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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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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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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19 23:1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集 暗戰之池 第二七零章 夜涼


馬車行駛著,車裡燈火搖晃,外間的道路傳來嘈雜的聲響,偶有火光成隊晃過,有人呼呼喝喝,令得馬車減緩了速度。

醒過來的時候,樓舒婉還在車上,坐在一旁的,是兄長樓望。看見她醒來,樓望想要過去握她的手,但幾乎是被她下意識地躲了一下,握變成了拍:“沒事了?”

乍然醒來,記憶其實還留在暈倒的前一刻,她坐起來,隨後卻也反應過來,掀開車窗往外看了看,一隊兵丁舉了火把正奔跑過去,這裡距離四季齋已經很遠了,也不知道那邊現在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哥,你怎麼能這樣……”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但寧立恆一來已經與我們家結了梁子,這梁子化不開,二來他已經惹了大禍事……忘了他,你不該再跟他結識。 ”

“他……”樓舒婉放下車簾想了想,隨後擰起眉頭,抬高了聲音,“他……不過是一點小事,二哥跟他的一點誤會!有什麼化不開的!”

樓望望定了旁邊的妹子,隨後雖仍然是淡然的口吻,卻還是抬高了些聲音:“你二哥要殺他。”

“什、什麼……”

樓望偏過了頭:“你以為家裡人就不知道寧立恆還在杭州?你二哥看見過他一次,他最近突然奮發,到處結交,就是要通過關係,將寧立恆找出來,殺之後快。今日那婁靜之也是他結交的人之一,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不過有今晚這樁事情。你二哥是不可能親自動手了。”

“二哥他怎麼能這樣,他與立恆不過是些許嫌隙,要說到底……頂多是他見檀兒妹子長得漂亮,有些好感而已。有好感便要殺人夫君麼!大哥……你、你也支持他……”

樓舒婉說著,有些不可置信,但樓望語調淡然:“你二哥要殺誰,我不插手,但他是樓家男兒,要振作,我很高興。我早知那寧毅所在,但你二哥要找他。能不能找到,我都不管,我倒寧願那寧毅藏得久些,手段厲害些。你二哥遇到的困難越大,也能越成長些。我也早知道你與他來往之事……”

他的目光望向樓舒婉,這次看了許久:“寧立恆……與你以往來往的那些男人不同,你玩不起,駕馭不住的。有今日這事……忘掉他。”

“你……大哥……你是說我水性楊花……”樓舒婉在這方面其實敏感,說完這句,卻是一咬牙,將手舉了起來。 “你們這些男人,二哥。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哪有為了這種事情就要殺人的!殺人啊!殺人奪妻,這是戲文裡壞人才做的事情啊!不過是一件小事,國家都沒了,二哥怎麼能記這麼久呢……男子漢大丈夫……”

她話沒說完,樓望伸手往旁邊的座椅猛地一拍:“你就是水性楊花!”他這些日子也已經累了,大概被妹妹的說話激怒了一下,不過這憤怒也就到此為止了,這位樓家大公子的目光隨即平復,嘆了一口氣:

“可你是我妹妹,我也知道你的心性,與那些真正水性楊花的女子不同。當初讓你嫁給宋知謙,家中對你有所逼迫,我知道你心中不願。宋知謙管不住你,那是他的事情,我只願你過得好。可是,你後來那樣,真過得好嗎?那些與你來往的書生,你當時真心誠意的待他,可哪一個不是隨後就厭了…… ”

“人要知足,你想要配一個怎樣的男人,我心中明白,可當時整個蘇杭,若有那樣的男子,我難道不會幫你找麼?找不到啊,你心中想的那種男人,那些名門貴第裡,或許是有,才華橫溢文采風流又要與你相合的,脾氣好又儒雅的……舒婉,可你不是什麼才女,當時我們樓家,又能配得那樣的人嗎?”

作為家中長兄,樓舒婉對樓望雖然一向儒慕,但兩人之間平時並沒有太過親密的感情,但此時聽得兄長這樣說起來,她眼圈幾乎也就要紅了:“那我……那我當時也說過,我不要嫁人啊,沒有我喜歡的我不要嫁啊!”

“女子大了,怎能不嫁人!”樓望說道:“何況……你剛與宋知謙成親的時候,感情不也挺好的麼。他出身是不算太好,但文采是有的,稱不上不卑不亢,但當時也不會過分唯唯諾諾。當時他已是最好的人選,你又不需要嫁到什麼高門大戶,樓家能供你一輩子衣食無憂。家小些,不過分唯唯諾諾也就是了。你想要那種完全不卑不亢,什麼都絲毫不在乎偏又能對你平等相待的男子,到哪裡能找得到!”

樓舒婉咬了咬牙關:“寧立恆……就是……”她說完這句,隨後又補充,“這樣對檀兒妹子的……”

“他?”樓望看了看她,“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情,你怎會知道。他看來不卑不亢,實則傲骨錚然,你……駕馭不住他的。”

樓舒婉沉默半晌,幽幽說道。

“大哥你也說他好了。”

“我是說他好麼?我是說你駕馭不住他,你現在或許覺得他溫文爾雅之下不乏強勢,就覺得你作為女子,不妨小鳥依人了,可你從小是從不得違拗的日子裡過來的,過不多久,你就一樣的煩了,這倒無所謂,不過如以前那些男子,你趕了他們便是,可這個……他的才學你會佩服,你會喜歡,到時候只是他厭了你,你便連哭都沒處哭去,你是我妹妹……”

樓望說著頓了頓:“算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事情的。跟知謙好好過日子,沒有什麼日子是過不下去的。舒婉,其實你終究只是嬌慣得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山望著那山高而已。”

其實這些事情。樓舒婉本身未必就沒有去想過,只是即便想到,又能有什麼辦法,她已經是被嬌慣了這麼多年了。豈是單純想想就能變個樣子的。

車廂內一時間沉默下來,過了一陣,樓舒婉輕聲道:“那……立恆到底是惹了什麼事情了啊,怎麼那厲將軍,要這麼不依不饒地殺他啊……”

“他與石寶等人正面交過手,他殺了苟正、陸鞘、姚義、薛斗南,就像厲天佑說的一樣,他的手。有數千義軍將士的血,舒婉,這些東西,你都沒打聽清楚嗎?”

“怎麼回事啊。他不過一介生,如今管著做做賬而已……”

“呵,一介生……”樓望已經笑了起來,隨後方才肅容將他聽說的有關寧毅的事情說出來,從太平巷的爆炸到湖州的一路逃亡。最終才只是因為運氣不好被抓了回來……

“他這樣的人,是你駕馭得了的嗎?”

樓舒婉聽著這一切,先是有幾分錯愕,隨後卻是睜著眼睛。身體都有些顫慄起來。她此時才知道,寧毅平日的輕描淡寫背後藏了些什麼東西。對石寶。或許還有方臘這邊據說最厲害的佛帥,後來的一路逃生。將數千人的生死帷幄於掌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以前只在話本故事裡聽說過這些,卻想不到,最近與自己來往的,竟會是這樣的人物。

“那……”她想起四季齋的情況,“他就算對厲天佑,或許也不會……也不會……”這話說到一半,卻也覺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終於道:“那大哥你怎麼還讓二哥去找他麻煩啊,立恆他這麼厲害,你怎麼還能讓二哥……”

方才的說話中,樓望並未偽飾對寧毅所做的這些事情的肯定,不過此時卻是看著妹妹笑著搖了搖頭,又想是不怎麼介意的樣子。

“舒婉,這世之事,有因人成事的,有因事成人的,但歸根結底,都是兩者一齊作用的結果。沒了大勢,本領再強,也做不出什麼事來,哪怕資質一般,如果逢上了大勢所趨,有時候也會做出一番功績……這世哪有什麼真正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人!你不過聽故事裡說得神奇而已,寧立恆當時與錢希文有舊,得了官府支持,他自己多少也是有些本事,而在一路逃亡途中,湯修玄他們走的都是這一路,你就相信事情都是寧立恆一個人在做?”

他吸了一口氣:“就算他真有鬼神之能,此時到了杭州,他又能如何?今日厲天佑是下了決心要殺他了,得罪霸刀營也在所不惜,他兄長乃是厲天閏,馬上就要回來,那霸刀營就算有實力,又能為他爭取到哪裡去!人家要不是下定了決心,能這樣子過去四季齋?即便是佛帥,到了這等情況下,能打過一樓當兵的?”

“要到家了。”樓望說著,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別多想了,反正都會是這樣,他沒有活路的。”

“但……他既然能做到那些……也許有轉機呢……”

“就算有,那也無所謂了。”樓望回答,“你二哥還是要殺他,你阻不了的,還是說你真想因為這寧立恆就與家裡反目成仇呢?”

樓舒婉有些沉默,她做不了這樣的事情,只是在掀開車簾時,望了望四季齋的方向,樓舍自然是看不到了。她也知道不可能有什麼轉機,但既然還沒有確切消息過來,她總還可以幻想一下有沒有機會。或許還活著、或許還活著……但在更多的思緒中,她似乎看到立恆如今已經死了,宣威營揚長而去,雖然努力地不讓自己刻意想到這些,但只要它們飄過思緒,她還是抱住了身子,夜涼如水,時間趕不回寧毅還活著的方才的黃昏,她便也感到了寒冷,思緒在渺茫的幻想與無法可想的交替中漸漸變得麻木起來……

曾經在她未曾料想到之前,她認識了一個那樣了不得的人物,但可能在不到一炷香以前,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已經死了……

另一側,四季齋。

當先的那人拿起了手中的人頭,空氣都已經冰涼地僵在了那兒。稍後方一點,劉進望著這一切,也已經定住了,想要往前走。看得更清楚一點。

隨後,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怎麼會……”

“湯寇……”

“說什麼……”

只是些微的聲響,隨後,眾人望向那黑暗的房門裡,因為在那人手拿著的,赫然是那大漢湯寇的頭顱。沒有人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後方的人甚至還沒有看見那人頭的樣子。隨後,卻是厲天佑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

“他有埋伏!”他抓起手中的刀。用刀背砰的打飛了頂的一隻燈籠,些微的光芒朝黑暗中飛進去,有人在轟然巨響中踢爆了已經破裂的房門。

後方眾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眾人的反應。卻已經說明了一切,厲天佑這邊的人瘋狂地往那房間衝過去:“抓住人!”

“他有幫手埋伏!”

“那漢子竟死了……”

“寧公子把人殺了?”

這邊第一時間的竊竊私語中,也是一片錯愕,劉進看了看後方,又看看那邊的人頭。也在此時,房間裡“轟”的一聲巨響,光芒亮起一瞬,幾乎將所有人都嚇到。光芒回復之後。在那裡面,有人緩緩地晃了晃手中火折子的光點。點亮了燈盞,他此時的語氣。也沒有了方才的冷硬,變得有些輕鬆了。

“我贏了?”

眾人只是方才一愣,此時沒有理會他,有人竟打穿了那邊的牆壁,衝進另一個小包間裡去。寧毅一手持刀,一手拿火銃,從那房間裡走出來了,順便擦了擦臉上的血漬。厲天佑雙手握拳,他看著那房間裡湯寇倒下的無頭屍身,沒有說話,隨後只是狠狠一句:“搜!把他的同伴找出來!”

寧毅沒有為此爭論或反駁,他今天受傷雖然看來不重,但現在也已經頗為狼狽,只是那風度還保持在身上,看了看劉進,走到一旁的桌邊坐下了。二樓一時間一片混亂,眾人是篤定他殺不了那湯寇的,火銃方才也沒有在殺人時放,先前他將那周圍都弄得昏暗,肯定是有幫手暗伏其中,此時也不爭辯,就是要讓厲天佑吃啞巴虧了。

到得此時,才有幾分文人的風格表現在他身上,只要沒有證據,旁人在理終究是爭不過他的,大家一時間議論起來,也都說他是有另一名幫手在,但相對於厲天佑帶了整隊兵來的氣勢洶洶,寧毅不過區區三人,又沒有讓人找出破綻來,這一手落在大家眼中,就委實顯得漂亮。

也就在這小小的混亂裡,另一個大家未曾關注的小插曲,此時也正發生在樓下。朱炎林方才就下去處理了,大家看著戰況激烈,也未曾在意,就在大家仍在搜查的時候,厲天佑回過頭來,目光血紅地望向寧毅,他還沒說話,一個聲音從樓下響起來。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那聲音是朱炎林的,他大概是在讀一首詩,聲音傳來,並不大,但由於此時已是夜間,四季齋也空曠,樓上的眾人,還是聽到了。

厲天佑愣了一愣。

隨後,大家看見厲天佑的一名幕僚匆匆從樓下上來,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如果是方才在樓下的,或許就會注意到,剛才在門口,有一名抱著一口長箱子,看來長得漂亮的女子與守在這裡的兵丁發生了衝突,朱炎林隨後下來了,大家說來說去,那女子道:“這裡不是開文會嗎?為什麼不能進,欺負我不會詩詞麼?我也會的,寫給你們看啊……”

然後那女子在門口的木台歪歪扭扭地寫了一首詩,朱炎林就念了。此時念詩詞講究抑揚頓挫,那詩作或許算不得佳,但也頗有氣勢,朱炎林也被這氣勢感染,樓上的人便聽得他有些遲疑的聲音流暢起來。

“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那詩作到這,可以說已經將江湖之中的森然氣氛已經描繪出來,大家方才才經歷了那場打鬥,如今厲天佑等人在這邊站著,寧毅渾身帶血地在這裡坐著,燈燭昏暗,一片狼藉……更是襯託了那詩的幾分氣象。有人從樓下走來,腳步輕盈,目光疑惑,大家最先看見的,其實還是她抱在胸前的長長的木盒子。

朱炎林在下方慨嘆“塵世如潮人如水,空嘆江湖幾人回”的時候,大家也看見了那少女的面孔,她長得很是漂亮,五官極美,但沒有人認識她。她環顧了四周,似乎有些好奇,但目光之中,也沒有太多的信息流露出來。

看起來,像是一個霸刀營的丫鬟……

厲天佑站在那兒,看了她好一會。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說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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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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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14:42:25
第二七一章 看似收尾的街景

        星光寥落,還未至子時,杭州城裡,漸漸的便靜下來了。

        因齊元康叛亂帶來的一陣陣騷動在此時還未散去餘波,但逃散的黨羽、負隅頑抗者們所引起的動靜也已經被壓在了極小的範圍之內。城內的燈光熄滅到最黯淡的程度,倒是偶爾便有士兵走過街道,也有極少數還未曾回家的人匆匆回趕。雖然事情鬧得有些大,但此時城內還未開始戒嚴,有些地方,士兵會稍作搜查,但還沒到無人敢出門的程度。

        四季齋,宴席也已經散去,作為掌櫃的聞人不二正在指揮著留下來的幾名小廝整理著店面裡的東西。今夜為大家津津樂道的或許不會是朱炎林所舉辦的這個文會,而只會是後來寧毅、劉進與厲天祐的一番大戰。當那名抱著盒子的女子後來上了樓,厲天祐揮手叫一眾跟隨的士兵就此離去,這一幕給眾人帶來了頗多的疑惑,不過當那女子隨後也抱著盒子離開,樓中的文會,也就已經到此為止。

        隨後而來的大夫開始救治劉進,同時也為寧毅做包紮治療。幾名隸屬於霸刀營的人物進來收拾殘局的情況下,大家也就與朱炎林拱手告辭,由於在杭州城內與霸刀營打過交道的人不算多,大家與進來的這批人還是有些陌生的,頂多知道霸刀營經營著木料一類的生意,但此時也攀不上交情。若要推測一番,無非是這霸刀營來了人,厲天祐又吃了個啞巴虧。知道再糾纏無益的情況下,只好光棍地退走。

        如果是在方臘軍系中關係深一點。地位高一點的。會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譬如那位過來只露了一面便走的女子到底是誰,例如先前下樓的朱炎林在最初時曾有一個想法。這名忽然過來的女子。很可能便是傳聞中的劉大彪本人。但對這一點,他心中委實是不能確定的。無獨有偶,即便是旁觀一側的聞人不二,也曾經想過這個可能。而後不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更是接到了城內傳來的許多消息。

        先前忽如其來的叛亂消息。雷聲大、雨點小,只能說無論參知政事齊元康是不是真心叛亂,這次是上面首先定好了對付他的計劃,而齊元康在隨後被迫做出最後的反抗。但隨後底定這一切的是屬於劉大彪的霸刀營,此時留在杭州城內的軍隊。雖然霸刀營只有八百人,卻屬於方臘手下的中堅力量之一。只是霸刀營一向低調,不是屬於中樞的一份子,也很難估量這支軍隊的重量。可以想見,一開始對付齊元康的計劃遭到了霸刀營的反對,但在最後,劉大彪還是迫不得已的對此作出了首肯,她首先遣人向齊元康所在的街區送過去了一首詩,這首詩,與後來樓的那名女子所寫的,恰恰吻合,名叫《笑傲江湖》: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世如潮人如水,空嘆江湖幾人回。」

        在之前聞人不二所掌握的有關霸刀營不多的信息中,這位名叫劉大彪的女子,是沒有這等文采的,這詩詞也不知是誰人所做,對齊元康的一番作為做出了定調與感嘆。而後,劉大彪率領霸刀營最精銳的一支力量強殺進去,在鏖戰之後,親手斬下了齊元康的人頭。之後的一切,便只是仍在延續的餘波了。

        而作為參與此事一份子的宣威營,顯然在齊元康死後也大抵得到了消息。在四季齋下,包圍的士兵原本是不會允許那女子樓的,但顯然,在那女子寫出這首詩詞之後,宣威營的一名幕僚意識到了不妥,連忙來告知了厲天祐,厲天祐也是因此憤然離去。這是聞人不二如今能夠掌握到的事實,這期間,那女子的身份,也就成了今晚最受大家關注的疑點之一。

        不過,聞人不二此時並未在思考這件事。那女子到底是劉大彪還是別人狐假虎威,這時再想也沒有太多意義。這個時候,他正站在那遭到了破壞的包廂裡,仔細地檢查著周圍的一切。

        這件事,在圍觀的朱炎林或是那四五十名文人士子、青樓名妓的眼中,並沒有多少意義和疑惑,但對於在場的懂得武藝的許多人來,近乎不解之謎。

        湯寇被殺之後,無論是宣威營的眾人還是旁觀的聞人不二,都在第一時間尋找著那包間裡乃至於周圍的所有可疑身影。大家都篤定了,寧毅不可能斬殺那位名叫湯寇的漢子,以他的風格來,最大的可能只是他在這黑暗的包廂裡設下了埋伏或是安排了幫手,但隨後宣威營眾人的反應雖快,卻並未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痕跡。

        聞人不二當時往那邊靠過去,打的其實也就是這個主意,他要進到那房間裡,趁著大家反應不過來,斬殺湯寇。但後來事情發生得太快,他根本就來不及。退一步說,即便他當時想到辦法進來,有心算無心,一刀砍下湯寇的人頭他是可以的,但他也絕對無法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就逃出這房間去。

        那麼,當時在這房間裡的第三人,如果可能有……他到底是誰?

