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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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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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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8 16:3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二九章 圍城(三)


殘陽如血。

狗已經累了,它一瘸一拐地在血跡斑駁的土坡上繞了一圈,然後去到土坡下方已經傾塌了半邊的小院子裡臥了下來,舔了舔已經瘸掉的後腿 。主人就躺在它的身邊,轉過頭時,它看著主人身體上插著的長長的木桿,鼻子往前拱了拱,隨後又“嗚”地縮了回來。

狗、院子、屍體、箭桿、還有血,喧鬧的聲音自不算遠的地方傳來。

它是一條老狗了,老得恐怕已經沒有多少的年歲可過,一直以來它陪著同樣年邁的主人住在靠近那堵大牆的小院子裡,偶爾出去遛上一圈,累了便緩緩地回來,眼下它最喜歡的事情是趴在門檻邊樹下的青石板上曬太陽,瞇起眼睛在太陽與蟬鳴裡打盹,當老主人坐在旁邊摸著它脖子上的硬筋絮絮叨叨地說話時,它偶爾便會舒服地發出“嗚”的一聲。

直到前些天,它看到鳥兒都飛走了,然後大地動了,震垮了那堵大牆。接下來人來人往,全是它無法理解的事情,大牆倒塌的地方連續好些天都是那些人的嘶喊聲。到那天,密密麻麻的人從那破口蜂擁而進了,無數的人又從一處處的地方湧出來,那些人海對撞在一起,老主人站在院子的破口看那邊隱隱約約的動靜,口中又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它也不懂的話時,就那樣毫無徵兆的倒了下去。

它看見了老主人身上支起的木桿,嗅到了血的不詳的味道,那鮮血湧出來。它快步跑過去,對著老主人又嗅又拖,試圖讓老主人能夠再動一下,但那已經年邁的老人只是睜開眼睛微微看了它一眼,隨後那眼神便永遠地凝固下來。

血還在流出來,它跑到街上,爬到後方的土坡上叫。有些身上染了血的人衝過來,它叫著衝過去撕咬,但它也已經老了,被刀柄打斷了腿,嗚咽著到一邊。有些人衝進了院子,後來又衝出去。過了許久,大量的人群又自破口被趕出去,喧囂在那邊沸騰著,只有這邊的小院子冷了下來,只有老狗在這邊緩緩地走來走去。

隨後那大牆的破口時時有人衝進來,也有許多人在那邊倒下。它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偶爾在那土堆上朝外看一看,拖著被打瘸了的腿,能叫的時候,便叫上幾聲,叫得累了,便又回到院子裡,看著老主人的屍體上生出的蒼蠅。

天氣炎熱,如血的殘陽終於在滾滾雲濤與群山之間淹沒下去,院外一株紅楓樹皺了一半的葉子,在傍晚的熱浪與臭氣裡婆娑,天將黑的時候,老狗又爬上了土坡,身影與土坡在橘紅的顏色裡融成一抹孤單的剪影。

某一刻,那狗在土坡上站直了四肢,探頭朝遠方望出去。無數箭影飛蝗般的升上天空。

其中一支箭矢刷的射穿了老狗的身體,屍體滾下去,散碎的幾支箭矢噗噗噗的落在了土坡上,然後,聽得那城池之外,有一個人在喊起來:“聖公”又有人喊起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聖公到了”“聖公!到了無數的聲音匯成一片,轟隆隆地朝著這邊壓過來!

………,………,………,………,……………

這又是一個沉悶的傍晚,每日當中,杭州城內外的騷亂幾乎已經成為日常的一部分。太平巷裡,寧毅坐在未塌的木樓頂上,朝著不遠處的夕陽與城市望過去。太平巷附近的水脈是大運河的一小條支流,由於上游的堵塞,加之這些天的兵凶戰危,河水也變得渾濁了。

地震以來多日的亂局,內憂外患,城市之中流通不暢,此時隱隱散發著一股腐爛的臭氣。

有幾個人騎馬自太平巷外過來時,寧毅才從樓上下去。過來的幾人中,為首的一人名叫錢海屏,乃是錢希文的一名侄子,不過此時也已有近四十歲上下,他在杭州府任一文職,頗有實權,這次方臘攻城,他負責了城內的許多事情,前幾日便與寧毅有了一定的交集。

他這兩日已經往太平巷來過幾次,守住巷口的人基本也都認識他,放了進去。一見寧毅,這顯得風塵僕僕的中年人也沒有太多客套,拱了拱手,從身上拿出一張紙條:“寧賢侄無需多禮了,今日上午,城西安大人家遇亂匪偷襲,起了火,死了十餘人命。我們其後得到這些消息……”他壓低了聲音“眼下已經能初步確定對方的主謀了……”

“但錢世叔還沒把握吧。”寧毅看了那紙條,微微皺眉,隨後伸手邀請對方幾人進屋。蘇檀兒在不遠處的屋簷下襝衽一禮,並沒有過來。

前幾天,寧毅第一次拿出了拼命的力氣,糾合了附近數條街區所能說服、動用的力量,這個算是為了自己所做的活動。當再次見到錢希文時,他曾隨口說了一些想法,對方在杭州城裡顯然已經活動了一段時間,此時運籌策劃……的顯然又是一個高手,想要在防禦城外攻勢的同時地毯式地把人揪出來,這個想法並不靠譜。

但對方既然來到城裡,有了了解,就必定會確認一些真正適合下手的地方。謀略攻心,這世界上最怕的反而是那種毫無徵兆興之所至的瘋子,例如那次寧毅被顧燕楨請人綁架,就真的是簡簡單單,之前毫無端倪。但如果對方也掌握了大量情報,所能做的選擇範圍卻往往會小很多,一下子揪不出來時,反倒可以請君入甕。

在哪些地方動手,可以讓目前的杭州城更亂的,就不妨示敵以弱。

對於這事,寧毅所能知道的,也就是南邊的港口,至於更細緻的事情,還是得讓熟悉杭州的人來做。讓他們去破壞,甚至引誘他們去破壞,這邊先準備好足夠的善後手段,並且在這個過程裡抓住對方的行事規則。寧毅說這些後例舉了幾個簡單的計劃,故意讓城南碼頭亂一次也是其中之一,他說的時候已經是戰事的第三天,而就在當天下午,城南的碼頭果然就被人挑起了混亂,一名官員想要跑路,藏在人群裡的亂匪趁機發難,而藏在人群裡的密探,也第一次地揪住了對方的尾巴。

這條線索在一個時辰之後便已斷掉,但善後得當,終究沒有引起大的亂子。而後錢海屏也在錢希文的叮囑之下來尋找寧毅,將一些想法、情報交由寧毅這邊過上一遍。寧毅眼下只於大局上有經驗,但對於要結合本地民俗、了解的計​​劃……卻是極端謹慎,並不亂開口,許多時候,還會與蘇檀兒討論一番。錢海屏以及手下的人經歷幾次,便也不免對這對夫妻感到佩服起來。

寧毅看完那紙條上的消息,也將妻子招過來看了看。蘇檀兒只是默默點頭,看完後交還錢海屏。幾天以來,由錢海屏的手下在城內布下的是一張大網,眼下已經收縮到一定程度,能夠確定幾個主謀者的信息。

“……這些人幾乎都是以前有名的綠林高手,那石寶一手大刀耍得極其厲害。眼下已經能確定,當初城北的大火中,一刀便將袁副將殺死的便是他。早兩天在城中見到那身材高瘦,長髮披肩舞大槍的該是王寅,這人心狠手辣,武藝高強,不在石寶之下。而且王寅謀略出眾,我們現在懷疑,這時候坐鎮城內領頭的可能便是他。但另一個人也有可能,方臘手下方七佛,人稱佛帥,乃是亂軍之中地位僅次方臘之人,甚至有人說他學識淵博,能通古今,是諸葛亮般的人物。可惜還沒能確定他到底在不在城內,否則若能揪出,一網打盡,便等若斷了方臘一臂。”

錢海屏如此說著,進了房間坐下,當蘇檀兒親自端上茶水,他也點頭以謝:“倒是那劉大彪子,讓人覺得有些奇怪。這人在西南綠林原本頗有威名,人稱霸刀。但我這裡卻有一份消息,說這劉大彪子在數年以前便已去世,這上面說劉大彪子性格粗獷豪邁,滿臉絡腮鬍,倒有個怪脾氣,常以其胸毛凜凜為傲,無論冬夏都穿一身短打裝扮。立恆賢侄那日雖然看見對方,但那四十多歲的漢子卻並無絡腮鬍。而且以他的身份,加入了亂軍,還得以一名少女為主,這少女莫非是方臘的女兒不成?若能如此,抓來殺了,也是一份大功。”

這時候房間裡的桌子上已經擺了好些情報,寧毅基本已經看了許多次,這時候將紙條也加入其中:“怕是還得一兩天,狡兔三窟,這時候城內太亂了,他們的聚集點,也只能確定一個,貿然行事,怕多半會無功而返。”

“嗯,這些人皆是高手,此時無萬全之計,怕是動手也會被他們殺出。”錢海屏也點頭,隨後想起件事,笑起來“哦,對了,聽說立恆與樓家之人有些過節,今日有空,我便叫人過去敲打了一下,哈哈,砸了他家的大門,且為賢侄出一口氣。”

寧毅皺了皺眉,看看笑得開心的錢海屏:“些許小事,恩怨不大,此時正要齊心對外,世叔這樣做,怕是會……”

“哎,無妨無妨。”錢海屏揮了揮手“他們樓家說是有些勢力,可在我錢家人眼裡,不過雞犬一般。立恆受辱之事,叔叔之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便是我的事,他若有怨,那也行,叔叔趁機幫你抹了他!我知立恆仁厚,呵呵,但此事無需操心。眼下立恆之事,便是我錢家之事,好了,今日別無他事,我便走了,希望明日便能聽得捷報。

他笑著起身,在寧毅的陪同下走出房去,這時候殘陽如血,只聽得西方城內附近的喊聲,在那遙遠的天際,沸騰了起來。

“又來了”錢海屏搖了搖頭,嘆氣後,無聊地離開。

寧毅望著那天色,皺起眉頭來。

………,………,………,……………

“聖公到了,看起來,這一兩日,便能破城!”

有人在說話,夕陽之中,這是一個相對完整的院子,石寶衝進來,大聲笑。

王寅一頭長髮,正坐在井邊擦洗著鋼槍,不知道先前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望望西面,仔細聽風力的聲音,隨後倒並不顯得高興:“我原本以為,這兩日便該破了,想不到竟拖到了今日。這幾日在城裡的行事,總覺得有些蹊蹺。”

“蹊蹺?哪有蹊蹺?”石寶愣了愣,隨後在王寅身邊坐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哎,鑿石頭的,你總是這樣,想多啦。這幾日咱們殺得如此開心,城內亂成一片,我覺得靠譜。佛帥先前說過,你們讀書人,就是想太多,所以書生造反,十年不成哪。哦,我可不是說你………”

王寅笑了笑,鋼槍揮出去,呈一直線,槍上的水滴悉數爆開,甚至在空氣中都響起砰的一聲:“亂成一片了嗎?我覺得有些不對,亂得還不夠,雖然每次行事都沒什麼問題,但我覺得,此後結果總是不甚清晰。就像是打在了棉團裡,力道是出去了,又總有人能把破口大概補上,讓我覺得,也有人在暗中看著我們……”

“不會吧,鑿石頭的,你確定?”

“呵,許是我想多了,我原想在聖公到之前,便裡應外合地破城,不過既然聖公已至,破城也就更簡單,接下來,對了,徐方、芶正、劉大彪他們呢?”

“在趕過來吧,消息都送到了。”

正說話間,有人打開了門,匆忙過來,這人名叫徐方,與石寶王寅兩人也頗為熟悉了,進了院子之後,神色凝重:“要走了。”

“什麼事?”

“劉大彪那邊被人認出、跟蹤,抓住了​​一名官府的探子,事情有些嚴重。”

石寶與王寅同時站了起來,隨後抓起武器,一面偽裝一面朝著門外走去。一行人出了院子,穿過廢墟、街道、行人,轉過了兩條街後,街上也陸陸續續地開始掌燈,有的沒了家人的民眾在路邊生活煮食,孩子們奔來跑去。他們進入另一個院落,夕陽落下後,院子有些黑,一邊屋簷下的長廊邊,穿著藍色碎花裙、戴了黑紗斗笠的少女正抱著膝蓋,安安靜靜地在那邊黑影裡坐著,另一邊背了長木盒的大漢正在井邊洗手,鮮血浸入草地裡,正面的一個房間點著豆點般的油燈,房間的地上有血。

王寅首先走進那房裡,看見的是一具已經殘破的屍體,回過頭時,洗完手的中年大漢也已經走了過來,拍打手掌,小聲地說著一些話。

王寅逐漸皺起眉頭,許久之後又笑起來,夜晚的風裡,隱約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寧立恆……”

“入贅的……哈……”

“杭州竟也有這等人……”

“真想去會會他……”

片刻,石寶將手中的寶刀扔起,又接住。

“嘿,今晚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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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零章圍城(四)


武景翰九年七月初三,夜,杭州。

雲似白紗,變如蒼狗。浩瀚晶瑩的星海之下,城池附近皆是滔天的兵焰,人群一片一片的衝突,各種旗幟混戰,大地燃起火焰,將一道道黑色的煙塵衝上夜空。紅色、黑色與城市裡點點的燈光匯集在一起。

太平巷裡,燈火斑斑點點地亮著。入夜已經深了,小棚屋裡,蘇檀兒穿著薄綢的睡衣睡褲正坐在桌前,一面揮著小團扇,一面與夫君寧毅整理著這幾日以來的情報。小嬋端了水盆自窗外經過時,寧毅便叮囑了一句,讓大家早些去睡。

“傍晚的時候方臘也已經到了,沒法在這之前將城內的這些人抓住,總覺得棋差一招。,我雖然之前沒有處理過這些事,但在這等關頭,他們做起事情來,也真讓人覺得是太差了。人家放開手腳全無顧忌,我們這邊就瞻前顧後,實在讓人有些洩氣……”

桌滿滿擺放的都是記錄了信息的紙片,夫妻倆手中還有些,大大小小的,一張一張的放上去。寧毅倒也是搖了搖頭。

“放下誘餌,示敵以弱的想法,本身就要付出代價。杭州城裡不是沒有會做事的人,偏偏這些聰明人太多了,一個一個的糾纏起來,真想做事,往往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在想的已經是相對穩妥的辦法,盡量能抓住人,這邊也不至於損失得太厲害,就是這樣,估計錢海屏那邊也受了很大的壓力,若不是錢希文,恐怕他早就壓不下來了,光是那天碼頭的混亂,就夠他受的。”

蘇檀兒偏著頭將一張紙條放上去,微微頓了頓我不太喜歡這錢海屏,他今天沒事去找樓家麻煩……總讓我覺得……”

“不懷好意?”寧毅笑了笑,將兩張紙條拼在一起,點了點頭,“錢海屏的勢力動不了樓家,樓家也找不了錢家麻煩,到最後事情​​還是得壓到我們頭上來。錢海屏未必沒有幫我們出氣的心思,而且出氣之後,樓家的壓力壓到我們頭來,我們也只能更加傾向於錢家的保護,對他來說,何樂而不為呢……沒必要把人想得太好了,他做這種事,也是順水推舟罷了。”

“倒是豁達,我倒舒心不下來。”蘇檀兒撅了撅嘴,“不過也罷了,杭州這仗打完,我們便立刻回江寧,然後上京,反正跟樓家錢家的,都沒來往了……那樓書恆也真是莫名其妙。”

“是喜歡你……”

“別開這玩笑,聽著便不舒服……”

“呵呵,他也真可憐。”

夫妻倆在這房間裡敘話之時,位於城南附近一條街巷中的樓家老宅,目前也有些狀況正在發生著。

這幾日的雖然又是地震又是兵凶,但作為杭州幾個大家族之一,樓家並未受到大的衝擊。唯有在今日,出了些意外,幾撥武德營的軍人、衙門的公人以及各種官員先後進出了樓家,弄得一團吵嚷。外人並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但也都能看出,樓家被砸了好些,一些人是來找茬的,另外一些人則說情,不過眼下看來,找茬的人比較強勢。幾趟下來,要么是以緝拿反賊的藉口,要么是以徵用物品的藉口,將樓家的門廳和外堂砸得一塌糊塗。

這樣的混亂已經持續了大半天,陸陸續續地來,陸陸續續地走,這時候倒不知樓家的人抱持著怎樣的想法。已至夜深,又是一波鬧事的離開,巷道外的一棵柳樹下,兩道身影出現在那裡,朝樓家的大門方向望去,為首的那人,正是一頭長髮的王寅。

地震過後的影響未消,白日裡不少的居民都在看樓家的熱鬧,到得這個時候,街道可見嗶嗶啵啵的火堆,人倒是少了。還未睡下的人仍在街道興致勃勃地說著樓家的這件事情,到底是被誰找了麻煩。王寅身後的漢子名叫徐方,看了一陣,低聲說道王大哥,我們為何要來這裡?我原還想與石寶他們去見見那書生呢。 ”

“書生有何好看的。”王寅笑了起來,目光盯著樓家門前收拾著殘局的樓家家僕們,“都長一個樣。”

“入贅的可不同,王大哥,會不會搞砸了?”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若不是這地震,這詞也已名揚天下,不了。那邊的話,誰去看都是看,我們不妨做些實際點的事,他對我們佈局,我們也可以籍著他反布新局。今晚來看看,這事情倒真是天助我也……徐,這樓近臨以前便查過,雖​​然善隱忍,但那性子,可真不是善類,你看他對今日之事一點表示都沒有,就只能證明他把火氣都憋到肚子裡去了……”

王寅笑起來,眼下有這等好事,如果還拿捏不住,真是枉為人了,徐,我們再瞧一瞧,待會若真無人再來,你便替我說一聲,就說……方臘座下,王寅求見……”

噗的一下,油燈豆點般的燈火跳了跳,寧毅挑了挑燈芯,但看看,也已經到了臨睡之時。

之前處理城內的情報,對於夫妻倆來說,並不算正式的事情,眼下蘇檀兒便拿了幅刺繡坐在床上並不熟練地刺來刺去,對於她來說,大抵也算是排遣憂慮的一種方式。寧毅點了小燈籠出了門,準備再巡視一遍。這個點上,作為妻子的她是不睡的,通常都得等到寧毅再一同睡下。

