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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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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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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23:05: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六〇章 霸氣外露劉西瓜


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天還黑著,杭州城裡,只有稀稀疏疏的光點。

文烈書院後方的小院子裡,馨黃的光芒已經在房間裡亮起來了。寧毅在廚房裡哼著歌,拿著筷子將碗裡的麵粉和勻,一旁的砧板上,昨晚在百官宴上打包回來的菜餚被他切了一半作為肉燥,正準備煎餅子吃。

雖然最近的這段時間以來,寧毅算是得罪了許多人,但昨晚的那場百官宴上,圍繞在他身邊,並沒有發生什麼太過特殊的事情。除了與龍伯淵、樓舒婉這些人的再度碰面,接下來自然也看到了一些先前認識或是有印象的人物,此後便是一場簡單而熱鬧的宴會,雖然也見到了方臘等人的出場,但對於寧毅來說卻並沒有太過重大的意義。宴會之後寧毅將菜餚打包了一份帶回來,便是如此而已。

此時已近第二天的清晨,寧毅起得早,側前方的醫館大概是不久之前送來了病人,此時似乎也已經忙碌起來,寧毅讓小嬋過去幫幫忙,自己也就在廚房裡準備煮個早餐,為了配得上昨晚打包回來現在已經切碎了的牛肉,他還特地在麵粉裡敲了兩個蛋。

眼下的杭州城基本上算是階級差距嚴重的環境,沒地位背景的人餓死不稀奇,有些靠山的,則大都有著成為暴發戶的資本。寧毅目前算是少數的處於兩者之間的存在,餓不死,多數時間也能吃些好的,就算少數物資上沒法與他人比,但劉大彪這邊也不算虧待他,貪污或是以權謀私似乎沒什麼必要,但平日裡倒也沒什麼餘糧,屬於每天過得還不錯,但過一天算一天的模式。

經過院門外的時候,戴著斗笠,如幽影般的少女正聽見這邊傳來“燭光照亮了晚餐,照不出個答案,戀愛不是溫馨的請客吃飯……”這類古怪的歌聲,隨後傳來了煎餅的香氣。

這是寧立恆住的小院子,她在外面道路上過時看過幾眼,但一次都沒有來過。這當然是因為沒有必要,少女此時是這一片街道的所有者,為上位者對下屬可以有關切之心,但無需想著敦親睦鄰,特別是……在她是一個自稱劉大彪子這等剽悍名字的領導者的情況下,許多時候,當與人保持距離。

習武之人起得早,昨晚的那場百官宴沒有她太多的事,也沒有消耗太多的經歷,倒是今早起床,預備修氣練刀時聽說寨子裡陳管事的小兒子得了急病趕忙送來了大夫這,看著天還未亮,她便四處走走,過來看看。

這街道之上的一個個院落原本自然都是隔開的,但地震之後霸刀營佔了這邊,許多的​​牆壁就乾脆被打通了,如今一個個院子都已經連成一片,大大小小的院子,三戶五戶的住,熱鬧是熱鬧,其實也是因為入城之後霸刀營沒有忙著搶東西,導致房子不怎麼夠住。

少女沒有背刀,清晨起床穿一身靛藍衣裙,戴了紗笠,一路幽靈般安靜的過來,中間基本上沒有驚動旁人。當然,就算寨內幾名武藝高強的人看見了她,大抵也不可能說出什麼來。她在醫館後方悄悄地看了幾眼,裡面顯得頗為緊張,家屬著急,孩子痛得大哭大喊,她該稱呼爺爺的老大夫正在忙著處理,又是針灸又是敷藥,似乎是跟在寧立恆身邊的那個丫鬟也在幫忙,不過她也知道,眼下這個丫鬟,已經是寧立恆的小妾了,在醫館之中幫忙,人緣倒也不錯。

醫館中的治療一時半會應該不會結束,她無意過去慰問或是添亂,一路折轉回去,便路過了通往那邊小院的門口。廚房裡亮著火光,寧立恆唱的古古怪怪的歌聲傳過來,如今小嬋在醫館幫忙,裡面便顯然只有他一個人。霸刀莊不是什麼書香人家,以往混江湖,如今殺官造反,到了野地裡會烹飪煮食的男子比比皆是,但有女人的書生還幹這個的,她倒是見得不多。

而那歌詞雖然古怪,倒也有趣。此時他唱到“陽光在身上流轉,等所有業障被原諒……”這歌詞,她似乎也能輕易聽懂的樣子。

就這樣聽了幾句,裡面的歌聲倒是停了,隨後書生的身影出現在那邊的簷下,手上拿著根金黃色的東西正在咬,正朝這邊望過來。她本是想走的,但既然被看見了,便不走了。

書生看見她,似乎微微愣了愣,隨後略帶調侃卻又頗為自然地笑起來:“主公,早啊。”

多日以來,兩人在相處時寧毅說起“主公”這詞,似乎都有些自得其樂的感覺在當中,雖然不含惡意,但倒是未必出於尊敬。不過她倒也不在乎對方一點點的自娛自樂,此時微微仰起下巴,點了點頭,態度溫和:“你也早。”

“吃過了沒?”寧毅揚起手上的捲餅,“良辰美景,何不來嚐嚐屬下的手藝?”

片刻之後,兩人坐在屋簷下吃起那捲餅來,煎得金黃的麵餅裡包裹了牛肉、生黃瓜等物,與後世肯德基裡的肉卷倒是有幾分類似。劉西瓜微微揭開面紗咬了幾口,看看寧毅:“我聽說,君子遠庖廚。”

“孔夫子是有這麼個說法。”寧毅點點頭,隨後望向醫館那邊,“主公……莫非是過來看那個生病的孩子?”

劉西瓜吃著東西,不置可否:“看那孩子痛得那麼厲害,該是得了腸癰,若是運氣不好,怕是活不下去了。”

“主公宅心仁厚,令人佩服,不過腸癰這東西……那是闌尾炎吧,得把腸子割掉一段就好了。”

劉西瓜在紗幕後看他,好半晌,似乎是敷衍般的答道:“怎麼割?”

“切一刀,找到病變的闌尾……就是大概在這裡的一段腸子,割掉,再縫起來……呃,差不多是這樣。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但為了研究這個,可以考慮解剖一些正常人的屍體,跟得腸癰的人的腸子對比一下。”

“立恆說的,發人深省。”少女轉過頭專心吃東西。

“不失為一種研究事情的辦法,割開、對比、縫起來,不過消毒要好,然後呢……反正我又不是大夫,這是他們要研究的事情。”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天也未有大亮,坐在屋簷下交談的兩人明顯都沒怎麼認真,若是平時,寧毅說些東西少女多半會思考一陣,此時卻明顯有些無所謂。寧毅大概也不管對方信不信——恐怕就是因為篤定了對方不會信——在這裡不負責任地說了一陣,倒也笑了起來:“他們怎麼打我小報告的。”

“說你信些歪門邪道,把手上的傷口縫起來,差點死了。”說起這個,劉西瓜似乎也笑起來,但這樣的感覺一瞬即逝。

寧毅聳了聳肩,辯解道:“科學研究嘛,總會出錯的,失敗是成功之母。”

天還未亮,不是討論正事的時候。劉西瓜已經確認寧立恆基本是個無趣之人,其餘的一切大抵也可以以這個出發點來理解了,君子遠庖廚什麼的,他根本不在乎,至於那些出格的想法和做法,大抵也是出自對許多事情的不在乎。而劉西瓜現在也是要他的運籌能力而已,對於其他的方面,同樣的不怎麼在意,兩人便也在這樣的模式下基本建立了相處方式,話可以亂說,只要雙方都清醒,事情不亂做就行。

某種程度上,在劉西瓜的理解中,為上位者,基本也就是一種不擇手段毫無原則的事情。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會去欣賞那些有原則和堅持的人和事,初時想要收服寧立恆,在她的期待裡,是想要當做一個巨大的挑戰來做的,也對對方做了種種預測,所以她在跟著方七佛攻打嘉興的時候就在準備著一切,譬如讓人去湖州打聽蘇檀兒的事情,做好充分的佈局,最後為師為友為仇都會很不錯,誰知道後來對方會那樣乾脆。

大概明白對方的行事風格之後,一切也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她佩服對方的行事能力,但難以欣賞。我不殺你,你幫我做事,我好好待你,接下來大抵就是這等機械的相處模式,或許也是因此,她也就並不介意此時在對方的院子裡吃個餅子,隨口說些話,因為雙方都有辨別能力,雙方也都不會放在心上。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之中,夜空裡似乎傳來了小規模的喊殺之聲,劉西瓜稍稍停下來,仔細地聽著,寧毅也聽了一陣:“東邊那條街,又打架了,最近好像挺頻繁的。”他說話之中,劉西瓜已經站了起來,想了想,伸出手來:“再給我一個。”寧毅拿了個捲餅給她,她朝著通往街道的門外走過去,回頭問道:“你要來看嗎?”

寧毅愣了愣:“好啊,最喜歡看人打架了。”

天邊已經露出微微的魚肚白,雞叫起來了,溟濛的天光裡,兩人一面吃著牛肉卷,一面往那邊聽來正在群毆的街道過去。這時候的杭州並不太平,走到街口時,就已經看見那邊晃動的火把與血泊中的人影,有的人大喊著:“弄死他……”衝進一旁的小巷。

屬於霸刀營東面的幾條街市靠近城郊了,都相對破舊,城破之後,許多貧民聚集於此,霸刀營對地盤的侵占沒有大幅度的往周圍發展,大抵是劉西瓜看見這邊人多房舊,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城破之時一片混亂,據說劉西瓜還在附近發饅頭發著玩,後來這邊魚龍混雜,諸多亂七八糟的事情,病死的餓死的也有,但這類事情在如今的杭州城郊已是常態,寧毅偶爾與小嬋說起,也只是讓她稍微遠離這邊,這段時間寧毅已經看到這邊的好幾次火拼,似乎是原本就在杭州的一些混混、幫會,在了解了方臘軍隊這邊的放任態度之後,開始在這些地方重新角力,建立自己的勢力了。

寧毅不介意看些八卦和熱鬧,倒是有些意外劉大彪也對此感興趣。天光逐漸亮起來時,那邊的街道上一片呻吟之聲,少女吃完了捲餅,低喃道:“待會要讓人送些藥去。”

“你倒是好心……”

寧毅只是敷衍地一說,少女的善心往往來得很古怪,城破時發饅頭,這時送藥,興許都是一時興起的好玩,不過,這次的說話,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讓他們打起來的。”晨風拂動了那層面紗,面紗之下,少女精致的雙唇似乎微微勾勒了起來,像是在說著一件頗為自豪的傑作。

“嗯?”

“我讓他們打起來的啊。”劉大彪得意地笑起來,“城破的時候,他們往這邊過來,我來發饅頭,發的也不多,不過有的人就打起來了,我也沒去管。”

“聽說了,有個孩子的饅頭當著你的面被搶了,你也沒管。”

“嗯,我做了善事就行了啊,我是好人了,反正會有人吃到我的饅頭,誰吃到的,有什麼關係呢。在乎心誠嘛。”她說著,“他們也不認識我,就以為我是個有些小背景的富家小姐,有一次我過來,把我的包袱也搶了呢。所以後來我就駕了馬車過來,在馬車上發了。”

對於少女說的這些事,寧毅在霸刀營中已經聽過幾次,這邊街上人多,少女發饅頭或者之類的東西,哪裡管的了所有人,她發的東西也不多,就一個包袱,發完了就心安理得的走人,所以大家基本也以為她是只求自己心安而已。

“發的東西不多,我就發給幾個​​人,那樣以來,每一個人就有很多啦。有些人忽然拿到了十個饅頭,那可吃不完,想要藏起來,又被人發現了,就有人來搶。後來我也發點臘肉什麼的,反正是很好吃的東西,這邊有個金老大,有個田老大,還有……反正有好幾個頭領,手下都有些人,欺負不了我們這邊的,只好欺負街上的人了,每次東西都被他們搶來搶去,後來我去發東西,都沒什麼人敢要了。”劉大彪用手背靠在唇上笑了起來,“不過我可不是壞人,他們不敢要,我還是要發啊,有些人餓得不行了,總是會鋌而走險的,我聽說,有個孩子為了搶些東西給他媽媽吃,被打成殘廢了呢。呵呵……”

日光漸漸升起來,少女穿著靛藍色的碎花裙,戴著斗篷,沒有背負那巨劍的霸氣時,看起來柔美而純淨,但這時候卻又一股邪魅的感覺融在那笑聲裡。寧毅皺起眉頭來,陡然間想到一個可能:“你不會是想……”

少女放下手,那笑聲停了下來,面紗後的人微微顯得有些安靜了,好半晌,方才說話:“我每次都多發一點東西,但肯定是不夠的,我又不發那些看起來很強壯的人,每次當然是看見誰需要我就給誰啦。十個饅頭,二十個饅頭,一斤臘肉……這些人,在城裡過慣了,什麼事情都不敢做,給他們一個饅頭,立刻就吃掉,十個饅頭吃不完了吧,一斤臘肉捨不得吃了吧,每次都被搶,被欺負的就一直被欺負,有人餓死,有人病死,有人被打得重傷,一直痛痛死了,真可憐。總算在前幾天,有個十五歲的男孩,被搶了饅頭,又被打了一頓,他搶了一把刀,捅死了過來搶東西的三個人,然後就被抓了,我叫人去保下了他,讓他加入我霸刀營的親衛隊裡……然後這幾天,他們很多人就都打起來了。”

遠遠的,似乎有黑翎衛的執法隊往這邊過來,少女便又笑了起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可是這等世道,若是連手都不敢動的,就算我給了他們東西,也不會是他們的。那我就只能教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去拿了。給了他們東西都拿不穩,還得我看著他們把東西吃完,我又不是他們的娘親,憑什麼?這塊地方是我們用血搶下來的,他們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丟了這塊地方,如果還不懂這些,就只能去死了。”

她微微仰起了下巴:“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塊地方,能讓他們拿到一樣東西,就成了他們自己的,可是在這之前,得把那些不該拿到那麼多東西的人都給打敗才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拿到了不屬於他們的東西了……”

“這就是我將來想做的事情。我是很厲害的。”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所以,立恆,可以不可以以後不要再那樣子叫我主公,那跟公主沒什麼區別。你可以叫我劉大彪,也可以叫我大彪,大家在一起做事,就是一場兄弟……當然,你要真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可以繼續叫我主公,或者叫我劉茜茜,我也有個小名叫劉西瓜,你若真要叫,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不要成為我的敵人,我什麼都可以容忍,因為你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她說完,轉過身去,揮了揮手:“我先回去了。”

寧毅愣了半晌:“哈哈,好的,大彪。”

走出幾步的劉大彪又回過了頭,伸出手來指了指他:“別在街上叫得太大聲,太隨便,我畢竟是你老大,要有點面子……”轉身之間,裙擺飛揚,那語聲清脆,卻也帶了幾分假小子一般的感覺,隨後,似乎是看到不遠處一間房門就要打開,猛地一躍,翻上了一旁的圍牆,看了寧毅一眼,跳下去消失不見了。

寧毅看得倒是有趣,這劉大彪有時古怪,有時霸道,有時秀逗,有時安靜,有時卻又爽朗純淨,若真要說起來,如果說她對霸刀營的高層大抵是個這樣的態度,倒也確實是個頗有領袖魅力的女子……

正想著這事情,街道那頭他所住的那小院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從馬車上走下,敲了敲院門,遠遠望去,正是樓舒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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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一章秋葉


八月轉瞬即逝。

時間進入深秋,杭州的葉片落下,重重疊疊的在道路間堆積起來,風也已經變得和煦而涼爽。

往年的這時,是江南一地最為好過的日子,杭州商販雲集,熱鬧而繁華,人們呼朋喚友,踏青遠行,城裡各種文人詩會不絕,彷彿茶樓酒肆的幡旗中都洋溢著墨香,青樓楚館,鶯歌燕舞,徹夜不息。

“現在就只好將就一下了。”

將手中用來鍛煉身體的石頭碾盤放下,陳凡拍了拍手,呼出一口氣。時間還是上午,男子赤膊著上身,算是做完了例行的鍛煉,將衣服披上。陽光灑下來,葉子在風裡落下。

作為方臘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方七佛的弟子,雖然早些時間還掌管著整個杭州城的治安,但此時名叫陳凡的男子所居住的院子並不奢華。一邊的院牆甚至還有個破口,修補了小部分,但泥土的磚瓦擺在牆角,看來也已經很久沒再動工。

熟悉人大抵都知道陳凡生活的簡樸——或者更親近的人就知道這或許該叫做粗糙——他對於生活的事情並不怎麼上心,最大的興趣是跟人抬槓、找茬或者打架。他沒有家人,院子裡的三個下人倒是一家,最直觀的稱呼可以說他們分別是老公公老婆婆和瘸了腿的胖大嬸,即便是作為女兒的胖大嬸也已經四十出頭,死了丈夫的。三人托庇於陳凡家中已經有數年,雖然說是下人,但在旁人看起來,或許更像是陳凡找他們搭伙湊合著過而已。

所以對於這種一向都過得將就的人來說,說出“只好”將就的話語,實在是沒什麼立場。過來找他的安惜福嚼著捲餅,表情便有些不以為然。

“日子還是很好過的,今天光城南就有三場詩會,這些文人比試起來很有意思。聽他們說文君樓的姑娘不錯,​​她們最近在選新的花魁,表演也賣力,有個叫……葉織還是叫葉君的姑娘,每天晚都有一大批將軍去捧場,你是沒份了,不過遇上認識的,可以去蹭一下。”

“找個藉口大家爭風吃醋打一架倒還比較有趣。”

“大家知你性情,不會跟你打的。之前倒是一直聽你說北邊戰事,如今怎麼不去了?”

