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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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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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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7 20:0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集龍蛇第一八九章 庭院


陳家在江寧是大家族,這一處位於半山腰上的別苑建得漂亮而大氣,寧毅趕過去前方時,雲竹與錦兒早已到了,正在大門附近的院子裡等著他,寧毅從後方出現,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兩位公子長得好俊,跟我上次見過的兩位姑娘有些像啊,不知家中有沒有妹妹什麼的,可以介紹給我。”

他跑過來開個玩笑,雲竹回過頭,倒是顯得開心:“有個叫雲竹的,公子要么?”

旁邊的錦兒則是面色不善一一她原本面色就不善,聽了雲竹的說話就更不善了:“這位公子長得也俊,跟我上次玩過的姑娘有些像,莫非那是你妹妹?”

錦兒以往在金風樓,淫詞穢語或者各種粗俗的話自然也是聽過的,只是她平素自然不這樣說話,此時明顯不爽,話說完,雲竹卻是微微瞥了她一眼,錦兒哼地將臉轉到一邊。她比雲竹小幾歲,扮起男生來,更顯得有些幼齒,寧毅看著不由得笑起來:“乳臭未乾的小蘿蔔頭知道什麼玩女人,對了,先前看你們跟柳青狄吵架了,怎麼回事?”

雲竹看看錦兒:“立恆別逗她,方才柳青秋便是因為這事讓人生氣的。”

“嗯?”

“其實倒也沒什麼,我們本來扮了男裝過來,那柳青狄自然認得,知會了他身邊的那位姑娘,過來叫姐姐,嘴裡又沒轍沒攔的,故意挑事,然後柳青狄跟他的兩個朋友也過來說些怪話,說我們當初如何如何啊,今天是不是要表演什麼的……”

她說到這裡,婉然一笑,在眼前的男人面前,自然無需做出太過委屈的樣子來,說上幾句,對方也就會明白。寧毅點了點頭,這次他邀了雲竹過來,原意自然是一同過來看看熱鬧,但其實江寧上層一點的也就是那麼些人,柳青狄能夠認出錦兒,說不定還會有人認出她們來,雖然說已經從了良,對自己內心是無愧的,但若是散心之時遇上些這種事情,終究讓人心生不忿。

“應該一道過來的,倒是我沒考慮到了……”

“關你什麼事。”原本柳青秋過來挑釁,就是直接挑破她們的女子身份,因此錦兒也在為了寧毅方才的招呼而生氣,這時候聽得寧毅道歉,卻又轉過了頭來,蹙眉打斷他的話,“被人認出來就認出來,又有什麼關係,我們以前……本身就有那個身份,改不掉了,以後知道沒有了就行,過來找事的是那個柳青秋,又不是你,幹嘛要你道歉……哼,什麼文人才子,死纏爛打不要臉,你待會用詩文打敗他讓他名聲掃地也就行了。”

“用不用這麼狠啊,名聲掃地……而且為什麼是我出手?”

“你都道歉了……”

“可你說了不是我的事。”

“我隨口而已。”錦兒一向是實用主義者,可以要節操的時候就留下,節操礙事的時候就扔掉,此時想想,又不爽了瞥了雲竹一眼,“而且她有妹妹介紹給你……”

聽她這樣說,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好吧,服了你。 ”他笑著又道,“不過為什麼你不親自去打敗他。 ”

“我也想,可那不是打不過麼。”

“我教你幾首詩詞,你跟他比試也就行了啊。”

“你的詩詞……我怎麼可以用?”

“當然可以,譬如說昨夜風疏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寧毅曾經做過一段時間廣告設計、策劃,因此各種字體寫得不錯,詩詞自然也接觸不少,只是後來便漸漸忘記,但這一兩年來接觸各種古文,於這些接觸過的東西自然又能記起更多,這時候不帶抑揚頓挫的順口說下去,一首詞還未說完,錦兒就已經瞪大了眼睛,壓低了聲音緊張地說道:“等等等等,我我我、我記不住啦,等我去拿紙和筆來……”

寧毅笑著揮手:“待會再說吧。”

雲竹也拉住了錦兒的手。她雖然也已經習慣了寧毅無所謂的性格,但自然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對,方才的詞句錦兒未曾記住,她倒是大抵有了個概念,眨著眼睛回味一陣,問道:“立恆,後面呢?”

“後面的太監了。”

“嗯?”雲竹聽不懂,一臉純潔地望著他,寧毅想想:“應該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是好詞啊,只是聽起來應是女子所作……”雲竹輕聲道。

錦兒也點頭:“綠肥紅瘦……這句子好漂亮……”

“咳,我小時候,有個尼姑從我家門口經過……”

寧毅與雲竹、錦兒在這邊說笑,其實此時別苑當中也已經來了許多人,院子的一側其實也是靠近山腰間的一處露台,修了欄杆,植了樹木、花圃,這裡是山腰間視野最為開闊的地方,一眼便能望見白鶩洲與遠處的石頭城,許多抵達的富商、學子正在院落間或廳堂裡聊天說話,其中自也有陪同了他們過來的青樓女子。

既然是踏青,固定的行程自然不會是在眼下的這處別苑,別苑後方的那一片山林其實也是陳家的產業,待大夥聚集之後,還是要一同登山遠足的。這時候趕來的人陸陸續續的到達,寧毅也已經看到了柳青狄,看到了曹冠,甚至看到了綺蘭、驂渺渺,先前跟在柳青秋身邊那位女子與綺蘭說了一會兒話,朝著寧毅這邊指指點點,綺蘭對著寧毅羞赧地笑,那女子便也不好意思地笑著​​福了福身,寧毅跟錦兒在那邊以兩個男人的態度八卦著這件事。

“這女人很明顯對我有好感。 ”

“臭美,我以前也是這麼跟人打招呼的。”

“可我不同啊,我是寧立恆,綺蘭那麼崇拜我,剛才肯定跟她說了,她一聽,跟柳青狄比較一下,應該會覺得還是搭上我比較好……哎,我覺得我們可以用泡他妞的辦法來報復柳青狄。”

“泡他妞?”錦兒聽不太懂。

“嗯,就是挖他牆角。”

“好像……可以嗎?”錦兒想想,微微有些期待。

“應該沒問題啊,怎麼說我也是個名人……”

“嗯,泡、泡上了再把她拋棄掉,始亂終棄!”

“你怎麼這麼邪惡……”

其實寧毅倒沒這麼膚淺,說起這個,不過是逗逗最近打算泡雲竹的錦兒罷了,錦兒最近苦於不知道怎麼對雲竹姐下手一一女人該怎麼喜歡女人,她一點頭緒都沒有,不知道怎麼開始,畢竟要說親近她們也夠親近了,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呢。從青樓中出來,對於兩個女人之間可以做的一些事情,她其實反倒是明白的,但那只是身體上的,精神上該怎麼開始,卻根本不知道。

其實若真是同性戀,總得有一個該有些真正男性化的想法才是。只是在錦兒這邊,她將雲竹姐當成需要被呵護的女子,對於自己,其實也是當成不折不扣的女性來看的,就算女扮男裝那也只是好玩,決不會在心中將自己當成男人。因此她對雲竹的感情,也只是儒慕、喜歡、敬佩融合在一起的感覺。但無論如何,這時候聽得寧毅說起泡妞,卻是感興趣起來,抱著取經的態度與寧毅商量一番。

旁邊的雲竹無奈地看著這沒正形的兩人,她自然能看出寧毅在開玩笑,錦兒說不定倒是有些當真了,偶爾向寧毅翻個白眼,待寧毅給她一個“放心”的目光,她才將心思轉到一邊,細細參悟起那綠肥紅瘦的詞句,隨後,倒是低聲地唱了幾句,有人過來時,方才停下。

過來的是一臉大鬍子的秦紹謙身旁跟了個十三四歲的小蘿莉,身後是他的那位跟班胥小虎。從那蘿莉少女身上的衣服看來,這也是一位青樓女子,他前天才回來,立刻就帶了個蘿莉在身旁,真稱得上神通廣大,介紹之時,秦紹謙倒也並不在意,說道:“這位是小綠姑娘。”

那小綠姑娘望著元錦兒,大概是認識:“你是……錦兒姐姐?”

錦兒神色古怪,看看小綠,看看秦紹謙,一拱手,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在下不是元錦兒,是元錦兒的哥哥,元寶兒。”顯然是因為被認出來,她倒也不願做太多遮掩。

那小綠福了一福:“寶兒哥哥好。”

寧毅此時也在看看小綠看看秦​​紹謙,片刻之後,秦紹謙才反應過來:“哦,小綠啊,是這樣,她今年才十四歲,我昨夜去鳴翠樓,那邊便要給她梳攏掛牌,這不是作孽麼,所以我就把她買下來了,心想她正好可以配給小虎當個妾室,不過小虎他怕老婆,不肯要,那就只能我帶著了……”

後方胥小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眉毛,秦紹謙倒是一臉豁達,無事不可對人言的樣子,寧毅心想這傢伙前天才回家,昨天就跑去青樓買姑娘,這也真是夠豪邁的。

秦紹謙既然過來,秦紹和其實也已經到了,只是以他的身份,陳洛元是親自過去迎接的,這時候應該在一邊的院子裡說話,據說除了秦紹和,駙馬康賢今天也來了,想來一幫文人士子既然要比拼文采,劍拔弩張,那麼可以倚老賣老當裁判的大儒也是要來幾個的,康賢這人身子骨一向硬朗,又喜歡湊熱鬧,很少錯過這等盛會。

待會可以過去跟他們打招呼,讓康賢與秦紹和一起給柳青狄小鞋穿。

心中這樣想著,那邊的院落間,陳洛元等人已經朝這邊出來,隨後,周邦彥、李師師等人也終於跟著出現,想來人已經到得差不多,接下來也就到了踏青玩鬧的時候了。至於這踏青遊玩的途中會踏出的火氣,那都是見怪不怪的固定節目,只看多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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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17 20:0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集龍蛇第一九零章 腹黑


一一一一在下陳洛元,歡迎各位朋友蒞臨敝莊,如各位所知。今日有幾位朋友乃是從外地過來,他們……有當年的狀元公,有享譽京城的大才子,有……”

時間已經差不多,人也基本上已經到齊,名叫陳洛元的中年儒者在與一部分的人打過招呼之後,便也準備招呼眾人上山遊玩。按照以前的說法,他舉辦這場踏青會的理由主要是因為與周邦彥的關係不錯,周邦彥是配得上“享譽京城大才子”這個稱呼的,然而他說著當年的狀元公,倒是令得寧毅有些吃驚了。

“周邦彥考上過狀元?”

一般來說,以詩詞聞名者,其實在科舉上未必真有多厲害。詩仙李白雖然得皇帝青睞,但在官場評價上,卻是形如弄臣,詩聖杜甫在官場混了幾十年,也沒當過什麼像樣的官,陸游命途坎坷,官場之​​上屢遭排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好的藝術家往往成不了好的官僚,若是思想家,或許還有些可能。周邦彥若真是那種兩者都能兼顧之人,那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只是聽說他在京城做的只是七品左右的小官,這倒是與狀元郎的身份有些不符了。

不過,寧毅問完之後,秦紹謙倒是朝那邊挑了個白眼:“諾,大哥以前是承平十四年的狀元,那時候父親便是吏部尚書了,也虧得他們敢取。”

武朝的年號,景翰之前便是承平,秦紹和給人的感覺頗為低調,看來比乃父秦嗣源都要內斂一些。相對於周邦彥這等才子,秦紹和似乎算不得才名遠播,也並非是因為學問做得好才上的位,寧毅倒也沒怎麼留意,卻想不到他卻是曾經的狀元公。這大抵是因為他在做事上的穩健已經蓋過了文事上的張揚,正是高調做事,低調吹牛的作風。

今天到場的除了各個青樓中的美麗女子,十之八九都是文人,平日裡大家熱衷詩詞歌賦,但歸根結底,讀書寫文還是為了科舉當官。周邦彥當初因獻《汴京賦》得官,因文采名滿天下,但狀元之才,民間傳說中甚至是文曲下凡,武朝文事興盛,當官的可以有幾千幾萬,而狀元每年卻只能有一個,這名號一出,頓時周圍一片嘩然,若非那陳洛元隨即道出對方的知州身份,恐怕立即便要有人上去套近乎。

有了秦紹和這小小插曲,一時間倒是稍稍沖淡了旁人放在周邦彥等人身上的注意力。但另一方面,現場之中,京師學子與江寧學子倒是更加肅容起來,隱約間更加重視起了這場踏青會,有狀元公在,待會寫詩寫詞,自然得好好表現一番。

一陣介紹,讓參與者們大抵知道了京城那邊來了些什麼人。周邦彥等人還是方才的文士打扮,倒是李師師懷抱著一盞古琴,蒙了面紗,顯得安靜,這位號稱京師第一的花魁,倒是沒有選擇什麼先聲奪人的出場,但輕紗之後和煦淡定的笑容,仍然能夠給人很深的印象。她倒也沒什麼楚楚可憐的樣子,只是……

“其實覺得這位師師姑娘也挺不容易的………”

錦兒在旁邊輕聲說道,雲竹倒只是笑了笑,寧毅偏過頭問道:“你這麼覺得?”

“嗯,人家只走過來探親訪友的吧,也沒說要怎麼怎麼樣,咱們這邊就把她逼出來,還非得說她瞧不起江寧什麼的,其實在這一行裡的女人,誰會傻乎乎地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又得罪人的事情,都是濮陽逸他們,“…”

“她故意的。”

“嗯?”

“你看旁邊,綺蘭駱渺渺她們的樂器都是讓丫鬟拿著的,她這樣子出來,懷抱古琴,雙手在前,表示抗拒,抱琴的雙手交叉得很深,看起來將琴抱得有些用力,暗示被孤立,她笑得倒是很自然,但從一出來,沒說什麼話,肢體語言就一直在暗示:我雖然是京城花魁,但也是被別人捧出來的,其實我也只是個普通女子,而你們欺負我。你看看,佳人在望,江寧的這些學子就得被分化掉一批,待會大家向周邦彥這些人發飆,可終究會對她手下留情。”

寧毅這話一說,旁邊的雲竹與錦兒都拿目光望著他,雲竹輕聲道:“些許動作之中,竟有這麼多的玄虛麼?立恆真是……”

寧毅也就笑起來:“假的,其實是倒果為因的說法,她自己也許什麼都沒有想過,不過有的人就是可以看見場合立即知道該怎麼應對,雖然心中未想,效果卻達到了而已,我不過是在效果上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解釋而已。”

“不是啊不是啊。”錦兒的眼睛倒是亮晶晶的,似乎對寧毅的那番分析大為佩服,“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啊。”

“看看,唬到一群人。”

寧毅說完,雲竹笑了出來,錦兒鼻頭輕輕一哼,“你看雲竹姐,笑得好含蓄,而且笑完之後還看了你一眼,但是臉上呢,卻沒有什麼不以為然的樣子,這說明啊,雲竹姐信你前面的說法,覺得你眼光很獨到,哼,你老是看別人一眼就知道那人在想什麼嗎?”