出得門去,這院子裡已經顯得相對安靜了,外面的街道倒仍有人在巡視,耿護院等人,則負責院內的安全。寧毅前前後後的走了一圈,到得側面的圍牆邊時,聽到了聲音。

那聲音是忽如其​​來,乍然出現的。

霎那之間,響起在隔壁那家院子裡的破風聲,一瞬間噗噗噗噗也不斬裂了多少,有人“呀”的喊了一聲,但聲音才剛出口,就被陡然切斷。乍聽起來,簡直像是陡然間有一座風車在舞,轟的一下,那是實木被斬斷的聲響,然後乒的一聲脆響撕裂了夜空,有一名女子慘叫著被轟出了院門,夜色裡亮起刀兵相接的火光。然後轟隆隆的,原本搖搖欲墜的半棟房屋開始倒塌……

寧毅所處的位置與那邊院落隔了一堵牆,但牆也已經殘破,這一系列忽如其來的聲響持續不過數秒鐘的,房子的倒塌已然宣告了這個夜晚寧靜的逝去,遠遠近近的有人被驚動了,自家院落這邊,耿護院等人也陡然被驚醒。寧毅揮滅了小小的燈籠,朝著旁邊靠,小半棟房屋的倒塌騰起了灰塵,但並不厚,灰塵之中,寧毅看見一道身影站在那邊臨街的院門處,而院門在剛才已經被人撞爛了。

街道之,一名身材高壯的女子躺在那裡,正在咳血,手中的刀斷了。她是街角劉氏武館的當家之一,雖是館主,但她的功夫也不差,這次太平巷有事,武館的人自然參與在其中。這時候的院落裡,五六具殘破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鮮血肆流,顯然方才那一系列的響聲,便是這些人被殺所致。

短短幾秒鐘,連斬了五六人,將劉氏武館的女子一刀砍飛出了院子,造成這一切的人這時候便安安靜靜地站在院門口。黑紗斗笠、藍碎花裙,那是之前寧毅曾經看到過一次的,穿著少數民族衣裙的姑娘,這時候她的身上仍舊沒有沾任何血漬,與上次唯一不同的是,在她的右手反手拖了一把驚人剽悍的大刀,看起來足有一米三四長,被這女子拖著,格外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但隱約之中,似乎也有一種格外的張力蘊含其中,彷彿那柄被反手拖在地的大刀也隨時可能咆哮起來,如方才一般舞成風車,奪人性命。

“霸、霸刀……”劉氏武館的高壯女子這時候捂著胸口,直勾勾地望著夜色中將她一刀批飛的少女,低聲,“你、你是誰……”

這話聽起來卻有幾分耐人尋味了,寧毅此時才能記起來,原本這劉氏武館教授刀法,就說是某一支有名的使刀世家的遠房親戚,現在看來,竟與最近一段困擾寧毅等人的霸刀劉大彪子有關係。

遠遠近近的活動聲都已經朝這邊圍,那拖著巨刃的少女卻不為所動,只是站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聲音在夜色中冷冷的,爹爹被官府害死了,端明姨,好久不見。我報仇,你莫攔我。 ”

那端明姨皺起眉頭,終於想起了,你、你是……西瓜?你……”

那少女名叫西瓜,也許叫做劉西瓜,寧毅有些想笑,隨即悄然隱沒了身形。鑼聲、呼喝聲,都已經響得激烈,自家的人都已經趕出來了,耿護院等人將他們護住。某一刻,只聽“咚——”的一聲,夜空中傳出巨響,院外的馬路,竟有人悍然殺出,一錘便將那敲鑼之人連人帶鑼都給砸飛,隨後便響起激烈的慘叫聲,在這個夜晚悍然殺至的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出現,此時防衛著太平巷的人中高手不多,有人竄了圍牆、屋頂,寧毅朝護住一干家人的耿護院等人做了個手勢,讓他們按照預定的計劃逃,接著便聽見有聲音響起在夜空中。

“哈哈哈哈,起床了別睡了洒家聽說這裡有個叫做寧立恆的,雖然是入贅身份,卻極有本事,厲害非常,是誰啊?帶種的站出來給老子看看一一”

場面混亂,耿護院等人也被阻住去路。他們喊話時,殺人的攻擊便暫時止住,要沖不是不行,但恐怕也有些困難,寧毅將這局面看了半晌,站在屋頂的一人其實也已經盯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氣,望著相隔距離不算遠,幾乎是包圍了街道與院落的這幫人,皺了皺眉頭。

“在下就是,可不可以問個問題,為何會找到我的?”

這些人既然來,理由自然便是為錢海屏出謀劃策的事情了,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想不通,在這件事裡,始終未入核心,故意想將淡化,在毫無端倪下,這幫人竟然就了解到了自己的存在,也真是太過奇怪了。他是這樣想的,不過隨後而來的答覆,也是乾脆簡單,街道有人哈哈大笑。

“抓了個你們的探子,拷問一番,自然便都問出來了,所以今晚才來找你啊,哈哈哈哈可有遺言要留的嗎?”

“是石寶?”寧毅笑了笑,隨後微微低下頭,心情複雜地舔了舔嘴唇,好半晌,方才感嘆出聲,“他奶奶的,我就說這事情不靠譜。幫他們布了四五天的局,還沒揪出你們的底來,你們抓了一個人,就直接把我招了。這​​世界最可怕的果然不是神一樣的對手,而是豬一樣的同伴一一”

他心有所感,語氣聽來好笑,卻也有幾分咬牙切齒。這時候太平巷中眾人惶惶不安,只是聽著寧毅淡定的對答,不知具體發生的事情,那邊石寶舉起一隻銅錘直接砸開了院牆,不遠處,耿護院護了蘇檀兒等人從側面試圖離開,小嬋等人似乎有些猶豫,被蘇檀兒狠狠揪住了衣領,拖著往後走。隨後,這一撥人也就被堵了。

“走得了嗎?”

站在樓那人喝了出來,只是這句話還沒說完,寧毅的目光也朝他望了,目光冷厲如刀該問這句話的,是你們吧。”

他說這話時威勢驚人,一句話,幾乎院落間的整個氣氛都凝固起來,所有的目光,都望在了寧毅身上。這些人原本為寧毅而來,方才猝然殺到,藝高人膽大,只覺得已經佔盡了上風,但寧毅喝了這句話後,竟沒一個人敢確定那是假的,都微微愕然了一瞬。

“你說……?”石寶那邊,凶狠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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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章 圍城(五)


“你說什麼!?”

城市的夜,沉悶中帶著些許的躁動不安,由於方才太平巷中眾人的示警,此時警報已經透過一條條的街道朝著遠處傳播過去。那些鑼聲遠遠傳開,軍隊或許還得一陣才有可能趕到,至少在此時的太平巷裡,場面安靜,氣氛肅殺。除了在這邊形成的對峙局面,一時間竟沒有多少人敢開口說話。

對峙的兩邊,看起來自然極不對稱,一方僅有寧毅這書生一人,另一方以那石寶等人為首,來的都是綠林高手。他們能被方臘派來城里四處作亂,本身就是藝業驚人,人雖然也算不上多,但方才那名叫劉西瓜的少女的出手,加上石寶等人的隨意廝殺,此時整個太平巷組織起來的力量,在他們面前也沒有絲毫的抵抗能力。寧毅此時等於就是用一句話,將這一批的人的注意力生生地拉在了自己身上。

他之前在太平巷裡已經建立了足夠的威信,而在另一邊,他暗中設局的事情操縱也已經被眾人知曉。這短短片刻間,看著他穿著書生服赤手空拳地站在那兒,嚴肅的神色,大家竟也下意識的覺得他很危險,特別是在太平巷中的人,或許就已經在期待著眼前這蘇家姑爺陡然出手,反過來擺平這幫匪人的一幕。

“我想說,既然已經來了,你們也許就不用回去了……”

深吸了一口氣,寧毅面色陰沉,一面嘆息,一面開口,隨後抬起了頭,微微拱手,笑了起來:“太平巷的大家……”

那聲音在夜空裡響起來。

即便對於寧毅來說,眼前的事情,也實在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委實讓人生氣,也令人氣餒。

一直以來,幫助杭州應付眼下的危局,是出於在這種情況下自保的原則,能多做一些,不妨多做一些。他是誠心誠意地在幫這些忙,當然,由於本身不入官場,對於官場內部的運作,他是不會多做指手畫腳的。但即便是這樣,第一個就被人出賣了出來,也實在讓人覺得荒謬。必須承認,他之前並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不過,要應付眼下狀況所提前準備的措施,倒並不是沒有,雖然……不到萬不得已他本不想用。

“在這裡住得不久,但是……很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照顧,能夠跟大家和睦相處,這一點很難得。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一直在大家眼裡保持很好的形象,不過,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之前並沒有想到過。所以,接下來,我也許會有些過分……”

對峙、以及被包圍的立場,寧毅此時一面笑著一面緩緩說著這些話。那一邊,一干蘇家人開始試圖撤走,自然也引起了石寶這邊人的注意,也有人交換了眼神,想要過去將這些人截住,然而隨著寧毅話語的推進,一絲絲帶著壓迫感的不祥氣息也已經凝聚起來,若究其根由,無非是因為寧毅此時的態度便充滿了說服力。在這方面,無論真假,寧毅都絕對是一個最富有說服力的演員。

當寧毅說到這裡,人群之中,隱隱地躁動起來,不遠處名叫劉西瓜的少女目光朝這邊望來,石寶等人也皺起了眉頭,寧毅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事情很抱歉,但沒有其它的辦法了,大家快逃,便……自求多福吧。”

“抓住他!”

寧毅話音落下,那一邊,石寶已經大喝著發足衝來,無論寧毅到底為什麼說這番話,總之先將他拿下。同一時刻,前方、後方、屋頂上的幾人也陡然有了行動,包括那名叫劉西瓜的少女,也猛地揮刀,如暴風般的捲來!

那一邊,相對靠近蘇家人的方向上,也有兩人陡然發力衝過去。夜色中,幾個院子裡,人影由靜轉動,發力疾奔,交錯匯集!

方臘這邊來的人不多,但都是高手,彼此相隔都不過十幾二十米的距離,一旦奔出,轉瞬即至,寧毅自然也沒有坐以待斃,反手拔刀,朝著一旁奔跑而出,不過兩三米的距離,轉了方向,隨後,轟然巨響,震動所有人的鼓膜。

地面爆開了,巨大的轟鳴聲,那是院落一側距離所有人都比較遠的一處地方,但爆炸引起的光芒與震動還是第一時間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如同巨大的煙花散開。

這煙花還在飛濺,只聽得轟轟又是兩聲,接著轟轟轟轟的爆炸開始延綿開去。

那爆炸的位置並不確定,有的在這邊院子,有的在幾個院落之外,甚至有的爆開在街上,但這僅僅是一個開端。身處其中,巨大的衝擊在轉眼間便籠罩全身,光焰、泥土、雜物充斥眼簾,聲音震動鼓膜。最為接近寧毅的一人在距離寧毅僅有幾米遠的地方被爆炸掀飛,那爆炸激揚著寧毅的衣袍,石寶的眼前閃過亮光,連聲音都傳不出去,他看見那書生朝著這邊隨意地揮了揮手,幾乎下意識地站住,火焰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爆開了。

劉家少女揮舞的巨刃朝著寧毅那邊席捲而至,看起來那威勢簡直不像是人在舞刀,而是一把瘋狂的大刀依靠慣性在帶著少女飛旋。她第一時間迫近,寧毅也已經衝進旁邊的草棚裡,就在少女斬裂棚屋側壁的瞬間,光焰從草棚裡激射出來,寧毅則從另一邊的窗戶躍出… …

“當——心——”

不管爆起的煙火在這一刻幾乎推慢了時間,令得言語的傳播都變得緩慢,街道之上已經嘶喊、混亂起來。要接近蘇家人的幾名方臘手下開始退卻起來。

老實說,整個爆炸的範圍,雖然是從這邊開始,但片刻間,幾乎蔓延到了整條長街的範圍上。如果以寧毅的概念來說,這些爆炸當然算不得威力強大,比不得後世的地雷陣或是炮火覆蓋,但對於眼下這個年代的人來說,這些陡然間亮起的光焰,就在夜色裡盛開成了一曲死亡的交響,它們威力強大,位置隨機,但自然有寧毅先前的規劃在內,這時候寧毅以及蘇家人撤退路線的周圍,便是爆炸最為密集的地方,它們一下接一下,若不是事先就知道大概範圍的,貿然衝過去,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從腳下或是身側的雜物堆中升起一團光芒來。

即便是身經百戰的綠林豪雄,這些人一時之間也懵了,有的停住腳步,有的下意識地想要奔逃,也有的仍在朝寧毅衝去,外面道路上的爆炸雖然少,但一時間也受到了波及,就在方才,一名綠林匪人朝著他們衝過去,以為跟著這些住在本地的人便能倖免,結果連同其餘的兩三名居民,在爆炸中被一齊掀飛。

若不是遇上今夜這般坑爹的情況,寧毅是絕不願意動用到這一記伏筆的。他在這裡做這類埋伏,原本就不是為了預防身份暴露,而是假設方臘破城,才有可能用上的一記後招。這年頭沒有什麼人熱衷於像他這樣大規模地用火藥設伏,若讓其他人來,真要應付一些事情,當然也有更多的方法,不過寧毅這幾日幫助錢海屏,要動用一些火藥資源卻比先前要容易得多了,他也就順手布下一個,想不到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

這樣大量的火藥,斑斑點點的幾乎埋足整條街,就為了對付幾個人,當然稱不上經濟,但石寶本身是方臘麾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便是他率領的這些人,若單打獨鬥,寧毅恐怕都打不過一個,這時候若不出手,今天恐怕就是滿門死光的下場。

作為一個現代人,寧毅固然有惻隱心,看見貧民受苦會不忍、看見饑民挨餓會皺眉,若有機會,他也願意出手去救一些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他畢竟是經歷了殘酷打拼的梟雄,真到了要做取捨的時候,此時在太平巷中的居民,也就不再被他列入優先考慮。當然,行走的院子裡,逃跑的路線上,布下的火藥是最多的,至於外面的街道便好一些,但傷亡當然有,這時候一片混亂,無可避免。

石寶此時已經被圍困在一片光焰之中,他的側身也已經受到一次爆炸的衝擊,血跡斑斑。不遠處,寧毅行走在一片危險的焰火中,回過頭來,還朝他看了一眼,但那目光冷得像冰,輕蔑且毫無人性,如果是在平時,這就是最為激烈的挑釁,但這個時候甚至連石寶都有些懵了。

一道人影被爆炸傷到,踉踉蹌蹌地就在寧毅身側不遠的地方,卻是隨著石寶過來的苟正,同樣是方臘手下頗為倚重的高手,武藝不弱,但他的運氣不如石寶那樣好,這時候胸口、背後被爆炸炸了兩次,血肉模糊。兵器已經沒了,只是人似乎還清醒,看見寧毅過來,揮拳便要衝上,寧毅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將他拉過來,朝另一邊順手一推。

“過去……站好!”

爆炸聲中,似乎有冷漠的聲音傳出來。

“蹲下!”

寧毅隨手一道劈在對方大腿上,鮮血飆射,苟正踉蹌倒地,寧毅已經從他身邊一刻不停地走了過去。隨後在眾人的視線中,苟正的身體倒下,就在胸口將要觸地的一瞬間,光芒自下方膨脹出來,將那身體炸飛出去,四分五裂。

“寧立恆——”石寶雙目充血,呀呲欲裂,“我殺你全家啊——”

光焰此起彼伏的升騰中,寧毅從那邊用力揮手,乾乾脆脆地喝出聲來:“那就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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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圍城(六)


從天空中看下去,斑斑點點閃爍的光。

太平巷中,爆炸鼓舞了氣流,引起震動,街道上眾人的呼喊奔走聲匯集一片,將整個場面渲染得格外混亂。但老實說,自方才爆炸開始,一切的發展也不過是十幾秒的時間,誰也沒有真正將時間浪費。

各人奔走、追殺,做出自己的判斷,揮舞霸刀的少女席捲而來,寧毅自棚屋衝進衝出。有的人被爆炸擋住,芶正與那躍入人群中的聰明人大概是最為倒楣的兩人,前者正好被炸了兩下,後者也被炸飛。石寶被發生在身側的爆炸波及、震懾,遲疑了一瞬,也就在這片刻間,寧毅已經快要衝出這邊的院子,抓住那渾身鮮血的芶正推出去就是簡單的一刀:“站好!蹲下!”