“快打完了啊。”穿好衣服,隨後到井邊喝了幾口水,陳凡在一旁拿過一隻包裹著黃瓜和肉的捲餅,大大地咬一口,“何況……最近文烈院那邊的事情比較有趣。”

“小孩子的事情你倒是當真了。”安惜福遲疑了一下,隨後還是笑了起來。

“不一樣,很有意思……而且我說的是那個寧立恆,又不是那群孩子。”

安惜福嘆一口氣:“我信,你信嗎?”

“哈哈,我信了。”

頗有私交的兩人說著話,朝著院門外走去,臨出門時,遇與陳凡同院子的胖大嬸一瘸一拐地進來,陳凡揚了揚手中的捲餅:“于嬸,上午有空的話,把庫房裡的穀子拿一袋過去院那邊打了,晚了怕輪不上。”

“是,少爺。”那于嬸規規矩矩地回答,“我多拿幾袋,今天打完。”

“別,人家也要用,慢慢來。”

秋高氣爽,觸目所及的一切看來都有幾分安逸。方臘軍中的兩名年輕將領一面說話一面往不遠處霸刀營所佔的細柳街過去。文烈院位於街道的中段,經過之時,陳凡指點了一陣。安惜福知道他最近對院中那幫孩子做的一些事情有些上心。

作為安惜福來說,自從接替了陳凡的位置,就一直處於忙碌之中,今天過來也是為了找霸刀營的劉天南劉總管溝通一些事情。

杭州如今是由起義軍佔領的城市,農民起事,說得好是替天行道,其實無非燒殺搶掠。習慣了一切東西都靠拳頭來拿的軍隊就像是一把火,要讓他們安安分分的生活、守規矩,那不可能了。杭州富庶,猶如積薪陳碳,如果放任沒規矩的日子繼續下去,半個月不用就會燒得乾乾淨淨,就算是方臘發話,也是拉不住的。

陳凡當初用拳頭說話,目的是要讓一部分確實過分了的人收斂下去,讓更多的人多少有條活路,但也僅止於活路了。安惜福也是如此,但他並沒有陳凡那等背景,就算戰陣之上依著軍法殺人無數,但在這背後,旁人並不會將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將當做一回事,人們怕的軍法,無非也就是安惜福背後方百花的影子而已。

要掌軍法,得冷面無私不偏不倚,安惜福之前便沒有結交太多的人,方百花對他親切,他心中卻也明白那並非明面上可以拿出來的籌碼。他與陳凡在軍中的位置,其實是大不一樣的,真正有人、有山頭的將領,他基本上就無法去動,但在短短十多天的時間裡,他還是以另一種方法將安惜福這個名字烙在了許多有心人的眼裡。

陳凡做事的方法往往是在幾個關鍵點找幾個過分了的人,不管不顧地打到死,殺一儆百,讓所有人都明白他是個瘋子,也明白他的目的。安惜福雖然在戰陣上砍頭無數,卻沒辦法在杭州城裡找人亂砍,這十多天裡,他讓人記住的方法就是每當有人過了分的,就立刻出動,上頭動不了,便抓下面的。

這些人多半涉及阻斷漕運、殺人奪產、火拼殺人這類實在讓人受不了的事件。安惜福這人與人交涉時看似溫和,實際上一旦被黑翎衛抓住,七成以的人便沒了活路。有靠山的叫靠山來保,早一點還能把人接出來,安惜福放人也乾脆,稍微晚一點人多半就死了,仍然是軍法隊的森嚴做派。這位安靜的年輕人也會恭恭敬敬地跟人道歉,誰來鬧他都會道歉,但終究沒人敢在掌軍法的黑翎衛前真的拔刀,半個月來,黑翎衛殺了百餘人,也終於讓人意識到,一旦犯在這位年輕人的手上,那就多半真得“惜福”了。

他們在霸刀營的門口問過了熟人,這才知道劉天南上午並不在這邊,兩人也就去到院裡走了走。經過旁邊的醫館時,陳凡與其中戴著頭巾做小婦人打扮的忙碌少女打了個招呼,少女叫小嬋,陳凡來過幾次,與她也是認識了。

“寧立恆的小老婆。”他如此跟安惜福介紹。

“是他丫鬟。”安惜福點頭,“我認識的。”

“嗯,人就是你抓過來的……還好她不知道。”陳凡小聲說道,隨後朝小嬋那邊揚聲問道,“待會于嬸拿穀子過來,你家裡那個……擂子有人用嗎?”

少女正在裡面端藥,側過臉撫了撫髮鬢,點頭道:“有人用呢,我剛出來時,她們都在裡面聊天。”

“哦,那我……待會先去佔個位子。”

劉家這醫館當中接待的多半是傷員,基本都是當兵的。陳凡說完話,旁邊一名傷了腿的男子靠過來,拍拍他的手:“喂,兄弟,那小妞是誰家婆姨,看起來真是……”

陳凡指了指身邊的同伴:“他叫安惜福。”

“我問的是……”那人似乎想強調自己的問題,然而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安惜福這個名字的涵義,微微變了變臉色,陳凡已經轉身準備離開:“那小妞不是你可以想的,再問就弄死你。”

離了醫館,安惜福回頭看看,陳凡一邊走一邊道:“劉家爺爺無兒無女,挺照顧她的。寧立恆也經常過來,對怎麼治傷病說些……很有意思的話,老爺子就不怎麼待見他。呵呵。”

安惜福道:“我對那寧立恆頗為佩服,原想多過來拜會幾次,可惜最近實在有些忙……看來你倒是常來。”

“那個人……很有意思。”陳凡皺眉,隨後點了點頭,“他弄了……兩個用來碾米的東西,一個叫擂子,一個叫風車。一開始大家猜那是木牛流馬……他人是有些奇怪,不過倒是值得結交之人。”

陳凡想了想,又點頭,小聲道:“也很可怕。”

“我聽說了。”安惜福點頭,“真是碾米的?”

“千真萬確,你之前吃的那餅子便是用碾過的麥粉做的。你也知道,麥子去皮難,那樣的麥粉市面極貴,他弄的兩樣東西,隨隨便便就能去皮乾淨……”

兩人說著,已經進了書院,讀書聲在書院的樹影間遠遠傳來,兩人穿過了幾個院落,朝院後方走去,在側面的一個房間裡,有幾名屬於霸刀營的男男女女卻是早就在這兒坐著了,房間中央的兩樣東西正在人的操作下運轉,其餘人嗑著瓜子說著話,頗為悠閒的生活。陳凡與劉大彪之間時常發生衝突,但他與霸刀營的許多人卻是認識,領著安惜福進來時,與眾人打了招呼。

農莊裡的男男女女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隔閡,霸刀營雖然在起事前就是個使刀為主的山莊,但其中的大部分生活,還是與農村無異。其中的婦人在出嫁前或許會有幾分矜持,真正嫁過人生過孩子的女人說起葷話來往往讓男子都要臉紅,也談不什麼男女之別,這時候一群人嘰嘰喳喳的聊些瑣事。

房屋中間的兩樣東西其一像是一個磨,與石磨結構類似,卻是竹木結構,另一個則是木牛一般的風車,肚子大大的,中間有手搖的扇片。兩樣東西一名擂子,一名風車,擂子給穀子或麥子去皮,風車則是可以去掉混在米粒中的谷皮或是麥皮之類的雜質,都是最近一個月的時間寧毅與幾名學生弄出來的東西。

事實上,此時市面上為稻米或是麥子去皮並不容易。雖然不是做不到,但工序極為繁瑣。南方吃稻米,北方則以小麥為食,多數人家吃的,都是麥子與未完全去皮便煮出來的“麥飯”,這種飯很香,但極難吃,吃一碗得拉一半。當然,說是工序繁瑣,但並不是做不到,只是價格相對高,寧毅當初在江寧,蘇家自然吃得上精米,但雲竹用來煎餅子的麵粉裡仍然是有一定麥皮的。寧毅一早就在計劃弄這兩樣東西,之前在蘇家並不迫切,這段時間倒是有了這閒心,把東西弄了出來。

寧毅先前以火藥弄得劉大彪等人灰頭土臉,他要弄東西,旁人雖然沒有阻攔,但自然有些在意。初時知道風車的結構時,眾人還以為這是木牛流馬之類的神器,劉大彪私下問過人,陳凡聽了也頗為好奇。他之前對寧毅很有關注,但雙方的接觸並不多,後來有一天路過,心中好奇,跑來看看,他是坦率之人,間寧毅正在調整兩樣東西,便直接開口問了,寧毅將構思講解一番,陳凡聽得目瞪口呆,他原本覺得對方謀略出眾之極,放在外面便是梟雄般的人物,哪裡會製作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但隨後聊啊聊啊,倒也就覺得對方有趣起來。

霸刀營中的眾人原本對這位寧先生也有些敬而遠之,他給霸刀營出謀劃策,管理事情,眾人就算知道,也只覺得這人,高山仰止,高高在上,只是小嬋給​​人的印象平易近人而已。但這擂子與風車弄出來之後,有人試探著詢問一下可不可以借用,寧毅就將地方開放了出來。

畢竟是新東西,擂子又是竹木所製,期間有幾次壞掉,或是需要調整,寧毅親自過來,頗費了一番功夫。他為人溫和,言辭也是風趣,眾人便漸漸將他看成了隱士一般的人物,雖然仍有敬畏,但在許多人的心中倒也親切和熟悉了起來。

當然,真正讓陳凡頗為上心的並非是這些事情,而是最近半月以來,院中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潛移默化,很有意思,最初的時候,那個寧毅只是在院中講些故事,說些類似道德文章的道這種模式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原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學生會感染得這麼快。

大概是十天前,院中聽寧毅課的一部分孩子做了一件事。起因是其中一個孩子聽說了一件慘事,一名義軍中的士兵得罪了上官,弄得家破人亡,妻子被對方霸占污辱,家裡人幾乎死光,他也被斬了一隻手。老實說,杭州城破之後,發生的各種事情並不只是外來人欺負本地人,起義軍大多是農民,誰手上有了權,看不起下面的人是常事,類似的事情也並不鮮見。對方做得巧妙,事情也並未引起太大的波瀾,原本事情就要這樣過去,但在這時卻映入了這幫少年與孩子的眼睛。

隨後的事情倒也簡單,這些孩子家中都有背景,他們居然開始動手調查,期間他們詢問過寧毅,寧毅提了一兩個看法。不久之後,居然被他們找出兩樣鐵證,孩子們將鐵證交給了黑翎衛。

安惜福肯定是知道這邊情況的——從他之前說的話就可以知道。有了證據,安惜福也沒有含糊,將八驃騎之一,飛山大將軍甑誠手下的這名偏將抓了,當甑誠趕到時,這名偏將脖子已經被開了道口子放乾了血——據說是自殺。安惜福拼命道歉,甑誠發了一通脾氣,但最終也只好走掉。對於安惜福來說,這原本是一件可辦可不辦的事情。

當那位斷了手的男子來院哭著喊著跪拜這群孩子的時候,看見那些孩子挺起的胸膛與發亮的眼神時,陳凡知道有些事情以後會變得不一樣了。

有些書生,一輩子都讀道德文章,但一輩子都不知道道德為何物。但有些事情,只要有了一次,就可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這幫孩子都是農戶出身,幾個月前,他們沒有誰會讀什麼道德文章,他們接觸的是搶奪和殺戮,看見的是血腥與慌亂,有的手上有過人命,有的一嘴黑話說得極溜。現在他們仍然不會讀什麼道德文章,但做了這件事之後,他們甚至說起話來的精神氣,都有些不同了。

陳凡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十二歲時他拜了方七佛為師,十四歲時他第一次殺了人,行俠仗義,他看見一個老婦人在他面前磕頭,那時候手足無措,但他記得那樣的感覺。後來他入了摩尼教,跟人喊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只可惜後來仗越打越多,事情也越來越讓他感到無奈。

他不知道這些孩子將來會怎麼樣,但事情或許會有些不同,幾天的時間裡,這些孩子又替一位士兵討到了糧餉。而最讓他感到脊背發涼的,還是五天前發生的第三件事。

當時這些孩子準備再接再厲,他們四處打聽哪裡有可以幫忙的冤情,然後聽了一對老父母的話,說一位名叫韓萬青的偏將害死同僚,殺掉了他們的兒子,如今卻無人肯管。孩子們準備為這對老父母伸冤,但這時候,院中原本比較針對寧毅的另一群學子跳了出來,站在韓萬青的一邊說他們冤枉好人。

“韓萬青的事情我其實聽說了。”安惜福在房間的角落裡壓低了聲音,“他與那位姓段的偏將原本是好兄弟。黃山之戰時想要救​​人,結果沒能救得了。段家的二老不知道為什麼,把帳算在了韓萬青的頭,這段公案一直很清楚。”

“我也知道很清楚。”陳凡笑了笑,“但兩撥孩子嘛,針鋒相對,騎虎難下。那寧立恆看他們吵起來,便出來說,若我們這邊搞錯了,我跟你們斟茶認錯……最厲害的是,他也很清楚。”

安惜福皺起了眉頭:“這件事,這幾天沒有報到我那邊去……”

“當然不會報過去,所有的事情本身就比較清楚。三天前我過來跟寧立恆說了這事,知道他說什麼?他說我早就知道了。兩邊找證人,擺證據,昨天下午吵了一下午,然後就私了了……”陳凡壓低了聲音,“寧立恆跟那邊的孩子斟茶認錯了。”

“然後他跟那些孩子說,這件事情是你們搞錯了,但最重要的是,沒有冤枉人,你們不可失了本心。這幫孩子就說,至少我們在做事,那邊的那幫孩子也說:'老子做的也是大事。'現在這兩幫孩子已經分成兩派了,但行事的方法原則,卻都是寧立恆教的,要講證據,要做好人……他來了才一個多月,一半的人還針對他,但現在這幫孩子,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你去看看他們讀書的樣子就知道,搖頭晃腦的,嘿,以前誰他媽想讀這個。現在他們都想當真正的、濟世救民的大英雄。”

兩人在這邊說著院中的這些事,房間外,小嬋的身影走過去了,那邊屬於寧毅居住的院落裡似乎來了什麼人,有下人抬了個箱子進來。眾人敲了敲,為首的確實一名容貌美麗端方的女子。房間裡的三姑六婆竊竊私語起來,卻是說著“寧先生的紅顏知己”“已經來過一次了”“聽說家中很有錢”之類的話語。安惜福皺了皺眉:“這人是樓舒婉。”

“我知道。”陳凡挑了挑眉,“她家大哥以前拜訪過我幾次,拜訪不了,就去巴結包道乙了。”

安惜福點了點頭:“我見過一面,這女子也遠遠見過一次,聽說名聲可不怎麼好。”

“大地方的女子,跟我們小地方的不一樣。”

安惜福看了看那女子的氣質:“可能是這樣……”

無論說話的人身份如何,八卦終究都是八卦,房間裡響著碾米與閒聊的聲音,不久之後,外面的院中一片嘈雜之聲,下了課的寧毅也走過來了。秋風之中,過來拜訪的樓舒婉明麗又自然,作為大家族出來的丫鬟,如今身為侍妾和女主人的小嬋也是大大方方地招呼著對方。黃葉在風裡落下,這一切的一切,或許都是難得的悠閒象徵,無論是那碾米聲、閒聊聲、寧毅的紅顏知己或是院中針鋒相對的兩撥學子,都只是像徵著一片難得的安詳。但無論是陳凡還是安惜福,甚至是如今只接觸霸刀營內部事務的寧毅,都能從一個個的數據裡知道,如今已杭州為中心,周圍數百里的範圍內,這樣的氛圍,都並非是主流。