“哪有那麼厲害……”

幾人正在說話,一旁濮陽逸也朝這邊過來了:“寧兄也到了。”

他看看雲竹與錦兒,認出兩人是女子,或許還認出了錦兒的身份,只以為她們心儀寧毅隨著過來,雖然好奇,卻不在言語上打招呼,只是微微行了個禮。

“方才在那邊見些人,不好過來打招呼,寧兄恕罪。”他笑著望望周圍,“今日來的人倒是多,他日想必會成為一段佳話,文章天下事,寧兄今日可有心情出手玩玩?”

去年處理蘇家的事情,商界之中,熟悉的人給寧毅安上個“十步一算”的名頭,這名號只是在小範圍內傳開,主要還是因為在寧毅手上吃了虧的幾戶人家心有餘悸。若是落到文人耳中,大抵也只覺得商場小道,大家讀了聖賢書,將來是要打理天下的,若自己出手,多半也不差,對這外號便覺得言過其實了。不過,濮陽逸旁觀了當初皇商事件的全過程,倒是明白這外號的分量的,這時候並不拖泥帶水,只是問起寧毅這邊所做的決定,不過,寧毅倒也是搖了搖頭。

“今日群賢畢集,怕是看看大家表演也就夠了。"

“呃……”

“我與那李姑娘以前認識。”

“嗯?”

“小時候,家中住在三蓮巷那邊,那時候李姑娘大概在巷口一戶樂師家學琴,前幾日忽然碰了一面,當時倒是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今天早上過來,方才知道的。”

在濮陽逸面前,寧毅倒也是坦白,那邊微微愣了愣,隨後倒是苦笑起來,拱了拱手,更多的倒也是豁達:“呵呵”原來如此,理解、理解,故友相逢,既是有關係的,寧兄自是不好為綺蘭作詞了,若早知道……"呵,其實這事倒是我市儈了,詩文風雅之事,原不該存了太多心思才​​對。”他拱手道歉,隨即笑著嘆了口氣:“今日周邦彥名滿天下,沒有寧兄壓軸,看來綺蘭這邊頗為危險。在下倒是得罪李姑娘了,只是心中並無惡意,待會倒是要請寧兄美言幾句。不過這些事情倒可收起一邊,寧兄若真有心情,有了好字句還是得寫出來啊,今日文會,若沒有寧兄的詞句,總會讓人覺得失色不少。濮陽逸雖然市儈了些,於文事還是最尊敬的,前幾日的請託,只是希望寧兄在寫出詩詞之餘照顧一番綺蘭,今日便當那番話不曾說過,還請寧兄不要心存芥蒂才好。”

濮陽家熱衷詩文,固然有許多利益上的考慮,不過濮陽逸受家學熏陶,此時這番話說出來,對於詩詞也有著發自內心的尊重。這是這個時代的氣息,詩詞文章,向來是最高的藝術,好的詞句寫出來,便能令人感到有一股聖賢之氣在其中,人們用這種色彩,塗抹著整個歷史的捲軸。當濮陽逸知道事不可為,放下心中對利益的權衡,對於文字的尊敬,其實也是發自內心的。

大家又聊得幾句,待到濮陽逸離開,雲竹方才問起他認識李師師的事,寧毅便將不久前三蓮巷的事情說了出來,雲竹道:“那……立恆不準備參與今日的文會之中去了嗎?”

“本就是來看表演的,詩詞這東西,陶冶情操,有感而發,比來比去,其實沒什麼必要。何況他們是為了有個好名聲,出出風頭,我沒這個需要,也就無須擋人出頭了,做做陪襯就好。何況……也真是有些欺負人,呵……”

他腹中諸多詩文,這時候又溶入了這個時代的氣息,對於詩詞了解更多,能回憶起的,也是越來越多,要說有些欺負人,其實倒是實話,不過說出來之後,錦兒自然瞥他一眼:“吹牛。”隨後又得意地說道:“不過我看出來了,那個濮陽逸以退為進,知道你無法為綺蘭姑娘作詩之後,便退而求其次,讓你去分化李師師那邊,說讓你幫忙美言,其實是示敵以弱。而且他說沒有你壓軸便沒辦法了,肯定也是假的吧。”

寧毅點點頭:“濮陽逸這人擅燒冷灶,當初其實並沒有幫我什麼真正的大忙,只是做過些錦上添花的吹捧而已。他是那種謀定後動的人,我既然沒欠他恩情,他當然也不會非要我幫忙,他請我寫詩,頂多是張副牌。何況這次踏青,說多了也只是七八十人,只要不出大簍子,不論詩詞比鬥如何,濮陽家總也能把綺蘭吹成跟李師師一樣的花魁,曹冠贏了,他們也贏,周邦彥贏了,綺蘭也是跟李師師同台獻藝,往後大家只會說起這場文會。而李師師回了京城,那邊則宣揚她與江寧的眾人一戰,總之花花花轎子人抬人,只要不是笨蛋,總是雙贏的局面。”

“你們這些做生意的真奸詐,錦兒撇撇嘴,隨後笑了笑,“不過濮陽逸這個人倒是不錯呢,你說認識李師師,他立即就理解了,還那麼認真地道歉,以前就聽說他好說話,現在看起來倒也不錯嘛。

我……呃……以前見過他好幾回……”

濮陽家一向追捧的是綺蘭,但元錦兒作為金風樓的花魁,自然也見過濮陽逸數次,只是沒有太多的接觸而已,這時候回憶著以往見面時的情景。寧毅笑道:“怎麼?花痴了?”

“哪有,我只是覺得他很厲害,想要學一學而已,我覺得,能體諒別人苦衷,很不錯啊。我以前在金風樓的時候,老是有人吵來吵去,

譬如明明我先答應了去赴陳家的宴會,結果呂家的公子又過來,說一定要元錦兒,到頭來又吵鬧一通,吵完了,我還得去給兩邊賠禮,可如果抽空出去吧,陳家公子又不高興,不去呢,往後呂家的公子不來了怎麼辦,媽媽就會一直嘮叨,難怪他們都沒有濮陽家生意做得大,我和雲竹姐將來會把竹記做得比濮陽家還厲害的……”

錦兒對往事並沒有太過在意,這時候碎碎念碎碎念說得有趣,寧毅被逗得笑出來,隨後搖了搖頭:“別看不起濮陽逸。”

“呃?我沒有啊……”

“那不是體諒,那是修養,他知道我這邊有苦衷,這事情也不大,所以做個人情。

如果今天這件事情關係到濮陽家的生死存亡,他會說的話也是一樣的,不過他這些話說完以後,你就得知道,你們是敵人了,他回過頭來就會對付你,當然,他也許會多求你一次,但結果也是一樣。商場之上,可以有真修養,不會有真謙和,濮陽逸可是分得很清楚的,你要跟他學,可別真把他當成謙謙君子了。 ”

雲竹想要經商,寧毅並沒有在細節上說太多,錦兒想要學,他倒是順口說教了一番,隨即倒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錦兒於人際關係上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方法,她心中其實沒有太多的奸詐,卻也能避開許多奸詐的手段,這是她有趣的地方,自己也就沒必要將許多真正黑暗的東西讓她意識到。

隨後乾脆將濮陽逸一番黑化,塑造成卡通片裡那種瘋狂大魔王的形象,當錦兒感到那濮陽逸滿身黑水之後,方才那綿裡藏針的感覺倒是被沖淡了,一行人說說笑笑地離開院子,沿著院落後方的樹林,朝著不遠處的山坡上走去。

此時大約巳時兩刻,也就是上午十點的樣子,太陽破出了早晨的雲層,山林茂密,但范圍並不算大,兩條溪流自山間淙淙而下,波紋反射著日光, 迷離晃眼。一行人行走在清新的樹林間,偶爾有女子撥弄了手中的琵琶,絲竹悅耳,或是傳來銀鈴般的笑語之聲。視野盡頭,小山頂端的林間顯出一片綠地來,草青如油,草地上點綴著斑斑野花,一旁的山體與林木擋住了東南來的疾風,另一邊則視野開闊,遙望長江與遠處的石頭城,正是春日踏青的絕好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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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 第一九一章 怪詩


上午,春光明媚,有琵琶的聲音傳出來。

踏青不算是正式的文會,因此並不存在大家端坐整場,然後組織者在台上主持,一幫文人大儒坐在前方當裁判的情況。當然,此時在這片草地間,坐席也是安排了不少的,此時在草地一旁,一位姑娘便在眾人的注視中悠然起舞,舞蹈完後,一幫才子鼓掌叫好,隨後大家說些話,討論詩詞方面的問題。

“……陳公找的真是好地方,今日天朗氣清,自此遠眺,可收長江勝景於眼底,我看,大家不妨以長江為題,作出幾首詩詞來,讓狀元公代為品鑑一番,如何……”

“如此正好……”

要在鬆散的條件下,維持下文會的氣氛,其實倒也簡單,在場一幫學子,有事沒事便會寫兩句,此時聚集在一起,更是難掩詩性。當然,破題需平,一開始不用提議什麼生僻的題目,以長江為題,大夥兒多少都能寫出一兩首詩詞來。這話一出,眾人便都說甚好,也有一位美人抱起樂器笑道:“小余願為薛公子唱。”那薛公子便覺得甚有面子,趕快忙著寫詩。詩詞好,若對方能唱得好,自然又能增色不少,眾人的笑語之中,過不多時,便有琴聲與歌聲響起來。

此時在草地間,大家倒是並未全都聚集在一起,除了這邊聲勢比較大的一撥人外,李師師、周邦彥等人也聚集在不遠處,陳洛元也在這邊招呼著,笑吟吟的朝這邊看,聽他們唱出來的詩詞,其餘也有人三三兩兩分佈在各處聊天說話的,但大都也在注​​視著這邊的情況。

秦紹和是混在最大的那批人當中的,他是狀元公,被注意上了便跑不掉,何況對於江寧這幫才子們的學問,他也是感興趣的,此時不妨過來湊個熱鬧。只是滿足了鑑賞詩詞的雅興之餘,偶爾到是會往一個方向望過去,自今天過來,倒是沒與寧毅他們打招呼,這時候寧毅整個兩個扮了男裝的女孩子蹲在草地的一側,往下面看著。

“喔,草地有些陡啊,坡度夠長,看起來很爽的樣子……”

這是草地一側視野最為開闊的方向,遠遠可以望見長江與石頭城,而沿著山體往下,是一片長長的草坡,看起來稍顯陡峭,超過了四十五度,屬於人能夠一次滾下去的那種,下方還有一片樹林,看來青蔥茂密,寧毅在那邊聽人唱了首歌,知道正戲還沒開鑼…於是跑過來打這片草坡的主意,反正他最主要的,還是帶著雲竹過來玩的。

一名家丁見他們在這邊沿,趕快出來提醒這裡危險,寧毅倒是揮了揮手,讓那家丁去找些工具來。隨後駙馬康賢也走了過來:“你這小子,又在幹嘛了? ”

“陳公找的好地方啊,他當初當了個什麼官,能夠買下這麼好的一片山頭? ”

寧毅看弄周圍,笑著問道。

“陳洛元只是當了知縣,後來皆是閒差,不過他本是以學問好而聞名的,辦事上其實並不算出色,當什麼官也都差不多。”

"嘖。"寧毅壓低了聲音,“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啊。”

“哈哈,你這小子,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陳家本就是江寧的大地主,你蘇家如今雖然家產豐厚,但商人之家,終究如無根之木,跟他可是比不得的。”

寧毅聳了聳肩,隨後朝一邊抬了抬下巴:“我準備從這裡滑下去。”

“呃?”康賢愣了愣。

“中間有幾顆石頭,不過路線我已經選好了,不會有問題,但這種運動可不適合老年人,康駙馬爺,您就只能看看了。”

“哈哈……”康賢笑起來,“胡鬧,你倒還是這般胡鬧,今日群賢畢集,也不多想些風雅之事,竟要在這裡校那頑童遊戲,你好歹也被人稱為江寧第一才子,今日人家京師學子在這,你也不怕被人笑。”

“有什麼好笑的,踏青嘛,本身就是來玩的,若是在江邊,我還想帶個風箏提些烤肉來呢。”

“倒也是。”康賢想想,“不過,你們這運動太危險,你們既然要過來玩,我可告訴你們,待會可以往山上走走,那上面有個溫泉,你這遊戲這麼危險,人家聶姑娘怎麼跟你滑下去。”

老人說完,滿臉笑容,雲竹的臉色倒是微微紅了紅。寧毅想想倒也是,不一會兒,家丁拿了兩塊木板與兩根鐵條來,寧毅看看那鐵條,才發現不能用,這東西太硬,萬一脫手插在地裡,撞上去會直接把人撞個對穿,不過他在這方面倒是玩過不少次了,當下只將木板綁在了鞋上,做雪橇用。

他在這邊忙碌,那邊的許多人也忍不住朝這邊望了過來,李師師、綺蘭、周邦彥、曹冠、柳​​青狄,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注意寧毅的狀況,但大部分人多少也知道他對這些文事向來有些疏離。這種感覺其實很奇怪,江寧諸人其實有些希望看到驚世駭俗的詩詞,但又有些不希望寧毅出手,這種感覺尤以曹冠、柳青狄等頂尖文人為甚,他們之中無論是誰,或許都得承認,對於寧立恆這三個字,眼下有些忌憚。

一般的就如同曹冠這些人,詩詞寫得多,有佳句也有劣句,有時妙手偶爾,有時則詩作平平,他們的名氣,是在一場場的文會與討論中漸漸傳開的,當然,若論代表作,最頂尖的也不過是那麼幾首。而寧毅平日不參與文會,他只是以幾首詩詞便有了名氣,這固然有些劍走偏鋒,可不得不承認,寧毅拿出來的那三首詞​​,不是拿來討論的,根本是拿來砸場子的。

巧奪天工,擺明的傳世佳作,無論是明月幾時有,還是青玉案還是定風波,這種詞寫出來,讓人看了心潮澎湃,若有文會比試,一詞便定了江山。可是這種詞若寫了出來,旁人便沒得寫了,他們還怎麼下筆。

先前曾聽說綺蘭姑娘邀請了寧毅作詩的消息,曹冠等人其實都有些警惕,心下告訴自己要拿出最好的狀態來,他與這寧立恆的水準也不見得差了太多,何況對方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寫出好的詞作來。可是這次過來,看對方有些打算置身事外​​的樣子,便不免舒了一口氣,隨後又有些惱火起來。

而在周邦彥等人那邊,則在疑惑著寧毅在幹嘛,眼見他將鞋上綁上木板,隨後自草坡滑了下去,那邊:“哇哇哇……哇……”的聲音傳來,才知道他竟然在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過了好一陣,寧毅才爬了上來,他在草坡上方坐了一會兒,眾人看見綺蘭抱著琴過去,蹲下與他說了些話,說完之後,寧毅大概是又來了興致,又自草坡上滑下去。

眾人頓時有些無奈,陡然聽得那邊傳來“啊”的一聲叫,綺蘭抱著琴站在草坡便花容失色的樣子,旁邊兩名書生打扮的男子則已經打算自草坡上爬下去,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隨後聽得下方喊道:“沒事、沒事,木板真不結實……“許多人關心地圍了過去,寧毅正從那下面上來,大概是在草坡上打了幾個滾,長袍上微微有些亂,倒是沒有受傷,他一隻腳上的長木板卻已然斷了。

這時候上來,眾人笑著問他有沒有事,陳洛元也已經過來,知道他身份,關心地要讓他去下面莊子裡換身衣衫,其實那袍子倒還乾淨,也就婉拒了。這時候那群人原在請秦紹和作詩,秦紹和願以寫了一首,這時候笑道:“要說詩詞,倒並非我之強項了,諸位當中,比我寫得好的,比比皆是,譬如立恆,便很厲害嘛。咱們在那邊作詩,他倒是在這邊翻跟斗,真是大煞風景,不妨罰詩三首,如何?”