        夜風拂來,帶著深秋的涼意。寧毅走在街上,評估著之前發生的一切,讓自己的腦袋能夠稍微清醒下來。

        今晚的一場戰鬥,對他來,也實在是在沒有任何把握的情況下所做的亡命一搏,只要走錯一步,自己或許就沒了性命。這樣的心理準備他是有的,但做完之後,心裡還是會升起劫後餘生的巨大疲倦感,先前的一切真是猶如夢幻了。若再讓他做一次,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雖然他每一次都是這樣想的。

        打完之後。霸刀莊也有幾人隨後趕來,這些人地位不高。寧毅也只認識其中一人。自己受的傷不算非常嚴重。但劉進的情況卻委實不妙,當下只能讓大夫在附近的醫館就近治療,自己則在確定劉進沒有了生命危險之後準備散步回家,兩名霸刀莊的人便也一路跟了過來,在這樣的時候。也好保護他的安全。

        平心而論,對於這些人的出現,寧毅其實有些意外。看厲天祐走人那乾脆的架勢,他此時也有些懷疑,那名只露了一面的女子。乃是未戴面紗又做了漢裝打扮的劉大彪本人。但如果真是劉大彪,那麼其後跟隨她出現善後的。就算不是霸刀營的那些親衛,也該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八人之一,在這路,他便也開口問了問。不過,跟隨的兩人卻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只道有人拿了塊令牌找他們,他們方才也在附近,便連忙過來。

        「不過那女人長得真是漂亮,如果她就是莊主本人,我們也是信的。」

        「背影看起來還真有些像哦……」

        「要是讓莊主聽見我們這樣議論她,可是會被穿小鞋的……」

        「我覺得該是莊主身邊的人,寧先生未曾見過?」

        兩人在旁邊議論紛紛,劉大彪在莊裡人的心中頗有威嚴,但平日裡畢竟保持著距離,下面能見到蒙著面的莊主的人都不多,何況未蒙面的。正著,一道人影出現在前方的道路,兩人看見,頓時都閉了嘴。

        此時距離霸刀莊如今所在的細柳街還有些遠,這條街道顯得寧靜,大大的商舖人家都已經關了門,但在不遠處的街邊,有一家店舖的燈還亮著,那是一家販賣豬頭皮之類滷菜的飯館,門外紮著棚子,此時那木棚之下的一張餐桌前,之前的出現的那名女子就背對著這邊坐著,看來正在吃飯,那隻長長的用來存放霸道的木盒,就擺在餐桌的一邊。

        「你們……先回去。」寧毅對身邊的兩人輕聲道。

        「可是,我們若走了,你一個人……」

        「那姑娘一個人就能把厲天祐嚇跑,她在,我應該不會有事的……何況如果她真是你們莊主,你們就這樣去見了是沒什麼問題,以後要是吃排頭,可不能怪我。」

        這樣說著,兩人想了一會兒,便也點了頭,從街道這邊繞過去,只是走過去時偷偷看了一兩眼那女子的容貌。寧毅從後方過去,他心中暫時是覺得眼前的女子可能不是劉大彪,不過身形看來確實有些相似,只是眼下的氣質有所不同。

        「大彪?」

        他這樣著,在旁邊的位子坐下了,女子正在吃飯,看了他一眼,表情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也沒有分外親切的神情。她長得漂亮,看來頗有富家千金的氣質,臉甚至微微有些嬰兒肥,但皮膚並不顯得紅潤,反倒像是勞累了一天頗為疲倦的樣子,嚥下了口中的飯,只聽得她道:「你傷沒事了?」

        「不是很嚴重,謝謝了。」腦袋紮了繃帶,令得寧毅此時像個戴歪了帽子的阿拉伯人,不過相對於劉進,他終究是能跑能跳的,身上都是皮外傷,也沒有出現腦震盪的跡象,作為自稱血手人屠的剽悍武者,也就不必將自己看得太過矜貴了。

        「既然你沒事的話,快點回去,今夜不太平,不該一直呆在這裡。」

        「看起來應該還好了。」對方沒有確認身份,寧毅只能看看那木盒子,的確是用來存放劉大彪霸刀的盒子,只是在霸刀莊,這樣的盒子,橫豎也不止一隻,再看看女子顯得有些白皙的臉色,試探著問了一句:「受傷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隨後道:「那就一起吃飯。」

        桌上只有幾樣滷菜,但寧毅橫豎也餓了,對這女子也有些好奇,自顧自地去向店舖老闆拿了碗筷,盛了一碗飯開始吃起來。兩人一時間沒有話,只是才吃了幾口,不遠處有一輛馬車駛過來,不久之後,來人倒是證實了他心中的猜疑。

        有八九名跟班隨行,此時自車下來的,是在四季齋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婁靜之,他下了車,看見棚子下的少女,便微微舒了一口氣,只是看見寧毅時,又皺起了眉頭,隨後,便走了過來。

        「劉……大彪。還有這位是寧先生……我可以坐下嗎?」一開始他對稱呼像是有些斟酌,但最終還是叫了劉大彪,只是對寧毅,就純屬敷衍。寧毅先前看少女對他並沒有多少驅趕之意,就留了下來,這時候,倒是微微有些頭疼了。

        婁靜之與劉大彪之間,是有婚約的……

        看來兩口是趕在這裡相會,自己這樣插一腳,便有些不地道了。

        他心中嘆了口氣,預備著要開口告辭,只是片刻之後,發生的事情讓他發現,一切並非是他想的這樣。

        「我想起還有事,先走了。」

        寧毅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說著,抱拳而起。旁邊,劉大彪挑眉看了婁靜之一眼:「最好別坐。」又對寧毅道,「坐下,吃完再走。」她對寧毅的聲音,卻是柔和了許多。

        縱然經歷過許許多多的事情,對眼前的情況,寧毅還是感到有些無聊。而在對面,婁靜之看了他一眼,隨後拉開身邊的長凳,坐下了,便不再理會寧毅。

        「我……知道了今夜的事情,只是碰巧路過,知道你心情不會好,所以過來看看……」

        夜色安謐,書生的聲音響起來,顯得頗為溫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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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14:42:50
第三集 龍蛇 第二七二章 一波未平

        第一次見到劉西瓜,是在少女十一歲時的夏天。此時想來,後來的兩人雖然稱得世交,但其實並沒有過太多可算親切的交集,沒有人知道的是,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已經對這位少女驚為天人。

        難以想清這一切是因為初見時那引人的皓齒明眸還是當初穿著白衣的女孩拖著大刀在樹下揮來砍去的專注。當時霸刀莊是西南綠林最強大的江湖門派之一,而他的父親婁敏中則是川蜀一帶有名的大儒,兩者看似並無交集,不過霸刀劉大彪與執掌摩尼教的方臘交情甚篤,而婁敏中當時也已經是摩尼教的高層之一,西南一地民風剽悍,父親行走各處,看起來是大儒身份,實際也是武藝不俗的豪俠,兩家自來便有交情。

        摩尼教、綠林、造反這些事情對於當時剛剛成年的婁靜之來說並沒有太多的關聯,家學淵源,當時十六歲的他詩文出眾,在父親的保護下,堪稱文采風流、風度翩翩。家中參與邪教甚至造反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但並未看得有多重,因為再重的事情,他也自信將來能夠應付得來。

        這時候吸引他的主要是三件事:姑娘、姑娘、以及姑娘。而以他此時的素質,要任何姑娘也都是手到擒來,青樓女子無不對他青睞有加,大家閨秀也都為他傾心,即便是江湖俠女,有些也對他頗多仰慕——我們倒不能因此而苛責他什麼,他倒也並非淫亂之人。只是作為剛剛成年之人,頗為享受這種感覺。也是人之常情。

        人既英俊、有有才華,他說句話。對方便會細心傾聽。稍許幽默。對方便抿嘴嬌笑。第一次見到這女孩兒時,在他的想像中,大抵也會是這樣的情形。他當時倒並未細想會對這女孩兒如何,只是心有好感,又知道大家是世交。過去打的第一聲招呼是:「你好,你是西瓜妹子,我是你靜之哥哥。」對方看他一看,覺得他是客人,不好斬人。收刀走了。

        不久之後他就知道了這名少女對於自己的名字格外不爽的性格。此後的好些年裡他都在想,是不是這個開場白搞砸了一切。女孩子畢竟都很記恨。有時候又想,她父親隨手給她起了個西瓜這樣的名字,這些年來,不小心叫了的人肯定很多了,她為何獨獨記恨自己,多半在於——她在暗戀自己又不好說。

        在確定自己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不斷長大的少女的時候,婁靜之常常會這樣想。

        兩人的交集當然不會止於那次招呼,後來他曾有過許多次主動說話或者示好,但對方的態度也僅止於對待「世兄」的禮貌。許多時候他也自認是健談之人,絕大多數場合都能談笑風生。不過,試想一個人在其它場合一開口,對方便會仔細傾聽,或附和或大笑,在對著這個女子時,不管說什麼,對方都只是禮貌的應對,時間一久,他終於還是會覺得尷尬。

        在這段時間裡,他曾聽父親說過,在他與劉西瓜小的時候,父親曾有意將兩人定下婚約。這件事原本以為是必成的,劉家再厲害,也不過是武人,能夠配婁家這樣的女婿,必然欣喜。但後來幾經周折,事情並未成功。兩家倒也並未因此交惡,最主要的是因為劉大彪視女兒如獨子,不願意從一開始就定下女兒的命運。雖說如今世都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劉大彪行事豪爽,不拘一格,他最為疼愛這女兒,會如此處理,父親最終也只能表示理解。

        此後兩家常有來往,婁靜之與少女的交情卻並無進展。到摩尼教起事前夕,劉大彪被官府中人害死,小西瓜繼承家業,卻仍舊自稱劉大彪。婁靜之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少女背起了父親的擔子,要替父親揚名,這卻並非是她自己的擔子。想來也是,作為女子,又有誰真願意拋頭露面,與人勾心鬥角的。

        然後摩尼教暗中起事,父親與之呼應,霸刀莊也加入進去,兩人之間便有了更多的相見空間。如果這是兩人感情深厚,他便可以直接去跟對方說:「你的責任,我替你扛起來,你嫁入我婁家,霸刀莊卻仍然可以姓劉,我會替你將它經營好。」他是有這方面自信的。可惜這是兩人還只是「世兄妹」的關係,他就只能偶爾與對方交談,旁敲側擊地傳遞自己的情意。

        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來說非常誠懇的交流,每次都無法奏效,最終也只能認為是對方身為女子,卻太過純真遲鈍,他倒是因此更加喜歡對方了。到了後來,他決定下一劑猛藥,要對方真正考慮一下這方面的事情,便通過一系列的手法巧妙地將兩人曾有婚約的言語散播了出去。

        這時候義軍內部圈子還是極小的,他與方臘等人幾乎可以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就算扎帳篷,也隔不了多遠。小西瓜統率霸刀營,但她父親去世之後,真正能為她操心的,大概就是方臘,消息傳出不過幾天,面就已經在說兩人郎才女貌極為般配,他知道方臘等人甚至已經動心撮合。

        然而也就在這之後的一場宴席,此時已經蒙了面紗不主動參與太多聚會的少女直闖大營,拔了霸刀對著他就是一斬,若非父親當時反應迅速,拔劍擋了一下,而方臘、佛帥等人也都在場,恐怕他當天就已經被斬成兩半。

        這件事之後,就連方臘等人都不再好問對方對他的態度。好在父親此後對霸刀營仍舊照顧,讓他再度面對少女時不至於太過尷尬。許多事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少女對他從來都是那種態度,現在想來,也只能歸結於自己以前未收挫折。說話做事太過隨性,那段時間的暗示。恐怕真的是太過過分了,引起了對方的反感。

        他自知與少女之間的可能性恐怕不大了。但又告訴自己一切或許還能補救。畢竟那次之後。少女也不再拔刀斬他。總能彌補一切,讓對方真的認識到自己的好。特別是每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這種感覺又不由自主地湧心頭,今天在外面轉了一圈,終究還是找到了她。故作意外地過來說說話。

        「你原本……不必親自動手的。這樣是何苦呢,還有齊叔叔……」

        作為接近方臘系統中樞的人物之一,婁靜之雖然未任官職,卻明白許許多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齊元康與劉家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這次劉西瓜親自出手。也不知她心中經歷了多少的掙扎。婁靜之嘆了口氣,倒也頗有幾分滄桑之感。只是這話說完,少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安靜地吃起飯來,寧毅並不清楚兩者的恩怨,對方既然讓自己做,他也就自顧自地開始吃東西。

        婁靜之笑了笑:「入城這麼久以來,我一直沒什麼事做,在翰林院那邊打轉。聽說你霸刀營那邊……」

        好相逢,閒話家常,只是這話沒有說完,少女抬起了頭:「已經這麼晚了,婁世兄還不打算回去嗎?敏中伯伯該找了。」

        她這幾句話,倒是有著一般大家閨秀嫻靜端淑的樣子,寧毅第一次看見這個,頗感有趣地旁觀。婁靜之看著她,好半晌,才嘆了口氣:「身邊有家將跟著,不會有事。大彪,我雖然武藝不算高強,但也看得出來,你似是受了內傷。齊叔叔武藝驚人,你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是好意,只是……」

        他努力強調著自己意思的單純,倒也顯得誠懇。劉大彪似乎被他這種態度弄得有些累,吸了口氣,卻又說了一句:「走。」

        婁靜之坐在那兒,低頭想了幾秒鐘,隨後抬頭朝寧毅看了一眼。他當然會意識到,自己走了,這裡就只剩下寧毅了。先前婁靜之並未將寧毅看在眼裡,在方臘軍系裡,如果說有某個人真有可能跟劉大彪有些關係,在大家看來除了他或許便只有那一身蠻力的陳凡,寧毅再出色,終究無法跟陳凡相提並論。但到得此時,他還是有些忍不住想了想這個可能,寧毅有些嘆氣,拱拱手擺出一副下屬對主公的態度來。

        到得此時,婁靜之也才終於站了起來,遲疑一下之後,卻有一名家衛到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看了少女一眼,再度坐下,這一次目光堅決:「不對,你已經受了傷,不回霸刀營,一個人在這裡,到底要幹什麼?我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危險,但若是家父知道,也必然不會讓我就此離開。」

        少女這次看著他,幾乎是愣了一愣,眨了眨眼睛之後,緩緩說道:「婁世兄,寧先生也在,我與莊裡人商議事情,並非一人,不過……」她沉默片刻,「我確實也在等人,原本希望他們不會來……」

        砰的一聲,側面一根長槍飛過,將隨了婁靜之而來的一名家衛釘在了牆。

        這變故驀忽而起,連寧毅都有些愣了,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道陡然出現,在幾名家衛的前方,刺出黑暗之中的槍尖爆出點點寒光,破風聲從空降下。

        寧毅還是坐姿,第一時間朝後方翻出去,他的武藝畢竟今非昔比,頗有長進,這一下退得也是敏捷,視野之中,少女還坐在那兒,反手一擊,裹在衣袖中的拳頭打在了側後方支撐棚子的一根木柱,雨棚轟然傾斜,婁靜之坐在其中,還在發呆。