膠著的戰事,每天都在戰死的人,由童貫帶領的自北方壓過來的十五萬大軍,杭州城內外大家都能心知肚明的壓抑氣氛,甚至城中方臘軍系內部都在不斷進行的政治鬥爭,包括不少人想​​要殺死寧毅的想法,都僅僅是在霸刀營這個小小的範圍內被某些存在隔離在外,讓人暫時的感受不到,換來些許悠閒而已。

生活、講課、“發明”碾米機、煽動一幫孩子搞針鋒相對的“做好人”運動,與新的“紅顏知己”來往幾次。也就在這種如秋葉落下般的節奏裡,九月初,厲天閏回到杭州,隨之而來的,是幾乎波及整個方臘軍系的一次政治變動。而由於厲天佑對於寧毅的敵意,也終於意味著一位足以正面撼動劉大彪這一屏障的強敵,在寧毅回到杭州之後,第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擂子作為碾米機,在世紀六十年代末已經基本消失,至於過濾谷皮和雜質用的風車,香蕉這類八零後的年輕人如果生長在農村,或許還是見到過,近幾年應該都還有,但也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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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 山雨


“厲天閏厲元帥回來之後,杭州這邊,恐怕要有一次小的動亂了。”

抿了一小口杯裡的清茶,樓舒婉優雅地笑了笑,將茶杯放下時,手腕上的銀鐲與瓷杯輕輕碰了碰,發出“叮”的一聲清脆聲響。

“立恆在書院教書,可能淡泊一點,但我也聽說了,這文烈書院之所以能維持住,上面是有人在背後撐著的。不過這一次可能波及較廣,聽說……立恆之前在書院之中曾說過有關錢老的一些事情,如今時局敏感,可能要被人舊事重提,立恆要小心一些……不過也沒關係。樓家如今在杭州也能說上一些話了,雖然……各種情由可能立恒有些瞧不起,但若是有事,立恆或者可以知會幾句,小妹這邊,可能會幫得上忙,希望立恆無需芥蒂……”

自那次百官宴​​上的重逢,這是樓舒婉第五次上門拜訪。雖然說之前在外的風評並不佳,但若是真心想要給人好感,樓舒婉這等女子倒也不是什麼會直接讓人厭惡的人,舉止大方得體,來往也頗有分寸,第一次的登門,不過是區區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便已主動離去,第二次過來,也是顯得匆忙。按照她的說法,樓家在這邊也頗有些產業,以往過來照看一番。戰後杭州,她其實也失去了許多認識的人,如今既然重又遇上,往後自得多多走動。

如此一來,到得第三次登門,就顯得自然許多了,樓舒婉並不矯情,直接送了些大家大戶需要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些書香陳古的古籍或是畫軸來,這些東西在以往的杭州大抵都是珍貴的收藏品。

“如今倒是不怎麼值錢了,打仗那一兩月,燒的燒砸的砸,識貨的讓人殺了。這些東西再貴,也抵不了一碗飯錢。樓家趁機搜了不少這樣的,老實說,原本也是想拿來送人的……”樓舒婉當時說著這話笑起來,倒也有幾分落寞,“不過,義軍中就算有幾個讀書人,也不會很喜歡這個,你送他十箱這個,不如送一箱金銀來得實惠,他們也知道很值錢,不過……心裡想不來。”

她說到這裡,又笑起來:“一個月前,西營那邊的潘文得潘將軍搶了個大宅子,也重新修了一遍,說家裡沒什麼東西啊,讓送點書畫古玩什麼的擺擺。我們這邊趕緊給找了一箱最值錢的送去,潘將軍後來很不高興,說樓家怎麼才送這麼一點東西,一間房的牆壁都掛不滿,還都是舊的。我們又趕緊送了兩箱金銀過去人家才消氣,又過了幾天,也有個將軍要書畫古玩的,我們直接湊了十箱,那將軍說,這畫龍飛鳳舞的,比潘將軍那邊的好看……其實十箱也值不得幾兩銀子……”

“後來想了想,反正人家瞧不上,就不必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以後就不送這個。但這些東西我們家收著也是明珠投暗了。立恆是識貨之人,便拿去玩玩,如今這等時局,都是小事,立恆不要與小妹推脫才是……”

很難猜測樓舒婉以往與那些書生才子來往是怎樣的一幅情景,但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戰後圍城當中,樓家蒸蒸日上,一步登天,這位比往日更有地位的樓家小姐卻擺出了那種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態​​度與人來往。如果寧毅真是那種落魄無路的才子,或許就已經折服在對方的風采與胸懷之下,而即便心有清醒,在這種多一份助益是一份助益的情況下,寧毅自然也不會完全拒絕別人的好意。

此後的兩次一切便更加自然起來,不知從哪裡知道了寧毅在書院中講述錢希文的事之後,樓舒婉倒也自嘲了幾次自家的權勢算不得什麼。實際上,這點倒是算不得作偽,縱然本身不是什麼女才子,樓舒婉對於什麼文人啊、氣節啊之類的東西倒是頗為嚮往,若非如此,她以往也不會總是在文人圈子裡往來。而到得這次,便又帶來了厲天閏要回來的消息。她為寧毅所折服,調查卻並不算深入,若她能知道寧毅被抓來的真正緣由或是厲天佑與寧毅的過節,此時說的,大抵也不會是這些話了。

“呃,你怎麼知道的?”她說起那些話時,寧毅正在房間裡順手歸檔了霸刀營一名親衛送來的兩份消息,對於厲天閏要回來的消息他也是知道的,後續會發生的事情也有推測,只不過這些推測從樓舒婉的口中說出來,倒真讓他感到有些驚奇。

“聽說往日裡義軍當中便是有招安派的……”樓舒婉壓低了聲音,“只是方臘……義軍的聲勢越來越大,特別是在打下杭州稱帝之後,招安自然是不可能了。這些人中,有的人改變想法,心甘情願地往下走,另外一些人也不會再把想法露出來。但一直以來,上面對這些人都很堤防。只是國家初立,根基不穩,不可能從現在開始就將上下都清理一遍,但一個多月裡,這些事情的風聲其實一直都很緊的,大大小小的事件,因為這類事情被殺的人很多。家兄說,厲天閏元帥這次回來,可能就是要弄一次大的了,所以我有些擔心立恆你被波及……”

“家兄……你二哥?”

“是大哥,他叫書望……哦,立恆你見過一次的。”

“……喔。”

*****************

日漸黃昏的時候,樓舒婉從細柳街寧毅所在的小院之中走出來,上了馬車,路上人來人往,馬車在夕陽之中朝著相鄰的街巷過去,隨後消失在視野當中。院子裡,小嬋收拾了茶具,在院廊下與寧毅說著些話,寧毅也笑著回了幾句,偶爾揮手在空中畫幾個圈圈,小嬋便被逗笑起來。如此過得一陣,寧毅拿起幾分文書,自院落側門過了醫館,一路朝霸刀營主院所在的方向過去。

文烈書院的課程在中午就已經散去,沒了嘰嘰喳喳的孩子,黃昏的壯麗天光裡,一切都顯得安謐而閒適。由這邊過去主院的道路是在一個個院子間通過的,早已住滿了人,不過這個時間在這裡的就大抵是婦女和孩子,也有些霸刀營中成員已經放工回來,有的與寧毅認識,便與他揮手打個招呼,也有孩子看見他了,過來行禮,嘰嘰喳喳的說話。

小孩子們知道他是先生,但多半還是喜歡他的,最主要的是因為寧毅到這裡之後,他們也多了許多故事可以聽。有的是寧毅無事時親口講的,有的則是在課堂上講了,口耳相傳。總之,大家便都知道了他是個肚子裡有一堆有趣故事的人。

往日裡經營許許多多的事物,他並非是一個輕佻活潑的人,要幽默當然是有的,但幽默的方向卻多半有些深沉。倒是想不到到得如今,會成為一個受許多孩子喜歡的人物。他自認並不好為人師,但對於旁人受到自己的影響後發生各種稀奇古怪的變化卻頗為感興趣。按照他以往看過的某些小說,許多作為大魔王存在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惡趣味。

有時候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已經頗為不妙,不該有這種與身份不符的錯覺才對……

每日裡去到霸刀營主宅這邊,都已經是駕輕就熟。處理了事情回來,天便已經黑了,院落間燈火亮起來,家家戶戶傳出炒菜的香氣,映襯著每個院落間懸掛的衣物,孩子的奔跑,頗有古代農家的氛圍。許多人家便在院子裡擺開桌子,招呼一兩個好友,聊天吃喝。寧毅時常也會受到邀請,多是劉天南等人的招呼,他畢竟是霸刀營的大管家,與寧毅算是交流密切,而跟在劉大彪身邊的一些人若是與寧毅熟起來了,便也知道與他頗易相處。

“厲帥要回來了,最近杭州城恐怕不太平。立恆你知道的,盡量少出門,若是有事,不妨知會一聲小殺或者阿常,多安排些人手跟著。安全第一。”

讓女兒去知會小嬋寧毅不回家吃飯的消息,劉天南招呼著寧毅坐下時,院子裡已經有了其餘的五個人,有劉大彪身邊“殺人償命”的杜殺、阿常,有陳凡,有見過一兩面的安惜福,另外一人則是劉天南手下的一名副手,叫劉雙木的,寧毅與他認識,卻是不熟。

與幾人點頭打了個招呼,寧毅笑著坐下,接過劉天南遞過來的酒杯:“聽說厲帥老持陳重,不至於為了我這個小人物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吧。”

劉天南搖頭道:“這可難說,怕的是他攜大勢而來。”

“攜大勢而來,就不會私下動手了,大家會提前知道的。”

兩人說了這幾句,一旁的劉雙木皺起眉頭:“什麼大勢?”

“最近要發生的大清洗啊。”

“寧先生……不是一直不處理外事嗎……”那劉雙木疑惑道:“怎麼知道的?”

有關於厲天閏的回城有可能引起的一系列事情,顯然那劉雙木也明白,他所疑惑的顯然不是具體發生什麼,而是寧毅為何會知道,劉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寧毅也看了他一眼:“最近一段時間,好幾項莊內的生意、關係來往都有變動。肖金健、郭炎這些人往日都是招安派,厲帥回來的消息也不是封得很嚴,配合北面的戰局,事情不難想……畢竟數字是不會作假的。”

陳凡喝了一杯酒,聳了聳肩:“別多想了,這傢伙既然涉及其中,事情瞞不過他的。要么有這個心理準備,要不然雙木你幹掉他如何?”

寧毅笑起來:“為何上面還沒頒布法令,把無業遊民全都吊死?”自從卸去了城管老大的身份之後,陳凡基本也就與無業遊民無異了。

安惜福在那邊聽了一會兒,問道:“寧先生覺得北方戰事如何?”

兩人交往不多,但基本上在湖州已經有過一次交手,寧毅看了他一眼:“我能猜到的也不多,說起來,嘉興肯定是打不下了,對吧。”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劉天南卻並無芥蒂,點了點頭:“嗯,童貫率兵,城圍已解。”

“方七佛恐​​怕並不想回來,七八月間糧食豐收,從杭州到嘉興之間,向來是魚米之鄉。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大家能收的收,不能收的自然是燒了,童貫的軍隊多,兵線的後勤需求也強。這邊……大概是打算據城以戰了。是這回事吧?”

這次倒是沒人接話了,寧毅笑了笑:“剛剛收了糧食,杭州城不破,便能撐上很久的時間。起義、稱帝,有了名號,總有人望風來投,即便解不了杭州之圍,只要這邊撐住,外面給朝廷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另外北方金遼兩國已然開戰,武朝同樣要出兵北伐,將十五萬大軍拖在江南一地,此消彼長之下,就可能……把朝廷拖垮。我能猜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寧毅想了想:“之前永樂朝初立,不可能立刻就殺一批人的頭,弄得人心惶惶,但既然要堅壁清野準備守城,城內是不是能擰成一股繩,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聽說厲帥穩重,他率兵回來,清理一批,也能更好的穩下杭州的局勢。政治鬥爭嘛,大概是這個樣子了。”

寧毅如今在霸刀營中所進行處理的,都是有關於內部的事物,與一些核心機密,或是北地戰事有關的,基本都已經被過濾出去。這也是為什麼劉雙木會對他表示驚奇的原因。待他說完這些,大夥便都有些沉默下來。陳凡大概是最清楚方七佛想法的人,皺了皺眉,問道:“有可能嗎?”指的自然是拖垮朝廷的目的。

寧毅笑了起來:“大家紙上談兵,說說推測,我是很擅長的,你若要將這事當真……那我就不清楚了。世上之事從無成法,有句話叫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但放在這裡,你們急著稱帝,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能不能成,總是具體操作之後才能成功的事情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久之後,劉天南道:“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話頗有道理,不知是誰說的……”

寧毅道:“韓信跟劉邦說的嘛。”

他這時正在跟陳凡說第二天要去參加的一個詩會的事情。事實上,寧毅與秦老派來的名叫聞人不二的特務頭子在前幾天已經有過第二次的碰面,這是約好的第三次碰面的地點,於是先在劉天南這些人面前打個底,就道是樓舒婉約她前去的——實際上倒是寧毅在今天提到那詩會,樓舒婉正好說自己也有請柬——一時間倒也沒怎麼在意那簡單的歷史題,直到一群人議論起來“韓信原來說過這個話……”他才認真去想了想。

“呃……好像……可能……是啊……”

許久之後,“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名言通過許多奇特的方式傳播出來,多數人認為是寧毅本人或是其身邊幕僚之語,至於他口口聲聲說的為韓信所說之事,在多年以後依然無從可考……

此時的寧毅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在與眾人的隨意談笑中,他只是在心裡想著明天那場詩會的事情而已。在這樣的賓朋談笑間,夜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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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三章 斯文敗類


秋雨綿綿陌陌,在要去參加詩會的這個早晨,杭州城便下起雨來。

走過雨滴延綿的簷下時,寧毅聽見圍牆那邊傳來刷刷刷轟轟轟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名叫劉大彪的女子練刀時的聲響。每一天裡,只有這件事情對於女子來說是風雨無阻的。

與守衛的人打過招呼,穿過側面的大門,寧毅也就看見了那練刀的情景。大雨之中,偌大的演武場只有少女一人。她仍舊頭戴斗笠,揮舞著那把巨刃奔跑在場上,身姿變幻猶如激烈而優美的舞蹈。落下的雨水已經將她身上的衣裙都給打濕,幾乎每一次的揮舞旋轉,都在空中猶如爆炸般的帶出一輪水瀑。

她是從小練內家功的,倒不至於被雨淋得生病,只是每次看見這少女舞大刀的情景,都能令寧毅心中浮現出異樣的感覺。那巨刃揮舞間刀勢縱橫霸烈,演武場邊的木樁、小樹觸者立折,有時候會在地面轟然剷出碎石來,只是絕大部分時間看起來都像是那把大刀在帶著少女往前走,有時候那身肢飛舞出去,也有時候看她踉踉蹌蹌、腳步虛浮,像是就要摔倒或者就要被大刀帶得離地飛起,令人不禁懷疑她到底是怎樣將那大刀掄起來的,以及她到底是控制住了刀勢呢,還是整個人都被刀的慣性扯得團團轉。

不過,雖然從頭到尾看起來那都像是一個少女牧童,在哭泣間死命拉住一頭瘋掉了所以亂跑的牛,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真正讓刀勢脫出控制。至於這把刀的真正威力,或許只有許許多多死在這刀勢下的亡魂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斷了,而在當初太平巷的戰鬥中,他也曾經看到過,當少女裹挾著那把大刀在旋轉中如砲彈一般投過來時,那股氣勢與威力真是當者披靡,估計沒有多少人真能擋住這把大刀在巨大慣性下的死命一砸。

場地邊正在看著這一幕的除了劉大彪身邊的一名丑丫鬟,就只有作為府中主管的劉天南,寧毅與他交流幾句今天的事情,劉天南笑問道:“寧公子覺得莊主刀法如何?”

“用力太盡,虛招太多,你看大彪腳步虛浮、踉踉蹌蹌,我覺得……呃,她要幹嘛?”