寧毅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笑道:“我才摔了一跤,你就要我寫詩,打油詩要不要?”一旁雲竹眼尖,看著寧毅的衣服上脫了些線,衣角上倒是破了個小口子,連忙指了出來,寧毅皺眉整理一番。秦紹和見他真是有事,便哈哈一笑,放過了他。過得片刻,忽然聽得有人說道:“聽說,立恆與師師姑娘,乃是童年舊識?”

方才要看寧毅有沒有出事,周圍的眾人已經聚集過來,李師師、周邦彥等人也與大家混在了一起,此時說說笑笑,那人說出這句話,師師微微一怔,隨後笑著望了寧毅一眼,寧毅也微微皺了皺眉嗎,只聽又有人說道:“竟有此事?”

這道消息大出眾人意料,人群之中微微嘩然,有不爽的,有羨慕的,有嫉妒的。其實方才苒片刻間,江寧的學子之中,未必沒有人對李師師產生了好感,畢竟花魁這光環實在是吸引人的,李師師樣貌既好,人也親切,先前眾人寫詩,她也在旁邊,雖然沒有親自為誰彈唱,但在別人寫出來之後,點評一番,好話卻是說了的。這些人在江寧多半都有心儀的姑娘,但今日來的可是京城的第一名花,若能得對方青睞,那實在是再有面子不過的一件事了。

沒有人有興趣聽自己喜歡的姑娘與他人多麼多麼有淵源,周邦彥等人,此時心底也微微有些不爽。這事情其實是于和中散播出去的,他看著周邦彥等人不爽,也知道自己詩詞功底有限,而這次關係到師師的名譽,他也不希望搞砸掉,聽說了小寧便是寧立恆的消息之後,他也懵了一陣子,隨後卻是計上心來。

不讓周邦彥他們為了師師出風頭,倒不如讓立恆把他們的風頭全蓋掉,反正大家是舊識,在他想來,立恆是肯定要幫忙的。

於是方才一過來,于和中便與人打聽寧立恆的消息,隨後又故作無意地說起師師與對方的舊事來,一番炒作之後,這時便令得寧、李二人成了人群中的焦點。

"立恆……”李師師想了想,低頭笑道,“與妾身確是舊識沒錯​​,當初師師隨著李媽媽在江寧這邊學習琴曲,正好住在三蓮巷口,而立恆一家人也住在三蓮巷,於是那時候倒是認識了的,只是想不到當初的小寧成了如今的寧公子而已,也是今日相見才能確認。 ”

“真有此事?怕是有好些年了吧?”感興趣的人問道。

寧毅點點頭:“確實……是這樣沒錯。”

人群中又是一片嘩然,柳青狄站在眾人當中,原本很是不爽,但此時卻微微瞇起了眼睛,看看李師師,再看看另一邊的元錦兒,想到一件事,隨後笑著走了出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日的立恆,怕是不曾想過那時的小姑娘會變成如今的師師姑娘,名滿京城吧,當初的師師姑娘,恐怕也想不到寧兄今日會譽滿江寧,成為得眾人稱道的第一才子。寧兄與師師姑娘才貌此時俱為一時之選,如佛門所說,這便是緣分哪,依在下看來,兩位此時也必定多有感慨,今日文會若要成就一段佳話,不妨便讓立恆為師師姑娘賦詩一首,由師師姑娘為之唱和,不知大家覺得如何啊?”

他早上才與雲竹、錦兒吵了架,這時候算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擺明了沒懷什麼好意。寧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柳青狄也是針鋒相對地望過來。錦兒則在後方不屑地撇撇嘴,這柳青狄太幼稚了,若自己真是喜歡寧毅,看見他的文采輕輕鬆鬆便能折服眾人,令花魁傾心,難免會有芥蒂,這時候,恐怕卻只是讓雲竹姐心中不舒服而已,不過也罷,自己正好趁虛而入,搶了雲竹姐的心。

這時候若寧毅真拿出什麼傳世佳作來,當場折服李師師,風頭便讓他一個人給出來,曹冠不會爽,周邦彥等人也不會開心。但人群中更多的倒是無關切身利益的,恨不得這事情越大越好,自己做不了主角,作為參與者也沾光,柳青狄的話說完,頓時便有人應和起來,康賢也插了一腳:“老朽覺得,此事有趣。”而秦紹謙那邊更是忙不迭地開始起哄了:“小兩口,青梅竹馬,要寫,一定要寫!”便連那靦腆的胥小虎也一直點頭:“沒錯,沒錯。”他是武人,對這等文人聚會,還是蠻嚮往的,巴不得見證一次文采風流的情事。

李師師目光晃動著,臉色微紅,並不說話,恰到好處地扮演著她的角色,寧毅的目光在眾人當中掃了幾圈,雲竹在他身後,卻是看不到樣子了,一直沉默了好半晌,他終於點點頭,開了口。

“……好吧。”寧毅想​​了想,隨後直接舉步,朝著不遠處擺放的一張書桌走了過去,抽紙,紙筆,沾了墨汁,“打油詩一首,大家別笑。”

看他此時表情,寫的自然不會是打油詩,眾人圍在這張書桌前,有人在笑,有人則開始變得安靜,草地周圍,落單的人們也零零散散地圍了過來,都有些在意。曹冠、周邦彥等人皺著眉頭,目光安靜,這場踏青會才剛剛開始,可若現在就出了什麼傳世佳作,接下來,恐怕也就索然無味了,所有人的光彩都會被這首詩給蓋住。而李師師,則在旁邊微微笑著,只是目光之中,也有些期待,這詩作與她有關,她倒也真想看看,這位已經被稱為了江寧第一次才子的舊友,能寫出什麼詩詞來。

筆鋒落下了,字還是很好的,而……那也並非是打油詩。

只是,眾人的表情漸漸從微笑變得沉默,似乎有些難以理解,變得疑惑,再接著,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那紙上,一共是八句……

“有人在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世人千萬種,浮雲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這個……算是什麼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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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第一九二章 推手


“這算什麼詩?”

“不規整啊……”

“道理倒是簡單,佛偈麼?”

"佛偈卻也沒有這樣的……”

期待太大,往往也會產生太大的落差。寧毅在紙上將那八句詩寫出來之後,竊竊私語聲便無可抑制地從後方響了起來,也有在外圍沒有看到的,疑惑地問前方人內容為何。其實句子、道理,都是簡單的,放在這個時代,沒有高深的用典,沒有多餘的故弄玄虛,誰都能夠看得懂,悲劇的是,它甚至沒有押韻,眾人看得變了臉色,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樣定義這八句話為好。

一時之間,倒還沒什麼人提出質疑。這畢竟是寧毅寫出來的東西,它不像打油詩看著滑稽,確實是近似佛偈,說的一個看起來很不錯的道理。

但它當然也不是佛偈。過得片刻,柳青狄看看寧毅,皺眉問道:“這便是……寧兄寫出來的……東西? ”

寧毅低頭看著那八句詩,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隨後望向柳青狄,笑道:“柳兄似乎覺得……這不算詩?”

“看起來,倒是通俗易懂,不過寧兄寫這幾句,連韻都不壓,自然不能算詩的。今日文會,乃是……”

"嘖。”柳青狄話未說完,寧毅聳了聳肩,笑起來,“不算就不算吧。”

“那……算是什麼?”

“詩也好詞也好,總之寫在紙上就是這四十個字,在下如今在私塾中教書,那幫學生不管怎麼寫,押不押韻,總算是寫了東西的嘛,柳兄便當這是一首不怎麼押韻的爛詩吧,哈哈……”

寧毅這話有些賴皮,但一時之間,眾人還真找不出好的理由來將他批判一番。眼下並非科舉,也無關比試,定不下高低來,他若能寫出什麼傳世之作,大家多半得驚嘆一番,但他在這裡順手寫下這篇字句,又說得隨意,一時間卻說不了他有辱斯文。

畢竟就算是大文豪,也不會隨口帶著佳句,在一群朋友之間,你開個玩笑,寫兩首打油詩其實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

先前氣氛輕鬆,柳青狄沒有真正做好局,這時候皺著眉頭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曹冠等人心中微微鬆了口氣,隨後想到一件事:“寧兄這詩,不知該如何去解呢? ”寧毅笑起來:“我是隨意寫下,大家也隨意就好。 ”

李師師站在一旁看著那詩句,也在皺眉想著這件事,臉色偶爾紅了紅,隨後表現出來的卻不是害羞,她看了寧毅一眼,微微有些懷疑的目光,接著低下了頭,旁人便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了。周邦彥的身旁,方文揚與唐維延則在竊竊私語,臉上表情古怪,時而皺眉,時而微露出諷刺的情緒來。

李師師這些人從京城過來,對寧毅倒是不怎麼熟悉,此時只當成第一次了解這人,畢竟也不可能隨時看見人家寫傳世之作,情緒其實倒還平靜。曹冠、柳青狄等人比他們稍微了解一些,但存了得失之心,對於寧毅的此番作為,更多的只當他開個玩笑。倒是混在人群當中的綺蘭,她喜歡寧毅的詩詞,對於寧毅的情況也是打聽過許多回的,這時候便微微有些失望,濮陽逸此時也到了附近,他看著那首詩作,微微想了想,卻是笑了起來,綺蘭便回頭看他。

“公子笑什麼?”

“你覺得那詩作如何?”

“呃……信手拈來,通俗易懂,算不得打油詩,可要稱詩作,卻不押韻,但看了之後,讓人覺得很有道理……寧公子不拘小節,大概是起了玩樂之心了吧,或許也只有這等風流不羈的性子,才能寫出青玉案那等驚采絕豔的詞作來呢。”

濮陽逸看看她,待她說完,才又笑起來,低聲道:“十步一算,名不虛傳,他做事這麼沒有煙火氣,若他是我的對手,我還真是有點怕他。 ”

“嗯?公子怎麼想到經商上去了?”

“世人千萬種,浮雲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早幾天我曾拜託他為你寫詞,可惜他與那李師師有些淵源,這忙不好求著他幫,只好算了。他這時候當然也不好去幫著李師師,可方才大家說了話,拒絕太多也不好。他寫這種詩,算是兩不相幫,而且信手拈來的句子,於他的才名,影響其實也是不大的。而最重要的是,綺蘭你說這首詩到底該怎麼解?”

“該怎麼解,呃……”綺蘭想了一陣,“方才大家是讓他為李姑娘寫詩的,這首詩……”

“解不了,偏又怎麼解都行。”濮陽逸輕聲接了下去,“這些人,圍了李姑娘打轉,若在李姑娘那邊,要往好的解,很簡單,結句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自可以說,這是指直到遇上了師師姑娘,才知道在千萬世人間竟真有人如彩虹一般。可若是落在旁人的心裡,你看周邦彥他們,幾個人圍著師師姑娘轉,一路自京城追來,可世人千萬種,浮雲就莫要去求啦……方才有人說他與李姑娘關係不錯,這些親近之人多少是不喜歡的,這首詩,便又是豁達,又是規勸,他們若心中正有嫉妒之情,那兩句,正是寫到他們心裡去啦,不會沒有想法的。”

“這麼說,寧公子他……”

“應情、應景,誰看了都有想法,不揚名,但是卻恰到好處,甚至跟在他身邊的元姑娘,都不會因為這事而吃醋。方才不過短短片刻,他就能想出這種應對來,還要寫出這種不咸不淡的詩句,自是值得佩服。”

綺蘭想了好一陣:“濮陽公子你在商場久了,遇上什麼事都要往這上面想,妾身還是覺得,寧公子只是個溫文爾雅,卻又小節不拘的文士。”

濮陽逸哈哈一笑,並不介意。

這首詩如同一手精巧的太極拳,看來有些亂七八糟,一時間卻偏偏讓人無法下口,這時候踏青畢竟開始不久,大家都在預熱與談笑,很難有什麼人立刻就跳出來劍拔弩張地挑釁。眾人對這詩作笑著說上幾句,便又開始關注起其他人的作品來,再有什麼想法,暫時也是放在心裡了。

此後大家說說笑笑,待到有人提議以金陵為題寫詩詩,陳洛元拿出一副唐時吳道子的畫卷真跡來作為彩頭,眾人之間的氣氛便高漲了起來,期間又有幾場表演。待綺蘭等人想起來,去注意寧毅時,寧毅與聶、元二人倒是已經不見了……

*******************

“哇,真的有溫泉啊。”

有些驚喜的聲音響起在樹林裡,隨後是撥弄水花響起的聲音,一條溪流在樹林的空隙間往上延伸,到得一處空地間,便是一個看來不大的溫泉。水還是從更上面流下來的,到這裡溫度倒是不怎麼熱了,再往下,由於水流不急,又與另一條溪流交叉起來,便沒有了多少的溫度,若非康賢提醒,大家恐怕還不知道上面有這樣的一處地方。

寧毅、雲竹、錦兒三人在泉水邊洗著手,山風自樹頂上吹過,太陽快升到頭頂了,暖洋洋的。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錦兒念著這句子,雙手捧起那泉水嘩的向雲竹潑過去,隔得有些遠,雲竹笑著躲開了:“別鬧了,現在弄濕了衣衫怎麼辦?”錦兒便吐了吐舌頭。

“這地方真是很不錯啊。”寧毅站在那兒感嘆一句,隨後道:“我去周圍看看。 ”,錦兒卻已經在泉水邊坐了下來:“我不去了,我要歇會。 ”她的本意是想雲竹姐也陪她在這裡歇會,但三人之中,雲竹沒有表態,卻是笑著陪寧毅朝一邊走去,錦兒伸手在水中撥弄著,看兩人身形消失,方才嘟了嘟嘴:“狗男女! 姦夫淫婦! ”

隨後鬼祟地看看四周,橫豎沒人,她小心地脫了鞋秣,撩起褲腿,陽光下,那赤足與小腿白皙纖秀,隨後放進溫泉裡。片刻,她瞇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小狗一般。

“立恆很喜歡這裡嗎?”

另一邊,寧毅與雲竹在林間穿行片刻,日光在樹影間斑駁而下,林間幽靜,話語也顯得輕盈。

“感覺其實挺不錯的,有溫泉,有樹林,你覺得呢?”

“我……覺得太高了,冬天風很大。”

“河邊也是吧?”

“嗯,別說冬天了,秋天也不敢去外面寫什麼東西,紙全都被吹跑了,上次在露台上,弄得手忙腳亂。”

她說的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寧毅那天也在,河邊風大,她將一些紙張放在了外面,結果被吹得滿天飛,頗為狼狽,此時說起,兩人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此在周圍稍稍走了一圈,按照印象往回走的途中,雲竹看看寧毅的衣服,道:“立恆你還是在前面坐一會兒吧。”

“嗯?”