        落地、躍起,寧毅抬頭看去,由方降下的人影挾著槍勢,落入涼棚,漫天的木屑就像是爆炸一般的飛舞開來,而劉大彪以及拖起婁靜之就衝了過來,將婁靜之扔在了寧毅身邊,隨後轉身擋在前方,雙手將長木盒抱在胸前,看來竟像是個抱著古箏的仕女。

        大街之鮮血飈射,忽如其來的長槍將兩名家衛直接刺死,一破頭顱、一破胸膛,那人得手後便飛速退入黑暗之中,隱隱只能看見迅速移動的輪廓。這邊揮爆了帳篷的那道身影沉入飛舞的木屑當中,隨即槍尖一挑,朝著反方向轟然後退,而與此同時,有人朝著寧毅等人的後方飛快衝了過去。

        來人大概只有三到四個,卻隱約間形成了合圍之局,婁靜之扶著牆站起來,寧毅聽他說了一句:「索魂槍……」他在杭州這麼久,倒也聽霸刀營的人說過,齊元康的家傳絕學就叫索魂槍,只是齊元康既然被劉大彪砍了頭,來的人自然便不是他了。腦中急轉,他便也陡然明白了少女在這裡的理由。

        自己真是……湊的什麼熱鬧,難怪她一開始讓自己離開,自己根本如同婁靜之一樣的想岔了……

        剩餘的家衛不過六名,朝這邊護衛了過來,而在黑暗中,有一名年輕人現了身,這人大概二十六七歲,身材高大,半身是血,臉、手都有新開的血痕。他就是先前從涼棚頂降下來的刺客,這時候手中握著一桿長槍,看著這邊:「劉西瓜,婁靜之,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

        婁靜之看著他,顯然是認識:「齊、齊新勇,你們……你們還不逃,來這裡幹嘛!」

        「未曾犯錯,為何要逃。劉西瓜,你擯退所有人,是準備好了要受死了嗎?」

        淡淡的月光之下,風吹動了少女的裙襬,她抱著那木盒,卻沒有太多的反應,看了對方好久,方才說道:「我原本希望,你們今天不會來,他日你們若能重整旗鼓殺回來,我會以霸刀營會你們。齊家的事,是大家弄權的結果,我不知道該如何說對錯了,但殺了齊叔叔,我很傷心。我希望你們能走,不過你們要來報仇……我也該給你們這個機會。」

        她吸了一口氣,垂下眼簾:「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爹爹說過,江湖事,江湖了。齊叔叔的事,算是天下事,我們的事,就算是江湖事。幾位齊家哥哥,我未曾入過江湖,但今夜願以一人之力會會幾位,我不會手下留情,你們能殺我,我無話可說,若殺不了,便請儘量逃命,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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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三章 血、火、刀、槍

        夜風颯颯而過,黑暗中的道路邊木葉輕響,血腥的氣息瀰漫開來,劉大彪抱著那長木盒站立在寧毅與婁靜之的前方,安靜得猶如抱琴侍女。

        以摩尼教為首,方臘起事之時,當中真正為骨幹的力量,大都是些綠林豪傑。雖說在這些人中間,山匪響馬居多,真正為國為民的豪俠之流幾乎沒有,所謂江湖,也與後世金庸筆下的江湖頗有不同,但只要是綠林,有一大群人混的,終究還是有他們自己的規矩、路數,三五人也好,三五十人也好,小打小鬧的,也有著屬於他們彼此之間的生活狀態。

        這樣的生活狀態在方臘真正起事之時,就被打破了。往日裡若有恩怨,或彼此奮起而戰,或糾集朋友,滅人滿門,個人的豪氣勇力,在其中佔了頗大的一部分。但其實之後,不是幾百人千人的陣容,就已經上不得檯面,雖然偶爾也有互相看不順眼的放對廝殺,在這之前,卻往往要經過多達千人的關係網的過濾,雖然性質無非也是呼朋喚友拉關係,但這其中的複雜程度,遠非之前幾十人可比。純粹屬於個人勇力方面的影響,已經降到了一個極低的程度。

        方臘軍系之中,要動齊元康,這中間已經不涉武林之事了。齊家雖然猝然受襲,但齊元康根基是有的,甚至有著真正足夠造反的力量,當他遭逢這突如其來的發難,雖然翻不了盤,但家中的子弟、麾下的將士一時間大家卻無法完全掃掉。齊元康原本有五個兒子,被外界成為齊家五虎,這次亂局當中,他們有的被殺,也有的逃掉,會想著報仇,這是人之常情。但對於他們要報仇的對象,恐怕誰也不會真正擔心。

        劉大彪也好,包道乙也好,婁敏中也好。方臘也好,這些人不僅本身藝業驚人,而且誰的身邊都有重重護衛。綠林小說之中,忠良之後要廝殺尋仇,對普通人,那是容易的,可若對方是官員。則往往難於登天,對方根本就不會將他們當成真正的對手。誰也沒想到,以劉大彪的身份今天會站在這裡等著他們過來殺自己。

        自起事之前,霸刀莊就是天南武林第一莊,莊中數百人皆練刀,擴大至影響範圍,能成軍者數千。人數到了這個程度,他們在武林的性質原就已經變了。偶爾有江湖名宿找莊主切磋無妨。你若與劉大彪一人有仇,人家幾千人剁你,那還叫什麼武林。少女當時還未長大。也從未闖過江湖,到劉大彪去世,她接手山莊,造反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一半了。只是大家沒想到的是,她雖未入過江湖,對於這些江湖規矩,反倒更要看重幾分。

        寧毅也是到此時才能明白少女的用意,他倒不至於膚淺到說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真正這樣做的人,其實是什麼事情都做不成的。從這段時間的來往中看,少女原本就是這等性情。只是自己被捲入其中,就頗有些無妄之災的味道了。他今日在四季齋才從鬼門關走過一圈,此時頭纏著繃帶,身帶著血跡頗為狼狽,但一時間,也只好拔刀出來。

        略想了想。又拱手道:「在下血手人屠寧立恆,今日齊、劉兩家的恩怨,在下願意做個裁判……」

        他話說完,沒人搭理他。齊家來了四名刺殺者,唯有齊新勇完全露面,潛伏在黑暗中的或許還有。今天這樣的情況下,就連婁靜之都知道事情不可以江湖二字度之了,齊家的人如果在這裡講江湖規矩,一旦軍隊過來,他們就是死路一條。此時這位左相公子臉色如看傻瓜一般的瞥了寧毅一眼。在場唯一重視寧立恆的恐怕就只有前方的少女,夜風拂過,雙方僵持片刻,反倒是少女轉過了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揚起,眼中有著清澈的笑意。

        像是寧毅說的這個冷笑話,這時候反倒把她給逗笑了。

        也就是在她回頭的這個瞬間,齊新勇陡然握緊了鋼槍,腳下一踏,飛快地縮近了距離!破風疾響,寧毅前方,少女還在回頭笑,「咔」的一聲,響起在她的懷裡。

        那一瞬間,她的手也未見動靜,只是那長木盒陡然滑開了蓋子。下一刻,她也轉過頭去。

        四周的天地在此時也都已經響起了破風聲!

        後方一根索命鐵槍破空而來,飛向婁靜之,側面兩道黑影悍然殺出。寧毅身前,裝刀的長木盒被少女反手一擲,轟的飛過了寧毅身側朝後方襲去,而少女的身影已經推著刀柄,砲彈般的投了出去,轉眼間,衝向那持槍而來的齊新勇。

        砰砰砰!像是打鐵一般的巨大聲響,隨著金鐵相交的火光爆起在長街之。

        裝刀的木盒與後方飛來的鋼槍一碰,碎屑飛舞,那鋼槍也被反彈了天空,一道身影從那邊疾衝而來。長街之,婁靜之在寧毅身邊拔出了隨身的長劍,護衛他的六名家衛也在瞬間動了起來,從側面衝出的兩人當中有一人身軀高大,「啊——」的一聲衝將出來,手中長槍化作一根三節鐵棍,如同環抱一般直接鎖住了六名家衛當中一名使刀漢子,推著他徑直朝婁靜之衝來,旁邊同伴一桿大槍如靈蛇揮舞,將試圖來阻擋的家衛瘋狂揮開。

        寧毅朝一邊的店舖靠,婁靜之則試圖與家衛會和,此時見對方第一時間衝向他,提著劍又趕快往旁邊走,他手下家衛畢竟也有一兩名武藝高的,一齊前將側面逼來的兩人截住,順便擋住了後方飛擲長槍過來的那人,轉眼間戰作一團,人影騰挪,長街混亂不堪。

        那使刀漢子原本是長刀與身體都被對方以三節棍箝制住,那人身材魁梧高大,一沖出來氣勢逼人,他被推得不斷後退。但稍稍過得片刻,鋼刀也就拚命掙紮起來,腳下紮起步子要與那大漢對抗,才這稍稍一停,大漢那張猙獰的面孔已經在他眼前放大,頭槌轟的一下砸在他腦袋。他腦袋嗡嗡作響,只覺得身體被拉得轉了好幾個位置,卻是旁邊同伴欲救,這大漢推著他做便做擋箭牌。將要反應過來時,腹中卻是猛然一痛。

        那隨在大漢身邊的少年槍法凌厲,看準這機會直接將他捅了個對穿,槍尖刺出脊背,在少年的咬牙使力中還朝著使刀漢子身後的家將逼過去。

        這次隨著齊新勇過來的不過三人,後方善擲投槍的與這使三截槍棒的大漢都是齊家的家將親衛,齊新勇在齊家五虎中排名第二。隨在那大漢身邊槍法凌厲的少年卻是齊家五少爺齊新翰。齊元康在造反之前原本有報效家國之心,前四個兒子分別以忠勇義節為名,到第五個兒子覺得家中尚武的孩子多了,這個將來要讀考翰林,因此以翰字為名。

        不過五個孩子中,這齊新翰反倒是武學天賦最高的一位。他年紀尚輕,一手鋼槍凌厲,軍中向來稱他是趙子龍第二。但此時家破人亡死了父親,槍法凌厲中卻是凶戾了十分,大吼之中推著那被刺穿之人轉了好幾圈。鋼槍揮舞間,將那人整個腹部都給拉開,屍體倒下時形如腰斬。不過這人體內臟器在方才就已被絞得粉碎,人早死了,倒也不用受那種苦楚,只是漫天的肉屑鮮血橫飛,將這長街附近轉眼間就殺得如修羅屠場一般。

        婁敏中雖然是左相,之前混江湖時也是文武雙全的豪俠,此時他畢竟專注文事政事,前來投奔他的高手倒不是沒有。但婁靜之平日裡也就是與人談論文妞,家裡給他安排的護衛中高手卻不多。畢竟真正投奔過來的人是想要干一番事業的,對於護衛一個公子哥的興致也不高。這時候幾名家衛裡真正厲害點的不過兩三名,然而齊家兩名家將已是亡命之身,那齊新翰背負著血仇而來,橫的怕不要命的。轉眼間就已將他們殺得左支右拙,隨即又被齊新翰刺死一個。

        這次有婁靜之在,齊家的人也不是單純光棍地尋仇了,由齊新勇接下劉大彪,其餘三人卻是一開始就將目標定在了婁靜之身。他們倒不是真的相信婁靜之與劉大彪有一腿,但一來由此可能,二來這種政治鬥爭,婁敏中肯定也是毀掉齊家的首肯者之一,三來婁靜之若在劉大彪眼前死了,他們就算殺不得劉大彪,婁敏中也必然與霸刀營交惡,此時進攻婁靜之的攻勢凌厲無匹,反倒將持刀躲在一邊的寧毅給空了過去。

        畢竟血手人屠惡名不彰,齊家沒人認識他。

        這邊在第一時間就遭逢殺手,鮮血飈射,險象環生,然而卻只有劉大彪與齊新勇那邊的戰局,才是最為驚人的。

        齊家五虎,齊新翰天賦最高,但畢竟齊新勇年紀大些,他闖過江湖,又經歷過戰陣,槍法剛猛沉穩,乃是在場四人之冠。他第一時間持槍衝來,腳步並不離地,卻是快速非常,身形似箭,轉眼間拉近了距離,破風疾響,儼如縮地成寸一般。那桿鋼槍在他手中猶如靈蛇,槍尖並不平穩,卻是如同靈蛇吐信一般在前方一個小圈子內不斷舞動,轉眼間就推過十餘米。

        這是無比老辣的一式中平槍,槍名中平,基本招式也是平平無奇,幾乎每種槍法裡都有,無非平舉著當胸刺出。但這中平槍也是最為難擋的一式槍法,練到極處,隨意一刺,胸腹肩頸都在範圍內。齊新勇內勁極大,雙手握槍,手不動,卻已令得槍身籍著鋼鐵的彈性顫動起來,兩人之中原本還隔著那破棚子,他身形一沖,劉大彪自那邊投過來,便轟散了地上的木片。

        「啊——」的一聲,槍尖朝著前方刺出去,下一刻,火光激射,他前衝的勢子在下一刻,就被硬生生的砸了回去!

        金鐵交擊之聲如同炒豆子一般瘋狂響了起來,齊新勇當著正中刺出的森嚴槍勢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砸得偏離了中心。那劉大彪揮舞巨刃,原本沉重,但此時揮舞疾旋,竟是快速到了極點。她腳下穿著白色樸素的繡鞋,腳步飛旋中,裙襬如匹練般響動,身體與那巨刃卷在一起,背、推、撞、揮、劈,看起來就像是她拖著刀、刀也拖著她,颶風一般無法停止地舞蹈起來!

        齊新勇想要穩住槍勢,但根本不可能,槍聲揮砸間,腳步止住了衝勢,被逼得後退,那後退的勢子越來越快,手中鋼槍揮舞,卻也是越來越快了,口中「啊啊啊啊啊——」的暴喝而出。

        他使槍多年,又是得父親親傳,對這大槍原本就是如臂使指,比起寧毅在四季齋對上的那人還要高出幾籌來,這時候隨著那大喝聲,全身的氣力、經驗都已經使了出來,那大槍在他的揮舞之中如棍、如鞭、如蛇,在這夜色之中,空氣裡揮出無數殘影來。但那槍勢隨著時間越變越凌厲,他的步子竟也越退越快,處境也越來越不妙。

        他那中平槍原本該是在中央一點轉動,在第一時間便被砸開,隨後口子也是越來越大,劉大彪的刀先是砍他槍尖,隨後卻是一寸一寸的不斷蔓延,劈槍聲前端、中段,看起來,簡直像是一隻猛然砸進去的大鐵球,而齊新勇的槍勢,就像是暴風雨中陡然被吹得炸開的傘骨!無論這槍勢如怎樣的亂鞭揮舞,卻無論如何無法阻擋那大鐵球的去勢。

        倒塌的涼棚下還有桌椅,在第一時間就被碾過去的兩人撞成了碎片。兵器講究一寸長一寸強,但齊新勇手的槍對劉大彪的刀,轉眼間就又退出十餘米,優勢盡沒。齊新勇猛然間奮力撤手,側身後躍,巨大的刀刃從他頭揮過,切下了一大截的頭髮,下一刻,劉大彪挾著巨刃從他頭撲了過去。他才微微起身,回頭,就在丈餘外的視野中,少女的身影呼嘯飛旋,她腳步交替,裙襬、衣袂呼嘯如舞蹈,但手中拖著巨刃朝著這邊便是猶如驚鴻的一刀斬來。

        轟的一聲巨響,齊新勇整個人連人帶槍都被批飛了出去,僥是他及時以鋼槍抵擋,否則恐怕整個人就已經被劈成兩半。但即便如此,虎口一陣劇痛,都有將要裂開的錯覺。若非親自交手,恐怕誰也想不到,眼前看似身輕體柔的少女,會在身體疾舞之下,劈出如此恐怖的力道來。

        婁靜之這邊一片混戰,那邊的巨響之中,寧毅朝著一邊的店舖靠過去,此時那店舖棚舍已毀,但老闆還在裡面。這人能夠在這等情況下還開著店,想來也有些關係,但遇眼下的情況,也被嚇傻了,躲在房間裡不知所措,與寧毅倒是同病相憐。那邊劉大彪一刀將齊新勇斬飛,身體也微微停了停,雙手握刀就要前衝,也在此時,又是一桿鋼槍自黑暗中刺了出來,直奔少女的後背。

        這人先前躲在街道旁邊的房舍裡,此時方才出手,便是要籍著少女舊力已消,新力未生之時將她鎖死,讓她無法那樣迅速地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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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14:43:41
第二七四章 搶風頭

  槍鋒奔襲,直刺少女背後。

  從一旁街邊的黑暗中忽然出現的這道身影速度極快,槍尖疾刺,隨後在空氣中發出叮的一聲響,卻是少女猛然間一個錯身,彷彿將手中巨刃靠到了背後。槍尖與巨刃一碰,緊接著,便又是幾下蜂鳴般的金鐵相交。