遠遠的,舞刀的少女像是往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刀勢猛然往身後一沉,拖著那把巨刃,疾衝。

雨幕之中,那地面上轟然爆開的,是一朵朵四濺的水瀑,就像是每一步都在大雨中踏出了一朵蓮花,也不知那嬌小的身軀是如何爆發開如此巨大的力量的。兩邊的距離迅速拉近,少女與巨刃像是融合在了一起,巨刃、人身、巨刃、人身在寧毅眼前刷刷刷的旋轉放大,連續交替了四五次,整個人就在寧毅眼前轟然展開。

出現在寧毅眼前的,已經是少女雙手握刀,整個人舒展到極點的畫面,那巨刃由下往上,直指天空,中間夾雜著一身巨響,石片飛舞,應該是演武場邊沿的石欄杆被斬斷了,接著是來自屋簷上的震動與轟響。

寧毅幾乎來不及反應,只覺得風力擦得臉頰火辣辣的痛,他下意識的往右邊躍出,劉天南幾乎也在同時往左側飛移,寬大的袍袖刷的揮出去,屋簷上掉落的瓦片石子被揮往後方的牆壁,一片聲響。

寧毅一個翻滾再站起來時,演武場邊過道的屋簷已經破了一道大口子,那巨刃刷的插在他側面不遠處的地面上。寧毅偏過頭去看時,少女的身影落在刀柄上,這一瞬間,那身影高挑優美得幾乎耀眼,袍袖、裙袂由動霎然轉靜,漫天落下的雨滴都像是被迫開了一般,當然,下一刻,大雨仍舊傾盆而下,少女在刀上看著他,胸口起伏間,呼吸倒是變得急促起來,顯然方才這一下也讓她耗力不小。

“大彪,我是說,這個一定能讓別人輕敵。”寧毅攤了攤手,斗笠紗簾後的那少女大概是抿了抿嘴,翻個白眼,身體輕盈地自刀柄上跳下,寧毅笑著將手背放在嘴邊,對劉天南小聲說道:“怎麼那麼遠都能聽到?”劉天南並不在莊主面前說笑,背過了雙手,笑著仰起頭,查看那被斬開的屋簷。

少女伸出一隻手將刀柄往下按了按,使巨刃傾斜起來,隨後才用雙手用力將扎進泥土裡的霸刀拔出來。她的練習基本上也已經完成了。

“霸刀原本不是這樣的。”一面走,劉大彪一面開口說話,“之前幾代的霸刀雖然霸道,但章法還是有,阿殺阿常他們連的就是這樣的,不過那樣的刀法我沒法練,練了拿不起來刀。我只能將它揮起來,然後跟著刀勢走,這樣比較省力,當然,一開始也打不過幾個人,因為轉不了幾圈人就摔倒了。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教你正統的霸刀,用力有度,虛招也是不多的,只是不好拿來騙人。”

少女仍舊故意壓低了她清脆的嗓音,將巨刃收進木盒子裡,​​笑著說道:“反正你那破六道的功夫走的也是霸道剛猛的路子,正與霸刀相合。”

“破六道?”

“你身上的內功啊。你小時候未練過功夫,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這破六道算是適合你練的最上乘功法了,意即打破三界六道的限制……我也只是小時候聽說過,不能確定,難道不是?”

“沒有啊,聽說這是一套二流功法……”

寧毅皺起眉頭,少女在那邊看著他,片刻之後,扭過了頭,喃喃說道:“一個書生,跑去練什麼功夫,亂七八糟的……”大抵覺得寧毅這人幹嘛都不太專注,練武估計也是因為興趣,跟他認真,自己就有點傻了。

她畢竟是女子,大雨淋濕了衣服,往一旁的門口走過去了,寧毅與劉天南走的則是另一道門。不一會兒,他在那處理事務的書房之中等到少女過來,今天倒是沒什麼事,兩人聊了一陣,少女問道:“聽說你晚上要去四季齋參加詩會?”

“嗯,聽他們說地方不錯,去湊湊熱鬧。”寧毅笑道:“有興趣?”他倒是知道少女有時候也有些附庸風雅,喜歡看些書,看完之後說起話來就文縐縐的,有些好笑,但這類聚會倒是從來沒參加過,她既然不參加,也就無妨邀請一下。

果然,說完之後,簾子那邊的少女似乎頗為苦惱地搖了搖頭:“不去,今晚有事……而且……某不懂寫詩,嗯嗯,不懂寫詩……”

“何不抄上一首,讓其他讀書人寫一首,大彪得而抄之……就說是自己寫的。”

少女想了一陣:“可……乎?”

寧毅便也答道:“可也。”

如果讓其他讀書人聽見這樣的對話,也許會忍俊不禁、笑個不停,不過在兩人之間來說,這方面倒是挺搭調的。劉西瓜點頭道:“好吧,那你寫一首給我吧。”

“啊?”

“下次可以拿來充充場面,你是江寧第一才子吧。”

“我那個是假的……”

“知道你最厲害的是武功,人屠兄,大家朋友一場,好友之間,正當守望相助,這邊先謝過了……”

“……好吧。”

即便方臘的朝廷多數是武人組成,但文人畢竟還是​​有好大一批的,而且不得不說,這個時代,文人終究還是頗有優越感的存在。劉大彪在人前雖然也是以野蠻的形象為主,但偶爾當然也希望自己能夠文雅一番,她畢竟不是真心對詩文嗤之以鼻。兩人在房間裡商議一陣,寧毅寫了幾首不同風格的詩詞給她抄,其中李清照的婉約派她是不喜歡的,因為有些看不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首覺得太滄桑,劉西瓜雖然喜歡,但覺得不太適合自己。

如此寫了幾首之後,有一首她是頗為喜愛的,那是一首《笑傲江湖》,因為這首很容易懂,而且看起來就很霸氣。不過其中有一句“皇圖霸業談笑中”,寧毅改成宏圖霸業,倒還是提醒了一下,恐怕這句仍舊有些譖越,對此少女倒是不以為意。然後又馬馬虎虎地挑了一首她還算喜歡的《俠客行》——其實她只喜歡一句,就是那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其餘的,主要因為詩太長,典故也太多,她有些不懂,第一次還讀錯了字,問寧毅:“你這首有些不太押韻吧。”

如此這般,挑完兩首之後,寧毅還送她一對殘句,很適合江湖兒女的:“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其實這是有原詩的,不過寧毅不記得,覺得這兩句像是對聯……可惜不記得橫批了……他告訴劉大彪說可以在兩首詩後說自己有一幅對聯,考一考大家能用什麼橫批,少女深以為然。

對於此時做的事情,兩人都沒什麼心理壓力,倒是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忍不住多看了寧毅好幾眼,她終究還是知道這些都是好詩詞的。

“晚上……可能不太平。”她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說道,“若是要出去,盡量早些回來,或者你可以讓阿常跟你一起去……”

“晚上……”

“還不好說。”她拿起手上的詩詞,搖頭道,“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現在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或許這些詩詞就派上用場了呢,呵呵……”

雖然在笑,但看得出來,對面的少女並不是真有多少期待感。可能要發生什麼大事,但寧毅這邊也沒有收到太多的信息,聊過這些之後,一切也就變得與往常一樣了。吃過午飯之後,劉大彪的馬車邊從細柳街這邊駛了出去,要發生的事情與寧毅想來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再過得一兩個時辰,黃昏未至,樓家的馬車自街口過來,寧毅帶上了刀、火銃,略略整理之後,出門趕赴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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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四章 八卦


  夕陽絢爛,街景依舊明媚。

  馬車與護衛的隊伍穿過杭州的街道時,陽光正從西側的天空照下來,道路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忙而過,帶著刀劍的江湖人,持著布幡的行者遊醫,挑著擔子的農夫低頭而行,偶爾在道路的轉角邊停了,等候疾馳而過的車馬。

  臨河的柳樹黃了葉子,在風中擺動,梧桐樹葉飄飄蕩蕩的捲過道路上方的屋簷時,烏篷船的船夫撐著蒿子,讓船兒沿著城內的小河飛速向前。

  寧毅看了一會兒那烏篷船,小船與岸上的馬車並排行駛了一陣,馬車拐上石橋,小船自橋下駛過,在前方的水路拐角與馬車分道揚鑣了。

  杭州城內水路縱橫,從細柳街去往那位於城區中部的四季齋,走的也都是相對熱鬧的道路,大大小小的院牆、高高低低的屋簷,店舖如今已經開了許多,人流穿行間,也有了幾分繁華的規模。當然,觸目所及更多的其實還是各種各樣的兵丁,自杭州城陷,義軍們從四面八方的朝這座大城湧來,有大股大股的,也有三三兩兩,有新人有老兵,如浪濤裹挾著細流,匯入這片海洋之中。

  行過短短的一條街,便能看見四五撥兵士或行或坐,出現在視野中,隨後再被馬車拋遠。這些人服裝參差,兵刃不齊,身體素質也都算不得好,有的見馬車過來,在路邊等等,也有的仰著頭抱著刀從前方緩緩走過,馬車便停下來一陣。這些兵丁,往往便是什麼稍微有名的義軍系統中的了。

  "這是捧月軍的人,將軍叫吳值,聽說麾下有近兩千號人,聲勢挺大的。"

  馬車停下來時,樓舒婉便指指點點,評價一番路上士兵的歸屬,一路之上便已評點了五六撥人。她今日要去參加詩會,一身白衣的男裝打扮,看來俊逸倜儻,手中晃著折扇,一路之上,如數家珍地與寧毅說著這些,竟也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瀟灑氣息在其中。

  如今的女子能有這種能力的並不多見,即便能將家內事務管得井井有條的,格局也往往僅限家中的小小圈子,而樓舒婉給人的感覺則顯得大氣。而在這年月,女子即便能為大事,往往也需要比一般人設更多的心機隔膜,但她在此時,倒像是舉凡知道的,都毫無芥蒂地與寧毅說起來了,倒豆子一般的知無不言,令得這女強人的形象中,又添了幾分知心往來的親切與俏皮感。即便是與人來往戒心極重的寧毅,也免不得會生出幾分好感來。

  "樓姑娘對這些倒真是下了功夫。"

  "如今杭州這局面,不下功夫可不行了。"

  樓舒婉笑起來,雙唇勾出一道月牙兒。與寧毅的來往之中,她並不諱言自己與大部分女性的區別,也並不掩飾自己相對於他人來說好強的一部分。如今大部分的男人或許會希望自己的女人足夠溫婉嬌弱,但那是對於家中的女人而言。她與寧毅的關係則並非如此,她表現得足夠獨立或許才更能激起對方的心思。

  一件事情一種狀態持續得久了,人總會為自己找出各種正當的理由來。對於自己喜歡上寧毅的事情,樓舒婉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她一貫覺得自己是個苦命的人,她求的也不多。喜歡上對方,那是因為對方足夠優秀,對於這種有能力的男人來說,或許獨立的女人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而另一方面,在樓舒婉看來,寧毅有才學有本領,卻是入贅之身,即便蘇檀兒與他相敬如賓,與一般男子想比也肯定仍有許多不愉快的地方。自己的形象與蘇檀兒是相似的,但蘇檀兒不可能做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做。

  有些事情,想起來很羞人,但確實藏在她的內心深處。在她想來,寧毅甚至可以將她當成蘇檀兒的替身,握在手中,征服蹂躪,這是他在蘇檀兒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卻可以一面保持著女強人的形象一面在他面前千依百順,怎樣都好,如果寧毅真這樣做了,也只會讓她感受到對方的力量。

  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她都是保持著這樣的心態在寧毅面前展露出她原本就有的才能,於她來說,這也是很輕鬆愉快的。當然,結果比較奇怪,她可以知道寧毅對她確實有了幾分欣賞,但那欣賞之中,卻是看不出太多的東西來。他對於自己這樣的女人居然沒有偏見,而對於自己,竟有著幾分淡然的認同——她以往遇上的男子,即便能夠認同她的拋頭露面,也如同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一般,但他倒像是司空見慣了——去他媽的認同,她心中其實才不需要這等認同。

  不過,這種見慣風浪的淡然倒有反過來更令她著迷了,她看不透這個男人到底想的是什麼,她不知道那目光後到底有沒有想要將她怎樣怎樣的心思,但也是這種看不透,反倒更讓她感到了力量。沒關係,反正……事情才剛剛開始呢。

  當然,她不是花癡,心中倒也不是時刻想著這些事,只有偶爾午夜夢迴時,會認真地想一想這些羞人的心思。此時與寧毅同路時,她便只是扮演著恰如其分的友人身份,在車上指點閒聊。

  馬車從細柳街去往四季齋的路程中,隨行的自然還有好些人。寧毅的跟班只有一人,是霸刀營中一位名叫劉進的小兵,職位不高,人也年輕,寧毅出門時便隨著他當使喚的小廝。樓舒婉身邊則有許多人,如今杭州並不太平,她一向出門,除了七八名跟隨使喚的丫鬟、家丁,還有兩名投靠樓家的綠林人士。

  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乃是一名樣貌凶悍的帶髮頭陀,四五十歲上下,臉上兩道刀疤,武器是一把鐵杖,旁人都是稱他秦大師,聽樓舒婉說,這位秦大師在武林中頗有凶名,叫做殺虎頭陀秦古來。女子則是一名持劍女俠,三十多歲,據說尚未成親,但人長得不好看,肩寬腿圓胳膊粗,長著國字臉,一身正氣的樣子,當保鏢正好,而且外號和名字好聽。

  寧毅第一次跟他們見面時,做過自我介紹:"幸會幸會,在下寧立恆,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

  "……這位是靈山仙子,魏凌雪。"

  寧毅當時就愣了好幾秒,以後就決定不跟這些人一起做自我介紹了。

  江湖一事只是寧毅閒時的消遣與惡趣味,自然也不至於為此認真太多,一行人穿過街市,過得不久,也就到了那四季齋的所在。四季齋臨河,由附近的三重樓院相銜而成,後方還有不小的院子。這裡原是杭州城內最大的集古齋之一,收集各種古玩文物,同時也收各種時人字畫,販賣書籍時文,寧毅原本看各種傳奇小說,也來過一兩次,只是在破城之時,四季齋被洗劫一空,後來輾轉被人買下,如今被開成了酒樓。名字倒沒改,此時老闆的名字叫做陳百年。

  "先時四季齋的郭老闆與我樓家還有些往來的,城破之後,不知道去哪了……"馬車漸近時,樓舒婉望著那樓宇蹙了蹙眉,只是隨後便又舒展開了,"不過,如今這陳老闆原本聽說是叫陳萬年的,義軍起兵時,他跟著販賣吃食,將自己的鋪子叫做萬年堂,聽說聖上也曾光顧過。哪裡都離不了吃的,義軍聲勢越大,他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了。不過聖上稱帝之後,他又怕越了本分,趕忙把自己的名字叫做陳百年,生意也改成百年堂。因為百年堂跟四季齋很貼,所以就把這邊買了下來,當他在杭州這邊的第一個鋪子。」

  說著有關四季齋的這些軼聞,家丁在路邊停好了馬車,兩人朝著那翻修一新的酒樓門口過去。今夜在這四季齋請宴、開文會的人名叫朱炎林,乃是方臘永樂朝新任的翰林學士。說起來無論在哪朝哪代,翰林基本上都是士人階層的頂峰,不過永樂朝的情況稍有不同。

  此時朝堂初立,有實力的武將與有能力的文人已經分潤了各種務實性的職位,翰林就目前來說是個閒職,在官員之中,地位半高不低。說不怎麼樣吧,將來隨時可能上位,看得重了,他們手上其實又沒有實權。大抵來說,是上面覺得某些人有能力有學問,一時間又不知道插到哪去,閒著又虧待了對方,因此給的職位。

  但無論如何,對於大量甚至得不到官身的幕僚、才子來說,翰林之職,還是令大伙都趨之若鶩的。這朱炎林做得一手好詩詞,早就在方臘軍系中混跡,也頗有些人際關係。今夜的宴飲,前來赴會之人便著實不少,例如寧毅在文烈書院如今的同僚王致楨、劉希揚,或是曾經有過些不愉快的屈維清、郭培英,據寧毅所知,今天也是過來了的。

  寧毅在書院中相對獨立,而且他今天邀請了樓舒婉,並未在書院中提及文會之事,此時下了車,倒是在前方的人影中看了看,倒是看見了正與人交談的劉希揚。走過去時,劉希揚也看見了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隨後倒只是拱拱手,並未過來打招呼。他是杭州本地人,大抵認出了女扮男裝的樓舒婉,對於書院中如今在傳的寧毅的紅顏知己,他大概知道一些底細,樓家如今扶搖直上,寧毅攀上這根高枝,讓人有些不恥,也……有些羨慕。

  "劉希揚……"樓舒婉瞥了那邊一眼,輕輕說了一句。

  "認識?"

  "算不上認識,不過見過。劉先生學問很好。"

  樓舒婉笑了笑,兩人到得門口,眼前的人也多了起來,便在此時,聽得後方隱隱傳來些動靜,兩人回過頭去,街道一側,正有人停了車馬,朝這邊過來。身前身後,有不少人都已經拱著手迎上去,雖然此時來的多是文人,保持著克制,但仍然可以讓人感覺到那股熱度,來人身份不低。人聲嘈雜間,寧毅只隱隱看到那邊來的是個年輕公子。

  "那是誰啊……"樓舒婉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後後方有人說話:"請讓讓請讓讓。"寧毅與樓舒婉避開一側,才發現從酒樓中迎出來的正是這百年堂四季齋的老闆陳百年。樓舒婉看著那身影迎過去,隨後思考的眉頭也舒展開了,拍了下折扇:"哦,那是婁靜之。婁相的兒子……立恆應該見過吧?"