“衣服脫線了。”

那是先前滑草時被勾到的地方,當時倒是個小口子,不知不覺變得大了。寧毅笑了起來,在前方一棵樹邊的石頭上坐下,這裡光線倒好,陽光灑下了一片暖黃色的空間。雲竹也在他旁邊的草地上屈膝坐下了,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來,包裡是針線。

寧毅看了幾眼:“女扮男裝的時候居然還帶針線在身上,一點都不專業。”

“沒有啊。”雲竹道,“原本是沒帶的,先前看見你衣服破了些,便向陳家的家丁要了。”

她說著,將細線在舌尖上舔了舔,隨後對著針孔,將線穿起來,樹林中只有他們兩人,靜謐安然,暖黃的陽光中,溶成一副唯美的畫兒。

*************

一個人洗溫泉有些無聊,何況又不能真的脫了衣服進去洗,泉水邊,元錦兒回頭看了看,將纖足自水中縮了回來,有著些許被拋棄的孤獨感,遠遠的,似乎是那李師師的歌聲順著山風傳過來,婉轉而優美。她穿上鞋襪,朝林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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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第一九三章 寂寞沙洲冷(上)


"條風布暖,霏霧弄晴,池塘遍滿春色……"

春意盈然,歌喉婉轉,草坪之上,正在彈琴歌唱的便是李師師。詞曲走的是《應天長》的調子,女子十指輕撥,低眉垂首,並沒有一般表演者那般總是微笑著注視觀眾,而是盡心地溶入這詞曲當中,由於這詞是周邦彥方才吟出,此時她也在細細體會,但也因為這用心,令得這身影別有一股忘我的神態。

周邦彥此時也站在人群一側,聽著那婉轉的歌喉,卻並未將目光望向李師師這邊,而是落在了一側的山間,彷彿沉入了忘我的回憶當中。

剛才與眾人的談笑間,緩緩作出的這首詞,他也是很滿意的。

“……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粱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芸香,滿地狼藉…​​…”

這並非是完全應景的喜慶詞作,周邦彥最擅借物言情,詞作之中,多有感慨愁思。方才大家的話題談論的原本是他在京城為官時的事情,但他此時已然被罷,隨後說了些其它的話題,隨別人感慨幾句,詞興倒是來了。先寫了前兩句,後面的,也就漸漸的跟了出來。

這詞作寫的是寒食這幾日間的情景,那“正是夜堂無月,沈沈暗寒食”,用的卻是白居易《寒食夜》詩裡說的:“無月無燈寒食夜,夜深猶立暗花前。"寫詞好用前人文字做引申、發感慨,這也是周邦彥詞作的特點了。師師唱完這上半闕,微微瞇了瞇眼睛,將下半闕詞的感情娓娓唱來。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帶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

上半闕寫的是今日事物,下半闕則是回憶往事,前闕鋪墊、後闕昇華,呼應極深。那幾句“又見漢宮傳燭、飛煙五侯宅”,用的則是唐朝詩人韓栩的一首《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幕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這典用得也是極好的,終以整首詞,委實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當然,若是寧毅此時在這,說不定得笑上幾句,或許這時混在人群中的濮陽逸等人也正在笑。方才寧毅寫了那句“世人千萬種,浮雲莫去求。 ”針對的是李師師,他這時或許是覺得寫出讚美師師的詞句來便有些諂媚,出於面子問題,這時候反倒寫了一首回憶舊人的詞句,概括一下也就是:“老子以前有個妞如何如何……”表示自己並非是為李師師迷得神魂顛倒的傢伙。

當然,無論這些用意為何,也是唯有不多的幾人才能想到的隱晦心思了。詞終究是好詞,這詞寫出來,其餘眾人的作品便立即被壓了一頭。師師唱完之後,還細細回味了許久,方才將手指離開琴弦,女兒家通常是極喜歡這些講述往日戀情的作品的。其餘人也是鼓掌叫好,被引動了心緒,不能平靜。

周邦彥寫這詞作固然有些其他的小心思,但大部分還是真正的有感而發,寫完下半闕,倒是真的想起了往日故人,心緒微微悵然。旁人讚美,他便微笑著謙虛一番,不過這個上午,眼下的這首詞,已然是最好的作品了,曹冠也已寫了一首,但比起這首《應天長》,還是差了一些。京城第一才子名不虛傳,有人倒是在說笑間想要找找寧毅的所在,自然是找不到。

又過得一陣,周邦彥抽了個空,展開扇子朝著一旁的樹林走去。他此時心中被往日的戀情佔據,於文場上的勝負,暫時也佔了上風,便任由惆悵的思緒一發不可收拾,頗有種無敵無夢求一敗的境界。走了一陣,卻有人自旁邊跟了上來:“周大哥很深情呢,小妹真感動。”來的卻也是表情微帶愁緒的李師師。

周邦彥回頭望去,他們此時已經走了很遠,那邊的人影快在樹木的空隙間消失了:“師師不在那邊嗎?這樣跟來,怕是有些不好吧。”

“沒關係的,他們方才比試,也告一段落了,師師只是說過來歇息一下……周大哥,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不知道那是哪位姑娘啊?”

“哈哈,師師如此聰明,自然知道要為賦新詞強說愁,總得有些空想才好,不過見得一面的女子,哪能猶自相識。”

“不管怎樣,周大哥這首詞,怕是要拿了此次文會魁首了,只是這詞出得太早,尚有半日,旁人怕是不好出手了呢。”

“師師說笑了。”周邦彥笑著搖頭,但眼神之中,倒是有幾分驕傲的,隨後道,“師師那位猶自相識的故友,不是還未出手麼,卻不知此時去哪裡了。”

師師微微低頭:“小寧哥的詞做得也是好的,不過周大哥的這首,文字與意境都已達到上佳了,小寧哥那三首詞與周大哥這首比起來,也是相差彷彿。而且小寧哥這幾年來只是寫了三首詞,想必他是喜歡雕琢的性子呢,總不可能隨時都能寫出好詞作的。”

這幾句話將周邦彥的詞作與寧毅的三首詞並列在一起,其實周邦彥是知道這《應天長》與那三首還是有差距的。不過李師師雖然語帶吹捧,實際上卻也肯定了寧毅的詩才,隱約間在說或許他比不上你。 ”

"周邦彥聽了,心中卻是有些不舒服,心道我隨口便有佳作,他幾年才三首,就算好,這時總也難跟我比的,一時間惆悵的感覺褪了,倒是微微起了些比鬥的心思,想看待會若能遇上那寧立恆,倒真要與他比試一下。

表面上自然是保持了微笑的神情,師師能夠撇下其他人跟他過來,他也是很高興,聊著天往樹林深處過去了。

***************

樹林並不算深,周邦彥與李師師走進來時,寧毅跟坐在那石頭上,讓身邊的雲竹拿了針線,為他縫補著衣服上的破處。沐浴在日光中,說些話兒。

相處這麼久,總之要興趣相投,兩人之間話題總是不缺的,每日裡的生活啊,瑣碎小事啊。他們之間獨處的機會常常也有,但由於錦兒的破壞總是很刻意,此時倒也免不了拿錦兒不在的事情說笑幾句,說她待會怕是要張牙舞爪的找過來,隨後又說起今天天氣不錯。雲竹曲腿坐在旁邊,縫補不快,倒是在享受著這種在一起的時光。聊了一陣,開口問道:“立夏之後,便要走了吧? ”

寧毅與蘇檀兒將去蘇杭那邊轉轉,早就與她說了,這時候日期將近,雲竹自也不免心中想著。寧毅沉默片刻,方才點頭,口中卻道:“出發的日子倒是還未定,或許還得晚一點。”

雲竹笑了笑:“只是想你早些回來。”片刻又補充道,“若你不回來,說不定我會追過去呢。到時候,也去杭州那邊開舖子。 ”

“用不了那麼久的。

“也許蘇姑娘懷了孩子,路途遙遠,便不方便回江寧待產了。”

雲竹想得多些,此時說起蘇檀兒可能懷孕的事情,寧毅想了想,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雲竹性子溫婉,他明白,認命了,這個也知道,可是在她面前討論蘇檀兒,寧毅便總覺得自己不厚道。雲竹看著他的表情,撲哧一笑,隨後臉上飛紅:“要不然,咱們便在你離開之前,那個……呃,那個……”

她說了半天,卻終究只是臉色愈紅,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隨後低頭係了個繩結,將細線咬斷了。寧毅自然知道她是指什麼:“可得想辦法躲開錦兒才行,那傢伙像個牛皮糖,要怎麼樣才能將她支開很久呢……”

雲竹自然不好參與寧毅那“如何將看守者支開,讓我吃掉你。”的討論,她微微側了側身子,將頭和肩膀靠在了寧毅身上,此時寧毅坐得比她高,將手放在她另一邊的肩膀上,隨後輕撫上她的臉頰,那臉頰有些燙,雲竹瞇了瞇眼睛。

“其實……錦兒真是喜歡你……”寧毅嘆了口氣。

“嗯。”

“走之前的話,要是我走了這麼久,又有其他人……”

寧毅緩緩說話,話未說完,雲竹將腦袋在他身側微微動了動,閉著眼睛輕聲道:“雲竹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說起來或許不是很光彩,可這些年來,遇上的男子莫非還少麼,我只喜歡你一個,喜歡上了,便不改的。那些事……之前之後都沒有關係,便是三年五年,我自也只喜歡你。立恆,我沒想過入蘇家門,只是想入寧家門就行了,你娶不娶我,將來我為你生了孩子,也是讓他姓寧的……”

她並沒有為著寧毅的那句話表現激烈,語氣淡然溫柔間,卻也有著一貫的堅韌,寧毅笑了笑,手指在她唇畔摸索著,她便也笑了起來:“癢。”

“對不起,我說錯了。”

“我不生氣。”

雲竹坐在那兒,片刻又笑道:“不過,方才你倒是真為那李姑娘寫詩了,嫉妒……”

她這話自然是故意開的玩笑,寧毅笑起來:“呵呵,他們都說是首爛詩。”

“覺得挺好的,與你平​​日裡那些歌詞倒有些像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輕哼幾句。

兩人的語句瑣瑣碎碎,其實並非是你說完一句我就立刻說一句的對話,此時氣氛悠然,兩人的說話也悠然,想著便說起一句。如果說前面的那些對話倒是有不少內容,此時便是真正的屬於男女間的情話了。

不遠處的樹叢裡,倒有兩道身影正打算悄然退去,這是無意間到了這邊的周邦彥與李師師,他們聽了一會兒,終究覺得不太禮貌。

而且聽他自承方才作了“爛詩”,李師師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在意的,人家多少也是京師花魁,而且還是往日故友,你卻不給面子,作首“爛詩"敷衍。

如此退出幾步,林影斑駁間,倒是聽得那邊寧毅悵然笑了笑,似是為著女子的話語而感動,過得片刻,便有幾句話傳了過來,聲音倒是不大,緩緩的,大概是一面想,一面隨口說話:“缺月……掛疏桐……呵,漏斷人初靜……”

啊,這是詩詞的句子了。

兩人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以前沒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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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 第一九四章 寂寞沙洲冷(下)


樹林間,只是白話一般的低語,沒有一般人吟唱詩詞的抑揚頓挫。似是因為對方想著想著,偶爾還能笑出來,便更加成了玩笑一般的說話。若非那“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兩句實在不是什麼白話格式,周邦彥與李師師一時間怕是也很難確定這會是詩詞的句子。

他們在那邊停了下來,對望一眼。這句子聽懂之後,對仗其實是極美的,一聽便是難得的佳句,只是並不知道是詩還是詞。那邊的光芒裡,雲竹也倚在寧毅身邊,靜靜地聽著。

她數年前在金風樓,接觸的文人才子也不少,青樓獨處之時,偶爾有人吟出一首情詩來,希望打動佳人的情況自也經歷過。只是她對於自身情況在意太深,便從未為此而感動。自與寧毅在一起,兩人相處時氣氛一向無拘無束,寧毅通常也沒什麼大才子的樣子,偶爾作幾首歪詩,寫些不倫不類的歌詞,她心中許了他,便也只覺有趣。她心中也知道寧毅才學頗高,只是大家在一起如普通的才子佳人一般認真作起詩詞來,這倒也是第一次。

待寧毅想了想,說出“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這句時,她才點了點頭,知道這是一首《卜算子》。

林間不遠,李師師看了周邦彥一眼,隨後也是輕聲道:"卜算子……”這詞作以往確實是沒聽過的,乍聽之下,有些難以定位,但上闋只是聽過,感覺便是好的。意境幽深,只是在寧毅那微帶笑意的嗓音裡,變得輕鬆起來,彷彿在講述一個故事一般。

“嘖,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

兩人還在細細記憶、品味間,寧毅也是平平地說出了這詞的下半闕,他在揀盡寒枝不肯棲這句上頓了頓,方才念出後面的。雲竹想了一陣,眼眶微微紅了紅,卻是舉起一隻手,覆在寧毅的手背上,摩挲著自己的臉頰,片刻後,輕聲道:“揀盡寒枝不肯棲…… 寂寞沙洲冷。立恆這詞,給我的麼? ”

“喜歡?”

“喜歡。”

“我倒不是很喜歡。”

“嘻……”

兩人輕聲細語地說著,那邊林間,兩人也終於將這首詞在腦海裡完整地理解起來。卜算子上下兩闕不過四十四字,在這裡,卻是完完整整地將一片清冷與思念的意境勾勒起來。通常來說,詞作自不是因長短來分勝負,然句子長些,能勾勒的東西多些總是正理。但眼下不過四十四字,從缺月掛疏桐開始,到寂寞沙洲冷為止,幾乎每一句,都是無比豐富的信息,上下兩闕工整以對,卻是無比圓融地結合在了一起。

方才寧毅幾乎是隨口便作出這等詞句來,無論詞句工整本身,還是期間意境昇華,無一不在證明著詞作者幾乎到達巔峰的詩詞功力。周邦彥方才覺得那首《應天長》該是旁人一時之間難以企及的作品,他有感而發,心中得意,但在這片刻間,咀嚼著這首《卜算子》,卻是不知道該有些什麼心情才好,只是將目光望了望李師師,不過此時的師師姑娘倒也在心中默念著詞句,努力記起來,倒是無暇顧及其他。

那邊寧毅與雲竹小聲地說了一陣話,這邊兩人也不知道這下子該不該走,還未做好決定,耳畔便有柔和的歌聲響起來。李師師與周邦彥雖然對雲竹不熟悉,但自也能知道她是女子,這時候輕哼的是詞曲旋律,李師師才知道這女子也懂音律,本以為她想要唱起寧毅方才做的《卜算子》,但哼了幾聲後,那柔軟的歌喉唱起的,卻是一句:“千萬恨……”

唱出第一句,李師師便明白了這首是什麼詞。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 ”

這是晚唐溫庭筠的一首《望江南》,寫的是女子倚樓盼望夫君歸來的情景,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思念的意境極美,算是青樓女子必學的曲目之一,李師師也是極為熟悉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這女子,歌喉柔軟婉轉,竟半點不下於她,甚至在此時傾訴之情及唱法優美上,比她還要引人幾分,雖然無絲竹伴樂,但就在這娓娓淺唱間,竟似將整片天地都溶入了那歌喉的柔軟溫馨當中去。

若論感情,兩人本是情侶相處,比不過也就罷了,但在歌喉、唱法上,自己竟也生出了難以匹敵的感覺,倒是令她有些錯愕。她自然不知道,雲竹這些時日以來,研究寧毅喜歡的那些現代唱法,將之與此時的唱腔融合,不僅保留了此時唱曲的意境,單論優美婉轉上,也是比旁人唱得好聽得多。若是旁人以這等唱法來演繹,或許會被斥為靡靡之音,過於俗媚下乘,她本身功力已到大家境界,此時唱來,卻已是自然而然,無懈可擊了。

