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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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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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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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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33:15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四章 血濺梵天


  趁著眾人傷懷,梁文靖攜妻兒悄然退去,心念著方纔之事,悶悶不樂,遙遙望去,只見蒼煙落照,層巒疊嶂,不見盡頭,想到前途迢迢,平生悵然,對蕭玉翎母子道:「若不趕路,只怕錯過宿頭了。」蕭玉翎蛾眉緊鎖,遲疑道:「呆子,咱們不北上好麼?」梁文靖沒答話,梁蕭已自急了,叫道:「媽,你失心瘋了?」蕭玉翎怒視他一眼,嗔道:「你才失心瘋了!方才鬼叫什麼?」梁蕭撒起嬌來,抱著她連搖帶晃。蕭玉翎敵不過他的賴皮功夫,只得道:「好,好,由你,我們去北方便是了。」梁蕭大喜,兩眼一轉,又問道: 「媽!為啥那個老頭子也會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蕭玉翎目視丈夫,黯然失神。梁文靖心生憐惜,擁著她道:「別擔心,我但有一口氣在,絕對不讓人傷你母子一根汗毛!」蕭玉翎眼眶一濕,顫聲道:「我不擔心自己,就怕他對你不利……」梁文靖百感交集,長歎了口氣。梁蕭瞧他二人神色異樣,卻又不知因由,只急得抓耳撓腮,好不氣悶。

  這時間,忽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好一對狗男女,當著人在大路上摟抱親熱,真是不知廉恥!」梁蕭掉頭看去,只見遠處站著五個道士,其中兩個均是相識,發話是那黑臉道士,那白臉道士則陰笑道:「師弟你別說,只怪這小娘子生得太過好看,換了是我,別說在這大道上,嘿嘿,便是在鬧市中,也要抱著親熱呢!而且要天天抱,夜夜抱,片刻也不放開。」眾道士齊齊大笑,笑聲淫褻不堪。

  蕭玉翎只氣得俏臉煞白,心道:「今天就叫你們抱著閻王爺的大腿親熱去!」銀牙一咬,便欲上前。梁文靖見她神情,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眾道士肅聲道:「各位也是修道之人,還請留些口德!」蕭玉翎啐道:「呆子,跟他們嘮叨什麼,一刀一個殺了省事!」梁蕭雖不明白眾道士說的是什麼,但見母親生氣,頓知不是好話,接口便道:「對,全都殺了餵狗吃!」

  黑臉道士和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仗著人多,厲聲喝道:「他媽的小雜種!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話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動,腰腹間已被梁文靖一把拿住。梁文靖著意立威,大喝一聲,將他高舉過頂,重重擲下。黑臉道士只覺背脊欲裂,屁股也似摔成八片。

  其他四道士見梁文靖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邪乎,皆是一驚,嗆啷拔劍,四道寒光,刺向梁文靖四處要害。梁文靖展開「三三步」,倏忽間讓開四隻來劍,向四人各拍一掌。

  四個道士但覺掌風如排山倒海般湧來,疾往後躍,但方一退下,併力又上,進退攻守,暗合法度,似是一套厲害陣法,數招之後,四人前後呼應,越發默契。梁文靖卻宅心仁厚,不願傷人太甚,處處留手,一時反被四人困住。

  黑臉道士揉著背脊爬起來,抽劍加入戰團,眾道士陣法威力更盛。其中一名長髯道士武功最強,手中寶劍更是難得利器。劍光到處,寒氣森森,逼得梁文靖汗毛直豎,當下打起精神,滴溜溜掠地飛奔。

  蕭玉翎本當丈夫隨意便可打發這幾個無恥道士,忽見梁文靖掌法轉疾,不覺吃驚,定睛瞧去,看出門道,高叫道:「死呆子,宰他兩個,瞧他們還有什麼把戲!」眼見梁文靖仍不肯下殺手,焦躁起來,叱道:「呆子就是呆子,這時候還充什麼好人!」頓足搶上,左掌攻白臉,右掌打黑臉。她最恨這二人,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顧是否順手。

  白臉道士與見蕭玉翎對面,見她一掌攻來,急忙揮劍格擋,黑臉道士卻背著身子挨了一擊,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鮮血噴了滿路。待得落地站穩,五腑六髒就似在油鍋裡煎熬一般。正難受的當兒,臀部忽又挨了一下,聲音響亮。他以為蕭玉翎追來,方動拔腿逃命之念,忽聽身後有人咯咯直笑,頓知被梁蕭揀了便宜,頓時怒不可遏,轉過身來,狠狠瞪視。

  梁蕭小手一招,笑嘻嘻地道:「有本事來抓我啊!」黑臉道士跨出一步,但覺內腑隱痛,心知傷得不輕,但被這黃口孺子這般挑釁,委實難忍,嚥了泡血水,獰笑著撲向梁蕭。梁蕭咯咯一笑,一躬身向旁躥開。

  蕭玉翎一到,情勢頓然生變,她一雙手如漫天飛蝶,叫人防不勝防,一個眉間有痣的道人心神一亂,額頭著蕭玉翎指尖掃過,血流滿面。玉翎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趁他兩眼迷糊,駢指若劍,直插其心口。梁文靖看得皺眉,反手格住她的玉腕。蕭玉翎不由大嗔道:「死呆子,胳膊肘往外拐麼?」梁文靖道:「不要鬧出人命!」蕭玉翎怒道:「他死了才活該!」一時間,兩人一邊應付對手,一邊鬥起嘴來,加之蕭玉翎每施辣手,梁文靖便分神阻攔,此消彼長,四個道人緩了一口氣,重振陣法。

  那黑臉道人強忍傷痛,連滾帶爬,沒命追趕梁蕭,兜了三四個圈子,已累得氣喘吁吁,不由停下身子,稍事喘息,冷不防梁蕭忽地折回,一拳搗在他小腹上。他人小拳重,黑臉道人吃痛彎腰,梁蕭飛起一腳,踹在他腮邊,幾乎將他下巴踢掉。

  挨這連環重擊,黑臉道人還沒緩過神來,手中一輕,隨身長劍也被梁蕭奪去,紮在他腳背上。黑臉道士失聲慘叫,著地滾出兩丈,方要掙起,忽覺頸項一涼,一口長劍架在脖上,耳聽梁蕭笑道:「還不投降?」黑臉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竟然時窮勢迫,受辱於小兒之手,一時越想越怒,胸口一悶,一口鮮血向梁蕭噴去。梁蕭始料未及,濺得滿身都是。這套衣服是前日裡蕭玉翎給他買布縫的,剛穿了兩天,他寶貝得緊,一時氣得想哭,罵道:「你這廝弄髒我的衣服,該打屁股。」側轉劍鋒,當作戒尺,在黑臉道士臀上打了兩記。

  誰料黑臉道人雙目圓瞪,一動也不動。梁蕭心下奇怪,輕輕踹了他一腳:「喂!牛鼻子,你怎麼不說話?」那黑臉道士應腳便倒,兩眼兀自瞪著。梁蕭瞧得心頭冷颼颼的,皺起眉毛,說道:「黑臉的,你別裝怪嚇我,我可不上當,快說話呀?」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冷笑道:「胡鬧,死人也會說話麼?」梁蕭聽得耳熟,回頭一看,只見蕭千絕立在道心,身旁踞著那頭黑虎。梁蕭又驚又喜道:「是你呀!你沒有走?」 蕭千絕不答他話,目光投向前方打鬥之處,眉頭緊蹙。梁蕭討了個沒趣,一轉眼又道: 「老頭兒,你怎麼知道他死了?」蕭千絕聽他叫自己老頭兒,心裡不悅,冷聲道:「他不死怎麼不答你話?」梁蕭嗯了一聲,忽地笑道:「你也沒答我話呀!」蕭千絕聽他說話古怪,初時不察,一轉念勃然大怒:「這小子繞著彎兒罵老夫是死人,豈有此理!」目光如電,死死瞪他。梁蕭早先見過他的神威,被他這麼一瞪,心底裡害怕,面上卻竭力裝得滿不在乎。如此一來,蕭千絕越發生氣,指尖一動,但又想道:「老夫何等人物,焉能與小兒一般見識。」他吃了這個啞虧,怒氣無處發洩,只得重重哼了一聲。

  梁蕭望著那頭黑虎,見它瞇著眼,似在假寐,心中喜愛,笑道:「這黑貓兒真乖,借我騎騎好麼?」他小孩心性,不知厲害,見那黑虎貌似馴服,便去摸那它腦袋。那黑虎嘯傲山林,威懾萬獸,自小到大只認蕭千絕一個,何曾被人如此輕慢,梁蕭手沒摸到,它已瞪起銅鈴巨眼,四爪按地,發出一聲大吼。有道是:「雲從龍,風從虎。」這一吼之間,平地裡腥風乍起,向梁蕭湧去。

  梁蕭忽見這百獸之王露出猙獰之相,一張小臉再無血色,瞧著那血盆巨口,森森白牙,只覺汗毛盡豎,雙腿發軟,幾乎便要倒坐在地。蕭千絕瞧他狼狽模樣,心中得意:「你這小娃兒你竟敢罵老夫死人,哼,知道厲害了吧?」想到這裡,冷笑道:「小娃兒,怎麼不騎了?有能耐的,就來騎啊!」

  梁蕭原本害怕之極,卻被他激起倔強性子,叫道:「騎……騎就騎……誰……誰不敢了?」他嘴上硬撐,身上卻沒由來抖得厲害,心中也覺奇怪:「不就是一隻大黑貓嗎,我怕它做什麼?」想著又多幾分勇氣,握緊小拳頭,和那黑虎瞪視,大聲道:「黑貓兒,你敢凶我,當心我拔了你的鬍子喔。」嘴裡雖這般說,兩腿卻似灌滿陳年老醋,又酸又軟,一步也挪不得。

  但凡野獸,最忌與人對眼,那頭黑虎被梁蕭瞪眼挑釁,越發激起野性,口中低吼,前爪刨地,它本是天生異種,力大無窮,經過蕭千絕調教,更不弱於一流高手,只消一撲,十個梁蕭也一齊了賬,只是礙於主人之命,不敢輕易撲擊。梁蕭瞧它惡狠狠的,不禁又退一步,繼而只覺未免示弱,心道:「這大黑貓凶得緊,硬來不成,要用點軟法子。」當下撇起嘴,喵喵叫道:「乖貓兒,別生氣,乖貓兒,別生氣……」他鼓足勇氣,戰兢兢跨出一步,那黑虎驀地身如彎弓,已然蓄滿了勢。

  梁蕭一心馴服這只「黑貓」,大起膽子,還欲跨步,忽聽身後梁文靖戰聲道:「蕭兒,別……別動。」梁蕭回頭望去,只見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後方三丈處,面色蒼白,兩眼睜得老大,便強笑道:「爹爹,這老頭兒賭我不敢騎這個大貓兒,我偏要騎給他瞧,它… …它凶它的,我……我才不怕。」

  梁文靖嗓子發乾,拚命嚥了一口唾沫,顫聲道:「你……你別動……聽話,別動……」 說到這裡,口氣已十分虛弱。原來他與蕭玉翎聯手對敵之時,俱都分心關注梁蕭,見他戲弄黑臉道士,黑臉道士卻身負重傷,追他不上,是以頗為放心,殊不料奇變突生,黑臉道士竟被這頑童活活氣死,蕭玉翎大為高興,梁文靖卻是眉頭大皺。正當此時,忽見蕭千絕從道旁走了出來,夫婦倆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梁文靖顧不得眾道士,當先奔出,卻見梁蕭不諳世事,竟把黑虎當作病貓,恣意戲弄,直驚得梁文靖魂飛魄散,枉自旁觀,卻不敢上前半步。

  梁蕭聽了梁文靖的話,小眉頭擰起,撅嘴道:「為什麼?」梁文靖心中慌亂,說不出話,只嚥了口唾沫,冷汗順著臉頰一道道流下來。卻聽梁蕭又問道:「爹爹,為什麼呀?」 話未說完,那黑虎再發一聲吼。蕭玉翎本與群道相持不下,聽得這聲虎嘯,心頭狂震,招法一亂,吃白臉道士長劍掠過小臂,帶起一溜血花。

  蕭千絕瞧見血光,八字眉向下一垂,厲聲道:「臭小子,你不幫翎兒,傻站著作甚?」 梁文靖一愣,蕭千絕早已欺身搶到,清清脆脆摑了他一個嘴巴,反手還要再打,卻見梁文靖身子一躬,滑出丈外。蕭千絕一掌掄空,微感詫異,冷笑道:「小子倒滑溜。」眼看蕭玉翎心慌意亂,被眾道士逼得跌跌撞撞,不由怒從心起,一揮袖便入打鬥場中。他心狠手辣,只晃了兩晃,便聽見四個道士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叮叮噹噹,四條持劍的手臂被蕭千絕生生扯下。這痛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三名道士當即昏死,唯有長髯道士功力較深,倒地翻滾哀號。

  梁文靖驚駭莫名,玉翎更是傻站著,渾不知身在何處。蕭千絕一時八字眉垂得甚低。長髯道士認出他來,忍痛叫道:「蕭……老前輩,晚輩……晚輩是火真人弟子。」蕭千絕雙目上翻,冷笑道:「什麼火真人,屎真人……」長髯道士嚇得流下淚來,磕頭猶如搗蒜:「家師是……是四皇子的心腹。」蕭千絕冷笑道:「別說皇子,皇帝老子惹了我,照樣搬他腦袋。」長髯道士張口結舌,驀地轉身便逃,蕭千絕袖袍一揮,也不見他出何兵刃,道士人頭突地跳起三尺,血水從脖子裡筆直衝起,身子卻仍向前奔,奔出五步,始才撲倒在地。

  蕭千絕一瞥地上三道,袖袍又是一動,不料梁文靖忽地搶上,閃電般拍出兩掌,只聽空中喀得一聲,如響悶雷。梁文靖飄退丈餘,俊臉倏然煞白。蕭千絕雙眼一瞪,喝道: 「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招!」倏地搶到梁文靖身前,左手脫出袖外,掄在半空。五指或伸或曲,向下刺落。

  梁文靖足下劃了個圓弧,勁貫雙臂,正要應對,蕭玉翎卻一步攔在他前面。蕭千絕左手一凝,定在半空。師徒二人對視半晌,蕭千絕突地哈哈狂笑,笑聲中,他轉過身來,一腳一個,將地上暈厥道士盡數踏死。

  梁文靖看得鬚髮賁張,挺身欲上,卻被妻子拉住。蕭千絕轉身嘿笑道:「老夫要殺人,你攔得住麼?」梁文靖咬了咬牙,默不做聲。蕭玉翎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落淚道:「師父!」

  蕭千絕兩眼望天,冷笑道:「哭什麼?哼,師父,師父,難為你還認得我這個師父,蕭某人榮幸還來不及呢。」蕭玉翎嬌軀一震,砰砰砰連連磕頭,蕭千絕見她幾個響頭磕得額頭上一片烏青,心頓時軟了,一拂袖,冷喝道:「算了,哪來這麼多把戲。」

  蕭玉翎抬起頭,淚眼婆娑道:「師父……千錯萬錯,都在玉翎,求師父不要為難他們父子!」蕭千絕雙眉一蹙,冷笑道:「父子?叫得倒親熱。」言語中大有妒意。蕭玉翎雙頰泛紅,低聲道:「師父,翎兒已嫁人多年,沒能告與師父,當真對不起。」

  蕭千絕緩緩閉眼,臉上瞧不出喜怒,半晌緩緩道:「你口口聲聲他們父子,怎就不問你師兄?」蕭玉翎一呆,還沒答話,忽聽梁蕭道:「媽,你認識他麼?」蕭玉翎心頭一跳:「我當真嚇糊塗了,顧了靖郎,卻忘了兒子。」轉眼望去,只見梁蕭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不由暗自慶幸這小子沒有妄動,忙道:「師父,我兒子……」

  蕭千絕輕輕呼了口氣,張眼道:「黑毛畜生,滾遠些吧。」那黑虎這才乖乖退到一邊。蕭玉翎忙道:「蕭兒過來!」梁蕭走過來,望了蕭千絕一眼,說道:「媽,你跪著作甚?」 他伸手去拉蕭玉翎,反被母親一把摁倒,頓時哇哇大叫,卻聽蕭玉翎說道:「蕭兒,還不拜見師公?」梁蕭心中氣悶,隨口便道:「師公是個什麼東西?」蕭千絕臉色陡變,蕭玉翎氣急,給了梁蕭後腦勺一巴掌,厲聲道:「師公就是媽的師父!」梁蕭撅嘴道:「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蕭玉翎無奈,只得道:「師父恕罪,玉翎管教無方,這孩兒……唉……頑劣得很。」 梁蕭望著蕭千絕,笑道:「原來你是媽的師父呀,我還當你偷學我媽的功夫呢!」蕭玉翎一時氣結,又給他兩巴掌,但都是舉得高,落得輕,渾似撓癢。

  蕭千絕望著二人鬥嘴,想到玉翎兒時對自己撒嬌的模樣,心中一暖:「翎兒若與冷兒配成一對,該有多好……唉!對當日之事,冷兒總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說……時至今日,其中情形,老夫仍是蒙在鼓裡……」想著狠狠瞪視梁文靖,心忖道:「合州之役後,冷兒經脈大損,再也練不成我最上乘的武功。他雖不說,但看他情形,分明傷在『三才歸元掌 』之下。這小子擋了老夫一招『天物刃』,兇手十成是他!但看他如今火候,十年前該非冷兒的對手……」他想到此處,又尋思道:「莫非是翎兒這丫頭戀姦情熱,勾結這小子傷了冷兒,不然百丈坪上她為何躲著老夫……」他當年看蕭冷情形,便已猜了個七七八八,此時前後印證,不覺心往下沉。

  蕭玉翎深知師父脾性,本想讓梁蕭來緩緩氣氛,花言巧語矇混過去,誰知蕭千絕神情越見難看,不由心跳加速。只聽蕭千絕淡然道:「小翎兒,你知罪麼?」蕭玉翎嬌軀一顫,落淚道:「翎兒背叛師門,罪該萬死!」蕭千絕雖已猜到,但聽她親口承認,仍覺氣滿胸襟,雙拳一緊,哈哈笑道:「好!你好!」笑聲淒厲無比,驚得兩側林中宿鳥驚飛。

  原來蕭千絕一生雖孤僻狠毒,但偏偏最為護犢,對這個女弟子更是千依百順。知她失蹤,當真心急如焚,三年中覓遍神州,踏破快靴無算。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處尋得,再說蕭冷又傷得沉重,讓人掛念,無奈之下蕭千絕只好回山。但他仍不死心,後又數度出山尋找。天可憐見,終於讓他在百丈坪見到玉翎,本自欣喜欲狂,誰知蕭玉翎竟避而不見,蕭千絕傷心之下,拂袖而去,但他走出一程,終又割捨不下,折回來詢問緣由,誰知一旦問明,惟有傷心更甚,剎那間熱血灌頂,手一揚,便向玉翎頭頂落去。

  梁文靖見蕭千絕神色駭人,已知不妙,見他手動,倏然一步跨上,便欲發掌,怎料蕭千絕一隻手停在半空,微微發抖,久久也不落下,梁文靖緊張已極,只覺得心怦怦直跳,頭皮陣陣發麻。

  蕭千絕心念百轉,始終下不得手,目光一轉,落到梁文靖臉上,怒火又熾:「翎兒當日在我膝下承歡之時,何等乖巧。哼!必是被這王八羔子蠱惑了。翎兒是萬萬不能殺的,但這小子誘惑翎兒在先,重傷冷兒在後,碎屍萬段,不足解老夫心頭之恨!」想到這裡,他雙目噴火,似欲擇人而噬,足下微動,卻見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動。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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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33:50 |只看該作者
  蕭千絕心道:「這小子竟練到應機而發的地步,哼,但又如何?」厲聲道:「臭小子,是你傷了蕭冷?」梁文靖不及回答,蕭玉翎已搶著道:「與他無關,是我不懂事,傷了師兄。師父要殺,殺我好了!」

  梁文靖搖頭道:「玉翎,大丈夫敢做敢當,蕭冷是我梁文靖所傷。與你無干。」蕭玉翎俏臉發白,怒道:「胡說八道,是我……」忽聽蕭千絕怒哼一聲,便要抬足,慌忙撲上,將他小腿抱住,蕭千絕大怒,強行舉步,蕭玉翎卻使出賴皮功夫,跟著他的腳在地上拖動,只氣得蕭千絕臉色鐵青;饒是他雄視武林,遇上這等家務事,也覺束手無策。

  梁蕭旁聽已久,略略猜到這老頭子正欺負爹媽。當即從旁揀起一把眾道士散落的長劍,悶聲不吭,向蕭千絕腿上刺去,心道:「刺瘸了你,瞧你如何使壞?」哪知他寶劍剛動,便覺虎口一痛,劍身已被蕭千絕踩在腳底,一抬頭,只見老頭子雙目冷電迸出,忙笑道: 「死公,我看你鞋子髒了,給你刮灰……」他惱蕭千絕欺負爹媽,故將師公叫成「死公」。蕭千絕本想一腳踢死這個孽種,但一句「死公」,卻又讓他心軟了一半:「這小子終是玉翎的骨肉,唉,罷了!」略一沉吟,轉向梁文靖,寒聲道:「你是公羊羽的徒弟?」

  梁文靖聽他盛怒中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一怔道:「他教過我一夜功夫,但我沒拜師!」 蕭千絕冷笑道:「以窮酸的狗屎脾氣,你不拜師,他也不會開口。但他既然傳你功夫,心裡便當你是弟子了。」他微一冷笑,兩眼望天,慢聲道,「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師,若知座下弟子藏在老婆裙子下面,也不知是何臉色?」

  梁文靖雖未拜師,但對公羊羽頗為敬重,聽了這話,一振衣衫,揚聲道:「玉翎,你放手罷!」蕭玉翎瞪著他道:「呆子你活膩了麼?」仍是抱著蕭千絕小腿不放。蕭千絕暗自冷笑:「翎兒倒是明白人,這小子不過匹夫之勇罷了。」一轉念,又道:「臭小子,若老夫全力出手,你是必死無疑。但老窮酸必然不服,說我以大欺小,小翎兒更會拼了命護你。」他足尖一挑,將梁蕭那柄寶劍握在手中,隨手一揮,著地劃了個光滑渾圓的圈子,說道,「老夫與你一賭如何?」