  這人出槍速度快,卻是點到即止,收發自如,看準了空隙,轉眼間,將劉大彪逼得身形搖擺,施展不開。

  霸刀營的刀法原本就不適合女子去學,只是劉西瓜聰穎,另闢蹊徑,配合著內家功夫找到了極端的發力方式。只是她這力量因巨大的慣性積累而來,既然要求慣性,在應變之道上,就總會有些缺陷,她尋找到應變之法,依靠的是本身的天才以及從父親那邊繼承過來的武道經驗。不過,一旦真將她作為假想敵,大家首先想到的自然還是從這方面著手,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想陳凡那樣有著怪物般的力量,能夠跟這女子硬碰硬的。

  能夠憑著一把巨刃揚名,在方臘軍中佔下這樣的地位,就說明在她的手中,即便是短板的一部分,都已經超出了別人的長處。然而一旦真能遏制住她的衝勢,就意味著她這恐怖的刀法便被破了。

  齊家之人顯然便是明白這一道理,埋伏在此陡然殺出的乃是齊家的第三子齊新義,他的槍法並不像二哥一般剛猛,而是靈動老辣。如鷹擊燕啄。每一擊力量並不用盡,卻只是照準劉大彪可能衝往的方向刺過去,阻住女子奔跑的方向。

  少女自然也不會因此就無法應變,倉促之中,她拖著那巨刃,身形、腳步看來猶如醉酒之人一般,搖晃變幻,只是單手操控刀柄,便用那巨刃將刺過來的攻擊悉數擋下。只是那齊新義人隨槍走,如跗骨之蛆般跟了上來。想要在片刻間拉開距離卻是不容易了。另一邊,齊新勇也已經緩過氣來,從另一側揮槍沖上,劉大彪雙手握住刀柄。猛地拖刀轉身,那刀鋒在地面上劃出一道半圓的深痕來,齊新勇的鋼槍揮在鋒刃上,直劃而下,在黑暗中拖出一大條的火光。

  那巨刃在小小的空間裡揮舞不易,當這兩兄弟一齊圍過來,少女的應對便已經不如方才那邊迅猛。她躲閃招架,刀尖一時間卻不再離地,每一次揮舞、推動,都在地面青石上刮出巨大的摩擦聲。空氣中點點火光。齊新勇齊新義兩人一時間卻也攻不破少女的防線,看起來,槍尖只是在那巨刃上不斷徒勞地敲打。

  寧毅如今的武學水準很難清晰地判斷出這場戰鬥可能會有的走向。在他看來,至少劉大彪那邊還是遊刃有餘的,倒是這邊的婁靜之,情勢逐漸便變得不太妙,圍攻的三人武藝明顯高於婁靜之的幾名家衛,加上又都是不怎麼要命的狀態,轉眼間,又是一名家衛被當中的大漢以三截棍打爆了腦袋。

  此時圍在婁靜之身邊的只剩了四人。婁靜之本人也是有些武藝的,但在這等情況下,已經沒什麼意義,這邊三人迫來,他提著長劍便下意識地朝另一邊退過去。兩邊戰場的距離不片刻就已經拉近。他的一名家衛意識到不妥。說了一聲:「少爺,別往那邊去了。」婁靜之微微愣了愣。這一下,便不知道該走去哪裡,在他看來,這邊劉大彪與齊家的老二老三在打,還是劉大彪佔了上風的。另一側,齊新翰揮舞長槍,再度浴血殺來,要衝過四名家衛的防線。

  那一邊,正與劉大彪在戰鬥的齊新勇與齊新義陡然撤了槍,身體一晃,朝著婁靜之這邊就刺了過來。

  砰的一下,齊新翰與阻擋的家衛一下硬碰,身體卻是朝著劉大彪那邊投了過去。

  局勢就是在這一刻,有了變化。

  在場的形勢原本是齊新勇齊新義圍攻劉大彪,齊新翰帶著兩名家將取婁靜之,而婁靜之的四名家衛將他擋在了後方,但在這一瞬間,齊新勇齊新義撤回了攻擊直奔婁靜之,卻在短暫的片刻中形成了五人齊攻婁靜之的局面。這一邊,劉大彪猛地揮起了巨刃,然後,局勢再度變化。

  齊新翰朝著她猛撲過來,齊新勇齊新義也是虛晃一招,再度奔向劉大彪,齊家的兩名家衛中,有一人投出了長槍,那長槍呼嘯飛過婁靜之的身側,朝著少女猛襲而去。這是齊家最為得意的投槍技「索魂槍」。

  假作攻擊婁靜之,隨後猛然圍攻劉大彪,並不是什麼很妙的策略,但倉促之中,這一切卻如同經過無數次的演練一般。齊家幾人的配合何其默契,婁家的家衛當中雖然也有人看出可能遭逢的不妙情況,但他們本就打得吃力,自然也無法施以援手。齊家三兄弟猛撲而來之時,空氣中只聽少女「哈」的笑了一聲。

  兵刃交錯,這一瞬間嘩的絞在了一起。長槍與巨刃的碰撞激烈轟鳴,從寧毅這邊看來,在短短的一兩秒時間內,那巨刃的縱橫揮舞竟將齊家三兄弟處於巔峰狀態的攻擊都給迫開,投出的鋼槍飛上天空,齊新勇、齊新義都在隨之而來的死磕中退後了一兩不,人影的縫隙中,少女目光冷冽,將手中巨刃回揮到極點,猶如繃緊了的弓弦。隨後,是一記橫揮。

  巨刃呼嘯、脫手、飛旋而出。齊新勇齊新義朝著旁邊躍開,那巨刃飛舞的道路上,就連後方攻擊婁靜之的大漢都在擋了一下以後幾乎握不穩手中的三截棍。巨刃飛向街道另一邊的牆壁,轟的一聲嵌了進去。也是在這一下之後,少女朝後方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她已經空了雙手,還未及站穩,前方勁風襲來。

  齊新翰悍然殺至。而在齊新翰的後方。齊新勇齊新義抓住了機會。猛攻而上。

  這是唯一的機會……

  無論是齊新翰還是齊新勇齊新義,這一刻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長久以來,沒有人看過劉大彪巨刃脫手後的情況。如同她自己說的,她並未入過江湖,這幾年來,大家所能見到的她的出手,要麼是在戰陣上,要麼是在方臘營前,霸刀營不講道理也不願意跟人扯皮的時候,少女就二話不說拔刀斬人。對於她手中刀法的凌厲,沒有人能夠有所懷疑。特別是在戰場上掀起的殺戮,少女手中刀鋒所至,足以以一破百。當者披靡。

  然而,沒有了武器之後,一切也就急轉直下了。

  在婁靜之甚至於旁觀的寧毅都有些錯愕的目光中,齊家三兄弟攻勢凌厲驚人,猶如一堵巨牆,轉眼間,四人推出十餘米的距離,長槍揮擊、鋒牙交錯,已經將那嬌小的少女淹沒在怒濤般的攻勢裡。

  在這邊根本看不清那狀況如何,但顯然少女已經處於完全的劣勢當中。不過。此時此刻,也只有在前方的三人,才開始意識到情況的詭異與不妥。

  就在少女的身形狂退,衣袂翻飛間,隱隱的破風聲開始包圍住他們的攻擊,然後,齊新翰小腿上挨了一腳,痛入骨髓,隨後他側臉避過一記破風聲,衣袖帶起的風力刮得他的臉頰都隱隱作痛。從他眼角一現即逝的,是一隻白皙小巧的……拳頭。

  這只是一切的開始。

  位於三人中央的齊新勇槍身被猛地拉住,朝著前方被拖了過去,少女如幽靈般地與他錯身而過,一拳轟向旁邊的齊新義。齊新義才倉促躲過,腹部上陡然一痛。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幾乎令得他腸胃都痙攣翻騰起來,隨後,大腿應該是被對方足部一點,痛入骨髓。隨之而來的第二腳踢在了他的胸口上,接著是肩膀,上天梯,少女的身體翻飛起來,下一刻,又再度沉入三人之間。

  轉眼間,齊新翰頭上又挨了兩拳,齊新勇手臂上被連續攻擊,手中長槍被刷的扔飛了出去。三兄弟步伐踉蹌,試圖重振旗鼓恢復陣型,也是到得此時才意識到,眼前少女手出如風,打的竟是一套拳法,她身形迅速,出拳如電,但每一擊的力道竟都讓人感到痛入骨髓,配上擒拿手法,三人在這片刻間就如被捲入了颶風之中,踉蹌迎擊狼狽不堪,誰也想不到,少女失了武器之後,看來竟然比武器在手時更加可怕。

  這三人畢竟也是戰場中摸爬滾打下來的人,倉促之中,組織起攻勢勉力抵抗,齊新翰被打中一拳,說了一句:「哈……咳……開什麼玩笑……」

  少女一拳砸在齊新勇的肩膀上,又是一擊切對方手腕,目光冷漠中,話語也是淡然:「我早說過,我未入過江湖……」

  齊新義長槍刺來,她側身避開,轉眼間朝三人揮出五拳,握住齊新義手中槍身一奪,隨後將他連槍帶人推向一邊:「戰陣之上,刀槍越重越佔便宜,不過江湖切磋,顯然並非如此……」

  弓步直衝,揮拳之中,破風呼嘯,肘擊順勢下擊,砸在齊新翰胸口之上,少年踉蹌退後,吐出一口鮮血來:「這套小金剛連拳,我從小練起,從未用過,總不見得我劉大彪失了武器便會一無是處!」

  語聲清吒,雖然一開始聽來平和,但到得後來,也已經微有薄怒與訓斥之意。她先前揮舞巨刃對敵,其實猶有餘力,現在看來,若不是旁邊有個礙事的婁靜之不能死,恐怕她從頭到尾都不至於將兵器扔掉。

  雙方實力懸殊猶如天壤,此時還有大量兵將在外面尋找齊家叛黨的下落,血仇眼看便不能報了。那齊新勇陡然間虎吼一聲:「動手——」

  砰——的一聲巨響響徹夜空。

  此時戰局原就激烈,幾人揮舞兵器,浴血而戰,齊家三兄弟雖然趨於劣勢,但仍然悍勇,死戰不退。齊新勇陡然這樣喊出來,所有人都已經提高了警惕,但誰也沒想到,會響起這樣的一聲巨響。就連劉大彪都被嚇了一跳,因為她陡然反應過來,這是槍響。

  當初太平巷的那一夜,她就已經見識過這樣的響聲,後來也有過大量的瞭解,如果說在這個時候,寧毅朝著她開了一槍,她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受了傷。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到有些錯愕,隨著那槍響聲,一道暴起的人影骨碌碌地滾在了地上,連續的滾了好幾個圈。

  大家都愣住了。

  這個人是方才那店舖中的老闆。

  就在齊新勇大吼動手的那一瞬間,他就像是潛伏了許久的獅子,無聲的、迅速地從藏身處暴起躍出,然後……落在了這槍聲上,血灑長空,人就骨碌碌地滾出去了。

  從他躍出去那一刻的氣勢,到隨後的收尾,一切實在是有著太大的反差。齊新勇等人其實已經沒有辦法了,從方才叫出來的那一刻,實際上是想要出盡籌碼,做最後一搏的,人忽然死了,這蓄積到最高的力量就發不出去。而在劉大彪這邊,當然也被對方忽然的大吼嚇了一跳,她是厲害的武學高手,立刻做出了警惕,但隨後的這一幕,也令得她蓄力的一拳打不出去。大家都愣了愣,場面就尷尬下來了。

  屍體滾啊滾啊,就停住了,血流出來,寧毅看著屍體,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後,微微拱手:「咳,在下血手人屠寧……」

  他話沒說完,齊新勇退後了一步,說道:「走。」隨後,幾人未說二話,拔腿就跑,轉眼間消失在黑暗中。

  寧毅站在那兒也愣住了,風吹過來,覺得有些冷,他用手指抓了抓頭髮:「呃……怎麼這樣……」

  他也不是故意的,條件反射而已……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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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14:43:55
第二七五章 牧羊女

    今天夜裡發生的這些事情,劉西瓜在這家小店單獨等待著齊家的幾人找過來,那麼,假如說齊家的幾人有一個消息來源,懷疑這家小店的老闆,其實是一個相對靠譜的推測。

    齊家的殺手來得凌厲匆促,婁靜之等人固然再難分出心思來掌控全局,但寧毅卻是在人心上花過一輩子功夫的人,會在這時候仍舊保留警惕心,並不是什麼難事。那想法只是在心頭掠過,他也只是對那老闆保持著一兩分的警惕心,更多的心思還是花在了前方的打鬥上,但齊新勇的大喝太過驚人,他下意識地準備出槍,身側人影暴起,這槍口就遞到了對方的頭上。

    再是武林高手,這等情況下想殺劉西瓜,也是全力一搏,又怎麼可能當得起火槍的一擊。這邊虎頭蛇尾,眾人嚇了一跳,齊家幾人也是勇決,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長街之上,頓時也就冷了下來。

    剛剛才開始的自我介紹,人家沒聽完就跑了,實在有點不禮貌,不過橫豎最近也沒什麼人真將他的血手人屠當成過一回事,反響冷啊冷啊的,也就習慣了。另一邊,適逢其會的婁靜之一行人傷亡是最為慘重的,不過人家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人驚魂甫定,婁靜之持劍的手都在顫抖,神情之中,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劉西瓜,在片刻之後收了那個擺出來甚至頗具觀賞性的出拳姿態,與這邊同樣安靜地站了一會兒之後,目光流轉間,竟輕聲地笑了出來。

    “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追擊齊家人的想法,此時手背輕貼著雙唇,望著寧毅笑不可抑,之後又將目光轉開,大抵是寧毅最後的那個“血手人屠”逗樂了她。笑聲不斷,倒並不顯得粗魯,如山花如銀鈴。在這昏暗安謐的長街上傳開了。

    寧毅捂著額頭,隨後也是搖搖頭笑了出來:“呵呵……呵……”

    那邊婁靜之看著這在笑的一男一女,臉色稍稍變得有些難看。家衛過來詢問他接下來改如何時,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對面的少女笑得微微俯下了身子,再抬起頭時,在臉上蒙起了厚厚的紗巾。片刻之後,她說了一句:“走吧。”去向側對面的牆壁,雙手拔出巨刃,拖著到了損壞的店舖前,抓起一截氈布將那霸刀裹起來。背在背後。整個過程裡,少女沒有再看那婁靜之一眼,寧毅與她一道往回走去,遠遠的,得到信息的兵丁已經朝這邊過來了。

    火光從街口掠過,人聲嘈雜,不一會兒,便又暗了下去。寧毅與劉西瓜所行走的街道偏僻。兩人行走不快。少女沉默一陣,才又開口說話,聲音道此時便有些沉了。

    “……我家與齊叔叔,原本是世交,雖然不如與方伯伯那邊走得親近,但江湖相交。總是心照不宣的情誼。我本以為這交情會世世代代傳下去,想不到會變成這樣的收場。本來都是些江湖人。鬥啊斗的,到頭來。都只會說自己身不由己……”

    夜已經深了,少女的臉遮在紗巾之後,看不見表情,不過她的話語低沉,本身也是自言自語的性質多過談心。寧毅走在一旁沒有答話,前方是一座小小石橋,橋邊草叢花樹都沉默在黑暗中,河對面的一個小院子裡,照出微微的光芒來,烏篷船在橋下輕輕搖晃著。

    兩人如今的關係性質,賓主其實還是多過朋友,少女說過這段之後,大概覺得不該這樣說太多,就沒了後文。過得片刻,她輕輕地“唔”了一下,陡然舉手摀住嘴,寧毅偏過頭:“怎麼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朝寧毅揮了揮手以後,快步朝著前方跑過去,在那石橋的欄杆邊站住,上半身微微俯了出去,看來是要吐,但隨後只是輕咳兩聲。寧毅看見那身影搖晃幾下,隨後便朝橋下前傾過去。

    少女此時背了一把重刀,俯身下去,止不住去勢,卻也是慢慢地前傾,她手已經垂落下去,隨後雙腳也陡然離了地,小腹壓在欄杆上,蹺蹺板也似,遠遠看來倒是有趣。寧毅倒是看出她已經開始暈厥,恐怕還保留著一絲意識,雙手揮舞了一下,但終於頭重腳輕,朝著橋下的河水掉下去。

    少女才掉出欄杆,寧毅也已經衝到,伸手抓住了綁繫著巨刃的布條,少女的身體就在下方吊著。這樣搖晃了幾下,那布條看來也不是很結實,眼見便要斷掉,下方的少女微微動了動,隨後,一股大力帶起了這一人一刀,寧毅手上一鬆,少女的身體在半空中猛地翻飛起來。

    嘩、轟兩聲,少女的身影在水面上翻飛了好幾圈,一腳踢在了脫離束縛的巨刃之上,自己的身體朝著岸邊投了過去。那巨刃掉落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小河那邊的堤岸邊還有一小片草地,少女的身體掉在草地上,滾了兩下撞上河堤。她迷迷糊糊地晃了幾下,單手將自己身體撐起來,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這血吐過之後,少女似乎就開始清醒了,半躺了一會兒,撕掉沾血的紗巾,朝後方挪了挪,靠著河堤坐了下來,深吸幾口氣,方才屈起雙腿伸手環抱起來,蜷縮在橋邊的黑暗裡。