當芶正被炸飛,他也已經再度跑出了幾米之外。

自這邊的院落到太平巷那頭的運河岸,大概有兩百米左右的距離。

從一開始,由耿護院等人護住的蘇家人就沒有往太平巷外跑,而是一路撤往那邊的運河支流,區區二十餘人的陣容,當中的大人孩子在蘇檀兒強自壓抑心情後的簡單呼喝下,一路行動迅速,秩序井然,就算方臘那邊的人想要衝來,第一波也被耿護院等人擋下,隨後被那爆炸震懾得不敢亂來。

這邊的寧毅更是在短短片刻間就吸引絕大部分的目光。憑心而論,這些爆炸雖然一時之間響得激烈,但覆蓋這麼大的範圍,還要持續爆炸,每一刻引起的殺傷,其實是不多的。而即便寧毅在先前已經可以調動大量的軍隊資源,也不至於真弄到離譜的真將整條街埋滿了的程度。

那爆炸的地方主要還是以逃亡的路線走邊為主,至於街道上、隔得遠的地方自然會少一些,主要還是為了提防敵人從遠一點的地方也繞道包抄。而寧毅這邊,他頂​​多也只能預測到最初幾秒的爆炸範圍,更久一點,哪一堆火藥什麼時候可能爆炸,就連他自己也只能靠猜,不可能做到類似小棚屋那種衝過去就爆炸的驚險動作了。

但在這片刻間爆發的戰鬥,主要還是以攻心為主。寧毅在布大局時謹慎沉穩,真的事到臨頭,下起手來卻比任何人都果決凶狠,一旦做出取捨,方才立即就決定了放棄太平巷中的其他人,他最初奔跑的方向並不算固定,但一開始就想要衝來對他下手的,一個兩個卻都被爆炸攔下,完全是以自身為餌,給所有人一個下馬威。當他像對待一條狗一樣將芶正劈倒在地,炸得四分五裂之後,那火光之中,幾乎所有人的氣勢都已經被他壓倒。

這些人在西南綠林也都是有名的豪雄,當年刀口舔血,加入叛亂之後更是殺人無數。寧毅的武藝算不得高,若是單打獨鬥,石寶這種人恐怕幾個照面就能將他打死,但這時他一人面對著這十餘名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匪人,在眾人眼前,一時間幾乎變得如山岳一般的恐怖。當石寶喊出那句“殺你全家”他只是一揮手,說“那就來啊—— ”旁人在那瞬間幾乎都有些後怕。

當然,雖然在片刻間就營造出掌控了全局的巨大威懾力,也不代表這邊石寶等人就是什麼會因此膽怯的菜鳥。越是與厲害的人敵對,便越要有危機感,當寧毅快步衝過一個院子,這邊的石寶也終於狂喝一聲,發足疾奔,他基本已經是激紅眼了,而在側面,也有一道身影包抄而來。

爆炸幾乎是響起在身側,火光舞動,飛竄的石子劃過了側臉,拉出血痕來。寧毅走得雖快,卻也有些踉踉蹌蹌,這時候他也沒法找更好的路走,否則必然是死路一條。

這場爆炸基本是從幾個點開始的樹狀連鎖反應,每一條線,每一次爆炸之間的間隔,他無法精確控制,眼下在這樣巨大的混亂裡,僅僅要依靠爆炸點的先後做推測,難度也是相當的大。一面奔走,他的手指一面在身側下意識地輕彈,輔助著記憶和計算。後方,石寶等人沿著他走過的路線疾奔而來,側面劃過了刀光,在他低頭的瞬間,從他的身側衝了過去。

兵刃交錯,寧毅在爆炸與火焰中翻過一堵院牆,衝過先前已經爆炸過了的彈坑,後方跟著的人緊追不捨,對方現在也已經有了經驗,只要追在寧毅已經走過的地方,總是不會有問題。

如此在那火光中奔逃片刻,當對方又是一刀劈來,寧毅縱身躍出,在地上一滾,站起來時對方又已經逼近。兩把鋼刀在光芒裡撞在一起,寧毅踉蹌退了幾步,陡然站定,一副等待著和對方過來的態度,那人手上兵器一揮,待要再次沖上時,陡然遲疑了一瞬,看了看腳下。

也是寧毅這時的威懾力太大,忽如其來的詭異神情讓人無法忽視。

那人幾乎是站在原地下意識地與寧毅對峙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想要猛撲過去,腳下轟然爆開。那巨大的衝擊力將寧毅也推得踉蹌後退幾步,手往地上撐了一撐,口中喃喃說​​著“還好",才轉身發力繼續跑。

那一頭,蘇家的眾人已經抵達了運河支流的岸邊,有人掀開一層蒙布,露出下方一艘簡單結實的大木筏,開始陸續上船。而在這邊,就在寧毅的身後,破風聲呼嘯而來。

石寶此時已經從後方殺至,寧毅猛地一咬牙,朝著前方發力疾衝而去,這一次,他所取的幾乎是直線,石寶猛地衝上,一刀斬出,爆炸聲轟然而起,升騰的光焰將兩人淹沒下去。

“走、走錯了……”不遠處的木筏上,蘇檀兒直勾勾地看著這一幕,低喃了一聲“相公”便要衝出去,卻被耿護院、小嬋等人擋在了筏子上。那光焰之中倒也不是沒有動靜,石寶的大刀還在揮斬,只是在光影​​之中變得模糊,原本立在那邊的小片廢墟中,一根柱子被斬斷了,火焰吞沒下去,寧毅衝進那廢墟之中,隨後又是兩起爆炸,淹沒了視線,爆炸的衝擊裡,兩道人影交錯激烈,更後方一些的地方,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已經衝了過來,然而看見那樣的爆炸,終究柱著那巨刃停了下來,她的帽子早被掀飛了,氣浪之中裙擺飛揚,像是一抹黑色的剪影。

幾秒鐘後,渾身鮮血的石寶被掀飛出去,他狂吼幾聲,想要站起來,一時間踉踉蹌蹌的竟沒有站穩,又坐了回去,他身上都是因爆炸而形成的傷口,刀傷只有一處,許是寧毅趁亂一劈,卻並不嚴重。另一邊,寧毅的身影自另一邊咬緊牙關朝木筏跑過來,他的身體一側明顯也染了鮮血,只是比之石寶便好得多了。目睹著著一名,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再度疾衝而來。

爆炸升起時,那少女從旁邊繞了小小的一個彎,寧毅撲上木筏,蘇檀兒等人要衝過來,他低喝了一聲“退開”從懷裡掏出幾樣東西。

後方的岸上,少女拖刀疾走,猛地躍起!寧毅一咬牙,在木筏上轉過身,手中的東西對準了凌空的少女。

砰的一聲響,像是有一團火光亮起在他的手中。

少女的身影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圈,摔在岸邊的地上。

木筏駛離岸邊,朝著對岸的方向過去,有人支起了木質的屏障,防備那邊有石頭或是箭矢之類的東西過來。眾人的視野中,少女在地上搖了搖頭,一隻手握刀一隻手撐著地面,也緩緩地朝這邊抬起了頭,黑暗之中看不見她的容貌,只有那雙眼睛倒顯得清澈,沒什麼憤怒的表情,看來甚至有幾分好奇和迷惘。寧毅癱坐在木筏上,惡搞地揮了揮手,隨後左手往受傷的右臂上探過去,咬牙用力,將扎在那裡的一小塊也不知是木屑還是鐵片的東西拔了出來,扔進水裡。

“在下血手人屠寧立恆……”

距離漸遠,他坐在那兒喃喃說出這句話,但這時候再沒有大聲喊的力氣,心感無趣,最後躺倒在了木筏上,檀兒的臉、小嬋的臉、娟兒的臉、杏兒的臉、耿護院等人的臉在視野裡晃動著,視野的一角有一道煙柱,中心是清澈浩瀚的星海。身體能夠感受到的,是城市四周在夜晚仍舊激烈的戰鼓擂擂,但至少在太平巷這邊,軍隊也開始趕過來了,接下來是他們該頭痛的時候了……

這艘木筏的準備,原本就不是為了出城,城門外的運河流域應該也已經被方臘的人所佔據,走運河毫無意義。木筏本就是為了渡過河道,能多一個選擇而已。無論這次的無妄之災是誰引起的,太平巷那邊,自己這家人都肯定是回不去了。

河道不算太寬,木筏接近那邊岸時,這邊岸上,穿著藍色碎花裙的少女還在站著,一向跟在她身邊的中年人已經過來接過了那把巨刃:“茜茜小姐,該走了。”

“他好厲害。”少女偏了偏頭,“我要他……當軍師。”

距離這邊街巷地勢更高一點的一處屋頂上,有兩道人影正在黑暗中朝這邊看著,其中一人輕輕拍打著大腿,所發出的,也是與那少女類似的感嘆:“好厲害啊……好厲害……”

“佛帥,那個人……要不耍想辦法……”

“無所謂、無所謂了……”名叫方七佛的中年人搖了搖頭,目光望向錢唐門那邊,感受著戰鬥的激烈,“厲害的人哪裡都有,忽然遇上一個,是讓人刮目相看,不過……無所謂了,大局在城外,這人雖然厲害,但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做不成什麼事了……我們走吧。”

圍城數日,城內局勢混亂煩躁,然而並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把握住此時整個杭州局勢的全貌。就連寧毅,在對於戰爭並不熟悉的情況下,也難以把握住城外戰局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在錢希文等人眼中,武德營的士兵終是精銳,在傳來的大致情報中,那戰場之上犬牙交錯,互有勝負,方臘那邊入過幾次城,但在武德營這邊原有準備的情況下,隨後又被強大的攻勢壓了出去。

無從把握那邊的情況下,寧毅也只能專注地將心思放在城內的狀況上,利用此時的官僚體系試圖在一兩日後抓住城內的方七佛等人,將這些搗亂者一網打盡。如果沒有這天晚上的這場狀況,或許一兩日後,就能真正的收穫成果。但這時候抱怨也是無用,只能開始收拾心情,準備再與錢海屏等人進行下一輪的反撲。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化為泡影。

武朝景翰九年七月初四的清晨,杭州錢唐門在方臘軍隊的攻勢下正式告破,武德營守勢潰散,開始收縮,隨後,為杭州城內眾人的舉城逃亡爭取了大概一天左右的時間一一其實這也未必是他們主動爭取的,據事後參與者的回憶,只是方臘軍隊在追,他們也在逃,不得已發生了一場場的戰鬥。一天之後,杭州陷落。

農曆七夕的早晨,八百里加急將這一消息傳入汴京,成為壓垮駱駱的,最後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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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三章 英雄多故謀夫病(上)


七月初七,乞巧節。

這一天,對於武朝這個繁華的國家來說,是最為重要的節日之一。姑娘家們穿針布宴,向織女星祈求智慧和巧手,祈求來日姻緣。大戶人家以及皇族宮廷,往往也有各種奢華飲宴,有這樣那樣的熱鬧節目,通宵達旦。

只在這天上午,各種喜慶的氣氛已經在汴京城裡洋溢起來,及至傍晚時分,燈火漸漸亮起,一輛輛青樓花車在鑼鼓喧天中沿主街道撤花巡行,便像徵著這個晚上的喜慶正式開始。一名名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公子書生丫鬟小姐,將這個含蓄卻又醇厚的古代節日,點綴得充滿了書香與文墨氣息。

皇宮之中,照慣例張燈結彩了,但那些喜慶的氣氛,並未有傳至宮外來。后宮之中,公主、后妃、宮女們也已經準備好了乞巧的喜宴,這等宴席與聚會通常由皇后主持,皇上每次也會過來。但今日至入夜以後,皇商還沒有過來,幾名皇室或親王家的小公主小郡主已經在宴會中央比賽穿針,喜慶氣氛,一如往日般的令人沉醉。只在偶爾間,會有某些消息靈通的人,下意識地將目光望向那沉默的皇宮正殿的方向,隨後收回目光,看著宴會中央的活動,笑著鼓起掌來,說幾句吉祥話兒。

皇宮正殿其實並未如她們想像的那般沉默,稍西一點,處理大事的紫宸殿裡,其實已經持續了一整天的喧囂、吵鬧以及肅殺,這時候那吵鬧漸散了,參與的官員應該也已經離宮回家,但皇帝沒有過來,就足以看出這事態的嚴重性。

杭州淪陷,在許多人的眼中,或許也意味責,江南半壁已傾。

秦嗣源是自皇宮中走出的最後一批人,與他同行的還有李綱。就在先前不久,皇廷之中做出了決議,三日之後,由童貫領禁軍十五萬精銳南下鎮壓方臘之患,而由王禀、楊可世率軍十萬北上伐遼。童貫已經回去了,一向懂進退的秦嗣源卻執拗地想要再說服皇帝一次,李綱陪他一同留下,景翰帝周喆對這左右二相也是敬重,留他們用膳,但用膳完畢之後,其實還是沒什麼結果的。

先不說周喆本人的看法,在這等情況下,已經做出的決議,即便皇帝反悔,也是沒什麼辦法逆轉的。

這些日子以來,南方各種消息如紙片飛來,皆是壞消息,杭州被圍,試圖南下救援的武驟軍被擋在途中。蘇州石生,湖州歸安陸行兒,婺州蘭溪朱言、吳邦,永康方岩山陳十四,處州縉雲霍成富、陳箍桶,台州仙居呂師囊,越州剡縣仇道人,衢州鄭魔王先後揭竿……這些人有的早已是官府榜上有名的逆匪,有的之前籍籍無名,但僅從這些日子的情況看來,早在正式攻杭州之前,方臘或許便已在暗中四處聯繫,策劃著這一日狀況的到來。

這些造反的傳報在東南一帶此起彼伏,縱然規模有大有小,卻也有效地阻止了杭州附近的軍隊派往杭州的救援。在杭州已成孤軍的這幾日裡,朝堂裡的情況,每日都在變,攘外派、安內派、主戰派、主和派都各自拿出了底牌,不斷向彼此,向皇帝發動攻勢。

如今這朝堂之中,唐恪、李邦彥、吳敏等人算是安內派的代表,他們不在乎伐遼,但周圍大多數人的利益都在江南,在乎的是打仗的順序,如今南方變成這樣,後方不穩,如何攻伐,自然要早早平叛,這些話,說起來是很有道理的。

在這些安內派裡,有一定的主和派,原本就不願意與遼國啟釁的,也與安內派站在了一起,全力支持鎮壓方臘。如此時並不在汴京的西北老帥種師道,這時候便通過急訊做了鎮壓方臘的諫言,因此也引起了許多官員的附和。

作為左相的李綱秉承正道,原本是極其強硬的主戰派,但這次杭州之禍傳來,他其實也微微有些動搖,大抵覺得若江南不穩,武朝即便伐遼成功,也難免傷了元氣,這幾日的動作便有些保守。而這幾日裡,堅決要求首先伐遼的朝中大人物,卻不見得是以秦嗣源為首,他畢竟離開政壇太多年,這時候縱有勢力,也談不上最大了,此時要求伐遼態度最為堅決,動用的力量也最大的,反倒是這時被稱為“武朝第一名將”時任樞密使、執掌兵權的童貫童道夫。

不過,童貫的強硬,待到今日杭州淪陷消息的到來,也終於知道了事不可為,最終抵擋不住巨大的壓力,領受了率軍南下的命令。也只有秦嗣源,即便在最後關頭,也一直堅持著北上的策略不變,而當童貫推薦王禀、楊可世率軍北上伐遼之時,幾名秦嗣源的親信也表示了一些反對,到最後又在軍中安插了幾名將領。此後會散,童貫等人當即回家,準備下一步的策略,秦嗣源與李綱則稍稍留下,到此時才離開皇城。

晚風吹來,城外御街之上,火樹銀花。兩名此時朝中權力最高的老人走在路上。

“一夜魚龍舞……”秦嗣源微微嘆了口氣,“種帥是個明白人啊……”

“種彝叔?”李綱皺了皺眉,今天一整天,雖然也有人將種師道的想法拿出來當籌碼,但此時的汴宗當中,種師道的影響,還是不大的,“嗣源為何忽然說起他?”

“若不能伐遼,便乾脆議和,如此一來,遼比金,該好相與一些。”

“江南一地,太過重要,平心而論,我也是認為,該首先南下的。

嗣源前幾日不也是說,杭州若失,我武朝便要元氣大傷啊。 ”

秦嗣源笑了笑:“紀翁莫非也以為我今日是為搶功,蒙了心神麼?”這幾天以來,時常有人以此對他進行攻汗,秦嗣源這次復起,最主要的還是以為北方的局勢,旁人便說,他是為了自己的事情,不顧全局。當然,這話說完,李綱卻也苦笑著搖了搖頭:“相交多年,我知嗣源一向光明磊落,論做事,我不如遠矣,但今日之事,實在是大局所迫啊,你我也是毫無辦法了……”

兩人走在那街上,後方馬車與下人都在跟著,秦嗣源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江南重要,只是如今北地更為凶險。真要分兵南下,我寧願是童道夫率軍北上,至於何人率軍南下,那便都行了……”

“如今軍中真能打仗的,除了西北種帥,倒也真只有童道夫了……”

“不是能打仗,是敢不敢打罷了……紀翁,今日我為何要反對王禀、楊可世為帥,這其中原因,你是知道的吧?”

李綱笑了笑:“終究……還是因為童道夫吧。”

“是啊。”秦嗣源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道夫此人一力主戰,原因你我都明白,說得不好聽些……他是閹人。他拿夠了錢,想要名垂青史……他貪墨,這沒什麼,一旦想要名垂青史,他必定奮勇作戰,伐遼一事,便是他成就英名的最佳時機,可一旦這時機給了別人,呵……王禀、楊可世,都是他童家軍的人哪,投過帖子的……”

李綱點了點頭:“如此一來,便有十萬軍隊北上,伐遼也暫成泡影了。”

“只是徒耗錢糧。”

秦嗣源接了一句,兩位老人又走得一陣,前方一座府門前正在放煙火鞭炮,很是漂亮,那是戶部尚書唐恪的府邸,顯然裡面也正在進行熱鬧的宴會,加上唐恪等人今日在朝堂上的勝利,該算是喜上加喜了。

“欽叟的二孫女要許人了。”李綱說了一句。

“是許給了吳敏的族侄吧,吳家人高攀了。”

“呵……”

如此說了兩句,兩人走過那府邸,有一位過來的年輕官員認出了他們,近前來打招呼,李綱回了禮,隨後也就笑著揮了揮手,那人離開之後,秦嗣源道: “紀翁也是覺得我對伐遼太過堅決了吧,那紀翁覺得我武朝這歌舞昇平如何?”

“自是極好的,你我如此,不就是想要保住這歌舞昇平麼。”

秦嗣源嘆了口氣:“可想要歌舞昇平,便失了爪牙啊……我在江寧之時,有個年輕人跟我議論。人與人之間,從無區別,武人也好、遼人也好、金人也好,都是一樣。我武朝昇平多年,敢拼命之人,也就少了,遼人初起之時,耶律阿保機何等雄才大略,到得此時,其實也已經在承平之勢中漸失銳氣,只是我們失得更多,而女真人,他們從冰天雪地白山黑水中拼殺出來,銳氣正盛,如飢餓的虎狼一般。

女真滿萬無可敵,將我們放過去也是一樣的。”

李綱沒有說話,秦嗣源便繼續說下去:“這等人最看重的是什麼,不是什麼談判、陰謀,只有最簡簡單單的力量,才能讓他們平等看你。紀翁,朝中之人皆言女真人少,難以攻伐我武朝,可若是讓他們佔了遼人那一大片的土地,要軍隊還不容易嗎,我們原本就連契丹人都打不過的,何用女真人?”

“所以我說,種師道是個明白人,他一早便怕,趕了遼人,讓女真人在臥榻之側紮根,殊為不智,欽叟等人不是這樣想的,他們權謀用多了,只以為讓女真人與契丹人殺個兩敗俱傷,我武朝便能坐山觀虎鬥,撿個大便宜。權謀啊權謀,用在戰場上,有何用途。”

“紀翁,那年輕人說得對啊,我們挑動兩國交戰,能拿到的不是一個便宜,只是一個機會,便宜還是要伸手去撿的。此次機會當中,我武朝若能趁著遼人疲憊,大勝幾場,女真人自然也會對我武朝心生敬畏。若我武人無能,只是在旁邊打打秋風還敗了,一旦女真人取代契丹,我們所面臨的,便只是從一隻年邁的狼變成了一隻年輕的老虎……紀翁,到時候我怕,我們真要成千古罪人了,我們哪,該想想對策嘍……”

煙火升騰,銀花火樹。李綱沉默了片刻:“那年輕人是誰啊?”