  梁文靖詫道:「怎麼個賭法?」蕭千絕道:「『三才歸元掌』不離三數,如今老夫畫地為牢,站在圈中,三招之內,任你來攻,絕不還手,你若能將老夫逼出圈外。」他森然一笑,「老夫拔腿就走,從此隨你與小翎兒海闊天空,恣意去留。」梁文靖一愣,玉翎也屏住呼吸,看著那個圈子,心想:「這個圈子徑不過兩尺,呆子這些年武功精進神速,內功尤其多有增長,較我還要強些……」想到這兒,不禁生出些癡念來。

  蕭千絕瞧著梁文靖,眼中頗有譏誚之意,說道:「你不敢麼?」梁文靖搖頭道:「不是不敢,只怕前輩過於吃虧了。」

  「死呆子!」蕭玉翎心頭暗罵,恨不能咬他一口。蕭千絕也覺稀奇,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冷笑道:「這個不用你勞心。」梁文靖目視玉翎,蕭玉翎一顆心突突直跳,面紅耳熱,幾乎喘不過氣來,過得良久,始才小聲說道:「師父,你說話算不算數?」蕭千絕只氣得胸口隱隱作痛,厲聲道:「老夫橫絕天下,言出如山,什麼時候不算數了。」玉翎面紅耳赤,訕訕放開手。

  蕭千絕胸中更痛,暗一咬牙,道:「翎兒,有言在先,倘若他動不了老夫,你要跟老夫回山,不得再拖拖拉拉,借口違抗!」蕭玉翎沒想到這麼便宜,心想只要靖郎和蕭兒沒事,粉身碎骨我也是甘願,跟你回去又算得什麼?想到這兒,方覺蕭千絕對自己實是太好,倒是自己對他不起,心一酸,叫了聲:「師父……」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滑落雙頰。

  蕭千絕哼了一聲,一步踏入圈中,高叫道:「小子!你來!」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向蕭千絕一抱手,正要出掌,忽聽梁蕭招呼:「爹爹,慢來!」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神情詭秘,使勁拉自己衣袖,無奈之下,彎下腰去。只聽他在耳邊說道:「老頭武功邪乎,咱不和他硬拚,現在就跑。」

  梁文靖驚道:「哪怎麼成?」梁蕭道:「怎麼不行,現在他進了圈子,咱們撒丫子一跑,他出圈子就是輸,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們!」他看似咬耳根子,聲音卻不小。蕭千絕聽得雙目大張,心頭怒起:「這小王八羔子,恁地奸詐?老夫千算萬算,怎沒算到這個?」 一時後悔不迭,「若依他主意,老子鐵定被他僵在這個圈子裡,這臉可就丟大了。」越想越怒,死盯著梁蕭,恨不能和一口水吞了他。

  梁文靖聽得心動,但看了蕭玉翎一眼,見她神不守舍,目光呆滯,不覺歎了口氣,尋思道:「就算我肯使詐,玉翎也萬不敢欺她師父的。何況既有惡因,難得善果,此事終要有個了結。」當下拍拍梁蕭頭頂,笑道:「小孩兒話,別胡鬧啦!」梁蕭大急,叫道: 「怎麼胡鬧了?」

  梁文靖微微一笑,將他拉在一旁,說道:「乖乖待在這兒,爹爹不會輸的。」梁蕭將信將疑,撇了小嘴退下。梁文靖舉目遙望,只見落日暗淡,似曾相識,不覺忖道:「那天打仗時的日色和今日一般,如今的爭鬥也和那天沒什麼分別。茫茫塵世,有許多事總是躲不過的。」想著不勝黯然,一陣風迎面吹來,草葉亂飛,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氣,朗聲道: 「得罪了。」雙掌一分,飄然拍出。

  蕭千絕見他如約出手,總算舒了口氣。但見梁文靖掌到半途,忽地一個踉蹌,手揮足舞,勁氣如流。這招「人心惶惶」總有一個撲跌的姿勢,但並非亂跌,只因跌出的一剎那,便是決勝的時機,跌得早了,對手嚴陣以待,跌得晚了,對手破綻已逝。是以這一招的高下之別,便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時機。

  就在梁文靖雙掌將到未到之際,蕭千絕身子一蜷,破綻處向內凹下。梁文靖頓覺掌下一虛,無處著力,正要催勁,忽見蕭千絕身子柔韌萬端,黑袍飄飛,拔地而起。梁蕭失聲叫道:「凌虛三變,九霄乘龍。」這路輕功他使不出來,卻見母親使過。但蕭千絕使將出來,真如神龍出海,金鱗炫目,蕭玉翎的境界和他一比,判若雲泥。

  蕭千絕當空一旋,縹緲不定,又化作第二變「白雲蒼狗」,但他黑衣如墨,使出這招,卻是一朵烏雲了。梁文靖見他懸空,心念忽動,猛地一步跨上,欲要佔住圈子,讓蕭千絕無處落足,落在圈外,但蕭千絕也幾乎同時落下。一時間,兩人各爭先機,梁文靖本佔了一分先,但蕭千絕的落勢卻與眾不同,好似一道龍卷颶風,直刮得他面皮生痛,腳沒落穩,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跟著蕭千絕旋轉起來,這一轉無巧不巧,恰讓梁文靖順勢使出那招「天旋地轉」,這一招也是以旋勁破敵。

  蕭千絕不為所動,仍是形若陀螺,著地飛旋,梁文靖掌風一到,便被引偏,每每差之毫釐,無法中的。玉翎母子只見一青一黑兩道人影越轉越快,漸漸模糊不清,四周蔓草籐葛被二人罡風牽引,紛紛拔地而起,繞著兩團人影,如魍魎幻形,漫天疾舞,場面煞是詭奇。

  梁文靖被蕭千絕的旋轉略一牽引,使出這招「天旋地轉」,但轉到這時,卻欲罷不能。蕭千絕每轉一圈,梁文靖的轉勢便被帶快一倍,不覺間,已勢如風魔,不可遏止,著地的足尖便似一隻規尺,以蕭千絕為軸緩緩划動,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溝,梁文靖胸中血氣翻滾,噴薄欲出,不由暗呼道:「糟糕,這般下去,非活活累死不可!」欲要穩住身形,卻是哪裡能夠。

  轉了約莫三炷線香的工夫,蕭千絕身形一頓,梁文靖筋疲力盡,收勢不住,一個踉蹌向他懷中撞去,雙掌一併,「三才歸元」應勢而出,但被蕭千絕一番折騰,他丹田空空,經脈俱軟,這一掌按在蕭千絕胸前,已無半分氣力。未及收勢,便覺一縷寒氣順著經脈幽幽鑽入心脈。梁文靖猛地打了個寒噤,耳聽得蕭千絕一聲沉喝:「三招已過,滾吧!」一晃身,梁文靖只覺大力湧來,跌出丈外,一跤坐倒。

  蕭玉翎掠地而出,伸手將梁文靖扶起,見他神色委頓,急道:「呆子,你沒事麼?」 梁文靖長長吸了幾口氣,默察體內,良久搖頭道:「我沒事,但……」他望了蕭千絕一眼,慘然道,「我……我輸了,我……」眼眶一熱,哽咽難言。蕭玉翎伸出纖手,捂著他的口,淒然笑道:「別說了……只要你沒事,我……我就很歡喜。」梁文靖緊緊抓住她手臂,淚水只在眼眶裡打轉。蕭玉翎撇撇嘴,撫著他臉,強笑道:「呆……呆子,別……別哭……」 話沒說完,蕭千絕已瞧得心煩,抓起她道:「過來。」運勁一拽,梁文靖氣力未復,跟著被拖出三尺,雙手乏力,抓拿不住,一跤跌倒,撞得滿口鮮血。「爹爹!」梁蕭撲上來將他扶起,怒視蕭千絕,狠狠啐了他一口,那口唾沫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又急又快,直奔蕭千絕胸前,蕭千絕一愣,想自己一代宗師,焉能為一口唾沫動手格擋,若是躲閃,更加小題大做,但若不躲……幾個念頭尚未轉完,口水已經落到他衣襟上。

  蕭千絕抹也不是,不抹也不是,任憑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兩眼瞪視梁蕭,臉上透出一股青氣。蕭玉翎花容失色,厲喝道:「蕭兒!不得對你師公無禮!」梁蕭本來還積了一口唾沫,聽話嚥回去道:「你不走我就不唾他!」蕭玉翎聽了這話,身子一哆嗦,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蕭千絕大獲全勝,心情甚佳,暫將梁蕭擱在一邊,瞧著梁文靖,冷笑道:「小子,你可知為什麼輸嗎?」梁文靖茫然無語,蕭千絕見他一臉迷惑,更加得意,嘿嘿直笑。梁蕭啐道:「我都知道的,老頭兒你不要臉!你說讓我爹爹,其實佔了他的便宜。」蕭千絕哦了一聲,道:「說來聽聽。」梁蕭道:「爹爹說過,『三才歸元掌』是後發制人的功夫,你卻讓他先出手,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說到這裡,卻不知如何說下去。梁文靖卻是恍然大悟:「枉我練了十年掌法,卻沒蕭兒明白,這『三才歸元掌』本是後發制人的功夫,我卻先行動手,反被對方後發制人,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愚不可及。」梁蕭跳著腳兒,指著蕭千絕的鼻子大罵道:「老混蛋……大騙子……」蕭玉翎聽得膽戰心驚,連叫道:「蕭兒,蕭兒……」

  蕭千絕長笑道:「小娃兒罵得不錯,老夫就是天下第一大騙子,最會唬人騙人。別說你老子,便是那個自詡聰明的公羊窮酸,也難免不被老夫算計!」他反手拽住蕭玉翎,轉身便走,梁蕭大叫一聲,抓起身邊一口寶劍,拚命追趕。蕭千絕無心與他糾纏,攜著黑虎,足下生風,頃刻間將他拋開數丈。梁蕭跑得急了,一跤跌倒,抬頭看時,蕭千絕和母親已在十丈之外了。

  蕭玉翎只覺心如刀割,回頭叫道:「蕭兒!包裡還有洗好的褲子。旁的油紙包裡有你愛吃的雞腿,還有,晚上別踢被子,吃飯別挑食,還……還有……還有……」她淚流滿面,腦子裡亂哄哄的,已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梁蕭瞧著她身形越來越小,漸漸模糊。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邊哭邊追:「媽,我不要褲子……不要雞腿……媽……」忽地身子一輕,已被梁文靖托在懷裡,心頭一喜:「爹爹,快追!快追!」

  梁文靖一言不發,運起渾身氣力,銜尾狂奔。但蕭千絕何等人物,梁文靖越追越遠,望著漸漸消失在蒼莽暮色中的兩團黑影,深感絕望,陡然間,他只覺一股寒氣從心頭升起,襲遍全身,不禁打了個冷戰,心道:「怎麼了?」欲要停下查看,卻聽梁蕭哭道:「爹爹!你比烏龜爬得還慢呢?媽都看不到了……」梁文靖被他催促,也想全力追趕,但身上寒氣卻越來越盛,頭腦漸漸有些迷糊:「是啊,不能停啊,我……我定要追……追……」又奔幾步,已只剩下一個「追」的念頭還在腦中盤旋,他跌跌撞撞,到了一個亂葬崗子上,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地,將梁蕭壓在身下,痛得他哇哇直叫。

  梁蕭好容易鑽出來,猛推梁文靖道:「快起來,追呀……追……」他觸到梁文靖肌膚,不由驚叫,「哎呀,爹爹……你……你身子好冷!」

  梁文靖只覺寒潮陣陣襲來,渾身經脈抽搐,痛苦至極,卻又不知是何緣故。原來,蕭千絕睚眥必報,從頭到尾都沒想留他一命,只是見他夫妻情深愛重,梁文靖若死,蕭玉翎勢必傷心欲絕,故而設下計謀,借旋轉之機,先抽空梁文靖的內力,然後趁梁文靖經脈空虛,將一縷「太陰真氣」度進他的心脈,這「太陰真氣」是蕭千絕化自「玄陰離合神功」 的至陰之氣,一時雖不見傷勢,卻如一隻毒蟲,盤踞在心脈中不斷蠶食陽氣,過不了兩個時辰,梁文靖必然喪命。但蕭玉翎不得親見,自可走得安心。

  過了好一陣,體內寒流稍退,梁文靖睜開雙目,朦朧看到梁蕭模樣,他擠出一絲笑意,想伸手給梁蕭拭去淚水泥污,可手指上卻聚不起半分氣力,不禁歎道:「蕭兒,爹……不成了呢!「 他語氣虛弱,梁蕭聽得不清楚,瞪著大眼,迷惑道:」爹爹,你說什麼呀? 「梁文靖心中一痛,思想自己這麼一去,這個孩子形同孤兒,是飽是暖、是冷是寒、是好是壞……自己統統無法知道,剎那間,禁不住淚雨滂沱,浸濕臉下的黃土。

  梁蕭拚命搖晃文靖,哭道:「爹爹,你哭什麼?你倒是說話呀?」梁文靖嚥了一口氣,道:「蕭……兒……」梁蕭急忙將耳朵伸過去,只聽梁文靖口中斷斷續續:「別……別… …欺負……好……人……」其後又吐出幾句話,但細若蚊吶,梁蕭難以聽見,急得哭道: 「你說什麼啊……」梁文靖聽得兒子哭叫,心中悲苦已極,欲再交代幾句,一口氣卻接不上來,只覺眼前白光閃爍,一個秀麗嫵媚的白影漸漸去遠,再也不可觸摸。他口唇動了動,卻無聲響,眼前卻漸漸紅了,如日光,又如江水,他彷彿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個小小的水路碼頭,朝陽似火,大江流金,高亢的號子聲在雲裡穿行。想著想著,梁文靖終於輕歎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睛。

  晚風撲面而來,梁蕭抱著父親僵直的身軀,心中茫然。這一日中接連發生人間大慘事,委實令這小小孩童轉不過念頭,甚至忘了哭泣,唯有緊咬著嘴唇。鮮血自齒間緩緩流下,滴在梁文靖蒼白的面頰上,淒涼而又詭異。

  風更急,月色也似乎隨之暗了一下,梁蕭打了個冷戰,驀地覺出痛來,呀了一聲,胸口煩惡,昏了過去。

  昏沉中,他只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卻見四周黑漆漆的夜裡綠光閃爍,竟是一群野狗。群狗乍見到口的屍體忽然活轉,驚得紛紛後退,繼而發出「嗚嗚」的威嚇聲。梁蕭伸手一摸胳膊,滿是鮮血,再看父親屍體,竟已四分五裂。梁蕭這一氣非同小可,一跳而起,這時一頭大黑犬眼露凶光,頸毛倒豎,嗚了一聲,群狗亂吠,爭先恐後擁了上來。梁蕭抬腳踢翻黑犬,卻被一頭灰斑大狗從後拖倒,另兩隻野狗左右撲來,將他壓在下面,幾排利齒咬向他後頸。梁蕭情急間伸手亂抓,抓到一樣硬物,想也不想,舉起來反手一撩,便聽那頭灰斑大狗嗚了一聲,身子斷成兩截,頭嘴尚自掛在梁蕭的腿上,腰臀卻凌空飛起,吧嗒一聲落在丈外,其他野狗受了驚嚇,嗚的一聲散開。梁蕭只覺後頸熱乎乎的,似有液體流動,定眼細看時,卻見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寶劍,敢情是長髯道士的那口寶劍,梁蕭帶在身邊,本意是和蕭千絕拚命,在梁文靖摔倒時跌落一邊。

  梁蕭一劍在手,膽氣大壯,跳了起來,長劍過處,一頭野狗身首異處,霎時間,劍光霍霍,犬聲亂吠,人狗鬥成一團。梁蕭出手矯捷,那劍又利得邪乎,須臾間,野狗或死或傷,倒了一片。那群野狗被同類血氣一沖,大半喪膽,四處奔逃,但梁蕭已經殺瘋了心,施展輕功,遍地截殺。一時間,厲叫聲、慘號聲響徹夜空。

  良久良久,重雲散盡,月已中天,照得山岡上白亮一片,梁蕭站在崗頂,用劍支著身軀。亂葬崗子一片死寂,只聽得孩子劇烈的喘息。這時,身後忽又傳來低低的「嗚嗚」聲,梁蕭一轉身,卻見一個毛茸茸的小狗正拖著一隻大狗的屍體,梁蕭咬牙切齒,叫聲:「小雜毛!」一步搶上,長劍一揮,便要斫下,卻見那小狗抬起頭,眼中一片晶瑩,似有淚光閃動。梁蕭不由得胸口一窒,長劍不由停在空中,他茫然回首,只見四周血肉支離,遍地狼藉,血腥氣刺鼻難聞,霎時間,他渾身一軟,再無半分氣力,丟開長劍,抱起那隻小狗,放聲大哭起來。他也不知究竟為何而哭,只覺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胸中血氣彭湃,不哭不快。

  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梁蕭忽覺一個軟綿綿的物事在臉上掃過。睜眼一看,卻是那隻小狗在舔自己的臉頰,不由伸手撫平它凌亂濡濕的茸毛,將它放下。提起寶劍,學著白水灣的風俗,在地上挖個坑,將梁文靖的屍骸放入,然後砍了塊木頭,草草豎了塊碑,歪歪扭扭刻上父親的名字。他會寫自己的名字,是以「梁」字不會錯,「文」字也勉強能湊合,只是「靖」字卻萬不會寫,苦思良久,唯有空著。他將木板插在墳前,想了想,又挖了個大坑,將野狗屍體埋入,也豎了塊木板,但不知該寫啥好,唯有也空著。

  梁蕭望著墳塋呆立半晌,只覺胸中堵得發慌,恨不得刨開墳墓,把爹爹挖出來,又恨不得抓開胸膛,把心也掏出來。只瞧到眼中淚流,終將外衣撕了半幅,裹住長劍,斜背著下了崗去。走了數十步,又掉過頭來,看了看那塊木碑,突聽得「嗚嗚」之聲,眼角一斜,那小狗躡腳跟在不遠處,見他回望,急忙後奔,躲在一褐色大石後面,瞪著晶圓的眼珠子窺望。梁蕭掉頭走了十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它又跟在後面,但這次四野空曠,小狗團團亂轉,到處尋找藏身之處。

  梁蕭走上幾步,將它抱起,說道:「小東西,老跟著我幹麼?」那狗兒見他沒有惡意,便在他懷裡亂蹭。梁蕭終是小孩心性,被它蹭到癢處,忍不住咯咯一笑:「好了,好了,我帶著你就是啦。」說罷,向著父親墳塋看上最後一眼,跪下來,學著村裡人清明時的模樣,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抱起小狗,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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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37:28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五章 千鈞一局


  梁蕭抱起狗兒,順著大路瞎走,渴了便喝溪水井水,餓了,只看哪裡有酒家飯莊,便一頭撞入,抓了就吃,有人攔他,他便拳打腳踢。他武功小有根基,兩三個壯漢近不得身。其言其行,可說人嫌鬼厭。白日裡,他面對世人冷眼,從不服軟,只有午夜夢迴之時,仰望那冷月孤星,方才想起父母,悲苦難禁,抱著大石枯樹痛哭一場。

  這般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經過多少地方。這一日,他來到一處城鎮,聽旁人喚作廬州。

  梁蕭抱了狗兒,到一處屋簷蜷下。一時百無聊賴,只見日光從屋簷前落下來,照著自己黑漆漆的雙足,十分暖和。當下他湊近陽光,掐虱子摸跳蚤。他自幼習練「如意幻魔手 「 ,手指靈活,此時大獲奇功,一掐一個准。片刻間,虱子跳蚤一一抓完,梁蕭童心大起,便將虱蚤在腳邊擺成三排,粗粗數來,約有二三十個,尋思道:」倘若湊滿百數,橫豎十個,擺得四四方方,才叫有趣呢。「但身邊虱蚤摸無可摸,便將狗兒擰過來,笑道:」你癢不癢呀,給你也捉捉!「掐住一個狗虱,仍在地上排放整齊。瞧得路人連連皺眉,都覺這小叫化子骨子裡透著古怪,一個個避而遠之。

  梁蕭正得其樂,忽地頭上掉下一個物事,將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亂,梁蕭一瞧,卻是塊半兩重的碎銀,不覺大怒,攥著碎銀,抬頭瞧去,卻見街心站著個又高又瘦、面如淡金的紫袍漢子,三綹黑鬚隨風飄曳,背上掛了個藍布包裹,見梁蕭瞧來,低頭咳嗽兩聲,轉身去了。梁蕭咬了咬嘴唇,待他走出十來步,忽地叫道:「去你媽的臭銀子。」運足氣力,將銀子對準那漢子的背脊奮力擲去。

  那漢子便似後腦長了眼睛,反手將銀子撈住,回頭詫道:「小娃兒,你不是乞討麼?」 梁蕭被人當作乞丐,更覺羞怒,瞧那人接銀子的手法,似乎懷有武功,又見他一臉病容,自度不用懼他,當下兩手叉腰,啐道:「我討你姥姥。」他在市井中廝混久了,學了一肚皮的潑皮言語,這一句不過是牛刀小試,只等對方還嘴,再行對罵。

  那人冷笑道:「你這娃兒當真古怪,咳咳,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一邊咳嗽,一邊轉過街角,消失不見。梁蕭見那病夫臨陣脫逃,既覺得意,又感無趣,啐了一口,低頭看去,只見滿地虱蚤已被自己腳步擾亂了,不免心中悻悻。他忽覷得對面燒臘店前無人,便趁店家轉身,抱起狗兒兩步躥上,凌空扯斷草繩,摘下一隻燒雞。店家掉頭看見,哇哇怒叫,但梁蕭腳步輕快,早已鑽入一條通街巷子。

  繞過兩條街,梁蕭揣度沒人追來,方才停住。他扯下兩隻雞翅給狗兒吃了,然後捧著燒雞大快朵頤。才咬兩口,就聽遠處喧嘩,梁蕭轉頭看去,只見一個身穿華服的胖大公子攥著一個少女的胳膊,在她臉上啃來啃去,旁邊兩個青衣家奴哈哈大笑。那女子容貌清秀,裝扮樸素,瞧來是尋常人家的閨女,此時面紅耳赤,滿臉都是眼淚鼻涕,不免風韻大減。