    她的武藝再高,終究還是有限。有關齊元康的事情寧毅並不清楚,但想來眼前的少女惦記著往日的情誼,又覺得不得不出手將事情擺平,率兵進去殺齊元康,恐怕還是本著江湖規矩儘量單打獨鬥,送了對方上路,之後又輾轉對上齊家方才的這輪殺手。她憋了一口氣以全自己心中的江湖規矩,到得此時,內傷還是壓不住了。

    內家功夫修的便是一口氣,這時候內傷積累吐出血來,就說明傷勢已經很嚴重。寧毅繞了橋頭走過去,跳下河堤,少女看了他一眼,輕笑道:“血手人屠寧立恆?在下霸刀劉大彪……請多指教了。”

    “好說好說。”寧毅說了一句,靠在旁邊坐下,隨後低聲補充道,“久仰久仰。”

    “呵,是該久仰……那是我爹爹……我是霸刀劉西瓜……”她輕聲說著。想了想,“要是被人聽人霸刀切西瓜怎麼辦,別人聽了會笑的……以後會有人說成西瓜刀劉大彪、西瓜刀劉西瓜。也許還有西瓜刀劉冬瓜,小時候我叫西瓜,有人跟我作對,就偏要叫劉冬瓜。劉冬瓜啊劉冬瓜……”

    大概是鬆了一口氣,也暫時地將肩上的壓力放下,少女聲音輕柔,回憶過往,調侃著自己。寧毅看著眼前流過的河水。道:“還有劉南瓜……如果叫劉北瓜,大家就得想想到底北瓜是什麼東西了。不過只要斬的人多了,不過叫什麼刀什麼瓜,人家都是笑不出來的。我雖然叫血手人屠,但沒什麼武藝,就算名字再響,大家也不見得就會怕了。”

    “血手人屠那也沒什麼響亮的。”少女笑起來,隨後看了看他。“不過。說你沒什麼武藝的,恐怕也是看走眼了。雖然你叫了個這麼難聽的外號,但我大名鼎鼎的霸刀劉西瓜覺得,總有一天,你會名滿江湖的。”

    “承西瓜吉言了。”

    “嗯……西瓜吉言……”她點了點頭,隨後重複著寧毅的這句話。漸漸笑了起來,壓抑著聲音。甚至還笑得用拳頭在草地上錘了兩下,好半晌。忍不住咳嗽起來,才調整了呼吸:“其實呢,今晚本來想要找厲天祐麻煩的,不過先受了傷,後來還有架要打,那事情就沒辦法去做了。如今你也殺了他們一個人,這件事情,便就此作罷吧,好嗎?”

    “嗯,原本也沒想過要怎麼樣了,總不好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呵。”劉西瓜笑了笑,“沒什麼咄咄逼人的,當初方伯伯與爹爹他們策謀起事,與百花姑姑、七伯伯這些人,也都是時常過來,我當時每日練武,幫著爹爹處理莊中事物,指手畫腳,他們問我,將來有什麼大志向,我便說,將來要當個女皇帝,管很多很多人,那時候大家便說定了,若起事真能成功,便封我一個女皇帝當,只要是我看見的事物,都可以管。”

    少女平日待人接物,雖然也有故作豪邁的時候,但內裡偏執冷漠,有些近似於後世所謂三無少女的形象的,寧毅想著她十一二歲時便對莊內各種事物指手畫腳的情景,倒也不由得好笑。至於女皇帝什麼的,倒也好理解,以她如今在方臘面前的地位,若起事這能成功,霸刀營統御一郡一縣,讓她當個女皇帝什麼的,也不是什麼大事。

    “厲天祐仗著他兄長的威風,就以為我說的話是假的,老是伸手試探。他總以為跟那些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可以拿到我面前來,他總以為我也跟其他人一樣。若不是有齊叔叔的事情,今晚他身邊的人就要死光,不過說到底……厲天閏在,我終究還是沒辦法殺掉他,所以……便這樣算了吧……”

    她說到最後,話語裡終究還是有一絲諷刺。厲天祐各種試探尋釁,以為今夜的事情還在分寸之中,卻不知道其實已經超出眼前少女的容忍程度了,但即便少女在許多事情上可以蠻不講理,她終究還是這江湖中的一員了,許多事情,是沒辦法從心所欲的,大概是想到了這裡,她才說出這有些意興闌珊的話來。

    “其實我也沒什麼區別,人在江湖,勾心鬥角……不過,我覺得我是很厲害的,我很會管身邊的事情,霸刀營的人,日子過得比他們好,過好日子的人,比其他地方多。上下五百年,換了很多皇帝,其實差別就只是好一點點和壞一點點,你們讀書人整天說的什麼千秋、什麼大統,沒一點用……寧立恆,你說是吧?”

    寧毅點了點頭:“嗯,就是好一點點、差一點點、再好一點點、更差一點點的區別。”

    見他點頭,劉西瓜自得地笑了起來:“再好的皇帝,也只能管在世的百年,聽說那些皇帝都想著自家幾百年的基業,其實如果兒子太傻,世道就又壞得不得了。我看見身邊的人過得好,我就開心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牧羊女呀,羊圈裡的羊肥肥的,我就很高興,它要是生了病,我就會急得哭出來。我小時候養過的。至於我死了以後,那是他們的事情,想要過得好。得自己給自己掙命,我只是看不過去他們過得太苦,所以才養著玩的呢,才不是真為了他們。只是看不過去而已……”

    寧毅聽著這話:“這就是大英雄了。”他其實一早就知道,少女格局並不大,她整日裡研究勾心鬥角的法子,探究人心人性,與寧毅討論如何管理一個寨子。為著用一些饅頭米糧激起旁人的反抗心理而沾沾自喜,但她所真正在意的,也不過是這個寨子,與自家寨子周圍的情況而已。看不過去別人過得太差,太不像人,所以才站出來做事,至少在寧毅看來,這種心情反而更顯得真誠。

    “我不是大英雄。身邊沒人哭。我就過得心安了。”少女搖搖頭,沉默了半晌,“原本大家都是為了過得更好,讓世道更加公道,所以才起事造反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到了現在,大家都變得不一樣了。以前那些當官的搶他們的東西。現在他們不光搶當官的,也搶所有人的東西。自己打來打去,就算方叔叔真的能成事,永樂朝跟武朝,又有什麼區別呢?我以前就吃得上飯,這起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百年之後,總還會有人造反的……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方叔叔起事了,我就能當我的女皇帝,管著我的寨子,寨子周圍的人,也都能過得好些,千百年來,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寧立恆,你是讀書的,千百年來都一樣,不會有更好的結果了,對吧?”

    寧毅點頭:“其實已經很好了。”

    劉西瓜笑起來:“已經很好了,那就是說不夠好,那你把話說清楚。”

    星光寥落,河水嗚咽,兩人坐在這小河邊,從方才的閒聊說到這裡,寧毅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已經……差不多最好了,能當個牧羊人,也是挺好的。”

    “你們讀書人,說天地大同,整天想啊想,你就當閒聊,說一下啊……”

    “天地大同。”寧毅笑起來,“哪有這樣的事情,就跟你說的一樣,是好一點和差一點的區別而已,幾千年前,一百個人中間,有九十個人是奴隷,十個人享福,一路過來,八十九個人當農民,十一個人享福,這世界的進步,就是這個樣子。所謂大同,是一百個人都享福,不過,就算在最壞的時候,也會有十個人享福,那麼就算是最好的時候,肯定也會有十個人受苦的……”

    “那我們現在呢?”

    “打個比方,就是外面三十個人享福,霸刀營四十個人享福。外面能讓四十個人享福的,就是好皇帝,只讓三十個人享福的,就是昏君。從這裡說起來,百分之三十的公平和百分之四十的公平,就是區別了。”

    少女笑道:“五十步笑百步。”

    “這世上的事情,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啊,能好一點點就是好的,那些說你做的事情不能讓天地大同所以什麼事都不做的人……”寧毅嘆了口氣,“都是蟊蟲。”

    少女沉默了許久:“寧立恆,你心裡有想法是嗎?”隨後,笑了起來,“你是書生,書生都在想天地大同,你也想過,是吧。”

    “沒有,不過,確實有一個可能……”

    “什麼啊?”

    “霸刀營裡,有兩個劉大彪會怎麼樣?”

    “嗯?”

    “你們兩個人,誰讓寨子裡的人過得更開心,誰讓寨子裡的人過得更好,就能當寨主,讓大家來選。”

    “……我會拉攏分化,然後殺了她的……”

    “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當劉大彪呢?如果說我想當寨主,我就出來說,我可以比你做得好,我現在也做了一些事情了,大家都開始信我。接下來,天南總管也要出來當寨主,他也做了很多事……我們三個人,就讓寨子裡的人來選……”

    “寨子是祖宗的基業,哪有讓你們這樣選的,如果這樣做,就是要糾集人殺掉我了,我也會叫人幹掉你們的。當初跟著爹爹的一幫老人都在,立恆你想當寨主也當不上。”

    作為一個命題想過之後,少女仰了仰下巴,回答得頗為自得。

    “可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大家都一樣是人,憑什麼你當寨主。我不能當?”

    “寨子是我爹爹掙下的,大家都一樣,這也是我家的東西啊。你總不能說無有高下。我家比較富就要搶我家的。”

    “……”寧毅有點無語。

    “你沒話說了。”

    “無有高下,是人都一樣,現在寨子是你家的,寨子裡的人不是啊。他們聚在一起,都是為了過得更好一點,他們創造的價值……呃,生產關係上的東西有些複雜……”原本是信口一說,寧毅現在覺得有點頭疼。接下來得扯一晚上資本論了,“可……說簡單一點,把你家的寨子折現,你是大富翁,接下來,就只剩下大家在一起做事,一起平分賺來的錢。你是寨主,可以多分點。現在你是顆好西瓜。有良心,寨子裡的人就有百分之四十的公道,你要是顆壞西瓜,你只知道貪墨,寨子裡就只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公道了。”

    劉西瓜抿著嘴笑。

    “你要百分之五十的公道,那就得讓大家都能說話。今年東西賣到哪裡去,錢怎麼分。不能你一個人說了算,有人監督你。到頭來大家都覺得錢分得公道,那就是真的公道了,如果大家覺得不公道,明年你就不是寨主了。”

    “沒用的啊。”少女說道,“現在我是壞西瓜,我當了寨主,說寨子以前選來選去不好,寨子是我家的,都我說了算,誰不服的,全都趕走、殺掉,以後就都一樣了。如果我是好西瓜,當了幾年,下台了,只有幾年的四十,壞西瓜一上台,就幾十年都是三十了。”

    “所以要有監督,三權分立,讓寨主的權力不至於那麼大,監督的機制,不能只有單獨的一兩層……最重要的,是要跟寨子裡的人宣傳,不宣傳別的,就宣傳是法平等、無有高下,讓每個人都打心眼裡去信,為什麼是法平等,為什麼無有高下,要有很多人研究,寫一本一本的書,要讓這些理念可以一代一代的傳,就跟現在的儒家想法一樣……公平公道不是說讓所有的人都選,選了就什麼都不管,當甩手掌櫃……這五十步,不止是把權力從上往下分,同樣分下來的,還有責任,如果人看到的只有權力,沒有責任,五十步也是到不了的……”

    “……走到這百分之五十的公道,就有一個好處了,如果我想要造反,我能拉起來很多很多人,我首先想的,不是造反,而是可以讓大家選我當皇帝了。這樣一來,就算過一千年,也不會再有人造反……”

    嗡嗡嗚嗚的如耳邊絮語,夜已經深了,不知什麼時候,書生背起了少女,踏著黑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口中偶爾說起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寧毅講的倒並不晦澀,民主自由這些,在後世滿大街都可以看得到,他只是簡單地勾勒一遍。當然也有些東西是他自己能看到的,想到的,後世在許多人歌頌嚮往這果實的甜美的時候,很少有人去說,從奴隷制到封建制到資本主義制度,從金字塔上層分下來的,固然有下層不斷能夠分潤到的權力,它最需要的,還是下層能夠扛起更多更多的責任。這個扛起公民責任的自覺,需要一整套完善的理論去支撐,讓人真心去信國家是自己的,也讓人真心去維護這些東西,後世西方的制度,是建立在一整套有關民主自由的理論上的,建立在他們的電影、小說、書本甚至於每一個人的眼神裡的。文化與精神,才是一切的根源。

    這些話語說到後來,少女就只是趴在他背上聽著了,她的內傷並不致命,但也足以帶來巨大的疲勞。寧毅此時身上也綁了繃帶,沾了鮮血,兩人一樣的狼狽,此時看來,倒像是一對相濡以沫的江湖俠侶。寧毅的聲音不大,安安靜靜的,他畢竟也是隨口而說,只是細柳街在望時,劉西瓜抬起了頭,輕聲說道:“寧立恆,你想殺皇帝。”

    寧毅沉默了一下,少女說道:“你想殺……武朝的皇帝,想殺永樂朝的皇帝,想要殺霸刀營的皇帝……你想殺所有的皇帝……”

    “只是信口一說。”

    劉西瓜趴了下去,隨後便不說話了,到了霸刀營大門時,她趴在寧毅背上,竟然沉沉地睡了過去。他背了少女一路進去,看到的霸刀營士兵都有些驚疑不定,不一會兒,劉天南也帶著人出來了。一行人一路到了劉西瓜的睡房,寧毅將她放在床上,此時大夫也已經過來,寧毅想要離開時,少女抓住了他的手。

    她睜開了眼睛,看著床頂,目光之中,有奇異的光彩,平靜而又堅定。

    “寧立恆,我們明天就開始做吧。”

    這話有些曖昧,但其中蘊含的堅決打消了大家可能往這方面想的念頭。少女躺在床上,沒有再說其他的話。由於醫館的老大夫過來,不一會兒小嬋也來了,看見寧毅的狀態,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不過寧毅終究沒什麼大礙,他們在外面的院子裡等了一會兒,待確定劉西瓜傷情穩定後,寧毅才帶著小嬋離開。出了那院子的院門後,寧毅回頭看了看,目光有些鋭利,也有些……悲憫。

    一切都不可能實現。

    寧毅是相信民主的優越性的,縱然他本身是個獨裁的人,他甚至相信資本主義社會之後會有某個狀態叫做社會主義,當社會物資無比發達和充分,公平進一步得到推行,人們對於社會的參與度更高,那麼它就無愧於社會主義的稱號。

    但在現在,一切只是空談。

    在儒家法則無比強大的現在,人們做慣豬牛,習慣了什麼時候都有“大人”來安排的此時,有關民主的思想就算發展,也需要上百年的洗腦才能讓人信服,就像是劉大彪說的,寨子是她家的,你憑什麼選寨主。去問此時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他們都會這樣子去想。一個制度哪怕再好,沒有文化是撐不起來的,因為人們壓根不信,他們只要好處,卻不參與。這一百年的時間,還不包括期間的利益傾軋、刀槍箭雨,特別是在東方,要跟儒家搶地位,會受到的巨大反撲,是所有人都難以想像的。

    方臘沒有這樣的時間了,劉大彪也沒有,甚至於武朝都沒有。當有人無比虔誠地往這個方向去做,他們用力越大,到最後只會變成兩個字:內耗。

    劉西瓜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如果可能,他希望她能有一個很好的結果,但眼下並沒有其他的辦法。方臘的造反不可能贏,按他所知的歷史,這場造反甚至不如後世李自成、天平天國那般來得厲害。沒有任何勝算的造反,當它越拖越長,只會令武朝的情況更加不堪,而在有秦嗣源、錢希文這樣人物的存在下,已經做好了北上準備的寧毅,只能選擇讓方臘儘早的倒台。

    在方才他並不算刻意兜售和煽動這樣的思想,但長期培養的直覺還是讓他往這個方向說了下去,只是隱約覺得說這個會對自己有利,他倒是並未刻意去想會有一個多麼理想的結果,但最後還是變成了這樣。

    他不知道這事情最後會變成怎樣,或許第二天醒來,這個聰明的女子就會放棄那不切實際的想法。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本身倒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好的或是壞的結果,事到如今,且做閒筆看看吧。

    星光落下,城市的動亂剛剛停歇,武景翰九年九月初七的這個夜晚,就在一片肅殺與安謐混雜的氣氛中,悄然過去了。誰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就在這樣的夜與夢裡孕育,到最後,會變成怎樣恐怖的一個龐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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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晨霧
                    
  凌晨起霧了,迷迷濛濛的籠罩了杭州這座古城內外,水路城牆影影憧憧,原野之上,三兩丈外便看不清動靜,偶有駛過的馬車,速度緩慢,自行人的視野中如野獸般的現出,片刻後,又鑽入視野另一頭的白茫茫裡,消失不見了。