“無意間認識的一位棋友。”秦嗣源笑了笑,“不過……他如今也陷在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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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四章 英雄多故謀夫病(下)


馬車回到秦家府邸,府中也在舉行著七夕的宴飲。由秦夫人與芸娘兩人一同操辦,雖然如今的秦氏門庭剛剛複蘇,諸多親人未至,但在京城之中,右相府要邀宴,趕著要來的人自不會少。門生故舊,近戚遠親,早在前幾日便已經接了邀約準備著過來,就算是未得邀約的,若能有些關係,也都是挖空了心思想要進來見見某些大人物。

一個大的門庭,會有一套大的運作系統,身處其間或身處其外的人或許都難窺全貌,來往、進出,寫怎樣的字,送怎樣的禮,遞怎樣的帖子,說怎樣的話,走怎樣的路,與怎樣的人交談,樁樁件件,都有其規矩。這時候的右相府,便在熱烈的氣氛當中,一層一層,繁複而又有條不紊地運行著,賓客們在大廳飲宴談笑,丫鬟、管家、小廝、門子、廚師……在府中的一處處繁忙地各行其是。當然,規矩形成之後,總也有某些人是不需要在意這些的。

秦嗣源下了馬車,自正門而入,與大廳內眾人打過招呼,稍稍說了幾句話後朝著後院走去,管事、下人們跟在他的身邊,報告事情,聽從事情。那些規矩纏繞過來,像是無數繁複無形的絲線,隨著他朝府邸後方過去,只是在進入書房之時,他伸手揮退了身邊的眾人,那些人稍微散開了,當然規矩還在。書房裡早已亮了等,關上門,四周安靜下來,他從書架當中打開一個暗格,拿出兩個薄薄的紙包來。

這房間之中,用於歸檔的暗格還有好些,但每一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將紙包放在桌上,老人打開在油燈下看了一陣,都是些文件類的卷宗,也不知記載了一些怎樣的事情。大致看過一遍之後,老人給自己磨了墨,拿出紙張,坐下,開始寫信。

窗外隱約傳來大廳那邊宴席的動靜。老人的手很穩,思路也清晰。信一共寫了兩封,期間幾乎沒有多少的停頓,寫完之後,放入信封封上。本來就要起身,但想了想之後又坐下寫了一封,將這三封信放入衣袖,拿起兩包卷宗,他走出房門,管事與下人又趕了過來。

“其先跟語白過來了嗎?”

“兩位公子都已在偏廳等候。”

“……不要讓閒雜人等靠近。”

“是,老爺。”

一行人去往相府一側,轉過一處迴廊時,倒也能看見正廳裡的燈火,熱鬧的笑聲傳過來。側廳那邊顯得相對安靜,老人走進去時,兩名年輕人站了起來,其中一身穿著文士袍,另一人則穿了將官服,那軍服意味著這人乃是一地的都指揮使,平日權掌一軍,是地方軍隊如武烈、武德軍這類的最高長官,想必是因為敘職或是其它的一些原因,此時恰巧回到京城。

“秦師。”

“秦師……”

“坐,不必多禮。”一文一武的兩人起身行禮,秦嗣源揮了揮手,“其先​​、語白,今日的事情,都已經知道了吧?”

年輕的、名叫方語白的文士首先點了點頭:“杭州陷落了,今日朝堂之中的爭論,學生也已聽說,這些人鼠目寸光……”

他的話沒說完,那邊名叫陳其先的都指揮使也皺著眉頭開了口:“聽說以王禀、楊可世為將北上,童樞密南下,他們遲早會後悔的……”

“後悔的事以後再說,重要的是如何應付。我已舉薦你們二人隨軍,明日公函便會下來,另外還有湯思憲、于銳、沈七鵬、姬海芳他們,你們互相是認識的。如今王禀為指揮,楊可世監軍,思憲為副將,接下來便是其先你,語白可輔佐於你,你們這些人能起的作用,也不容小覷。雖然一定會很麻煩。”

秦嗣源說著,皺了皺眉:“為師不用去查也可以想見,此時童貫已經招了麾下心腹入府,開始敲打王禀與楊可世了。以他性子,必然是說他為了北伐之事寄望頗多,此事乃是為國為民的不世功業,為國為民最重要,他雖然……暫時不能北上,但大家仍須努力為國征戰,收復幽燕,待功成之日,他當與諸君共飲,為將士請功……”

**************

同一時刻,童大將軍府中,如預期一般的軍將聚集,童貫皺著眉頭,正在說話。

雖然是眾所周知的閹人,但童貫此人與一般的閹人形象完全不同,他的身材魁梧高大,皮膚黝黑,看起來不僅挺拔,而且銅皮鐵骨,給人的感覺極其剛硬,開口說話中氣十足。能夠以太監的身份爬到如今掌天下兵馬的地位,他舉手投足間,都有一份霸氣在其中。這時候便是為了今日朝中之事,向大家訓話。

“……方臘匪患,杭州之禍,已是迫在眉睫。要平外患,只能先除內亂,聖上派我南下,正是對此事的重視!但是……當今我武朝,平匪患不是最重要的。燕雲十六州丟失近兩百年,我武朝失去北地屏障,我等身為臣子、軍人,當每日皆有緊迫之感!聯女真伐契丹,此事我已經營數年有餘,如今當此絕佳時機,正是男兒立功,成就千秋功業,名垂青史之時。諸位北上,當盡心輔佐王、楊二帥,收復北地。我當盡快平叛北上,此時雖不能與諸位同行,但建功殺敵之心,與諸位同在……”

*********************

“王禀、楊可世不在這裡,但他這樣說了,那兩人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此次北伐,必定諸多延誤,徒耗糧餉。因為他們知道,此次若佔了童樞密的功,就算一時風光,日後也必然被童貫報復,淒慘難言。”

秦府,秦嗣源說著,將兩份卷宗,三封信件拿出來。

“但此次北上,聖上也寄有厚望,他們蠅營狗苟,毫無成績,或許童貫之後會補償兩人,但天子一怒,他們當時也必須接下來。”

東西放到桌上,秦嗣源的臉冷下來:“童貫會幫他們說些話,若只有聖上,一時當可保他們周全。但若是聖上之下,再加上我與李相,接不接得下,他們就得想想了……我這裡有關於他們的一些罪證,他們張揚跋扈吃拿卡要,他們家人為禍鄉里欺男霸女,我不在乎,單憑這些治不了他們的罪,就算治了也只是一些小打小鬧的懲罰,但若再加上北伐之事……”

“你們北上之後,這一封信,可交由思憲等人看看,說說我的想法。如今雖然南方動蕩,但大部分地方都已值秋收,我會在後方保證所有糧草、軍資供應,軍中想要的所有東西,都可以有,咬緊牙也要保證這場仗打好,我會安排人,去邊境到處挑撥生事,你們也可伺機出手。仗,一定要打起來,不可錯過時機。”

老人頓了頓:“打起來之後,或者在之前王禀與楊可世有什麼問題,這兩份東西,兩封信,給他們看,然後告訴他們,我要勝仗,要在女真人面前打勝仗,代價怎樣都可以,險勝、慘勝也都沒關係,要那種能決定局勢的勝仗。他們勝了,我、李相乃至當今聖上都力保他們無事,保他們名垂青史一世富貴。我秦嗣源不說假話,但他們若不打,若敢敗,你們也告訴那兩人,我與李相必不惜一切,讓他們九族之內雞犬難留。以便……告誡下一位接他們職位之人……”

那話語之聲不算大,但斬釘截鐵。兩名學生又與老人說了一會兒,領命去了。老人在那偏廳裡坐了一會兒,有人掌燈過來,卻是一身盛裝的秦夫人,手中端了一隻小碗。兩人數十年夫妻,看見秦嗣源這等神情,老婦人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嚴重,不過,她只是將那小碗在桌邊放下。

“方才在前廳見你神情,怕是又沒吃飯。我方才抽空出來,問了下聽說其先、語白已經走了,才過來看看,都是你喜歡吃的。這鵪鶉蛋做得挺好,先吃幾隻吧。”

老人點點頭,拿起筷子:“倒是讓夫人操心了。”

偏廳里安靜下來,老人吃了幾口菜餚,想起些事情,偏頭說道:“杭州陷了……”

老婦人眨了眨眼睛:“啊……那錢希文,還有立恆那孩子,此時都在吧……”

“是啊,本來以為杭州武德營也是精兵,縱然之前遭了地震,但一幫亂民總該能守住才是,誰知道……兩邊援軍未至,它倒先就陷落了,唉,方臘每破一地,對官紳富戶,幾近殺絕,如今杭州城破,周遭又滿是亂軍。只望……他們能逃出來,平安無事吧……”

他嘆了口氣,將目光望向偏廳之外,院牆外,千里外的星空同樣露出在汴京的天上,一朵煙花在視野中升起來,爆開了。

同樣的七夕,千里外的江寧城中也是一片熱鬧的喜慶氣氛,秦淮河上,樓船招展,街頭巷尾花車巡行。稍顯偏僻的河灣邊的一棟小樓上,涼爽的風正吹過掛著幾盞燈籠的露台,露台上有各種各樣的果品、食物。兩名女子正在舉行小小的乞巧宴會,白衣白裙,長髮流瀉的是聶雲竹,另一邊穿著鵝黃衣裙,此時雙手合十如蛇一般往上嬉笑舞動的是元錦兒。

不遠的地方有城市繁華的燈光,這邊的河岸道路上偶爾也有人、車經過,天空銀輝流瀉間,元錦兒的舞蹈與周圍橘黃的燈光彙在一起,溶成無比賞心悅目的景象。聶雲竹倒只是微笑地看著,隨意彈撥著身側的古琴,聊做湊趣。只是她那笑容總顯得有幾分勉強疏離,這女子的心已經不在這裡的。

元錦兒自然也明白這些,數日以來,杭州地震、方臘匪患的消息或多或少地也傳到了江寧,只要有心,總能打聽得到。雲竹姐整日都在關心這些事,一開始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心裡已然惶恐起來,此時就連那惶恐都已經壓抑不住,完全掛在臉上了。若不是因為她也知道擔心無用,恐怕早就收拾包袱離家,直奔杭州了。

便是因此,元錦兒每日都盡量歡笑,試圖都得姐姐開心一些,效果自然有限,但眼下除此之外也是無法可想。另一方面,她心中也有幾分恨起那在杭州沒了音訊的入贅書生來,若是沒有他,雲竹姐沒有遇見她,一切豈非一了百了,大家都毫無掛礙了……

這小小的宴會,兩人是主角,元錦兒的丫鬟扣兒則負責端來各種東西。宴會進行到一半時,雲竹那已經嫁人的丫鬟胡桃也過來了,胡桃看起來有些心情,在外面忙碌時與扣兒說了說,隨後只是如常地參加了聚會。元錦兒卻是看出了胡桃的不妥,待到上廁所的時間裡,在外面拉住扣兒詢問。

扣兒也是皺著眉頭:“胡桃說、胡桃說……她家二牛方才聽到個消息,是東南一帶商旅帶來的,說是……東南那邊全亂啦,聽說杭州被攻破了,周圍到處都是匪患,好多匪人都揭竿而起了,那邊……那邊沒人逃得出來……”

“什麼……”元錦兒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她還沒來得及歸納,後方傳來雲竹的聲音:“你說……什麼?”

回過頭去,雲竹正站在那邊門口看著主僕兩人,她的臉色白得像紙,單薄的身體微微搖晃著,看起來,那白衣白裙竟像是微微發著光,令她都顯得有些透明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在這世上蒸發飄走。

那自然是錯覺,就在元錦兒心中生出這樣觀感的下一刻,雲竹提著裙裾就衝了出去,錦兒“啊——”的一聲尖叫,猛地箍住了對方的腰,腦袋拼命壓著她的身體,口中叫道:“扣兒!備車!備車!備車啊——雲竹姐我陪你去,我陪你一起去——啊啊啊啊啊——”

不久之後,馬車駛過城市街道,在成國公主府門前停了下來,兩名女子下車,往門裡衝,隨後被侍衛攔下,當先那穿白色衣裙的美麗女子身體微微發抖著,一面哭,一面合十拜託,後方的女子也跟了上來,如此等過一陣,有人走出府門,將兩名女子迎進去。她們在偏廳見到了康賢,一見到這位老人,雲竹便跑過去哭著跪下了,緊跟其後的錦兒也隨著跪下來。康賢連忙過來,將兩人扶起……

與此同時,杭州的附近,沒有喜慶的光。

銀河橫亙過天際,延綿的山路之中,只有些許的火把在照亮周圍的路,遠遠看來如螢火蟲一般,只有距離近了,才能聽見人聲、腳步聲、車馬聲,許許多多的人,便在這平時並無太多人走的蜿蜒山道上擁擠成群,延綿向黑暗中的遠方。

馬蹄的聲音自不遠處的黑暗中跑過時,寧毅的手上抱著一名孩子,攙了蘇檀兒的手,正在這逃亡人群的中段朝前方走著,周圍幾乎都是屬於蘇家的人。他在太平巷的戰鬥中受了些輕傷,但都已經包紮好,並無大礙,此時除了彷彿無止境的行走,就只有右臂上的傷口,隨著脈搏挑動隱隱傳來一絲一縷的疼痛感。

此時的杭州附近,到處都是流民,自杭州城破之時潰散出來的、原本就是被方臘驅趕過來的。秩序之類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了,隨處都是屠戮、廝殺,只有他們這一隊人,算是其中最大的一撥逃亡者,其中有軍隊,有寧毅糾集起來的富商豪紳的護院,等等等等,多數有恆產者都加入了這支隊伍,他們也是方臘軍隊照顧的重點,後方該是有數支軍隊,正藉著破城的威勢,朝這邊追來,路途之中,他們已經被發現了一次,小小的打了一仗,一些老弱婦孺,在逃亡中被落下,現在或許已經死了。

星夜漸沉,烏雲漸漸的又遮蔽了七夕的夜空,不一會兒,有騎著馬,持著火把的騎士過來,奉命邀寧毅去隊伍前方一點的地方議事,寧毅便點了點頭,拉著妻子,朝那邊過去。夜風吹來時,他也微微覺得有些冷,可能連日的勞心勞力,有些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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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 回家的路(一)


清晨的光芒微微亮起來時,寧毅走出了帳篷,在山坡上坐下來,周圍是喧鬧爭吵的聲音。

觸目所及,滿山滿谷的都是逃難的人群​​,各種各樣的衣衫服飾,大大小小的包袱,馬匹、騾子、甚至有牛,馬車在這樣的山道間已經行不了了,因此沒有馬車。

有些人乘著天剛濛濛亮在溪邊打水,有的人就了涼水吃些乾糧,也有背著大包小包的,害怕一會兒上路時被落下,這時候成群結隊地朝前方趕過去,這些人多是老弱婦孺,衣衫襤褸,看來可憐。

自杭州城破,出逃時開始,那些惶惶淒然的混亂場景到此時已經慘入些許木然,三天的時間,這支最大的逃亡隊伍已經經過了幾次轉折,眼下誰也不知道他們該去往哪裡,甚至連此時隊伍的帶領者們都不知道。

自城破開始,知府陸推之等人便已乘船而走,原本表態不會乘船走的錢希文等人大概在家人的護持下也上了船,出錢塘江口而逃。杭州城南的海船碼頭原本在王寅等人的搗亂下就受到過一次沖擊,城破的混亂當中,又有無數居民湧過去被煽動。當然總有些船是可以走得掉的,但寧毅沒能湊上這熱鬧,他按照原本的計劃與糾合的富商豪紳們往城北殺出,又與潰散的軍隊、無數杭州居民匯合,往北方而逃。

一路之上,這支最初毫無秩序的潰散隊伍自也經過了各種分散聚合,有時候分出一支兩支往不同的方向逃了,有時候又能遇上一些潰散逃亡的民眾。漸漸形成領導的團隊之後,昨日清晨又與一支方臘的亂軍相遇,雙方發生了卑突,但對方並非刻意為追趕​​而來,人數也不多,最終雙方都選擇了休戰,往不同方向跑了。

這時候恐怕有許許多多不同的隊伍都在這個範圍內往不同的方向逃離那座陷落的城市,這支隊伍裡有著許多的富商豪紳、大戶人家,攜帶的也都是大量的財富,如銀票文契,金銀財物,縱然路上已經扔掉了一些,此時的數量也相當可觀。

這些人不敢脫隊落入方臘亂匪的手中。蘇杭一地早已知曉,方臘軍隊每下一城,但凡地主、豪紳、官員家庭,幾乎都被屠殺得乾乾淨淨,一家之中,男子被虐殺屠戮,女子被強暴侮辱,淒慘難言。而即便是家無恆產之人,在這等外界秩序已經完全失去的情況下,也不敢離開這隊伍,雖然方臘打的口號是“律法平等無有高下”但沒有任何靠山之人,在這等情況下若落了單,誰能保證自己不會像豬羊一樣的被那些亂軍殺掉。

最初那混亂的逃亡之中,雖然陸推之、錢希文等杭州首腦人物乘船而走,但大部分的世家子弟並沒有這樣好的待遇,如今這隊伍裡,錢、穆、湯、常幾家的子弟也有不少,甚至湯家的家主湯修玄這時候也在隊伍當中,而錢家的錢海屏,也因為當時正在處理方七佛、王寅、石寶等人的事情,沒有搭上海船,他當初在杭州府中執掌衙役官差、也與軍隊打交道,這時候與武德營潰軍當中的大部分將領倒是認識,昨天開始考慮接下來的去處時,便將寧毅夫婦請了過去。

這時候天剛拂曉,寧毅坐在那兒朝下方看了一會兒,不遠處有兩撥人大概是因為些許的口角或是摩擦爭吵毆打了起來,周圍的人都在木然地看著,往日在街市上若發生這等事情,必定是興致勃勃的圍觀者無數,這時候大家倒連八卦的心思都沒了。旁邊的小帳篷裡,娟兒頂著一顆蓬鬆鬆的頭出來,手上提了兩個小木桶,看了寧毅一眼,似乎微微被嚇到,片刻後低頭往遠處的溪流那邊過去。

這丫頭,不過按了一下胸而已,這時候還怕,你家小姐的我都不知道按了多少次了……

寧毅坐在那兒微微腹誹幾句,隨後覺得這心態倒有些像是整天調戲丫鬟的二世祖了,不由得笑了笑。那溪流邊原本就有好些人在打水,

娟兒過去時,卻見上游有些人推推搡搡打罵起來,卻是因為上游那邊有些年輕人在水裡洗腳或者乾脆跳了進去,這時候便爆發了口角,那幾個年輕人看來也頗有背景,此時情緒煩悶,毫不相讓,場面頓時激烈起來。娟兒在下方看了看,提著木桶往上游繞過去。

那邊一時間幾乎打了起來,稍微上游一點的地方,娟兒也終於走到,蹲在溪邊打水,也在此時,聽得不遠處那吵嚷人群中的一人也已經吼了起來:“我就這樣你們能把我怎麼樣!我家裡是……來啊!有種咱們單挑!動手……媽的!媽的!老子的哥哥在軍中已經為抵擋方匪死了,但老子家裡人可沒死絕,有種來啊……就不許你打水了,喂,那邊的,你們去上面幹嘛!到下面去!”