  梁蕭扯下雞腿咬了兩口,忖道:「這女孩子有什麼好啃的?難道比雞腿還好吃?」正覺奇怪,忽聽近旁有人低歎道:「豬屁股又作孽了。」另一個噓了一聲,壓低嗓子道: 「別叫他豬屁股,被聽見了,可是沒命的。」。

  那胖公子身形臃腫,臀部尤其肥大,向後翹起,臉上嘻嘻褻笑,硬拖那女子往酒樓上走。女子身子墜在地上,哭得十分傷心。梁蕭瞧她哭泣模樣似曾相識,一轉念,猛然想起,母親被蕭千絕抓走時,正是這個模樣。霎時間,他只覺心口發燙,掉頭看去,身旁有個屠戶攤子,砧上放了一條豬尾巴,旁邊還有煺豬毛用的瀝青,燒得正稠。那屠夫踮著腳,一心瞧著熱鬧。

  那胖大公子豬屁股正得其樂,忽聽身後眾人哄然一笑,斜眼瞧去,並無異樣,哼一聲又掉過頭去。誰料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這回笑聲小些,彷彿遇上極好笑的事情,偏又不敢放聲。豬屁股怒火中燒,小眼裡透出精光。眾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面肌抽動,正覺辛苦,忽見一個小乞兒扛著三尺來長的燒火棍兒鑽出來,嘻嘻笑道:「豬屁股,肥又大,上面掛著條豬尾巴;豬尾巴,搖又擺,前面頂了個豬腦袋。」豬屁股也知自己的綽號,一時羞惱異常,小眼翻起,厲叱道:「小叫花子,罵你爺爺麼?」他身邊那少女原本淚眼婆娑,這時「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豬屁股見眾人都瞧著自家身後,已自犯疑,直待那少女發笑,方才省悟,伸手一撈,卻撈著一根豬尾巴,扯下來一瞧,只見上面沾滿瀝青。豬屁股性情驕橫,何曾受過這般捉弄,只氣得七竅生煙,伸手將那少女掀了個趔趄,向那小乞兒叫道:「他媽的小叫化,是你不是?」說著便來揪他。那小乞兒嘻嘻一笑,轉身讓過,那兩個青衣家奴縱身欲上,卻被豬屁股一人一個嘴巴,摑倒在地,罵道:「狗奴才,瞎了眼,有人捉弄老子也沒瞧見。」

  那小乞兒正是梁蕭,他將豬尾巴蘸了瀝青,鑽到人堆裡,覷機粘在胖公子臀上。豬屁股盛怒中打翻兩個隨從,捲起衣袖,又來撲梁蕭。他本是將門之後,從名師學過幾年槍棒拳腳,雖荒淫日久,贅肉漸生,不復往日敏捷,但這一躍一撲,倒也隱含法度。梁蕭瞧他來勢兇猛,忙一矮身,從他腿邊鑽過。一時間,二人一胖一瘦,一大一小,如猛虎攫兔般兜了兩圈。豬屁股忽地使個「燕雙飛」,雙腿成剪,來蹴梁蕭,左膝微曲,蹴出的右腿倒也虎虎生風,聲威懾人。

  梁蕭被他一腳掃過頭頂,頭皮生痛。豬屁股一腿掃空,欺梁蕭矮小,大喝一聲,順勢使了個劈掛腿,舉腿過頂,對著梁蕭奮力劈落。梁蕭躲閃不及,忙將手中燒火棍兒向上格出。胖公子瞧那棍兒纖細,亦且招式用老,索性順勢壓下,驟然間忽覺膝間一涼,半條胖乎乎的小腿跳到眼前,似曾相識,正自訝異,忽覺一股鑽心劇痛從腿上傳來,豬屁股仰頭便倒,抱著一條齊膝而斷的右腿,發出潑天慘叫。

  原來,梁蕭的「燒火棍」並非尋常木棍鐵棍,而是那口寶劍。這口劍本得自於長髯道士,削鐵如泥,吹毛可斷,因被梁蕭用破布條裹著,其後又沾了許多泥土,粘在一處,恰似燒火棍兒一般。豬屁股不知就裡,這一腿踢中劍鋒,怎會好過。

  旁觀眾人見此情形,均是驚得呆了,兩個青衣奴也張大了嘴,忘了動彈。梁蕭眼見鮮血遍地,不由害怕起來,抱了狗兒溜出人群。那兩個奴才回過神來,怒吼道:「抓住他,他傷了衙內!」其中一人銜尾猛追,另一個扶起昏死的豬屁股,回府報信。一時間,滿街喧嘩,市集裡亂得猶如一鍋滾粥。

  原來這胖公子來歷非同小可,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漢置制使夏貴。為當朝宰相賈似道親信,鎮守廬州。這夏貴將略平平,討好上司卻是一等一的厲害,一身功名多半是憑膝蓋跪出來的,故而老百姓嘴裡叫「夏貴將軍」,心裡卻叫「下跪將軍」。這夏貴仗著手握重兵,橫行江漢無人敢管,兒子「豬屁股」更以欺男霸女為樂,百姓懾於淫威,敢怒不敢言。不曾想突然蹦出這麼個小愣頭兒青來,一劍砍了豬屁股半條腿。只是老百姓平素裡被欺壓慣了,忽遇此事,驚駭之情反倒多過暢快之意,一時間群起追趕梁蕭。

  梁蕭瞧見追趕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平民裝束,饒是他膽大妄為,也不由慌亂起來,穿街繞巷一路亂竄,卻不料處處被截,路路不通。他在城裡走奔無門,突地趁著混亂,躥出城門。

  方纔出城,便聽到馬蹄聲響。梁蕭回頭一瞧,只看十餘匹快馬載著軍漢,向這邊直衝了過來。敢情僕人們一嚷,已驚動官兵,如此難得的馬屁機會,傻子才肯放過。不待大帥發令,這些軍漢早已人人爭先,個個賣力,呼喝著一擁而上。

  梁蕭畢竟年紀幼小,怎跑得過高頭大馬,眼看逃不過,瞧得道邊有一棵數丈高的栗子樹,便縱身爬上,蹲在枝丫之間,望著那些人馬奔近,抬手撓頭,主意全無。慌亂間,忽覺手背銳痛,舉目一看,卻是碰著一顆刺栗。他靈機一動,撕下衣衫,裹住兩隻手掌,摘了幾顆刺蝟也似的栗子,奮力擲出,正中馬頭。戰馬負痛,頓將背上軍漢顛了下來。

  梁蕭咯咯直笑,站定樹梢,雙手左起右落,摘下刺栗,四面開弓。那刺栗帶上勁力,正是絕好暗器,一時間栗子樹下人語馬嘶,哄鬧一團。

  梁蕭擲了幾個回合,左近栗子殆盡,正欲另攀高枝。忽見又來了幾騎人馬,為首的卻是那青衣家奴,奔到樹下,怒道:「一群蠢貨,他拿刺栗丟你們,你們就不會拿刀槍擲他麼?」宰相的家奴大如官,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謹,在這些軍漢面前,卻說不出的盛氣凌人。

  這一語驚醒夢中人,眾軍漢各自抓了刀槍,向樹上飛擲過來,只見刀槍亂舞,嗡嗡直響,梁蕭慌忙鑽入枝丫躲避,四面簇簇刺栗,掛得他渾身是血。忽然間,一把單刀從他腰邊嗖地掠過,驚出梁蕭一身冷汗,他暗扣一顆刺栗,對準那個青衣奴擲出,正中那廝眼角。青衣奴捂著眼嗷嗷慘叫。待得扯下刺栗,摸了一把傷口,滿手是血,怒道:「慢著。」眾軍住手。青衣奴瞪著樹上,道:「這猴崽子困在樹上,插翅難飛。殺了他豈不便宜。你們三個蠢才,去北面守候;你們四個賤貨,去南面把守。剩下的給我上馬,拿刀把這棵鳥樹砍了,看他還往哪裡跑?」眾軍漢哄然應命。拿了朴刀,提起韁繩,十幾匹戰馬嘶叫,齊刷刷奮蹄人立。

  梁蕭攥了兩顆栗子,從樹幹裡探出頭來,方要擲出。忽聽耳邊嗖的一聲,一支羽箭掠過。一眼瞧去,只見那青衣奴不知何時挽著一張弓,陰笑道:「小猴崽子,再動一下,老子就射你媽個透明窟窿。」梁蕭慌忙躲到樹葉後面,又怒又懼,握緊拳頭,咬牙忖道: 「好呀,待會兒下樹,我再跟你拚個死活。」

  忽聽眾軍漢一聲吆喝,躍馬揚刀,衝了過來。當先一人,藉著馬力揮刀劈在樹上,入木徑寸。轉眼間,軍漢們輪番衝鋒,樹身被劈斷大半。一個軍漢忽地夾馬奔上,伸腿奮力一撐,栗子樹轟然折斷。梁蕭手舞足蹈栽落地上,只聽得四下裡人語馬嘶,心中慌亂至極,抓著長劍,沒頭沒腦一陣亂舞。眾軍漢見他驚惶失措,哈哈狂笑,一縱馬匹,便向梁蕭衝來。梁蕭神昏智亂,只顧舞劍,忘了躲避。眼看就要被馬匹撞倒,斜刺裡忽地搶出一個人來,喝一聲:「去!」兩匹戰馬向天悲鳴,在空中翻了個觔斗,重重落下,馬下軍漢慘叫一聲,竟被馬匹壓折了腿,。

  那人冷笑一聲,足下如風,雙手起落,瞬息間繞著梁蕭轉了一圈,只聽得馬嘶不斷,一眾馬匹口吐白沫,被他盡數拽翻,眾軍漢皆成滾地葫蘆。那人掀倒馬匹,擋在梁蕭前面,捂著口輕輕咳嗽。梁蕭見來人如此神威,暗自驚訝,好容易定住心神,細瞧來人,不覺 「哎喲」叫道:「是你?」那人轉過身,冷笑道:「小鬼頭,你還用銀子扔我不扔?」梁蕭一時紅透耳根,原來此人竟是給他銀子的那個黃臉病夫。

  青衣奴駐足瞧著,心頭駭然,瞧見二人說話,頓覺有機可乘,忽地挽弓,向那黃臉客一箭射來。那黃臉客聽到風聲,反手一揮,厲聲道:「好奴才。」他存心滅口,氣貫羽箭,欲要甩出。忽聽道旁有人笑道:「秦天王,箭下留人。」那黃臉客不防近旁尚還伏有人手,黑眉一挑斜眼睨去,只見一個短鬚漢子慢騰騰從道邊走了出來。他不高不矮,小帽青衣,圓臉上一團和氣,右臂上纏著一根粗大鐵索,大圈壓著小圈,縱橫交錯,索上鋼錐根根朝外,在日光下精芒耀眼,鋒銳逼人。

  黃臉客一數那鋼錐,恰好七枚,不由嘿然道:「七星奪命索?」那短鬚漢呵呵一笑,挑起拇指道:「秦天王見識了得,竟還認得這不中用的家什?「 黃臉客冷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江南名捕何嵩陽吃飯的傢伙,誰會認不得?「短鬚漢子一路走來,步子沉穩,笑道:」說得是,不論別人如何捧貶,在何某眼裡,這鎖鏈都不過是吃飯的傢伙,就好比鐵匠的錘子,木匠的規尺。呵呵,與『病天王』秦伯符說話,真是直白痛快。「

  梁蕭聞言,覷了黃臉客一眼,忖道:「他原來叫『病天王』!他一隻手便將馬拉翻,氣力可真大。」想到自己早先還想與他鬥毆,甚覺羞怒,「原來他不是怕我,是不屑理會我呀?」

  卻聽秦伯符道:「何嵩陽,你是官府中人,來這裡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何嵩陽笑道:「秦天王目光如炬,國有國法,這孩子犯了事,何某自須略盡本分。」秦伯符冷笑道:「什麼國有國法?怕是那個下跪將軍的家法吧?哼,為一個小娃兒興師動眾,不嫌害臊麼?」何嵩陽笑道:「夏大人乃當權之人,咱們做捕快的,若無權貴照應,怎地做事?秦天王也是明理人,須知身在公門中,萬事不由人。」他嘴上苦口婆心,足下卻步步逼近,須臾間,離二人不足兩丈。

  秦伯符始終盯著他臂上鐵索,忽地輕咳一聲,道:「何嵩陽,你再動半步,休怪秦某翻臉了!」何嵩陽步子一頓,手捋短鬚,朗笑道:「當年秦天王震懾江湖,江湖宵小聞風喪膽。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還是低了?」秦伯符哂道:「如此說,你是要稱量某家了?」 何嵩陽笑道:「豈敢豈敢。常言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小娃兒斷了夏公子一條腿,總須有個交代。」秦伯符道:「好啊,這麼說,你也要斷這小娃兒一條腿了?」梁蕭嚇了一跳,想到豬屁股斷腳哀號的情形,不覺雙腿酸軟。

  何嵩陽笑道:「秦天王放心,砍腳卻是不必,但衙門裡總要走一遭的。」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什麼衙門?廬州的衙門就是他夏貴家的私器,秦某焉能將人推進火坑?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惡名遠播。這小娃兒便不動手,秦某此來廬州,也不會放他過去。斷他一腿算是便宜了。換了秦某,斷的可就是他的脖子!」何嵩陽擺手道:「秦天王這話不妥。所謂天有其道,國有其法。倘若人人一怒拔刀,這天下還成什麼世界?」秦伯符濃眉倒立,揚聲道:「奸佞當道,法之不行。道不同,不相為謀!」驀地兩眼陡張,沉喝道, 「何嵩陽你說了這多廢話,莫非想絆住秦某,好讓那青衣奴才去搬救兵麼?」

  何嵩陽被他一語道破機心,面肌倏地一跳,哈哈笑道:「秦天王誤會,何某不過與你辯一辯國法私義,豈有他念?」秦伯符歎了口氣,搖頭道:「何嵩陽,你擒賊無數,秦某敬你三分,方才與你多說兩句。哼!現今你的援手到了,秦某也當去了,省得浪費氣力。」 何嵩陽神色一變,凝神細聽,果有細微蹄聲,他本是聽音辨蹤的高手,這次居然後知後覺,不由心中一凜:「這廝耳力端地通神。」急思計謀,力求將這強敵絆住。

  卻見秦伯符轉過頭,對梁蕭道,「小傢伙,咱們走吧。」梁蕭小嘴一撅,頗不情願,但此刻大敵當頭,除了秦伯符,別無依靠,只得抱起狗兒,跟在他身邊。何嵩陽無法可想,驀地縱聲笑道:「秦天王何須急躁,再留片刻,卻又何妨?」說話聲中,丈八鐵索脫出手臂,屈曲如蛇,向秦伯符嗖地掃來。

  秦伯符眉頭一擰,盯住那鐵索端頭,身子卻如磐石屹立,一動不動。何嵩陽這索法變化多端,看似掃向秦伯符,實則留有後招,倘若秦伯符出手招架,七星索勢必掃向梁蕭,迫秦伯符分心照顧,再伺機將他纏住,只消拖延片刻,大兵趨至,任秦伯符如何英雄了得,也敵不過千百兵馬。

  但秦伯符既然不動,所有後招都難發揮。何嵩陽一咬牙,鐵索順勢捲出,只聽嘩啦一聲響,秦伯符已被死死纏住。何嵩陽不覺喜出望外,他本當秦伯符即使不閃不避,也會出手招架,萬無束手就擒的道理。要知他這條七星奪命索下不知擒了多少強賊巨寇,索上七枚尖錐一旦著身,勢必鑽肉而入,罪人若然掙扎,鐵索便會愈來愈緊,鋼錐直抵內腑,頃刻間便送了性命。是以江湖有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言之有因,絕非虛言恫嚇。

  何嵩陽一擊而中,真有不勝之喜,但面上卻不流露半分,淡淡笑道:「天王這般承讓,何某委實過意不去。」面上微笑,手上卻驟然加勁。驀見梁蕭揮劍撲了上來。何嵩陽哈哈大笑,覷他長劍來勢,側著身飛起一腳,踢中梁蕭手腕,梁蕭痛叫一聲,長劍墜地。何嵩陽見過秦伯符力拽群馬,深知厲害,不敢大意。腳下對付梁蕭,手上同時發力,心想一旦七枚鋼錐入肉,任你天王老子,也休想脫身。

  誰料一拽之下,秦伯符仍是不動。何嵩陽心覺不妙,定睛瞧去,只見那鋼錐非但沒能刺入對方身體,亦且有彎曲之勢。不禁脫口叫道:「好硬功!」此時蹄聲更緊。援兵將至,但不知為何,何嵩陽心頭卻更為惶惑。他自為捕快以來,歷經無數風浪,卻從未遇上過這等強敵。

  梁蕭耳聽得蹄聲大作,又見遠方煙塵滿天,心頭慌亂,驀地轉身,拔足便跑。但只跑了兩步,卻又停住,回頭瞧了秦伯符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先前救我,現今他被人拴住,我怎能獨自逃命呢?媽常說,受人點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我雖幫不了他,但也不能臨陣脫逃!」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彎腰拾起長劍,跳上去揮劍劈向鐵索。

  何嵩陽瞧得清楚,不待他劈到,大喝一聲,鐵索一抖。只聽金鐵交鳴,梁蕭擋不住索上大力,手臂酸麻,長劍幾乎再度脫手。何嵩陽這一次震開長劍,幾乎使盡渾身力氣,他忽覺手上一緊,似要被對方拖動,慌忙穩住身子,咬牙瞪眼,胸脯如鼓風箱。倘若梁蕭再度揮劍,必能輕易斷索,但他吃虧學乖,再也不肯上前。唯是退後兩步,橫劍守在秦伯符後方,面向趕來兵馬。耳聽得蹄聲如雷,梁蕭只覺掌心裡滿是汗水,寶劍也幾乎拿捏不住。

  秦伯符見他捨身相護,眼裡微有讚許之色,驀地朗叫道:「小傢伙!你且瞧一瞧,人馬距此還有多遠?」他被鐵索捆縛,尚能高言大語,不論是梁蕭還是何嵩陽,均是訝然。梁蕭略一估摸,說道:「還有一百多步。」

  秦伯符道:「好,十步之時,喚我一聲。哼,先瞧我將這七星索變作沒星索。」梁蕭瞧他神氣從容,也不覺鎮定許多,只看那何嵩陽面皮漲紫,好似拔河一般,整個身子俱都墜在索上。秦伯符足下仍是不丁不八,紋絲不動,那索上鋼錐則一分分地彎折下去,漸與鐵索持平。梁蕭瞧得目瞪口呆:「鋼錐也刺不進去,這病老鬼的身子是鐵打的麼?」

  正覺驚疑,前方人馬更近,兩個軍官一心搶功,張口怒叫,策馬搶在隊伍前面,猙獰眉眼清晰可見。梁蕭越瞧越怕,一時也顧不得許多,高嚷道:「十步到啦!」秦伯符濃眉一展,笑道:「七星奪命索,鬼魂也難脫,真是索如其人,徒具虛名!」話音方落,梁蕭眼中彷彿出現錯覺,只瞧得秦伯符衣袍鼓脹,霎時間身形彷彿膨脹了一倍。錚錚兩聲,百煉精鋼的丈八鐵索斷成三截。何嵩陽氣力落空,一個趔趄仰天坐倒,手握半截斷索,氣喘如牛,再也爬不起來。

  秦伯符一抖身子,將兩截斷索捉在手中,猝然轉身,喝聲:「去!」兩截軟鐵索在空中抖得筆直若槍,脫手飛出,撲撲兩聲刺穿兩匹馬頸,其勢不減,又將馬上兩名軍官刺透。霎時間,血光迸出,馬嘶人號幾乎不分先後響起。眾軍漢無不驚悚,齊呼一聲,紛紛勒馬。

  秦伯符連斃二將,旋即移步後退,右臂挾起那棵折斷了的大栗樹,瞧得眾官兵又衝過來,雙眉倒立,大喝一聲,將兩丈來長、一抱粗細的樹幹橫掃而出。只聽人叫馬嘶,前排馬匹倒了一片。秦伯符飄退數丈,將手中大樹向前擲出,又砸翻數騎追兵。他轉身將梁蕭挾起,幾步奔至道邊,縱聲長嘯,拔身而起,如飛鳥般掠過一片丘巒,消失不見。眾官兵為他神威所奪,目瞪口呆,竟忘了追趕。

  秦伯符翻過幾座山丘,方才停下步子。將梁蕭放落,拈鬚笑道:「小傢伙,我問你,適才我與何嵩陽鬥力,你怎麼不趁機逃走?」梁蕭撇嘴哼了一聲,道:「你說什麼,再怎麼說,我也不能不講義氣。」秦伯符瞧他小臉稚嫩,說話時卻竭力學出大人的樣子,不倫不類,不覺笑道:「臭小鬼胡吹大氣,嘿,你小小年紀,懂什麼義氣?我瞧是傻里傻氣還差不多。」他口中揶揄,心裡卻覺自己此番並沒救錯人,甚感欣慰,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梁蕭生來最受不得被人小覷,聞言怒道:「傻里傻氣,總好過你死樣活氣!」

  秦伯符笑聲忽止,冷聲道:「小鬼……」梁蕭立馬道:「老鬼。」秦伯符臉一沉,道:「你這臭小鬼……」話未說完,梁蕭便道:「你這病老鬼……」秦伯符怒目相向,叱道:「你這臭小鬼,怎就牙尖嘴利的,不肯吃虧?」梁蕭啐道:「你這病老鬼,一瞧就活不過明天,被我罵一罵,又有什麼關係?」秦伯符被他無意說中生平最為忌諱之事,臉色陡沉,厲聲喝道:「臭小鬼,你再咒我試試?」

  梁蕭瞧過他大顯神威,見他辭色轉厲,微微膽怯,撅嘴道:「說不過就翻臉,哼,不與你說了!」轉身道,「白癡兒,走啦!」秦伯符大怒,一把扣住他胳膊,反轉過來,厲聲道:「臭小鬼,你敢罵我白癡?」梁蕭被他一扭,痛得幾乎流出淚來,大叫道:「臭老頭,我叫狗兒,又不是叫你……哎喲……」