方才寧毅的那首《卜算子》,自是感憐她的執著,取的是揀盡寒枝不肯棲一句,但她知道寧毅想來覺得這事有些虧待自己,因此詞句意境也顯得有幾分傷感了。這時候,卻是用這首《望江南》來對,她唱腔輕鬆優美,並不顯得哀怨,以“過盡千帆皆不是”對那“揀盡寒枝不肯棲”又寄託了盼望他早日歸來的傾訴之情,一曲唱罷,卻也微微有些含羞,倚在寧毅身邊,任他摟住自己。

以往在金風樓,一些才子對她吟起讚美之詞或者以詩詞表達愛慕,她雖然向來聰慧,文采也高,卻從來無心應答,這時候倒有在感情之中嚐到了這文香墨韻中的浪漫,隱約在心間,竟也有些陶醉。

不遠處樹林間的兩人聽完這詞,也是微微有些受到感染,那些傳奇小說中,江南水鄉,才子佳人,或許也就是這樣的一副景象了。

寧毅過得好一陣才笑了出來:“跟我對詞麼,呵呵。”

“只是忽然想唱了……”

“唔,蠻好聽的。”寧毅抬頭看了看那射下來的陽光:“不過……這兩首詞的意境可都有點頑廢了,這可不好。 ”

“立恆回來的時候,我便唱開心的詞。”

“嗯,我想想……”他想了一陣,樹林間便安靜下來,此時已至正午了,陽光照在樹隙間的草地上,春日裡會開放的小花一朵一朵的點綴在視野間,片刻之後,響起來的,是另外一種意境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那一邊,李師師與周邦彥已經愣在那裡了。談情說愛的見得多了,談情說愛時滿嘴詩文的才子佳人也見得多了,可是沒見過隨口扔這種詩詞跟玩一樣的啊。此時寧毅心情暢快,那詞句說得也流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

這首詞比之上一首《卜算子》更容易理解,也容易看出高下水準來,周邦彥無聲地咽了一口口水。相對來說,作為女子更容易被這種詞句感染,李師師的手微微握住了衣襟,而在周邦彥,他也正是長於寫景抒情的詞作者,於這種詞,也更加能夠了解到好壞。他也是填過七夕詞的,如果說寧毅之前那首《明月幾時有》出來之後大家不用再填中秋詞,那麼此時這首《鵲橋仙》若放出去,自己……怕是也沒法再填七夕詞了。

如果說前一首《卜算子》聽了之後,他對寧立恆之前的名聲還有些感觸不深,這一首之後,心中便只是想起寧毅一共的五首詞了。

那邊寧毅笑起來:“來啊來啊,這首喜歡嗎?你再唱,我也再來一首……嗯,這首是真的送給你的。”

他還要寫……

周邦彥與李師師有些說不出話。那邊雲竹倒是喃喃念著這首詞,感動了半晌:“妾身輸了還不行麼,其實立恆前面那首卜算子我也是喜歡的……”

“都給你。”寧毅想​​想,隨後有些猶豫地感嘆道,“其實呢,我覺得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有點卑鄙了,要不要改一改……”

“不改!”雲竹抓住他的手,片刻後才臉紅道,“我、我很喜歡。”

“喜歡以前也不說……”

“要立恒有感而發嘛……”

“你喜歡,就好了。”寧毅說著,想了一陣又抱住她,“呃,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雲竹瞇了眼睛,心中像是灌了迷糖一般,隨後卻是猛地一掙:“別作了別作了……你要是一次作這麼多,往後又不在怎麼辦,我不聽了……”

“呃。不聽了麼……”

兩人說笑一陣,嘻嘻哈哈,笑語聲在樹林間傳開。

那一邊,周邦彥與李師師出了樹林,看見人群時,臉都有些發白了,李師師一隻手捏著衣襟,微微有些發抖。如果說第一首《卜算子》給她的感覺還只是驚艷,第二首《鵲橋仙》順口吟出來,她就已經有點嚇到了,哪有這樣的,到得第三首……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老翅幾回寒暑……後面的是什麼啊……”

她心中悸動,眉頭都有些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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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第一九五章 話別(上)


從林子裡出來,由於時間已是中午,大家便在陳洛元的帶領下去往山麓間另一處庭院裡用膳。看得出來,陳洛元也是酷愛美景之人,這片山林就個人產業來說佔地廣大,但其中美景所在也已經開發了幾處。這庭院位於山林的另一側,藏於林間,西臨幽澗,正值山花繁茂之時,周圍景色怡人,寧毅看了,又不免一陣羨慕。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說的,文明越往前,財富的金字塔結構越是驚人。陳家底蘊雄厚,但比起康賢來說,仍舊不算什麼,見寧毅喜歡,老人家倒是不以為然:“人不多,周圍也沒連起來,而且偏僻了些,不是很方便,這附近地價便宜,你若喜歡,喏,那邊那片林子好像是我的……”

“哪一片啊?​​"

“那兩座山都是吧,也沒什麼人住。沒種地的,地就沒用,我也不知道是哪幾座,總之不少,你喜歡?送給你如何?"

這年頭,若是真正的大地主,有官場關係的,手下土地以數萬畝甚至十幾萬畝計,這甚至還是能產生經濟效益的耕地的面積。康賢手底下的產業到底有多少,寧毅自然不清楚,這東西沒法打聽甚至沒法猜,可能他自己都不會很清楚。

兩人說上幾句,寧毅自是沒必要要他的土地。其實他也就是突發奇想覺得可以弄個漂亮的避暑山莊而已,不過仔細想想,這等生意在眼下倒也不算是什麼穩賺的產業。皆因伺候人、讓人放鬆的地方在江寧城中比比皆是,這世界又沒什麼工業污染、沒什麼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人們根本就沒必要刻意去找什麼逃避的地方,真要弄出來,認真一點不是賺不了錢,但基本上純屬折騰,寧毅心中想想,也就罷了。

由於時間是寒食,中午大家所吃的,倒也是陳家精心準備的許多寒食節特有的點心,味道不錯。下午在陳洛元拿出幾樣彩頭的情況下十又是詩詞歌賦,這時文會便變得比較正規了。寧毅未曾參與,只是在一旁看著眾位青樓姑娘的表演,這比試還是頗見功底的,也算是讓人飽了眼福耳福。

一幫才子揮灑文采,沒人理他,他與雲竹在一旁也樂得清閒,其實寧毅原本也是做好了在必要時候寫上一兩首詩的準備的。曹冠這人愛惜羽毛,不輕易啟釁,可以理解,柳青狄雖然看來對他頗為不爽,但其實銳氣不足,會不會挑釁在兩可之間,若他真要把自己拉下水,自己這邊也沒打算給他好臉色看了。倒是周邦彥那邊,寧毅原本以為這些京師學子應該會以切磋為理由拉自己下場,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反而是猜錯了,周邦彥態度和善,李師師在面對自己時表情有些複雜,但顯得安靜。

於是到得最後,柳青狄也沒有開口理自己,京師學子串邊也沒有說什麼話,反倒讓做好了準備的他顯得有些無聊。他倒是不知道,方文揚等人原本是做好了準備要跟他切磋一番的,結果卻是被李師師給暗中壓住了。

若是一般的文會也就罷了,可這次聚會原本就被濮陽逸這等有心人炒得劍拔弩張,文會之前李師師覺得比一比也無妨,但在林子裡聽了那兩首半詞作之後,心情難言,只覺得橫豎比不過,哪怕僅存了以文會友之心,這等情況下,若能不比,還是不比為好了。期間再加上周邦彥的沉默,到得最後,也就成了這等局面。寧毅被晾在一邊,遭了冷落,後來倒是被康賢等人嘮叨一通。

除了江寧、京師這兩幫才子的比鬥,整個下午的過程裡,錦兒倒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早上的時候柳青狄挑釁於她,這時候她倒像是已經忘記。下午陪在雲竹身邊談論旁人的詩作或是表演,雖然說起話來還是無拘無束,但竟讓寧毅感到她似乎變得有些文靜起來。

其實寧毅在樹林中與雲竹聊天時,李師師與周邦彥在一邊,元錦兒卻也是在另一邊聽到了的,那時躲在草叢裡聽完,爬出來時也只得在心中承認:“這傢伙泡妞真有一套,自己怕是要輸掉了。,她知道雲竹姐聽了那些詞作必定也是心中高興,倒也不想出去打擾了,便讓他們開開心心過一天,反正雲竹姐開心才最重要。

一天的時間下來,寫了首歪詩,名氣不曾出,但心情還是挺舒暢。寧毅本是陪著雲竹出來散散心,目的已經達到,其餘的也就皆是浮雲了。這天踏著夕陽回家,途中被李師師的馬車趕上,說了幾句擇日一聚之類的話。

又過得幾天,直到李師師離開江寧,兩人倒也沒有再一次的碰頭。其實李師師說那話倒是真心的,只是寧毅當成客套話,此後就算收到什麼文會宴席邀請,也只做慣例當成沒看到,李師師自也不可能到他家中來找他。直到李師師離開,倒也不免在惦記著“老翅幾回寒暑"後的句子到底是什麼。

清明節前一天,蘇檀兒陪著寧毅回老宅住了一晚,祭拜了寧家先祖,此後蘇家為著清明忙忙碌碌,寧毅倒是閒了下來。待清明過後,與秦家的兩兄弟也碰了一兩次面,甚至與那胥小虎對打了一次,自是一敗塗地。兩人隨後又交流切磋了一些關節技知識,這個對方倒是很感興趣,相談甚歡。

胥小虎也教了他巴子拳基礎的金剛八式,隨後倒是說若真到臨敵,不必用巴子拳或是什麼其它不熟悉的拳法,他熟悉關節技,那種直接的格鬥技,便用這些,其餘的東西當套路學著也無所謂,從最熟悉的入手,打得多了,便什麼都會了。這個與陸紅提離開時說的倒也類似,只是寧毅想想自己怕也沒有太多“打"的機會,雖然也學了內功,這輩子怕是終究與一流高手無緣了。

當然,如今這副身體不過二十出頭,將來的事情,又有誰能說清楚呢。清明過後,李師師與一干京城學子離開了,秦紹和秦紹謙也先後離開江寧,日子又回到原本的節奏上,白日裡講課,看小說,做實驗,與雲竹聊聊天,調戲一下元錦兒,與小嬋下五子棋,或是聽蘇檀兒說些布行中的事,道道家長里短,偶爾跟周佩、周君武這兩個弟子吹牛,說說科學前景……如此過了三月,進入夏天,這大概是每年裡天氣最為怡人的一段時間,氣溫適宜,不冷不熱,江寧也是一片祥和,每次走在街頭之上,便不由得生出所有人都找到了幸福的滿足感。

本以為四月裡會動身,不過蘇檀兒方才掌了大房,一時間想要放下大半到父親那邊也不容易,行程倒是耽擱了一段。寧毅能夠多留一段時間,雲竹自然也是高興的,她如今與秦老一家人關係很好,兩人偶爾會在秦府遇見。

寧毅回頭想想,過來這邊剛剛是兩年的時間。曾經的生活給他打上的某些烙印還未褪去,不過這段時日,倒真的是最為悠閒的兩年了,只是前兩年的這個時候秦老在秦誰河邊擺棋攤,他便常常去看,河邊那小茶攤如今還在,棋攤倒是擺不成了,秦老如今也在被某些人關注著,倒不禁讓人心中生出山雨欲來,某些事情正要發生之感。

關於秦老的事情,去年年底大家怕是關注得最深的,原本已經沉寂數年,由於金、遼兩國之間的那些謠言,拜訪者忽然便多起來。然而年關前後,金、遼兩國和談的消息傳來,看不清狀況,關注的人便又漸漸開始少起來。大家不至於將這位老人的影響拋諸腦後,而是都選擇靜靜觀望,等待變化了。

金、遼兩國,短期內或許又打不起來了。不少人都在這樣想著。

對於這些事情,老人並不開口談論,寧毅過來幾次,也只是聊天下棋,不談局勢,有時候被老人拿著他與雲竹之間的關係開開玩笑,如此直到四月底的一天,天氣涼爽,兩人在秦家院子裡下了一盤棋,雲竹也來了,她從竹記提了些酒菜過來,在後院與芸娘聊天。

“說起來,再過不久,立恆你也要去杭州了吧?"

“嗯。"

“五集動身有些熱了。"

“坐船過去,先到揚州,然後再下蘇杭。"

“不致暈船,倒是不錯。,老人笑了笑,隨後落下一子,“說起來,待立恆你回到江寧,我怕是也不住這邊了,這宅子……估計是要閒置。"

寧毅愣了愣,隨後笑起來:“終究並非久留之處,秦老在京師的府邸,該比這邊更好吧?"

“哈哈……”大概是被一句話說到了心事上,老人大笑起來,隨後,倒也有幾分悵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八年的時間,原本也做好了在此終老的準備了。"

“還早呢。"寧毅笑著,拈起一顆棋子在手上,過得片刻,方才抬頭道:“打仗了? "

老人家點了點頭。

“打仗了。"

四月的下午,天雲和煦,夏日的涼風拂過城市內外的樹林,那葉子便簌簌而動了,聲音猶如飛快翻動的書卷,然而看不到翻書人。平和的對話中,北方的天際,已經隱隱傳來了血腥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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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 第一九六章 話別(下)


武朝景翰九年春,金遼之間的開戰,乍看起來,其實是頗為令人意外且兒戲的。

年前金遼之間方才議和,這一次的議和,說起來遼國讓步是非常多的,耶律延禧正式冊封完顏阿骨打為大聖皇帝,稱金國為兄,割遼東、長春兩路地一一其實這兩路金國已經佔了,說割讓倒只是做做樣子一每年朝貢銀絹二十五萬兩予金國。

這幾乎是將檀淵之盟掉了個個簽給了金國。

但當初檀淵之盟,說起來武、遼兩朝還算是相對對等的大國,此時雖迫於形勢簽了合約,金遼兩國的勢力,其實是不成比例的。歸根結底,女真人就那麼多,金國人太少了,當初護步達岡一役打出那種神一般的戰績來,不是因為完顏阿骨打真有多大的自信,而是他整個手頭只有兩萬多人,此後數年連戰連捷,其實金國的兵力相對遼國,還是不成比例的。

因為這個原因,耶律延禧簽了合約,自覺讓了一大步,想一想大概能確定金國也應該是不想再打也沒法再打了,於是放下心來。而在其他人眼中,金國已有一地基業,此時便該停下來休養生息了,人之常情,於是合約定下,大家多少都已經信了。不論如何,這樣的合約,通常還是有幾年的效力的。

這一年完顏阿骨打五十二歲了。

若以後來的事情看來,這位四十來歲起兵反抗遼國,並且在區區十餘年間便帶領著數萬女真人站在了與遼國皇帝相等位置上的梟雄式人物顯然不願意將可以完成的霸業留待子孫。不過放在當時,這個春天裡發生的那些事情表面上其實是有些兒戲和可笑的。

