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五章 好酒也怕巷子深(三)
下半夜,天上下起一陣淅瀝瀝的春雨,山莊書房裡的燈光仍然明亮。
雨過天青,朝霞初映,精神振奮毫無倦意的安毅在蔣雲山師徒的陪同下,離開茶香四溢的書房,穿過叮咚蜿蜒的小溪,在院門外與蔣雲山依依道別,乘車趕回敘府城開始新一天的忙碌。
遙望汽車消失在幽靜的小徑盡頭,二十三歲的鍾仲岐看到老師蔣雲山仍然望著安毅消失的方向,等候片刻,低聲說道:
「感謝老師讓學生獲得如此寶貴的機會,有幸為徹夜傾談的老師和將軍侍茶,學生久藏心中的諸多困惑迎刃而解,時有醍醐灌頂之感,受益匪淺啊!」
蔣雲山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緩緩轉向自己的學生:「那你就說說吧,哪個問題的明晰讓你有醍醐灌頂之感?」
「是!」
鍾仲岐面色一整,恭敬地回答:「將軍關於發展工商、引導民間資本的陳述,讓學生情不自禁地想起川南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遍佈鄉村的作坊、養殖場和礦場,也就是將軍所說的民營企業,原先學生和家父都把這些看作政府發展民生增加稅收的一大舉措,沒想到更深一層的意思,竟然是巧妙地緩和地主階層與平民之間巨大的土地矛盾,更沒想到將軍會通過對獲利更大的工商業扶持和引導,成功地降低土地價格,不但強硬地將天然山林和江河湖泊收歸全民所有,兩年來還以安置災民的充分理由,通過基層政府以最低的價格購買荒地開墾種植,原本的劣質土地在大量水利工程的建成之後,轉眼間變成旱澇保收的良田,又通過優良種子和科學種植的推廣普及,實現了糧食產量的成倍增長,再頒布減免稅政策鼓勵民眾開墾荒地,整個川南七縣的土地面積猛增兩倍有餘,如此深謀遠慮卻又環環相扣的諸多政策,遠在歷朝歷代最為開明有效的政策之上,讓學生大開眼界,深為歎服。」
蔣雲山輕輕點頭:「那麼,你認為將軍是否和他所說的那樣,之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系列政策的實施,以及對本地宗族的懷柔政策,使得新建立的政權幸運地避免了諸多危機?」
鍾仲岐沉思片刻:「或許是將軍自謙吧,學生總覺得,能夠想出如此高明的策略,不可能沒意識到存在的巨大危機。」
蔣雲山微微一笑:「走吧,邊走邊說……將軍是誠實的,整個晚上沒有一句虛言,更沒有如今的亂世梟雄們那種表裡不一的虛偽,在將軍身上,你難道沒看到一顆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嗎?」
「學生自然是體會深刻……在老師和將軍的探討中,將軍的誠實豁達以及時刻存在的危機感,每每讓學生聯想到自己,與將軍相比較,學生無比汗顏,直到今天,學生才能理解為何古人有熒熒之火豈能與皓月爭輝之歎,正如老師先前所言,將軍的品德與高遠,值得學生追隨。」鍾仲岐非常感慨地回答。
蔣雲山欣慰地點頭:「好!你能想到這些,足以證明你的境界又上一層了。」
一起並肩走到小橋頭,鍾仲岐看到老師沒再說什麼,想了想鼓起勇氣,低聲問道:「老師,數年來,楊虎城將軍、劉澄甫(劉湘)將軍、胡適之(胡適)和蔡鶴卿(蔡元培)先生等等,屢次敬請先生出仕,先生都婉言謝絕,今日安將軍初次請求,老師就欣然答允,是否老師更看好年輕的安將軍?」
蔣雲山情不自禁停下腳步,望著潺潺溪流,低聲感慨:「記得昨夜眾人離去之前的把酒笑談嗎?你祁師伯開玩笑說了句酒香也怕巷子深,戲謔中飽含的深意你應該明白才是。安將軍寬厚,隨之鄭重提出建議,讓你父親擴大祖傳佳釀的產量,還給了個不輸懷仁茅台、略勝瀘州老窖的評價,讓你父親大為意動。