  秦伯符一愣,忽聽得汪汪狗叫,低頭一看,卻是那只渾身灰黑的小狗,瞧見主人被欺,甚覺憤怒,身上毛髮盡豎,衝著秦伯符猛吠。秦伯符面皮發燙,暗叫慚愧,將梁蕭放開。但他自重身份,明知誤會對方,也不願向這小孩子認錯,只是嘿然坐下,淡淡道:「敢情這狗叫做白癡兒麼?這名字起得一點兒都不好。」梁蕭怒道:「誰說不好,它洗淨了比雪還要白!」秦伯符失笑道:「原來白癡兒這名字並非說狗兒蠢笨,卻是說它長得白啊?哈哈,有趣有趣,我瞧這狗兒灰不溜秋,該叫灰癡兒、黑癡兒,方才貼切。」梁蕭撅嘴道: 「狗長毛,人穿衣,你穿了件紫衣服,就叫紫癡兒麼?」

  秦伯符嗔目大怒,一拍大腿騰地站起,厲聲道:「臭小鬼,你又繞彎子罵人?」梁蕭知他要打,急忙抱手縮腳。秦伯符見此情形,猛然省悟:「這小子縱然古怪,但到底是個孩子,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能與黃口孺子一般見識?「 於是他按捺怒氣,擺手道:」罷了,臭小鬼,事已過去,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咱們一拍兩散、分道揚鑣! 「說著轉身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來,濃眉緊蹙,神色嚴厲,梁蕭當他變卦又要對付自己,慌忙擺個架勢。秦伯符卻不瞧他一眼,只望著遠處冷笑道:」這些狗奴才,跟元人作戰個個都是膿包;對付一個娃兒,倒也悍不畏死。「梁蕭聽得奇怪,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七八個官兵提刀弄槍,轉過遠處山梁,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秦伯符微一冷笑,瞧得身旁立了一塊五尺見方的大青巖,伸手在岩石上一抓,那石塊便如腐土朽木,被他抓落一塊。秦伯符疾喝一聲,那石塊去如流星,噹的一聲,正中一名將官前胸,那名將官雙腳離地,倒飛出兩丈有餘,砰然墮地,口中鮮血狂噴,眼見不活了。諸軍一呆,駐足不前。

  秦伯符一伸手,又抓落一枚石塊,諸軍直瞧得兩眼發直,雙股戰戰。忽有人發一聲喊,拔足便逃,眾軍漢恍然驚覺,也顧不得地上長官,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腳底生煙,拖刀曳槍,頃刻間走得不見蹤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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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38:07 |只看該作者
  秦伯符驚退諸人,心中得意,不由哈哈大笑,但瞥了梁蕭一眼,笑容一斂,尋思道: 「常言說:」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而今官兵遍佈,這小傢伙到處亂走,無異於羊入虎群,勢難活命。但我身有要事,這小鬼說話又十分討嫌,帶他一路,不知當也不當? 「正覺猶豫,忽瞧梁蕭抱起狗兒欲走,當下板起臉來,厲喝道:」回來!「探手將他抓在手裡。梁蕭又驚又惱,踢足掙扎,但秦伯符手如鐵鉗,任他如何掙扎,也難脫身。

  秦伯符挾著梁蕭大步疾行,他足力甚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梁蕭大嚷小罵,他只當充耳不聞。梁蕭罵了一陣,口乾舌燥,懨懨地沒了聲息。二人行了百里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漸晚。也不知到了何處,只見四下裡草木叢生,偶爾傳來泉流嗚咽,若斷若續。又行一程,東天皓月團團升起,飛彩凝輝。梁蕭瞧著這輪滿月,不知怎地竟想起母親笑靨,繼而又念起亡父,憶及以前那些溫馨甜美之處,不由得眼角酸澀,心口發燙,若非有人在旁,真想大放悲聲,哭個痛快。

  正當此時,秦伯符身形一頓,將梁蕭重重扔在地上。梁蕭正感傷往事,被這一摔,心情大壞,怒道:「病老鬼,你是蠢牛麼,這麼大勁?」秦伯符大覺惱火,睨他一眼,厲聲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這小鬼倒也摔不死?」梁蕭大怒,跳起來正欲回罵,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尖細,淒厲中透著詭異。梁蕭不禁打了個冷戰,往日流浪時,他曾在曠野中被一群野狼追趕,後來爬到樹上,方才免劫。此時耳聽狼嚎陣陣傳來,四周林木搖晃,樹影森森,端地如鬼如魅,不由害怕起來,頭一縮向秦伯符靠近了些。

  秦伯符忽見梁蕭露出怯態,不覺好笑:「到底是個孩子。」他這一番狂奔,也頗為費力,驀地濁氣上升,禁不住咳嗽起來。梁蕭瞅他一眼,忖道:「這病老鬼力大如牛,怎還會病懨懨的呢?」抬眼細看,卻見秦伯符凝目盯著左方的一面石壁,捋鬚沉吟。此刻月光照壁,可見石壁上凸凹起伏,似乎刻有文字。秦伯符瞧了半晌,喃喃念道:「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世事詭譎,總不離勝負得失。」這一副對聯刻在石壁上,雖然對仗粗陋,但也略略道出人心冷暖,世道艱辛,秦伯符心有所感,一時瞧得呆了。

  梁蕭坐了半晌,始才定住心神,覺出自己身處之地,乃是兩山間一處低坳,谷中擱了一張巨大的四方石板,逕約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體白亮,好似塗滿水銀;其上曾被刀斧刻畫,留下筆直痕跡,縱橫一十九道。梁蕭認出是一方棋盤。棋盤東西兩方,擱了數枚渾圓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難辨,但觀其大小,一枚枚徑過半尺,不論石質,少說也重有十斤!

  梁蕭瞧得發愣。秦伯符卻踱到月光朗照處,盤膝坐下,招手道:「小傢伙,過來。」 梁蕭哼了一聲,站著不動。秦伯符微微一笑,道:「始才摔你罵你,是我不對。」梁蕭不料他低頭認輸,甚是詫異,繼而又生納悶:「這老頭子怎麼變了一副好臉色?只怕有什麼詭計,我須得當心。」他雖說流浪已久,對常人戒心極重,但到底年幼情熱,秦伯符兩度相救,令他孤苦中平添依靠,嘴裡雖不服軟,心裡卻已大生親近。秦伯符只須和顏悅色、好言好語,梁蕭也必當戾氣盡消,對他服服帖帖。此時一聽他口氣和藹,心裡雖疑,脖子卻已軟了,撅嘴低頭,走到秦伯符身邊。

  秦伯符拍拍他頭,笑道:「坐啊。」梁蕭哼了一聲坐定。秦伯符抬頭瞧瞧月色,歎道:「這明月當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燒火燃薪的麻煩!」梁蕭忍不住問道:「病老……嗯,你來這裡做什麼呀?」秦伯符笑道:「與人下棋。」梁蕭扭頭望望,奇道:「怎麼沒見別人?」秦伯符道:「我約好三更,那人還沒來。」梁蕭哦了一聲,便不再問。

  秦伯符瞧著梁蕭小臉,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寫得好:」人心多變,如何分黑白方圓。 『這孩子縱然乖戾了些,但年紀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礪一番,未始不能黑者變白,圓者成方。正所謂去惡存善,也不失為一場功德。「想著不覺一哂,起了收徒的念頭,正欲詳問梁蕭身世,忽又驚覺時辰將近,忖道:」今夜一過,或許我便成了廢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其他?過了今夜,再問不遲。「是以收斂心神,閉目調息。

  梁蕭見秦伯符久不說話,難免氣悶,再瞧他凝神運氣,呼吸輕細緩長,胸口平靜,幾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尋思:「媽說過,內功越好,呼吸就越細越長,這病老鬼氣息都快沒了,豈不十分厲害。」想起方纔他大顯神威,心中羨慕:「什麼時候,我才能與他一樣厲害?他與那個死公比起來,也不知誰更厲害些?」思來想去,只覺還是蕭千絕更厲害一些,心中大為洩氣,抓起一塊石頭,將土地當作蕭千絕,一陣狠砸,胡思亂想間,忽聽一聲長笑從山丘後傳來,響似黃鐘大呂,迴盪山林。梁蕭丟開石塊,抬眼望去,不由嚇了一跳。敢情從那山巒暗黑處走來一個奇怪人影,又高又壯,這倒罷了,最叫人吃驚的是,來人竟然生了兩個腦袋,一個腦袋又正又直,頂在脖子上,一個腦袋卻是歪歪斜斜,擱在肩上。

  那怪物長笑不絕,拄著一根木棒,大步流星,來得快極。梁蕭瞧得渾身僵直,忽地一陣寒風吹來,頓時打了個寒噤,一跳而起,握緊寶劍,瞪視那怪物,身子卻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卻見那怪走到東面暗影處停下,那裡月光不至,漆黑一團,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又笑一聲,搖了搖頭,隱約見其頭腦光亮,並無毛髮。梁蕭只覺得汗毛倒豎,雙腿陣陣發軟,一時也不知該奮力一搏,還是奪路而逃。

  正當此時,卻聽秦伯符輕咳數聲,低聲道:「大師佛駕遠來,晚輩失之迎接,還望寬宥。」梁蕭轉頭一看,秦伯符已然出定,嘴裡說得客氣,一雙細眼卻盯著那怪,目光凌厲。梁蕭心中大奇:「病老頭就不害怕嗎?他說等人,怎地等來這個兩頭怪?」卻聽那兩頭怪笑道:「好說,好說,你也不必假裝客氣。」秦伯符道:「好,話不多說,前輩請坐。」

  剎那間,只瞧那怪二頭齊點,肩上人頭呼的一聲掉在地上。這一下詭異至極,梁蕭驚叫一聲,拔足便逃。忽然間,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道:「師父,俺餓呢!」卻聽那怪哼了一聲,口氣不善道:「豈有此理,不是剛剛才吃過麼?乖娃別鬧,待一會兒,再帶你去討吃。」那童聲嗯了一聲,再不多說。

  梁蕭忍不住好奇,轉頭偷瞧,這次藉著月光終於瞧清——敢情落地的並非人頭,卻是一個五六歲年紀,肉團也似的小和尚,長得圓頭圓腦,不時吮吸手指,圓溜溜的大眼瞪著梁蕭,似乎有些好奇。梁蕭恍然驚悟,敢情來人是個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顆人頭。

  秦伯符見梁蕭舉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皺眉道:「小鬼,你做什麼?」梁蕭耳根發燒,羞愧不答。秦伯符也無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師生前多次提到大師。」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麼?哈哈,定沒一句好話。嗯,你說先師,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秦伯符一暗,歎道:「不錯,先師臨去前托付於我,要與大師再行賭鬥一局,決個勝負,否則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那和尚點頭道:「難怪你千方百計邀和尚前來。嘿嘿,原來如此。」秦伯符正心傷師父之死,卻聽那和尚語帶嘲笑,心中著惱,驀地抬高嗓門,道:「師命難違。是以晚輩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戰,還請大師勿要推脫。」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脫,倒顯矯情。」秦伯符道:「大師快人快語,不知那盒子可曾帶來?」那和尚道:「什麼盒子?」秦伯符略略皺眉,沉聲道:「自是『純陽鐵盒』!」 那和尚哈哈笑道:「原來你嘴裡是為師父出氣,骨子裡卻為那鐵盒出氣?」秦伯符搖頭道:「這也是先師遺命,還請大師見諒。」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說著在袖間一摸,掏出一個徑約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發亮,和尚道:「是這個麼?」秦伯符凝視那盒子,眼中精芒閃動,默默無語。那和尚道:「想當年玄天尊為爭奪此物,與我在此賭鬥,勝者得此鐵盒,敗者自廢武功。嘿嘿,難道說,今日你也要這樣賭一回麼?」秦伯符頷首道:「不錯,師命難違。不過,晚輩輸了,當然自廢武功。大師道德淵深,廢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將鐵盒給我,再… …」說罷接下背後包袱,取出一物,梁蕭定睛瞧去,卻是一面靈牌,上面寫著一溜楷字。

  卻聽秦伯符一拍靈牌,朗聲道:「這是先師牌位。晚輩倘若僥倖勝了,還請大師對著這牌位磕上三個響頭,好叫先師九泉之下魂魄安寧。」那和尚搖搖光頭,道:「你如此安排,是篤定能勝和尚了?」秦伯符歎道:「非也,晚輩自幼孤苦,承蒙先師收留,才不致凍死街頭,若不能令他瞑目,豈非豬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鐵盒晃了晃,笑道:「老實與你說,這鐵盒原是假的。」秦伯符詫道:「假的?」那和尚將鐵盒擱在青石板上,一拳擊落,只聽卡嚓輕響,鐵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丟給秦伯符,笑道: 「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秦伯符接過碎片,怔怔瞧著,如在夢裡。那和尚笑道:「信了麼?據傳純陽鐵盒乃呂洞賓所留,暗藏丹書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無病不愈,脫胎換骨,更有神功妙訣,得之足以橫行天下。是以數百年來,世人趨之若鶩,只可惜卻無一人能夠打開。哈,聽說那鐵盒烈火不能熔,斧鋸不能傷,又焉會挨不住和尚一拳?」

  秦伯符雙拳一緊,將那鐵塊擰得扭曲不堪,沉聲道:「那你與先師賭鬥,卻是為了什麼?」那和尚笑道:「自然為了這個假鐵盒了!玄天尊武功雖高,為人卻貪得無厭。不論盒子真假,和尚一說他都是大大動心,由著和尚定下這個賭局。」秦伯符瞧他隨口道來,儼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得揮拳擊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大師如此作為豈不叫天下人齒冷嗎?」那和尚嘿笑道:「由著你罵。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說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呂洞賓那妖孽不明大道,只會裝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術做餌,誑誑玄天尊,也叫『頑石當用鐵錘打,惡人自有惡人磨……」

  秦伯符氣得面色漲紫,正要反唇相譏,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是了,這和尚奸猾異常,當年騙了先師,如今又故設圈套,激得我心浮氣躁,難以專心對敵。」他縱橫江湖,身經百戰,一念及此,心火頓平,語氣轉淡道:「大師請了。」說著抓起身邊一塊石棋子。

  卻見那和尚擺手笑道:「慢來,誰為先手?」秦伯符不覺一怔,道:「這個……但請大師定奪。」那和尚笑道:「好說,便用老法子吧!」說著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頭,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 秦伯符按捺怒氣,冷冷道:「大師乃出家之人,請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將那棋子擲出,棋子邊緣落地,頓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轉之時,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則為足下。」秦伯符盯著那不斷旋轉的石棋子,尋思今日賭鬥,一子半子都關乎勝敗,誰為先手更是要緊。少頃,只見那棋子轉勢衰竭。梁蕭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秦伯符神色也是一變,驀地揮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轉數轉,眼看著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傢伙,比混麼?」大袖飄舉,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風拂中,頓時反轉起來。秦伯符哪肯甘休,揮拳又出。一時間,二人為爭先手,掌來拳往,將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亂轉,襯著頭頂一輪明月光影變幻,煞是好看。

  鬥得正急,忽聽那圓頭圓腦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來,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顛顛奔到那旋轉的棋子,伸手便摸。對敵二人俱都詫然,同時罷手。棋子失了勁力牽引,被那小和尚抱著,轉勢陡然一衰。小和尚大為奇怪,撓頭道:「怎麼不轉了。」悻悻丟開,棋子倒落,卻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來。」小和尚聞聲,一顛一顛跑下石枰,又嚷道:「師父,俺餓。」那和尚在他小光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幹嘛不弄個凸面朝上?真是吃裡扒外。罷罷罷,秦老弟,算你先手。」秦伯符聽他突然不顧輩分,叫自己老弟,驚愕之際,又聽他認了自己先手,眉宇間頓時露出笑意。卻聽那和尚又道:「說起來方纔若是換過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兒還是女人,都只會趁火打劫,決不會束手束腳的。」

  秦伯符也知師父早年所作所為甚是不堪,暗叫慚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擲向棋盤,落地之時,宛如有金石之聲,震得梁蕭雙耳嗡響。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揮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邊。梁蕭吃過虧,本已掩住耳朵,但卻不聞絲毫聲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鑄在上面一般。

  秦伯符心中一凜,明白敢情方才爭先之時,對手留有餘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歎道:「前輩絕世神通,令人歎為觀止!若非先師遺命,晚輩眼前便當認輸了。」揮袖間又拋一子,聲音仍是脆響至極。梁蕭這回卻忘了掩耳,聽得心頭煩惡,暗生詫異:「這響聲好怪!為何和尚的卻不響。」只見那和尚又擲出一子,梁蕭定睛細瞧,卻見棋子非如秦伯符般直來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轉落地,故而和尚拋擲甚疾,但落到棋盤上時,力道卻已消耗殆盡,是以全無聲息,這般舉重若輕,無怪秦伯符也自認不如了。

  一時間,秦伯符執黑,和尚走白,兩大高手玄素雙引,參差兩分,裂地制兵,陣如雁行,就這麼有聲無聲、驚世駭俗地下了三十來子。梁蕭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輸贏。瞧了一陣但覺肚饑,忽地想起自從惹禍逃亡就沒吃過東西,當即伸手入懷,摸出一個油紙大包,裡面有他日間偷來的燒雞,當時忙著向豬屁股挑釁,暫用油紙包好,揣在懷裡。

  梁蕭撕下雞肉,低頭吃了兩口,忽聽得身旁傳來咕嘟嘟嚥口水的聲音。抬頭一瞧,卻見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著手指,瞧著自己,圓眼骨碌亂轉,露出貪饞神氣。梁蕭瞧他長得肥胖可愛,心生親近,招手笑道:「小光頭,你要吃雞麼,過來呀!」小和尚猶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餓,走上來,梁蕭撕了半隻肥雞,塞給他道:「給你。「 小和尚眉飛眼動,喜不自勝,與梁蕭並排坐下,也不道謝,捧著便啃。秦伯符斜眼瞥見,心懷大慰:」 這小鬼雖然頑皮,但卻灑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並施,連咬帶撕,動作熟極而流,不一時,半隻燒雞便去了大半。梁蕭瞧他吃得甚快,不覺起了競爭之心,也拚命啃咬,但仍遠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還沒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兩根雞骨,兀自意猶未盡,舌頭舔吮雞骨上的鮮味,一雙圓眼卻緊盯上著梁蕭手裡那半隻肥雞。

  梁蕭大奇,忖道:「這小和尚難道不知飽足麼?」還沒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邊棋局已生變化。那兩人纏鬥已久,枰上局勢漸趨明朗,和尚棋力矯健,一如龍奔,一似虎踞,結成上下交征之勢,將秦伯符一條大龍困在其中。秦伯符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額,陷於長考。那和尚佔了上風,得意笑道:「秦老弟,你還有法門麼?依和尚瞧來,你還是投子認負,自廢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輸了麼,給和尚這個活人磕上三個響頭如何……」

  秦伯符知他故意出言擾亂自己思緒,當即只作不聞,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說完,拈起一枚鉅子,揮手擲出,「噹」的一聲,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勝負未分,大師大言快論,為時過早了吧。」

  那和尚瞧著棋枰出了一會兒神,也拈起一枚鉅子,卻並不落下,搖頭道:「好個一子解雙征,好一個鎮神頭。」原來,圍棋中本有「鎮神頭」的招法。當年唐代大國手顧師言奉詔與東來的日本王子對弈,那日本王子號稱日本棋力第一。顧師言初時自恃高明,並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雙征之勢。他志得意滿,抱手瞅著顧師言,瞧他如何應付。但大國手便是大國手,顧師言當此危殆之際,不動聲色,思索片刻,忽地輕輕一招,一子解雙征,竟將日本王子棋勢破得七零八落。顧師言這一子扭轉乾坤,實乃獨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鎮神頭」。秦伯符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達,崩山陷海,將和尚必勝之局一破無餘。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秦老弟,你武功不過略勝玄天尊,但棋力麼,勝了他可不止一籌。」秦伯符淡然道:「不敢,晚輩自知武功淺薄,敵不過前輩的『大金剛神力』,唯有在棋譜上狠下功夫。」和尚豎起拇指,笑道:「鬥智不鬥力,智者所為。」言罷落下一子。

  秦伯符此刻勝券已握,只看怎樣勝得瀟灑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揚,黑子嗖地飛出,這一子乃是必殺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龍遭屠,和尚非得棄子認負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飛出,後發先至,正好撞中黑子。悶雷也似一聲響,黑子跌落一旁,頓時錯了方位。如此一來,白子大龍不僅長了出來,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秦伯符勃然變色,沉聲道:「大師何意?」和尚光頭搖晃,笑道:「秦老弟是智者,鬥智不鬥力,和尚是愚公,不會鬥智,只會鬥力。嘿嘿,秦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來撞我試試!」秦伯符不禁語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圖窮匕現,此後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鎖定乾坤,但此中勝負,已不在棋藝之上,而在武功高低。秦伯符只好硬起頭皮擲出棋子,白棋立時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飛濺,雙雙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錯,如此下棋方有興味!」

  梁蕭一顆心隨著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雖不懂下棋,卻也看出這棋已下到緊要關頭,二人各以絕頂內功馭子,搶佔有利方位。一時間,只見空中棋子紛飛,越發迅疾,到後來黑子撞上白子,聲如霹靂,傳響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損,而黑子卻盡數粉碎,化作一團輕煙,瀰漫在月光中,經久不散。

  梁蕭見那和尚輕描淡寫,手中隨意拋擲,秦伯符卻渾身緊繃,面色蒼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梁蕭武功雖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這般下去秦伯符是孔夫子的家當——左右是輸,當下尋思道:「須得想個法子幫幫他才好。」轉眼瞧見小和尚,頓生歹念,遊目一顧,覷見身側有一段荊棘,頓時計上心來,左手燒雞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從荊棘上折下幾枚尖刺嵌入雞腿。然後扯下雞腿,笑著遞到小和尚面前道:「你還要吃麼?」小和尚兩眼放光,急忙點頭,抓起雞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張起大嘴,哇哇哭了起來。那和尚聽到哭聲,手中應付秦伯符,嘴裡卻忍不住問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個啥?」小和尚嘴裡咕咕嚕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大和尚見狀,頓時焦躁起來,連聲叫他過去,但小和尚只是張嘴號啕,全不理會。那大和尚鬥到緊要處,脫不得身,唯有大聲歎氣。

  梁蕭見那和尚心神大亂,暗自歡喜。忽然間,只聽那和尚高叫道:「罷罷罷,輸便輸了!」袖袍一拂,陡然長身而起,只一步便邁到小和尚身前。藉著月光,梁蕭隱約瞧得這和尚身形偉岸,鬚眉皆白,顯然年紀不輕。此時形勢陡變,秦伯符無所阻擋,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勝局,忽覺心神一弛,一股氣血直衝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縮,狀如蝦米。