這人家裡大概有些軍隊方面的關係,說話間就已經跑了過來,將一個人手上拿著的桶子扔了出去,隨後又推倒一人。接下來便是娟兒,小丫頭看那身材高大之人凶神惡煞地跑近,提著木桶想要起身逃跑,一時間用力太過,坐在地上,一桶水也打翻了,那人已經走到距離娟兒不到一丈的地方,伸出手來一指:“你……”話還沒說完,整個人陡然飛起來。

砰的一下,那溪流之中濺起巨大的水花,將那人摔入水裡的是方才徑直而來的一名書生,看來身材還沒有那人高,只是走過來,徑直反剪了對方伸出的左手,另一隻手按住他的後腦,將他推起來,轟的按進溪水裡。

看起來簡單乾脆到極點的動作,落在娟兒眼中,自然是自家的姑爺寧毅,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名逃難途中似乎有些單薄的書生,只是他一隻手捏了對方左手手腕,反剪住那人左臂,另一隻手直接按死了那人的頭,將他的上半身整個浸入了溪流裡,那人在溪水中拼命掙紮起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動彈。

人群那邊,與這人一道的眾人也反應過來,朝這邊衝來,在此同時,原本在一旁木然看著熱鬧的一小隊軍人也衝了過來,幹什麼!幹什麼!卻是幫著寧毅這一邊將那幫人擋了下來。為首那名部將卻是認識寧毅,讓手下將人擋了,方才回頭看這邊的寧毅,拱手喚一聲:“寧先生。

這人在軍中也稍稍有些職務,雖不高,但也因此昨天見了過去議事的寧毅夫婦原也只以為是簡簡單單的書生,但這時候卻見他將那人按在了水裡,眼睛都沒​​多眨一下。那人整個腦袋都已經入了水,奮力掙扎,沒被制住的右手到處亂拍試圖抓住寧毅。寧毅咳了幾聲,將膝蓋頂在他的背上,捏住的左臂往右側一擰,只聽“喀”的一聲,那人左手估計是斷了,眼睛在水裡驀地睜開,無數氣泡從他的口鼻之中如沸騰一般湧出來。

如此按了片刻,寧毅才將那人自水裡揪出來扔到一邊,那人身體微微抽動著,看起來已經快死了。這時候寧毅才跟那軍官打了個招呼:“劉部將,失禮了。”

那部將愣了愣:“寧先生居然知道在下的姓名?”他的級別不足以參與那樣的會議,只是在旁邊陪襯了一下就走人了,卻想不到對方竟知道他。

寧毅只是笑笑,並不回答,他也只是昨晚在帳篷裡眾人說話時無意間聽到這點線索,當時固然沒放在心上,但這時候要留個印象記起來自也不難,稍微客套幾句,寧毅道:“逃難途中,大家都不容易,或許接下來還會有戰鬥,能齊心協力總比所有人都離心,惶惶不安來的強。有這等事情,若能管終究還是管一管的比較好。”

他說了這話,對方當即做出受教的表示,寧毅倒也無所謂他是心悅誠服還是做做樣子。不在其政,話說在口頭上也就已經夠了。略略應付了這隊兵將,寧毅才回身撿起一隻小木桶,打了一桶水,他本來倒是想兩桶水都自己幫著提回去,但娟兒恪守丫鬟本分,另一隻桶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交給寧毅了,只是抿嘴搖頭。

兩人提著水桶往回走去,寧毅看看娟兒笑了笑:“別人逃命,不是帶些金銀珠寶就是帶些吃的,你們幾個丫頭倒好,好多東西沒帶,帶兩個桶一個盆,誰出的主意啊……”

“帶了吃的的……”娟兒在後方蚊子一般的回答。

“洗漱有這麼重要嗎?"

“給小姐的啊……”娟兒理所當然地回一句嘴,當然仍舊很小聲,“怎麼能讓小姐在別人面前洗漱……”

“弄塊布,弄個簾子,怎麼都行啦,而且我看你家小姐也沒金貴到這種時候還講究那些的程度。”

“跑的時候忘記了,當時旁邊有兩個小桶,又不重,然後我們就把盆也帶上了。”

“呵……”

寧毅一時間忍不住笑起來,娟兒跟著走了一陣,小聲問道:“姑爺,我們接下來是去哪裡啊?”

“還不知道,也許是湖州。”

“呀?不是嘉興嗎?”

“聽誰說的。”寧毅微微苦笑,“當然現在還說不定,可能是嘉興,但運河沿岸最富庶,方臘既然拿了杭州,下一步也許就是奪嘉興……不過現在往湖州往嘉興都不安全,路上的匪人大概都跟著起義湊熱鬧了,到哪邊都要拐來拐去,我們現在這幫人啊……這麼多有錢人………”

“姑爺擔心方臘會派人追上來吧?"

“應該會派。”寧毅頓了頓,“不過杭州富庶天下聞名,這次雖然遭了地震,但大量的錢物糧食都沒被帶走,他們既然佔了,殺人清算,搜刮錢財應該要好一陣子。在那邊撈不到油水的可能會眼紅這邊,方臘的人,或者是路上的匪人,這條路不好走,不過現在也只能走下去了,如果能儘早到湖州,那就萬事大吉。”

寧毅說完,衝著娟兒笑了笑,口中雖然是說著這些內容,但語氣之中,卻並不給人絕望之感,過得片刻,山腰帳篷那邊也快到了,寧毅咳了一聲,娟兒道:“姑爺,你是不是染了風寒了啊?”

“嗯?”

“小姐好像也染風寒了,昨天……啊,姑爺你看,小姐……”

娟兒說著,將手往一邊的地方指過去,寧毅朝那邊看去,只見自己與蘇檀兒住的帳篷旁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妻子正扶著那樹幹,似乎有些不舒服得樣子,嬋兒跟在旁邊拍她的後背。寧毅與娟兒走過去時,蘇檀兒看來已經恢復了過來,朝他微微一笑:“許是這一路上不好生活,吃了生冷食物,壞了腸胃了……富家女子就是這樣,經不起風浪,讓相公擔心了……”

寧毅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爾笑起來:“我去找個大夫來。”

他將小木桶交給嬋兒,轉身下坡,走了幾步,風吹過來,眼前的畫面陡然間顫了一顫,微微有些暈眩,他站在那兒扶著額頭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伸手觸碰右臂上包紮著的傷口時,那裡反饋回來尖銳的痛楚感。

“相公,怎麼了?”蘇檀兒等人著急地小​​跑而來,寧毅回過頭揮了揮手:“沒事,我馬上找個大夫過來。"

他又碰了碰右臂,心中已經微微有了些猜測。不久之後,大夫來了,給蘇檀兒把脈之後,證實蘇檀兒懷孕了。在這逃難途中證實這一消息,委實讓所有人都心情複雜,大家愣了好一會之後才有些猶豫地笑,倒是寧毅欣慰地笑了出來,蘇檀兒握著他的手,只是抿著嘴笑,流下眼淚怎樣也止不住。

然後醫生也給寧毅重新檢查了傷口,其結果幾乎讓所有人都有了陷入深淵的感覺。只有寧毅在之前微微有了些許推測,幾日以來,他微微有些感冒的症狀,到昨天今天變得稍微嚴重起來,咳嗽、腦袋有些發熱,微感無力,可能是他練了內功延緩了這些症狀的出現,但今天看來,傷口已經隱隱有些化膿。在此時叫做外邪入體,在後世,這叫做傷口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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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回家的路(二)


初八,接近正午。

酷熱的陽光自天空中照射下來時,山道之中寂靜無聲。

大量人群走過的印記此時被清晰地印在了這山路之中,木筐、鞋、衣服、包裹、旗幟甚至是大大小小的木製家具,人的腳印與各種牲口的腳印無序地散佈延伸開去,壓低了草叢,雜亂了灌木,山風從樹蔭下微微吹起來時,碎布片在空中打著旋儿飛起來。

兩道人影自樹蔭中走出來,看了一陣,方才互做手勢,朝著山谷之中走去,查看人群走過的方向。

風停下來,兩人身體暴露在陽光裡,可以清晰地看見,這兩人身上各負兵刃,其中一人背後背弓,一人背後背弩。由於天氣炎熱,兩人身上穿的都是單衣,但即便這樣,他們身上的衣飾看來也頗有拼湊而出的零碎感,只從那看來靈敏的身手上看來,有些像是山野間的獵戶。

他們自然不是獵戶。

山谷之中零零碎碎的遺留場景,是由於杭州兵禍之後的逃亡者們所留,由於人多又沒有足夠的秩序,要想辨認出大概的方向,其實很簡單。其中一人往前方走去,另一人則在雜亂的草叢與眾人丟棄的雜物間尋找著東西,不時俯身撿起來,旋又扔掉。

待到前方那人上了那邊的山腰,在陽光下朝前方望過去時,這邊草叢中的人也陡然發現了什麼,猛然俯身撿起來看了看,還往衣袖上擦了擦。不遠處,同伴看了前方的痕跡自山坡上回過頭來,這人也揮著手,舉起了手上的東西,日光之下,那看起來竟是一串名貴的珠鍊。

這人揮完手,又俯身在草叢裡翻找,但再找得一陣,也沒有發現其它值錢的東西了。他站起身來,看著正走過來的同伴,陡然間,身體震了一震,一根箭矢斜斜地刺進他的胸膛,尾羽在空中顫抖著,視野前方刺眼的陽光下,他那同伴猛地飛撲了出去,另一支箭矢化作黑影劃過……這是他看見的最後畫面。

山谷中手持珠鍊那人搖晃幾下後倒了下去,草叢之中,另一道人影爬起來飛速逃竄。刷的又是一支箭矢射來,一側樹林裡,兩道身影疾衝而出,一面奔跑一面張弓。隨後又是一箭劃過那人的身側,帶出一抹血花。

逃跑那人回身還了一箭,奔入樹林,這邊兩人中的一人追了過去。

另一人則奔向山谷裡的那具屍體,他將那屍體翻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掰開屍體的手指,取出了珠鍊,左右看了看,又將屍體搜索一番,獲了些碎銀子,口中謾罵一句,接著再在旁邊的草叢灌木裡翻找,如此大概找出幾丈遠,追入樹林的同伴返了回來。兩人一同看了看那珠鍊,然後也同樣在這山谷中勘察一陣,似乎又找到兩件值錢的器物後,方才朝著另一個方向隱沒而去。

不久之後,酷熱的陽光之下,黑壓壓的身影,出現在這山谷的谷口。人群往這邊走來,並沒有多少的秩序,為首的幾人騎馬,後面的皆是步行。當先有人有氣無力地舉著旗幟,大一點的上面寫著“方”字,證明這是隨著方臘起義的一支軍隊,小一點的旗幟則顯得有些五花八門,像什麼“厲”啊,“陸”啊之類的。

這些人的服裝卻也並不規整,只是大都在頭上裹了髒兮兮的紅布,有的人走得累了,便將紅布拿下來擦汗,每個人攜帶一兩樣武器,五花八門,刀槍劍戟固然有,鋤頭耙子卻也不少,多數人沒什麼士氣,要說他們是土匪,那大概只有其中的少數人有傳說中土匪的悍勇之氣,多數給人的感覺只是農民,有瘦弱不堪的,在這烈日炎炎下拖著武器,汗流浹背、有氣無力地走。相對於寧毅見過的當初在杭州城內作亂殺人的那幫方臘麾下悍匪,這幫人算是遠遠比不上的。

一百人、兩百人、三百人……當前面的眾人進了山谷,後方的隊伍還在谷外延綿。他們顯然也是循著逃亡的痕跡追來的,為首騎馬的幾人看著這山谷之中的痕跡,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後方隊伍走過去時,便下意識地往走位草叢裡踢一踢,翻找一下,隨後便被後方的同伴推推搡搡地往前行,當這山谷走到大半時,前方一人才回頭將馬鞭朝一旁的樹林指了指,一些人往樹林裡過去。

片刻,那樹林之中陡然傳來呼喊聲響,吶喊之聲陡然飆起到最高,彷彿有數千人躲在樹林裡正朝外面湧出來。谷中黑壓壓的隊伍霎時間有些慌亂,但有人大喊,有人指揮,馬匹上的人擎出長柄的兵器,隊伍之中能有弓箭的人也各自搭弓,對準了樹林。首先狼狽逃出的是先前進入樹林的同伴,緊接著,黑壓壓的人群湧了出來,服飾也是五花八門,看來寒酸,頭上的頭巾是土黃色的,不少人搭著弓居高臨下地對著這邊,出奇的是,從樹林中衝出的這幫人,舉著的主要旗幟赫然也是一個“方”字,只是其餘副旗之上,寫的是“司”“姚”等字。

谷中為首的漢子持著一柄大刀,此時在隊伍前方舉起了手中的兵器,做了個安撫身後手下的動作,他看著上方眾人沉默片刻,方才開口:“姚義!你幹什麼!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同是奉佛帥之命北上,你竟敢在此埋伏於我!?”

林間的人群湧動了一下,片刻,有一隊人分開人群而出,為首那人身材乾瘦,下巴有些尖,仰著頭看著下方,做藐視狀,隨後指了指了一邊的旗幟:“埋伏你!陸鞘,老子真要埋伏你!根本就不打這旗,你現在已經死了!”

那姚義聲音也有些尖,一面說,一面還揮手跳了一下:“老子今天不殺你!我姚義,義字當先,老子幹不來暗中偷襲友軍的下作齷齪事!可今天人你要給我交出來!你們到底是誰,卑鄙偷襲,殺我斥候——”

谷中那名叫陸鞘的漢子愣了一愣,操著方言罵道:“他媽的!姚義!你腦殼裡有屎!都曉不得你在說什麼!你義字當先,你改名義姚才他媽義字當先,你現在是義字在後頭!什麼卑鄙偷襲,殺你斥候,老子半點都不曉得……”

“我!姓陸的!這附近就你們的人離得最近。告訴你,我的人可沒死光,逃回來一個,他說了就是你們的人!但他說完話就毒發死了,用蛇毒,就是你們那邊的人最厲害,老子冤枉你了嗎——”

雙方破口大罵,不一會兒已經逼得越來越近,烈日之下,看來已經劍拔弩張。一側的山麓間,有兩隻眼睛一閃而過,距離這邊幾里之外的樹林間,有另外一支軍隊此時倒也正在休憩,預備過了這最炎熱的一刻方才起身,往北方趕過去……

同一時刻,距離這邊幾十里外的樹林中,兩個人抬了擔架,一個人牽了馬匹,正在沿著一條穿過林間的水道飛快前行,擔架上自然睡了一人,正是寧毅。蘇檀兒跟在旁邊走,一面走,一面為寧毅揮著扇子,試圖為他驅走炎熱。牽馬而行的是耿護院,一直勸說蘇檀兒已經有了身孕,最好上馬,但蘇檀兒只是無聲地搖頭拒絕。

早晨和上午時分他們在後方的營地間停留得久了一些,此時已經被隊伍拋下了。

對於他們來說,那實在是一個讓人感受複雜的清晨,蘇檀兒懷了身孕的消息被確認,隨後便是寧毅傷口被感染的消息,弄得大家幾乎手足無措。這種傷患常見於戰場刀傷,致死率在這年頭甚至超過百分之五十,常年受傷的軍士都扛不住的傷,何況寧毅此時還身在逃亡當中,根本沒有靜養的時間。

原本這家中能有寧毅在,大家便基本有了主心骨,就算他在早上跟娟兒將局勢說得危急,娟兒等人也不至於太過擔心,因為家中這姑爺實在太厲害了,給人的感覺甚至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然而眼前這忽如其來的轉折,一時間幾乎令得蘇檀兒都怔怔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但也是寧毅,在知道傷情之後不過片刻,就冷靜地做出了指示。

讓那療傷的大夫準備藥物,準備動手開刀,劃開傷口,刮除爛肉,讓家裡人準備酒精,針線……事實上,對於傷口感染,在沒有青黴素的現在,中醫的處理方面,也並非全然一片空白,總有些藥物、方法,能起到一定的療效。難民流中終究是有醫生會帶了藥材,通過錢海屏那邊將藥物齊集,就地熬藥,同時讓大夫第二次處理傷口,消毒,以針線縫合傷口之類的事情他怕大夫不太會做,甚至讓蘇檀兒以及幾個丫鬟在旁邊等著——事實上他也沒有看見最後到底是誰為他縫合了傷口,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那手術做到一小半,他便放棄了抵抗,讓自己暈過去了。

由於處理傷口,隊伍再度啟程時,他們沒能跟著走。但蘇檀兒這時候也已經恢復了果決,她只是留下了三名護院兩匹馬,其中一匹給為寧毅處理傷口的大夫,讓那大夫在隨後可以迅速跟上隊伍,此後就連嬋兒娟兒杏兒,都被她無比堅決地安排進了先走的行列。知道自己懷孕的消息後,幾乎令她有了雙倍的堅決,家中的旁人根本無法反駁,就這樣,他們療好傷,熬好藥,又給昏迷中的寧毅嘴對嘴地餵了一些,幾人方才抬著擔架啟程,由於天氣炎熱,路上蘇檀兒便一直給寧毅搧著扇子。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隙一直灑下來,漸漸地有微微的風,蟬鳴聲響在一路上,蘇家的幾名護院比一般的士兵素質終究還好些,此時兩人抬著擔架,也是健步如飛。感受到涼風,耿護院方才再度試圖勸說蘇檀兒上馬,蘇檀兒搖了搖頭:“沒事的。”她停頓片刻,也不知想到什麼,又道:“方臘的人追不來這麼快……”

“可是……小姐……你肚子裡有孩子了,你想想姑爺,他也不想……”

“我寧願不想這孩子!”她猛地偏頭回了一句,一隻手顫抖地握著擔架上寧毅的手,眼中微微閃過淚光,也是隨著擔架快步疾行,“我現在……只想他好起來!我……我沒這麼矜貴,耿叔你別擔心……”

“但是……”

耿護院話還沒說完,另一個聲音,倒是響了起來:“啊……我老婆沒這麼矜貴,我知道的……”

寧毅反握了蘇檀兒的手,在擔架上緩緩睜開了眼睛,隨後,深吸了一口氣。乍從擔架上醒來,他用的是現代的稱呼,但此時自然無人深究,眾人一陣激動,又前行一陣,寧毅才在擔架上揮了揮手:“停下來……停一下……”

早晨的時候,娟兒只以為他微微有些感冒,其餘的都還好,但手術時暈過去,自然嚇了眾人一跳,只是這時起來,初時雖然看來艱難,但隨後他卻打了個呵欠,漸漸恢復過來:“這一覺睡得很好,謝謝大家了……”

如此說完,寧毅走出樹林去旁邊的河水旁洗了個臉,蘇檀兒跟上去,撫摸他的額頭,但額頭仍然在發燙。寧毅喝掉了一路上帶著的,剩下的重要,在河邊抱了抱蘇檀兒,將耳朵附在她小腹上。蘇檀兒哭起來,搖著頭:“沒多久呢,沒多久呢,我好好的。”

“我知道……早上的時候,要硬抗也可以扛下來,不過我是故意暈過去的,現在休息一下,恢復精神了。我知道你身體好,所以我們現在要快點追上隊伍,然後做些事情,好嗎?”他笑著說完這些話,舒了口氣,“你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了,不管怎麼樣,我也要讓你們安全。”

“你沒事吧,大夫說……大夫說……”

“暫時沒事,我有分寸,放心。”

他如此回答著,與蘇檀兒一同騎上那匹馬,囑咐了耿護院等人快點跟上來之後,朝著逃亡的隊伍追趕過去。

在沒有足夠為生條件的情況下,軍人受傷後傷口感染,致死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但在即便沒有青黴素的時候,類似南丁格爾醫療隊的良好護理仍然可以將傷口感染的可能降低在百分之二以下。當然,已經感染了的,就算刮除創口,再有良好的護理,也不在此例,他仍將面臨極高致死率的威脅,只能利用此時中藥的治療方式以及本身的身體素質硬抗過去。

他仍然會發燒,此後可能會陷入昏迷,但眼下不是坐以待斃的時候,在眼下,他仍然可以做一些事情,至少將遭遇兵禍的致死率,降到最低。

他其實不在乎孩子,但現在,他卻是更加在乎這妻子,以及這些家人了。

無論用怎樣的辦法,都要將他們送回去!