「由此可見,安將軍不但懂酒,更能識人,更擁有優良的品德和雄厚的實力,如此百年不遇的英雄人物,難道不值得為師輔佐嗎?看看這流水,為師就感歎歲月飛逝孤苦時多啊……」
蔣雲山說完背過雙手,邁開步子,悠悠而行,曹操的一首《短歌行》抑揚頓挫地響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十日後,《東方新聞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全文刊登了巴蜀大儒蔣先雲撰寫的評論,對「安家軍裁軍十二萬」之壯舉給予了高度讚揚。此文與《中日停戰談判取得階段性成果》、《蔣委員長於南昌主持剿匪陣亡將士追悼會》的新聞報道同處第一版,立刻引起全國上下和世界列強的強烈震動和巨大反響。
五月三日,深夜十一點,南昌行營,委員長辦公室。
寬闊而寂靜的室內,只有蔣介石和楊暢卿兩人,蔣介石沉思了好一會兒,看到楊永泰關注的神情,笑了笑把《東方新聞報》徐徐送到他面前:「暢卿看過蔣玉成先生的這篇文章沒有?」
「看過了,風聞玉成先生已經就任安毅將軍的西南政法大學校長一職,北平、天津等地文化界名流和五千餘名學子蜂擁南下,乘船入川,投入了安將軍的川南各大學和政府下屬各部門,另有四千餘機械工程師、鐵路工人、甚至琉璃瓦匠和陶瓷匠這樣的民間手工藝者,也都陸續奔赴川南就業。」
楊永泰非常精明,只說事情不發表評論。
蔣介石緩緩靠向椅背:「是啊,動靜真的很大!這回安毅怕是動真格了,兩個月內分三批裁軍十二萬,還公開宣佈接受新聞界的採訪,接受人民代表和社會各界的監督,把節省下來的軍費,全部用於川南的基礎教育和鄉鎮一級醫院的建設上,他這麼一表態,頓時把全國各地方割據勢力逼到了一個很不利的處境,同時也讓各路豪強清醒地認識到他安毅的雄厚實力。不過,此舉甚合我意,對我們中央政府的決策助益良多。」
「是啊,不過對安將軍自身的助益或許更大。」楊永泰補充一句,毫無做作地為蔣介石斟上大半杯白開水。
蔣介石微微點頭致謝:「暢卿,你認為安毅真的會裁軍十二萬嗎?粗略一算,留守川南的地方部隊現在只剩下二十四軍的教導師和五個地方警備旅,他就不擔心自己的地盤被劉甫澄和劉自乾覬覦?」
楊永泰低聲回答:「在這類問題上,安將軍非常誠實,從沒有任何不良的記錄,儘管安家軍從未公佈過總兵力的數字,但職下通過方方面面的瞭解和匯總,得到安家軍總兵力一共二十一萬這個數字,非常驚人!如果安將軍不主動裁軍的話,就是除我中央軍之外國內首屈一指的地方武裝了。
「這次安將軍果斷裁軍十二萬,仍然擁有高達九萬人的全國最精銳部隊,其中,最為精銳的二十四軍四個師人數就高達五萬餘人,川南警備部隊裁撤為五個旅之後,仍然擁有三萬餘人,而這些所謂的警備部隊,無一不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他們的前身,幾乎都是參加過中原大戰、獨立大西南、進逼昆明趕走龍雲,為中央實現統一大西南立下汗馬功勞的精銳部隊。如今儘管安將軍裁軍一半有餘,但職下堅持認為,安毅將軍麾下的戰鬥力不但不會下降,反而因此獲得一次質的飛躍。」
蔣介石微微點頭,長歎一聲:「安毅帶兵有方啊!隨便派出一支部隊都比各軍強很多,加上其自有兵工廠大量生產的先進武器裝備,長期不懈狠抓訓練,通過士官學校的專業培養和內部之間相互競爭,使得麾下部隊無論是戰鬥力還是官兵素質,遠遠高於國內各軍。