  梁蕭見他形容痛苦,暗自擔心,搶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麼啦?」秦伯符舉手連擺,嘴裡卻說不出話來,似要將心肺肝膽一股腦咳出來一般,梁蕭也感焦急,偏又苦無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給他舒緩氣血。忽聽那老和尚冷笑一聲,慢慢道: 「秦伯符,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沒瞧出你還有這種手段?明裡與和尚下棋,暗裡卻藏了伏兵。」秦伯符聞言愕然,竭力壓住四處亂走的血氣,抬頭道:「大……大師,此話怎…… 咳……怎麼說?」老和尚攤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麼?」秦伯符瞧他掌心裡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還有血跡,更覺不解,茫然道:「這是什麼?」老和尚道: 「這是從我徒兒嘴裡拔出來的,哼,雞腿裡面長出荊棘來,倒是奇聞。」

  秦伯符恍然大悟,怒視梁蕭,眼內幾乎噴出火來。梁蕭心虛,撇嘴後退兩步。秦伯符忽地抬手,一個耳光重重抽在他臉上。這一掌含怒而發,雖已極力收斂,仍是極為沉重,梁蕭被刮得立地轉了兩個圈兒,「撲」的一聲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兩枚牙齒,左臉好似開了花的饅頭,眼看著高腫起來。梁蕭自幼被母親捧著銜著,愛如珍寶,幾曾遭過這般毒手,傻了好一陣,方才幹號道:「臭老頭,你怎麼打我?」話未說完,眼淚已流下來。

  秦伯符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與人比鬥,誰要你多管閒事?」梁蕭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閒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關我事。」他怒沖衝回頭去抱狗兒。秦伯符一掌打過,瞧著梁蕭小臉高腫,又覺出手太重了,一時怒愧交加,急劇喘咳,口角頓時溢出血來。梁蕭見他模樣,怔了怔,復又怒哼一聲,抱著白癡兒,一溜煙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這小孩兒勢必想不出這等擾亂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於秦伯符的授意。眼瞧二人爭執,只當做戲,冷笑旁觀。直待梁蕭一怒而去,秦伯符情急下咳出血來,方才悟出二人並無勾結,長眉一揚,說道:「你果真有病?」秦伯符面如死灰,喘息道:「略 ……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轉睛,瞧著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強練『巨靈玄功』所致吧。這樣說來,你討純陽鐵盒,是想治好內傷了?」秦伯符苦笑道:「大師神目如電,晚輩懼怕前輩厲害,是以練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層樓,修煉『無量功』。結果走火入魔,內勁反噬,『惡華佗』吳先生瞧了,也是無計可施,他說……咳咳……他說……」 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兒是否說,只有自廢武功,才能痊癒?」秦伯符一怔,道:「前輩真是未卜先知,吳先生正是這般說的。」老和尚搖頭道:「沒有無量的氣度,卻來練無量的武功,好比抱乾柴,引雷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秦伯符聽得這話,猶如醍醐灌頂,呆然半晌,道:「大師說得是,這場比鬥,算晚輩輸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氣海,自廢武功。不料一支烏木棒橫裡伸出,搭上他雙臂。秦伯符手臂頓時如負千鈞,難以抬起。只聽老和尚笑道:「這一回只當未曾比過。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頭,你也勿須自廢武功,待來日你練到『無量功』,你我再鬥不遲。」秦伯符聽得這話,不覺豪興大動,揚眉叫道:「好,來日再鬥。」

  老和尚收棒笑道:「當年玄天尊憑『巨靈玄功』作惡多端,和尚也未脫金剛伏魔之性,故以這『千鈞棋』逼他自廢武功。沒想到他小肚雞腸,耿耿於懷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 他瞥了秦伯符一眼,又道,「聽說他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處,他該當晚年安寧,已得善終吧!」秦伯符默然點頭。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師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駑馬生得千里駒,野雞抱出鳳凰來!」他縱聲長笑,伸出木棒一挑,將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隱沒在月色之中。

  秦伯符瞧那和尚走遠,心神一懈,又捂著口咳嗽起來,咳出一攤溫熱鮮血。想到梁蕭負氣而去的模樣,心中好不愧疚:「他一個孩子,我怎下了那種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將他打壞了?」他支撐著直起身來,孰料走出數步,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心頭一驚:「糟糕,怎會傷成這樣?」只得無奈坐下,盤膝運功。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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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1:44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六章 人生初見

  梁蕭奔出一程,臉上似被火燒刀割,左眼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氣。他回頭扯起喉嚨,癆病鬼、臭烏龜、死王八罵了一通,罵到後來,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來。哭了半晌,忽覺一個柔軟的舌頭在臉上舔來舔去,將淚水舔乾,他心知是白癡兒,不由「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抱住小狗道:「還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條狗兒,要是變成人,那就好了。」想著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讓它人立起來,連哄帶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數丈,白癡兒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梁蕭只好悻悻將它放下,心中氣苦,抬眼望天。只見月正當空,群山幽白,山風徐來,帶起林濤陣陣,有如人語馬嘶。

  梁蕭忽聽山濤湧起,想起白日的險事,不覺打個哆嗦,心道:「那個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對必定要輸。輸了不打緊,只怕他口吐鮮血,渾身沒力,被老和尚一頓拳頭揍死。」他摸著高腫臉頰,甚覺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麼?死了活該!」但嘴裡罵著,心中卻有些莫名掛念,自語道:「我現在偷偷摸回去,任誰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沒有。」他猶豫再三,終又偷偷摸回去。正離棋坳未遠,忽聽那邊有人說話。梁蕭屏息前往,撥開草叢看時,不由大吃一驚!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秦伯符氣色灰敗,盤膝坐著。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鐵索,青衣小帽,滿臉堆笑,正是那何嵩陽。梁蕭暗叫不好。卻聽何嵩陽呵呵笑道:「秦天王,別來無恙啊!」秦伯符心中叫苦,卻知此時此刻決然不能示弱,竭力壓住血氣,冷笑道: 「走狗就是走狗,鼻子靈,腳爪子也快。」何嵩陽目光如炬,在秦伯符臉上轉了一轉,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講的是眼明心亮、手腳利落。說到這追蹤,倒是略有心得,想當年採花賊秋滿月輕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無痕,終究還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說著往日得意之事,兩隻眼卻死盯著秦伯符,探他虛實。秦伯符聽他將自己與黑道宵小相提並論,雖然明知對方激將,仍是莫名驚怒,急咳數聲,吐出一口血來,鮮血滴上身畔衰草,為月光洇染,觸目驚心。

  何嵩陽瞧這情形,篤定秦伯符身負重傷,神色一變,縱聲笑道:「秦天王當真貴體不適麼,呵呵,看來何某運氣不壞。」秦伯符濃眉一沉,冷聲道:「有能耐的不妨來拿我試試!」何嵩陽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手中「嘩啦」作響,從腰間拽出鐵索來。七星索為秦伯符神功震斷,丈八鐵索只剩下六尺。

  秦伯符瞧得鐵索捲來,苦於下身麻痺,只得覷其來勢,使巧一撥,正中鐵索端頭,那鐵索嗖地從他胸前蕩了開去。何嵩陽一驚:「難道這廝傷勢並不沉重……」心生忌憚,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聲,揮索進擊。一時間,只瞧他人隨索走,鐵索化作一道青光,繞著秦伯符矯然縱橫。秦伯符無力抵擋,唯有以手法撥開鐵索。饒是如此,何嵩陽倉促之間,仍是無奈他何。

  鬥了十來招,何嵩陽瞧出秦伯符乃是虛張聲勢。但他性子謹慎,若非十拿九穩,不肯輕易行險。只見他忽地抬腳,將一枚石棋子向秦伯符挑去。秦伯符左手撥開鐵索,沉喝一聲,右拳揮出,將棋子盪開,這一拳他被迫使上內力,頓覺喉頭微甜,胸口悶痛。何嵩陽一招湊功,旋身又踢來一枚棋子。秦伯符勉力撥開,何嵩陽鐵索早至,秦伯符倉促間出手抵擋,鐵索掠臂而過,只聽他失聲慘哼,一條手臂軟軟垂落,再也無法抬起。何嵩陽呵呵笑道:「秦老弟再不服輸,更待何時啊?」他適才還以天王相稱,此時得志之餘,口中已換作老弟。秦伯符雙眉倒立,厲聲道:「豺鷲之輩,何足言勇?」

  何嵩陽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塊石頭,還未踢出,忽聽背後風起,何嵩陽回身一掌,將一枚碎石擊飛,掉頭看去,卻見草中亂響,梁蕭噌地躥了出來,叫道:「臭老鬼看打。」 雙手連揮,又是兩枚石塊,向他擲來。何嵩陽不怒反喜,撥開石塊,笑道:「小崽子來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尋你。」梁蕭罵道:「你是我孫子,爺爺打得你尿褲子。」拾起石塊,向他腰臀擲來。

  饒是何嵩陽陰鷙沉著,被一個小孩兒這般辱罵,也是大怒,厲聲道:「小崽子皮癢了麼?」棄了秦伯符,向梁蕭奔來。梁蕭大叫一聲,回頭鑽入草裡。何嵩陽一怔,卻見梁蕭又從草裡探出頭來,笑道:「我的兒,不敢來追你爺爺麼?呵呵,像你這樣沒膽的小雜種,只合在你媽懷裡吃奶!」換作高手強敵,何嵩陽尚能隱忍不發,但被這黃口小兒如此毒罵,卻是未有,一時臉色鐵青,又撲上去。梁蕭轉身發足狂奔,何嵩陽追出兩步,猛然醒悟: 「不好,這小子誘我追趕,是想讓姓秦的緩過氣來,若被他恢復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敵。」 想到這裡,眉目一斂,又變和氣,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將秦伯符擒住,再抓那小孩兒不遲。不料方才轉身,梁蕭又將石塊亂擲過來,雖然梁蕭年少力弱,擲到身上也不關痛癢,但當著秦伯符這個大高手,便挨上一記石塊,那也是顏面掃地,加之梁蕭罵得十分難聽,何嵩陽忍無可忍,忽地厲聲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說。」忽地幾步趕上,揮起鐵索,對準梁蕭一索抽落。梁蕭急忙倒退,鐵索抽中他身前一塊頑石,火光迸出,石塊從中裂成兩半。秦伯符大驚,欲要起身相助,卻苦於下肢麻軟,站不起來,只得叫道: 「小鬼,你不用幫我,自己逃命去吧。」

  梁蕭一邊飛奔,一邊叫道:「我幫你個孫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是老子砍了豬屁股,才不關你事。」秦伯符見他身處至險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氣得吹鬍子瞪眼,恨不得抓他過來,再打兩個大耳刮子。

  梁蕭跑得急了,忽地絆著一枚棋子,一個趔趄撲倒。何嵩陽疾奔數步,鐵索橫揮,向他左腿捲到。梁蕭忙亂間舉起寶劍向後格出,劍索相擊,叮噹作響,梁蕭虎口流血,長劍脫手飛出,遠遠落入亂草叢中。但鐵索與劍鋒一碰,也是應聲而斷,短了半截,纏不著梁蕭。何嵩陽不料那劍如此鋒利,微感訝異,但見梁蕭手足並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搶上兩步,鐵索去勢凌厲,纏向梁蕭的脖子。秦伯符空自瞪眼怒喝,卻是無能為力。

  正當此時,忽聽叮的一聲,猶如金石相擊。那條鐵索不知為何變了去勢,怪蟒回頭般向何嵩陽腰上纏來。何嵩陽驚叫一聲:「奇怪。」急忙避過。又聽「叮叮」兩聲,那鐵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畫了個半圓,竟向他頸項繞來。何嵩陽驚怒交迸,但那鐵索來勢刁鑽凌厲,唯有躬身後退。秦伯符瞧到此時,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處,以石子擊打鐵索,迫使鐵索變向,反纏何嵩陽。只見那鐵索時而昂起,時而扭動,猶如一條活蛇,逕往何嵩陽身上招呼。何嵩陽驚駭欲絕,連聲道:「有鬼,有鬼……」本欲丟開鐵索,但他也知來了高手,離了稱手兵刃,更難抵擋,一時間拿也不是、丟也不是,明明手持鐵索,卻在索下東躲西藏,狼狽萬狀。梁蕭從地上跳起來,見此情形,既覺好笑,又覺吃驚。

  那「叮叮」之聲綿綿不絕,鐵索如被巨力牽引,繞著何嵩陽上下翻飛,織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鐵網。忽聽得何嵩陽「哎喲」一聲長叫,那鐵索畫個圈兒,倏然繞身,將他死死纏住。何嵩陽又叫一聲:「有鬼。」叫聲惶惶,也不顧得鐵索纏身,連滾帶爬,飛也似的奔向山後,一晃眼便無蹤影。

  梁蕭瞧到此處,端地如在夢裡,目瞪口呆。卻聽秦伯符歎道:「大師援手之德,秦伯符沒齒難忘!」忽聽遠處洪亮的笑聲響起。梁蕭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和尚,難怪恁地厲害。」循聲望去,卻見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裡。只聽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謝我,要謝便謝這小鬼,和尚跟著他來,本想瞧他會否報你一掌之仇。卻不料緊要關頭,他竟出手相救。不錯不錯,哈哈,小鬼頭不錯。」大笑兩聲,倏忽間去得遠了。

  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緩緩道:「小鬼……」話未說完,卻見梁蕭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轉身便跑。秦伯符氣急敗壞,怒道:「臭小鬼,回來……」忍不住縱身一躍,竟然站了起來。他與老和尚交手,引發內傷,行功之時,又被何嵩陽擾亂,能夠神志清醒,全憑竭力壓制,此時逞強一躍,頓覺兩眼發黑,吐出一口鮮血,昏厥過去。

  恍惚間,秦伯符感到身子輕飄飄的,一會兒似一羽鴻毛,飄在空中,一陣子又如一條小船,在浪濤中起落,不時撞著礁石。他渾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無法睜眼。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有了些許神志,秦伯符睜眼一瞧,卻見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發覺自己身處一間小屋,茅草為頂,原木結牆,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約已被廢棄。

  秦伯符心中詫異:「誰將我帶到這裡?難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覺渾身疼痛,掀衣瞧去,渾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梁蕭將自己拖來這裡,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沒被撞死,已是萬幸,但轉念又想,或許被這小子趁機毆辱,也未可知。一時越想越氣,恨不得將那小子擒到手裡,狠揍一頓。思索一陣,秦伯符定下心來,閉目行功。他內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陽擾亂,早該痊癒。秦伯符玄功九轉,出了一身透汗,料得傷勢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陽尋來,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門,卻聽門外腳步聲響,似有人來。

  秦伯符心念一動,便聽梁蕭笑道:「白癡兒,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給你吃,只留了雞屁股給那個病老鬼。」秦伯符聽得大怒:「豈有此理,臭小鬼將敢老夫與貓狗並提?「 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來糊弄他一回,瞧這小子如何折騰我。「於是橫身躺下,做出氣息奄奄的模樣。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偽裝。

  過得一陣,只聽柴門「嘎吱」作響,梁蕭探頭探腦,抱著一個油紙包,走進屋內。秦伯符冷眼瞧他,梁蕭見他睜眼,似乎吃了一驚,再見他軟弱不起,又膽大許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來,吃東西。」走到他身邊,攤開紙包,裡面竟有一隻臘雞、兩條熏魚,更有一葫蘆酒水。秦伯符見那臘雞不過少了一隻翅膀,一條雞腿,不禁心頭一熱: 「原來這小鬼只是胡說八道,對老夫到底比對狗兒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竇,沉著臉道:「小鬼,這雞魚哪裡來的。」梁蕭撅嘴道:「你管哪裡來的,只管吃了就是。」 他越是不說,秦伯符越是懷疑,厲聲道:「是你偷搶來的,是不是?」梁蕭被他說中,頓覺惱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餵狗。」秦伯符厲聲道:「志士不飲盜泉之水,我秦伯符何等人物,豈會吃你的贓物。小鬼,你從哪裡偷的,全都還回哪裡去!」

  梁蕭瞅他一陣,神氣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麼?還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這裡來。好呀,你說什麼贓物,我偏要給你吃,叫你沒臉。」他欺負秦伯符傷勢未癒,扯下一條雞腿,便往他嘴裡硬塞。哪知還沒撲到,便覺背脊一緊,驀地頭重腳輕,被人離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驚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裝病詐我?」秦伯符憤怒至極,將他重重擲下。

  梁蕭痛極而呼。秦伯符雙眉一揚,厲喝道:「你還有臉叫?」梁蕭掙起來叫道:「你欺負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時被這小子拖來這裡,只怕什麼可笑姿態都被他瞧見,沒準還被踢了兩腳,打了幾拳,端地風度無存。他越想越怒,厲聲叱道:「欺負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乾,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著心頭火起,反手將梁蕭提過來,辟里啪啦,幾乎將他屁股打爛。誰料打了半天,卻沒聽到哭聲,大是奇怪,便將他放下,問道:「臭小鬼,你怎麼不哭?」

  梁蕭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聽梁蕭恨聲說:「我記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現在我打你不過,等我將來練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橫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來!」秦伯符心道:「好傢伙,難為他一邊挨打,一邊還記得數目!」想到這兒,便道:「好啊,來日你若真有那個本事,秦某認了!記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別打錯人了!」

  他瞧得梁蕭背後那把寶劍,劈手奪過:「這就是砍傷豬屁股的劍麼?」扯開那些破爛布絮,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秦伯符不由喝了聲彩:「好劍!臭小鬼,你從哪裡得來的?」 梁蕭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搶我的劍?」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將劍擲還給他,冷笑一聲,又問道:「你似乎會點兒粗淺功夫。哪個教你的?」梁蕭撇嘴說:「你爺爺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時愕然。梁蕭暗裡佔他一回便宜,心頭竊喜:「我爹是你爺爺,我媽是你奶奶,我當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著性子,細問梁蕭身世,但梁蕭始終東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話,剩下兩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廢話。過不多時,秦伯符終於失了耐心,發起怒來,瞪眼咬牙,揪過梁蕭痛揍一頓。梁蕭渾身淤腫,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繼而伸手抹了淚,內心打定主意: 「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從今往後,老子跟你誓不兩立。你說東我就往西,你說黃金我說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則我處處跟你拗氣。」秦伯符內心裡實已將梁蕭當作衣缽傳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訓,故而拿出師父的威嚴,疾言厲色,動輒出手懲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這小子老實服帖,將來做一個威震天下的大俠,將本門發揚光大。卻不料梁蕭天性倔強,寧死不屈,秦伯符打罵越狠,梁蕭反抗越烈。

  兩人在木屋裡呆了兩日,秦伯符內傷好了七分。這一日對梁蕭道:「小鬼,我傷勢已好,要去臨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蕭這幾日裡始終想著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緊,委實難以脫身,聽得這話,頓時怒道:「不去。」秦伯符給他一巴掌,叱道: 「由得你麼?」不顧梁蕭哭鬧,硬是將他拖著,向東行進。

  梁蕭恨得咬牙切齒,沿途迭施詭謀,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經驗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見他如此悖逆,大覺納悶,但冥思苦想卻想不通此中關節,每次抓回,都給他一頓好打。但今日打過,梁蕭明日又逃,而且這小子狡黠多智,長於算計,以致一回比一回難抓。秦伯符每次費盡心力將他抓回,偏又無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頓解氣,再無他法。這般反反覆覆,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緒越發低落,一路上陰沉著臉,少言寡語。

  二人一路鬥氣,漸入江南地界,只見丘山隱隱,細流縱橫,人人皆是吳音軟語,膩人心腹。梁蕭胸中本就鬱憤,倘若燕趙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悶,抒發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軟曲膩語,真叫煩上添煩,愁裡更愁,動輒便跟秦伯符撒潑放對。

  這日,二人拉拉扯扯,終至臨安郊外,離得城門不遠,便聽得前方傳來打鬥聲。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結仇怨,他心中煩悶,不欲生事,本想繞道而行,但梁蕭存心擾亂,聽秦伯符說要繞道,他便道:「放著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樣厲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沒得丟人顯眼。」秦伯符皺眉怒道: 「胡說八道,那位大師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人物,豈是這些貨色可比?」梁蕭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數,這麼說老和尚的武功該是天下十名之內了。老和尚你是打不過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這樣好了,我把腳趾也算上,」屈趾一數「,或許有你一個也說不定。」秦伯符面色鐵青,怒極反笑道:「你這小鬼算是老幾?老子何等人物,輪得到你來評說?好,我倒要瞧瞧,那裡有什麼了不得的高手?「 當即他打點精神,一把拽起梁蕭,朝著打鬥處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來步,遙見兩人正在路邊廝打,其中一人禿頭黃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裝束,另一人卻是個藍衫老者,頭髮花白,足下踉蹌。那藏僧面帶謔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脫身,也不輕易取他性命,頗有貓兒戲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訝:「這大和尚什麼來路?這老人的鷹爪力不弱,遇上這和尚,卻好比遇上剋星。」眼見老者勢危,不覺步子加快,趕了上去。

  那藏僧見來了人,身形陡疾,揮掌拍中那老者後背,那老者向前一躥,撲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兩步,欲要將手探入老者懷裡去摸什麼。秦伯符阻攔不及,驀地揚眉嗔目,一聲驟喝,便似平地裡響了個炸雷。那藏僧微微一驚,卻也不懼,直起身來,冷冷瞧來。

  秦伯符步履若飛,須臾逼近。那藏僧鬍鬚一翹,驀地左拳送出,梁蕭遠在一丈之外,便覺勁風撲面,逼得人氣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揮出,恰似一面風帆,隨那拳勁高高鼓起。那藏僧驚訝間,那大袖已將他拳頭裹在袖間,秦伯符袖裡夾掌,無聲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陣耳鳴心跳,面皮泛紅,急欲後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聲大喝,袖上用力,將他手腕纏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覺對方於寸許間勁力迭起,如浪如潮。頃刻間,梁蕭只聽秦伯符袖間辟啪聲密如連珠,響之不絕,那藏僧的面色則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響到第八聲時,藏僧臉上黑氣已騰騰騰變了三次。秦伯符暗覺詫異,他傷勢雖未盡好,但這招「葫蘆寸勁」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纏上對手,寸勁節發,不將對手擊倒,決不罷休,不想這藏僧連擋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頗出他的意料。