馬匹以照顧孕婦的中等速度奔跑出樹林,朝著前方的逃亡隊伍,追趕過去……

********************

下午時分,陳興都騎馬走上山坡,打開地圖,看著下方蜿蜒的隊伍,等待著一撥撥斥候的歸來。

他今年三十四歲,人還年輕,看起來不似多有威嚴的樣子。他並非武德營中最高一級的將領,甚至連副的都不算。往日他的身份處於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為人也不算長袖善舞,沒什麼外露的霸氣或者天生的領袖能力,到得現在,卻陰差陽錯成為了這支近萬人的潰散隊伍的軍方指揮,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壓力,但當然他也明白,這也是一個巨大的機會。

武德營守杭州不足半月而潰,待到秋後算賬,從高級到中級的將領,統統都會被清算一遍,他正在其中。但眼下這支隊伍,集合了杭州近半數的有錢、有權者,只要能帶著他們走出去,讓這些人記下這份人情,日後他即便不能一步登天立刻成為都指揮使,一個副都指揮使的職銜,也絕對少不了,前途難以限量,但問題在於,這支隊伍,也必將成為方臘軍隊的重點追蹤對象,在去往湖州、嘉興的路上,仍有匪人作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情況下,如何走過去,他也不知道,這方面,他原本就不在行。

有一撥放得比較遠的斥候不久前已經回來,方臘的軍隊已經有數股開始北上,目標可能是湖州,斥候所見的情況,是那支軍隊途中追殺了一撥逃亡的居民,人幾乎被殺得乾乾淨淨,匪軍搶掠了便於攜帶的財物後繼續殺上來,沿途似乎還在尋找不同的逃亡痕跡。這兩天大家分析的可能性是方臘會直取嘉興,但如今竟有幾股軍隊往湖州而來,便令得陳興都一時間有些懵了。

“陳將軍。”尊稱的聲音自旁邊傳來,同樣騎馬而上的,是錢家的錢海屏。陳興都行了一禮:“錢兄折煞小弟了,我哪裡是什麼將軍。哦,錢先生之前說去勸說那些人捐出一些財物以做疑兵之計,不知道談得如何了?”

如此大規模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往前走,留下的訊息也是極多,甚至偶爾就會有人掉隊。錢海屏猜測方臘軍隊必然會追蹤攜帶財物較多的隊伍,因此想要勸說隊伍中的大戶捐出部分累贅,不過此時看來,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成果。

“雖然一時間大家都答應下來,但隨後為了每家的份額爭論不休,遭逢此事這些人竟還如此短視,真是……唉,這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當初立恆說服,一同出城的,可惜此時立恆不在,否則恐怕會好解決一些,現在……晚一點當有結果。”

陳興都點了點頭,隨後輕聲說起斥候帶回來的情報:“那位寧公子當初說方臘當拿嘉興,但現在看來,竟是拿湖州……如此一來,我們可是走在死路上了,前方不遠,一個清風寨,一個小洛鎮聽說也已被反叛的匪人佔領,但我們很難再繞遠路……”

錢海屏想了想:“他們劫掠財物,如此悠閒……不對,若真是為下湖州,必然由方臘軍中大將帶領,哪會一撥一撥鬆散至此。他們是真的要拿嘉興,這幾支隊伍,必然是要去騷擾湖州,阻其救援的!而且杭州城內劫掠的資格被瓜分之後,放出來的這些人,一方面擾亂,另一方面也為追蹤我們而來,這下遭了,我們還能轉往哪裡?他們取嘉興,亂湖州,我們要往更西北一點的方向走才行……”

“如今哪裡能再往西北,若再轉向,恐怕途中便被撲過來的方匪包圍了……”

“得立刻為此商議一番了。”

這時候隨著的自然也有大量堪做幕僚出謀劃策之人,錢海屏一說,轉身要去叫這些人,陳興都點了點頭:“勞煩錢先生了,對了,那寧公子夫婦呢?”

“他在太平巷與石寶、劉大彪子等人一戰之後受了輕傷,但今早傷口化膿,外邪入體,大夫雖然為他診治,但早晨卻被落下了,唉……”

陳興都微微愣了愣:“其實,先前聽錢先生介紹,我未曾細聽,那寧氏夫婦不過二十出頭,如此年輕,莫非真的……與那石寶、劉大彪子正面交手? ”

錢海屏想了想:“我原也不相信,但……當時若城外能多抵擋兩日,說不定這些人便被揪出來一網打盡了,其實我們當時認為,方七佛也在城內。那寧立恆與石寶等人的交手,也是真的,當日幾乎連石寶也死在他的手下,據我所知,有一位名叫苟正的亂匪頭目,當場就被他殺了,其餘的還不能確定……當時沒什麼時間了……”

“……哦”陳興都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頭表示知道了,那邊錢海屏揚起韁繩才要前行,卻瞇起眼睛看向了隊伍後方,一匹奔馬穿過了人群,朝前方飛馳而來,也看到了在山坡上的幾人,一路上來,寧毅夫婦在馬背上行了禮。看見寧毅回來,錢海屏頗為高興,陳興都也更加認真地打量了這對夫妻,先前幾日情況混亂,他對於這等年輕人,總是沒有那麼重視的,就算寧毅提出什麼想法和推測,也是在旁人的討論之下,才能被人接受。

當然,這時候倒也不是說榮幸或是什麼的時候,錢海屏要過去叫人,陳興都則簡單說了說此時的情況。事實上,由杭州到湖州或者到嘉興,走直線都不過一百五十餘里的路程,但江南一地水路縱橫,極容易便會被擋住去路,沒有船隻,只能在一定的地方走橋樑渡河,此時前方有匪人作亂擋路,後方方臘的軍隊又已跟了上來,這支隊伍行動速度不快,可供騰挪的空間,其實已經越來越小了。

他們倒也不指望寧毅就有力量改變這等狀況,只是現在已經大大地重視起來,當然也可以跟他說得更清楚,寧毅皺起眉頭,過了好一陣,方才向陳興都謹慎地開了口。

“我想……請陳將軍給我安排幾名老兵或是清楚方臘軍中情況的斥候,在下想要詢問他們一些問題。另外,我要附近地圖,也要幾名真正熟悉附近地況之人,也許……”

他微微頓了頓:“我也許可以讓情況變得稍微好一點……”他此時還有些發燒,並且正在往更厲害的趨勢延伸,說話的語調並不高亢,只是語氣低緩,平平淡淡地說出了這些話。陳興都看了他一會,點了點頭。

蘇檀兒坐在寧毅身前,低頭抱著他受傷的那隻手臂,安安靜靜的,日光照下來,有些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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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回家的路(三)


黑夜裡,鳥兒展翅飛過了夜空,半輪明月之下,山嶺起伏延伸,水道在這星光之下像是錯落於大地間的微白色帶子,又如同鬚髮、樹根,隨地勢蔓延。人類在這黑暗中留下的痕跡只是斑斑點點的火光,有時聚集,有時零落。

初九凌晨,距離杭州淪陷近五天的時間,由於這場大亂而來的初期混亂終於有了相對明確的軌跡。夜間的燈點以杭州為中心,在淪陷之後朝周圍衝洩出去。最初躁動而密集,到得此時,那軌跡漸漸化為一股一股,而杭州城內的火光,在初時的燦爛之後,此時也已漸漸趨向平穩。

流血、殺戮、死亡,在前面四天的時間裡幾乎將這城池的街道都給染紅。不過,當最初的那段瘋狂過後,一切也總會平靜下來,到了沖洗血跡的時候。四天的殺戮搶掠當中有過多少的鮮血無法細述,未及逃出城去的諸多富商、豪紳、官員幾乎被追捕虐殺,幾乎屠戮殆盡,而即便是平民,未見得就能逃過一劫,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疑似”的反抗中被殺死,不知有多少女子被侮辱,最初的反抗者被殺盡之後,能夠活下來的倖存者們基本開始變得木然,任由從不同地方過來的“義軍”們佔了一處又一處的地盤。

只有少數有家底的人成了例外。

距離杭州府衙不遠處的一所大宅,原本是杭州四大家中常家的宅子,地震之中雖也受了災,但並不嚴重,此後又有修修補補。此時過了午夜不久,宅子內外燈火通明,一場宴會正到得尾聲,宅院大門處主人家送了一大群人來到街頭,一個一個的打了招呼並且送行。

通常來說,在此時混亂的杭州城中,能夠開得了宴會的,基本都是入了城的義軍頭目,但此時參與的並非是義軍​​,賓客們一個兩個看來衣衫簡樸,唯唯諾諾。作為主人家的中年人以及身邊的侍從們倒是頗有氣度,這中年人便是如今杭州城中最為方臘器重的兄弟,人稱佛帥的方七佛,而他送走的這些人,卻大抵都是原本杭州城中的豪紳富商,以及投靠了方臘的一些官員,這混雜在人群中的,赫然也有樓家家主樓近臨的身影。

作為杭州的大家族之一,樓家之前其實並未與方臘有聯繫,方七佛在破城前一晚才找到他。因為樓家的生意五花八門,接觸的三教九流也多,對方找了些關係,動之以情,他當時的回答不算堅決,但由於先前被錢海屏的人騷擾,心中有氣,倒也沒有拒絕。

因此到第二日城破,他協同了並不熟悉狀況的方臘軍隊清點此時杭州的各種物資,此後成為方臘軍中的座上賓,在當初錢穆湯常四家都已離去的現在,若方臘真能坐穩杭州,他樓家幾乎保留了所有的資本,便隱隱成為此時杭州的第一世家了。

當然,方臘坐杭州,未必能穩,日後如何,其實並不樂觀,但在此時,也只能以這樣的理由,聊以而已。

眼下倖存的這批人,其實在杭州城內,多少都互相認識,或是聽過名字。他們有的是一開始就與方臘暗中勾結,有的是後來被遊說加入。在方臘此時的新政權中,他們或許將成為第一批原生的貴族,但除非是一開始便堅定地加入了方臘陣營的那批人,其餘人多少都有些忐忑,彼此倒也沒說話,不隨意交談,只與方七佛恭敬地道別之後,各自離去。

對於這批人,方七佛的態度倒顯得溫文和藹。他今年年近四十,身材高大,本身身手極高,為將之時殺敵不知凡幾,但為謀士時,又有穩重內斂的一面。方臘軍系當中,性格桀驁之人無數,類似石寶本身癲狂,鄧元覺有幾分瘋勁,厲天閏沉穩但高傲,司行方睚眥兇戾,這些人各有藝業,但在方七佛面前,卻都極為恭順,而就連那個喜怒無常自稱劉大彪的少女,或是同樣文武雙全心機深沉的王寅,在面對著他時,通常也會聽令而行,不會有太多話說。

他此時送走了參與宴會的眾人,轉身往回走,身後一名隨侍的年輕男子跟了過來:“老師,你如此看重他們,但依我看來,他們可未必會喜歡,其中好些人都是鬱鬱寡歡的,怕是覺得咱們這趟生意做不長呢。照我看,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心歸順我們的,殺了也就殺了……又能大撈一筆。”

或許是對這弟子的這等語氣已經習以為常,方七佛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倒也不甚生氣,微微一笑:“陳凡,咱們現在已佔了杭州,你要把這等山匪習氣改一改了,什麼這趟生意,又什麼大撈一筆。聖公將稱帝,你將來起碼也是個大將軍,莫總貪些小便宜。”

“嘖,老師,總是小便宜貪起來有趣一些,那些皇帝啊,將軍什麼的,想起來都頭疼……”

名叫陳凡的年輕人看來有些憊懶,方七佛倒也不在意,只是一面走,一面說道:“杭州一地,是江南要衝。聖公稱帝,杭州便是京城,這等重要的地方,不能真的全打爛了。如今將要秋收,稻子要割了,要有人手,以後這城裡要建起來,要有規矩,要有生意,而且要稱帝,也要有人撐起場面來。這些東西,跟我們進城的大夥,都不在行,他們只會燒啊搶啊,現在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了,該收斂一點了。”

方七佛嘆了口氣:“我們不懂的那些,他們懂,現在不高興沒關係,只要肯做事,我給他們地位,給他們權力,他們會喜歡的……既然拿下了杭州,這幾日我便要起身攻嘉興了,在這之前,我要把這些事情安排好。過幾日我離開了,你在這裡,要保住他們不被騷擾,這事情可記住了?”

“老師,我想隨你去攻嘉興,這些事情我不懂啊,要不然你把王將軍或者安惜福留下來,把我換出去也行啊,我去湖州也沒關係……”

“你不是不懂,你是懶得去想,否則哪會開口就說他們……眼下王寅要掌南方形勢,安惜福北去湖州。你留下來最好,你是我的弟子,又夠不講理。”

“我沒有不講理,我覺得我可以把安惜福換回來,退一步說,那個霸刀家的小妞做起事來不是比我更不講理麼,我也可以換她回來。”

“北去湖州的那些人,亂糟糟一團,良莠不齊,打發他們過去,一方面是讓他們擾亂湖州,另一方面不過給他們一個劫掠的機會罷了。惜福跟過去,是為了在必要的時候能統御這幫人。你可知今日中午時分,陸鞘與姚義差點打起來,多虧安惜福帶著黑翎衛及時趕到,才令這事平息,過去的若是你,恐怕早就亂上添亂了吧……至於霸刀,她這幾日去哪了?”

陳凡偏著頭撓了撓眉毛:“前幾天……城裡殺得亂哄哄的時候,她在街上敦親睦鄰,給那些人發饅頭,還不許咱們殺人。昨天也是往北去了,聽說跟她的手下在找一個叫寧立恆的人,就是把她和石將軍都給擺了一道,殺了苟正他們的那人?反正我覺得這小妞是挺閒的……”

方七佛皺眉想了想:“當日破城,往北逃去的人最多,聽說那寧立恆曾在事前聯繫過許多人,一同往北殺出,今日姚義等人,似乎也盯上了一批逃亡隊伍,當中莫非有他?”

“老師,要不要我追上去,警告一下他們?顯然那個寧立恆很厲害,順便我把劉大彪她們換回來?”

“有什麼好警告的,那逃亡人群中便有軍隊,也已成破膽疲兵。那寧立恆當日得逞一時而已,一人之力,在這等事情中又能如何……至於你要換回劉大彪,自己去跟她說啊,只要你能跟她說清,讓她回來維持城中局面,我便許你北上又如何。”

“老師,那你得給她發個命令才行啊……”陳凡偏著頭說道,但前方方七佛揮了揮手,步伐不停,這邊等了好一陣,才氣急敗壞地嚷道: “但我也維持不了城中局面啊,你……老師你這不強人所難麼,我想打仗啊!”

***************

一堆堆的篝火昏沉暗滅,營地已經進入休息的階段了。

位於山頭上的這個小營地,扎得並不規整,沒有圍欄沒有太多的警戒巡邏,其中的帳篷也少,疲累的抱著各種良莠不齊兵器的士兵們就在野地裡圍著篝火睡下,這時候雖然有各種蚊蟲叮咬,卻也俱都昏昏沉沉了。

陸鞘正在帳篷裡睡覺——其實並沒有睡著,他躺在床上啃著半只燒雞,望著棚頂,偶爾吐出骨頭。

“媽的……”

心中不爽的,終究還是白天中午時分受到的無名之氣,自家的兄弟被打了好幾人,就那樣在山谷裡受了埋伏,而那姚義,竟然還咬定自己偷襲了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不舒服了……

他們這次北上,雖說主要的職責是擾亂湖州,令湖州無法顧及嘉興及杭州,但主要的任務,其實並不重。此時在西北一面,真正能夠救援湖州或嘉興的,乃是原本屬於康芳亭的武驟營,但自方臘取杭州開始,武驟營就已經被方臘的妹妹方百花牽制在了西北一片,只要方百花不敗,湖州那點兵力對兩面就都無能為力。

這等殺人搶劫的輕鬆任務中遇上此等無妄之災,他原本心想無論如何都得還擊一下,但後來自然沒能成功。那支黑色的軍法隊到後,兩邊就都啞了火。

方臘軍中,雖然大都是又無家可歸的災民組成的部隊,有的連武器也湊不齊,例如他陸鞘,就是從家鄉桐縣拉的隊伍,隨後加入聖公軍,便給了他山頭和編制。但幾支真正精良的軍隊,終究還是有的。

方七佛等人手下的軍隊姑且不論,為了避免戰場之上潰逃的情況太嚴重,那支由方百花建立起​​來的軍法隊確實是不折不扣的精英,當中的組成者身穿黑衣,都是殺人如麻的狠辣之人,有幾次戰鬥當中,前排一潰敗,後方人頭便一批批的往下掉。如今這支隊伍的執掌者是個名叫安惜福的年輕人,有一股沉默寡言的書生氣,但不得不說,陸鞘見了他,有些心虛。

不得不說,如今的起義軍中,參與的大夥基本還是混山頭的感覺,誰的拳頭大,別人就怕,陸鞘自然惹不起什麼鄧元覺石寶司行方,也惹不起黑翎衛,但他跟的是厲天閏,司行方手下的姚義還是惹得起的。今日心中自是不爽,這時睡不著覺,心中謾罵了一陣。

他心中正自發洩,陡然聽得營帳外傳來一陣細小騷動,他心中一驚,暗道莫非姚義又來搗亂?操了大刀便挑簾出去,只是才出了帳篷,便見一行人穿過了營地,朝他這邊過來,當先一人身材嬌小,卻是個穿了裙子、戴了黑紗斗笠的少女,跟在她後方的一人身材高大,背了一隻匣子,再接下去,也有一隊依稀可見輪廓的人在走來,這些人的腳步驚亂了途中的篝火,光芒斑斑點點地捲起在空中,陸鞘想了想眼前這行人到底什麼來頭,反應過來時,卻是愣住了。

那少女手中拿出一只令牌來晃了晃,陸鞘連忙行禮,還沒來得及說話,後方背著匣子的中年人首先開了口:“陸將軍不必多禮,我們來尋找一位名叫寧立恆的書生,可能在往北的逃亡隊伍中,陸將軍可曾聽說?”