  睜開眼後這場觸目所及的霧氣暫時弭平了自昨夜而來的肅殺,將城內森嚴凝重的氣氛分割在一個個僅是目力所及的小小範圍裡。城牆上增加了兵丁,但四方迷茫,清晨露重,三三兩兩的兵丁們也只是生起了火盆,圍坐一旁聊聊昨夜的動亂、家長裡短,偶有將領巡過,才又抖擻一下站起來。

  城內重重疊疊的院落間,雞鳴狗吠之聲尚未響起來。早起的人們並未急著出門,燃起爐火,點起燈盞,在家中靜待著事態的變化。悉悉索索的動靜,竊竊私語的聲音,不多時,便又被淹沒在滾滾的霧氣中。

  位於細柳街文烈書院後方的那所小院子中,微黃的燈火已經亮了起來,臥室的門打開,方才起床、穿戴還不算整齊的少女跨出了門檻。回頭看時,頭上纏著繃帶的年輕書生揉著眼睛也要跟出來,書生氣質成熟穩重,但年紀畢竟不算大,此時受了傷又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少女回過頭去,嘟著嘴說了些什麼,然後推啊推啊推啊的讓書生回去繼續睡。

  暖黃的光影微微晃動,兩人在門口僵持片刻,原本的身份是丫鬟,此時也身兼了侍妾的少女舞動手腳,理直氣壯,表情卻是頗為委屈。書生做了幾個動作,表示自己身體很好,但理由似乎並不被對方所接受。過得片刻,書生有些無奈地拉住了少女的衣服,將她拉回房間裡。少女微微愣了愣,原本有些囂張的氣焰陡然降了下去,縮了縮脖子:「啊……」

  門被關上了。

  「姑、姑爺……天、天要亮了啊……唔……」

  無論偶爾出現的氣場有多強,小羊終究還是小羊。淪入大灰狼手中的小綿羊會有怎樣的經歷難以一一細述了。衣服大抵是得再穿一次。這個過程中,我們的視野離開了下方的院落。霧氣又重重疊疊地遮蓋起來。遠處黑翎衛如今所在的官署當中,名叫安惜福的年輕男子正坐在桌前閱讀一份份歸結上來的文書,也不知是已經忙了一個晚上還是方才才起床,當看見霸刀營、寧立恆之類的名字映入眼簾時,他才伸手挑了挑油燈的燈芯,片刻之後。又將那文告放在一邊了。

  城市的另一處院落裡,鍛鍊完畢的陳凡赤膊著上身,將一桶冰冷的井水倒在了身上,熱氣自肌膚上升騰而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作為寧毅口中的無業游民,每日裡除了鍛鍊和串門,其實沒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他最近對於文烈書院的那幫孩子還在密切關注中。不多時。叼了個卷餅出門,經過隔壁院落的門口時,一片霧氣之中才看見這家人院門四敞大開。裡面的人進進出出似乎在焦急地忙碌著什麼,隱約記起半夜時他們家似乎有人來問,大概是昨夜走失了家人。杭州治安不太平,他翻了翻白眼,這是安惜福的事,跟他無關了。

  視野再回到北面的城牆,鮮血揚起在白霧中,揮出的刀光斬裂了兵丁的脖子,旁邊,長槍在帶出大蓬鮮血後破空飛掠。轉眼間,在城牆外消失了蹤跡。

  人影是忽然出現的,速度迅捷如同過境的飛蝗,衝刺之中,各出刀槍,前方的士兵連聲音都不及發出。便被收割了性命。衝來的人影出刀之後速度未改,在身影交錯時方才將脖子被斬開的兵丁屍體抱住,將那屍體緩緩靠在女牆上,旁邊的同伴綁系和扔出繩索,一行人迅速地降落出城。

  城市一側,此時永樂朝的臨時皇宮中,朝會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實際上,永樂朝成立之後的朝會並不是經常進行,義軍並沒有那麼多講究,各個頭領之間隨時都能碰面、開會,不過,就衝著昨夜的那場叛亂,今早的朝會顯然是必要的。齊元康死後,空白怎麼補,利益怎麼分,這些早已決定好,但隨之而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討論需要確定。並不算冗長的議政此時已經到達尾聲,退朝之後,方臘留下了幾名大員共進早餐,皇后邵仙英也出來作陪,這就等同於家宴了。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我……朕聽說,昨夜拿齊元康時,這是茜茜所作的詩?真是好詩……」

  登基已有一段時間,不過在面對一些老兄弟時,方臘還沒有習慣朕這類的自稱,此時說起那首《笑傲江湖》,笑容之中倒是有幾分訝異。一旁的邵皇后笑道:「我聽了也覺得奇怪呢,這孩子平日裡舞刀弄槍的最是厲害,想不到竟拿出了這樣的詩詞來。她有些傾慕有才之士我倒是知道……兩位丞相,你們都是飽學之士,對茜茜也是熟悉了,你們說,這詩會是她寫出來的麼?」

  在座幾人當中,婁敏中祖士遠都是飽學之士,略一沉吟,婁敏中道:「詩詞之道博大精深,實在難以一看便知道為誰所作或不為誰所作。不過茜茜平時看來胡鬧,實則是有大智慧之人,我想她不至於在此事上作假。」

  邵仙英並非文人,又只將劉西瓜作為晚輩,問題問得隨意,但婁敏中是老成持重之人,文人於這方面也看得很重,在這個圈子裡,若有人因抄襲壞了名譽,往後是很難混的。雖然劉西瓜不在這一行裡混,但他這時也只是做了個模棱兩可的答覆,倒是一旁的祖士遠,待他說完之後,便笑了出來。

  「婁相說的大智慧,在下以為確實如此,老實說,詩作其實簡單中正,並未太過用典,也無太多晦澀詞句,但當中胸懷氣魄卻頗為驚人,若非豪邁不羈之人恐怕是做不出來。老實說,我倒覺得,這首詩正和我們大彪姑娘的風格。霸刀營如今雖也招攬了幾名飽學之輩。但正因飽學,這類詩作,恐怕反倒是作不出來,讓人代筆的可能不大……」

  這祖士遠說完。旁人議論一番,坐在稍遠一點的一名男子倒是皺了皺眉:「不過,這句宏圖霸業談笑中……是不是有點譖越了……」這人名叫高玉,官拜侍郎,為人頗有能力,但此時雖然被留下,在這批人中。資格並不算厚。他將話說出來,方臘在那邊大手揮了揮。

  「哈哈,有什麼,宏圖霸業談笑中嘛,霸刀營這些年來幹的,難道不是宏圖霸業?哪,仙英,回想當初。小姑娘可是頗有野心的,要當女皇帝呢,朕也允了她了。她雖不姓方。但我視之如嫡女,將來總得許她一城一地的。高卿家,你這話可不要讓她聽見了,否則她拿刀追殺你,我可也保不住哦……」

  高玉唯唯諾諾。旁邊皇后邵仙英雖然笑了笑,隨後倒是皺起了眉頭,輕聲道:「若這詩作真是小西瓜所作,聽來……豈不是有些頹廢麼。什麼宏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塵世如潮人如水的……」

  方臘愣了愣:「這麼幾年,大概是……這孩子也覺得有些累了吧……」

  他說到這裡。不免想起一路起事的種種經過,從劉大彪的去世,到昨夜齊元康的反叛,身邊見過的、死了的各種人。名叫西瓜的少女自然也是看著這一切過去,然後慢慢長大了。只是有些事情,男子想來。心境自然與女子不同的。殿中熟悉劉西瓜的幾人考慮了一下,倒是紛紛感嘆:「茜茜也是長大了。」

  隨後,祖士遠便說道:「說起來,咱們的劉家姑娘,也已經過了成親的年紀了吧。」說這話時,他看了看一旁的婁敏中。

  方臘也感嘆道:「總是打仗,打來打去的,給耽擱啦……也沒見過什麼合適的人呢。」

  邵仙英道:「哪裡是沒見過什麼合適的人,不過這孩子心氣高,也沒見過什麼屬意的……說起來,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可也沒怎麼上心,大彪臨死之時,將孩子託付給我們……夫君,你說……是不是也該給孩子物色個人了?」

  邵仙英本身便是女中豪傑,當初是與方百花同管軍中事物的,此時雖然當了皇后,但對方臘還是原本的稱呼,在她看來,年近二十的少女要說累了,自然便是因為這麼大了,卻還沒有夫家的緣故。方臘點了點頭:「不過,該找誰啊,你這麼些年,可曾見過她對什麼男子假以辭色麼,特別是這種事情,咱們若找來一個,被他抽刀劈了,傳出去可怎麼說才好。」

  當初婁靜之差點被一刀劈死的事情,他記憶猶新。不是說劈幾個人有什麼了不起,但女孩子家,總還是要名譽的,要真把相親的男人給劈了,以後還怎麼找夫家。說到後半,方臘倒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邵仙英小聲說道:「陳凡如何?」

  「兩個人見面就打,不對路,你說是歡喜冤家吧,要是成親了還整天打,誰看得下去啊……」

  正說著,那邊祖士遠笑眯眯地插進話來:「婁公子如何?」

  「誰?」

  「哪個婁公子?」

  「婁相的大公子啊。」

  算不得太過正式的場合,婁敏中與祖士遠交情又還不錯,因此婁敏中只是嘆了口氣,瞥了他一眼:「祖相,婁家與劉家雖是世交,我也屬意茜茜為兒媳,但犬子差點被砍死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又提出來笑話……」

  「這可不是笑話。」祖士遠笑道,「當初兩人來往不深,茜茜呢,又是那種脾氣,鬧出事情來,是頗為尷尬,但這些時間的接觸以來,說不定便已有了轉機呢?我可是聽說,茜茜昨夜遇襲,當時靜之便在現場,有施以援手哦……」

  婁敏中皺了皺眉:「有這等事?」

  「靜之回去莫非沒有細說?」

  前一夜齊家三兄弟刺殺劉大彪的事情,各處報上去的情報,其實都有些含糊,但主要的意思還是出來了的。劉大彪與婁靜之並肩合作,與齊家齊新勇齊新義齊新翰率領的刺客廝殺,這期間也有說明,事情乃是劉大彪刻意安排,要以江湖規矩了卻恩怨,婁靜之適逢其會。無論是哪方面的情況,寧立恆自然是被略去了。

  婁敏中昨夜便知道了兒子被刺殺的事情,只是消息來源不同,婁靜之回家,自覺灰頭土臉,當然絕口不提劉西瓜。婁敏中有大量事情要處理,知道兒子無恙當然也就鬆了一口氣,暫時不再理會。倒是祖士遠今早看見,腦中展開一番遐想,英雄救美也好,美女救英雄也好,長街私會還並肩作戰啊,年輕小兒女之間,當然是有戲啦。他有意做個善緣,這時候便說了出來,將婁敏中也嚇了一跳,他畢竟是頗為中意這個一手撐起了霸刀營的少女的,如果兒子真有希望,他當然也是樂見其成。

  婁敏中態度曖昧,祖士遠笑得開心,眾人便也八卦起來,待到祖士遠添油加醋地將昨晚的情況與自身的推測說了一番,大夥頓覺有戲,圍繞此事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了起來。

  兒女是大了,真得成親了,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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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七章 晨霧(下)

  雞鳴三遍,天亮了,但院落周圍還是白濛濛的,霧氣縈繞,隔壁的燈點照過來,像是夜晚浮在樹冠下的螢火蟲,周圍安安靜靜的還是沒有多少動靜,唯有氤氳緩緩浮動。

  將木桶裡的涼水倒進鍋裡,小嬋往爐灶裡放了柴火,拿了小蒲扇坐在旁邊搧動著。被寧毅拉進房裡之後又出來,她也已經再度穿戴整齊,但清晨時發生了這等事情,總還是讓她感到有些羞澀,像是偷偷摸摸的感覺。不過,也只有在眼下杭州的這等情況裡,她才能夠感受到這等既害羞又溫暖的滋味,若有一日離開了杭州,與小姐她們在一起時,她是再也不可能與姑爺做出這等事情來了。

  以她對於蘇檀兒的敬重,不至於因為自己與姑爺有了關係,便對小姐生出嫉妒的情緒來。但既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女的心中偶爾也不免想想,自己確實是在這裡獨佔了姑爺了,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這種感覺讓她覺得甜蜜,當然有些時候,也不免覺得忐忑。若是有得選擇,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會想著這種日子快點過去呢,還是永遠地持續下去。

  純以處境而言,眼下的一切看起來,其實都已經相當的好,有人的照顧,有人的關心,她在醫館之中幫忙做事,也認識了這樣那樣的人,周圍的鄰里鄉親對她也都有著不錯的印象,有事會關照著她。相對於那些一直忐忐忑忑的被抓來的人,她與姑爺的處境要好得多,幾乎已經被對方當成了自己人。不過,雖然一直恪守著丫鬟的本份,不去管太多的事情。小嬋卻並不是一個膚淺到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點點好處,在幸福當中就什麼都不去理會的女孩子。

  姑爺過得很不輕鬆。

  這不輕鬆不是那種時時壓在肩上的擔子,並不是整天的勞累或是每日裡皺起的眉頭。但儘管在細柳街的這段時間裡姑爺對於身邊的事情都表現得得心應手,幾乎將日子變成了悠閒自得,但只有小嬋能夠明白,隱藏在這表象後的,是怎樣巨大地一種努力與謹慎。就像是在一片沼澤地上不斷地步步前行。

  在以往她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東西,但並沒有如此清晰。她從小便被送入商賈之家,看見過許許多多的東西,這些商賈之家看來風光,但真正撐起了它們的,是家中少數的真正懂得努力的人,如蘇老太公、如蘇伯庸、如同小姐,他們並不是在某個時候發出一個厲害的、如同天馬行空般巧妙的命令就能將事情做成。就能挽狂瀾於既倒,真正支撐起這些的,是一個個白天的奔走,一個個晚上的操勞,處理一件件的小事情,思考、謀劃,一個數一個數地看著賬本然後計算。有著這樣努力的人,可以做成事情。

  不過這畢竟是一個崇拜文人的時代,她曾經看見過小姐這樣的努力。但心中更加憧憬的,自然還是那些指點江山的名士,在話本中、戲文裡,他們一句話就能挽狂瀾於既倒,一個計謀就有回天之力。這樣的人,是何其令人羨慕憧憬,曾經姑爺進門。她以為對方並非這樣的人。有一段時間,她又覺得,姑爺便是這樣的人了。先時的尊敬與分寸變成後來的貼心與戀慕。但直到來到杭州的這一段時間,特別是兩人之間有了肌膚相親之後,她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之後蘊藏的是什麼,也更加能讓她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一般人的努力,可以從荒山上開出一條道來,當有巨石攔路。那些計謀與對策,可以讓人繞開這巨石。但若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無從繞道,剛烈之人或許會像那錢家爺爺一般在巨石上撞死,卻只有一類人,能夠在這裡安靜地、專注地,甚至是帶著笑容講那巨石一寸寸地鑿開、擠開、不顧一切地推開,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或許那就是她以往曾聽人掛在口中的「男人」。

  如今這兩個字有著更深的意義了,因為姑爺現在也是她的男人了。

  從被抓回來,住在這裡開始,姑爺的臉上沒有表現出焦躁的情緒,沒有過焦急的激動,平平淡淡地教書院中的那些孩子,每日裡早晚例行鍛鍊,跟周圍的人敦親睦鄰,有時候坐在屋簷下看書,與她聊天,安慰她,云淡風輕地說笑話,有時候,他甚至劈柴、打掃院子。但儘管一切都表現得自然,她卻畢竟是姑爺的身邊人,能夠看清楚,在這背影後方,姑爺的手其實還是握得緊緊地。

  每日裡的鍛鍊,其實姑爺都是加重了負荷的,看起來,簡單的跑來跑去不出細柳街的範圍,但距離算來卻比在江寧時長了幾乎一倍。在監視鬆了一點之後,姑爺就已經在手腳之上綁了小小的沙袋。她知道這是鍛鍊身體,卻並不知道這樣的鍛鍊有什麼用,最初的幾天裡,沙袋沒有弄好,甚至將他的手腳都勒出血來,他卻只是保持著那云淡風輕的樣子面對所有人,只有在回來之後,到浴室沖洗之時,她偶爾能看到他在其中做一些稍微舒緩的動作,呼吸急促、全身汗如雨下,那時姑爺苦苦支撐的目光,真的如同……老虎一樣,當然那種目光她是不怕的,因為看見她了,他就會平和下來,她知道,姑爺就算真是老虎變的,也不會吃掉她。

  這類畫面她只看過幾次,每一次都只是四野無人的時候,在姑爺的臉上一閃即逝,兩人之間,也沒有認真地談過這些。她知道姑爺不會跟她多說這些。但她知道了,也就夠了,她直到姑爺與這些人來往與那些人來往,教書、做事都只是為了讓周圍的處境更加寬鬆一點,她也知道,自己如果能得到霸刀莊更多人的認同,姑爺不管要做什麼事,也就會變得更方便些。她便也一直都這樣做著了。