  霎時間,藏僧臉色一白、雙眼圓瞪,虯髯根根直起,大喝一聲:「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開,藏僧閃電般脫出手去,後躍丈餘,盯著秦伯符,嘰裡咕嚕說了兩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語。他絲毫不敢停留,驀地轉身,飛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傷勢未癒,故此後力不繼,讓對手脫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趕,卻又掛念那藍衫老者的傷勢,轉過身來,但見那老者面若淡金,氣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脈搏,不由得雙眉倒立,厲聲道:「好個賊和尚!」原來,那老者身上七處筋脈皆被震斷,顯然在秦伯符趕到前那藏僧已屢下毒手,但這老者十分硬氣,雖然連遭重創,仍然竭力苦撐。

  秦伯符見老者生機已絕,心中驚怒,起身便要追趕藏僧,討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張眼,拽住他手,顫聲道:「壯士留步,敢問大名。」秦伯符本不願顯露身份,但見老者命在須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聽得這話,渾濁的老眼裡露出喜色,喘笑道:「原來是秦天王,老朽臨死能見足下,也是不虛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熱,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來些許,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覺懊惱,黯然道:「兄台傷得不輕,還是少說話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兒也到頭了,只是尚有心願未了。」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軸紙卷,顫著手攤開,上面畫滿城閣山川圖樣。那老者道:「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圖,那惡僧潛入朝廷兵部盜得此圖,被老夫偶然遇上,設計奪下。不料這惡僧武功高強,我逃到這裡,還是沒能逃出他的毒手。」說著歎了口氣,又道,「這圖本該還回兵部,但又唯恐守衛無能,再被那惡僧竊走,還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鷹門,交與我師侄靳飛,讓他酌情處置。」

  秦伯符肅然道:「敢問兄台與天眼雕王雲萬程如何稱呼?」老者苦笑道:「賤號陸萬鈞,故萬程公正是不才師弟……」說罷,喘了兩口氣,身子震了數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著江防圖站起,瞧著陸萬鈞,心生淒涼:「久聞神鷹一脈秉承忠義,那雲萬程尤其是個人物。不過他身為武林柱石,我卻是閒雲野鶴。年前聽說他壞在蕭千絕手裡,初時我還只當訛傳,但如今陸萬鈞稱他故萬程公,想來傳言不假。」

  秦伯符喟歎一陣,對梁蕭道:「你等一陣子,我挖個坑,暫將此人入土。隔日備好棺木,再送他返鄉。」卻見梁蕭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氣,將他拽了個趔趄,提到路邊,轉身挖了個坑,將陸萬鈞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圖揣入懷裡,扯著梁蕭進入臨安。

  一入臨安,只見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響,雕樑畫棟,華廈參差,風簾翠幕,熏香襲人。兩人路過瓦肆之地,只聽家家簫管,戶戶絃歌,更有不少雜耍藝人,踢甕上竿、鑽火圈、過門子、翻觔斗,吆三喝四,彩聲四起。梁蕭瞧得歡喜,削尖腦袋便往人堆裡鑽。秦伯符怕他又趁機逃了,連聲怒叱,將他揪出來。梁蕭當即掙扎叫喊,惹得人人側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給他兩個栗暴子。梁蕭痛得流出淚來,橫了心猛撲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殺人啦,這個人販子拐我賣我,還要殺我啊!」他當街一叫,眾人頓時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秦伯符幾乎被氣破胸膛,將他扭開,怒啐道:「你這等無賴貨色,別說拐你賣你,白送都沒人肯要!」又見人多眼雜,甚不自在,怕梁蕭胡亂再叫,惹來官差,當下提起梁蕭,快步穿出人群。轉過幾個巷子,到了一處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將梁蕭放下,從懷裡取出一枚鶴形玉珮,繫在腰間。梁蕭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淚鼻涕,見那玉鶴兒白裡透黃,雕琢精絕,一副蜷頸曲足、沒精打采的模樣,彷彿害病一般,不禁暗罵:「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樣,連玉珮也做得一般衰樣,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著他步入小巷,盡頭處踞著一對石獅,其間闔著兩扇朱門,黃銅獸頭銜著偌大門環。秦伯符拿住門環,三快三慢,在門上扣了六下。不多時,大門中開,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人臉來,將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後目光落到那隻玉鶴上,「哎喲」叫了一聲,笑道:「是秦總管麼?」秦伯符笑罵道:「老丁頭,你這眼神越發差了,只認玉不認人了?」老丁頭笑著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難得來一回。您有兩年沒來天機別府了吧?」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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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2:31 |只看該作者
  秦伯符道:「當是一年零五個月!」老丁頭拍著額笑道:「瞧,人老了,不記事啦,還是秦總管記得清楚!」梁蕭眼瞅著二人,忽道:「秦總管?你是豬倌還是牛倌?」老丁頭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臉色泛黑,反手給梁蕭一巴掌,厲聲道:「就管你這只癩皮猴子!」 梁蕭撲上去廝打,卻只一個回合,便被反剪了雙手。老丁頭看了摸不著頭腦,問道:「這個小叫化是……」梁蕭怒道:「是你爺爺……」老丁頭頓時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頭,別理他!這小鬼只會惹人生氣!」梁蕭叫道:「想不生氣就放開我。」秦伯符道: 「你少做夢了!」梁蕭冷笑道:「做夢?哼!若是做夢,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動手!」秦伯符一邊敲他腦袋,一邊罵道:「你天生骨頭賤,不揍不行!」兩個人彼此對罵推搡著走進外堂。老丁頭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嚴峻,怎地和一個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秦伯符當堂坐下,仍餘怒未平,接過侍女遞上的清茶,淺飲一口,壓住心火,對梁蕭道:「到了這裡,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許玩狗兒了,聽到我說話沒有?」梁蕭死樣活氣,也不答話,只是抱著白癡兒耍弄。忽見秦伯符騰地站起,忙將狗兒丟開,說道:「聽到了聽到了,你說的比放的還好聽!」秦伯符點點頭,方要坐下,猛然間醒悟過來,怒喝道:「臭小鬼,又拐著彎兒罵人!」伸手將梁蕭揪住。忽見老丁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覺在人前與小潑皮鬥口,委實不妥,當即放開梁蕭,問道:「老丁頭,別府裡還有他人麼?」

  老丁頭嗯了一聲,欲言又止。秦伯符見他吞吞吐吐,皺眉道:「怎麼,有話便說。」 老丁頭望了梁蕭一眼,慢騰騰地道:「兩位少主今早也來了,淵少主正在府內,容少主方才帶著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見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氣了。」秦伯符笑道:「湊巧了,他們也到了麼?嗨,老丁頭你怎不早說?」老丁頭道:「您一直與這小叫……咳……小孩兒說話,我都沒機會插口。」

  秦伯符起身笑道:「好好!敢情清淵到了!我去會他!」說著挽起梁蕭便往內走,走了兩步,忽又忖道:「清淵清逸曠達,雅量高致,這小鬼卻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見他?別說礙了他的眼,老子也跟著臉面無光。」當即將他放開,道,「老丁頭,你備些香湯,給他洗個澡!哼,都成什麼樣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著舒服!」又瞪著梁蕭唬道, 「莫要耍花槍,乖乖呆著!我轉身就回來。」他見梁蕭蜷在那裡,好似全沒精神,挨了罵也不還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這猢猻也有倦了的時候?」想到這裡,匆匆離去。

  老丁頭瞅著梁蕭,心中老大的不樂意。他雖是僕從,但生平服侍的無不是風流瀟灑、用度精潔的人物,今日卻要服侍這個小叫化更衣,若非秦伯符有命,瞧這小子的污穢模樣,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頭哼了一聲,道:「隨我來。」梁蕭點點頭,緊貼在他身後,老丁頭剛走兩步,忽覺背心疼,身子頓時軟麻,心中咯登一下:「不好,這小賊竟點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來不弱,但長居此地,少與人動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沒想到梁蕭竟會點穴。

  梁蕭將老丁頭點翻,猶不放心,在他至陽穴上又踹了兩腳。回望秦伯符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兒穿過廳堂,卻不走大門,以免露了蹤跡。他進門時便已瞅好了逃路,當下揪住牆邊一網碧油油的「爬山虎」,翻過二丈高牆,落到外面巷子,發足狂奔。

  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遠,出了杭州城,前方漸漸開朗,只見水天清圓,楊柳依依,如吳帶當風;湖上畫舫三三兩兩,星羅棋布,舫尾紅漿擊水,船首玉壺攜漿,琴歌流韻,縹緲不絕。梁蕭雖不知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覺這一眼望去,心懷說不出的舒暢。

  他閒逛一會兒,忽覺尿急,平時野慣了的,當下也不顧柳堤上人來人往,便在樂鼓聲中、紅袖招處,對著湖水撒了泡尿。這下委實煞足風景,引得一干遊湖之人紛紛搖頭。梁蕭方便未畢,便聽身後有人罵道:「哪來的小畜生?真是下賤至極!」聲音清脆悅耳。梁蕭大怒,掉頭一看,只見一個少女白衣如雪,挽著一個白衣女童,正自轉過身去,身後擁著六條大漢,個個肩寬臂長,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會家子。

  梁蕭心頭火冒,提起褲子,躡在後面。忽聽得遠處鑼鼓聲響,遊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過去。梁蕭跟著擠入人群,他一身污穢,自然無人和他爭路,只是紛紛皺眉呵斥。梁蕭勢如破竹般擠到前排,探頭一瞧,卻見一個矮瘦漢子左手持著皮鞭,右手牽個猴兒。那猴兒小得出奇,一個巴掌便能托著,渾身金毛,朝天鼻子,火紅的眼珠對著眾人轉個不停。

  梁蕭舉目再看,見那白衣少女正在對面,不足十七八歲年紀,膚如凝脂,姿容極美,柳眉斜飛,透著一股英氣,手邊那個小女孩兒年紀極小,不勝怯弱,臉兒十分蒼白。六個壯漢在二人身邊站成一個半圓,將人群隔開。梁蕭心道:「方纔是誰罵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兒,一時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漢子將鑼敲得山響:「在下張三,來自川中!借這金毛畜生掙幾個盤纏!請看只因口才好,猴兒穿官袍!」那猴兒唧唧呱呱叫了通,打開一個箱子,取出件大紅袍子,呼地套在身上。眾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紛紛叫好。

  張三又道:「只因會作詩,猴兒戴官帽!」那猴兒搖頭晃腦一陣,好似文人吟詩的模樣,然後從箱子裡取出個紙糊的官帽,戴在頭上。眾人又齊喝了聲彩。張三續道:「只因會磕頭,猴兒坐大轎!」話音剛落,猴兒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然後拖了個沒底子的紙轎出來,套在腰間搖來晃去。場中一時鴉雀無聲,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聲:「好!」 梁蕭聽得耳熟,心道:「罵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這猴戲實在好看,叫他不忍轉睛。

  張三銅鑼一敲,又道:「北方狼煙起,猴兒當將軍!」那猴兒舉起一支小槍,舉著亂舞。張三道:「無力也無謀,一敗三千里!」猴兒頓時丟了槍,滿地亂滾,裝出逃跑之狀。張三又道:「對敵淚如雨,情願做兒孫!」那猴兒揉著眼睛,好似哭泣,然後連連叩拜。到這時許多人不由相對喟然,連連搖頭。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權柄!上欺君昏弱,下欺無忠臣。」張三猶自念叨,猴兒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樣子,只看得眾人神色大變,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逕自溜了。

  「忽聞胡使來,如見老父親。朝夕賠笑臉,銜尾繞街行!」那猴兒跟著詩句,做出亦步亦趨的樣子,端著收錢的盤子,繞場而走。不時有人丟下銅錢,白衣少女則「匡啷」一聲扔了錠大銀。梁蕭見這猴兒機靈可愛,喜歡不已,一心逗它,見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將它頭頂官帽掃落,猴兒急忙去撿。這時只聽張三正念到:「不知廉恥事,不明君臣綱,所謂宰相者,實為沐猴冠!」轉眼一瞧,乍見猴兒沒有了帽子,哪還叫「沐猴而冠」,一齣好戲韻味大減,不由大怒,一把牽過,舉鞭亂打。那猴兒痛得吱吱亂叫,一對眼珠只盯著梁蕭溜溜亂轉。梁蕭被它瞧得頗過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見那小女孩兒掙脫了女郎的手,猛地衝到場中,一把將猴兒抱住,背朝那張三的皮鞭。

  張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兒頭頂落下,驀地手中一緊,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兒一眼,歎道:「曉霜,你又犯癡了!」

  女孩兒放下猴兒,忽地望著梁蕭道:「壞人!」梁蕭一愣。女孩兒指著他鼻子,結結巴巴地說:「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負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緒激動,蒼白的小臉變得通紅。白衣少女卻冷冷瞅了梁蕭一眼,拉過女孩兒道:「別和這種小畜生說話!」

  梁蕭默不作聲,忽地在手上啐了兩口唾沫,轉過身去,雙手在地上亂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詫:「這小畜生幹什麼,莫非本就是個瘋子麼?」念頭還沒轉完,梁蕭反身而起,倏地欺近。眾人皆不知他身負武功,一個措手不及,只聽「啪啪」兩聲,那小女孩兒臉上頓時多了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驚,衣袖揮出,梁蕭只覺綿綿勁力湧至,頓時胸悶氣喘,急忙一個觔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鑽進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趕,突見四五個公差分開人群,衝了進來,指著張三的鼻子,厲聲叫道:「好個耍猴的,在天子腳下作亂,活得不耐煩了?」說著鐵鏈一揮,便將張三扣住。張三全無懼色,雙手叉腰,縱聲大笑:「我這是作亂麼?當真作亂的該是那個只會欺上瞞下、賣國求榮的賈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頭子一手將他揪住,甩手給他六七個嘴巴。張三滿嘴鮮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宋朝啊,三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這幫軟骨頭文人手裡了……」公差們連拖帶拽,拳打腳踢,打得他口吐鮮血。

  那女郎鳳眼圓瞪,便要上前,六個漢子只見又有十來個公差擁上來,忙將女郎攔住,連聲道:「少主不可!少主不可……」卻聽那張三大聲叫道:「太祖皇帝!楊令公!岳爺爺!淮安王呀!你們睜眼看看……仔細看看……那邊元朝人大軍壓境,這邊大宋朝歌舞昇平,你們看這個西湖,湖裡是水麼……嘿嘿……哪裡是水?是民脂民膏呀……」公差見狀急了,用鐵鏈死死勒在他頸上,迫他住口,張三隻是奮力掙扎。

  白衣少女頓足大叫:「讓開!」但那六個漢子拚命攔著,連挨了好幾個耳刮子,也不讓她過去。張三被公差強拖了六七丈遠,張口怒目,忽然之間再不動彈。公差頭子一探鼻息,才知他已然氣絕,皺了皺眉,搖頭笑道:「敢情是個瘋子!」回頭問同伴道,「這廝的猴兒呢?索性一併弄死好了!省得又被哪個瘋子拾著,徒惹麻煩!」眾公差齊聲稱是。

  白衣少女見張三被勒死,氣得頭昏,遙遙聽到還要弄死猴兒,忙一轉頭,哪還見猴兒的影子。忽聽有人說:「好像被那小叫化子趁亂抱走了!」不覺一愣,又聽女孩怯怯地道:「姑姑,我看到那個小壞人把小猴抱走了!」白衣少女見她臉上兩個黑乎乎的巴掌印,滿腔怒氣頓時撒到梁蕭身上,高叫道:「小畜生去哪裡了?我非剝他皮不可!」說完帶著一干手下,殺氣騰騰四處搜尋。

  再說梁蕭逃了幾步,沒見人趕來,又聽到張三與官差叫罵,心中好奇,忍不住又折了回去,瞧見張三被公差毆得一臉鮮血,大家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那小猴兒則縮在旁邊,轉著一雙火眼,動也不動。梁蕭見狀心喜,悄然掩上,趁著眾人分心,一把將它抓住,塞入懷裡,忽見遠處著白衣的女孩兒瞪著自己,張口欲呼,慌忙伸拳衝她揮舞,那女孩兒被他嚇住,不敢言語。

  梁蕭唬過人,飛也似跑出老遠,在一株柳樹旁停下,將猴兒從懷裡掏出,摸它腦袋,誰料猴兒十分惱他,甩頭便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梁蕭吃痛,手一鬆,猴兒騰地跳出他手心,把身一縱,想要躍上一旁的柳樹。梁蕭急忙伸腳,踩住它脖子上那根繩,猴兒東跳西跳,卻只在原地打轉。梁蕭摸著手背,心中氣惱,將腳下的繩子纏在狗兒腳上,發令道:「白癡兒,咬它!」白癡兒聞聲躥出,齜牙咧嘴去咬那小猴。小猴自然死命逃竄,它雖然敏捷,但苦在剛剛跑遠,便被狗兒腳上的繩索絆住。一時間,只看兩個畜生一個逃,一個追,磕磕碰碰,將一條繩索拉得筆直。梁蕭在旁看了,笑得打跌。忽然只見那猴兒一轉身,繞著白癡兒跑了起來。白癡兒瞬間被它連兜三個圈子,四個爪子被捆在一處,摔倒在地,望著梁蕭汪汪直叫。梁蕭目瞪口呆,心道:「好奸詐的猴崽子!」但那金猴雖縛住狗兒,自己卻也被拽在繩端,不能動彈。

  四周路人見這一狗一猴被繩索僵在當場,哄笑一片。忽聽得一聲嬌喝:「小畜生!」 聲音清脆,在笑聲中格外響亮。梁蕭一驚,連狗兒猴兒也不及抱,拔腿就跑。剛一轉身,兩個大漢迎面堵住,雙手大張,便要逮他。梁蕭頭一低,使招「野狗撲食」,貼地躥出,從其中一人胯下鑽了過去。那二人雙雙夾擊,擒他本是易如反掌,但沒料到這小子竟使出這等無賴招數。愕然間,便聽「撲通」一聲,梁蕭跳進湖裡。白衣少女堪堪趕到,見狀只得止步。

  梁蕭好似一尾活鯉,在湖裡躥出五六丈,見無人追趕,轉身浮起,向岸上破口大罵: 「賊婆娘!有種下來,看爺爺怎樣收拾你!」白衣少女生來尊貴,從沒被人這麼罵過,失聲道:「你……你罵……罵我什麼?」梁蕭欺她不識水性,在水裡手舞足蹈,得意道: 「賊婆娘,賊婆娘……」

  白衣少女俏臉漲紅,惱羞成怒道:「小畜生,你……你氣死人!」寬衣解帶,便要下去。一干隨從大駭,七手八腳攔住她道:「使不得!少主您不會鳧水,別上這小子的當!」 白衣少女一想也對,便道:「那好,你們下去擒他!」

  六個隨從傻了眼,但主命難違,只好褪衣脫鞋跳入水中。他們雖是武功好手,但水性十分平常。梁蕭自小就在白水灣長大,白水灣的小溪深潭就好比他家的臥房,此刻他見六人入水笨拙,便不退反進,迎了上去。七個人在湖中你來我往,攪得碧沉沉的湖水好似沸了一般。

  糾纏一陣,梁蕭忽從他們中滑了出去。那六人清一色手拽腰間,骨嘟嘟便往下沉。白衣少女失驚道:「怎麼?受傷了嗎?」一個大漢奮力從水裡伸頭應道:「沒……咕……」 白衣少女道:「那是怎麼?」一名大漢連嗆了兩口水道:「屬下……咕嘟……失禮……咕嘟……」白衣少女頓足道:「失什麼禮?還不去逮那個小畜生!」突見六名屬下各各鬆手,褲子倏地滑落膝下,驚得她連忙摀住雙眼,另一隻手將身旁女孩兒的雙眼也給捂上。

  六人狼狽萬分,光著腚爬上岸來,甫一上岸,馬上捏緊褲頭,不敢鬆開。原來梁蕭巧施「如意幻魔手」,竟在水中扯掉了眾人的褲帶。白衣少女聽得梁蕭在水裡大笑,怒氣更盛,一頓足下了堤岸,搶過一艘小船,六個隨從手抓褲頭,無法阻攔,眼睜睜看她向湖裡劃去。

  白衣少女從沒劃過船,初時兩下頗為笨拙,弄得船團團亂轉,但擺弄數下,隱約摸出門道,又劃兩槳,一扳數尺,倒也似模似樣。再一抬頭,卻不見了「小畜生」的影子,她心頭一驚,忽覺小船晃動,忙使了個「東齊鎮岳」,馬步陡沉,小船入水半尺,壓在梁蕭頭頂,碰得他頭暈眼花。梁蕭不死心,又使勁掀了幾次,但畢竟人小力弱,那女子步法靈活,始終壓住小船。兩人鬥了六七次,梁蕭冒頭呼吸,卻被白衣少女一漿掃過額角,火辣辣生痛,心頭大怒,鑽進水裡,抽出寶劍,將船底搠出個窟窿。

  那女子見船進水,大驚失色,恰見一丈外有艘畫舫,舫上顯貴摟著鶯鶯燕燕,大瞧熱鬧。她想也不想,一躥而上。梁蕭跟蹤而至,又將畫舫捅穿,底艙入水,畫舫傾斜,船上人亂作一團。

  湖上畫舫密集,白衣少女縱身跳上別船,梁蕭緊追不捨。一時間,只見女郎時東時西,忽起忽落,她每落一次腳,梁蕭便捅沉一艘船,其中默契,就似商量好了一般。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滿湖歌舞已變成呼爹喚娘,幾十艘畫舫東漂西蕩、四散逃命。

  那女子被梁蕭趕得東奔西逃,初時氣得要命,但見那些作威作福、悠遊享樂的大官盡都成了落湯雞,又覺莫名快意,於是專瞅著最華麗的畫舫落腳。頃刻間,白衣少女足下畫舫又沉了一艘,一掉頭,只見不遠處一艘船金碧輝煌,不同尋常,猜想是大官僚的所在,一頓腳向上落去。哪知身在半空,一隻竹篙忽地迎面刺來,勁力沉雄。她心頭一驚,揮掌橫擊在竹篙上,哪知觸手處如遭電擊,左臂頓時麻木,忙藉著竹篙彈力,翻落在畫舫頂上。

