是命大。此時才沒過兩三天,就已經到處活蹦亂跳了。

雖然下雨,但由於棚屋搭得結實,裡面倒沒什麼漏水的地方,地面也是乾燥,幾個木筐、篩子就放在房間裡的地上,大大小小的,有些拿板凳架了起來。這些容器裡基本都是已經混合了的粉末,雨天,又是天氣潮濕的秋初,這些粉末算不得十分乾燥,寧毅取了一些在旁邊的地上擺成一條線。

“當心躲遠一點哦。”

他對小姑娘說完,拿起火折子往上面一碰,“蓬”的一下,火焰轟的升起,隨後化為煙霧散開。

小姑娘陡然一咻,身子在旁邊幾乎縮小一圈,但眼睛倒是眨了好幾下後瞪得大大的,想要將眼前的景像看清楚。

從門外進來的蘇檀兒也嚇了一跳,此外還有嬋兒和娟兒跟著,嬋兒好奇地探腦袋,娟兒則在蘇檀兒身後調整著位置,似乎在努力讓自己變得圓潤起來,試圖跟自家姑爺、小姐擺成一條線,最終目的是不讓寧毅看見自己。

“相公這是……火藥?”

蘇檀兒微微皺眉走過去,抱起小寄柔看她頭上的繃帶,但目光仍舊停留在寧毅那邊。她與寧毅成親之時倒是事事都會過問了解的性子,那是責任感使然,這時候對於寧毅要做什麼事,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卻都已經不多過問。便是寧毅將房子炸了燒了拆了,她只要看見是寧毅幹的,也就不會生氣,恐怕還會跟自己夫君一塊研究怎麼拆得快。但這時自然還是有些好奇和猶豫的,畢竟火藥顯得危險。

“嗯,趁著得空配了一些,這東西危險,待會收到後面去,讓人看著,千萬不能碰到火。”

寧毅將火藥放進一個個的小木桶裡,拿東西錘緊。小嬋蹲在旁邊看,隨後過去幫忙:“是相公前幾天吩咐從錢家拖來的那一桶。”

“加了些東西。”寧毅看著蘇檀兒,隨後笑笑,“倒是未雨綢繆,希望用不著,如果不是,這些其實也抵不了大用。”

其後家裡幾個人將那些火藥小心地裝成一個一個的小桶,隨後叫了人來,搬去後頭可以儲存東西的稍偏一點的房間收好。寧毅披了一件蓑衣往外面去,蘇檀兒抱著小姑娘,嬋兒娟兒撐了傘也跟上,院門外的道路邊,身上濕了大半的杏兒正撐著傘在雨中指揮著家中眾人搬運廢墟裡的東西,要扔的或是要拿進去收起來的,就連耿護院等人也聽著她的指揮。看起來,倒像是一個與蘇檀兒有著類似領導者氣質的少女了。

見到寧毅等人,她攏了攏濕髮,提著裙裾小跑過來。

街道之上此時也有太平巷中其他幾家的人,推了車或提了框在雨中經過,見了寧毅,恭敬地叫他蘇家姑爺或者寧家姑爺,也有叫寧少爺寧老爺的,這稱呼挺亂,但也算是打過了招呼。

一切的原因終究還是得歸結於地震那天晚上以及後來兩三天發生的事情。寧毅對於地震的救災,確切來說是沒有具體的實施經驗的,但是在後世,許多信息都是耳濡目染,對於許多基本的措施總是明白。他帶領著眾人弄清楚了自家的事情,隨後也去太平巷中別的人家幫了忙。

初時自然也只是順手一幫而已,但是在這等緊急的情況下,許多事情自然無法藏著掖著。寧毅指揮著眾人挖掘、救人,當運籌指揮、掌控全局的能力一點點的展露出來,旁人便往往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他的安排,隨後整個場面運作起來,也是十分的流暢。到得救出不少人來,並且避免了幾次因為魯莽而產生的災禍之後,大家自然就記住了他。

這不是什麼劍走偏鋒可以取巧的事情,也稱不得十分的驚人,一露出來就光芒萬丈,原本就是長久處於決策層所養成的氣質。若是到場的是一個宅男,便是給他領導者的位置,這人也難免心慌、沒有底氣,發布一個命令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不信任,覺得這人不靠譜。但寧毅即便隨口說一個“該這樣做”的命令,旁人也會不由自主地覺得“這人心裡有譜”極少有人會在寧毅在緊急關頭表現出來的那種氣勢下產生質疑,於是也就令得整個場面井井有條起來。

這終究是長期承擔責任的人自然而然就養成的一種自信,當他又真正掌握了一些基本要點,能令人遵守秩序之後,剩下來的事情,也就顯得簡簡單單了。

隨後搬運東西、救人,呵斥著搬動廢墟的人不要造成二次垮塌,特別是在旁人的配合下,將廢墟下的屍體第一時間搬離太平巷進行焚燒的事也沒有遇上太大的阻撓。這在城市的其它地方,甚至都是由兵丁強制執行,幾乎爆發了大的衝突的。

隨後這巷中的數家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寧毅、蘇檀兒這對夫妻的影響。老實說,寧毅入贅蘇家,原本是該稱呼蘇家姑爺的,但部分人知道他姓寧,便以寧姓作為稱呼,寧姑爺寧老爺寧少爺不一而足,蘇檀兒與三名丫鬟在那等情況下也出了大力,但她們是女子,並不熟悉的旁人自然不好冒昧開口說話。

地震後的第一天寧毅就叫人從錢家拖來足夠的糧食儲存好,順便其實也拜託錢家那邊弄來兩桶火藥。今天是下雨的​​第三天,寧毅才得了空,將那一大通火藥做了進一步的處理。這時候軍中用的其實已經是黑火藥,但在性能上終究不算最好,有的地方配備火器守城,就是拿著火藥一桶一桶往下扔的。寧毅將那黑火藥的配料做出一定的改動,加加減減的,此時畢竟也沒有很精細的處理環境,但總能將性能增加一些,此後勉強可用。

有煙火藥的性能再好,比之需要化學工序的無煙火藥畢竟是大大不足,寧毅熱衷火藥其實也是慣性思維使然,可以簡單的當地雷、炸彈之類事物用一用而已。其實這年月硫​​酸等物已經有了,他在江寧瞎搗鼓了一年多,如果是在那邊,要真弄點無煙火藥出現,或者是無煙火藥的雛形硝化纖維之類的都是可以,只是初期的無煙火藥的確太危險,因此一直擱置,他也不願意將這些工藝交給別人去做,否則康賢那​​邊大把人等著被炸死。而這時候在杭州,只是想應個急,便也做不到那麼多了。

古代的經濟體系、社會體系畢竟很難給寧毅足夠的安全感,災禍一起首先屯糧便是為此,火藥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並不是說真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這幾天的時間以來,杭州府已經初步控制城內局勢,但各種不太平的事情還是在不斷發生著。

因為變亂導致一部分江湖人士的鋌而走險,財物的爭奪,然後因屍體焚燒而引起的各種衝突。太平巷這邊的坊正在地震當中已經去世了,副坊正沒什麼主心骨,這幾天也找子寧毅,商量將太平巷這附近的圍牆修補起來,組織青壯巡邏的事情。

城市之中,類似一條街的人打另一條街的人這類事情也發生了好幾起,通常是因為個人引起的小糾紛,或者是大家組織起來挖掘廢墟引起的摩擦,到後來便迅速擴大,也有些沒了家的乞丐、小偷,趁著夜色在廢墟中四處尋找錢物。

下雨之前,給了大家一天時間的緩衝,但城中相當一部分人家裡的存糧、錢物還是不及搬出。類似錢家這樣的大戶倒是有足夠的人手,整個杭州的存糧總體上不會受到太大的損失,但由於小家小戶們的損失,這幾天城內的糧價還是飆升——縱然有災​​情,在初步控制之後終究還是有人趁機開店,趁機提高價格以牟取暴利。

大雨之中看過了自家的情況,不一會兒副坊正過來了,拉著寧毅要去看望巷內一些去世者的家人,寧毅便也隨著過去了。

巷尾一家姓唐的富商老母被垮塌的房子壓死了,兒子卻是後來被寧毅救出,這時候簡單地弄了個靈堂,披麻戴孝,一邊哭卻也一邊拉著寧毅表示感謝。那副坊正大概想要推舉他來主事,隨後提到與官府的各種聯繫,不免談起他的入贅身份,他敷衍幾句,心漸生厭,推了事情回去,被派出去打聽城內事情的車夫東柱也已經回來了,正將蓑衣脫下來,隨後開始報告所見所聞。

“不知道怎麼的,雨雖然下得大,但城外來的流民好像越來越多了。倒了的城牆已經在修了,武德營的軍爺們封了城,若不是姑爺給的帖子,我恐怕進都進不來了呢。那些流民進不來,在外面鬧事,衙門的人雖然也在放糧賑災,但城裡的人都吃不飽,城外的流民也差不多…… ”

讓東柱出去,主要還是觀察一下城外的情況。蘇檀兒聽了,嘆一口氣。

“西邊本來就在打仗,流民都往這邊跑,這一下地震,十里八鄉受災的可就全過來了。”

寧毅想了想,笑道:“以前咱們在江寧,有點小災小禍的,附近的人也是往城裡聚過來,是吧?”他這話有些像是確定,也有幾分像是試探,畢竟他並不清楚往日的情況具體是一副什麼樣子。蘇檀兒看他一眼,想了想之後方才點頭:“是啊,其實城裡總比鄉下有富餘,又有官府管著,為了餓死的人少些,總是要放糧的……相公在想什麼?”