「每當想起這些,我都非常感慨,安家軍的訓練方式和指導思想,已經在我中央軍中普及,士官學校的各科課程,幾乎與我中央軍校一模一樣,甚至在政治教育方面,中央軍校更勝一籌,如果要說有什麼差異,那就是士官學校更重視戰術教學和實戰訓練,這也是士官學校的培養對像使然,可是,安家軍就是遠遠走在我中央軍各部前面,這一現象令人費解,也一直困擾中央軍校上上下下,給中央軍校和我中央軍各部帶來巨大壓力,至今仍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楊永泰適時建議道:「委座,不如讓文白將軍(張治中)組織一個考察團,以交流或者調研的方式前往敘府,來一次徹底的調查研究,同時也好安撫一下掛冠而去的安將軍。目前談判進展還算順利,中日雙方的衝突大為減少,日本人儘管聲色俱厲,但也只是虛張聲勢,兩邊都打得精疲力竭,彼此都難有再大的作為,而我們的剿匪戰爭也到了不進則退的關鍵時刻,估計日本人也正是看清楚這一點,才如此囂張強橫。
「職下以為,一旦中日之間簽署停戰協議,應盡快把安將軍請回來,以安將軍卓越的軍事才華,以及多年來累積的軍威,對任何一路軍閥都是實實在在的威脅,如果委座給予安將軍指揮全局剿匪的機會,相信效果會更佳,一旦完成內亂平定的大業,我們就能對外強硬起來。
「因此,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委座提拔自己戰功彪炳、深孚眾望的得意門生,總比把軍委的重要位置讓給李任潮、李德鄰這些驕傲不遜心懷叵測的梟雄好上千倍萬倍,安將軍儘管已今非昔比,也許對委座有所誤解,但他滿腔憂國憂民之心發自肺腑,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寬厚待人從不拉幫結派,這也是職下對安將軍由衷敬佩的地方。」
蔣介石思慮良久,終於同意了楊永泰的建議:「好吧,就讓文白去一趟敘府吧,文白是安毅的恩師,如今文白在安毅心目中的份量,恐怕要比我這個校長高很多了。」
楊永泰心中凜然,連忙和氣地安慰道:「委座千萬不能這麼想,安將軍是非常尊重委座的,這次在遼西和華北重挫日軍風頭正勁、各方矚目之際突然掛冠而去,不正是很好地理解了委座的意圖嗎?以安將軍多年來的表現,他不會反對委座的任何主張,而且一直以來,只要委座召喚,安將軍從來沒有不服從的時候。
「至於安將軍不願打內戰之事,原先職下也對此頗為疑惑,但是看到這兩日的新聞報道,再查閱了一個月來川南發回的密報,職下終於放心了,如果說安將軍原來還對赤黨有所同情的話,也會因為這次川南警備部隊出動大軍配合劉湘部,打擊盤踞在川東鄂西地區的赤色分子黃漢反叛武裝,並發生了兩次激烈戰鬥取得殲敵百餘的戰績,使得安將軍與赤黨之間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要死我們能在背後再推一把,那就更為理想了。」
蔣介石頻頻點頭:「暢卿所言甚是,不過,此事不能太急,需要分步走,只有中日間的停戰協議簽署下來,我們才能大張旗鼓地啟用安毅,而且我還要把他的二十四軍調到江西主戰場,讓他麾下的那群虎將,帶領幾個虎狼之師好好表現一下,到時候他就算再有其他什麼心思,也由不得他了。」
「委座高見!」
楊永泰言不由衷的一席話,暫時解開了蔣介石心中的憂愁,讓連日來無比煩悶處處失意的蔣介石獲得不少安慰。
可是,在楊永泰的心底裡,對越來越成熟、處事越來越圓滑的安毅更加忌憚,特別是安毅突然得到了享譽國內的巴蜀大儒和法學家蔣雲山的輔佐,如虎添翼不說,日後更難把握安毅勢力的發展方向,更難找出安毅露出的弱點。
楊永泰非常清楚,孤傲耿直的蔣雲山無論名氣還是真才實學,都不在自己之下,何況名為儒學大家的蔣雲山,擁有留學美、德的經歷,披著儒家外衣奉行法家思想的蔣雲山,遠比任何對手都要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