陸鞘愣了愣:“不、不知道啊……”

“你一路過來,必定也抓了幾名路途之中落單的人,他們押在哪裡,帶我們去問問,可好?”

逃難的人群​​各種方向都有,一路過來,肯定會抓住一些人,有的順手殺了,搶了東西,也有的被抓了審問。陸鞘連忙點頭,隨後帶著這隊人過去,遠遠望去,群山中黑影憧憧,似乎還埋伏了更多的人手。人帶到之後,少女等人不必他在旁邊守著,他便折了回來,坐在篝火旁往那邊看。

眼前這隊人,他以前毫不熟悉,只是聽說過。乃是西南武林有名的劉大彪子率領的霸刀營。這劉大彪子本是武林豪雄,並非山匪,只是與方臘有交情,在方臘起事時揭竿呼應,與黑翎衛同是義軍精銳。

當然,相對於黑翎衛是一直殺頭殺出來的名氣,這霸刀營則歸結於劉大彪子本身的大名鼎鼎,據說這人一手霸刀,在江南武林罕有敵手,乃是一名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胸毛凜凜的英雄好漢,義軍之中,也難有幾人能與之比肩的。

陸鞘加入義軍初時聽聞,對這劉大彪子極為佩服。但隨著他在義軍之中地位見長,才發現雖然霸刀營中的士兵偶爾能夠得見,劉大彪子本人卻未曾見過。這人似乎不參與義軍之中的各種爭權奪利搶山頭的活動,為人神秘,做事霸氣。但到得後來,陸鞘才隱隱聽說,那劉大彪早幾年便死了,如今代替他發號施令的乃是劉大彪的女兒,卻也執拗地讓人叫她劉大彪子,似乎想要讓乃父的名號因此傳下去,他初時聽說,有些好笑,但後來才發現氣氛有些不對。

據說這劉大彪的女兒雖然性子古怪,但武藝卻是極高,這是的義軍高層,幾乎沒什麼人敢拿劉大彪子四個字來取笑,皆因她已為此與高層中的眾人打了好些架。那女子身體單薄,禦使家中剛猛的霸刀卻是另闢蹊徑,聽說就連此時軍中武藝最高的石寶、王寅等人都未必打得過她,方七佛手下弟子陳凡,據說甚至有倒拔垂楊柳之力,戰陣之上猶如修羅,但聽說與這劉大彪一交手,也是平局。

這其中有沒有其它的因由陸鞘是不太清楚,但這些打平局的倒能活著,軍隊當中,卻有好些人,據說是真正被那劉大彪殺掉了的,此後旁人雖然很少見到那女子,卻也不敢用劉大彪以外的稱呼來說她,久而久之,倒也傳得神乎其神。他今日第一次見到,未曾感覺出多少外露的霸氣,但總算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恭敬的樣子來。

如此過得一陣,那邊大概是審問完了,便又朝這裡來。少女朝他微微點頭示謝,他連忙回禮,後方中年男子道:“事情問過了,到沒什麼結果,我們才從薛斗南薛將軍那邊過來,姚將軍應該也在這附近,不知可曾看見?”

這隊人其實還是蠻有禮貌的,陸鞘聽得那問題,才知道少女一行人竟是朝北上之人一隊一隊地問了過來,當下連忙點頭:“自然看見了,姚義嘛,他們的隊伍應該就在山那頭,往西過去就是了。哦,還有黑翎衛,由安先生率領的,大概已經往前頭去了。”

“多謝。”這些人聽了,轉身離開,朝黑暗中走去,走的幾步,陸鞘才看見那少女回過了頭來,開了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的聲音,有些冷,聽來卻也悅耳:“我們在尋一個叫寧立恆的人,陸將軍明日若再遇上逃亡之人,煩請幫忙問問,謝謝了。”

“呃……自然自然,沒有問題。”

陸鞘說完,看著那些人在黑暗裡遠去了,微微舒了一口氣。感覺上,這些人倒也挺好相與的,旋即又覺得,這或許就是厲害之人身上的氣勢,最好到了姚義那邊發飆,把姚義等人收拾一頓,那就最好了……

****************

同一時刻,我們的視線再往北推,諸多逃亡者駐營的谷地當中,一些篝火正在燃燒著。這邊的黑暗間,嬋兒正抱了雙膝在草地上坐下,目光微微有些悲傷地望著遠去篝火旁的那道身影,而另一道女子的身影,正端了一杯水朝那邊走過去。

有些東西,她並不明白,即便微微明白,到此時,也變得有些不理解了。

早上的時候,姑爺被診出手上的傷病危急,大夫進行了急救。她跟娟兒、杏兒姐等人被小姐強行趕進啟程隊伍裡去時,她傷心得幾乎要嚎啕大哭,但當時不是哭的時候,她因此忍住了。

下午時分姑爺與小姐都趕了上來,她也因此很高興。但在路途之中她便打聽了,姑爺的傷是很嚴重的。可是一到這邊,姑爺便開始做事,各種事情,奔​​走勸說那些富商拿出金銀珠寶當誘餌啦,召集了老兵、獵戶詢問各種各樣的情況啦,一直到夜晚,這些事情沒有停過,姑爺一直在篝火邊詢問,偶爾想一想,走一走,多數時間實在紙上配合地圖寫寫畫畫。

傷病的情況會讓人的思考變慢,姑爺的情形似乎也不太理想,但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停下來,偶爾詢問小姐的看法,直到那些被詢問的人都已經睡了,他還在一直寫、思考。

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明白姑爺做這些事情的意圖,但某些東西一直在心中敲打她:姑爺的傷太重了,姑爺會撐不住的啊……

想要過去勸說幾句,但一直沒能鼓起這勇氣來,小姐這次也沒有勸說姑爺,她在旁邊跟著,在旁邊看,多數時間,安安靜靜地不說話,那或許便是夫唱婦隨。她很羨慕小姐與姑爺之間的知心,可……姑爺會撐不下去的啊……

方才她端了一杯水想要過去,幾乎想要鼓起勇氣,僭越丫鬟的本分,開口去勸說姑爺先停一停了,不過經過的小姐將那水杯接過去了。或許是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小姐還微微搖頭地抱了抱她,然後替她端了水杯過去。她回到這邊來,無心睡下,看見那邊小姐與姑爺並排坐在一起的樣子,她抱著雙膝,將雙唇壓在膝頭上,低聲的、壓抑地哭了起來……

火光爆鳴,升起一片光塵,光芒中,寧毅仰起臉仔細想了想,隨後又俯下了頭,繼續在紙上寫畫起來,夜,或許還很長……

**************

這天晚上,寧毅終究還是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之時,便又繼續了昨日的計劃與推演。難民拔營、轉向,他在馬上繼續著思考,有時候與蘇檀兒商議,將想的東西交給蘇檀兒過目,一路之上,又詢問了這樣那樣的人。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將一份大致的想法交給了陳興都,其中的一些細節還需要真正知兵的人去做修改,或許到最後也無法被接受也說不定,但眼下,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一部分人在剛剛紮起的營帳中商議時,寧毅與蘇檀兒騎了一匹馬,朝著附近的山坡過去,山坡那邊便是一道蜿蜒的水路。夕陽西下,陽光在山上、水上灑下金黃色的光芒,山下波光粼粼,山坡上開著漂亮的野花。

寧毅下了馬,伸手去接蘇檀兒下來,隨後,雖然是保住了妻子,倒是踉蹌退了幾步,兩人摔倒在了草坡裡,寧毅此時力道還是有些的,雖然摔倒,自也不至於讓蘇檀兒受到太大的震動,隨後兩人躺在那兒輕笑了起來。

仰頭望去,初九傍晚,天空飛過雁群,這一天的雲層很好,像是純白的棉絮一般。寧毅張開雙臂,蘇檀兒將手輕輕地捂在肚子上,像是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在那裡躺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人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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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7-18 16:4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三八章 回家的路(四)


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娘親很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娃。”望著那片天空,蘇檀兒在笑過之後輕聲開​​的口,“她一直希望著……以後能給爹爹生個男娃,爹爹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爹爹至少對我熱絡一點,他說我聰明,將來有個弟弟肯定也會更聰明。爹爹總從我身上看將來弟弟的樣子,娘親就連看都不想看,那時候我老去黏娘親,可娘親不理我,有時候我做錯什麼,惹得她煩了,她也不打我,只是揮手讓奶娘把我抱走。相公,這世上最大的瞧不起就是這種了吧……到後來我知道娘親老想要個弟弟,一開始我甚至都有些恨弟弟了,不明白女娃有什麼不同……”

山坡上的野花開得斑斑點點的,蘇檀兒將手擱在小腹上,看傍晚下的白雲流散。寧毅原本閉上眼睛笑了笑,這時候睜開眼:“沒事,她們不喜歡我們,我們也不喜歡她。 ”

“呵,我可以不喜歡娘親,相公不行呢,否則會被人戳脊粱骨的,說女婿不孝順。 ”寧毅偏過頭來,看了她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們罵不過我。 ”

“噗……”蘇檀兒忍不住掩住了嘴,片刻後,方才望了那天空,再度開口。

“我在女孩子中間算是比較奇怪的,後來念了些書,沒有像那些大家閨秀一樣覺得這是人之常情,而是覺得爹爹和娘親沒有對我好,一點也不公平。我在那大宅子裡隨著奶娘長大,一方面覺得自己要當個讓爹爹和娘親後悔的男孩子,要把家裡的生意接下來,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一定要把女孩子該學的東西都學好,要不然不就證明自己其實羨慕那些男孩,這樣不就輸了麼?”

寧毅伸手替她拈走一根枯在髮端的草莖,蘇檀兒的聲音悠悠的:“在那樣的家裡長大,奶娘小時候對我好,總是說,我們是大戶人家,我是大家閨秀,人家都羨慕。

可是到我懂事的時候,我才覺得,沒什麼好羨慕的。爹爹不喜歡我,娘親也不喜歡,若是小家小戶,便沒有這等苦惱,其實我也明白,若不是那個家實在太大,若是我上面有一個哥哥,爹爹和娘親沒有那樣大的壓力,我也不至於被冷落,我……我不喜歡爹爹跟娘親的那些時間裡,後來發現,我也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了,那個家裡……沒有人情味……”

“我……妾身,不是一個大家閨秀,只是跟著旁人學來學去,其實也不像。妾身喜歡詩詞,可自己作得不好,也不太會看,就告訴自己,那時候要學的、生意上的東西太多啦,根本沒時間……其實也不是的,妾身根本就不喜歡詩詞,只是喜歡那種被人追捧的感覺……有時候想到這些,看到爹爹娘親的樣子,就想,以後也不要生孩子了,若是生了孩子,養不好,她也像我一樣,怪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辦………”

“標準太高了,誰也不會純粹喜歡詩詞……你會是個好娘親的。”寧毅插了一句。

蘇檀兒搖頭笑笑:“到了十四十五歲的時候,不想成親,就一直拖啊拖啊,然後到真的拖不下去的時候,才選了相公。”

她偏了頭,看著躺在旁邊的寧毅:“可那會兒也不是真心的,讓小嬋去照顧相公,成親那天跑掉了,好幾天以後才回來,到後面雖然住在一塊兒,對相公也沒有太敬重太上心……”

“不是已經很好了麼? ”

蘇檀兒在草地上搖頭,表情已經變得平靜起來,只是些許自然的笑容:“不是的……”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已經微微哽咽了起來,“不是很好的,那只是……妾身在裝,裝得像是大家閨秀,裝得很識大體,就跟裝得很像喜歡詩詞一樣。妾身……只是在想著自己,想著穩住相公,讓這個家看起來像個家,不被別人戳脊粱骨,也就夠了,妾身沒想過相公……”

“女人真麻煩……”

“……可現在想了。”

兩個人的聲音響在一起,寧毅是無聊地嘟囔,蘇檀兒是微微哽咽中的低語。說完之後,倒不由得為這說話而輕笑起來,寧毅閉著眼睛將手掌橫過去,手指幾乎打上蘇檀兒的臉頰,蘇檀兒偏了偏頭,微閉著眼睛,將臉頰靠在他手上,感受著手指的觸碰。

兩人素來都是果決之人,不喜矯情,在一起的時候,固然有小樓夜話那等在這年代看來浪漫的交談。但實際上,蘇檀兒性情練達,當初在小樓之上的交心,也都是以盡量自然的態度在說話,甜言蜜語是不多的。後來蘇家遭逢大禍,兩人的感情突飛猛進,再到蘇檀兒燒樓、圓房,雖然偶爾會有幾句甜言蜜語,但那也基本是在床第之間。

蘇檀兒的小女兒嬌態並不多見,彼此都是厲害的人,就算真是打情罵俏,也都是心照即止。只是這兩天,得知自己的身孕,再知道寧毅的傷情之後,她雖然默默陪在寧毅身邊沒怎麼說廢話,但到得此時,才真正開口將這些原本她認為無須在意的東西發洩出來。

“妾身現在知道相公對那時的事情都看在心裡,妻身心中想的那此彎彎道道,估計也瞞不過相公,想起來真是難堪……那時候妾身就當相公是個傻書生,讀幾本呆書,不會想事情,待人接物也不行,就想著……只要能控制住相公就行了,相公這等傻書生,哪裡會是妾身的對手啊……”

寧毅笑了笑:“現在也不是。”

“相公心中豁達,或許覺得那也是人之常情。可妾身現在想,要是這些能重來就好了,妾身一定好好對相公,妾身……想要學成真正的大家閨秀,想要相夫教子,妾身不想十八歲才嫁給相公,讓別人說,相公娶了個潑辣的老姑娘。要是十四歲十五歲的時候就嫁給了相公那就好了,那樣一來……那樣一來……所有事情都不同,妾身就不會任性地拉著相公來杭州了……”

蘇檀兒說著前面那些話時儘管有些哽咽,倒也冷靜,只是說到這最後一句時,才終於真正的哭了出來,她雙手捏起拳頭放在身側,微微顫抖,哭得厲害。這女子一貫高傲,雖然都是內斂在溫婉的表象之下,但平素縱橫商場,養成的人生觀幾乎也如寧毅一般鋒利如刀,事情一旦發生,首先便只求解決之道,後悔的情緒,頂多只能叫做歸納或反省。但在這時知道路途艱難,丈夫的傷勢也很可能因長途跋涉而受牽連,竟是為這等情緒內疚起來。

寧毅嘆了口氣,挪啊挪的,往妻子那邊靠過去,蘇檀兒揪住他的衣服咬牙飲泣著。

“我們會回去的,還有機會。”寧毅說了一句。

蘇檀兒已經哭起來:“我現在想為相公生孩子了,想要相夫教子了,不想再逞強了,不想再做生意了,我已經不想自己了……可我現在又想,要是現在沒有這個孩子就好了,就是現在沒有,以後有就行了,我這兩天看見相公做那些事情,拼命想怎麼出去,我知道相公被責任壓著,雖然沒有孩子的責任相公也會這樣,可我真的害怕了……大夫說相公的傷勢需要安心,需要靜養,然後靠自己的身體撐過去。相公你為了逃跑的事情這樣子勞心勞力,身體怎麼撐得過啊……我有些相勸,可我知道根本勸不了……”

她在寧毅身邊哭得厲害,壓抑得厲害,因此身體顫抖得也厲害:“這兩天,相公在問那些人事情,在計劃著那些東西,我在相公身邊……我在相公身邊忍著不說話,心裡一直有很多人在告訴我,說了也沒用,說了也沒用,只是讓你更煩心,不能讓你一邊煩心做事還一邊煩心我。可我又想,要是我像那些普通的女子就好了,就只哭著喊著不許你做這些,然後就什麼事情都不用管了……”

寧毅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知道說了沒用的……”

“到忍不住的時候……”蘇檀兒吸了吸鼻子,“到忍不住的時候,我就到帳篷裡去躲起來,坐一會兒,忍住不讓自己哭。嬋兒她們都哭過好幾遍了,她們想要過來勸你,我都把她們擋下來。我不想讓你還要費力跟她們說話,還要勸她們,我也不跟你說沒用的話,說話的體力也不想你耗掉……我本來也不想跟你說這些的……”

她說完這些,低聲哭著,但比之方才,終究是好了一些。寧毅等了一會兒,說道:“我會好起來。”

蘇檀兒摸了摸眼淚,但淚珠還是一直在掉,靠在他胸口上,點頭道:“一定要好起來,若你好不起來,我也遇不上這樣的相公了,孩子我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我原本就不是個好娘親,弄得別人家破人亡的事情我也做過的……相公你給我記著,我肚子裡有你的孩子了,你現在很累了可也不能喊累,還得撐過去。但撐不過去也沒關係,我們就下去找你……”

她睜著眼睛盯著寧毅,溫婉的瓜子臉上,櫻唇緊抿。她以女子之身在商場上縱橫,從來都是潤物無聲的風格,因為本身的樣貌精緻,又只是二十出頭的少女,不似那等殺伐果決的商人,但此時,只有那方才哭過的大眼睛裡,流露出長期商場之上養成卻一直收斂的執拗氣息,與那溫婉的面容混雜在一起,到只是給眼前人傳遞出一個更窩心的信息:這是你的女人。

寧毅笑了笑:“別小看你家相公,不管怎麼樣,我會活下來。這孩子你生定了。”

蘇檀兒摸著小腹,隨後往寧毅靠了靠,她另一隻手揪著寧毅的衣襟,閉了眼睛,口中似乎在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似乎在祈禱什麼,但山風吹過來,聽不清具體的言辭。