“稻子快熟了啊,頂多一月半月的,這一季的稻子就要割了。地震這些事,說起來大,但除去倒了房子一次就被壓死的人,剩下的,總能找些餘糧捱過這段時間,怎麼一下子來這麼多……”

“相公覺得有問題?”

那邊杏兒也瞪圓了眼睛:“方、方臘?姑爺的意思是……”

寧毅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應該是我想多了。

西邊過來的流民本來就多,我們來這邊不過兩個月,也不知道以前的流民到底會有多少,沒有參照就說多也是不怎麼負責任的,我現在這樣想,反倒可能是因為我們不是本地人,所以怎麼想都覺得敏感而已。杭州府這邊不缺厲害的人,對這些事情,應該會有考慮和預防。不過……可惜河道塌了,要不然我倒寧願弄艘船,幾天之後就回了江寧,反正一開始也準備了要走。現在如果要走陸路,流民四散的時候就沒什麼必要了。對了,城裡有什麼事情嗎?”

東柱想了想:“哦,錢家、穆家還有其它的好幾家今天上午開始賣糧了,價錢也是以前的三倍,不過比起別人來可便宜多了呢。另外,雨下了幾天了,城裡挖來挖去要說把屍體燒掉的事情也沒有前幾天那麼急,今天上午城北那邊有此人跟拖屍體的軍爺打起來了,打得真厲害,聽說當場被殺了一個,現在他們鬧上府衙了……”

寧毅皺起眉頭,大地主會開始平糧價,這個是可以預想到的,雖然大部分人將商人或是地主看的十惡不赦,但這樣混亂的杭州城卻也根本不符合他們的利益。最好的手法自然是在整個復甦的過程中再進行新一輪的兼併和侵吞,不過,屍體的事情倒是……

“下這麼大的雨,晚點埋掉,應該也是關係不大了。”蘇檀兒想著倒也笑了笑,她雖然也知道焚燒屍體的必要,但作為這個時代的人,對於人死之後直接燒掉總有一定的排斥性,相對來說,這場大雨倒是給了眾人一個緩衝的機會。不過,看見寧毅在皺眉,她低聲問道:“相公?”

寧毅笑笑,沒有說話。

這天晚上,大雨似乎有減弱的趨勢,夫妻倆站在棚屋的窗口邊往外看,房間裡點起燈燭,房間簡陋,但對於蘇檀兒來說,委實是溫馨的光亮,屋外偶爾有人走過,或是傳來瑣瑣碎碎的對話聲。她也累了一天,洗過澡後穿上單衣,握著寧毅的手:“相公在想什麼?”

“明天如果雨停了,我想去城門看看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東柱說人多,我終究不知道人到底有多少。”

蘇檀兒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我們一起去……相公還是覺得這裡危險嗎?”

“談不上的。”寧毅攬著她的肩膀,“我會覺得,如果我是方臘,會趁機打杭州的主意。但武德營的實力、部署、杭州府對這邊的掌控,乃至方臘那邊的局面,我一點都不清楚,要說這個一點根據都沒有。

理智上來說,農民軍的統率、速度、戰鬥力肯定都很成問題,杭州府這邊不是沒有人才,陸推之那些人也不是草包,他們以前就能擋住方臘,現在肯定也會提高警惕,所以從這上面來說,我更傾向於杭州不會出事,純粹是去看看而已……退一步說,如果方臘真準備拿這裡,反應應該也不會這麼快才對……”

蘇檀兒點了點頭,她這時心情有些慵懶,在寧毅身邊不想多想事情,隨後聽得寧毅說道:“倒是屍體,很成問題。”

“怎麼了?”

“如果我是陸推之,今天會抓人開刀,直接拉出去殺一批。對外公佈,這一批人與方臘勾結,蓄意留下屍體,挑動矛盾,密謀在亂時奪城。這件事情公佈之後,城內大家對於屍體的處理就不會再有任何異議,以後少了很多麻煩……”

“但城裡會亂的……”

“亂不了,沒人相信方臘會不打杭州的主意,藉著這次殺人的威勢,名正言順地加強杭州內外的管制,做戰備處理。一來在這種亂局下可以把城內的局面更快控制住,二來防範於未然,杜絕真正出動亂的可能。在這種局面下,高度集權,雷厲風行才是上策……”

他隨後又笑起來:“當然,真要這樣做,知府那邊遇上的麻煩也多,官場勾心鬥角,這種極端收束權力的辦法肯定會遇上很大的阻力……我也是隨便想一想罷了。

妻子那邊“嗯”了一聲,隨後輕聲道:“倒是小嬋的事情,又推遲了,還有詩會上的事,相公明明做了一首那麼好的詞,轉眼間地震了……”

對於這個,這位熱愛夫君才子名聲的妻子一直有些耿耿於懷。

**********************

同樣是夜裡,城市另一端,也有人在黑暗中望著這片雨幕,雨幕那邊有光芒,廢墟之中,是草草紮起的靈堂草棚,靈堂卻已塌了半邊。

說話的有兩個人。

“大雨看起來是要停了,明日雨一停,杭州府必然不能再忽視那些還未挖出來的屍體……哈哈,到時候恐怕臭味都要出來……”

“若一直天熱,這時候屍體大概已經被挖得七七八八,眼下這大雨倒是助了我等一臂之力。這一急一緩,他們便心存僥倖了……不過明天倒是不會停,應該還會下一天。”

“那正好,咱們準備更足。再緩一天,佛帥,辛興宗,劉大彪那些人也該來了。鑿石頭的,你以前好像說過什麼,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嗎,是不是就是說的這個?哈哈,照我看​​,這杭州就該是老天給我們的……可惜啊,被震成這樣了……”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我們正準備往這邊,它就發了地震,大概真是天意……一旦拿下這裡,師囊兄、道安兄他們在各處響應,東南之事,也就該定下了。 ”

“哈哈,你總是文縐縐的。我說鑿石頭的,你這麼好學問,以前幹嘛老在山裡鑿石頭啊,你出來當個教書匠也好啊。”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我寧願躲在山裡鑿我的石頭,也不想出來教一幫小子讀他們的書……”

“有學問,不懂。不過沒關係,我石寶是個粗人,你說幹嘛我就幹嘛,你說殺誰我就殺誰。哈哈,到時候像你說的,東南定下了,聖公當皇帝,讓他給你個丞相當,我就當個大將軍。到時候到妓院裡,還不是想嫖哪個就嫖哪個……嘖,聽說杭州這邊漂亮姑娘多,希望都會活下來,我可不欺負他們,我給錢,哈哈哈哈……”

笑聲有些狂妄地遠去了,站在這邊窗前的黑影看著雨幕安靜了一會兒,笑起來:“呵,要不是鑿石頭比教書賺錢,誰他媽鑿石頭啊。問得好問題……”他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得更遠一些,震動在雨幕間的猶如囈語。

“我就等著這一天呢……”

*******************

第二天,雨仍在下,只是稍微小了一些。吃過早飯,寧毅與蘇檀兒、嬋兒還是駕了馬車,離開太平巷,朝著城門那邊過去,準備親眼看看此時城外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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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 火夜(五)


雖然說是去城門看看城外流民的情況,但實際上,沒有往日狀況的對照,一時間也找不到真正了解這邊情況的人,寧毅也不可能因為看看人數多少就歸納出一個什麼結論來。這次出門,主要還是因為已經在太平巷里呆了好幾天,這時候打算親眼出來看看城內的狀況。