耶律延禧最初並不願意承認完顏阿骨打是皇帝,他本來是想稱完顏阿骨打為東懷國王蒙混過關的,不過完顏阿骨打哪裡是容易被蒙混的人,他發一通脾氣耶律延禧那邊就縮了,只好稱他大聖皇帝。此事談妥,耶律延禧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覺得終於可以安穩幾年一一他是個討厭麻煩的人,喜好遊山玩水,熱愛世界和平,性格頗受,結果放下心再去遊山玩水時,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家老大,一世霸業足可與此時的完顏阿骨打相提並論的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他也叫大聖皇帝,全稱是“太祖大聖大明神烈天皇帝”,這不行啊,祖先的稱號封給他了,這是不孝啊。於是回過頭來他又非常小心地派了個使者過去,詢問阿骨打,是不是可以把這皇帝稱號再收回來改一下。

窮人比較在乎面子,阿骨打一輩子拼搏,好不容易當上皇帝了,你卻把個皇帝弄得這麼兒戲,這不是擺明打臉麼。農曆二月底,金國誓師伐遼,農曆三月二十六,完顏阿骨打正式發動了對遼國五京之一的上京臨潢府的總攻,四月初五,金國鐵騎踏至渾河西岸兵臨城下。

此時鎮守臨潢府的是遼國的老將蕭撻不也,雖然他在與金國的戰鬥中失敗過幾次,但平心而論,其人倒並非什麼庸才,他用兵穩健,性格剛直,才能還是有的。而臨潢府作為遼國的政治首都,城高池厚,防守嚴密。

可能也是考慮到這城不好攻,阿骨打派完顏宗雄前去勸降,但蕭撻不也最喜歡的孫子移敵謇便是在幾年前的寧江州戰役死於女真人之手,勸降自然是失敗了。

仗著城池堅固,蕭撻不也其實是沒有非常大的緊迫感的,遼國如今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就算打不過完顏阿骨打,也已經做好了仗著堅城死守數月,等待援兵的想法。而阿骨打那邊也非常乾脆,早晨派完顏宗雄勸降,未果,上午就對臨潢府發起了攻擊,由阿骨打親臨城下指揮攻城,這一天到得下午,辛時一刻,阿骨打的異母弟弟完顏閨母率先沖上了上京城頭。

這又是誰也沒有料到過的戰爭結果,原本以為至少可以守上數月的堅城,僅僅半日時間就已在完顏阿骨打的手底陷落。當這一日的夕陽將天際染成黃昏時,阿骨打與手下的一幫大將踏入城門,女真的士兵己經長驅直入,將整座城池洗成遍地狼煙。

*****************

“就算是開掛,這也有點過分了……”

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寧毅嘆了口氣,對於完顏阿骨打的生平事蹟他以前了解也不算多,雖然每朝每代的開國君主多半都有些厲害得不像人的功績或作為,但這時候聽著秦老說起來,仍然覺得震撼難言。這個時代的人仇視遼國,因此還算是親近金國的,說起來時,大抵都將完顏阿骨打當做外族不世出的梟雄,寧毅對他的事情也有幾分嘆服。不過,秦老此時說起,倒未必全是喜悅之情。

“開……掛?”

“作弊的意思。”

“哦,呵,倒也的確如此​​。”秦老點頭笑了笑,隨即,目光倒也有幾分悵然,“英雄梟雄,無論如何,這完顏阿骨打,確是當世人傑,他對遼國用兵,只是早晚,倒是不出所料了。此時既然動手,想必與我武朝,也已經簽下條約了。只等我朝揮軍,燕雲十六州啊……”

他嘆了口氣,寧毅看看他,隨後想了想,舉起茶壺斟茶:“看來是真的了,當初視金國坐大,聯金抗遼,驅虎吞狼,是秦老您的定計吧? ”

“不算定計。老人搖了搖頭,嘆一口氣,"只是被逼得無路可去了,想的一些花招而已,今上……對於收服燕雲也是有想法的,當初想要聯合的也不止女真人,那時女真人還看不到出頭的日子呢,我當初去罵了一通,背下黑鍋,也就退下來了。這幾年裡,時局在變,與我當時設計,多有不符,只是他們終於把握得住,這天終究還是到了……”

早幾個月,老人一直對此沉默,不談論有關時局的話題。到得今天,才終於能夠開口說起,他為了金遼勢均力敵、正式開戰已經等了八年,此時說起,如釋重負的感覺自然是有的,只是如釋重負之餘,似乎也不見得開心。他平素幽默隨和,但談吐之間,自有一股威嚴與魄力在其中,倒是在此時,見他滿頭白髮參差,威嚴倒是沒有了,剩下隨和與些許疲憊在其中。他這八年隱忍,看似平和,實際上看著大局變遷,心中必然也是背負著難言重壓,不好過的。

此時院落安靜,葉片在微風中晃著,寧毅大概感受著老人的心情,倒是微微有些感慨。此時的歷史與往日所知的不同,但無論如何,作為參與者,老人的確是用盡了全力在其中,並且做出了自己的成績的。寧毅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倒也明白此時並不需要自己說些什麼。

老人想了一陣,笑起來。

“還是那句話,立恆可願去京城,做一番事業麼? ”

往日裡康賢倒是常常問他願不願意當官,秦老便只是在一旁看著,到得此時,卻是他問了出來,寧毅搖搖頭:“呵,您老人家前途不明,不跟你混。”

“托辭……”

寧毅插科打諢,秦老也就隨口指了出來:“其實……早幾年間,看著金遼相爭日漸激烈,我心中只有欣慰,倒是這幾年,越是看著他們打來打去,我的心中越是不安,其中道理,立恆你該知道的。

“弱國無外交?”

老人愣了愣,隨後點頭:“立恆果然了解這些,一語中的,弱國無外交啊……完顏阿骨打兩千餘人起兵,抗衡金人百萬雄師,出河店、黃龍府、護步達岡……一戰又一戰,我朝中人聽了,說這人果然是不世出的英雄,說遼人氣數已盡。可如今我們在邊關與遼人每有摩擦,必是兵敗如山,護步達岡兩萬破七十萬,女真滿萬不可敵,不可思議啊,可若有七十萬遼兵向我武朝攻來,我武朝誰人可敵?李綱、童貫、種師道?這金兵……伐遼之後又會伐誰?立恆哪,我總覺得,我當初所想,並非救了武朝,實則是在將武朝往火坑裡推啊……”

“多慮了。 ”寧毅看他一眼,“金國人不夠,暫時來說,這是弱點,只要人肯奮發,抓住喘息的機會,武朝還有救的。 ”

“怕的是有一日金兵南下,結果沒得喘息,怎麼辦? ”

“那也是該亡國了。老人家,你一個人想做多少事?”

“終是做一件是一件。”

“您太自大了。”

“呵呵。”

兩人一時間倒是笑了起來。片刻後,寧毅舉起茶杯道:“秦老,廢話便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京城……若有機會我會去的,到時候若有能做之事,還請秦老照拂一二了。現在只希望……到時候不會太執著,呵……"

平心而論,寧毅對於眼前的老人所做之事有幾分欽佩之情。他並沒有出仕為官的打算,也並不覺得將來若形勢真的急轉直下,自己就能力挽狂瀾,畢竟人力有時而窮。只是將來若有機會出點力,那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因此話語間也就沒必要將路堵死。

雙方認識也有兩年的時間,期間聊過不少次,對彼此性格倒也了解,只是對那最後一句話,秦嗣源一時間倒也不太理解。只有到數年以後,真正認識寧毅的人才大概明白,一旦真的打算了要把事情做好,他會讓事情徹底到怎樣的一個程度。

那是……幾乎整個時代都沒有多少人敢去想的一個概念。

當然,此時還只是安寧祥和的初夏,與妻子約好的事情不可能就此放下,兩人隨後聊了一陣金遼局勢,又過得幾天,蘇檀兒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寧毅與雲竹、錦兒依依惜別,一家人乘了大船,沿長江向東,往揚州的方向去了。

五月,金遼開戰的消息,傳遍大江南北。

五月底,秦嗣源復起,直接升任尚書右僕射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餘賞賜無數,復起理由並未明告天下,但也在無形中肯定了年前那些流言的真實性,朝堂聲望,一時無兩。

車輪轉啊轉,金、遼、武三國的歷史,進入了一輪新的篇章。

於此同時,位於遼國西北的草原上,一個名叫乞顏的部落已經舉起了反遼的旗幟,並且在草原上南征北討,如蝗蟲般的迅速擴大了力量。

他們如同藏在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角落裡的氣旋,等待著積蓄力量,最終膨脹成撕裂所有人目光的巨大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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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 第一九七章 種子


夏季.蔚藍的天空中點綴朵朵白雲,江寧氣溫宜人,城內城外一派悠閒,明媚的夏日陽光中,一條條道路,一所所庭院間落下點點樹蔭,鳥兒飛在河床上的畫舫間,古老的城市裡行人來去,酒樓茶肆當中響著藝人說書、彈唱的聲調,清茶的香氣與好友們匯聚交談的聲音混在一起,化為點綴這季節圖卷的一部分。

時間是下午,位於城市一側的院子裡有烹煮的茶香,梧桐樹的落蔭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又是明明暗暗地渲染得斑駁,也是在這樣的庭院間,少年的聲音在響著。

“……孟子有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草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聖人所言,固是至理,然而自古以來,一時多助者,卻未必為得道,失道者、寡助者,亦往往自視為得道之人,究竟何謂大道……孔子有云,鄉愿,德之賊也,由此句可知……”

少年身材不高,面容看來還顯得稚氣,年紀大概是十一二歲的樣子,只是一身白色長衫,頭上綸巾瀟灑,看起來倒是如同成熟的小大人一般。實際上此時一般人家的孩童在十一二歲時未有太多世面可見,總還是梳著孩童的雙角束,也就是分開兩邊的髮髻,因看來像角.古稱“總角”,詩經中也有“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句子。

但這些事情,總也有各種區分,此時的孩童通常是在十五到二十歲間冠禮,以示成年。然而若是農家,往往十三四歲成親生子的也有,許多人十五之前也就得擔起家庭的擔子。

若是城裡的孩子,蒙學之後,了解的東西多了些,便往往以文士自視,此時社會上文風盎然,一些孩童少年能寫得幾首詩便往往一副儒衣綸巾打扮,小大人也似,倒也是朝氣蓬勃,只要打扮簡單些,倒也無人去說什麼。例如十五六歲的少年滿口文辭,指點江山,相攜狎妓的,那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情。

此時在庭院間說話的少年便是寧毅弟子之一的周君武,他在以往都還是活潑的孩童模樣,只在最近這一年間,倒是顯得成熟起來。當然,十一二歲的孩子,再成熟也有限,但主要是心中有了些想法,不再如往日一般玩鬧度日,便也自覺“長大"起來,他樣貌本就清秀.這時候一身小書生的模樣,倒也顯得有幾分英氣。

這時候他站在那兒說話.一邊說,一邊想著,組織言辭,自然是為了回答院落中長輩的問題。樹蔭之中,秦嗣源與康賢正下完一局棋,隨口問了幾句,他便針對“大道之辯”做了一番論述。院落一旁,也有一名少女坐在矮凳上看著這一幕,少女年紀也不大,頭上仍梳了雙丫髻,身上粉白的夏日衣裙,襯出纖秀的腰肢與穿著鵝黃牙白繡鞋的小巧雙足,少女雙手託了下巴,在那兒微微笑著望了這一幕,手上一把團扇,由於天氣不算熱,她只是偶爾扇一扇旁邊小火爐上燒熱水的茶壺。這自然便是小郡主周佩了。

寧毅離開江寧已經有好幾日了。這對小姐弟雖然還在豫山書院掛個名,但基本上倒是脫離了那邊的學習,如同以往一般,他們的學業基本上還是由康賢掌握全局,自然也有王府或駙馬府中其他的夫子代為教授。周佩還未及笄,但畢竟年紀“大”了,對於她的學習進度,只隨她的喜歡,要求並不嚴格,只是對小君武還是有相當要求的。

當然,雖然常常被強勢的姐姐欺負,但周君武的腦瓜本身還是聰明的,學業算不得頂尖,倒也是中等水平,不至於會太差。

“大道之辯”是個相當萬精油的題目,這題目不是秦嗣源與康賢出的,而是少年根據康賢說的幾句話給扯上去的,隨後洋洋灑灑的一通,兩位老人聽完,倒也是相視一笑。

“花團錦簇。 "一個說。

“大而無當。"另一則如此評價。

評價算不得好,但作為考驗少年獨自思考能力的題目,總算是過了關,小君武也知道兩個爺爺的性格,自己也摸著耳朵嘻嘻一笑。其實師父去蘇杭之後,秦家爺爺也將要啟程上京了,今天過來,看見有些東西都已經打好包。駙馬爺爺這幾天來下棋,大抵也是準備要送別的。

“你師父離開之後,轉隨王府中幾位夫子學習,恐怕與豫山書院當中的進度不同。學業可還跟得上,聽得懂嗎? "秦嗣源笑道。

“聽得懂。 ”周君武行了禮,也笑起來,“其實,張夫子他們已經考過學生的進度了,也是接著之後的課程講的,還把先前的給說了一遍。只不過就算是之後的,幾位夫子說的時候,學生也老覺得已經知道好多了。師父以前授課,總是洋洋灑灑地說很多不相干的東西,可現在想起來,往往他在說前面的課時,便已經把後面的東西講到了,所以雖然有很多還未學過,但夫子們一講,就覺得很熟悉,也很好理解。就是……嘿嘿,枯燥了些。”

這樣一說,兩位老人相視一笑,隨後倒也是板起了臉。康賢道:“勿要自滿,張夫子他們也是當今大儒,頗有學識見地。各人教授的方法不同,你雖然覺得理解了些,卻未必能學到張夫子的學問真諦,他們所說所言,雖聽來懂了,但越是這樣,越要細細思考。”

君武恭謹地點頭:“是的,師父走時,也是這樣說過的,他說,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本領,當學生的,應當學會思考,好的東西,都要學過來,至於何謂好的,總是要以後的實踐裡慢慢驗證。想法怎樣活躍都可以,就是不能傲慢。 ”

“似立恆這樣當人師父的,倒也真是難以找到了……秦嗣源失笑,康賢沒好氣地搖頭,周君武倒是為著這師父微微有些自豪的樣子,一旁托著下巴的小郡主微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似乎正在想著些什麼。秦嗣源隨後又考了一下君武對四書的掌握,又與康賢聊了一會兒,沏了一壺茶,準備擺開新的棋局時,又說起寧毅的事情。

“立恆離開江寧之前,倒是與他說了上京之事,只是立恆心中似乎還有顧慮。他心中所想,其實一向令人難以把握,以往他只談做事,不談救國濟民,在我看來.看來也是他心中對於那大道,有所顧慮,因此慎之又慎。”

康賢點了點頭:“他做事是極有辦法的。只是以往倒也看得出來,對於世俗官場.總有些不以為然。他若是能想通出來幫你,你在京城,做各種事情阻力倒也是少些。 ””

秦嗣源微微搖了搖頭:“立恆做事,一向沉穩,只是看他風格,目標卻又往往激進徹底,偏偏他自己有這樣的能力,他心中恐怕也是明白的。離開之時他曾與我說過,若真要出來做事,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我最近也在想,聯金抗遼,最後到底會是個怎樣的結果,我也不知道金國大了,誰知道會不會是另一個遼國,有時候,有好心,未必能做成好事來。 ”

“至少有機會了,金遼兩國打起來,我們只要把握機會,打勝幾仗,便可以收復山河,但若在這樣的機會中還打不勝。那總不至於是你一個人的事。 ”