  "沒有啊。"寧毅想了想,笑道,"我該見過嗎?"

  "倒也不是。"樓舒婉側著頭笑起來,"立恆如今所在霸刀營的主人不是一名女子麼,雖然一般少有人說起她,有些人還以為霸刀營的主事是名叫劉大彪的男子,但我之前可是聽說了,霸刀營的這位女大人,與婁相的兒子,是有婚約的。"

  "呃?"料不到忽然聽到這麼大的八卦,寧毅微微愣了愣。

  樓舒婉對寧毅有好感,於是也粗略向人詢問過有關霸刀營的情況,也問了寧毅所在書院的大概,這算是其中頗有價值的一份資料。據旁人說,婁靜之與那霸刀營的女子從小有婚約,又是一同造反的情誼,聽說霸刀營的背後便是左相婁敏中,那麼兩人的感情自然是很好的,婁靜之或許會常去霸刀營,立恆自然也有可能看見。不過此時倒是在心中笑起來,立恆只是做幕僚之職,想來是看不見這些的,是自己想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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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密會


入夜後,遠遠近近的光點,河流如帶,一條條地在城市裡延伸。光芒亮些的地方,那水帶便也晶瑩晃動,光芒暗些的街道旁,水光沉默在那黑暗之中,只是偶爾有船隻亮著燈光,在視野中緩緩划過去。

四季齋內外燈火通明,簷廊鉤掛的三棟樓宇將這片街道點綴得絢麗,附近街道之上,路過的行人都會忍不住朝這邊望過來幾眼,矚目指點,樓內則是一片觥籌交錯的熱烈氣氛。今日這四季齋中,既有文會,也有表演,此時樓中宴飲未歇,自此時城內青樓中請來的幾名當紅名妓已經開始上台演唱詞曲。

杭州城破之後,雖然因為方臘已經決定將這裡作為立國之基,對屬下有所收斂,但最初的混亂當中,仍留在城內的女子所遇到的遭遇,難以一一例舉。原本興盛的風塵行業也大受打擊,不過入城兵丁抓住男子,有各種虐待殺戮,能用在女子身上的,卻總歸是那一類事。

最初的那段時日裡或被糟蹋後自盡或在蹂躪中被殺的女子不勝枚舉,身處青樓之中也有不少節烈女子因受辱而殉身的,但總的來說,身處這個環境,在這方面承受打擊的能力就總要強上不少。經過了最亂的那段時間之後,有人避過了大亂,有人找到靠山,有人繼續利用起了長袖善舞的本領,總歸而言,飯總是要吃,人也總得找到出路。

此時杭州的花魁名妓比之數月以前已經換了一批,感覺上已然有所不同,失了當初的靈性,多了敬畏與拘束。但只要不去深究,能夠替上來的人,本身藝業總是不錯的。而那深藏其中的心神不定有時候也能當成楚楚可憐來看,別有一番風味。幾場表演之後。廳堂內氣氛已經愈發熱烈起來。有些人便有詩作出爐,交傳賞析。

今日這場聚會,雖然也有文會的氣氛在其中,但總的來說。與普遍意義上的文會並不一樣。朱炎林是官員,在此時的方臘朝廷中。所交際來往的,便不可能只是文人,一部分交好的武人其實也已參與其中。聚會之上。便不可能有什麼太過強迫性的規矩,只能由主家或是想要出風頭的人盡力挑起寫詩作詞的興趣,而由於此時方臘系統裡圈子眾多,宴會之初,便有人端起酒杯到處走動閒聊打招呼,這時候也正是狀況熱烈的時間。

人多、熱鬧。二樓的一處宴席旁,此時也正有一些狀況正在發生。端著酒杯的書生與人揮了揮手,轉身往前走,猝不及防與旁邊的男子碰了一下。

"當心。"

"哎……"

砰、嘩……

發生的狀況並不大,書生並沒有撞翻桌子,只是一不小心,將旁邊的醬碟打翻在了衣服上,他只是一個踉蹌便已站穩,但打在衣服上的醬汁總是留下了痕跡,一時半會擦不掉了。書生有些苦惱地攤了攤手,旁邊的人問候一兩句,然後便有四季齋的人過來查看,隨後在掌櫃的吩咐下安排房間和衣服給他替換。

他與不遠處同來的白衣書生打了招呼之後,在小廝的引路之下,上去了三樓。

四季齋的一樓二樓如今是作為飲宴的大廳來使用,三樓也亮著燈火,人卻沒什麼。書生進了剛剛點起油燈的房間,換了衣服,隨後也在窗口前朝外面看了看,夜風襲來,燈點晃動著,微帶涼意。

"……按照寧公子的吩咐,你依然平安的消息已經傳回去,尊夫人與一干家人都平安無恙……尊夫人腹中胎兒也安好……"

如果此時有人也身處這房間之中,或許便會聽見,細微的交談聲正在這片空間裡進行著。

"沒有驚動官府或者軍隊吧?"

"寧公子特意叮囑過,所以我們並未節外生枝,除了尊夫人,這一情報只以單線往最上線傳遞,不過……我覺得寧公子未免也太謹慎了些……"

"一次都不能輸的情況下,只能小心一點了。劉大彪在我妻子身邊安排有人,若是讓那些想要立功的人知道,死的就只是我們夫妻而已……你上面那位,還有上面話帶來嗎?"

"接應寧公子出城是第一要務,但一切以寧公子的安排為主導……上面還說,要你切記保重自己。"

此時在這裡秘密交談的,自然便是寧毅與秦嗣源安排在方臘這邊的密探聞人不二,這一次接頭的地點定在四季齋的理由寧毅此時也已知曉,聞人不二在這裡的身份便是百年堂任四季齋的掌櫃。寧毅對於官方的力量已經頗不信任,不過聞人不二顯然有些不同,而說到將指揮權交給他時,寧毅搖了搖頭。

"我不懂這些事情,你是行家,你們要怎麼行動,還是由你安排,不過,我要知道你的下一線是誰在負責,如果你出了問題,我應該如何與他聯繫……"

"這個自然……"

聞入不二所在的小系統並不是屬於六扇門的官方直屬組織,它原本是為了對付遼人而設的一個密偵司,散出去的人不多,而且只為大事上的補漏之用。雖然是這樣,作為方臘這邊的最高負責人,聞入不二手頭上的事物仍是眾多,秦嗣源在這件事情上直接動用他來對寧毅單線負責,足以看出老人家對這事的重視。

交流完一些必要的資料後,聞入不二說道::如今最重要的,終是護送寧公子離開這邊,按照預計,最近的一個月內,杭州的情況恐怕會越來越緊張,如果要走,最好是安排在半個月的時間內。如今我們對霸刀營那邊情況已經有了一定瞭解,寧公子如果有什麼知道的……"

"我暫時也許走不了。"寧毅搖了搖頭,隨後頓了頓,"方臘軍中,頗多綠林人士,我聽說,有一些法子。可以讓人身上沾上特殊的氣味,這氣味可以以訓練的蠱蟲追蹤。他們說起。我最初只當神話來說,但後來看他們倒不似作偽……聞人兄知道有這回事嗎?"

聞入不二臉色變了變:"湘西一帶,養蠱之術中確實有這類法子,只是那類蠱蟲極不易養。只能對一人使用,活的時間也不長……這類法子只對極重要的人使用……"他看了寧毅一眼。隨後皺眉思考起來。

"不是沒有解法,只要知道養蟲人是誰,弄死他的蟲子就是。或是知道蟲子何時會死。到時候伺機逃走。也有不少法子,應該可以沖淡這類追蹤之術……這些事情,我會去調查,寧公子放心。"

"倒還真有這些事……"寧毅笑著點了點頭,其實這類事情倒算不得多奇異,信鴿相隔千里也能抵達目的地。要說精確如雷達自然不可能,但是在這些武藝高強又精通野外生存的武林人士這邊。即便只能確定一個大概方向,自己恐怕都很難逃走。他之前大抵有了心理準備,這時候倒不介懷。

"這些事情,麻煩聞入兄了,不過如果事不可為,我打算先送走我身邊的丫鬟。這件事情,應該還是可行。"

那邊沉默了片刻,聞入不二顯然並不怎麼認同這件事:"寧公子,這件事情恐怕……"

寧毅揮了揮手:"送走了她,我才有心思留在這裡做些事情……問題不大,之前我已經推算過。我目前所住的院子隔壁,有一個膝下無子的老大夫,他在霸刀營中頗有聲望,小嬋這段時間內一直在醫館幫忙,老大夫待她如女兒一般。如果只是一般的情況,老人家不會幫忙,但我得罪了人,不管是厲天閏還是石寶,都足以跟劉大彪對上,我有危險,就容易波及到身邊人,壓力下來的時候,我會拜託那位老大夫至少將小嬋送走。這期間……還需要聞入兄的協助。"

聞入不二愣了半晌,對於寧毅身邊的狀況,他自然是查過的:"寧公子……自月餘以前……就在安排這事了?"

"談不上安排,未雨綢繆而已,那位老人家性格剛硬,反倒更懂世事的殘酷,到時候只要求他,他會幫忙的。這是目前最成熟的一條路子,如果他不幫,再想其他辦法吧。"

"可一旦有這事,你再要走,就真是難上加難了,甚至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搏一搏。"寧毅說道,"能一起走固然好,如果不能,她留下,我以後就更沒有走的機會。你說一個月內情況會變壞……北邊打得怎麼樣了?"

"嘉興已經解圍,但方七佛聚集兵力,將童大將軍的兵力死死牽制在了秀州一線,後方不斷收割燒掠,此戰之後,杭州與嘉興、湖州之間,朝廷顆粒無收了……"

"果然……"寧毅點了點頭,"依你看來,杭州能守多久?"

"不知道,但半年到一年,恐怕……"

這些事情,已經與普通的情報人員無關了,但說起它來,聞入不二明顯皺起了眉頭,寧毅也有些沉默。他對於歷史上方臘的這一段並不清楚,只知道方臘最後是敗了,但也將童貫的十餘萬大軍拖在了南方。如今看來,方臘攻下杭州一地,正趕上收糧時節,它搜刮了杭州附近的糧食後,此消彼長,武朝朝廷的負擔必定更重,如果他們拖上一年兩年,後果就真是不堪設想。

"事情……暫時這樣決定吧。我現在在霸刀營混得還不錯,厲天閏回來,壓過來,我迫不得已送走小嬋,只要自己不走,他們也不至於殺我。如果覺得我有價值雙方槓上了,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況。如果不行,你告訴上面,我在這邊教一幫正直一點的學生出來,也算是略盡綿薄之力了。"

寧毅說著,搖頭笑了笑,聞人不二想了想:"教……正直的學生?"

"嗯。"寧毅點著頭歎了口氣,"如今這世道,正直便是與世界為敵啊,讓他們稍微內耗一下,多的事情反正我也是做不到了。"

與聞入不二談完這些,寧毅出門下樓,大廳中熱烈依舊,倒是聽得台上正在唱一首《望海潮》,那歌姬正唱到:"重湖疊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樓舒婉在那邊聽,見寧毅下來,笑著說:"唱你的詞呢。"廳堂之中也有與劉希揚一般認識他的,這時候紛紛望過來,有人已經從人群中朝這邊過來,看來是要與他打招呼了。

便在此時,騷亂聲隱隱從東邊傳來。

那先是鑼聲號聲吶喊聲,混雜在一起像是打仗一般,逐漸起來了。此時杭州才經戰亂,聚會的人當中更有許多是直歷過戰場的,都開始去到窗邊往外看,有的還上了三樓樓頂,隨後,也有些家丁小廝摸樣的人匆匆忙忙過來尋找各自的主家,傳遞消息。

遠遠的街景中,混亂很快就形成了輪廓,煙柱與紅芒升上了天空,騎馬的、配刀的士兵們湧向那邊的街道。由各個家丁小廝傳來的消息也很快的就在眾人口耳間傳開了。

葉黃秋末,九月初七,新立的永樂朝迎來了第一場叛亂。

參知政事齊元康反了。

對於這個名字,寧毅只有一定的印象,他與婁敏中、包道乙一般,乃是方臘軍中頂層的大員之一。而在此時想來,寧毅曾聽人說過,這位齊元康,曾經是方臘軍中的招安派之一。

與樓舒婉一道站在四季齋的窗前,寧毅已經明白過來,劉大彪口中所說的今晚要發生的大事到底是什麼。厲天閏尚未歸來,對於方臘軍系中的第一道清洗,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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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23:08: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二六六章 婉拒、疊浪


“家人傳喚,家中有些事情,今日要提早離去了,還望朱公見諒海涵……”

“今夜恐不太平……”

“家宅便在那頭,朱公不必送了……”

“見諒見諒……”

“海涵海涵……”

火光沖天,軍隊調動,忽然興起的混亂才在杭州城內持續不久。四季齋內的狀況,也從初時的愕然與慌亂中驚醒過來,往事情該有的方向傾斜著。

參知政事齊元康叛亂,這是事情發生不久之後便得來的消息。其中到底有著怎樣的內情此時已經不必去說了,城內能夠燃起大火,調動了如此規模的軍隊,大概就代表著許多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此時來參加朱炎林宴會的,絕大多數都是有著一定背景的人,家中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勢力、關係,上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很多東西他們在這時也就得提防、準備了。

要有第一時間的應變,半數的人都開始陸陸續續向朱炎林告辭。外面的街道、城市間,氣氛開始變得肅殺起來,居民區的家家戶戶閉上了房門,暗滅了燈燭,街道除了偶爾跑過的兵卒隊伍,便是一撥撥趕著回家的人,雖然混亂如今只是波及了東邊的幾條街,但誰也不知道城裡幾時會開始戒嚴。

四季齋附近如今是城內相對熱鬧的聚會區域之一,除了酒樓茶肆,也有兩座青樓開在附近。有的人在得知混亂的第一時間趕回去了,也有相對鎮定。覺得沒自己什麼事的,仍舊留下來觀望動靜。只是這些店舖大都已經關門,不再接待新的客人了。也因此,四季齋旁馬車陸續離散時。卻並不代表聚會就此散去,留下來的數​​十人仍舊維持著聚會的規模,留在了大廳當中。

這其中的一大原因,或許是因為婁敏中的兒子婁靜之也仍舊留在了文會當中,並未離開。朱炎林與齊元康沒有多麼密切的關係,不論事情最終變化成怎樣,這場聚會既然是他發起,自然還是要維持下去的。

人少了。外面又是一片亂局,酒樓的小廝們熄滅了樓中的許多燈燭。留下來的人大都聚集到了二樓或是三樓的平台,以朱炎林、婁靜之為中心,望著遠處戰事的發展變化。指點閒聊,有人做起詩詞來:“西湖水繞江南事,孤城夜半不分明……多事之秋啊……”頗有指點江山之感,被邀來參與文會的花魁也並未送走,只是這時候曲便不敢再唱了。被人叫上來與眾人說話,評點詩詞活躍氣氛,這些女子也並非花瓶,不一會兒。大家便在這邊擺開了桌子,算是以時局佐酒了。

並非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這邊樓。

這個時候。樓舒婉正與寧毅走在一樓的院廊之間,此時燈籠已經撤了大半。這邊光芒看來昏暗,斜望過去,二樓之光芒馨黃,說話聲、笑語聲還能傳過來,有人扶著走廊的欄杆朝遠處望,倒是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下方廊道中走動的人。

院落中的廊道通往四季齋臨河的那一側,此時夜風微涼,做男裝打扮的樓舒婉走在寧毅身邊,輕輕地抱著自己的手臂,視野那頭的水路,一艘返航的兩層畫舫緩緩從視野中駛過去,燈光滲出畫舫的窗戶,格外有一股幽靜的氣氛。

說起來,自杭州破城之後,周身的一切,其實都已經變得不成樣子,日子焦慮蒼白,大家的忙碌不知道有多少的意義。情況稍緩之後,參與的文會再也見不到往日的風雅氣息,有的也僅僅是索然無味的貼金與吹捧。但出奇的,就在這情況忽然變得更加緊張起來的現在,她似乎又感到了往昔的氣息。

彷彿是在文人才子的聚會之,她卻離開了會場,與心儀的男子幽會的感覺。風雅、心跳與寧靜便交集在了這一刻——其實這類感受,她以往也沒怎麼真正經歷過,但平素所見的話本故事中,聽人口耳相傳的愛情情節裡,所記載描述的,大抵也就是這等心情了。

“參知政事……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樓家如今的生意這麼廣,樓姑娘不馬回去的話,不會出什麼問題嗎?”