作為一定意義上的外來者,此時城市內外的混亂景象,大部分的情況下,寧毅都可以當成一部簡單的災難片來看。這年月裡,只要城市的秩序還存在,再累再苦其實都苦不了有一定家境的人。

但另一方面,面對著雨中許多淒涼的景象,即便是寧毅,也難免心生惻隱,就如同去年江寧因水患封城時的情景。那一次多的是飢荒,而這一次的狀況則更加明顯,地震時受傷的人、失了家業的人,或是乞丐、流民。

在這等境況下,受了傷,很大一部分人便看不起大夫,更抓不起藥材。道路兩側還未清除的廢墟間搭起一個個的棚子,住在裡面的一個個都是神色淒涼,有些冒了雨去扒自己家的廢墟的。受了重傷,或是斷了手腳的人無家可歸了,擁著席子躲在欲傾的矮簷之下不知生死。這已經是地震後的第五天,早幾天或許還能嚎叫,這時候,多數人都已經被折騰得沒了聲息。

也有失了父母的孩子,或者原本就是跟著父親或母親的乞兒,受了傷的、沒受傷的,有的在雨裡發抖,也有躲在能夠避雨的地方蜷縮起來的,有的會哭,但也已經哭得啞了。餓極了的孩子偷偷去扒廢墟,若能夠弄到點吃的,不管是什麼,都是第一時間往嘴裡塞,但這原本就不是後世那種食物充裕的年代,誰的家裡也不見得有多少吃食。更多的是被人看見追打出來。

男孩女孩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一個樣子了,誰也不萌,一點都不萌,生命和現實沒辦法在這裡開那種浪漫或是娘化的玩笑。流落在雨裡的孩子也只是像野狗一樣。也有家境稍微富裕的人,處理了自家的情況,能生出些惻隱之心的。但在眼下這類生產力的支持下,怎樣的善心都是不夠的,官府或是錢家一類的大戶也會施些粥飯,保住一些人不至於死掉,但也掩不住小部分人已經失去了未來的絕望。

終究是這樣的年月,如同杭州、江寧,哪年冬天若是城外只凍死了幾十人,那就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寧毅基本可以理解,不過看到這些心中終究還是有幾分沉重。這還只是城內街道間可以看到的狀況,倒是蘇檀兒、小嬋等人雖也心生惻隱,但也是司空見慣了,心情反倒沒有寧毅那麼文藝。

稍微掀開車窗看了一陣,見寧毅神色嚴肅,興致不高,小嬋倒是輕聲說了一句:“小嬋也是家裡人快要餓死了才被賣掉的呢……”她只是想安慰寧毅,倒沒有什麼自憐的神色,寧毅笑了笑,蘇檀兒將她攬到身邊,讓她將額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隨後撫了撫她的頭髮。

城外的情節則無法細看,事實上,這幾日增加的流民至少是將杭州城的幾處城門圍了起來。而武德營的軍人已經把住了城門。門倒是沒關,但想要進出,相當麻煩,寧毅這邊有錢家給的憑證,但也沒必要出去了,他們的馬車、裝扮,只要一出城門,恐怕就得被人圍住。

寧毅在城門附近下了車,一個人去那邊看了一會兒,隨即也就有警惕的軍人過來詢問,寧毅拿了錢家的名刺出來,那軍人也就走開了。此時城門外環境惡劣,一片泥濘,有一部分的軍人在城外搭了棚子維持秩序,主要還是為了保持主幹道的暢通。

城牆一側坍塌的部分距離這邊也​​不算遠,大量的工人正在勞作著。這時候城內忙著自救,收拾各自家裡的殘局,要說能僱到的工人其實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應該是在城外的流民中挑選的,都是有些力氣的男人,有米糧發、管飯,因此在這邊倒是顯得十分有乾勁。

只是這樣稍微看看,寧毅心中也就明白了。

“不光是杭州,蘇州那邊也受了影響,受災的人太多了,想走陸路的話,恐怕走出不遠就要被搶。暫時也只能呆在這邊等事態好起來了……”

回到馬車之上,寧毅嘆了口氣,正準備讓馬車回太平巷,卻聽得雨中城外的人聲逐漸響起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寧毅側耳聽了一陣,隱約有人在喊:“我們要見知府大人、我們要見知府大人……”許是外面的流民起了騷亂。

發生了這種事情,駐守在城牆附近的武德營倒並不慌亂,寧毅探出車簾去看,只見一名將領在雨霧濛濛中上了城牆看了一會兒。同時,一隊士兵過去看住了城牆工地,一隊人仍然駐守城門,又有一隊人趕了出去負責安撫或是鎮壓。城門附近幾個老人經過,寧毅聽得他們說道:“唉,又鬧起來了。”

“他們也不好過啊……”

看起來,這種小騷動也不是第一次發生。過了一陣,城外的騷亂聲也就停了,寧毅沒聽到什麼慘叫,大抵也不是抓人殺人的血腥鎮壓。如此無聊地看了一陣,寧毅也就揮揮手吩咐回去。

這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雨漸漸的就已經停了下來。雨中的陰霾漸褪,空氣清新,天邊出現彩虹,太平巷中栽種的樹木也變得愈發青綠了一些,似乎預示著這場災難終於有了初步的喘息,接下來便是真正的善後與重建了。

既然了解了暫時非住在這裡不可,寧毅接下來也已經開始規劃一家人再在這邊住上月餘的計劃。例如城門四閉,這段時間裡,各種青菜的供應恐怕是要斷了,不少人家的地窖恐怕也已經被震塌,這些事情不得不做考慮。當然,蘇家才吞掉烏家三分之一的產業錢物,這時候正是極度財大氣粗的時候,與樓家有了隔閡蘇檀兒便能直接扔下這邊的生意,無論怎樣的高價米高價菜,他們也是吃得起的,問題不算大。

原本樓家的敵意也算是比較大的問題之一,但忽如其來的地震應該會打斷對方的注意力,等到事情過後,就算對方真有什麼不好的心思,寧毅這些人自然也可以托庇於錢家,他的火藥也是考慮到樓家的問題所做的準備之一。

雖然本身經歷過許多事情,也有足夠的應急翻盤能力,但寧毅熱衷的還是陽謀,例如大量情報信息的運籌,例如更高層次的力量,如同《銀河英雄傳說》裡的楊威利一樣:要不是兵力不夠,誰喜歡用奇謀啊。在這裡憑著自己手底下這點資源就傻傻地跟人死磕,那是真正的愣頭青,如果對方真不甘心打算做點什麼,他也無非是上京之後通過老秦把樓家給辦了,舉手間就是平推的局面,無需細想。

於是下午與蘇檀兒一塊安排了家中的瑣事,到得傍晚時分,杭州城內處處炊煙——這時候木料柴枝大都是濕的——落在夕陽與彩虹之中的,像是一個繁華的大部落。一條狗在道路上追著彩虹又跑又吠的,也顯得活潑而有生氣。

“其實呢,狗是色盲……它看不見彩虹,只是能感覺到……”

幾日以來,首次出現陽光,家裡人聚在院子內外等待吃飯,寧毅與小嬋等人笑著說起狗的事情,幾個孩子也靠了過來,好奇地提各種問題。蘇檀兒這時候也沒什麼形像地坐在旁邊的廢墟間,雙手托著臉頰笑看著這一幕,這時候她也稍稍放下幾日以來繃緊的心弦,收斂了女強人的氣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看著心愛夫君的單純的少女了。

隨後是一個安寧的夜晚,比之下著雨的前幾晚甚至顯得更加安寧。家中由耿護院帶著的七名護院輪流守著夜,疲倦了數日的城市就好像終於得到久違的安眠一般,原本前幾日城市間無論白天黑暗都能感覺到的打打鬧鬧也收斂了,只是到半夜的時候,附近的一條街鬧了小偷,隱約傳來喊聲。

第二天,日頭高高的升起來。

一切都在照常而行,出了太陽的白天,大家幹起活來都像是有了朝氣,只是到得中午,炎熱的日頭初步蒸乾了水汽,彷彿將幾節自梅雨又拉回了盛夏。到得下午時分,忽然有一隊軍士朝太平巷這邊來,遠遠看見是個年輕將領帶的隊,這時候寧毅正好與小嬋在外面街邊聊天,順便看看周圍的工作,那年輕將領似乎詢問了街口的一兩個人,然後就朝這邊望了過來,目光遠遠地望到寧毅,頭一昂,手扶著刀柄要過來。