  在醫館的時候,她一直都很勤勞,表現得很開心、很討喜。這固然也是因為她的本性如此,可其中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有時候她想,姑爺或許也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她這樣做的原因了。姑爺最近與那樓家的小姐來往,若是以前,小嬋會很不開心。也會很擔心,但現在,她卻沒有這樣的心情。當然偶爾的抗議是有的,有時候絮絮叨叨地抱怨姑爺不該與樓家的小姐來往太密,可是在她的心中卻明白,姑爺並不會喜歡上這樓家小姐,不管發生任何事情,姑爺心中還是保持著清醒的。

  昨天晚上看見姑爺受傷。她就哇哇哇地哭出來了,姑爺勸了好久她才停下來。今天早上醒來,她希望姑爺能夠稍稍休息一下,姑爺便只說傷並不重,後來還將她拉進了房裡……她的身子已經是姑爺的,任何時候姑爺要她做任何事她都會覺得開心,可是今天早上,當她赤身裸體躺在姑爺前方時,曾有一刻。她想要哭著讓他停下來,可是在那一刻,她又覺得心中只有滿滿的幸福。

  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因為她知道,即便在這樣的時候,姑爺也只是想著跟她說沒事的,想要安慰她。

  離開房間後不久,姑爺就又開了門。出去跑步了。她在這邊聽著。卻沒有再出去看看,想著這些,少女陡然間用手背摀住了嘴。「嗚」的哭出來了,眼淚簌簌而下。

  除卻昨晚,平日裡只有在這種四周無人的情況下,她才能夠哭出來,哭完之後出了門,她還得開心地做事的。

  杭州是海。

  光芒晃動。她併攏雙腿坐在灶前,火焰襲來。卻讓人感覺到思緒中的寒冷。溫暖並不來自那火焰,它從身體內側湧出來,由內而外溫暖著身體,這溫暖一邊連接著她,一邊連接著此時奔跑在那片晨霧中的書生,如同兩團光點,距離的遠近擋不住那光芒,真正依靠在船上的,就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片刻,小嬋擦了擦眼淚,揮著扇子微微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然後站起來去查看鍋中的水了。

  這一天,才剛剛開始呢。

  姑且不論小嬋的心中所想,對於寧毅而言,發生的事情沒有太多值得稱道的,一切無非盡力而為,他的能力只到這裡,如果說有什麼人可以在任何時候都遊走於危險之中輕鬆愉快遊刃有餘,或者在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能算無遺策大殺四方……這種人也許是有的,只不過他比不上而已。

  昨夜的傷勢不算重,那是以武者的標準來判斷,作為普通人,身上有各種刀傷劍傷,腦袋都開了口子,也是不輕的。沒辦法做太強烈的運動,只是適當跑跑,配上內功刺激身體,爭取過量恢復而已。這場大霧看起來到上午都不會散,但跑上一陣、走一走,視野中的人也就多了,途中遇上霸刀營八大金剛——這外號是寧毅幫取的,樂觀心態而已——之首的杜殺,這傢伙平日裡話不多,與寧毅雖有交往,但比較嚴肅,不過這次倒是主動朝他拱了拱手:「寧先生,今天不休息一下?」

  「哦,稍微動一下有助恢復。」

  寧毅如此回答,那杜殺正與身邊人寒暄,便介紹一番:「戚兄,這位是……人稱血手人屠的寧立恆寧公子,立恆,這位是……」

  那人的身份沒什麼好記的,令寧毅有幾分驚奇的是,對方竟然介紹他血手人屠這個「匪號」,心中好笑,隨即拱手以江湖人的姿態應對,雙方告辭時,杜殺又拱拱手:「寧公子,昨晚的事情謝謝了,我等欠公子一個人情。」

  又走得一陣,遇上劉天南與阿常阿命,打過招呼,問及劉大彪,劉天南點頭道:「莊主無恙,已經醒來了。」醒來了,便是說沒有生命危險,但顯然還下不得床,「待會用過早膳,寧先生再去看看吧。」

  待問及劉進時,阿常的臉色則明顯有些不好:「能不能好尚未可知,就算好起來,身手也廢了大半了……當然,能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一旁阿命表情則沒什麼表情,他真名叫鄭七命,在平素為人處事上,他的搭檔阿常相對平和。他則頗為凶戾,習慣用刀說話,但對莊裡的人卻是非常和氣。偶爾會板著臉去給小孩買糖吃,就是不怎麼笑。劉進既然在阿常手下學刀,自然也受過他的指點。這時候他的臉色比平時竟然平和冷漠了許多,只是看了看劉天南又看了看寧毅:「什麼時候去找厲天祐麻煩,記得叫上我。殺人的事情你不用動手,我都能做好,叫我去就行了。」

  這話是對寧毅說的,他與阿常跟了寧毅一段時間,知道寧毅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話說完,寧毅看了看劉天南:「這事不太容易吧……」

  劉天南也皺起眉頭:「什麼時候說過要去找厲天祐麻煩……」

  阿命便也皺眉看他:「管事的,剛才不是你說要與立恆商量找厲家麻煩的事?」

  劉天南在霸刀營管的事情多,類似阿命這種熟人便都隨意叫他管事的。方才阿常阿命大概就是在於他談這事。這一下,寧毅也望定了他,不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麼。雖然說霸刀營平日裡不吃虧,但在厲天閏要回來的現在,要說這邊真硬氣成這樣,他得承認自己真是有些意外的。

  劉天南看了看兩人:「只是說跟他商量一下斷厲家的幾門生意,讓他們吃幾個虧而已。也免得讓厲天祐覺得他哥哥要回來他們就可以在杭州城橫著走……你們還真以為能殺他?」

  阿命冷笑一聲:「那也不是很難。」

  「不是說難不難。」劉天南稍稍抬高聲音,「這事情你收得了場啊!?」

  阿命吸一口氣,片刻後又吐出來:「知道了。」隨後拍拍寧毅肩膀。「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叫湯寇的?不錯。」

  說到這事,阿常便也微微露出了笑容:「我聽說過,是個瘋子,武藝還是可以的。」

  寧毅便笑著謙遜一番:「呵呵,對方身手確實厲害,我也是打到那個程度,一時間收不住手。就殺了……」

  他說到這裡。阿常已經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倒是不知道躲在房間裡的那位兄弟是誰,能一刀斬了湯寇的頭,倒不算什麼難事。不過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要離開房間又不被人看見,輕功真是出神入化……」

  阿命也點頭:「我也已經聽說了,房間封得嚴實,說是沒有密道暗門,外面又有士兵圍守,出去確實不易。不過下面防禦的重點不在這裡。機會估計還是有的……」

  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後翻了個白眼:「喂、喂喂。我還在這裡!高手過招收不住手是很正常的事情!當時周圍沒有光,他又不清楚環境,我跟他性命相搏,蓄謀已久一刀就砍了他的腦袋,這叫勇猛機智,什麼機關暗門……你們兩個,有種過來單挑……」

  阿命仍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他不肯說。」

  「那就算了。」阿常笑了笑,隨後拍了拍寧毅肩膀,「好好養傷,昨晚的事情謝了,有用得上的就出聲。」

  兩人告辭轉身,聲音傳來:「一刀砍了頭,聽說還飛了出去,使的該是剛猛的刀法……」「若是你我在裡面,使的霸刀,可以出一招斬卻云山,最是剛猛……說不定是莊主……」說話間,旁邊一位名叫劉元芳的武者也正好過來,被兩人拍了拍肩膀,「元芳,此事你怎麼看?」

  「今早也已經聽說了,我覺得此事必有蹊蹺……」那劉元芳回頭看看寧毅,嘿嘿笑笑,雖然有善意,顯然也不信真是寧毅斬了那一刀,三人說著,在晨霧中走遠了。

  「我去……」寧毅望了那邊片刻,待三人不見了,方才偏過頭去盯劉天南,「你不會也這麼想吧?」

  劉天南笑眯眯的:「莊中還有些事情,先過去了,莊子裡的生意,哪些可以跟厲家斷了的,立恆且先想想,此事不急。上午無事,立恆去看看莊主便可回去休息了。」

  他說完,拱手離開,寧毅在那兒站了片刻,「哈」的聳肩一笑,隨後搖了搖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霸刀莊有意與厲家發生些摩擦,這算是好事一件了,在各種生意上下手,也正好是自己的強項。只要讓厲天祐吃幾個小虧,對方兄長又已經回來,肯定嚥不下去,雙方再起些摩擦,自己將小嬋引入亂局,然後再拜託劉大夫幫幾個忙保小嬋周全,要將人送走,問題是不大了。

  當然,這件事必須慎之又慎,若只是要製造表象,等到雙方摩擦起來,自己做些操作讓霸刀營內部也感受到厲天閏的壓力,接著帶小嬋出去,自己把小嬋打一頓就說是遇上襲擊,反正厲家百口莫辯,應該也是可以的。

  想到要將小嬋毆打一頓,他撇了撇嘴,一時間倒也有些哭笑不得起來。不過這是目前最不冒險的一個手段,暫時也只能這樣子定下了。

  就當寧毅在街頭完善著逃跑計劃的同一時刻,霸刀莊主院的宅子當中,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已經醒了過來,她蓋著白色面料上綴了淡紅小花的杯子,身體虛弱地倚靠在枕頭上,目光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霧氣已經很久了,她很少有著這般虛弱的狀態,也很少有人真正看見她的臉,此時在這敞開的窗口前,那因虛弱反倒顯得更加白皙的臉上像是籠罩上了一層光芒,露出一重驚心動魄的美感來。

  許久之後,她轉頭回望上方的屋頂,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她又安靜地睡去了。

  也是同一時刻,一支舉著「厲」字大旗的軍隊攪亂了杭州城北面的霧氣,蹄聲踏過田野河流,開始要警醒杭州城內這一段時間的寧靜。

  方臘麾下四大天王,鎮國大將軍厲天閏,距離杭州,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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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21:43:43
第二七八章 肅殺鐵幕下的小事開端

  四季齋這晚的事情過後,樓舒婉沒有再主動去找寧毅,兄長樓書望所說的的有關寧毅背景的那些話令她覺得如在雲夢之中。原本只是身邊認識的出色男子,她甚至還有種旁人不識得他的好只有她知道的感覺,忽然間卻發現自己是大大地低估了對方,那個名叫寧毅的男人所接觸的,其實根本不是她能夠觸及的領域。這種感覺,她也是第一次經歷。

  能夠以一人之力在太平巷對上石寶等人不落下風,又在一路逃亡的情況下利用幾千潰兵扭轉乾坤,這樣的人如果放到檯面上到底是怎樣的層次,樓舒婉很難做出定位來。當然理智上來說,如果能夠冷靜客觀下來,她其實也是認同兄長的說法的,人力有時而窮,便是英雄,其實也是時勢推著走,有關於寧毅的那些傳言,背後有著怎樣的緣由水分很難說清楚,無論如何,當他在無法借勢的情況下,四季齋的局面,的確是難解的死局。

  我、或者是大哥看來無法解決的問題,或許在他看來,會是舉手便能翻盤的易事——這樣的心情,對於仍舊保有一絲冷靜的樓舒婉來說,即便是會升起來,隨後也被壓在了內心的角落裡。

  這個夜裡城中發生的事情大大小小樁樁件件,即便是回到家中,無法入眠的樓舒婉也能聽到偶爾便有些訊息隨著丫鬟小廝的走動傳來。對於此時城內發生的各種變亂,歸附不久的樓家必然會是最為敏感的一批人,但有關四季齋的訊息自然不在其中,直到第二天早晨。瀰漫四方的白霧之中,才能從魏凌雪等人的耳語間聽到一些消息。

  自她被兄長接走之後,那寧毅與同伴二人面對厲天祐的咄咄逼人,竟悍然不退,最後名叫寧毅的書生在單對單的決鬥中將對手當場斬殺——當她從故意想要彌補關係的魏凌雪、秦古來等人的口中獲知這事之後,心中就真的是凌亂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了。

  這樣一來,蘇檀兒的這個入贅夫婿,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原本以為已經看清了的人影。到得此時,終於也模糊起來。事實上,魏凌雪與秦古來也並非是主動出去打聽了有關寧毅的消息,這消息其實是從大哥手下的人口中傳過來,說明大哥那邊也正在關注著事情的發展。她一路去到大哥那邊的院子,霧氣瀰漫,但樓書望早已起來做事了,幾個管事在書房聽了話出去。大嫂身邊的兩個丫鬟端了裝有熱水的木盆自房簷下走過。樓書望正在處理隨從報告上來的事情,大概是剛洗了臉,抬頭看了她一眼。

  「……既然與齊家有關係,只好先把人辭了,事情要交割清楚……按規矩辦吧,賬房那邊支二十兩……」一邊說,樓書望一邊低頭寫了個條子,待下人拿了條子離開,方才離開書桌前,右手輕輕捏著左手掌心。說道,「起來了?厲天閏今天上午回來,局勢又要緊張一段時間,你有個心理準備,加上齊家這些事,一些不該來往的就不要再來往了。」

  樓舒婉看著他,儘管對於厲天閏即將回城的消息心裡也有些警醒,口中倒只是說道:「昨晚沒睡。」

  樓書望並不意外,點了點頭,伸手在鼻樑上捏了捏:「嗯。我也沒睡,父親那邊估計也忙了整夜,你二哥徹夜未歸……是被刑方忠那邊留宿了,倒是沒什麼大事。」

  這個或許算是隨意的沒話找話了,不過樓舒婉過來原本也沒想好該說些什麼,這時候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看著大哥沉默了片刻:「他還活著。」

  「我知道。已經聽說了。」樓書望的語氣並不奇怪,對他來說,這畢竟不是什麼大事。樓家如今與方臘朝廷關係密切,維繫著杭州運轉,稱得上根深葉繁,他每天處理大大小小的事情無數,有關於寧立恆的,無非是自家弟妹的一些爭風吃醋,關係到一個看來頗為出色的男子,他是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來俯瞰這件事的,就算有些細節看錯了,也沒必要大驚小怪。

  「形勢所迫,厲天祐不得不答應與他單挑,最後由厲天祐身邊的一位高手出戰……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殺出一條路來,寧毅這人不簡單。也有聽說是霸刀營有人出面。不過……你二哥回來之後,也就該知道他的下落了。」

  「……大哥你也說不簡單了,還非得讓二哥跟他槓上嗎?」

  「我不參與,這是你二哥的事情。不簡單的人多了,如今在杭州的,帶把刀在街上走的,十個裡能找出八個不簡單的來,就算是你身邊的兩位,也都有以一敵眾的事情……得看把他們放在什麼地方……昨夜已經跟你說了,算了吧,舒婉,別再多想了,繼續想下去,也沒有好處的,接下來又不只是你二哥,厲天閏一回來,他們兄弟就誰也惹不起了……」

  大哥說的自是正理。樓舒婉一時間也難以歸納出對寧毅的情緒,時而覺得近了時而又覺得遠了,連不久前覺得兩人或許可以在一起的想法也變了樣子,時而充實時而虛無地在心裡飛。但短時間內,終究是無法主動去找他了。厲天閏回城之後,杭州的局勢就再度變得肅殺起來,對於傾向朝廷的招安派開始了大肆的清算與搜捕,同時也在抓捕朝廷安排在義軍中的細作。童貫南下的壓力已在北邊不遠,這是為了緊接下來的守城做準備了。

  這事情雖然輕易波及不到樓家,作為女子,接下來的日子裡,樓舒婉卻也已經不再出門,只在家中處理一些手頭的事物。但事實上,戰爭的陰影與外界抓人的壓力籠罩過來,市面上各種物資的流通變得更加的僵硬起來,一切只是按部就班的維持,反倒不需要太多運作的空間。而拋頭露面的事情則更多地壓在了家中男性的頭上。她開始變得愈發清閒,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偶爾看著院子裡的枯葉落下,瞎想著寧毅那邊又是怎樣的過著如今的生活。

  寧毅其實蠻閒的。

  四季齋的事情結束之後,暫時沒有太多的後續。他受了傷,養傷期間,文烈書院的課便也暫停了,他也因此得以清閒幾日。厲天閏的回城是原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的。倒也不至於對霸刀營這邊造成太大的衝擊,唯一受到影響或許是滿城肅殺氣氛下飛漲的物價。

  此時秋糧已經收畢,縱然今年經受了戰亂,也是這一年裡糧食最為充足的時候。不過這些糧食此時已經被各個勢力瓜分,在戰爭陰影將要降臨的此刻,會放到外界流通的卻愈發少了。霸刀營內部至少還會有各種存糧貼補,短期內不至於對眾人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但在這些圈子之外,生活則變得更加艱難起來。

  寧毅在四季齋斬殺湯寇的事跡短期內在細柳街的小範圍內形成了話題。但更加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是有關劉大彪在那一日單刀戰群雄的事跡。不瞭解內情的大抵只能聽到霸刀劉大彪大敗索魂槍齊元康,隨後以江湖規矩一人一刀獨抗前來復仇的齊家三兄弟且大獲全勝的事情,據說這劉大彪乃是胸毛凜凜的英雄好漢,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