院落盡頭是與河道並行的一條長廊,寧毅手撐在欄杆上,望瞭望遠去的畫舫,方才說起這事來。樓舒婉在欄杆內測的長凳坐了下來,微笑著搖了搖頭:“家中與這位齊大人確實有些生意,不過事情倒攀扯不到樓家身來。而且這類事情,真要處理也是家父跟兄長才能解決了,我方才讓家丁回去報了信,這時候情況還亂,不如在這兒等到事態明朗些再回去,也免得路與人起什麼誤會。”

“這倒也是。”寧毅點點頭,也在旁邊坐下,這個位置對著那邊二樓的走廊與窗口,由於廊簷遮擋,只能看見滲出的光,但不時能聽到笑聲,偶爾也有女子低聲唱著詩詞,大概是在品鑑詩文。

樓舒婉低著頭輕聲說話:“照理說,參知政事也​​是大官了,跟宰相差不多,想不到會忽然出這種事情……我以前聽說,這位齊大人文武雙全,雖然任的是文官,但手下是有些人的,與文臣武將關係都處得不錯……”

她說得一陣,自覺索然無味,抬起頭撫了撫髮鬢,朝二樓笑道:“……立恆覺得他們在說什麼呢?”

“詩文。之前開詩會他們說政事,現在真出事,政事反倒不好說了,倒能安安心心說些詩文。”

“立恆出來閒逛,是否覺得與他們聊詩文也有些索然無味呢?”在樓舒婉看來,寧毅是數一數二的大才子,笑著問道,寧毅倒也搖了搖頭:“我不是很喜歡那些,他們真聊起來。我就出來走走了。”

“看來立恆是覺得索然無味的。”樓舒婉繼續笑,微微頓了一頓,“其實啊,這點我倒跟立恆差不多。我也覺得索然無味,不過,我其實是因為不懂這些,立恆倒是因為太懂了。”

“呵……”

“小時候便喜歡詩詞,不過一直沒學到太多,我喜歡看那些大才子吟了一首好詩之後意氣風發的摸樣。詩詞怎樣倒是無所謂,能讓人這般意氣風發,那便是好東西。我本以為管著生意,做得好了也能讓自己那般意氣風發……”

她說著這些,情緒似乎微微有些低落了,寧毅起身道:“樓姑娘……”

樓舒婉抬起頭來。輕聲問道:“立恆不能叫我舒婉嗎?”

“不太好。”那話語幽幽,儼如表白,不過寧毅的神情未變,只是如尋常一般的笑著,“我們去坐坐。總不好一直瞎逛。”

舒婉自然而然地起身,與寧毅朝二樓那邊過去,方才那簡短的對話或許有著某種意義,但一時之間。彷彿就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消融在兩人隨後的交談裡。

回到二樓之後。便有人過來打招呼:“這位便是寧立恆寧公子,方才遍尋不及兩位。還以為已經走了。老夫朱炎林,此時才聽人說起寧公子也過來的事情,真是怠慢了。 ”

朱炎林五十歲下,自稱老夫並不為過,他倒算得是正統的文人,先前並不清楚寧毅過來的事,此時顯然是聽人說起寧毅,也知道他所做的那首《望海潮》,因此重視起來。兩人在一旁寒暄片刻,另一邊的賓客聚集處,也有人在朝這邊望著。先前演唱《望海潮》的那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由於聽到了名字,向旁邊的人詢問:“那位便是寧立恆寧公子?”大概是因為看了詞作,成了寧毅的粉絲。

一旁,並未離開的劉希揚也有幾分羨慕地看著這情景,院之中大家分不出太多高下,頂多覺得寧毅身上有刺,背後有靠山,沒必要惹罷了。這時候有了待遇的差別,才能體會到幾分文人相輕般的失落感。

只是這時候,沒多少人注意到的是,不遠處在這聚會中向來是眾人矚目中心的婁靜之也聽到了一些話語,望著寧毅這邊,找人過來低聲問了:“莫非那邊便是《望海潮》的作者,姓寧名毅字立恆的那位?”得到答案之後,他又詢問了幾個問題,待知道寧毅如今供職的所在,接收到文烈院、霸刀營之類的信息,他才瞇了瞇眼睛,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

外面的混亂依舊在持續,隨著時間的過去,似乎變得更有條理起來,一部分的亂局已經被鎮壓下去。若是有經驗的,大概可以看出,雖然從一開始鬧得似乎比較激烈,但局面遠遠未到失控的程度。四季齋上,這場聚會也在相對輕鬆的氣氛中進行著,雖然從一開始表示了對寧毅的刮目相看,但隨後也沒有什麼需要他參與的特別節目。

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外面,如果一切這樣繼續,或許過不多久,聚會便差不多到了散的時候,大家可以各自回去了。寧毅在今天上午原本聽劉大彪說得緊張,還帶了兵器出門,但事情發生之後,倒也知道沒有自己的問題,鬆下一口氣來。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場變故,悄然襲來了。

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文會進行到一半時,有一名男子進入過酒樓,在樓上大概看了一下後又走了。到得此時,一隊軍士正在那人的帶領下匆匆過來,若在遠處,旁人或許會以為這是趕赴支援齊元康叛亂街區的士兵,但到得四季齋樓下,當先的將領才揮了揮手:“圍住。”

片刻,猜測到這幫人來意的聞入不二趕去朝寧毅報了訊,但已經晚了。

在那將領的帶領下,二十餘人的一行已經進了大廳,朝二樓而來,跟隨寧毅過來的劉進已經先一步奔來,手按了隨身的刀柄。聚會的眾人都有些疑惑,但寧毅看了一眼,也就明白了。

當先那人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面帶殺氣,這是自戰場真正拼殺過的一名悍將。

寧毅吐出一口氣。

那是厲天佑。

這些人過來,在寧毅與樓舒婉周圍的桌邊坐下了,樓舒婉左看看、右看看,疑惑而張惶,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在片刻之後,臉神色霎的變得蒼白——她以為是自己家終於被波及進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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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二六七章 狹路

竊竊私語,風聲鶴唳。

“那是誰啊?”

“厲天佑……鎮國厲大將軍的弟弟……”

“他來幹什麼……”

“這等身份,有人犯事了……”

四季齋上,原本朱炎林所開宴會邀請的人數頗多,此時即便走了大半,仍有四五十人在此盤桓。加上原本就在店內的小廝,請來助興的青樓女子,這個規模其實就更大了些。

四五十人中,多數都與方臘此時的系統有些關係,但如同劉希揚這般的,覺得齊元康的事情與自己並無干系,衝著朱炎林、婁靜之等人留了下來。也有的是原本就在方臘義軍中的年輕人,為的則多半是被留了下來的那些青樓女子,打仗的事情已經經歷了許多次,這時候找著心儀的姑娘搭話說笑,獻著殷勤。

一方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方面也是因為身邊環境稍微穩定下來,與會者多少懂些詩文,也有幾分傾慕那種八風不動寵辱不驚的名士風範。從城內亂局開始到現在,四季齋上的氣氛,一直都還顯得悠閒。但隨著這隊兵將的上樓,特別是認出為首的厲天佑之後,才委實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朱炎林的神情從一開始就顯得有些僵硬,皺著眉頭,目光陰沉不定,甚至婁靜之也下意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平心而論,大家造反出身,方臘軍中將星雲集,厲天佑在這群人中間庸庸碌碌,算不得出眾的,但他的兄長厲天閏卻委實是軍中一等一的人物,鎮國大將軍弟弟的這個名頭,誰也輕忽不了。

此時杭州講的是穩定民心,只是吟詩作賦,就算遇上齊元康謀逆的這類大事,朱炎林等人也能確定不會出什麼問題。但在今夜這等時刻,厲天佑人陡然率兵過來,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只能是齊元康的事情波及開了,有人隨著這兵禍被一同拉下馬來,而以身份看來,就算是左相之子婁靜之,一時間也有幾分猜疑,是不是因厲天閏歸來而要開始的這場政治鬥爭,要把自己家也給捲進去。

當厲天佑走到一側的桌邊直接坐下,看到坐在那兒的兩個人,許多人才鬆了一口氣。也有人能認出兩人身份的,如劉希揚,如朱炎林這般的,心中猜測是新興的樓家被拉下馬了。樓舒婉一時間更是臉色煞白。

眼前杭州的局勢下,雖然上面說新朝初立,一切都要穩定下來。但兩個月前的兵禍猶在眼前,大家仗刀說話,人如飄萍,誰也不可能有安全感。樓家雖說在方七佛的授意下如日中天,但立刻便被抄家屠滅,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當了解到事情並未波及到自己,朱炎林也終於恢復了心神,以作為主人家的姿態朝那邊過去。以他的身份,只要人家不是動刀子,兩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

而在那邊,厲天佑與寧毅對望數秒,眼中有著“抓住你了”的得意。劉進按刀站在寧毅身側,以凶悍的目光望著厲天佑帶來的一眾手下,他是阿常的弟子,但畢​​竟是年輕了,大家也未有將他放在眼裡。如今在杭州街頭,帶著刀殺過人的這類年輕人比比皆是。由於厲天佑還未下令,十幾人便在周圍坐下了。當朱炎林過來時,才有隨行在厲天佑耳邊說了一句,厲天佑這才站了起來。

“朱翰林。”他拱了拱手,隨後朝著稍遠一點的另一側示意了一下,話語之中中氣十足,“婁少也在,打擾了。”

“厲小叔。”婁靜之拱拱手,在那邊坐下靜觀其變。朱炎林道:“厲將軍,今日是在下在此設宴,不知……”

“宣威營今日為了卻一樁舊怨而來,此事與他人無涉,先前不知是朱翰林設宴,多有冒犯了。今夜恩怨了卻,它日再上門與朱翰林賠罪,還望翰林海涵。”

這話語中說不知今天朱炎林設宴,自然是假的,但厲天佑此時話語鏗鏘,已經將他的堅決表露無遺,而且宣威營的恩怨並非是厲天佑的恩怨,這所謂的宣威營,其實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厲家軍,真正在上頭的,乃是厲天閏本人。朱炎林微微有些猶豫:“這個……不知厲將軍說的是何等恩怨,若是能夠化解……”

“化解不了!”對方話音未落,厲天佑已經冷冷地做了回答。朱炎林神情一滯,心中倒鬆下一口氣來,他作為主人家,按理說是要幫忙做做和事佬的,這時候對方態度強硬,他也就丟些面子,順坡下驢了。厲天佑說到這裡,只是看了一眼那邊的婁靜之,不再理會朱炎林,吸了一口氣,在寧毅對面再度坐下,片刻,竟笑了起來。

“這麼長的時間,終於讓咱逮到你了,真不容易……寧立恆,你會怎樣,心裡已經曉得了吧!”

****************

“……寧立恆,你會怎樣,心裡已經曉得了吧!”

聽到這句話時,樓舒婉的腦中還是懵的。

倒不是說她是什麼心性柔弱的女子,而是因為軍隊破城後的那段經歷,對於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過可怖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身處其間,沒有人能夠理解那種難以自保的恐懼,官員也好、富豪也好、平民也好,那段時間,舉城上下不得安寧,人一批一批的被殺,女子被侮辱強暴後的淒慘難以言喻,有的大戶人家的女子不及逃走,被抓在軍隊中,整日姦淫,敢自殺的倒是求了個痛快,但說是痛快而已,自殺這種事情帶來的恐懼感仍然讓人難以承受。

其實女子在當時未必是最慘的,她就曾親眼看見過一些被捕的官員被凌遲、被活埋甚至剝皮的情景,那段時間,人都瘋了。樓家雖說受了方七佛庇護,但在未封刀之時,仍舊不斷被人上門侵擾,她整日的躲在房裡不敢出門,但即便如此,外間的情景還是瑣瑣碎碎的傳進她的耳中,甚至府內的一些丫鬟,不小心露了面的,便被抓了去,有的甚至還未出府。她身邊的一名丫鬟有一日不見了,後來詢問,卻是在府中做事之時靠近了院子外牆,被外面的一夥兵丁衝進來拿繩子綁了去,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赤身裸體,渾身是血……這些事情終於無法追究。

有的人會因為可怖的打擊一蹶不振,有的人則會從中找到逼迫自己的力量。後來局勢真的平靜了些,兄長也回來了,她便出來管理家中的事情,是因為她知道這是必要的。可是……當這種可能性再度折返回來,她就真的被嚇到了。

令她清醒過來的終究還是寧立恆這個名字。腦袋裡還未完全轉過彎來,她看見身邊的男子笑了起來,朗聲道:“會怎樣,我是不知道,不過你既然找來了,不妨放馬過來。看你是要一個一個上呢,還是大家一起來。”

心中陡然一個激靈,樓舒婉站了起來,望定了身邊的男人。

眼前這事情突如其來,寧毅其實也沒有多好的應變之法,但事情既然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他本也不是怯弱之人。此時雙手按上桌面,平日內斂的鋒芒與威壓隱隱地透了出來,竟是與眼前的十餘人對峙起來。在場的其他人原本以為他只是文弱書生一名,此時簡直以為他瘋了。

倒是寧毅身邊的劉進,陡然上前了一步,與此同時,跟隨厲天佑來的人中,有五六名也都站了起來,各按兵刃,氣勢鎖定了這年輕人,他們倒不是怕這年輕人有多厲害,而是防著他悍然出手,朝厲天佑劈上一刀,這邊未免大丟面子。

厲天佑氣極反笑,正要說話,首先出聲的,卻是陡然站了起來,看了寧毅一眼的樓舒婉。她只是些微的遲疑,便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厲……這位厲將軍,在下是樓家的……”

“我知道你們樓家!”厲天佑說道,“你父親樓近臨,我也見過。佛帥給你樓家機會管理米糧之事,我敬重佛帥!但今日這件事,姑娘,你自己掂量下斤兩。幾千條性命的血仇!你覺得你夠資格插手,你便插手,你若覺得不夠,就馬上離開。”

“但是……”樓舒婉一愣,她心中知道,若是上面沒有決定動她樓家,她是可以說說話求求情的,人家不至於一刀劈了她。但一時之間,她也被厲天佑口中那“幾千條性命的血仇”給嚇到,她看看寧毅明朗中隱隱如獅子般的笑,不知道這樣的一位書生為什麼會與這樣的事情扯上關係。

在場的許多人同樣在為厲天佑的說法而驚疑著,與此同時,另一邊的劉進又進了半步,大聲說道:“厲將軍,你話不要亂說。寧先生可不是什麼狗朝廷的大官!當初寧先生身處難民之中,為求自保,方才出手。大家各自為戰,算不得仇寇!他如今已棄暗投明,為我霸刀營盡心做事,一切恩怨,都該一筆勾銷。你若心中有怨,該向我霸刀營來討,如今這般以多欺少,算什麼英雄好漢!”

“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跟我說話!”厲天佑冷哼一聲,“這廝手上幾千條性命,你霸刀營說包庇就包庇,說勾銷就勾銷,真是好大的氣派。我為著城內和氣,不願正面逼迫,否則你以為我宣威營就怕你霸刀莊如今在這裡區區八百人麼!我今日殺了他,你們異日要為他尋仇,也儘管來便是!”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家莊主說的。我劉進只是小人物,可莊主讓我跟隨寧先生,你們要動他,便得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側面一名高瘦漢子拔出劍來:“取你性命還不簡單。”

“那便來啊。”這年輕護衛鏘的一聲擎刀在手,他是阿常的弟子,這一招霸刀的起手式“回護天柱”法度森嚴,也不知練了多久。霸刀最重氣勢,這起手式雖然名叫回護,但雙足微沉,雙手擎刀在側,分明是與敵偕亡的氣概。一時間,雙方氣氛森然緊繃起來,厲天佑帶來的十餘人兵刃各異,顯然是由綠林高手組成的宣威營精銳,寧毅這邊只有一人相幫,但看那年輕人的氣勢,這些人若真要傷到寧毅,大概就得從他屍體上踩過去。只要厲天佑點頭,下一刻或許便有人要血濺五步。

這個時候,還在手足無措的樓舒婉身後,她所請的兩名綠林保鏢也已經靠了過來。他們倒不是有心助陣,原本這兩人與一眾樓家家丁見了厲天佑的氣勢,便知道惹不起,就算他們是江湖人士,也是不敢來的,但隨後見厲天佑無心尋樓家的麻煩,殺虎頭陀秦古來與那靈山仙子魏凌雪才靠近過來。

只是他們手持兵器,這一靠近,厲天佑身邊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便望了過來,道:“秦古來,要混護院便混護院去,這事你也敢插手,你什麼時候吃的熊心豹子膽,是活膩了麼!”