那該是樓書恒叫過來找麻煩的……只是一眼,寧毅大概也就能確定這事。心中倒是有些嘆息,在他原本的預想中,地震的最初兩天,法制方面已經顧及不來了,如果是他,會乾脆糾集一幫人,掩飾身份直接過來把自己家的幾十人殺上一通,做成搶東西的樣子,就算不死人,也能斬個殘廢,事後還無從追究。但看起來樓家受損的情況也有些大,一時間沒能讓他們反應過來,這時候再要來,整個太平巷的人已經為了城內的亂局暫時聯合起來,就只得用其它方法了。

那年輕將領帶領二十餘人正要過來,街道那邊,也有幾匹戰馬飛奔而來,一共是五名騎士,攔在這隊人前方,為首那人是個副將,那年輕將領職位較低,連忙行禮,雙方說了幾句,年輕將領恨恨地朝寧毅這邊看了一眼,帶隊走了,五名騎士才往這邊過來。為首那副將下了馬,朝寧毅拱了拱手,卻是前幾日在小瀛洲與寧毅拼了一刀的那名軍人,似乎是叫做袁定奇。

略微打過招呼,對方也不矯情,直接說道:“樓家的那位少爺已經在朋友當中揚言要找寧公子麻煩,不過公子無需為此事擔心。錢公的賓客在杭州絕不會受到刁難,今日之事杜統領一聽說,便著袁某為寧公子帶來這塊令牌,異日若再有軍中之人過來刁難,寧公子只管拿出令牌來給人看便是。 ”

那袁定奇說著,將一塊刻有“杜”字的令牌交給寧毅。這自然並非正式調動軍隊的令牌,只是專屬於武德軍中如今統領的私人證明。那統領名叫杜鴻,字若飛,據說那杜統領懂些詩文,是名儒將,與錢希文有著師徒之份,連這字也是央著錢希文給取的。這時候武將不受重視,那將領能攀上個文人名分很不容易,頗以錢氏門生的身份為榮,這次雖不認識寧毅,卻立刻差了人過來幫忙。

袁定奇上次與寧毅在小瀛洲上拼了一刀,也有些好奇這書生會武的事實。他上司那是武人學文,叫做附庸風雅,許多人做,這邊文人練武,類似的事情倒是不多。口頭上自然又詢問幾句,隨後笑著說他日有機會想要討教一番云云,隨後帶了人走,也不怎麼拖泥帶水。

有了這令牌,軍隊系統方面想要不由分說找自己麻煩的可能性倒是不高了。

這一天,也就發生了這件小小的插曲,時間漸漸過去,夜幕降臨,逐漸變深,大概到得凌晨時分,有些事情也就猝不及防的發生了。

騷亂響起時,寧毅也從床上醒了過來,檀兒在身邊輕輕地抱著他不肯放,他分開妻子的手,過得一陣披上衣服出門,北面的城池,已經燒得一片彤紅,看起來就像是地震當晚城市裡的那場大火一般。煙霧遮蔽了夜空。

耿護院等人此時也在院子裡看了,寧毅過去望了幾眼:“怎麼了?”

“不知道怎麼的就燒起來了……”

“這救火的聲音真混亂……”

各種嘈雜的聲響隱約自夜空中蔓延而來,過得片刻,穿上了衣服的蘇檀兒也出來了,嬋兒揉著眼睛從隔壁房間出來:“才下了雨,怎麼燒得這麼大呀?”

“希望只是起火……”

寧毅皺著眉頭說了一句。

然而那不止是起火。

天快亮時,雜亂的聲音已經變得愈發響亮了,然後陡然有人傳來消息:“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城北的那些人,跟武德營的人打起來了,聽說死人了……”

昨天的一天,寧毅並沒有聽到城裡太多的消息,畢竟大雨剛停,大家都有種百廢待興的感覺。然而也是在昨天,軍隊再度開始收集屍體要做處理,畢竟天氣熱得太快,此後與城北原本就扎了靈堂的眾人起了一些小的摩擦。

然後到晚上,便起火了,幾個街道間好幾個大小靈堂同時起火,數十具已經被放入棺木中的屍體被燒,而火勢蔓延開來,片刻間就已經無法阻止,其中也有數十人就這這樣被燒死。這無法的控制的火勢令得所有人都懵了,隨後,當有人出來說看見了武德營的軍人放火時,幾個街道間的人瞬間便與過來的軍人產生了衝突。

這邊的人暫時還不知道那邊的狀​​況,只是聽起來,隨著​​天明,局勢似乎已經愈演愈烈。隨後但聽鑼聲、號聲都開始緊急地響起來,西邊的城市也開始出現騷亂。寧毅等人在太平巷口架起簡單的防御街口時,副坊正匆匆趕了回來,氣喘吁吁,隨後便見得有十多名手持刀劍的江湖人自一側的路口衝來,似乎直接想要殺進太平巷。

這事情突如其來,看起來,像是一些原本想要渾水摸魚的人這時又找到了機會,太平巷這邊組織起來的力量以那劉氏武館為主,倒是沒有與那十多人短兵相接,寧毅等人這時也沒辦法再多分辨,只是抓起石頭便砸了回去。兩個人被砸得頭破血流,對方便又鬧哄哄地跑了。

“到底怎麼了?”

寧毅轉頭詢問,那副坊正驚魂甫定:“出事了、出事了,城北那邊打起來,死了人了……”

“早就知道死人了,怎麼會這樣的。”

“死了大人物了,情況收拾不了了,有一個……有一個副將過去安撫,不小心被殺了啊。那個副將,好像是叫做袁、袁定奇的,在人群裡一不小心,聽說腦袋被人一刀砍了啊……殺紅眼了,這下要亂了……咱們趕快把路口守好,不要讓人進來……”

“一刀……砍了?”

寧毅愣了半晌,回想起那袁定奇,他的武藝固然無法做評判,但對方的身手應該比自己高,據說也是很厲害的,這樣的人,會因為一些平民,在混亂一刀就被人砍了腦袋?

寧毅心中泛起不好的感覺,甚至忍不住笑了笑,這樣的人……令得他的頸間也是微微的涼意。

隨後,在一片混亂中,那感覺開始化為現實,城西門那邊流民趁機作亂的消息傳來,那是真正的造反,卻沒有成功,在上午時分,就被有所準備的武德營堵在了城門外。但一股信息已經清晰地傳了過來。

地震過後第七天,方臘的人手就已經初步完成了聚集,悍然殺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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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力所能及


上午的陽光升起來時,慌亂與躁動的氣息已經籠罩在整個城池間。

西面錢唐門附近的戰鬥信息隱隱傳來,城北的火勢看來仍在蔓延,但依舊處於一片巨大的混亂當中,也不知是軍隊與城內的民眾在混戰,還是軍隊與混入城內來的方臘部署在混戰,而由於這等混亂的​​蔓延,此時杭州城內各處,都發生了大大小小的衝突,人心惶惶,無有依歸。

作為江南之地最重要也最具象徵性的城市之一,杭州自武朝建立以來,就未再遭受過戰火。早先就算南方局勢紛亂,方臘等人在歙州、婺州等地打來打去時,由於武德營在這邊防守嚴密,大家也都明白杭州一地的意義重大,至少對於世居蘇杭一帶的眾人來說,對於戰亂的危機感,終究是如隔天淵。也是因此,當得知方臘的人馬殺過來,噩夢一夜之間成為現實,此時城內的家家戶戶,也在陡然間有些懵了。

此時杭州富庶,鎮守這邊的禁軍、廂軍都有一定數量,但主要還是歸武德營統制。這些日子由於地震,武德營的主要軍力也已經聚集過來,鎮守城內城外的軍隊大概有三萬左右。西面錢唐門的混亂一起,軍隊當即收縮,閉四面城門,發警報、拒敵,並且開始鎮壓城內的混亂。

軍隊並不是不夠,而且此時鎮守杭州的武德營補給精良,戰力也是可以保證。自早晨開始的一片混亂當中,位於太平巷的寧毅等人除了聽著這混亂的發展,拒守著自己這邊的巷子之外,根本無法清晰地弄懂事情的走向,一個街道上的人都在人心惶惶地想要等到什麼確切的消息,也有人過來詢問寧毅這時候可以幹嘛的,寧毅最後也只是揮了揮手,讓自家的廚娘回去煮早飯。