“若是這樣……國家也該亡了……”秦嗣源皺著眉頭,想起這句話。其實若是一般的小民說起來,這話真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在這裡自然無妨,康賢也皺起了眉頭。秦嗣源壓低聲音,“其實啊,我覺得立恆顧慮在此。”

“嗯? ”

“他心中所想,一向如他做事的風格,簡簡單單。那日我聽他說出這句話來,看似玩笑,實際未必。或許在他看來,我朝積弱至此,若然真有那一日,有此這等機會都抓不住,這等家國……便是該亡了……”

“豈能如此……”

“機會已經有了,此去汴京,我自當配合李相,由其整頓軍務,但能否做好,恐怕仍是困難重重。呵,自古以來,天下之事,便是小小變革,都是困難無數,欲行大變革者,十有八九,難有歸處。他說:'你老人家前途未明,不跟你混。'呵呵,雖是玩笑,但這些事情,立恆怕也是想得清楚,他有這見地,恐怕對於如何去做,如何抓住這機會,其中困難,也是想過了,他或許是想得太難,心有成見,因此望而卻步。在我想來,這才是他一直推脫的理由。“

“難也總得有人去做。”

“事情越是激烈,變革越多,越難知道後來結果,立恆恐怕是覺得自己做事風格太過激烈,他終究未曾進入政壇,單憑想像,怕自己日後過於執著,因此才起的隱居之念。我這幾日想來,也只有這個理由了。”

“呵,未曾做過,便自以為了解,是否太過自大? ”康賢笑道。

“若是旁人,我也會這樣說,二十出頭,就算自視甚高者,預估將來,也不過認為自己能當個知縣知府。但立恆這人,我卻不好說,只是在江寧的幾次事情,行事老辣,年輕一輩中,我也是平生僅見,他天生能看見人心所想,並且能將之操控在手,以達成目的。此人若在亂世,必為梟雄,只是他對自己的能力既有認知,又有節制,才是我真正欣賞的地方。如此次我邀其進京,他心中未必是真正排斥,但一方面對將來困難有認知,另一方面對自己做法有認知,因為怕做成壞事反倒有所克制,這在我看來,反倒不是畏縮,而只是讓我更加欣賞他了。 ”

老人又笑了笑:“不過,他出不出世我倒是不擔心,有這能力,遲早是會出來的,先待他自己把一切想清楚吧。"

兩人此時說話,並未避開旁邊的周君武。他畢竟與一般的學生不同,若是一般的學生,尊師重道這是最重要的事,兩人勢必不會在他面前談論他的師父,但君武畢竟是康王府的小王爺。雖然說武朝對宗師管理得嚴,但另一方面周君武還是康賢的弟子,康賢的妻子成國公主名下大量的皇家產業,雖說康賢與周萱自己也有兒孫,但將來這些產業要傳下去需要上面點頭,君武其實是要作為管理者之一來培養的。寧毅畢竟是個太難把握的人,將來若真有什麼事,兩人此時的評價,就會成為君武心中的一大參考。

當然,也是因為這是正面評價,兩人才會說上一說,他們談論之時,君武也皺著眉頭表情有些猶豫,待到說完方才笑了起來。秦嗣源微笑著看他一眼:“君武方才論述大道之辯,其中倒也有些是立恆的看法吧? "

君武微微猶豫,隨後點頭:“師父也說過的,不過……這段之上,師父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

“呵呵,你師父是怕說得太激烈,反倒嚇壞了你們。他這人啊,恐怕會說,用完之後好用的才是大道,說的都沒用。不過,君武你隨著立恆,我覺得,學得最多的不是詩文字句四書五經,而是如何去看事情想事情。你覺得張夫子他們教的許多都變得易懂了,固然也是因為立恆提過,但主要還是你更加會想了。 ”

君武用力點頭。

“但是太早學會想,未必就是好。”秦嗣源微笑著,“其實讀書之人,識字認字最後都是讓人增廣見聞,然後學會怎樣去想。只要真正學會了怎樣去想,再學其它,都是舉一反三,事半功倍。你的師父一貫教學是為了讓你們儘早的學會想,所以他說那些故事,引導你們去動腦筋。這樣你們就學得更快。可你們現在年紀太小了,閱歷不夠,想得多了,其實有失偏頗,到最後,便恐怕會目中無人了,覺得張夫子比不了寧老師,進而覺得張夫子說的不夠有道理,甚至可能會開始覺得古聖先賢的文章有謬誤……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就開始目中無人,夜郎自大!君武,這些話,你要記清楚。”

秦嗣源待小輩一向寬厚和藹,方才康賢說君武的論述“大而無當”,他也只是說“花團錦簇”,但這時說著,表情卻開始嚴肅起來,到最後,甚至變得有幾分嚴厲。君武也連忙是肅容坐正了,聆聽教導。片刻後,秦嗣源的表情才放緩。

“所以一般來說,老師教導弟子,初時只是讓你們記得,等到你們真的年紀大了,可以真正見到一些事情了,才讓你們想,這樣你們的根基就紮實得多。當然,我並非說你的師父教導有誤,只看他叮囑你的事項,便知他對此也是非常重視。他有所控制,可你畢竟是個孩子,秦爺爺快要上京了,因此想要對此再叮囑你一番,會想,是好事,但如你師父所言,切忌傲慢,其他人說的話,就算你不以為然的,就算覺得陳腐的,也務必用心記住,只要能記住,往後你大了,一一印證,也會發現旁人為何會那樣想,會發現其中道理,那樣做,你必能發現其中的好處。"

少年肅容行禮:“君武記得了。”

“如此便好。”秦嗣源笑著,“不過,當初你與立恆所學,雖也學習四書五經,但主要的怕還不是為此吧,那格物之學到底如何,君武你覺得有用嗎?如今也該有一番見解了吧。”

“有用、有用啊。”君武一向活潑,方才接受考驗聆聽教誨,也是顯得積極,但一說到格物,小男孩的臉上才彷彿陡然放出光來,點頭點頭再點頭,“格物就是、格物就是……"

他彷彿要向人推廣這一概念,但一時間倒也難以組織出驚人的言辭來,秦嗣源笑道:“噢?”

“呃,格物就是……師父說過一句話,物理的……哦,格物之學的根本,就是大膽的猜測。”

“猜測?”

“嗯。 ”君武點頭,“不管看見什麼事情,都可以猜,猜它是為什麼,然後做出一個可以用的公式或者理論來,但這個理論,必須放之天下而皆準,只要有一條配不上的,就得把這個猜測推翻,然後繼續猜……

“就是猜?”秦嗣源皺著眉頭,理解著這些東西。

“嗯,一般還是用推敲的辦法,不過師父說一定要有想像力.如果有什麼事情你一點都不懂,想要弄懂,首先就得猜了。嗯,師父說過的,有些基本的道理啊,比如,任意兩點之間,都可以畫一條直線;直線可以任意延長……”

君武開始唧唧呱呱地講述起他學到的格物學基礎來,看得出來,小男孩簡直有點傳教的架勢,儼然要通過自己的講述將“很有道理”的格物學推廣給秦家爺爺,老人家聽著那些簡單的道理:“這些東西.還用猜麼?”

“這是基本的組成嘛,秦爺爺,格物學不能想當然,雖然說理論可以猜,但驗證過程一定要嚴謹,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要絕對精確才行……君武用力地推廣著從寧毅那兒學來的概念,“這些東西一步一步,可以組成很複雜的東西,秦爺爺,天地萬物都是這樣來的,學了它,我們就可以知道,秤為什麼可以秤東西。槓桿為什麼可以傳導力……力啊,吶我們再這裡放個石頭,作為支點,這邊用力壓下去,那邊就翹起來,它會翹起來多高.我們可以算,然後在那邊放一個齒輪,齒輪會怎麼動,齒輪之後可以有另一個齒輪,然後再加槓桿,就像水車啊、風車啊,我們可以做出很複雜的東西來……”

“水車風車不是已經有了嗎?”

“但是可以更複雜啊。秦爺爺你不知道,師父給我們設計過一個很簡單的東西,從一個水車開始,加上槓桿,齒輪,然後我們弄一塊印刷的板子,板子升上來,就會有個刷子刷了墨汁塗過去,然後板子壓下去,可以印出一頁書,板子升上去,另外有個爪子,就把印好的書頁拉走,把另一張紙拉過來,然後砰的再印……砰的再印,師父說這個叫流水線……

小男孩畢竟口才不算非常好,說得太複雜了,手舞足蹈:“當然,還得考慮紙張的韌性,墨汁的均勻,機器的損耗。但這些都是可以算的,就算是紙張,只要我們弄清楚紙張為什麼可以成為紙張,我們是可以造出更好的紙來的,師父說這是因為植物纖維什麼的,我們現在還不太懂啦。哦,還可以計算鐵的好壞,秦爺爺你知道嗎,鐵之所以又硬又脆,是因為裡面有可以燒的東西,就是碳,碳越少,鐵越有韌性,就是不容易碎,也不容易生鏽……

秦嗣源此時已經在望向康賢了,對於寧毅的格物,他當初沒有詢問太多,曾經也是有些不以為然的。但這時候,才漸漸聽出了一個輪廓。而君武隨著寧毅學的那些東西,康賢必然是知道的,兩位老人對望一眼,秦嗣源道:“大膽的猜測,但要用最認真的推導,每一步都得扣上…… ”

康賢點頭:“具體的,現在還看不到太多,但立恆跟君武說的一些東西,我這邊都有讓人記下來,去想。現在有個小冊子,明天我讓人拿給你看看,老實說,只是這猜測、推導兩項,真要做起來,博大精深。但……其中恐怕也會有些麻煩,你可以幫著想想。”

秦嗣源點點頭。旁邊的君武並不理解“麻煩”是指什麼,他覺得要完成推導肯定會有麻煩,這時仍在興奮地說話。

“秦爺爺你有沒有想過,風箏為什麼會飛上天?孔明燈為什麼會飛上天?因為風吹過來的時候,風箏斜著一個角度,因為這個角度會把力分解,變成一個往後,一個往上,只要風一直吹,就會一直產生往上的力,只要我們可以做一個很大的翅膀,一直往前,達到一定的速度,就可以飛起來……當然,師父說這個需要更堅韌的材料配合,只要我們能弄懂風箱的道理,就可以弄出更好的風箱,把爐子弄出更高的溫度,弄出更好的鐵,也可以生產出更不容易破的布,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們最近已經在算了,只要有大的受風面積,有多大的速度,我們就能飛起來……我一定可以造出能飛起來的大風箏的……”

他說到這裡,目光之中有些狂熱的憧憬,兩位老人一時間在思考他說話中的內容,倒是沒有注意到這種表情,隨後君武又搖了搖頭:“當然,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啦,基礎工業的發展也要很長時間的……”他複述著宇毅的說話。

“反正師父走的時候呢,讓我們去想幾件事情。第一件,我們現在已經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力的作用在裡面了,可是……這個力是怎麼來的……“他在地上跳了跳,“我們一跳起來,就立刻往下掉,為什麼會往下掉,蘋果為什麼會往下掉,大地為什麼會拉著我們呢,我們為什麼不是往上飄……"

“這個,立恆也讓你們想?”

“嗯,這個只是想想,當然要想,我現在也覺得奇怪呢……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麼我們在海邊的時候,看見船開走,桅杆總是最後消失的……"他打了個寒顫,“爺爺,這個很嚇人的,我們看見東西都是直的,如果桅杆總是最後消失,說明……

君武咽了一口口水,然後拿出一張紙來,眼中泛著詭異又恐怖的光,將紙偏了偏,弄成一個小拱橋,用手往中間切了切:“高的一邊是地,低的一邊是海,爺爺,我們的世界是有坡度的,它像是一個圓,往海的那邊滑下去,如果它滑到九十度.爺爺.你說那是什麼……我覺得海的那邊,肯定是個大洞,也許像是一個大漏斗,但是海水又沒有往那個大洞倒下去,這就要想到師父的上一個問題了,為什麼有一個力拉住我們……爺爺,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因為有力拉住我們,我們才沒有掉下去啊.“可是世界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老師一定是在想這些理由,所以才問我們的……"

世界是斜的,海的那邊有個大漏洞,秦嗣源與康賢想想,覺得難以置信,但結合海面上船隻果然是桅杆最後消失的道理來想想,還真是有些恐……

君武搖搖頭:“不過師父說這兩個問題我們只是想著玩玩就好了,他大概怕嚇到我們,可不知道我們這麼快就已經想出來了……不過,師父的第三個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秦嗣源此時也有些感興趣:“立恆問什麼了?”

君武站起來,走到一邊燒水泡茶的小火爐邊蹲下,看了一會兒:“師父說,物理學……呃,格物學最重要的發展途徑之一,就在這個茶壺……”

“茶壺?”

“嗯。”小男孩點頭,回頭看了看兩位爺爺,“師父忘記了,他以前隨口跟我們提過的……“秦爺爺,如果堵上茶壺的口,我們把蓋子按著不許茶壺出氣,我們按得住嗎? ”

“氣總是要出的,怕是按不住吧。”

“氣會把蓋子頂開,這裡就有力了,如果這個茶壺大一點,力就更犬.“師父教過我們的,只要用槓桿,用齒輪,用這樣那樣的東西,總可以把這股力傳出去,只要能做出這種東西來,就像師父說的那樣了……"

小男孩跳了起來,回頭笑道:“師父以前有一次說過,他說,人力有時而窮,畜力也有時而窮,不管你有什麼千里馬,馬車最多都只能跑那麼快,因為再厲害的馬也只是馬。可有槓桿齒輪這些東西組合起來,機器不一樣,一個水車,它的力氣就比馬大多了,可水車不能走。格物學的第一個目標,就是便於攜帶的動力源! ”

什麼機器、什麼便於攜帶、什麼動力源之類的詞語,基本上都是寧毅的說話方式。寧毅來這裡這麼久,基本已經溶入這個時代,但興之所至說起很多新東西時,便不理會這個時代的語法,反正你能聽懂也好聽不懂也罷,他都不強求,君武與他相處這麼久,便將這些說法都記下來,當成了學習格物學的指導綱領了。由於記得這些,因此當寧毅一說,他不久便想得明白了。

“總有一天,可以飛到天上去……”

小男孩看著那茶壺,喃喃說了一句。片刻,坐在小火爐邊的少女舉起團扇,啪的一下打在他的額頭上。

“好了,算學還沒學好,老想著這些。還做夢飛到天上去,不要命啦!師父前些日子還罵過你,說危險呢,不許再想了!”

“嗚。”小男孩捂著額頭,幽怨地看著姐姐,嘟囔道,“這是我的理想……”

很有理想的男孩有沒有被打醒一時間還難說,對於這格物之學的本質,秦嗣源與康賢一方面覺得聞所未聞卻頗有道理,另一方面卻也有覺得荒謬的地方,主要還是因為君武說的那個大地是漏斗狀的推論。不久後,秦嗣源緩緩說了一句:“若在草原之上,見人騎馬奔走,那可是哪個方向都是一樣的,這是為何?若以此所想,這大地莫非是個圓的?”

他想想,隨後笑起來:“無稽之談無稽之談,不過此等想法倒是頗為有趣​​,呵呵。”

康賢也愣了半晌,隨後笑道:“有趣有趣,若是圓的,這大地的​​那邊到底是怎樣的一副樣子,大家豈不掉下去了?難道都倒著過日子麼?”