天空之中綿雲流轉,夕陽霞火燒遍了天際與山脈水流,夜晚降臨,逃亡者的營地當中,軍隊開始繁忙運作起來。第二天再度拔營,後方的追兵距離這邊其實已經不算遠,到得這天中午逼近時,他們開始從落單的難民口中得到一個消息,就在他們前方,那支最大的逃亡隊伍,開始內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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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e       
文章主題 : Re: 【贅婿】 作者︰憤怒的香蕉 (連載中) [歷史軍事 ]發表於 : 2012年 5月 14日, 09:56

註冊時間: 2009年 2月 27日, 09:24
文章: 2669       
第二三九章 回家的路(五)


天空中的烏雲緩緩的,一絲一絲地在前方聚集起來。

由杭州到湖州的路程間,逃亡一路。

若自後來的日子裡朝著此時看來,初四時杭州城破,眾人惶然無計地自那城池逃離。此後許多人最直接的選擇是去嘉興,那時候方臘的軍隊尚有各種圍追堵截,留下不少人。到後來這一大批一大批被殺散的人群再在路上聚集,恢復起些許的秩序來,已經到了初六初七。

這時候自西面往杭州聚集的方臘義軍趨近飽和,開始往四面擴張,再度聚集起來的逃難者們各自痛苦地選擇著去往的方向,在杭州周圍雖然山嶺不深但水路縱橫的大地上聚集又分散,有的被義軍追上後圍殺,也有一批一批的俘虜,被搶了、抓了之後送回杭州的。

數月以來,方臘興兵之後的聲勢以此時為最盛,方百花在西北拒康芳亭的武驟營,南方陳士勝的武威軍被鄧元覺、司行方夾擊在中途。方臘與方七佛等人重兵拿下杭州,此後遍地都是與之呼應的起義聲潮,杭州四面的道路上,當那些懵懵懂懂的逃亡者才反應過來,就已經發現,這時自杭州為始,無論往哪個方向,幾乎都成了危險遍布的雷區。

除了化整為零在山區、村莊中躲避最後僥倖逃過一劫的人們,最後真正以大部隊的形式安全逃離此時杭州地界的例子不多。這些從杭州城中被趕出來,流離失所的人,最終大都成為了此後方臘建立的“永樂朝”的祭品或是最初的臣民。屬於武朝的影響力,在江南這片土地上,一時間被壓到最低。當然,若要從中尋找細小的亮點,自然也是有的。

它的整個過程只發生在杭州湖州交界的一隅,當時由杭州出來,聚集了大量富商豪紳的最大一支逃亡隊伍七彎八繞地行至此地,整個準備工作只發生在初十凌晨到十一上午的不到兩天的時間裡。

以戰略層面上來說,一天半的時間很難完成太過複雜的操作,當時跟在隊伍後方已然逼近的義軍一共五支,分別由方臘軍中姚義、陸鞘、薛斗南、米泉、沈柱城五名將領率領。而少數的黑翎衛以及當時由劉大彪率領的部分霸刀營士兵還並未被算入其中。這五支隊伍的兵力加起來一共六千餘人,士氣正旺。而逃亡隊伍中,一共有三千人的殘兵,加上眾多富商豪紳門下的護院保鏢約一千餘人,只是戰場不同打架,這一千餘人的戰力也並不可靠。

事後看來,這幾支隊伍在方圓不到四十里的範圍裡只是做了一次簡單的交錯與心戰,而後彼此就開始將軍,事情簡簡單單,但其後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當然,在事情一開始發生時,覺得出乎意料的,卻不止是方臘麾下的軍隊而已,就連逃亡隊伍本身,都是經歷了無比錯愕的情緒後,方才反應過來的。

聚集的陰雲,燥熱難安的天氣,蜿蜒的河道邊,隊伍隨之朝遠處延伸出去。這支往前行去的隊伍一共近萬人,這時候在隊伍的尾端,正醞釀著一次吵嚷與內訌,人群之中竊竊私語。而在前段和中段,一些騎著馬匹的軍人或是師爺正在前後奔跑,他們大都拿著紙筆,分散入這支殘兵的每一個小隊伍中去,記錄著需要記錄的東西。

在這逃亡的途中做這類統計顯得有些倉促,但這事情從早上開始,上面傳下來的意思也簡單,此時領隊的陳興都與以湯修玄為首的士紳們仔細談過,此時的隊伍只要去到湖州,每一名軍人都會是護送的功臣。為了將來行賞,這時候將記錄下每一個人的姓名與籍貫,讓隊伍中無論軍官與士兵,每一個人都不會被落下,而這些人若是有在杭州去世或失散的家人,每一位還將有額外的撫卹,這是大家護送了這些“大人物”後應得的報酬。

杭州城破之後,武德營的軍隊再難保持編制,這支隊伍裡雖然有三千餘軍人,但每一個人所屬的隊伍都相當雜亂,大都也失去了打仗的心思。陳興都之所以能成為這隊伍中軍事上的領導者,是因為他麾下的人此時最多,足有七百餘人。其餘的雖然也聽從調遣,但運作起來,就相當麻煩。

武德營說起來是精銳,但其實實戰經驗算不上很多,這次大敗之後,若只說要再建編制,恐怕不少人都會心生畏懼。倒是在這道命令下達之後,為了方便記錄,這些人都開始自動聚集起來,按照當初的軍營分佈臨時推舉了軍官,雖然看起來就像是各自占山頭,但總算是建立起了更加緊密的編織,這期間,陳興都自然也安插了一名名心腹發展勢力,令得命令可以更加迅速地下達過去。

軍隊人數的統計當中,一些流言開始在軍人或是平民當中流傳起來,這其中自然有負面的消息,包括身後已經逼近的追兵,包括前方被擋住的去路,都已經在暗中流傳出來,被公開到所有人的耳中。而後,倒也有另一些消息,在眾人的耳語中傳開。

“湯先生他們,已經有辦法了……”

“聽說湯家有人跟清風寨的叛賊有交情,咱們現在有三千多武德營過去,清風寨會讓開路……”

“不是,聽說有個叫寧立恆的出了個計謀,什麼都算到了,陳將軍他們如獲至寶。我表弟在大營那邊,昨晚看到的……”

“寧立恆是誰?”

“嘿,你們不知道了吧,此人看來是一介書生,卻有十步一算的稱號,而且身負極高的武藝,當初在杭州,方臘那幫人在城裡作亂,他幫助出謀劃策,後來,那什麼石寶、方七佛等人親自去殺他,反被他算計,殺了好幾人後揚長而去,弄得石寶、方七佛灰頭土臉。唉,可惜當時城破太早,若再能堅持幾天,聽說方七佛就要被他幹掉了……”

“……我聽說他在江湖上也有個名號,可不是十步一算,人家叫他血手人屠的,這次肯定可以過去……”各種亂七八糟的傳言一時間被說得神乎其神,包括寧毅當初在太平巷的作為,他的外號什麼的也都被傳揚了出來。

當然,這並不能緩解大部分人心中已經興起的焦慮情緒,前後都有敵人的情況下,沒有多少人能夠相信一個以前沒什麼名氣的愣頭青,就算這邊將他塑造成諸葛亮轉世,也未必能給人多少信心。

不過,這時候的逃亡隊伍裡,軍人、富商、豪紳、地主、官員之類其實是沒有多少選擇的,方臘麾下軍隊一旦追上來,他們必然沒有僥倖的可能,只能是死路一條,在這個時候,他們也只能相信眼前能相信的一些東西。

但隊伍之中那些一窮二白,或是沒有太多身家的人卻不同,他們原本就隨著大流在走,原本覺得這隊伍安全,一塊跟著,這時候忽然聽到眼下的消息,頓時便變得忐忑起來。這隊伍秩序不強,原本就有各種矛盾,只是一開始被眾人齊心按壓著,但這些絕望的消息傳來之後,矛盾便立即激化起來。

在這些平民來說,就算被追上,他們到底也能選擇投降,或者化整為零,縮進山溝裡、村子裡。只要方臘的軍隊不把杭州周圍全殺空,自然就有躲過去的可能。到得初十這天下午,在隊伍高層的肆意放縱下,隊伍自附近一個名叫石橋濱的地方渡過了眼前這條河道支流後,逃亡的隊伍便因為一場小規模的鬥毆為導火索,分裂成七千以及近三千人的兩股。

這三千人開始朝東北方向轉向,試圖朝嘉興方向,繞過前方的清風寨與小洛鎮。這些人多是由平民組成,也有自作聰明混入其中的富商、官員,在這些人看來,後方追來的亂軍主要為求財,如果將那七千人作為誘餌,他們多少都能得到一線生機,也有自覺前方危險的,乾脆就開始離隊、朝周圍區域以平民身份散去。

這個時候,跟在後方的追兵當中也開始出現一些難以決斷的問題,隨著他們越來越逼近這支最大的逃亡隊伍,一些駁雜的信息,也開始忽如其來的出現在眼前。

自落單的難民口中,他們可以輕易地詢問出各種信息,這隊伍的規模,隊伍中開始出現的內訌,隊伍中傳得神乎其神的謠言,什麼“十步一算”、“血手人屠”,讓石寶、方七佛、劉大彪灰頭土臉,然後是有的人開始離開隊伍單走的傳聞,或者某某大富商跟某某官員知道了情況的緊急,開始與隊伍脫離往山裡逃亡的情報。

一萬人逃難的隊伍,留下的線索其實是比較清晰的,但在這時,倒是出現了一系列干擾判斷的東西,散落在逃難途中,往不同方向延伸的財物。五支軍隊的斥候都在往前趕,也在不同的方向上與武德營的斥候發生了碰撞。姚義這些人一路北上,原本就不算齊心,在分配獵物、戰利品上自然也會有一番爭吵,最後為了暫時保持和平,五支隊伍各自相隔了一段距離,選擇了方向朝著前方推進,由於選擇的方向是同一個,姚義、陸鞘兩撥人甚至又爭吵了一番,當然,在這個時候,眾人並沒有擔心什麼打仗的問題。就算追上了,三千多的殘兵,在七千人的包圍下,也翻不起什麼花樣來了。

這天傍晚,逃亡隊伍主力的七千餘人自原本渡河的石橋濱一帶再度折返而回,與往北面追來的姚義的隊伍幾乎是擦肩而過,隊伍趁夜南下數里,在地勢凶險的河灣邊扎了營。河道在這邊像是一個鉤子,他們南下折返,原本一路上就有各種痕跡,這時候東面南面又有河道擋路,這個河灣像是口袋般的將人們兜了起來,如果姚義等人往南邊折回,幾乎就是死地。但眼下姚義等人也是急著往北方追過去,一時間沒有再來探查。

這天晚上五支隊伍以不同的路徑朝北方而去,其中薛斗南、米泉兩人的數千人甚至就從眾人紮營的河灣對岸過去,他們也在與這邊相隔了十餘里的不同區域暫時紮營。這天晚上,河道邊的營地中安靜得幾乎窒息,只要明天那五支追兵拔營北上,他們將獲得第一次的機會,再做其它的運作。

沒有人敢生火,沒有人敢點燈,知道事態嚴重的眾人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幾乎都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一時間說話都不敢大聲。但夜晚與姚義軍隊擦肩而過的那記回馬槍卻在眾人的口中渲染開來了,本來只是個小手段,但眾人也都需要一些自信作為支撐。

如此到得第二天,天空烏雲匯聚起來,武德營放出了最精銳的幾名探子,注意著北面幾支軍隊的動靜,姚義的軍隊開始拔營,薛斗南、米泉的軍隊開始拔營,沈柱城的軍隊開始拔營,陸鞘的隊伍落在最後方,他沿著姚義的路線往石橋渡方向過去,然後,在這天中午將要過河的前夕。停了下來……他開始折返了。

正午,北面的一處山頭上,名叫安惜福的男子騎在馬上,帶領著黑翎衛正在朝北方趕去。

他的任務,與姚義等人不同,與那隨著性子就過來找人的劉大彪也不同。要擾亂湖州一地不能救援嘉興,看起來很簡單,姚義等人也當成散心、發財一般的來玩,但他得負責大局。

一路上追殺逃亡的人,這是收割戰利品,可以馬虎一點,但湖州畢竟還是有自己的軍隊的,因此他率領了黑翎衛一行迅速北行,早已超過了眾人的進度。類似清風寨、小洛鎮這些忽然揭竿的人,由於事先與方臘那邊並沒有聯繫,此時也得由安惜福這邊過去給他們一個名號,並且讓他們在戰鬥中真正的出力。

此時他們已經接近了前方的小洛鎮,留在在後方觀察姚義等人動靜的一名斥候也騎馬回來了,照例告訴他那五人每一天的進度。看著那斥候帶回來的情報,這名黑衣的男子順手在地圖上點了點,皺了皺眉,將地圖放到一邊。他覺得這幫人太過憊懶,速度太慢,打仗的速度慢,連搶錢的速度都慢,真是無可救藥。至於那支逃亡的隊伍,倒是也有些古怪,這念頭只是閃過腦海,隨後並沒有認真去想。

只是待到一刻鐘後,一行人漸漸的下了山,某些東西在腦海中逐漸敲打起來,他愣了幾次,然後拿起那地圖來看,片刻之後,真正皺起了眉頭:“不可能吧……”

他揮了揮手,讓隊伍停下來,隨後叫來斥候,開始一則則地報告由昨日以來聽到的信息,在這個過程裡,又想起石寶等人在杭州的遭遇,想起劉家的女子這次過來的目的。雖然還不能確定,但回過頭去的時候,某些不祥的感覺,似乎自南面灰暗的天空中壓了過來。

“寧立恆……”他想了想,“希望……不會是這樣……”

天色昏暗,營地之中,陳興都坐在帳篷裡,與兩名心腹正在推演著寧毅拿來的那份計劃書,當斥候的消息傳來時,他整張臉都已經白了。

“怎麼、怎麼會這樣的……不應該啊……”

他下意識地去看寧毅的那份計劃,計劃有些複雜,但很有說服力。到目前這一步,其實才只能算是個開始。說起來,眼下這支軍隊還有數千人,真的要突破清風寨、小洛鎮那邊北上湖州,並不是不可能,但偏偏後方的追兵已經近了,戰況只要稍微拖延,就會被近萬人包了餃子,而在這些將兵戰意全無的現在,要說戰況會順利,那根本就不可能。

激化矛盾,以那三千人為餌,自己這撥人快速折回,躲在他們不太可能搜查的絕地當中,只要尋到些許空隙,就能再度改道,獲取更多的運作空間。關於這一點的可行性,寧毅給過許多的分析,追兵當中那些頭領的心性,如何用金銀、攻心之計讓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稍微拉大,老實說,安排了好些應變之法,幾乎每一種情況,都有預想。當寧毅安排一些士兵故佈疑陣讓追兵起了些許嫌隙,然後分散開來的時候,陳興都對寧毅,其實就有了不少信心,更何況旁邊還有個錢海屏,說起寧毅當初對付石寶等人的策劃,也都是與如今類似,相當有效果。

隊伍之中,再度統計起士兵的編制,方法也是由寧毅給出,而後隊伍中的謠言、分裂,幾乎都印證了計劃上的一部分,他們果然也在這邊躲避了一晚,卻沒有想到,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對方竟還是發現了他們,開始折回來了。

這個計劃上,以各種方式篤定了對方會被迷惑,以復雜的言辭確定了可行性,而在之後,各種計劃也是極為誘人,卻唯獨沒有說清楚這時候該怎麼辦,當初似乎也有人提出過這個意見,寧毅那時候病懨懨的,只是說:“你們看看發展,再決定是否要這樣做,可好?”

眾人在之前何曾見過如此詳細且有說服力的計劃。甚至湯修玄也說:“總得冒冒險。”他以當時表現出來的強大自信以及在其它方面的複雜佈置暫時壓倒了質疑者,但到得此時,就像是頭上被打了一棒,事情第二天就在幾乎致命的地方被搞砸了。

愣了半晌之後,陳興都抓起那份計劃就走了出去,天氣悶熱,陰沉,眾人還不清楚那消息,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他一路去到蘇家那邊的帳篷,這時候,寧毅才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自初九傍晚一來,他頭上的發熱已經越來越嚴重了,這時候得蘇檀兒攙扶著才好從床上坐起來,高熱也暫時影響了他的思考,陳興都進來時,他有著些許的迷惘,然後搖了搖腦袋。陳興都看了他一陣,壓抑著顫抖的語氣:“出事了……”

寧毅揉了揉腦袋:“姚義……不,陸鞘……應該是陸鞘……”

他話沒怎麼說完,跪坐在一旁為他整理衣衫的蘇檀兒開了口:“陳將軍,陸鞘到哪裡了?”

陳興都微微愣了愣,看著這對夫妻,隨後扔下那份計劃書,抓過來一張地圖,畫了一個點:“他在石橋渡,開始折返了!他發現我們了!”

寧毅想了想:“其他人呢?”

陳興都刷刷刷刷畫了四個點,地圖上的五個點如同一個扇形,已經將這邊包圍起來,有的遠些有的近些,寧毅看了看地圖半晌,閉上了眼睛:“那你還等什麼?”

“你……”

“陸鞘的那支軍隊只有一千多人,我們有四千,他們現在分散了,被河道隔開,接著就會陸續發現我們,陳將軍,現在是各個擊破的最好時機,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你在等什麼?”陳興都面前,那書生有些吃力地站起來,看著他,聲音並不高,“他們彼此勾心鬥角,隔得都遠,救援不及,這些人被打潰之後,湖州之圍盡解,陳將軍,將來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一定會有你一份,你知道的。”

陳興都遲疑片刻,咬牙道:“你在消遣我……你知道的,兵敗如山倒,這些人根本就打不了了……哪怕是一千多人……”

“但現在不是為別人打仗了,從昨天開始我們就把事情的嚴重性告訴他們了。空一點的地方,他們可以脫掉軍服,躲進山里,現在沒有可能。我們後面什麼退路都沒有,破釜沉舟,現在是哀兵,不往前走,就死路一條。”

“若是……若是打不勝,你可知道……”

“那份計劃你也信!?”寧毅微微抬高了語調,咬了牙指著被陳興都扔在地上的計劃,“那都是騙人的,就到這裡為止!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算到那麼多!陳將軍,我只能控制這一天的時間,他們一直是追兵,太輕敵,暫時被沖昏了頭腦,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若這次反撲不成,他們冷靜下來,我們什麼機會都不會有了。”

“路可以由別人指,但命得自己掙!這種形勢下,沒有耍耍小手段就能活著的好辦法了。”他看著陳興都:“我娘子有身孕,四千打一千若打不勝,我們都死在這裡,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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