兵凶戰危,當這類事情近在眼前,手邊​​又沒有足夠資源的時候,寧毅也不見得能有多少的主心骨,這時候城北那邊又是大火蔓延。回想起袁定奇昨天過來時的樣子,今早被人一刀斬首,必然是方臘的部署趁著混亂早早的進了城,具體有多少,也是難說得緊。這時候,也只能暫時相信武德營的戰力,等待更多的消息傳來,讓趨勢變明顯。

當然,需要做的,自然也不只是等待這麼簡單的事情,到得這個時候,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也該歸納起來了。

早晨喝粥。

各種聲音還是從城市四面傳來,嗡嗡嗡的擾得人心煩,寧毅與家裡人坐在院子裡吃著早餐,外面街道上還是有人惶然來去,但這時候治安單位終究還是以街道為主,沒什麼人真敢出太平巷,畢竟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遇上方臘派進城裡來的人。寧毅思考了一陣,便吩咐東柱去備起馬車,一旁的眾人被他這決定嚇到,小嬋瞪大眼睛:“姑、姑爺,你要幹什麼啊……”

“沒什麼……”寧毅正要說明,副坊正也從院外進來了。原來,剛才便有武德營的軍人過來,傳令讓每一個街道的人嚴守家門,不要隨意亂跑,此時有一部分方匪在城內煽動作亂,武德營正在圍剿,免得被那些匪人趁了機會。

那副坊正又道,據武德營的來人說,西面錢唐門附近的作亂,這邊卻是早有準備,此時已然將敵人拒於門外,對方雖然想要衝擊城牆的破口,但必然不會得逞,讓城內的民眾放心。聽著早上那陣的聲勢,這事情倒像是真的,畢竟杭州這邊,能人還是有,城牆塌了,不會絲毫防備都不做,看來官兵方面也是故意露出破綻來,引人上鉤,倒是入了城的那些匪人,能弄出這麼大的聲勢,恐怕才是他們沒有料到的。

寧毅為此也是心下稍定,但官兵不能盡信,已經決定了的事情還是要去做。他與副坊正說了待會要出去一趟的事情,拿出昨天那塊武德營的統領令牌,又敷衍了幾句理由,對方才點頭,隨後去告知其他人要將太平巷戒嚴的消息。

副坊正走後,小嬋著急得像是要哭:“姑爺,你到底要去哪啊,那些匪人都進城了,要是遇上了怎麼辦啊?”

寧毅輕聲道:“去拜訪一下錢家的人,做些事情,然後看看我們能不能搞到船,北邊走運河是不行了,但往東邊走錢塘江的海船還是有的……”

“不行的啦,這個時候肯定不行的,而且外面有匪人啊……”

“搏一搏嘛,別忘了你家姑爺也是兇殘的血手人屠,大家都是江湖人士,不怕的,我很快就會回來。”寧毅笑著安慰她,隨後單手將她摟在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此時周圍還有諸多家人,他這動作卻做得理所當然,自然無比,小嬋一時間也是懵了,只隱約聽得寧毅自言自語地咕噥:“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

只是摟了一下,他便將小嬋放開,蘇檀兒在對面看著他,倒並沒有在意寧毅摟抱小嬋,只是與寧毅稍稍走到一邊,她才低聲開口:“小嬋說的對,這時候海船怕是……”

“我知道。”寧毅點頭,低聲回答,“海船能出城,但肯定不多,這個時候我估計碼頭那邊的人都已經滿了,我們這邊過去也沒希望。但官府那邊只要還有一點希望,就絕不會放船隻離開的,否則人心只會更亂,那肯定會是留下來的後路。事情兩手準備,如果真到了要逃跑的地步,我一定要想辦法弄些名額出來,你、文方文定、嬋兒娟兒杏兒……武德營有準備,城不會太快破,我必須趁早去找錢希文。不光是海船,我們還要做第三手準備。”

“那其他人……”

“我會盡力,但如果真的被殺進來……”寧毅想了想,“我只能優先顧你們。”

蘇檀兒捏著他的手點了點頭:“……相公快點回來,這邊妾身看著。”

寧毅點頭,之後東柱套好了馬車,寧毅倒是沒打算讓他趕車,這時候外面遇上危險的可能性有,但估計不大,不過想了想,他又搬了兩罐火藥放到馬車上。駕車離開了巷子。

一路前行,沿途的許多街巷都已經被當中的民眾守得嚴實,騷亂還是發生在城北大火蔓延的那一片,但遠遠的感受起來,最主要的還是被壓了下來,此時似乎正化成小股往四周擴散,那邊距離這裡隔得倒遠,一時間應該延伸不過來。倒是行了一陣之後,卻看見有些街巷並非是固守著本身的地方,似乎是組織了一定的護院、民壯持著武器出來了,要往哪裡趕的樣子,這樣的人,片刻間倒是遇上了好幾批,寧毅在馬車上低頭沉思片刻,再遇上一批時,他靠了過去,拿出令牌。

一名為首的人見了那令牌,一時間卻也有些將信將疑,但畢竟看寧毅不像是什麼匪人,道:“先前有人通知我們守住自家街坊,但過了一段時間又有軍爺來說讓我們派些人幫忙守城,到熙春橋那邊集合,不聽的將來軍法處置,這種事情你讓我們聽誰的啊!”

寧毅與這隊人分開,不一會兒,又遇上另一隊方向似乎不太一樣的人,卻說是有傳令官讓他們去古卯巷集合的,那人渾身是血,話說得嚴厲,又持著衙門的令牌,這邊人自然不敢不聽。寧毅吸了一口氣,讓這幫人回去再守住自家家門,這幫人應該是信了寧毅的話,開始往回趕。

類似的事情,此時在城內發生的恐怕還不少,寧毅一時間雖然大致看出一些端倪,但這時也無暇去管,一路來到錢家。這時候錢家的房子也倒了許多。大量的錢家護院、護衛都在看守著附近,不過,寧毅叫人通傳之後,倒是第一時間受到了錢希文的接見。

錢家祖宅這邊,錢希文原本居住的房子倒是並沒有被地震震垮,但此時在院子裡也搭起了棚子。寧毅被人領著過去時,那位老人家正坐在棚屋裡的椅子上喝茶,由於院牆被震垮了,從這邊望出去可以看見北邊天空上的煙塵,眼見寧毅過來,錢希文站起來笑了笑,隨後在桌子上放下茶杯。看起來,老人家挺淡定,對於寧毅此時過來找他,也有幾分讚許,吩咐下人倒茶過來。

“立恆,坐。地方簡陋,不必客氣了,那邊房子雖然沒倒,不過家中小輩倒是一直擔心,看著我這老頭子只許住草棚。不過話說回來,牆塌了,晚上有風吹過來,還是蠻涼快的,你那邊也不好過吧?”

寧毅朝他行了一禮:“晚輩這次過來,是想問問守城之事,聽聽錢公的看法。”

錢希文點頭:“立秋詩會你得罪樓家,後來雖然地震,但你未有過來找我,說明心中有數。今日之事,你第一時間來了,則說明你並非單純的自傲。懂應對、知進退、有血性,這很好。”

這時候下人為寧毅奉上一杯茶,錢希文舉起自​​己的茶杯朝北面示意了一下:“老夫是文人,對今日之事,也無從拿捏,不過,方才是尋了人來問的,對於地震之後,方匪趁機奪城,軍中是有準備的。錢唐門那邊方匪所屬猝然發難,但第一波攻勢已經被完全打下去。立恆你若問我戰事,我不能說,但我問過的人,倒是有幾分信心的,雖然……那大火也令得他們有些意外,而且此時城內諸多狀況,表明方匪確有不少人入城。不過,若城外攻勢不濟,舉城皆敵的情況下,他們也是亂不了多久的。”

寧毅點頭:“這麼說,軍中有信心。”

錢希文喝了一口茶,等待了片刻:“既然任事,就得負責,說話嘛,信心倒是誰都有的,只是若沒有這地震,形勢會好很多。”

“錢老也有信心?”