  只聽船頭有人笑道:「好輕功!」白衣少女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胖大藏僧袒肩露胸,持篙立在船頭,嘴上鬍鬚根根豎起,便似一隻發怒的刺蝟。鼓掌稱讚者卻是一個華服公子,折扇輕搖,倒有幾分氣派。他左右各立一人,左邊是一個著大紅道袍的道士,黑鬚飄飄;右邊卻是金髮碧眼的胡人,身著綵衣,又高又瘦,形如竹竿。

  白衣少女見這四人裝束古怪,除了那華服公子,另三人無不神完氣足,顯然身懷武功,一時甚異。她忽見那華服公子直勾勾盯著自己,那目光讓人極不舒服,當即兩手一叉,柳眉倒豎,向他叱道:「非禮勿視,你要不要臉?」那公子「哧」地一笑,道:「姑娘貌如天仙,在下情不自禁,難免多看幾眼!」

  白衣少女生平眼界極高,尋常的男子從不在她眼裡,聽這公子口氣輕薄,心生不悅,忽見水下隱有人影晃動,心知梁蕭到了,不覺忖道:「這小子來得正好,把這艘船也鑿沉了,淹他們個半死!」她正想著,突聽那胡人冷笑道:「這小孩子胡鬧得很。」他這一開口,字正腔圓,竟是漢語。那公子目光不離白衣少女臉上,嘻嘻笑道:「姑娘莫怕!只管在此歇息,這小子休想搠沉在下的座船!」說罷刷地合上折扇。那紅袍道人接口笑道: 「既然如此,各位且瞧瞧貧道叉魚的功夫。」那胡人咧嘴笑道:「這湖裡哪裡有魚?」紅袍道人往梁蕭一指,笑道:「那不是麼?」將竹篙向梁蕭擲去,白衣少女見那竹篙去勢既準且狠,梁蕭決難避開,情急間摘下玉簪,射向竹篙。只聽「奪」的一聲,玉簪雖小,以小擊大,卻將竹篙撞偏了尺許,從梁蕭腋下擦過,帶起一溜兒血水。

  梁蕭只覺腋下火辣辣生痛,好似多了個大窟窿,驚忙轉身,游向湖岸。紅袍道人心中惱怒,但他自恃身份,一擊不中再不出手,只狠狠瞪著白衣少女,嘿然道:「好內力,貧道還想領教。」白衣少女對這群人打心底厭惡,懶得理會,一揮袖,向近處畫舫落去。那華服公子哈哈笑道:「美人兒既然來了,何不稍坐片刻!」說著丟個眼色,藏僧會意,手臂一掄,扣向女子肩頭。白衣少女雲袖一揮,切他手腕,藏僧自恃神功,氣貫手臂,任她拂中,兩人身子齊齊一震。那女郎飄退數尺,那藏僧卻覺一股柔勁透臂而入,半身酥軟,一時竟提不起勁來。只聽那女子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小懲大戒,還你一招!」身形去若驚鴻,掠過數座畫舫,奔向岸上。藏僧不留神吃了大虧,正欲追趕,忽聽那華服公子冷道:「阿灘,人多眼雜,暫且作罷。」那藏僧心知主子怨怪自己辦事不力,心中好不懊喪,唯有應了一聲,低頭退在一旁。

  梁蕭潛上岸去,掀起腋下衣衫,只見肌膚上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肉之傷,無關大礙。忽見兩個侍從繞過柳堤追來,梁蕭急忙掉頭,似沒頭蒼蠅,在人群中亂竄,慌亂中,忽地一頭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身子剛硬,好似一口銅鐘,震得梁蕭頭昏眼花,舉目一看,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來人見他轉身要逃,一把捏住他脖子,兩隻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怒道:「混賬小鬼!你逃得好!」梁蕭氣苦萬分,拚命掙扎,那兩個侍從趕到,一手提著褲子,大聲叫道: 「秦總管來得正好,不然又被這小畜生溜了!」秦伯符見他二人模樣古怪,眉頭微皺: 「你們這是什麼陣仗?」二人相對苦笑,一名大漢恨聲道:「都是這小畜生弄的。」心頭火起,伸手想打梁蕭耳光。哪知從旁伸過一隻手來,將他手腕格住。大漢一愣,低頭道: 「淵少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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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3:12 |只看該作者
  梁蕭斜眼一看,只見秦伯符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子,約摸三十來歲,生得丰神如玉、俊朗無匹,雙眸宛如清潭、一望見底。梁蕭被他瞧得心頭一熱,不由忖道:「這人的眼神好像爹爹。」沒來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那人兩眼,尋思道,「爹爹也不及他好看 ……」那男子見他傻瞧著自己,也莞爾道:「便是你啊?果真頑皮!」

  他說罷,望著湖上的沉船,皺眉道:「出了如此大事,官差也該來了,此時不走,徒惹麻煩!」秦伯符一點頭,回首瞧了遠處那艘畫舫,識出畫舫上那名藏僧正是臨安城外曾經會過的那人,不由雙眉一挑。但見那畫舫悠然去遠,料想追之不及,只得怒哼一聲,挾著梁蕭便走。

  走出幾步,忽聽有人叫道:「秦伯伯!」一回頭,便見一個小小人影撲過來,鑽入他懷裡,咯咯直笑,卻是那個白衣小女孩兒。秦伯符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憐惜地撫著那女孩兒頭頂,低頭看了看她懷裡的狗兒和猴兒,皺眉道:「霜兒,抱著這些畜生,不嫌髒麼?」那女孩兒笑道:「不怕的!」她懷裡的白癡兒見了主人,大是歡喜,吠著向梁蕭身前猛掙。女孩紅著臉道:「還給你!」將白癡兒遞給梁蕭。梁蕭接過,揪著它的頸皮洩憤。那女孩兒「哎喲」一聲,忙叫道:「別擰它呀。」梁蕭心裡有氣,冷笑道:「它又不是你老子,我怎麼折騰關你屁事!」

  那中年男子聞聲一愕,秦伯符卻是怒不可遏,提起梁蕭,在他屁股上狠揍兩記。梁蕭破口大罵,罵了兩句,又望著那女孩兒懷裡的金絲猴,發狠道:「他媽的,猴兒也是我的,還給老子。」女孩兒見他咬牙切齒,駭得倒退一步,生怕他來搶奪,雙手把猴兒抱得緊緊。

  秦伯符怒道:「臭小鬼!你還裝狠麼?」又給梁蕭一個栗暴子,反手將狗兒也奪了過來,交給女孩兒。女孩兒輕輕抱著,撫平白癡兒灰黑的頸皮。白癡兒瞇縫著一雙狗眼,似乎很是受用。梁蕭見這模樣,氣得流下淚來,嚷道:「臭狗兒,沒義氣……」卻被秦伯符推推搡搡,一路到了天機別府。

  此刻老丁頭早已解了穴,捏著拳頭瞪著梁蕭,梁蕭心知不免一頓好打,索性抹乾眼淚,昂首挺胸,心裡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低頭的。」老丁頭見他神態倨傲,越發氣惱,嚥了口唾沫,恨恨道:「淵少主!這小子當真欠揍,請少主下令,且讓屬下揍他一頓!」

  那中年男子搖手笑道:「罷了,您都這把年紀,何必和頑童一般見識!」話音未落,便聽有人脆聲道:「就是要揍!揍死才好。」是那白衣少女帶著隨從自門外衝了進來,一把拽過梁蕭,但立馬將他甩開,瞧著手上的油膩,皺眉道:「小畜生,髒死了!」梁蕭微微冷笑,白衣少女瞧他賴皮模樣,越發氣惱道:「小畜生,討打麼?」梁蕭不肯示弱,頂嘴道:「賊婆娘!你才討打!」白衣少女臉色大變,玉手舉到半空,卻又放了下來,瞪著梁蕭道:「如果不是看在哥哥面子上……哼……以後你不許叫我……嗯……賊什麼的,否則我打爛你嘴!」梁蕭道:「你先罵我的!」白衣少女臉一寒,正要喝罵,忽聽身邊的女孩道:「是呀!姑姑先罵人的!」

  白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道:「好啊,曉霜你胳膊肘往外拐,竟幫外人!」說著雙頰泛紅,輕哼道:「誰叫他在湖邊亂……亂……」想到梁蕭的種種頑皮行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彎了腰。梁蕭見她忽怒忽喜,大覺不解,扁著嘴咕噥:「什麼好笑,本來就是你先罵人!」 白衣少女緩過氣來,笑道:「好啦好啦,算我不對!我給你賠不是好麼?不過,你也不許罵我賊……賊那個,我可有名兒,叫作花慕容。你姓甚名誰,告訴我,我便不叫你小畜生了!」

  她口噁心軟,喜怒來去頗快。梁蕭瞧她落了低,心想:「方纔那道士拿竹篙刺我,也虧她相救。」他又望了望中年男子,「他不讓人打我耳光,也不讓老頭子揍我。哼,也罷,暫且不和他們拗氣便是!」想到這裡,便老實說道:「我叫梁蕭!」

  花慕容道:「梁蕭!這名字倒是奇怪!」梁蕭怒道:「不喜歡叫就算了!誰稀罕你叫我名字!」眾人不禁莞爾,秦伯符乍見小女孩兒似欲說話,又怯怯地不敢開口,便道: 「曉霜,你有話說麼?」

  女孩兒小臉通紅,低聲道:「我……我也能和梁蕭說名字麼?」梁蕭瞪著她,大惑不解,心道:「你說名字幹嘛,老子又不愛聽?」卻聽秦伯符笑道:「自然可以。」女孩兒鼓足勇氣,向梁蕭道:「我叫花曉霜,你……你叫我曉霜便好。」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她的頭,向梁蕭笑道:「在下花清淵……」梁蕭哼了一聲,梗起脖子,不料又挨了秦伯符一記栗暴子。梁蕭旋身與他扭打,卻被按住,秦伯符黑著臉道:「臭小鬼真是不知好歹。」眾人見此二人這般情形,真是哭笑不得。

  卻聽梁蕭嚷道:「我就是不知好歹,我好好的人,幹嘛非得受你們擺佈?你仗著武功好,就欺負我沒爹沒媽,又敲又打的,如果……如果我媽還在,一個指頭就……就……壓死你……」說到這裡,他既覺示弱不對,又確實想起傷心事,一時淚水如斷線的珠子,順著黑乎乎的臉蛋滾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秦伯符慢慢鬆手,將他放開。花清淵拍了拍他肩頭,歎道:「小兄弟,既然遇上,咱們也算有緣,若不見外,就把咱們當作一家人好了。」梁蕭本想說:「我是你爺爺,當然是你一家人?」但眼神和他清亮的眸子一碰,這句渾話頓時縮了回去。花曉霜卻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多了一個哥哥呢!」梁蕭瞪她一眼,啐道:「鬼才做你哥哥!」 曉霜臉色頓時煞白。

  秦伯符氣得又想揍人,但終究忍住,心道:「這小子桀驁不馴,無時不想著逃走,長此以往,終究不是辦法。」耳聽得梁蕭與花慕容又開始對罵,花慕容嘴上功夫不敵,頗有動手的意思,不由搖頭歎了口氣,道:「罷了,臭小子,你既然一心不願隨著我們,也就由你好了!」

  梁蕭大喜過望,一抹眼淚,大聲道:「說話算數?」秦伯符怒哼一聲,沉著臉道: 「老子話已說盡,你一個不聽,我逼你一千一萬次也是枉然。你既然來了這兒,也不能就這麼離開,省得別人說姓秦的不通人情,你須得給我洗漱乾淨,吃一頓飯再走。」梁蕭眼珠一轉,道:「說好啦,吃完飯就放我走的。」秦伯符無奈點頭。梁蕭又斜眼睨他:「你可是大人,不許誆人!「 秦伯符黃臉漲紫,怒道:」呸,老子誆你?你也配?「

  梁蕭滿心歡喜,嘻嘻直笑。秦伯符著人燒熱香湯,帶著他直至廂房。梁蕭穿過後堂,步過一道窄門,方知這所府第別有洞天,迴廊四通八達,一道曲水繞廊而走,水上有飛梁溝通,岸邊庭內湖石軒峻,假山上灰白小徑,直通一座翠亭。

  梁蕭邊走邊看,嘖嘖連聲,走了一百來步,方隨僕從進了廂房,在香湯裡痛快洗了個澡,將滿身的虱子污泥都洗乾淨。爬出桶外時,早有人將新衣褲放在門前,褲子略大了些,梁蕭將褲腳挽上一截,方才合身。

  出了門,卻見門外一個侍女正瞪眼看他,梁蕭上下瞧瞧,並無不妥,問道:「你瞧什麼?」那侍女撲哧一笑,說道:「沒什麼,就看一個黑泥娃娃跳進去,卻蹦了個白瓷娃娃出來。」梁蕭撓頭不解,那侍女笑道:「你別撓頭啦,淵少主在流杯水閣等著你吃飯呢!」

  梁蕭老大不願和秦伯符相見,撅了撅嘴,勉力隨那侍女走了一段,忽道:「這個…… 這個姐姐,你叫什麼名兒呀?」侍女笑道:「咱們窮人家的女孩兒,有什麼名兒不名兒的,但這裡的人都叫我菊香。」梁蕭笑道:「菊香姐姐長得真好看!」菊香望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有什麼好看,容少主才好看呢!」梁蕭冷笑道:「你說花慕容麼?長得跟母老虎差不多!」菊香眉頭一皺,還沒答話,便聽背後有人喝道:「小鬼頭,你又在嚼什麼舌根子?」菊香花容失色,轉頭望去,只見荼蘼架下,花慕容杏眼圓瞪,雙手叉腰,大發嗔怒,花曉霜則換了一身淡綠衣裙,傍著她微笑。

  梁蕭故作驚訝道:「我以為你不在的。」花慕容怒道:「呸!你定然知道我在後面,故意胡說,再說就算我不在……」花慕容話沒說完,忽見梁蕭掉過頭來,不由轉嗔為喜道:「哎呀,原來你這小鬼洗乾淨了,也蠻乖的,以後便是這樣,莫要再弄髒了。」她素愛以貌取人,瞧梁蕭生得俊俏,心中惱怒不知為何竟然煙消了,不忍再責罵他。

  梁蕭覷見曉霜抱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狗兒,只有爪縫烏黑,兩眼一亮,叫道:「白癡兒?」 他伸手去摸,那狗兒卻一縮,梁蕭再摸,狗兒忽地衝著他汪汪大叫。梁蕭氣得發昏,怒道:「死狗兒,你竟敢當叛徒……」伸手就要揪它頸皮。花慕容笑彎了腰,伸手攔住他道: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梁蕭都要氣哭了,叫道:「你們拐了我的狗兒,怎麼還叫我的不是?」

  花慕容忍住笑道:「我先給你說個楊布打狗的故事。」梁蕭正扭頭生氣,但一聽要說故事,忙豎起耳朵傾聽。只聽花慕容道:「古時有個叫楊布的人,穿了件白衣出門,哪知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他就把白衣脫了,換了套黑衣回家。哪知他家的狗卻不認得楊布,迎上去汪汪地咬他。楊布大怒,拿了棍子就要打狗。他哥哥楊朱見了,便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果這條狗出去的時候是白狗,回來卻變成了黑狗,你認得出來麼?『。「梁蕭一愣,繼而大怒:」好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罵我是狗!「他怒視花慕容,花慕容佔定上風,也笑吟吟回視。花曉霜沒瞧出二人正在鬥氣,接口說道:」姑姑,這個故事我在《列子》裡看過的。唐人盧重玄還註釋說:「夫守真歸一,則海鷗可馴;若失道變常,則家犬生怖矣!』」

  花慕容在她臉上摸了一下,嘻嘻笑道:「你記性倒好!所以凡遇是非,務必先內求諸己,切莫忙責於人!若是守真歸一,鳥兒都能教得聽話,可有些人啊,怎麼教都不聽話!」 說著斜眼瞅著梁蕭。

  談到學問,梁蕭便是個草包,這些文縐縐的說法,他一字也聽不懂,無從作答,心頭好不憋悶。他悶頭走了一程,迴廊盡處出現一個小湖,湖內遍植荷花,闊大的荷葉摩肩接踵,覆蓋水面;花枝勁直,頂著一個個紅白菡萏。只見花慕容已挽著花曉霜,經過水榭,步入樓閣。梁蕭略一遲疑,也跟上去。

  秦伯符與花清淵正在閣裡守候,乍見一俊俏童兒鑽了進來,一愣之間,方才認出梁蕭。秦伯符一拍大腿,笑道:「小鬼,你好好收拾一下,倒也是人模狗樣的。」花清淵也笑道:「是呀,先時當為渾金璞玉、珍珠蒙塵,為人精潔一些,總是好的!」

  梁蕭大剌剌坐下,眼睛在桌上掃了一遍,只見醬鴨肥雞、白藕紅菱,還有鵝掌羊脯、蟹黃蝦仁,另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香藥蜜餞、干鮮果子。梁蕭瞧得肚子咕咕亂叫,當下也不客氣,伸手便撕下一條雞腿,塞進嘴裡。

  花慕容瞧得皺眉,說道:「你沒吃過飯麼?」梁蕭舌頭轉不過來,嗚嗚作響。花慕容瞧他吃相,打心底裡討厭,當下耐著性子道:「我問你,吃飯該用什麼?」梁蕭道:「自然是用手了……」伸手又要去拿,卻挨了花慕容一筷子。他捂著手跳了起來,當即就要撒野,一旁的花清淵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肩上。梁蕭不由自主坐回凳上,花清淵一笑,舉筷拈了一隻雞腿,擱在他碗裡,又端過一碗羹湯,道:「慢慢吃,別噎著了。」梁蕭瞧他言辭溫和,不禁想起往日吃飯時,自己和娘親頑皮胡鬧,爹爹也是這般對待自己,但如今他埋在土裡,再也不會逼自己坐著,不會給自己夾菜盛飯,更不會叫自己慢嚼細咽,想到這裡,頓覺內心酸楚,低頭不語。

  眾人見他突然間無精打采,甚感奇怪。一旁的曉霜拉了拉他衣角,道:「蕭哥哥,你不舒服麼?」梁蕭醒悟過來,忙用衣襟揉了揉濕潤的眼角,努力裝起狠相,瞪著曉霜道: 「你……你叫我什麼?」曉霜臉兒漲紅,梁蕭哼了一聲。他到底是小孩子,轉眼又忘了憂愁,放開襟懷,雙手左右開弓,盡攬桌上美食,雞鴨肥濃,菱藕清鮮,鹹甜適度,酸辣相宜,梁蕭從未吃過這樣的好筵席,不覺滿心歡喜。花氏兄妹俱都好潔,瞧他吃相邋遢,花慕容蛾眉緊蹙,早早住箸,花清淵略略嘗了兩箸,也不再吃。

  秦伯符瞧了片刻,忽地歎道:「梁蕭,你性子不好,但卻有點小聰明,若你肯聽我話,我倒可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你!」眾人皆是一驚,花慕容急道:「秦大哥,這如何使得,這小潑皮哪配學你的本事?」秦伯符擺手道:「你先別說話!」花慕容見他辭色鄭重,也不便多言。

  誰知梁蕭卻搖頭道:「你武功不好!」眾人又是一呆,秦伯符臉色醬紫,右手五指用力,檀木桌上多了五個指印。花清淵見勢不妙,笑道:「梁蕭,你大約還不知道,江湖上提起『病天王』秦伯符之名,可說是如雷貫耳呢。」梁蕭依然搖頭道:「他武功不成的!」

  秦伯符神色數變,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說說,老夫的功夫如何不成了?」 梁蕭道:「你連那個和尚都鬥不過。」秦伯符一愣,道:「這個不足為憑,那位前輩乃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我鬥不過他,也是應該!」梁蕭道:「就算他頂尖兒,但你鬥得過蕭千絕麼?」秦伯符又是一怔,沉吟半晌,搖頭道:「恐怕鬥不過。」梁蕭一拍手,悻悻道:「勝不了蕭千絕的武功,我才不學呢。」

  秦伯符不顧身份提起收徒之事,哪知竟被一口回絕,當真顏面掃地,忍不住一把抓住梁蕭胳膊,怒道:「慢來,蕭千絕乃武林中不世出的大高手,要想勝他,談何容易?再說,你幹嘛非得勝他不可?」梁蕭只是搖頭,雖不說話,眼圈卻紅了,秦伯符一愣,手上微鬆,梁蕭猛地掙出,埋頭衝出水榭。眾人面面相覷,盡皆愕然。

  梁蕭奔出一程,反手抱頭,縮在牆角,嗚嗚大哭。哭了好一陣,心情才平復下來,但一想起秦伯符的話,又忍不住想哭,尋思道:「蕭千絕那樣厲害,我的武功卻誰都勝不過,難道今生今世都報不了仇,救不出娘親了麼?若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心灰意冷,望了望怪石嶙峋的假山,心道:「索性一了百了,一頭撞死罷了。」

  他一跳而起,正要把頭往山石上撞去,忽聽狗叫聲響,有人歡然叫道:「蕭哥哥,你在這裡呀!」回頭一看,只見白癡兒撒著歡向自己跑來,花曉霜則在不遠處含笑而立。梁蕭連忙背過身子,忖道:「萬萬不能被她看見我哭鼻子。」

  他抹去眼淚,才啞著嗓子道:「你來幹嘛?」花曉霜道:「大夥兒都在找你!好在白癡兒聰明,一下子就尋著你了。」她說著淺淺一笑,盯著梁蕭道:「蕭哥哥,你眼睛紅紅的,哭過了麼?」梁蕭被她瞧破,惱羞成怒,橫她一眼,怒道:「放屁,老子才沒哭!」 氣沖沖地從她身邊走過,花曉霜拉他,梁蕭反手將她推個踉蹌,但走了幾步,又覺出手重了,有些過意不去,偷眼一瞟,只見花曉霜背靠著牆,臉色煞白。

  梁蕭忍不住轉過身來,嘟囔道:「還不走啊?站著幹嘛?」花曉霜抿著嘴,細眉微微抽動,似在強忍著痛苦。梁蕭哼了一聲,撅著嘴道:「推你一把就生氣了麼?哼!小氣鬼!」 回頭剛走出兩步,便聽到身後微響,急轉身時,只見花曉霜兩眼緊閉,蜷在地上。