這人語帶輕蔑,對於這面相凶狠的殺虎頭陀顯然看不起,或許還不如對那劉進的重視,那秦古來有些尷尬,拱手沉聲道:“駱大俠,幸會了,我當護院,那也沒什麼不光彩的。”這只是說句示弱的場面上,對方也不會再逼過來,他走到樓舒婉身側,說道:“小姐,這件事咱們惹不起的……”說完這句,又補充道,“樓家怕也惹不起。”

“可是、可是……”樓舒婉此時也有些六神無主,要得罪厲天佑,她確實是怕。但是憑直覺,她感到寧毅背後似乎也有說得上話的人,厲家既然沒打算徹底對付自己樓家,那麼自己或許是可以說得上一些話的,譬如自己強硬一些,讓身邊人幫幫忙,寧毅身邊那隨從又是如此慨然堅決,也許能有機會讓厲天佑取不了立恆的性命,今後若父親站在自己這邊,賠罪什麼的,事情都能過去。

這是她在生意場上與人打交道培養出來的直覺,但一時間又不敢去賭,正焦急間,一個聲音出現在了不遠處。

“秦先生說得對,舒婉,此事我們管不了。”

那聲音的語氣溫和淡然,樓舒婉陡然​​偏過了頭,只見在樓梯口那邊,一名同樣穿著白色袍服的男子出現在視野間,與樓舒婉的面容竟也有些類似,只是年紀大了一些,眉宇之間,也隱隱有些疲累與憂鬱。他身邊跟了一些跟班,其中也有幾名武林人士。

“大哥,你……你幫忙說一下啊……”

來人正是樓書望,相對於樓舒婉樓書恒,他無論在樓家還是在外面,如今的影響力都是遠遠高出弟妹二人的。見他出現,樓舒婉先是驚喜,隨後心又沉了下去。

“我幫不了忙,城東那邊,齊元康齊大人已經伏法授首,但城內亂局未平,我知道你在四季齋,所以順道來接你回去。”

他一路走過來,說完這話,又朝寧毅拱了拱手:“寧立恆,你我蘇樓兩家,原本確實有幾分來往。但立秋那日在西湖上沖突也不小,雖未成仇眥,卻也已稱不上交情。今日之事,我樓家自保尚難,不能為你開脫,你與人有仇有怨,善自珍重了。”

寧毅正與厲天佑對峙,餘光看看周圍的環境,樓書望出現時,只是微微瞥了瞥這名男子,待他說出這番話來,才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隨後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此事與你樓家無關,樓姑娘,且請回吧。”

“可是……大哥……”

樓舒婉還想說話,樓書望拱手道:“魏姑娘,麻煩你了。”那名叫魏凌雪的女子一點頭,手出如電,敲在了樓舒婉的後頸上,隨後將暈厥的樓舒婉抱住了。

樓書望嘆了口氣,又過去與婁靜之打了個招呼,待到要離開時,厲天佑向他問道:“樓家小子,你剛才說齊元康已經死了?”

樓書望點了點頭,他走到厲天佑身邊拱手作揖,隨後說話聲倒是不大。

“聽說……晁將軍率兵,將齊府團團圍住……有人送進去了一首詩……然後……去斬了齊大人的腦袋……”

寧毅的心思此時並不在齊元康上,樓書望說得又不怎麼大聲,他便只是聽到了零碎的幾句。樓書望走後,肅殺的氣氛在空間裡凝結起來。寧毅站立起身,厲天佑身邊的十幾人也隨著站了起來。一邊的劉進深吸了一口氣,預備著開始搏殺。

事實上,厲天佑等人所忌憚的,或許也就是劉進而已。劉大彪這人極其護短,若是在這裡將拼死作戰的劉進給殺了,接下來,說不定就真的要厲天閏來面對霸刀營的反撲。但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對峙就算持續下去,厲天佑也必定是要出手的。

寧毅伸出手來,按在了劉進的刀背上。

幾乎所有人都望著他。

“事若不成須放手,你在這裡拼了命沒有意義,這是我的仗,我可以自己打。你活著,他們不會為難你。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幫我收屍,順便告訴劉大彪幫我報仇,這件事你是可以做到的。”

他說完這話,右手猛然揮出,刀光劃過,劈在面前木桌的中軸上,木屑飛揚間,將半張桌子劈出一道裂口來。往後方走出兩步,他才轉過了身體,面對眾人。

“誰來!”

他一貫示人的都是書生的形象,然而在此時的氣勢,竟將在場的人都有些攝住。厲天佑將拇指劃過了嘴角,雙眼之中,有幾分嗜血,而在那邊的人群中,眾人卻都有些愕然,包括幾名眨著眼睛的青樓花魁,偶爾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人啊……”

“不是聽說……是什麼江寧第一才子嗎……”

“《望海潮》是他寫的……”

“厲將軍說他手上有幾千條人命……”

“方才那樓家公子為什麼說是蘇樓兩家……”

“……他是入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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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二六八章 從死局,到死局


人生之中,有太多的東西,都是不可預見的。

握緊手中的刀柄,寧毅吸了一口氣,讓變得有些亢奮的心跳稍稍平復些許,維持在能夠把握的區域上。

對於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太多可以使用的籌碼,要說謀略與算計,也已經是太過遙遠的東西。人數、武力的不對稱,在這片刻之間,幾乎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厲天佑留在樓下的兵將,也杜絕了破樓逃生的可能。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夠支撐著他在這時仍舊能冷靜下來,或許也只是因為,類似的情況,他遭遇得太多了。

有的境況關乎生命,有的境況,則只能說是遇上的一個個難題。那些當初看來已經無路可退無法可想的困境被解決掉之後,能夠存留在身上,或許並不能稱之為樂觀,至多也只是作為應對的恰當的態度而已。

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從一開始就能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地將一切困難都壓在最小的區域裡。至少在寧毅來說,所見過的成功者真正擁有的,不是與人爭鋒的武力或是環繞自身的勢力,差異或許只在於摒棄外物之後,擁有的是獅子或是兔子的人生態度而已。

安靜呼吸,平穩心跳,安撫恐懼,放下期待,做適當的選擇……握緊手中的刀。

剩下的,便交給命運了。

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一開始他是不介意做隻兔子的,揮刀的時候,他心中如此的想了想……他可不算是真正的年輕人了啊,唉……

“誰來!”

***********************

寧毅的心情姑且按下,至少在圍觀眾人的心裡,此時是有著頗為奇特的心情的。

朱炎林也好、婁靜之也好,人群中的劉希揚也好,甚至於厲天佑,認識的不認識的,此時都免不了在心中生出異樣的情緒來。

朱炎林與周圍的眾人差不多,算是第一次認識寧毅,就算在先前,也不過聽說了他的詩詞而已,在這時甚至聽說他入贅的身份,心中訝異更甚。婁靜之則皺起了眉頭,在這之前……他其實是聽說過這個人的,只不過眼下是第一次見到而已。而作為先前就認識寧毅的劉希揚等人,這時候恐怕就真有​​點感到完全認不出眼前的書生來,雖然寧毅在文烈書院的過程中,眾人對他的印象曾一再顛覆修正,但恐怕唯有這一次,才是顛覆得最厲害的。

書生意氣、文人氣節,這些東西,許多人其實都能夠理解。雖然自己或許做不到,但自方臘軍隊入城以​​來,真正不畏刀兵,與這些人正面對上的人不是沒有。但氣節是氣節,站在敵人面前硬著脖子讓人砍了也不說一句話的硬氣或是雙眼通紅操刀迎上的氣概,與眼前的這一幕,卻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名叫寧立恆的書生,從開始到現在所表現出來的,竟不只是那種咬緊牙關不畏生死的氣勢而已。從一開始,他竟就像是在與厲天佑等人平等地對峙著,到此時拔出刀來,所表露出來的,就只是那種武人迎敵時的悍勇,看起來,彷彿在這種情況下,他是真心實意的,想要朝對方做出反撲。

就連隱於一旁的聞人不二,見到這種情況,也有些錯愕。對於這位名叫寧立恆的書生,他自接到任務之後,有過許多的了解。老實說,對寧毅,他此時頗有幾分敬佩,但無論當初太平巷的那場戰鬥,還是在後來的逃亡中聚集三千潰兵大舉翻盤,都不能證明他是一名高強的武者,即便是自己,若是被厲天佑帶著這十幾名高手盯上,眼下也只能不帶任何希望的亡命一搏而已,但在他身上,此時卻看不出這樣的情緒來,聞入不二也無法想像,接下來的希望在哪裡。

隨後發生的一幕,更是將事態迅速地推入深淵之中。

變故的因由,來自於那位名叫劉進的刀手,但歸根結底,還是寧毅這樣的姿態感染到了他。當寧毅揮刀,周圍的十幾名宣威營精銳都已經站了起來,隱隱間便要出手。劉進也因為寧毅的那番說話,幾乎放下了刀,但就在厲天佑也陡然起身的一刻,這位年輕人望著寧毅,雙眼一紅,表情在霎時間又變得兇戾起來,手中霸刀一橫,退後了兩步,仍是擋在了寧毅身側。

“我操你們十八代祖宗……你們這幫孬種,誰敢上來!”

砰的一聲,才站起來的厲天佑一掌拍在了身前的桌子上,那桌子轟然間朝兩旁斷裂,木屑飛揚。一側兵將中有人暴喝:“你說什麼!?”一桿鑌鐵大槍脫開了綁縛的布條,隨著可怖的破風聲轟的揮砸過來!甚至連上方的一盞油燈燈火都被捲起來,光芒霎然一亮!

劉進朝著側面一躍,那桿大槍前端轟然落地,這酒樓樓板原本結實,但在這一揮之下,也幾乎砸穿了上最上面的一層,寧毅斜退了一步,劉進已經揮起長刀朝那使槍之人斬過去,那大槍在砸下的瞬間就已經在使槍人的控制下往回拉,砸破表層樓板的瞬間,這鑌鐵鑄成的長槍槍身彎曲得就像是一把弓箭,下一刻,槍頭蛟龍般的朝上方躍了出去,槍身與斬過來的霸刀狠狠撞在一起,樓上聲響如雷鳴,火光四濺。轉眼間,大槍揮轉如龍,霸刀撲斬如虎,已經隨著火光連續轟鳴了三下。

若是不懂武藝,在那邊旁觀的書生,或許只會被這剎那間碰撞的激烈所驚動。但在聞人不二這邊,卻已然看出了雙方的高下,名叫劉進的年輕人霸刀剛猛,顯然是名師所授,但不過是憑藉拼命的狠勁與年輕的用力才與對方拼了個看起來的不相上下。那持槍人方才出槍是單手揮砸,這鐵槍原本沉重,槍身又長,他卻不過是單手持住槍身這端,那大槍在慣性之下被他反方向拉起來,也不過是單手用力,這幾下間,手臂上肌肉虯結,幾乎裂出衣袖,足見其臂力之強,對這大槍的控制,放在外面,已是使槍名家了。

那劉進畢竟是年輕了,陡然發狠,口中竟然還喊出操人十八代祖宗的話來,已經令得愛面子的武人不得不出手,就算厲天佑對霸刀營有幾分忌​​憚,此時恐怕也下不了台來。

聞人不二轉念之間,那邊三下碰撞,火光迸射,那持槍人鐵槍揮舞如鋼鞭,與霸刀硬擊了三記之後,槍身猛地折回手中。劉進如猛虎般直撲過來,一刀由上直劈而下。霸刀營的兵器本就比一般兵器沉重,多數時候幾乎不是劈,而是砸,用力爆發剛猛無匹,但那使大槍的漢子站在原地,雙手托搶一擋,便將劉進推得往後退了一步。

下一刻,劉進定住身形,身子一矮,揮刀橫斬那人雙腿,對方大槍往下一杵,轟地柱進樓板裡,這一槍再度無果。此時劉進的身子已經被這反擊的力道滯了一滯,那漢子卻是從容狠辣,雙手將大槍一拔,由上方猛地一揮,便朝劉進躬身的脊背上砸了下去。

以他的力量與大槍的沉重,這槍一旦砸實,便要將對方的脊背直接砸斷!

而幾乎在這漢子揮槍的同時,一旁有人喝了出來:“將死之人,你還敢動!”巨大的破風聲呼嘯而來,頂上的油燈幾乎是一齊暗滅下去。此時動手的卻正是方才一直在劉進後方的寧毅,他在此時用力抓住了身側的一角桌布,朝著這大槍的方向揮了過來。這旁邊的桌子上原本還有一桌菜餚,這時大半的菜餚、湯水都朝著厲天佑那邊的眾人飛過去,還有小半被裹在桌布裡,增加了那桌布的速度與凌厲。

呼、砰的一下,桌布稍稍裹上了大槍,將那大槍揮砸的路徑打偏,同時還有些菜湯汁水朝著使槍的漢子撲過去,旁邊一時間更是混亂成一片。

“找死!”

“你媽的!”

“殺你啊——”

隨著這暴喝之聲,是眾人各施手段將菜汁湯水揮開的情景。他們本就是綠林豪強,雖然當了兵,但這並非戰場,與人尋求,講求個面子,對方將死之人,如果自己這邊還人人被淋了個落湯雞,那說出去只能被人笑話了。一時間,旁邊的桌子、椅子都被人挑了起來,也有人拉起桌布將湯水嘩的反擋回去,有人如同那使槍之人一般以布匹裹住兵器的,便揮出布匹,擋開汁水。使刀使劍令水潑不進雖然極難,但類似的本事,大家總是有的。

也就在桌布纏上大槍的瞬間,寧毅猛地揮手成圓,將那桌布刷刷地與大槍裹得更緊。視野那頭,使槍的漢子揚起左手擋住了面門,右手之上,大槍刷刷刷的幾下轉折,試圖將桌布撕裂或是揮開,但他單手的力量只是令得寧毅身體晃了幾下,那桌布一部分還是展開的,將寧毅身影晃得時隱時現,寧毅在那邊,看著這漢子的眼睛。

下一刻,桌布那頭傳來的力道鬆了一下,此時劉進已經趁機滾到了旁邊,那漢子鐵槍一晃,砸開劉進,心中卻猛地一緊,因為方才還顯得沉默冷靜的寧毅,此時已經如猛虎般的撲了過來。

那桌布仍舊裹在他的槍身上,大大減緩了他使力的速度,他卻也已是老江湖了,這時候不再進攻,將槍身猛地回撤,但寧毅直接揮出了手中的軍刀,如同飛刀般的從他面門上扔過來,在他偏頭避開的瞬間,直接抱上了槍身。但那漢子猛地一喝,回奪的力量何其之大,槍身嘩嘩疾動,像是蛟龍一般的瘋狂掙扎,下一刻,寧毅繃的一下,拉住了桌布兩端桌布繃緊,這一次,是彷彿勒住七寸一般死死纏住了蛟龍的喉嚨了。

這一刻,他手上使出來的力量,也是驚人的大。

“殺他。”

冷澈如冰的聲音,就在這一刻響起在嘈雜混亂的環境裡。

聲音便是從寧毅口中發出來的,他也是這混亂場面中的一員,很難讓人相信,他這時候為什麼會是這種安靜得近乎冷淡的語氣,彷彿不是在拼命,也彷彿不是在說著與他自己有關的事情。但一旁的劉進生性悍勇,見到這等情況,猛地仗刀欺身而上。

鐵槍疾旋,寧毅放開了桌布,無數布片、碎瓷片飛舞在天空中,他的身影,卻已經欺近了那使槍漢子的近前。一旁,劉進揮刀怒斬,那使槍的漢子卻只是右腳後退了一步,還在試圖阻擋,但寧毅的右手已經直接朝他的面門上拍了下來,他只是在疾步前行的姿態,一掌拍下而已,但那手掌之上勾起的破風聲已經足夠表明,這一掌若拍在頭上,恐怕就要將人的面門生生打扁。

而在同一時間,側面的數道身影、劍光,也已經欺近了過來。

難以形容的混亂一刻,在眾人的眼中轟然爆開,圍觀者中,沒有多少人能夠看清楚此時發生的一切。巨響聲、刀光碰撞聲、暴喝聲,火光與交錯的人影混在一​​起。當眾人定睛再看時,寧毅的身體已經朝後方飛了出去,血光飆射間,木屑飛舞在空中,一張被打得爆開的桌子隨著寧毅的身體朝側面飛出,撞到了幾張長椅,那使槍的漢子已經退出到了丈餘開外,劉進的霸刀被砸飛出去,他卻依舊逼近了那使槍的大漢,此時保持著站立的姿態,右臂之上被一柄劍刺了進去,劍柄握在旁邊的高瘦漢子手上,左臂卻是嵌入了一口刀鋒,前方一人將一隻鐵棍砸在了他的肩上,血肉模糊,在他的周身,還有三四人,一齊圍了上來。