  而對於真正知曉內情的人們來說,劉西瓜以女子之身做到這些事情,無疑也讓人為之驚歎。有關齊元康的叛亂原本是可以等到厲天閏回城之後再做的,但一向低調的霸刀營連同其餘己方提前發動,主要也是為了在厲天閏回來之前,展示一番自己的力量。不過這一番作為之後。倒是有著另一個讓人始料未及的後果,在此後的幾天,悄然浮現了出來。

  那個劉西瓜,該嫁人了吧……

  沒有人明確地說出這句話來,但有關「婁靜之將要向劉西瓜提親」「婁靜之與劉西瓜有私情」之類的傳言,又開始在方臘軍系的高層中浮現了,雖然只是在極高的一個層次上口耳相傳,但不久之後,被派來霸刀營這邊聯絡、辦事的青年才俊明顯多了起來,這些人多是朝中高層人士的子侄輩。他們對於劉西瓜與婁靜之之間的曖昧將信將疑,但劉西瓜確實該嫁人了倒似乎成了大家的共識,便都想來碰碰運氣,一時間,在外界不斷抓人的肅殺氣息中,霸刀營這邊倒是陷入了有關相親的曖昧氣氛中。

  劉西瓜在內庭養病,一個人也沒見。總管劉天南的遮掩下,倒是不知道外面變得那麼噁心,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頂著內傷去剁碎婁靜之。其實婁靜之在這件事上倒也比較無辜,作為一個驕傲的人,他與劉西瓜之間的關係是沒法跟外人說的,就算父親問起來,頂多也是說「你不要管」。這一次婁敏中先入為主地覺得有戲,恐怕已經在考慮提親的事情了。

  少女的心中或許已經在準備一場變革,或許已經下定決心,但眼下仍沒有任何行動,事情畢竟太大了,需要更多的斟酌,需要更多的權衡,以確定這一時的熱血不會沒有絲毫的價值。

  寧毅去看了她兩次,有關這事,兩人都沒有提起來。他的傷勢不重,好得比劉西瓜快得多,兩三天之後,對身體已經沒有任何妨礙。此時厲天閏回城後開始的大搜捕已經在城裡鬧得沸沸揚揚,寧毅也已經在做準備,等待著厲家那邊大舉報復的到來,不過在這之前,倒是有另外一些事情,意外地爆發開來。

  這天凌晨天還未亮,急促的敲門聲在院外響了起來,寧毅起床開門,出現在門外的是書院的一名學生。這少年名叫卓小封,倒不是由寧毅直接授課的學生,他是屬於原本敵視寧毅的陣營的一員。少年的父親乃是方臘軍中幕僚,他今年十四歲,為人聰穎,在那群孩子中,也被視為智囊般的人物。

  對方原本每次見到寧毅都是劍拔弩張爭鋒相對的態度,但此時出現在門外,卻是氣喘吁吁、神情焦急,寧毅的第一反應還以為是卓家受這次清洗的風波影響,被抄了家。他看看門外沒有追兵,連忙將人拉進來,但一番詢問之後,才知道原來在他未去書院上課的幾天時間裡,兩幫孩子仍舊在書院內外明爭暗鬥。爭著當好人、抓壞蛋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到得這一次,他們終於遇到惹不起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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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5 21:44:05
第二七九章 枝節

  四更,鳳凰山側,古桐觀。

  微風起時,黑暗裡隱約傳來城市的犬吠之聲,古老的城池間,偶爾劃過 ...

  後世或者說另一段時空中將成為南宋皇宮的這片山嶺如今只在城市近郊,距離城牆不遠,並不顯得繁華。古桐觀不是什麼大的道觀,軍隊入城之時經受了一次劫掠,道士跑的跑,死的死,後來便被三教九流的義軍佔據,在一支支義軍劃分勢力的過程中,這古桐觀也有了新的主人,功能和外觀上看來仍舊維持著原本道觀的模樣,但過來參拜的人自然是沒有了。

  古桐觀所在的小山坡距離有人居住的地方僅是一片小樹林的間隔,但如今是閒人難近的禁地,常有軍士把守,無意間接近的民眾自從被殺了幾個之後,敢隨意過來的人便沒有了。外界沒什麼關係的人大抵能打聽到這邊駐紮的是名為淬火營一撥士兵,為首的是一個滿臉疤痕、望之可怖的黑膚大漢,偶爾會有人知道,這人名叫凶閻羅陸陀。

  而在這之上,即便在方臘軍系內部,也沒有多少人能夠查到這淬火營最終的後台到底是誰。淬火營是新出的編制,在關係錯綜複雜山頭林立的方臘軍系中,到底是隸屬於誰,不相干的人很難弄得清楚,它本身頗有關係,平素除了維護著這一畝三分地,又沒有什麼高調的行動,會對它感興趣的人,便也不怎麼多了。

  只是偶爾風大的時候,會有些聲音,順著山上的風被吹送出去。外界聽來,如嗚咽如鬼哭,又如女子的呼喊。杭州城才經歷過戰亂的洗禮,其中死人無數,許多還屬於屍骨未寒的範疇。周邊住的人又不多,一時間倒還沒出現什麼鬧鬼的傳聞。

  此時還只是四更天,俗話說一更人,二更鑼,三更鬼。四更賊,五更雞,這時辰正是天亮前最為黑暗的時間,人都已經乏了。古桐觀裡燈點不多,只隱約露出朦朧的光點來,安安靜靜的,彷彿也已經睡了過去。這邊的小樹林裡。一道人影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守衛設下的各種陷阱,悄然潛入了那邊的道觀之中。

  古桐觀雖然不如那些真正的名山大觀,但所轄範圍相對於普通人家,也算不得非常小,前前後後八九個院子。三兩層的建築相連還是頗有規模的。這個時候裡面巡邏的人不多,黑衣潛入者個子不算高,但身手靈敏矯健,巧妙地避過了不多的幾名巡邏者,他終於進到道觀中央最大的建築前。

  或許是因為此時的杭州城沒有多少人會打這裡的主意,道觀外圍雖然有人巡邏。內部卻並沒有多少守衛,一名穿道袍的江湖人坐在門邊低頭沉睡,那大門開了一條縫。裡面有黯淡的燈火滲出來。黑衣人想了片刻,悄然前行,推開那門,潛入了進去。一進去,他便有些呆住了。

  女子的哭聲,如同潮水般湧來。聲音都不大。但大概是因為哭泣者甚多,抽泣聲重重疊疊的彙集起來。這還是在四更天的時候,白天不知道會變成怎樣的一種情景。門的這邊,燈光黯淡。這裡原本是一座大殿,但此時兩側都被做成了牢房般的隔間,有的是房子,有的則只是柵欄。

  黑衣人沿著過道往裡走,兩側的牢房裡鋪著稻草,一名名的年輕女子被關在了裡面,手上鎖著鐵鏈,有的衣衫襤褸、披頭散髮,有的身上、頭上染著鮮血,也不知道受了何等虐待,靠近門邊的這些女子大多都已睡去,也有睜著眼睛,目光呆滯,在深秋時節猶然光裸著半個身子茫然呻吟的,身體上下狼藉不堪,估計染了傷病,已在彌留之中的。空氣中蕩漾著血腥與腐爛的臭氣,大殿盡頭是已經被打爛半邊的三清像,而在神像的後頭,還有男子的笑罵聲與女子的痛苦聲隱約傳過來。

  黑衣人其實只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大概能夠明白這些事情的涵義,卻並未經歷過,一時間,也有些茫然了。片刻之後,他咬著牙關微微顫抖了一下,往裡走的步伐停住,緩緩地開始後退,退得幾步,卻又停住了,看看那些牢房上的鎖,有些不知所措。也就在這時,後方夜風灌入的聲音,低聲嗚咽。

  他怔了一怔,門原本是關著的,這意味著……它現在已經打開了。

  回過頭,破風襲來,腦袋頓時嗡的一響!

  「什麼人。」

  穿著夜行衣的少年身體從大門中飛出來,面罩被撕裂在空中,鮮血已經從口鼻中噴了出來。

  此時出現在這裡的,包括那原本在打盹的門外看守一共五人,由一名小頭目帶領,方才猝然出手,傷害最猛的是揮在少年頭上的一記刀鞘。由於勝券在握,小頭目的那句「什麼人。」就沒有大喊出來,少年身體掉落在地上,已然暈厥,有人拔刀,另一人說:「是個孩子?要不要示警?」

  「看……」

  黑影從天而降!

  五人都算得上是江湖人士,將少年打出的瞬間,都已經跟了出來,此時正在大門外的廊道上。那黑影陡然降落在五人中間,揮出的一記右拳猶如怒潮般破開風力,轟在了正面一人的太陽穴上,頃刻間,這人的整個面部都開始扭曲,波浪般的衝擊紋路帶著破皮碎骨的鮮血由頭部瞬間擴散。

  黑影的出手猶如咆哮的雷霆,揮舞、跨步、疾旋、大摔碑手、刀光揮舞、匹練如狂龍。他踩斷了其中一個人的小腿,這人身形稍稍一矮,被那一記剛猛到極點的摔碑手印在頭上,這人的腦袋從頸椎處被直接朝後方打折了,腦袋拖著身體皮球般的在青石走廊上砸出去,走在旁邊一人刀才拔出來,也被他順手奪了,轉眼間揮出四刀。剛猛到極點的刀勢劈臉、斷頸、碎胸,那頭目才將「看看」兩個字說完,一時間還沒能大聲喊出來,人影已經欺至身前,一隻手掌在眼前放大。

  沉悶的聲響。

  這大殿的外牆用的是堅硬的青石。那小頭目被巨大的衝勢推得退出兩步,後腦砸在青石上,頭骨恐怕都已經碎了。那手掌擰住他的口鼻,將他的身體都已經推得離地。最後在這小頭目眼中變得清晰的,是年輕男子凶狠冷冽如猛獸般的目光與那道算不得魁梧的身影。那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到了最後一刻。

  陳凡將鋼刀刺進對方的肚子,看著對方的眼睛緩緩地絞過一百八十度,然後將人放開。此時的屋簷下,兩個人是被他的拳、掌打死的,兩個是被剛猛得不成樣子的刀法劈開的,他此時全力出手,其中一個中了頭和頸。另一個中了頸和胸,骨頭都已經被劈裂了。除了這些人身體倒出去時的碰撞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響。一將手上的屍體放開,他立刻回頭,將那少年背起來。拿出布條,綁在了背上,回頭看了一眼,大步朝外走出去。

  那五人沒能大聲喊出來,但初時的動靜還是已經驚動了附近的人,一道人影猛然衝來。大喊:「什麼人!」手中鋼鞭朝著陳凡當頭砸下,這人身體矮胖,狀如鐵塔。也是力氣極大,但陳凡只是單手抓住那鋼鞭,身體仍在向前走,那胖子不斷後退,由單手轉雙手,要將鋼鞭奪回。口中「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喝起來,臉色已經漲得血紅。但刷的一下。虎口崩裂,陳凡一腳踢在他的心口上,鋼鞭當頭揮下。

  血光飆射,那胖子摀住腦袋,踉蹌後退倒地,陳凡走了過去。院落側面又有兩人的身影出現,他想了想,轉身朝著胖子頭上又是一下,接著再一下。當著兩人的面連續幾下將那胖子砸得不在動彈,這才轉身出去。

  這道觀中的防禦力量已經完全被驚醒,但道觀本身不算大,陳凡徑直殺出,直來直往,腳下看似行走,實際上速度快逾奔馬,轉眼間就已經抵達了正門,兩個持刀的兵丁守在那大門處,陳凡幾乎沒有絲毫減速,朝著那已經有些殘破的觀門衝了過去。

  古桐觀外的樹林側面,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正在那兒有些疑惑地看著裡面的騷動。此時趕來的正是寧毅與通風報訊的卓小封。原來學堂中反對寧毅的這幫學生也是在爭著要做幾件大好事,以示比寧毅教授的那幫孩子厲害。雙方攀比之下,各種打聽調查便沒什麼收斂,此時杭州城內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不是沒有,而是太多,這一次卓小封等人無意間查到了一個他們不能惹的名字,內部一時間也發生了分歧。初生牛犢不怕虎,當中一個名叫陳騰的孩子藝高人膽大,不顧卓小封的勸阻決定夜探古桐觀,卓小封思來想去,最終卻是來向寧毅求援,希望他能有辦法說服對方。

  但卓小封終究是來得晚了,他們趕來這邊,沒能截住對方,隨後便發現道觀之中騷亂起來。他們這時候自然想不到陳凡從一開始就在關注著書院兩撥孩子的動靜。看得片刻,只見那道觀大門轟然碎裂,一道身影挾著兩個衛兵從漫天碎木中衝了出來,其中一人胸口被鋼刀貫穿,在地上滾了幾圈,另一個人還沒有死,被那身影單手拖著,轉了幾圈,隨後將他的脖子挾在腋下,奔跑之中,如同擰小雞一般的擰斷了。

  碎門、奔跑、殺人、隨手棄屍,這人的速度沒有絲毫停留,背後倒像是背了一個人。便在此時,一束煙火升上天空。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這是觀裡人向同伴的示警訊號了,火光隱約找出那衝出來的身影的輪廓,雙方其實已經接近了,寧毅看了看,反手一拉卓小封,同樣試圖朝山下逃逸而去,大約奔出了百餘米,昏暗中陡然有人迎面而來:「何方賊子,竟敢……」

  「看刀!」

  這大概是看見煙火從附近回來的士兵,卓小封已經被嚇得怔住,寧毅卻是在第一時間低喝一聲,揮手而出,前方刀光一斬,噗的一下,一包粉末狀的東西劈頭蓋臉地罩上對方的上半身,那人瘋狂揮刀:「咳……噗……什麼……」

  「石灰粉。」

  寧毅說完,已經貼近對方,一刀將他斬翻在雜草裡。

  陳凡此時距離這邊也算不得遠,這邊聲音一發出,他便察覺了。寧毅砍翻那人,陳凡也已經聽出了聲音,只是微微遲疑,朝著這邊做了幾個手勢,寧毅指了指自己這邊,陳凡一點頭,引著追兵從另一邊奔行而下。

  「走。」

  回頭招呼卓小封一聲,寧毅朝著原本的道路繼續奔行,卓小封看著這書院先生方纔那乾脆利落的殺人手法,微微有些呆了。無論他們因為寧毅逃亡時的事情對他如何不滿,寧毅在書院的形象,終究是個書生,而且是極其正統的書生,有學問、手無縛雞之力、跟官府混的那種,「血手人屠」之類種種,雖然被人提起過,後來自然只認為是玩笑了。這時候才終於看到他血腥出手的一面,但只是微微遲疑,終於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去了。

  不過……隨身帶著石灰包砸人,似乎有些卑鄙吧,但看這寧先生方才出手的隨意率性,在他使來,又好像很是光明正大的樣子……想起接觸過的一些江湖說法,這小小的迷惑在卓小封的心頭閃過,但終究還是逃命要緊,片刻之後,這想法便被他拋諸腦後了……

  喧鬧、火光,漸漸接近,又漸行漸遠,隨後在城市的一側,引起了小範圍的騷動。黎明漸至,攪動一池春水……

  ************************

  卯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一隊隊士兵聚集在了古桐觀外,而在道觀內部,此時多出來的,是一些看來相對正式的道士與道姑。觀內的打鬥現場還保持著原狀,一名身著黃色道袍,看來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中年道人正在一面查看一面朝裡走,他面容溫潤,微微帶著笑容,倒不像是很生氣的樣子,在他身後跟隨的是幾名樣貌各異的江湖人士,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左側猶如黑鐵塔一般的大漢,他的臉上、身上能看見的地方疤痕處處,這人便是凶閻王陸陀,他原本被委託駐守此時,只是昨晚被叫出去赴宴**,未曾回來,想不到就出了這事。

  「啊……好、好……奪鞭、殺人……一路乾淨利落……好、好、好……大摔碑手,還行……看看,刀法就差了點……除了力氣大,廚子都劈得比他好……有力沒處使……」

  為首的那中年道人似乎正在品評這一路的戰鬥,時而讚歎時而調侃,津津有味,待到看完了正殿簷下的五具屍體。道士背對眾人,退後幾步,看著那半掩的大門,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伸手朝右邊的木柱上拍了一下,又收回來,握起拳頭在嘴邊有些寒冷般地呼了口氣。

  後方陸陀已經忍了許久,此時說道:「天師,莫非你知道昨夜過來的是誰,這地方是我看的,我昨夜不在,是我失職,你告訴我他是誰,我去殺了他!」

  道人轉過了身,浮塵一揮,仍舊笑了起來:「到底是誰,那是不知道的,說話做事,要有證據,要有規矩,不過……」他伸手拍了拍對方肩膀,「……有機會的。」

  說完這句話,他抬起了頭,站在簷下,微微瞇起了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仙風道骨中,有幾許滄桑,似乎也微有幾許苦悶,片刻,微帶苦笑地搖頭。

  如果寧毅在這裡,也會認出他的身份,因為曾經是在百官宴上見過一面的人。

  如今在杭州,號稱錢最多、傢伙最多、兄弟最多,手下來者不拒,三教九流彙集,卻也最為參差不齊,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一個人。

  ——護國天師,包道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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