錢希文笑了起來,搖頭:“老夫說了,老夫是書生,不好說,也不能說。不過,立恆能問出這句話,衝著嗣源,有些事情,老夫倒也不避諱了。西面戰事,武威、武驟兩軍與方匪偶有勝負,有事便報以大捷,可軍中政壇,欺上瞞下,要說這人那人的說法有多少可信,老夫還是得自己去看,老實說,武威武驟雖未有大敗,方匪那邊,也不見得傷筋動骨,聲勢反倒是越來越大了。這次他攻杭州,杭州是重鎮,多年未經戰亂,武德營能守住杭州,這個……老夫基本是信的。但人生數十載,見過許多事,若有萬一……這是老夫不想去想的事情……”

老人放低了聲音,倒並非是為了什麼機密:“武德營說是精銳,但多年未經戰事,這次守城,未有先例,這是劣勢。方臘那邊也未必有多厲害,畢竟是些飯都吃不飽的人……老夫從未接觸戰事,倒是嗣源曾經感嘆,就算看來再厲害,也未必就是常勝之師……”

錢希文畢竟也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圍城之戰,勝了也就勝了,敗了便是無數人家破人亡,他雖然覺得應該會勝,但心中終究是清醒的。寧毅聽他說完,抬頭道:“晚輩冒昧了,南面海船港口,若有意外應該可以走吧?”

“嗯,軍中既有準備,那些船是早早就扣下了,不過除非城破,否則也是不會動的。海船不多,能走的人也是有限,一旦開始離開,港口那邊,必定譁變。”

“到時候,晚輩想要七個名額,此事必有厚報。”

“七個有些多。”錢希文笑了笑,“不過可以,待會老夫拿憑證給你。不過老夫是不會坐船走的,真有那時候,也可以隨潰軍殺出去。”

“謝謝。只是未雨綢繆,晚輩有家人在,錢公也有家人在,不想讓她們出事。哦,過來的時候,我發現一件事……”

寧毅將駕車來時遇上的情況跟錢希文說了,錢希文皺起眉頭,寧毅道:“雖然方臘一直在西邊不遠為患,但這次地震一起,七天的時間,他們裡應外合,開始攻城,我覺得是有些快的,那些過來的流民,不會是真正的流民,要慢慢聚集到這邊,盡量不露馬腳,大部分肯定還是事先挑選過的匪兵。而且城內傳令,也有自己的機制,要傳假消息,不是不行,但也會有一定的難度,他們反應這麼快,一面放火,一面各處傳不同的消息。我不知道城內還有沒有其他的事……”

“確實有人在鳳凰門附近作亂,那邊城牆也有坍塌,武德營派人重重把守,但外面並無攻城跡象。”錢希文插了一句,隨後道,“立恆繼續說。”

“那就是到處佈疑兵了,配合城外攻勢盡量讓武德營疲於奔命。要遍地開花,進來的肯定都是好手,而且拿捏得這麼好,我覺得他們肯定在地震以前就開始有了計劃。方臘往杭州來,必然是之前就做了準備,然後實施到中途,遇上地震……”

錢希文愣了愣,隨後感嘆:“這樣……得天時了啊……”

“此事望錢公儘早知會負責城內防務之人。策劃這些事情的人很厲害,而且他肯定是進了城了,否則城內應變不足,如果能夠揪出這人,也許能稍微減輕城內外的壓力。”寧毅頓了頓,他對於杭州城畢竟太不熟悉,只是提醒對方也就夠了,“另外,我希望錢公能給我要來一道令符。”

“什麼令符?”

“我想去說服太平巷附近一帶的豪商富戶,以及各種武館鏢局。這時候城內軍人是足夠的,應該不用立刻募集他們守城。但若有萬一,需要他們,或是大家都要逃的時候,我也許可以讓情況變得好些。海船的事情,畢竟船少人多,我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留第三條路。”

錢希文看了他好一會兒,想了想,神色古怪地笑起來:“能為秦公賞識的人,不會簡單,我是知道的,不過,有句話倒是一直想問問立恆。立恆擅長之事,到底為何?”

寧毅想了想,片刻之後,拱手說道:“去年賑災方略,是我寫的,其餘的,倒不好說。”

錢希文聽完,微微點頭,隨後打開抽屜,拿出一些符印來。

“……這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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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章 圍城(一)


略略談妥,從錢家出來,寧毅又在馬車上搬了兩桶炸藥。這年月即便在軍隊中,炸藥、竹筒槍之類的火器也不是主流,錢家自也不可能常備,這兩桶是因為上次寧毅派人來要火藥時,錢家管事在軍械監多拿的,寧毅問了一下,也就順手帶走,他用於混合火藥的配料還有一定剩餘,正好拿回去配了。

這時候杭州城雖然也混入了不少方臘的人手,但基本還是控制在武德營的手下,真要說危險、急迫,未必能算。從錢希文的話裡就能聽出來,對於這局勢,大家還是有些信心在的。但雞蛋不可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寧毅所要做的不是為守城做打算,而是做好萬全的準備,未雨綢繆,因此錢希文那邊,也是樂見其成的。

如果由正式的朝廷部門讓大家做好萬一城破的準備,城中的居民難免更加人心惶惶,被通知的富戶首先想的也不是同心抗敵,而是如何才能讓自家倖免。但若是讓寧毅首先作為一名大戶去牽線,這樣就顯得大家是為自己的事情而操心,縱然有異心者只顧著自己逃亡者肯定不少,那出力的程度,卻也比軍隊牽頭來得強。

與錢希文談妥了這事情的開端,寧毅心中稍稍放鬆了一些,駕車開始往回走。這時候城北蔓延的火勢應該已經被控制,在看來清澄的上午天色裡,黑色的煙柱在視野那頭隨風飛散。如同小嬋之前說的,才下了雨,若不是有人蓄意在各處不斷點起火焰,那些早被大雨浸了四天的房屋木料,本不可能蔓延成早晨的那般聲勢。

一路之上馬車疾馳,儘管大部分民眾都只守在自己所居住的街區,但這時候可供通行的街道上還是有些人的。或者是跑出來探看情報的,或者是拖家帶口與親戚匯合,也有的大概是想要往南面港口去擠海船逃生,於是背了大小包裹,神色淒惶。過得片刻,城西錢唐門那邊又是聲浪傳來。

隔了這麼遠,那邊戰鬥的聲浪其實已經聽得不清晰了,然而就像是深夜裡泛起的潮湧或是遙遠天際的悶雷,聲音並未響起在眼前,卻密集得猶如暴雨,將重重的震撼與廝殺的壓抑感傳過來。寧毅駕車前行,那遙遠城門處的廝殺一直在持續,愈演愈烈,未有停過。

然後,一些真正陰霾混亂的氣息,也在去往太平巷的途現了。

一些發生在城內的,似遠似近的廝殺,少量的傷兵。遠遠的,寧毅也看見一支隊伍從對面的街口衝過。似乎是因為早晨在城北的者在被沖散之後,一部分人已經被軍隊追著往這邊過來。這肅殺的氣氛已經將附近籠罩起來,再往前走,大路上的人影已經愈發少了,經過一處水道時,對面的街巷里傳來廝殺呼喊之聲,從這邊望去,隱約是有幾名亂匪衝入其中的一處院子,砍殺了幾名婦孺。那街道靠水道這邊的院牆、建築都已倒塌,寧毅便也能夠看出個大概來。

這樣的街巷雖然也如太平巷一般自行組織了青壯守衛,但急趕過來,未曾真正見血的年輕人卻根本不是對手,當先上前的被一刀劈了,其餘的只能躲避,哭泣聲、尖叫聲、示警的鑼聲中,那七八名亂匪已經衝出一邊的院子,到了人影亂竄的街道裡,一名漢子拿了根巨大的木棒哐哐哐地過去廝殺,那氣勢一時間竟將匪人陡然逼退了,但隨即便也被幾刀斬斷了木棒,逼得朝水邊這裡退來,隨後被一名半身染血的亂匪砍翻在地。

這時那巷道間有婦孺也有青壯,卻被七八名亂匪的氣勢完全壓倒。有尖叫,有哭喊,但隨著又要撲來的一名年輕人被砍翻之後,一時間竟沒什麼人能過來救下這倒地的漢子。那半身染血的亂匪持著刀逼近過來,地上的男子拼命往後爬,隨即胸口上被劈了一刀,接著又是一刀、再一刀……一名抱著孩子的婦人就靠在約兩米外的牆角,拼命哭喊。地上的男子一直試圖爬走,不一會兒鮮血便流滿全身,一直爬到水道邊,已經不能動彈,那亂匪又狠狠劈了幾刀,方才將屍體踢進水裡,用方言罵道: “來啊,再跟老子動手看!”