君武一時間頗為苦惱,兩人笑了一陣,面上表情變得古怪起來,隨後將話題調轉開,他們皆是極有智慧之人,雖然之前對西方的邏輯思考形式並不了解,但人想事情都是差不多,給出條件、原理,嚴格做出推論這種形式,他們也是瞬間就能適應。對這問題,一時間竟有些不敢去想。

“方才聽君武一直說我們我們的,似乎除了你與小佩,還有其他人在學習這格物學?”

“也算啊。”君武點頭,很是自豪,“除了我和姐姐,還有學堂裡的兩位師弟,還有開平郡公家的小兒子,我最近跟他說了,他也覺得很有道理,最近要跟著我一起做風箏呢,哦,對了對了,還有康洛也覺得格物很有趣……所以我們前些天已經成立了格物黨,現在有六個人了。我是黨魁! ”

周佩的團扇啪的又打在弟弟頭上,卻是笑著沒有說話,兩位老人一時間也有些好笑,他學堂裡兩位師弟倒是姑且不說了,開平郡公家的小兒子今年才十歲,平日裡跟在君武後面跑,被他拉了進去,康洛則是康賢的小孫子,目前八歲。君武這傢伙在一幫孩子之間人緣還是挺好的,立即就將他們拉了進去。

“看起來,這格物黨發展會很快。”秦嗣源點頭道。

“我家中小奇、小新他們怕是也逃不掉……康賢笑起來,拿家中幾個孩子開了個玩笑,他家中的幾個孫子裡,康奇七歲,康新五歲,恐怕也逃不掉被發展進格物黨的命了……

兩個老人的玩笑當中,小君武倒也微微有些生氣起來,決定不給康奇、康新加入格物黨的機會了,反正他們也很笨,他目前發展黨員是很嚴格的,​​因為每次要發展人進來,他都會好好地描述一番將來的前景,那可是飛上天去呢。

一定會有那樣的一天的……

夏日午後,距離另一段歷史上真實出現能飛上天空的載具尚有約八百年的歷史,小王爺在這庭院間回頭看看那茶壺,在心中滿懷憧憬地劃下了一只大大的餅。

有些東西,在無聲之間扎了根、發了芽,便再也揮不去了……

與此同時,在那隨意間扔下了種子的那人,此時已然乘船過了鎮江。他們原本乘船自長江東進,到鎮江停留幾日,隨後方才啟程,沿江南河南下。這一片水域船隻來往繁忙,水流倒是不急,因此駛得也是緩慢悠閒,穿行一日,過了丹陽,將將進入常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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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龍蛇第一九八章 旅途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作為世界上最長的一條人工運河,京杭大運河北起涿郡,南至杭州,貫穿了長江與黃河,長江往南,以鎮江為發端的運河一段,便稱為江南河。

江南富庶,自鎮江往南,一路水道上船隻來來去去,令得江南河也不負這名字的成為京杭運河最為繁忙的河道之一。這一條河道水流平緩,周圍的山勢倒也沒有長江沿岸的那般瑰麗,起伏之間,山水翠綠倒並不顯得深邃,偶有破舊的碼頭、小小的村落、田地,或是與河道並行的道路,路上偶爾能見到行人,偶爾見駛過的牛車,襯著河道間來去的船隻,倒也的的確確的給人一種江南的安然氣息。

江南河寬度大約二十餘米,但水並不見得深,通常只是兩米左右,河道兩旁偶有低窪之處,形成重重疊疊的蘆葦叢,附近漁翁撐船駛過,也有塢鶻之類的水鳥起落,嘎嘎嘎的叉起了水中的魚兒,日光之中,水上的一幕一幕,安靜卻又怡人,便是山水畫兒的意境了。

這長長的水道承載了太湖與長江一帶的漕運,也承載了綿綿近千里間依水而生的人家的生活。時間正值下午,一艘畫舫行駛在常州附近的水道間,說是畫舫,但裝潢自比不得秦淮河一帶船隻的華美,船分兩層,比起一般行走於這條水路的商船客船來說要顯得舒適得多,一看便是必是家境殷實的人家才能租用得起,此時這船在河面上緩緩而行,夏日的陽光裡,說話的聲音正響起在二樓的房間裡。

“……烏雲密布,大水滔天,只見那法海飛起在天空中,大喝一聲:'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吽!'身上的袈裟遮天蔽日地展開,把整個金山寺托上了天……當!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從船艙裡的聲音聽來,想是有人在說故事,這故事正到激烈緊張處,陡然響起這句話,一幫人大概是愣了半晌,隨後便是抗議聲迭起。

“不要下同分解啦……”

“姑爺姑爺……”

“姐夫,你不能這樣。”

“那個法海跟白素貞怎麼了嘛……”

“金山寺那麼大,怎麼飛到天上去啊,怎麼飛的怎麼飛的……”

說話的聲音有男有女,一時間混亂不堪,講故事那人大概是喝了口水:“喂,你們過分了哦,都說了一個下午……金山寺怎麼飛起來的,你們昨天也看過金山寺了,想怎麼飛就怎麼飛嘛,要有想像力……”

“可是'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哞'又算是什麼佛號,姑爺姑爺,佛門沒有這樣說的啊……”

“聽起來很厲害啊,何況你個丫頭又知道這個了……”

“娟兒看過佛經的,娟兒你來說……”

“法海大師好厲害。”

“嘖,完了,娟兒花痴了,誰去打她一下……”

“沒有啊,姑爺。 ”

“姐夫,那佛門真有這等神通嗎?”

“你信了?”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吵嚷,一層甲板側舷的過道上,卻也有一名女子,正倚在那兒,一臉閒適地望著流淌的河水,她一身鵝黃與月白相間的衣裙,披了白色的坎肩,手中拿了一把小扇子,年紀仍輕,頭上倒是綰了婦人髻,年輕的純真與成熟的安閒氣質混在一起,讓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已然嫁人的大家小姐。

這一船人,自然便是一路南行的寧毅等人了。

這次去往杭州,旅遊的成分固然佔了一半,另外,蘇檀兒其實也打算在杭州一帶將生意的重心鋪開,以在大房中將自己與父親的影響力稍作區分。於是除了她、寧毅、嬋兒等三個丫鬟,一路同行的也有家中一名信得過的賬房,兩名掌櫃以及他們的家人、丫鬟、伙計、護院,另外還有之前比較親近大房的兩名堂兄弟蘇文定、蘇文方,也是一路跟了,隨著蘇檀兒這堂姐過來杭州歷練。

如此一來,零零總總也有三十人左右的規模,蘇檀兒便租了這艘相對舒適的雙層畫舫。他們之前在鎮江停留遊玩了幾日,自然也去了鎮江的金山寺。其實此時的鎮江金山寺已經改了兩次名,先是改為龍游寺,目前叫做神霄玉清萬壽宮,但之前的名字自然還是記得的,大家說起來時,寧毅便將白蛇傳的故事說出來唬人,用的卻是徐克《青蛇》的版本,故事沒說完,嬋兒等人似乎便迷上了那被寧毅渲染得很帥的法海,至於文定、文方等人,則不免對兩名嫵媚的蛇妖想入非非一番。

午飯過後聚在上面聽故事的除了三個丫鬟兩名堂弟,連幾名賬房、掌櫃的家人也聚了過來,另外還有隨行的伙計、護衛,例如東柱、耿護院等人,也在二樓走廊間聽得津津有味。這幾日在鎮江的遊玩間,眾人早清楚了這東家姑爺的風趣隨和,也就沒了太多的拘束。蘇檀兒原本也對這些故事感興趣的,但眾人聚集起來之後,她下來了一趟,看上方擁擠,也就沒有再上去,畫舫的兩層並不高,船舷之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她站在這裡吹吹風看看風景,竟也把故事聽到了這裡。

若說是以前,雖然成親之後蘇檀兒便是婦人的打扮,生意場上的成熟還是一直有的,但真要說是嫁了人的氣質,其實還有些生硬。

到得此時那生硬便全然沒了,此時她站在這裡不上去,聽的卻是其中那熱鬧的氣氛,是夫君坐鎮全場被人喜歡時與有榮焉的感覺。

成親之前她是絕沒想過這類事情的,生意場上要長袖善舞要成為眾人中心點的氣場她也有,若是大家坐在一起,她也能三言兩語引起他人注意,不致冷場,但要說親切幽默,卻並不是她所擅長的了。

作為女子,自然得要矜持,要與他人保持距離,她雖然一貫柔和雍容以待人,但偶爾也會被人說成是武則天的做派,這事情自然無可避免。

若說曾經有什麼期待,不過是盼著這夫君成親之後不至於真的太過木訥,總得會打些招呼,不過分得罪人,那也就行了。何曾想過這夫君無論怎樣的場合都能掌控得服服帖帖,例如寧毅與烏啟隆攤牌的事情她也曾問過,烏家能那般迅速的認了命,恐怕也是因為夫君三言兩語間將那烏啟隆的自信掃得徹徹底底。而在此時,又能將文定文方他們全弄得如普通家人般的和睦,自己可以做到前者。但在家人一項上,恐怕是做不到的。

她感受著這其中的幸福,笑容之中,自然而然的,其實也有著幾分嫵媚在其中,倒像是《青蛇》裡那白素貞一般的柔媚甜美了。

上方雖是吵吵嚷嚷,但寧毅既然說了告一段落,旁人自然也不可能真纏著他非讓他講不可,對於嬋兒、娟兒、杏兒來說,他縱然親切也總是主人,對於文定、文方等人來說,寧毅縱然親切一貫保持的氣場也是強大的,在某種程度上蘇家或許僅是蘇老太公能夠擁有更強大的壓迫感,旁人便更加不可能非要讓寧毅將故事說完,雖有幾句說笑,隨後大家還是更熱衷於談論故事裡的情節,猜測起後續來。

不一會兒,寧毅與蘇文定、蘇文方說說笑笑的下到甲板上,見了蘇檀兒,文定、文方又說了幾句方才離開。寧毅拿這一隻茶杯,看著那邊輕搖團扇的妻子,笑著走過去,蘇檀兒也瞇了瞇眼睛:“太可惡了,我也還想聽……”

“方才又不說。”

“那白蛇為了報恩,喜歡了人間的男子,本著好心,法海降妖除魔,也是盡其本分,相公你說到底是誰錯了?”

“我若是許仙,錯的自然是法海,我若是法海,那錯的當然便是那許仙了。”

“呃?怎會是許仙?”

“我若是法海,竟然又成了親,當然是看許仙不爽,所以拆散他們,至於為什麼要拆散他們,當然是看上了白素貞……”

“嘻……”檀兒忍不住笑出來,隨後微微板起臉,“相公別開這種玩笑,故事裡有佛理呢。 ”

寧毅聳了聳肩,不做辯駁。此時船行至一出蘆葦茂密處,微微轉了轉彎,日光隨著畫舫的轉向將船舷的陰影也微微轉了轉,目光之中,河岸邊是低緩起伏的山勢,樹林被暖風捲動,千萬葉片晃動著,幾隻鳥兒與捲起的塵埃一同飛上天空。夫妻倆站在那兒看著這景色,寧毅喝了口茶,檀兒大概也有些渴了,拿過寧毅手中的杯子也喝了一口,隨後捧在手裡。後方的船艙裡,大概是兩名掌櫃的孩子自走道跑過去,口中大喊著:“大威天龍,世尊……嗯藏……啦啦啦啦啦……許是記不住那話,令人聽了不由得發笑。

江南河雖是人工運河,河床不深,但開鑿這麼多年,水質其實是挺好的,從船上看去,河上碧波徜徉,蘇文定與蘇文方兩人也不知在船頭看著下方的河水說笑些什麼,朝這邊望過來時,寧毅笑道:“怎麼?想清楚了? ”

蘇文定撇了撇嘴:“姐夫,有辱斯文哪。”寧毅便笑起來。

蘇檀兒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問了一句,聽得寧毅解釋,才知道方才蘇文定、蘇文方纏著寧毅說故事,寧毅便道到河裡游泳游過他再說。其實他水性雖然還有,但來到這邊之後極少有下水的機會,想來游得也不怎麼樣了,只是文定、文方以書生自詡,自是不肯做這種不顧儀表的事情。

蘇檀兒聽了,也是笑著白了寧毅一眼,隨後說他有辱斯文。她探頭朝水裡看看,其實江南河水深平均只是兩米,眼下是汛期,也漲不了許多,只要會水的,下去總是淹不死。寧毅與她一同看那水面,問道:“你會水不?”

蘇檀兒笑了笑:“會一些,許久沒游了。”

“有機會倒是可以下去試試……”

寧毅喃喃自語,蘇檀兒這才微微扁嘴,做出生氣的樣子,白了他一眼:“相公總是胡說,妾身下去了,讓人看見,相公又能光榮到哪裡……”

“咳,隨便說說,以後可以自己建個池子……”

兩人為此說笑一陣,江南河由丹陽到無錫的這段航程近兩百里水路都是筆直一線,除了有泥沙淤積的沼澤處,幾乎完全不用轉彎,都是順水而行。不過又過了一陣,風倒是逆向吹了起來,寧毅與蘇檀兒朝著東南方向望去,只見河道那邊的天空中,厚厚的積雨雲已經壘了起來,雲的邊緣猶如在天空中劃出了一條黑線,那邊的天空,都被雲給壓沉了。

這時候船上眾人都已經注意到了那雨雲,蘇檀兒仰著頭看了一陣,嬋兒也端了個盆,自船艙跑出來了,到蘇檀兒身邊道:“姑爺,這不會是天兵天將來捉白娘娘了吧?”

蘇檀兒攬住丫鬟的肩膀,笑著將她擁在身前:“可能是的。”

那掌船的老船主這時也已經到了甲板上,皺著眉仰望那片雲,這老船主姓古,寧毅笑著說道:“古叔,這看雲識天氣我也學會一些了,看今天這雲,許是要下一場大雨了。”卻是早幾天那船主給眾人說了些看雲識天氣的訣竅,這時候寧毅便拿出來活學活用。

那老船主也哈哈笑起來:“東家說得是,看這雲勢,該是有一場大雷雨了,不過這邊無妨的,這等風雨中行船,其實也別有一番滋味。”

蘇檀兒道:“這江南河不會有大風浪吧?”

“風浪有些,大的沒有,咱們這船大,長江那段若是這等天氣算是有大風浪的,也行得,海上才是真正的大風浪,這邊山低些,刮得起大風,可水不深,怎樣都不會有大浪的,有的人吶,便喜歡在起大風時到船上來玩,說是刺激。哦,這邊……那有首詩怎麼說的來著?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坐有湖山趣,行無風浪憂。便是說這江南河吶。”

這老人家還會吟詩,眾人一時間驚奇不已,寧毅笑道:“古叔還是個雅人。文定文方,考考你們,這詩誰作的?”

蘇文定想了想,蘇文方倒是立即笑著揮了揮手:“姐夫也忒地小瞧我們了,唐朝白樂天的詩嘛。”

白樂天,便是白居易,寧毅點頭笑起來:“我坦白,其實是我忘了。”他說的是實話,這首詩從沒見過。其餘人也都大笑起來,沒人相信。

老船主指揮了兩名船工正在降帆,視野那頭,狂風捲著雨雲,朝這邊壓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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