他此時口中溢出鮮血,目光仍舊是直直地望著那使槍大漢,竟笑了笑:“你已經……咳……死了。”

旁人或許不清楚方才發生了什麼,就連當事的數人,或許都沒看清發生的一切。大概只有聞人不二這類身負武藝的旁觀者,對那一刻,看了個究竟。

宣威營的這類精銳,都不是庸手,寧毅揮出桌布的一刻,其實半數都已經反應了過來,當寧毅欺身上前,周圍的數人,未被那湯水波及的,一齊便衝了過來。

當寧毅揮手猛砸下去,手掌在空中,猛地捏成了拳頭,這一拳由上而下,以後來的威勢看來,足以將人的面門直接打爛。但周圍的眾人也都已經做出了反應,那漢子後方的一人原本就用一張木桌接住了寧毅扔過去的軍刀,朝著這邊就砸了過去,另外有人拖住了那使槍漢子的身體,將他迅速往後拉,旁邊更是各種兵器都已經逼了過來,這是為了救人,大家便都顧不得太多了。

那使槍大漢在聞人不二看來也是高手,但能夠把他逼到這種程度,或許只能說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另一方面,對於寧毅這書生有幾分輕敵,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他們拉走了那大漢,寧毅的拳勢卻未曾稍減,飛過來的木桌桌面,只在空中就被他轟然打爆。不過也是因為這木桌,側前方猛襲過來的攻擊也被擋住,他本人質挨了一拳一腳,往後飛了出去。

劉進卻沒有了這等好運氣,他直接往前衝,打的恐怕是寧願同歸於盡也要取了對方性命的主意,連續挨了好幾記攻擊,終於手中的大刀也被磕飛。儘管大家都還有些忌憚殺了他的後果,又是人多的情況下,並未真的出盡全力,取其要害,但連番中了這幾下,眼看也已經狀況不妙了。

“咳咳,你死了……沒有這麼多人,你已經死了……”

劉進吐出一口血,又這樣笑著說了一句,眾人一時間都被他此時的慘烈給震懾住。朱炎林、劉希揚等參與聚會的一眾文人,就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幾名女子避過臉去不敢看,也有看著看著,紅了眼圈的,眼看便要哭出來。

就連厲天佑也有些愣住了。場面一時間幾乎靜滯下來,厲天佑沒有說話,周圍的人畢竟不知道能不能殺掉這劉進。就在這樣的等待時間中,嘩的一聲,陡然響起在了稍顯昏暗的一側。

人影揮開了堆在身上的一塊破木板,從那裡緩緩坐了起來,搖了搖頭之後,撐了一下地面,在眾人的視野中,站直了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

那是寧毅。

方才雖然並未受到太致命的傷勢,但此時他的書生服上卻已經破了幾處,也有一處不深的刀傷,砸破桌面的右手手臂被木屑劃爛了,衣袖破爛,手上也被鮮血浸透,看來頗為嚴重,頭大概是破了,正在流血。但這些流血的傷勢他倒像是完全未曾看到一般,只是拍打了幾下衣服上的灰,站直了身體,望向場中央。

然後,他走向一側。

那飛來的桌子被他打爆了桌面,但他扔出去的那把軍刀,仍舊釘在上面,他走到那裡,將刀拔了出來。

“還有我呢。”

他如此說道。只是話語完了之後,那邊的劉進,也猛地動了幾下,往後一退,將身體脫出旁邊刀劍的箝制。

“什麼、什麼叫還有……寧先生……”他說著,踉踉蹌蹌的往後退,眾人一時間不太好攔他,他的刀也並未掉落太遠,走出幾步,他走到那霸刀前,伸手去拿,摔倒在地,隨後,努力地撐著刀要起來。

“我、我還沒死,咱們……還有兩個人……哈哈,這幫……以多欺少的……哈、哈……”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此說著。

不遠處,聞人不二看著這一切,心中有幾分悲壯與淒涼。他內心一直在思考對策,如果說此時在這酒樓上有誰能夠作為寧立恆這方的籌碼,或許只能是自己了。但在此時的狀況下,自己即便豁了出去,其實也無法可想,更何況,還有更多後續的麻煩。

但無論如何,今天變成這個樣子,宣威營與霸刀莊的梁子,是真的結下,解都解不開了。

他想到這裡,猛然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還未曾細想,他聽見厲天佑沉著聲音,說了一句話。

“……倒是條漢子,好,我給你個……死得瞑目的機會,別說我宣威營……人多欺負你人少!”

稍顯昏暗的光芒裡,寧毅微微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

狹路相逢勇者勝,原本渺無希望的死局中,此時終於被硬生生地撕出了一道裂口,露出渺茫的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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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23:10: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二六九章 藏鋒


平心而論,厲天佑的這個決定,做得極為艱難,從一開始,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類似的話來。

一貫以來,他所忌憚的,是劉大彪,以及那個看似遊手好閒,偶爾就會偏幫一下霸刀營的陳凡,但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寧立恆,是他在這樣的前提下所作出的最為堅決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需要諸多權衡,但既然今天上了這四季齋,就代表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考慮到了不顧一切殺掉這人之後將會迎來的霸刀營的反撲,做好了承受的準備。這樣的堅決從他上樓起就已經表露出來,也是因此,他從一開始就不願理會朱炎林這些人的態度。他要在霸刀營根本反應不過來的情況下,取了這書生的性命,而後不管霸刀營有多霸道,這個虧也得吃下去。

不過,太過理想的心情,到最後,才會發現確實有許多東西脫出了計算之外,或者說原本在計算之內的,他只是將程度想得太輕了一點。

寧立恆以及他身邊的人會反抗,想到了,會有旁觀者,他也已經想到了。可是最後令他不得不在意的,也是這兩者在無比極端的情況下產生的反應。

寧立恆與這年輕的小子沒有機會,直到最後恐怕也不會有機會,朱炎林等人,無論如何,也不敢插手到這裡面上來,婁靜之或許可以說話,但看來也是不會說的。如果他這個時候仍舊無比堅決地讓身邊人一擁而上,接下來的結果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那年輕人的拼命真的是太過了。此時的旁觀者有四五十人,書生文士、青樓名妓。他們現在不敢說任何話,但此後的輿論。必然會將今天的狀況傳出去。

被說成張揚跋扈。他從來不怕。作為厲天閏的兄弟,就算他真的謙恭謹慎,旁人也會在旁邊說他仗著裙帶關係到了今日的位置。可是到得此時,看著眾人的表情,厲天佑才驀地發現。在旁人口中,這年輕人會在旁人口中由一名路人甲渲染成一名忠節義士,旁人怎麼看,他並不在意,但霸刀營會怎麼看。他終究還是不能輕忽的。

不顧一切的殺了寧立恆會如何,霸刀營不依不饒。劉大彪找他麻煩,可到得最後,一切無可追回,兩邊要顧全大局,這梁子還是得解開。但最後傳出去自己若是殺了霸刀營一名如此忠烈的年輕人,一旦被渲染開來,性質卻是完全不一樣了。

前面的行為說是打臉,終究可以化解,若到了後者的程度,這就真是結結實實的一記耳光了。落在旁人眼中,整個霸刀營都會掛不住面子,到時候,就真會引起霸刀營與宣威營的全面開戰。他終究是厲天閏的弟弟,會給兄長惹來這種麻煩的事情,終究還是得顧及的。

如果劉進拼得稍微有分寸一點,或者自己的人從一開始就制住他,再或者他真聽寧毅的話走了,不至於這般慘烈,接下來的問題便都不至於發生了……

他想到這些的時候,聞人不二也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但想到接下來可能會有一線生機的時候,厲天佑就已經站起來說話了。相對於一開始就篤定了要置寧毅於死地的厲天佑,他卻是一直在思考到底如何才能有轉機,厲天佑已經堅決成那樣,哪怕將自己放在當場,恐怕也是死路一條,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他的腦中反倒忽然想到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十步一算寧立恆……這是他曾經打聽過的,對於寧毅的一個評價,也是因此,在一開始,他抱有一線希望,或許自己沒有辦法,但這位在太平巷、湖州側先後創造了奇蹟的讀書人能有急智,陳說厲害,用如簧巧舌打消厲天佑的殺人念頭。可惜的是,從一開始,他所保持的,就幾乎是一種已經絕望的光棍態度。

書生提刀,要跟人拼命。特別是在劉進那樣激烈地罵出來,引得厲天佑一方猛然出手時,聞人不二基本就已經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了,果然只是書生式的拼命而已。魯莽到這種程度,再沒有讓厲天佑清醒下來的可能,他心中甚至有些腹誹於劉進這樣的愣頭青壞事。然而到得此時,看見劉進以那般慘烈的形象換來的後果時,他才陡然間……愣了一愣。

先前在面對著虎視眈眈的十餘人的情況下,那般堅決地去殺那名使槍的漢子,其實是不必要的。殺一個賺一個?其實根本不可能殺掉對方。寧毅在當時的出手,確實是毫無保留的、魯莽的拼命。但假如說……他是故意的呢?

十步一算……聞人不二只能在事發之後看見的結果中推導因由,但假如世界有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大概。幾乎是以煽動式的手段將一切導向悲壯的方向,以拼命般的形式強硬地坐實宣威營以多欺少的事實,因為從戰略層面來說,恐怕唯有霸刀營,才是能讓厲天佑真正忌憚的籌碼,即便是在厲天佑已經豁出去的情況下,他還是以幾乎蠻橫的手段將厲天佑的忌憚一絲一絲的推高了,只是看到一個方向,便拼了一條命,硬生生的撕出一線生機來。

這只是他在心中陡然升起的一個念頭,無論真假,或許都無法驗證。但看著那個持刀而立,面對生死神情近乎冷漠的書生,他還是隱隱感到有幾分顫慄。即便是在身陷險地的情況下,他之前所想要安排的,是他身邊的一名丫鬟,這樣的人,不可能是真正輕漠生死的人。

不過即便已經有一線生機,再轉念想來,這生機還是太過渺茫了。這時候真要評價起來,寧毅或許使得刀兵,有匹夫之勇,但從方才就可以看出來,他或許有幾分手段。但並無章法,出力雖大。不過是與人拼命一口氣而已。一般人都會怕他,但比之眼前這些人。終究還是要差得許多。

寧毅長久以來給人的書生形象畢竟是太深了。對於厲天佑這等想要殺他的人來說。他近期以來在書院中的一舉一動更是了若指掌。擅奇謀、敢拼命、關鍵時刻又能冷靜,與一般的書生文人已經極為不同,但即便如此,今夜他又怎能逃過這死局?

“我厲天佑……與你單挑。你今日能殺了我,那邊可以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喝止了眾人動手的厲天佑說了這句話。聞人不二心中咯噔一動,若是能在這裡宰掉厲天佑,霸刀營與宣威營之間形成的後果就更加理想了,這種亂局之中,自己也更有可能將寧立恆以及那丫鬟小嬋轉出城去。他想到這裡。卻見寧毅的目光也朝這邊悄然掃過了一眼。

“當真?”

不過接下來,倒是沒有這樣理想的事態發生。站在一旁先前被秦古來稱為駱大俠的漢子開了口:“厲將軍,我等皆在,哪有讓主帥與人放對的道理。取這等奸人性命,讓在下出手便是。”

旁邊的人早就覺得有些丟了顏面,紛紛道:

“我來。”

“厲將軍若出手,傳出去我們還有臉活著嗎!”

“這廝與我也有血仇,方才才認出他來……若要單挑,懇請將軍讓我出手!取他狗命。”

眾人一番陳說,其中一名鐵塔般的漢子陡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出來請命。大夥也有幾分疑惑,但隨著他的說話,才知道當初方臘軍隊攻杭州,這漢子也是先遣入城的先鋒之一,在城內破壞之時,曾有一名書生隔河朝他扔出了一枚石子,那石頭未能砸中他,卻將他身旁的兄弟直接砸破了腦袋,他此時方才認出寧​​毅來。

“既然如此,便讓你來為你兄弟報仇!”厲天佑只是稍稍思量,做出了決定,“姓寧的,今日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你倆單挑,別說是宣威營欺負你!你若還能撿回一條命,我今日便放了你又如何?”他知道身邊這漢子名叫湯寇,武藝雖然算不得身邊最高的幾名,但為人最是殘忍好殺,不懼拼命,對這雖然敢拼命的書生,確實再理想不過了。

“為你兄弟報仇?那誰為你殺的婦人與孩子報仇?”厲天佑說話間,那湯寇已經刷的抽出鋼刀,朝寧毅走來,寧毅瞇了瞇眼睛,隨後朝厲天佑道,“說話當真?你們不插手?”

“當天佑一字一頓地開口,話音未落,原本一直與這邊對峙的寧毅陡然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反應,他轉過了頭,拔腿就跑!奔跑之中,一張椅子被他飛擲而出,打滅了不遠處天花板燃著的燈盞。

厲天佑幾乎笑出來,猛地暴喝一聲:“下面的將士給我聽好了,一隻蚊子也不許給我放出去!有人要闖出去的,格殺勿論!”

這聲音響徹全樓。他說讓寧毅單挑,不過是全了一個不以多欺少的名義,並不是真的就會墨守成規,假如這寧毅以為他是迂腐之人,想要用大家都不出手的約定逃跑,外面的人便一擁而將他殺了,他才不介意這個。

他暴喝聲中,那湯寇也大笑一聲直衝而出,別看他身形魁梧,此時追趕出去,就像是發射的砲彈,眾人此時才只是剛剛反應過來,一隻桌子被他擲飛出去,腳步聲轟響如雷,轉瞬間追往奔跑中的寧毅身後。寧毅猛地一躍,飛撲向前方的桌底,那湯寇一刀斬出,在桌斬得木屑飛濺,身體也猛地將那桌子往前方撞出去,這張方桌撞前方的方桌,寧毅在桌下連續滾了幾圈,從那邊站起來,將兩張桌子用力朝對方撞過去,掀起第二張桌子飛砸向對方的上半身,那湯寇身形一滯,下一刻,卻是隨著剛猛的衝勢將兩張桌子同時撞飛!

刀光晃動,在空中爆出火花,僅僅是兩刀,寧毅臂力不及,就已經被劈得連連後退,他選取的這邊是障礙物相對多一點的方向,借著周圍的桌椅奔走,掄起長凳就朝對方頭砸過去,卻被對方單手就揮開,長凳在空中就斷成兩半。

方才寧毅與劉進對那使槍漢子的出手,是在剎那間就到達巔峰的慘烈,看在眾人眼中,無非是說話、打、說話的過程,雙方劃下道來,然後才交手,但到得此時,卻是陡然展開,寧毅的逃跑和意圖讓眾人有些不解,但隨之而來的,已經是硬實力的對撞了,刀光飛舞,那鐵塔般的巨漢瘋狂迫近,書生終究只是憑著悍勇而已,轉眼間,身幾乎被劈了一刀,長袍下擺被斬裂了一截,在不斷飛退中躲得狼狽。

聞人不二卻注意到,寧毅所往的方向,卻是此時二樓中已經相當昏暗的地方,他又故意地打滅了那邊的燈盞,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將周圍化作黑暗,施展什麼奇謀。考慮到寧毅望過來的一眼,他腳下卻已經跟了過去,而在這邊,厲天佑在冷哼當中,也揮手前行。

“圍上去,莫讓他逃了!”

十幾人都一齊迫近了過去,他們倒不出手,只是縮小圈子,因為寧毅此時已經接近了四季齋的窗口,提防他不顧一切逃走。在那戰圈之中,兩人又拼了一記,寧毅踉蹌後退,那湯寇一腳踢出,寧毅雙手倉促一架,整個人飛向後方,轟然間,撞破了那邊的一扇門,跌進四季齋的包間裡。

此時外面的燈火不算明亮,這些靠樓層一側的小包間沒有點燈,裡面更是黑暗一片,聞人不二陡然看見了機會,快步地朝一側走過去,湯寇“啊——”的一聲大喝就衝了進去,金鐵交擊的聲音響了一次,厲天佑等人卻是快步逼近了那破掉的門口,他本想喊一聲周圍的人提防起來,卻聽得裡面傳來湯寇的“哈哈”大笑。

“哈哈——”

笑聲停止的下一刻,一顆圓球狀物體自房間的黑暗中飛了出來,眾人都是老江湖了,一看便知道那是一顆人頭。一切都順理成章,湯寇衝進去,斬殺了那寧立恆了,快走之中的最近的那名軍士單手揮出,穩穩地將人頭抓在了手,腳步停住,下巴傲然地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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