這時候軍隊趕過來的聲音已經隱約傳來,那匪人身如鐵塔,鮮紅半身,顯得格外猙獰。一名同伴拍他肩膀喊著他走,他轉身要走,下一刻陡然迴轉,卻是看到了因為觀戰停在這邊的寧毅的馬車,左右看看想要抓起什麼往這邊扔,隨後,陡然朝不遠處哭叫的婦人和孩子衝了過去。

這亂匪想要搶那婦人懷中的襁褓,婦人死死抱著,拼命尖叫搖頭,那亂匪抓了幾下,撕出襁褓上的一塊布來,下一刻舉起鋼刀猛地劈了下去,他瘋劈了幾刀,血流滿地。看著這一幕,那街巷中喊聲哭聲一片,寧毅在這邊沒有眨眼地看完了。那亂匪再走幾步,從牆上掰下半塊青磚,猛地擲了過來。

這不過是一條小水路,寬不過十餘米,那人擲得也準,破風聲直朝寧毅面門而來,寧毅偏了偏頭,饅頭大小的青磚砰的砸在馬車另一邊的門框上,順著棉布車簾掉下來,亂匪手中的鋼刀朝這邊指了指,猙獰笑起,隨後​​轉身隨同伴離開。

寧毅在那兒坐了兩秒鐘,舉起鞭子也要趕車離開,但下一刻,卻是皺著眉頭將馬鞭放下,順手抓起掉在車上的磚頭,跳下馬車,跑了兩步,將那青磚用力扔了回去。這一下破風巨響,瞬間越過那水道,血光砰的爆開。那亂匪身體一怔,確是近兩米外的一名同伴後腦被青磚砸開,往前撲倒在地,染血的磚頭往更前方掉過去。

沒有打中,寧毅站在水邊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在臉上稍微擠了擠。對面的那幾名匪人望過來時,寧毅左右看了看身旁的地面,全是泥土、草皮,看不見有趁手的磚頭,他轉身上了馬車,揮了鞭子離開。後方傳來暴喝,隨後又是有人尖叫,大概那人遷怒,又揮刀殺了什麼人,寧毅沒有回頭,不再去看。

這城裡的街巷,到並不都像是方才那街道般沒有抵抗能力,大戶家中的一些護院終究還是見過血的,或是有武館、鏢局的,抵抗力就能大大增加。但一般的青壯,除非是以眾欺寡,否則能夠起到的作用極其有限。方臘這次派入城的,基本該是精銳好手,就如同方才那種殺人殺紅眼,省不住手的,普通的年輕人即便在武館學了些武功,沒有真正經歷廝殺的,遇上了恐怕也得被一刀撂倒。

這時候看起來,早晨在城北的那一場混亂之後,方臘的這些部屬四處衝殺,在城內分得極散。武德營雖說是掌控了杭州城,但主要力量還是被放在城牆附近,至於在城內緝兇的,就算也分散開來,一時半會卻無法真正的掌控全局,才出現眼下的這些事情,但想來,應該不會持續過這個上午。

但這片混亂已經將自己暫時籠罩進來,他一時間也沒辦法躲避或回頭。為了趕往太平巷那邊,寧毅繞了幾次道,到一處路口時,大概二十幾名官兵衝殺出來,追殺著兩名匪人,將他們亂刀砍死在街口。為首的官兵是一名樣貌剽悍的大鬍子,提刀指著寧毅過來:“什麼人!”

寧毅拿出令牌,隨後又拿出由錢家開具的一份文書,說明自己要回太平巷的事情。那大鬍子軍官追殺匪徒追殺得氣喘吁吁,凶神惡煞,但看了憑證,又看了寧毅的書生打扮,稍作檢查之後,吼道:“這邊有匪人作亂,我們正要緝拿兇徒,你不能駕著馬車過去,繞道!繞道!”雖然車上有火藥,但此時寧毅所帶的憑證有著相當高的權限,加上那杜統領的令牌,這大鬍子軍官也不好多說什麼。

這些人在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寧毅不認為自己有橫衝直撞的特權,一時間也只好繞道,如此又轉了一圈,到得一處岔道時,卻見側面的道路上幾乎是殺紅了一片,上百具屍體在那街道間朝遠處延伸出去,也不知這邊經歷了怎樣的戰鬥,有官兵的屍體,也有少量匪人的屍體,其中也有被波及到的平民。周圍的街巷靜得竟像是死了一般,城市嗡嗡嗡的響聲蔓延過來,遠遠的還是錢唐門那邊的廝殺聲音。

寧毅掉轉馬頭,朝另一邊的道路過去,轉過兩條街,一旁大概是富人的院落裡有聲音傳過來,嗡嗡嗡嗡的動靜。這次地震這戶人家應該也倒了不少建築,只是沿街這邊的圍牆還有好長一截,有的地方有缺口,卻看不見裡面的情況,微微聽了片刻,那裡面的聲音越來越響,似是有人在朝這邊衝過來。

寧毅才要加快速度,街道前方的一處缺口處,名全身殺紅了的亂匪衝上了街道,目光朝寧毅這邊望來,寧毅想要掉轉車頭,朝後方一看,後方也有幾人翻出了圍牆,當中一名手持鋼鞭的男子朝這邊喝道:“那殺才!把車留下!幾位兄弟!搶了他的車,點火撞死那幫狗官兵!”

這人的喝聲中,道路前方的幾人已經朝這邊衝來,當先一人手持鐵鎚,格外凶悍。寧毅此時書生打扮,朝著前方後方看了好一陣,幾乎控制不住亂動的馬車,摔下車去,他慌張地爬起來,朝著另一邊一處圍牆的缺口就跑,跑出了二十幾米,寧毅在那房間已經倒塌的小院子裡回頭看去,後方道路上,有一人身手矯捷地衝上馬車,抓起韁繩,“籲”的一下將躁動的馬匹給單手拉住,英姿鮮紅。

寧毅後退著走了幾步,看著那邊皺起眉頭,將衣袖捂在了嘴邊。

“你媽的……”

車簾內,一粒火光燃至終點,有人掀開了簾子,光芒綻放開來。

轟的一聲巨響,光焰沖天,將人臉的扭曲、馬的瘋吠全都吞沒下去,有一具人體被炸上了天空,光焰升騰,氣流飛舞,吹亂了寧毅的衣裳,殘碎的肢體在眼前掉下來。幾秒鐘後,他轉身開始跑起來,幾乎還在嗡嗡叫的耳朵裡,有人瘋狂大漢:“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給我這狗娘養的啊——”

未曾受傷的人朝著這邊追過來。

轟的一聲,寧毅衝破一扇搖搖欲傾的木門,木片飛舞中,他從長袍側面拔出一把鋼刀,一邊跑,一邊抽出布條,用手和嘴巴將刀柄固定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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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八章 圍城(二)
  
  對於半路上真會遇上方臘亂匪的情況,基本上還是出乎寧毅預料之外的。此時的杭州城中,這些人雖然憑藉著地震的影響以及猝然發難所占的先機暫時能夠得以肆虐,但持續的時間必然不可能很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就愈會傾向於憑藉此時的城市廢墟做躲避,逃得生機再考慮下一步的計劃。
  
  考慮到這些人肆虐時間不會太長的同一時間,寧毅心中其實也在擔憂著太平巷那邊的情況,眼見著那街道上的慘像,而後竟會乍然遇上那十餘名亡命之徒,寧毅也是愕了一愕。但事到臨頭需放膽,他也在第一時間做出了決斷。而後持刀奔走,後方剩餘的人,也就在片刻之後,呼喝著朝這邊追趕過來。
  
  附近的幾條街區建築本就不算好,此時已經被地震震得稀稀拉拉,有的地方圍牆倒塌,有的房屋本就被地震震開,經過了幾日時間的雨水沖刷,這時候剩下殘破的梯柱與房梁,也有早先的時間裡經歷了火災的,剩下枯黑的殘垣斷壁。其實周圍完好的人家也是有的,有的家裡還有人,關了門不敢出來,也有的因為這邊受災較重,在早先幾天以及今天的兵凶之中就已經逃掉。
  
  十幾名身體上下被鮮血染紅了的兇徒便分了幾路在這些廢墟中追趕而來。奔跑在前方的寧毅只是一身書生袍,手上拿著一把刀,竟還用布條綁住,看起來實在有些不倫不類。但他衝勢迅猛,曾經早年在經歷某些事情時養成的這種持刀習慣幾乎也已定型,奔跑之中卻也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氣勢。
  
  穿過前方的廢墟,轉身上街道,後方追趕的眾人也都改變了方向,有的翻過了轟然垮塌的矮牆,有的衝過烏黑的泥污。寧毅的跑速雖快,但這些人中,竟也有更快的,其中一名持單刀的高個子便明顯在速度上超過了其他人,當寧毅意識到轉彎的不明智,直接衝過前方一個廢墟時,那人已經將與寧毅之間的距離足足縮減了一半,衝過一堵矮牆時抓起一顆磚頭,轟的擲了過來。
  
  這時候戰場之上的遠程武器雖然以弓箭為主,但若是一般的爭鬥,中程的時候終究還是隨處可見的石頭最為稱手,簡單方便,砸誰誰不好受,真正有些力氣的人其實多少都有練過這方面。寧毅正奔過一根柱子,砰的一下那石頭在柱子上爆開,飛濺的木屑與石塊濺得面部隱隱生疼,稍稍往側後方一看,那道身影與他之間的距離也就再度拉近了。
  
  再跑過十幾米的距離,只是穿過了一間原本該是客棧大堂的房間,後方的謾罵聲陡然停了一停,寧毅轉身奮力揮刀,深厚的黑影也已經躍了起來,遮蔽後方的日光。
  
  砰——的一聲巨響,幾乎在白日裡都濺出了火花來,大蓬的鮮血就從寧毅的身體陡然衝過,一道刀光幾乎是飛過了他的耳際,噗的一下,半截刀鋒扎進遠處廢棄的房屋木料裡,隨後是砰砰砰的聲音。
  
  寧毅的手臂被這一下震得生疼,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也很難確定後方飛躍劈砍而來的男人到底有沒有什麼不可置信的眼神。他的這把防身刀具是自江寧臨走時托康賢找人給他打造,造型稍微傾向後世的軍刀、砍刀,利於單純劈砍,純以質量而言,康賢手底下能給他的東西,也絶對是百煉以上的好鋼,放在這年頭幾乎算是寶刀一把了。陸紅提曾說過他那些單純講究悍勇簡單的招式和風格在真正的高手大師眼前只是個笑話,但眼前這人終究不是什麼高手大師,毫無花假的一刀對撞,在陸紅提所留下的爆發氣功推動下,發揮了驚人凌厲的威勢。
  
  在視野當中,後方追趕的那人跳起猛地劈下,前方那書生也是在奔跑中奮力轉身一刀,隨後便是混合在一起的劇烈響動,躍起那人連人帶刀的被劈過去,幾乎整個胸腔都被劈裂大半,那屍體伴隨著觸目驚心的鮮紅色就像是在書生身邊衝過的一桶潑墨,轟然沖瀉。而由於角度的問題,以這簡單一刀將對手劈開在旁邊的書生身上,竟連一滴鮮血都沒有染上,他只是踉蹌幾下,轉身便繼續奔跑起來。
  
  這一刀簡單粗**淨俐落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也來不及細想,寧毅繼續狂奔,後方的人群在微微的安靜之後依舊繼續著嘶吼追殺,幾顆石頭差點落在寧毅腿邊,不過失了力道,只是單純發洩罷了。跑到前方一個十字路口時,寧毅的腳步,陡然間停了下來,轉過身體,後方追趕的人也陡然停下了腳步。
  
  在寧毅側面的街巷中,赫然已經見到兩名士兵的身影。其中一人寧毅竟然認識,卻是先前叱呵著讓寧毅繞道的大鬍子。這人與他後方跟隨的士兵身上看來都沒什麼傷,寧毅看見他們,感到大抵其餘的士兵也是在不遠處,舉起刀鋒對準了追來的亂匪,示意他們這邊有人,但那大鬍子看著寧毅在路口持刀的姿勢,卻陡然間愕住了。
  
  一時間三方都安靜下來,寧毅站在最中央的路口,士兵與亂匪彼此都看不見對方,但見這架勢,自然能夠確定大概是些什麼事,兩名後來的亂匪衝上一旁堆積瓦礫的突破,在烈日之下朝著那邊巷道望過去,這時候,也終於看見了彼此。
  
  寧毅斜著目光望向巷道里的大鬍子將官與士兵,這兩人呆了片刻,隨後,轉身拔腿就跑。
  
  瓦礫堆上的亂匪將目光朝寧毅轉了回來,寧毅張開嘴嘆了口氣,轉身繼續飛奔而去。
  
  寧毅奔向的是街尾的一處開著門的民宅院子。這時候他已經大概感覺出來,陸紅提所教授的內功在強身健體,用於輔助奔跑上固然有一定效果,但最重要的還是瞬間的極限爆發力,難怪陸紅提也說這算不得什麼上乘內功,用多了傷身體。相對來說,身後這群人中就有好幾人的速度要稍微強過他的,除了先前那人被他一刀砍死,這時候剩下的人也已經在漸漸的追上來,在這類追逐中,無謂的轉彎已經成為很傻的事情了。
  
  衝過那無人的院落,寧毅猛地蹬著圍牆邊的一些雜亂物品,翻過後方的圍牆,縱身躍下去的時候,才看見有兩個人正站在街道對面側前方一點的地方看著他。這邊街道上此時就這兩個人,一男一女,站在前方的女子身材看來嬌小,戴著斗笠、蒙了紗巾,身上穿的是如同少數民族一般花花綠綠的裙裝,站在那裡像個秀氣的衣架子,目光顯然透過面紗正在看著忽然翻牆而來的寧毅。她後方那人卻是身材高大樣貌粗獷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卻像是少女的跟班,背後背了一隻長長的木匣子,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寧毅躍下牆來,踉蹌幾步方才站穩,手臂卻是下意識地朝那兩人揮了揮,喝了一聲:“快走!”不過他這一聲卻並非因為下意識的想要救人,反倒是因為心中浮起來的某些不詳感覺,話一喊完,他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衝過去。驚鴻一瞥中,那少女看著他似乎微微偏了偏頭,而在那幾乎拖到地面的民族花裙中,少女在裙下露出的一隻綉鞋微微往後退了退,隱入裙中。她的裙子以藍綠黃為主,只有那裙襬之下的綉鞋上沾了鮮血。
  
  奔跑遠了,後方追趕的亂匪也已經過來,他們的語氣似乎也有些錯愕,寧毅隱約聽得他們在說:“劉……頭、頭領……”
  
  “劉大彪……”
  
  不知道為什麼,這稱呼讓寧毅感到有些古怪,倒又說不出來古怪具體在哪裡。微微回頭看時,少女與中年男子也正在那幾名亂匪當中朝這邊望過來。這時候他跑到了這邊街角,朝旁邊看了看,才真正鬆下一口氣來。
  
  上百名士兵在一名小將領的帶領下,朝著這邊抄過來了。
  
  那邊望過來的眾人朝這邊望了幾眼,隨後,那身穿民族花裙的少女首先轉過了身,朝著一邊的岔道走了過去……
  
  再度回到太平巷時,時間已經到下午了,城中的各處騷亂都已經暫時被撲滅。寧毅肩膀上其實被飛出的斷刀刀鋒帶了一下,有一道傷口,當然,其實倒也並不嚴重。太平巷今天並未受到亂匪的衝擊,一切都好。讓娟兒稍稍包紮過後,寧毅開始在耿護院等人的陪同下一道出門,一家一家的開始拜訪附近真正有實力的富商大戶、鏢局武館。
  
  這時候城外混戰,城內狀況如同暴風雨之中的小舟,大戶人心惶惶,若是小家小戶,也已經過得更為艱難。寧毅所作的這些,並非為了救下這座城市,這已經超出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即便未雨綢繆,所為的,也只是自己家人以及極少一部分人的利益,他自然也只能做到這些。口才與說服力,結合大勢,原本就是他的強項,不到兩天,他便與附近的許多人士聯繫,做出了“密約”,城市若好,那便一切都好,城市若不好,這密約也就有了一定的作用。
  
  這幾天裡的時間裡,引導著城內城外戰局的眾人也是一刻都沒有閒著,戰端開啟第二日,除了西南錢唐門的戰事,原本防護最為疏忽的北門附近也陡然發生戰端,而在城內,已經潛伏在城內的某人指揮了一群亂匪不斷製造混亂,到第三天,南邊的碼頭有一名官員想要偷船逃跑,隨即人群之中發生了混亂,有官員想要逃跑的事情開始在城內傳播,這件事情足以證明隱藏於城內的那名運籌帷幄者的厲害。
  
  與此同時,更多更多屬於方臘的流民、軍隊,開始在驅趕或者調集下,朝著杭州這邊聚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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