  梁蕭一驚,伸手探去,只覺她氣息微弱至極,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莫非她這等不經事,被我一掌打死了?」想著一顆心突突直跳,欲要一逃了之,雙腳卻好似灌鉛水,只挪了一步,便再也無法動彈,心道:「小丫頭對我還不壞,叫我『哥哥』,我就這樣害她死了?但若不逃,萬一……萬一當真無救,她那些姑姑爹爹問起來,我怎麼說?若知是我下的毒手,賊婆娘和病老鬼豈不要活活撕了我?」他六神無主,團團亂轉,猛一咬牙,忖道:「撕便撕了,左右我也不想活啦。」

  想著將花曉霜背起來,順著迴廊狂奔,忽瞧見菊香在不遠處行走,便叫道:「姐姐!行行好,行行好!叫喚一聲,叫喚一聲!」他一發急,幾乎語無倫次。

  菊香見狀,駭然間也不及多問,引著梁蕭直奔廂房,正撞得花清淵等人。花清淵大驚失色,也不說話,一把接過曉霜,從她懷裡掏出一支玉瓶,傾了兩粒淡金色的藥丸,拗開花曉霜牙關,度了進去。然後眾人神情惶急,盯著她雪白的臉蛋出神。

  梁蕭心頭忐忑,正想著是否趁亂逃走,突聽花曉霜輕哼了一聲,抬頭看去,只見她眼睛微張,細細地道:「蕭……哥哥,別……」梁蕭當她要出言告狀,頓時心跳如雷,擺了個弓步,準備逃走,卻又聽她說:「別哭……」梁蕭就似挨了一棒,愣在當場。又聽花曉霜慢慢地道:「有不快活的……事,爹爹和……和我都幫你。」她神志昏沉,接著這兩句,又說了一大通不知所云的話,氣息漸漸平穩,沉沉睡去。

  眾人鬆了口氣,花清淵將她送到花慕容手上,轉身向兀自發呆的梁蕭深深一揖,道: 「小兄弟,多虧你了!這孩子突然不知所蹤,嚇壞我了,沒料到還發了病……」他拭去額上冷汗,「若再慢得一分半分,只怕……」說到這裡,他突地打住,神色間似乎十分後怕。

  梁蕭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雙手亂擺。秦伯符給了他重重一掌,哈哈笑道: 「他媽的,你這臭小子在『流杯水閣』胡說八道,老子正要跟你算賬,卻沒想到你一轉身,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邊說邊拍他肩背,拍得梁蕭又痛又怒,偏又不敢言語。

  花慕容將曉霜送回臥房,聞言也笑道:「梁蕭,衝你救了曉霜,日後我再不叫你小畜生了。」梁蕭連天價叫苦,一句話在肚皮裡轉來轉去:「她是我打昏的,她是我打昏的… …」但他打昏了人,又抱人來醫,若然說出,不啻於他梁蕭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抬手抽自家耳光,挨打挨罵都不要緊,這個臉卻是萬萬丟不起的。他支吾半天,暫且忍著,心想: 「我不說了,待小丫頭清醒了,自己告狀去。」

  正覺心亂,忽聽秦伯符歎道:「清淵,有件事當真對不住。我聽了吳先生的言語,是以去會那和尚。卻不料他那純陽鐵盒是個假的,累我白走一趟。」花清淵搖頭道:「秦兄高義,我父女銘記在心,看來也是天意昭昭,不可勉強的。」秦伯符拈鬚道:「清淵你想得通透,倒是好事。唉,不過這未免苦了霜兒。」花清淵淡淡苦笑。秦伯符又道:「我受陸萬鈞之托,要去常州見見靳飛。」花清淵聞聲知意,笑道:「秦兄放心,此間我會好生照拂。」秦伯符皺眉道:「要留便留,要去便去,聽其所之,愚兄再不插手了。」說罷瞧了梁蕭一眼,低眉歎氣,拂袖去了。

  梁蕭心神恍惚,聽了這番古怪言語,也無暇細想,只念花曉霜會不會告狀,自己是否該搶先逃走。但想一想,又覺不妥:「好漢做事好漢當,打了人便逃,豈不被人恥笑?」 猶豫不定,便先在府裡住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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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4:31 |只看該作者
天機卷 第七章 太乙分光


  梁蕭這一夜便沒合眼,既怕曉霜告狀,想偷偷溜了;又怕這般走了,被人恥笑。他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淵等人門前,側耳傾聽,內中還沒動靜,大約仍在睡覺。

  他等了一會兒,才見幾個侍女過來,菊香也在其中,梁蕭忙道:「姐姐!」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這裡做什麼?」梁蕭臉一紅,道:「那個小……咳……曉霜醒了沒有?」 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關心我家小姐麼?」眾侍女彼此捅著胳膊,笑成一團。梁蕭雖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發狠,卻聽「咯吱」一聲,花清淵從門內出來,梁蕭立時閉嘴,耷拉著腦袋,等著他來打罵。

  花清淵瞧見是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梁蕭,你來看望霜兒麼?來得正好,她剛起床呢!」又撫著梁蕭的頭,莞爾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蕭心想:「原來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告狀!」他被花清淵摸來摸去,大為不慣,一縮頭,也不顧什麼忌諱,繞過花清淵,鑽進內室。但覺室內馨香撲鼻,儘是女兒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軟軟的。他撥開簾子,探頭一瞧,見花曉霜盤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給她梳完了頭,挽上雙髻。

  梁蕭見狀心虛,腿一縮,正要退出,卻被花曉霜看個正著,笑道:「蕭哥哥!」梁蕭聽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該又哭又鬧才對,叫這麼親熱作甚?」既被瞧見,他也只得訕訕踅進屋內。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兒的閨房你也亂闖,真不知禮數。」說著將梁蕭胳膊抓住,強拖到身邊,用牙梳整理他一頭亂髮,邊梳邊叱道,「忒俊一個孩兒家,成日弄得髒兮兮亂糟糟的,不像話。」

  梁蕭被她挾著,與花曉霜幾乎頭碰著頭,呼吸可聞。對視半晌,梁蕭忽地下定決心,低聲道:「你說好了,我才不怕!」花曉霜不解道:「說什麼?」梁蕭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記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還有病老鬼揍一頓,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聽得詫異,問道:「你不怕什麼?」梁蕭吸了口氣,還未說話,花曉霜忽地伸出溫軟小手,摀住他嘴。梁蕭瞪著她,心中納悶,花曉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蕭被花慕容制得無法動彈,只能嗚嗚亂叫,卻說不得話。花曉霜湊到他耳邊道:「我不說,你也不許說,這是咱們小孩子的事哦,可別讓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熱氣弄得梁蕭耳根癢癢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來。花曉霜放開手,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忽地齊齊笑了起來。

  花慕容見他們兩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們笑什麼?」花曉霜眨眼道:「這是咱們的事,不許你知道的。」她握著梁蕭的手,衝他微笑頷首。梁蕭點了點頭,忖道:「說得是,這是咱們小孩的事,關大人屁事,要打要罵,也該由她來做,哼,關她爹爹姑姑什麼事。」想到這裡,不由把曉霜當成同夥,平生親近之意。

  花慕容驚疑不定,放開梁蕭,望了望他倆,氣惱道:「什麼咱們你們的,你們兩個小不點兒弄什麼鬼?」又死盯著梁蕭道,「是你弄鬼嗎?」她認定是梁蕭耍了把戲。梁蕭卻把頭一扭,撇嘴不答,與花曉霜對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來。花慕容莫名其妙,連連頓足。

  梁蕭笑了會兒,忽道:「曉霜,我走啦!」花曉霜臉色慘變,拉著他道:「為什麼呢?」 梁蕭道:「昨天說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花清淵在房外聽到,掀開簾子走進來,歎道:「你還是要走麼?」

  梁蕭點點頭,但不知為何,心意卻不似昨日那般決絕,他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心中悵然若失。花清淵拍拍他肩頭,說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強留,但你小小年紀,又能去哪裡呢?」梁蕭心頭茫然,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眾人見他執意要走,只當他必有去處,此時聞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梁蕭是個孤兒,她雖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頓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紅。花清淵默然半晌,歎道:「梁蕭,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臨走時托我告訴你,三年之內,你若回心轉意,不妨來此地找他,他昨日說的話,依然算數的。」梁蕭心道:「我說了不拜師,當然也是要算數。」想著望了曉霜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雖淺,但方纔卻有幾分心意相通。曉霜眼圈一紅,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花清淵歎道:「這樣吧,我們也要回括蒼山,順道送你一程!」花曉霜雙目一亮,破涕為笑:「我也要送蕭哥哥!」花慕容撫摸著她的臉,笑道:「那是自然,我們也要回家呢!曉霜,要見媽媽了,不高興麼?」曉霜心中歡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忖道:「我… …我那樣凶她,她為啥還對我這樣好?」左思右想,只覺得大違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塗了。

  用罷早飯,花清淵讓老丁頭套好馬車,由兩個侍從駕著,自己則乘馬而行,迤邐出城,但見臨安郊外,丘陵蒼莽,逶迤如長蛇遠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遠遠有一處驛亭矗在道旁。花清淵來到亭前,下馬挑開車簾,對梁蕭道:「古人長亭送別,小兄弟,我們送你,也就送到這座亭子了!」花曉霜抱著金絲小猴,望著梁蕭,泫然欲泣。

  梁蕭望著花清淵,又看了看曉霜,忖道:「除了爹娘,從來沒人對我這樣好過。」想到這裡,忽覺得有些心酸,大感不捨,但早先話已說滿,只得下車。花慕容也拉著曉霜,跟著送下車來,正想再叮囑梁蕭幾句,卻聽得車後忽然馬蹄聲響,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見四騎人馬從車後斜刺裡衝上前來,將馬車四面圍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兒,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梁蕭與花慕容齊齊吃了一驚,敢情發話的,竟是昨日在西湖上遇見的那個華服公子,他身後三人奇形怪狀,更是令人過目難忘。那紅袍道士打馬上前,諂笑道:「千歲,您這後面一句忘了說呢。」那華服公子笑道:「你說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麼?」紅袍道士挑起拇指,嘻嘻笑道:「千歲英明。」華服公子笑道:「如此說來,我與這位姑娘倒真是有些緣分。」

  花慕容被他當眾調笑,心頭怒極,冷笑一聲,道:「放屁放屁,臭不可聞,鬼才跟你有緣分。」那四人挽轡下馬,華服公子笑道:「好潑辣的女娃兒,都說南方女子柔媚,這些天我也玩了幾個,白面捏的也似,卻也膩味得緊,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坯子,骨子裡卻是我北方佳麗的快直。難得難得。」那金髮胡人接口笑道:「主上這麼說,莫非想將她收入帳內?」華服公子笑道:「就怕這位姑娘不肯。」金髮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這女子,還不容易?」

  他二人恣意調笑,便當花慕容已是池中魚、籠中鳥。花慕容只氣得渾身發抖,正想措辭咒罵,忽聽梁蕭嘻嘻笑道:「你這金毛畜生,就會拍主子的馬屁!」那金髮胡人臉色一變,瞪眼望去,卻見梁蕭趁曉霜不備,將那金絲小猴揪了過來,用手戳它肚皮,笑道, 「你望我作甚?再怎麼望我,也還是個畜生!」胡人白臉上倏地騰起一股青氣,雙眉倒立。

  曉霜見那猴兒在梁蕭手裡掙扎,急得要哭,叫道:「蕭哥哥,別欺負它了,別欺負它了。」梁蕭笑道:「要我不欺負它也好。但我問你,這裡一共有幾個畜生?你答對了,我就還你。」曉霜一愣,伸出兩個指頭,答道:「兩個!」梁蕭笑道:「錯了,錯了!」他用手一路指將過去,先指著白癡兒說「一」,然後指點著華服公子四人道,「二三四五,再加上我手裡這個金毛畜生,一共是六個呢!」曉霜大奇,指著那四個人問道:「他們也是畜生麼?」梁蕭一本正經地點頭:「千真萬確,個個都是畜生!」

  曉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則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花清淵氣度雖好,也忍不住莞爾。但那馬上四人臉色早已難看至極,金髮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躍而出,左臂在胸前劃了半圓,屈指如鉤,抓向梁蕭面門。梁蕭將頭一縮,正要閃避,花清淵已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頓覺一道又強又黏的柔勁將他手臂盪開,胸口空門大露,花清淵左掌如大斧長戟,破空劈來。

  胡人慌忙左足點地,右足騰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動,花清淵這招「金生癸水」頓時落空。他微一錯愕,胡人那一條右腿已踢至面門。花清淵見對頭武功怪異,心頭暗凜,身形後仰,連使「乙木鎮土」、「泥蘊太白」、「戊金斷木」、「薪生離火」、「南明鍛鐵」,這五招乃是他生平絕學「五行接引拳」的妙著,五行之間,相剋相生,一氣貫之,是以雖名為五招,使來卻如一招。那胡人識得厲害,不敢硬擋,扭身避開花清淵的拳勢,轉到他左側,手臂一彎一扭,竟然繞過花清淵身子,向他右脅一拳擊到,中指一枚碩大彩鑽,隨那胡人拳法吞吐,彩光流溢。

  頃刻間,二人一正一詭,鬥了十合。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那胡人也是駭然,他此次南來,未逢敵手,誰料遇上花清淵這路拳法,不僅佔不得絲毫上風,反倒被他隱隱克制住。那藏僧見二人僵持不下,忽對那華服公子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花氏眾人皆不明其意,梁蕭卻一驚,這藏僧說的分明是蒙古語,他自小與母親說慣了,這幾句一聽便懂。

  那華服公子聽了這席話,臉色陰晴不定,瞧著梁蕭笑道:「小傢伙,跟你同路的那個紫衣漢子呢?」梁蕭知他口中的紫衣漢子便是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你說那個病老鬼嗎?他早就死透了,骨頭也被狗啃了呢!」眾人聞言,各各吃驚,花慕容怒道:「梁蕭,你幹嗎咒人?」梁蕭冷笑道:「怎麼,我偏要罵他,誰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蕭方才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不好發作,按捺性子道:「黃荊條子出好人,秦大哥打你是為你好。」梁蕭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頓,你高興不高興?」花慕容怒氣上衝,叱道:「亂嚼舌頭,你才會高興!」梁蕭冷笑道:「他打我就是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這般道理麼?」花慕容沉吟道:「這個麼,因為你是壞人,我是好人。」梁蕭怒視她一眼,沖地上吐了泡口水。

  那華服公子聽二人對答有趣,不禁搖扇大笑。他心機深沉,自然不會當真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幾聲,說道:「小傢伙,如此說來,你和他們並非一路了?」梁蕭道:「當然不是。」華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訴我,那個紫衣漢子到底去了哪裡?」梁蕭道:「我不是說了麼?他被狗吃了。」華服公子臉色一沉,那藏僧厲聲道:「小傢伙,咱們千歲問你正經話,你也要正經回答。」梁蕭笑道:「我也說得正經話,就怕聽話的人不正經。」藏僧見他只顧胡說八道,幾乎氣歪了鼻子,眼一瞪,便要動手。卻聽花慕容道:「你們找我秦大哥有事麼?」華服公子「哦」了一聲,笑道:「原來他姓秦?」那紅袍道士臉色一變,在華服公子耳邊嘀咕起來。梁蕭聽出這紅袍道士說的也是蒙古話,意即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極少,勝得了那藏僧的恐怕唯有一人,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極高,江防圖落到他手上,要取回不易云云。

  梁蕭心中納罕:「這群人盡說蒙古話,難不成都是蒙古人?」他不知道這些人說蒙古話,乃是因為事關機密,欺自己一方無法聽懂。但梁蕭聽了,卻不由念起母親,倍感親切,對眼前這幾人竟也生出親近之心來。那華服公子聽罷,對花慕容莞爾一笑,又以漢話說道:「這位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樣緊要物事,若不還給區區,忒也不便。」梁蕭心道:「這廝好不要臉,明明是他們偷了東西,卻賴給病老鬼。」瞅著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然道:「秦大哥生平磊落,豈會偷你們的東西,大約是你們賊喊捉賊吧。」 她本也只是胡猜,孰料一語中的。華服公子只當她已知真相,眼中凶光一閃,嘿笑道: 「姑娘說笑啦,所謂欠債還錢,古之通理。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物事,在下心急得很,是以想委屈姑娘做質,與在下同行數日,好叫秦兄用那件物事來換姑娘。」他一雙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掃來掃去,目光頗是猥褻。

  花慕容氣急,咬緊銀牙道:「好啊,有能耐的,便來試試。」華服公子嘻嘻笑道: 「這般說,恭敬不如從命了。」他使個眼色,那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灘再來領教。」手如鳥爪,直向花慕容肩頭抓到。還未抓至,忽聽華服公子道:「阿灘尊者,莫要傷了她。」阿灘一聽,心生猶豫,手下微微一滯,花慕容卻不客氣,翻手一掌,拍在他手背上。阿灘雖然有密宗神功護體,挨了這一下,也覺痛入骨髓,急忙將手收回,雙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淵百忙中斜眼覷見,訝然道:「阿容小心,這廝會密宗印法。」花慕容聽得不明所以,只覺阿灘推來,勁力大得異乎尋常,但她素來逞強,不肯示弱,雙掌平平推出。二勁相交,花慕容飄退丈許,搖晃不定,雙頰酡紅。阿灘則「蹬蹬蹬」連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黃泥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待得立定,只覺胸口鬱悶,暗暗吃驚:「這女人好大的勁!」 當下穩住呼吸,又喝一聲「咄」,雙掌一合,形如寶劍,正是「金剛寶劍印」。

  梁蕭見阿灘武功古怪,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喝了一聲彩。花慕容大是氣惱,狠瞪了他一眼,暗罵道:「小混蛋竟給敵人叫好。」她不經意間已然將梁蕭當作一夥了,是以格外生氣,當下身形扭轉,使出「風袖雲掌」的功夫,拂袖揮掌,如風吹雲動,曼妙多姿,只因太過好看,反倒不似武功,更類舞蹈。

  梁蕭看得暗暗著急,說道:「曉霜啊,你姑姑被人打得像個猴子,左蹦右跳,一定要輸的。」花曉霜吃了一驚,擰起眉頭,平白擔上心事。花慕容聽得怒極,百忙中回罵道: 「死小鬼,你才是只臭猴子。」華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飄逸,嬌嗔薄怒間,更添風致,一時心神俱醉。再見阿灘尊者連下狠手,又不禁眉頭大皺,生怕這頭蠻牛悶頭亂觸,誤傷佳人,當下低聲道:「火真人!」

  那紅袍道人會意,身子一晃,趕到二人身前,雙臂如白鶴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這和尚已是吃力,忽見火真人搶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飄退丈餘,僧道二人一意將她生擒,一左一右,包抄上前。

  花清淵與金髮胡人已拆到百十招,原本他武功為高,但那胡人避實就虛,一味游鬥,是以倉促間難以制服,乍聽花慕容叫喊,心頭一急,胸口露出破綻。胡人大喜,雙拳擊其前胸。花清淵目中精光一閃,輕嘿一聲,左掌圈轉,右拳平平擊出,去勢甚緩,如帶萬鈞。 「撲」的一聲,胡人右拳與他左掌勁風接上,便似擊入深潭,無處借力,心中暗道不好,抽手不及,花清淵右拳已然送來。這招「后土掩水」乃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絕招,右拳有千鈞之力,假山巨石也是一推便倒。拳掌接實,胡人連退三步,一陣胸悶氣短,滿臉通紅。

  花清淵一招逼退對手,也捏了把冷汗,他方才佯露破綻誘敵之舉十分勉強,稍稍拿捏不住,勢必傷在胡人手裡,他再見花慕容只有躲閃之功,全無還手之力,不由得雙眉一挑,喝道:「拿劍來!」兩名侍從齊齊應了一聲,各自從背上卸下寶劍,擲了過來。花清淵接過一柄,將另一柄隨手挑出,喝道:「阿容!」喝聲中人隨劍走,兩支劍好似凌空並行,眨眼已到了激鬥之處。花清淵嗤嗤數劍,刺得那一僧一道忙亂後退。阿灘轉身從法袍下摘了一枚金剛圈,火真人則從背上掣出一柄松紋古劍。

  花慕容接劍在手,見狀冷笑,與花清淵雙劍交擊,驀地一分,各自挑中金剛圈與松紋劍,阿灘尊者與火真人均覺虎口一熱,兵刃幾乎脫手。還未及明白緣由,對方兩柄精光四射的長劍已然刺到胸前,兩人無奈,倉皇躲閃。這時那胡人已調勻呼吸,趕了上來,手中多了柄霜雪也似的月牙彎刀,三名凶人一字排開,與花氏兄妹對峙而立。

  花清淵長笑一聲,忽地屈指彈劍,朗聲道:「一元復始太虛生。」兄妹二人齊齊縱出,兩柄劍好似合成一柄,瞬間向對手各刺一劍,每一劍皆合上兩人力道,那三人每接一招,似乎都要用盡全力。

  又聽花慕容嬌喝一聲:「破開混沌分兩儀。」一聲金鐵交鳴,兩柄長劍一觸即分,如雙蛟乘雲,化作滿天劍影;一時間,兩人雙劍乍分乍合,合而勢如一劍,分則光影萬千。鬥得數招,那三人招架之間越發侷促,花清淵揚聲道:「阿容,乾坤沉浮無日月,顛倒陰陽動崑崙。」二人劍勢又變,剛柔互易,花慕容大開大闔,用的竟是極陽剛的劍法,花清淵的劍招則變得靈巧陰柔,如風吹柳絮一般。阿灘三人待要抵擋,花慕容卻又變陰柔,花清淵則回復陽剛。他三人不知這是先天卦象中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的慣常變化,一時捉摸不定,鬧了個手忙腳亂。

  梁蕭瞧得入神,奇道:「這是什麼劍法?」一名侍從道:「這叫太乙分光劍。」梁蕭喃喃道:「太乙分光劍?」口中念叨,雙眼卻轉也不轉,盯著鬥場。

  鬥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長劍一帶,刀鋒歪斜,掠過阿灘尊者肩頭,生生剮去一片皮肉。阿灘痛徹心肺,明知他不是故意,仍是忍不住吼了聲:「哈里斯!」然後嘰裡咕嚕,說的全是吐蕃語。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與大秦人(按:古羅馬)的混血種,世代經商,通曉各方語言,聽出阿灘用最惡毒的言語辱罵,心頭大怒,想用吐蕃語罵回去,但說了兩句,又不及阿灘流利,只好隨口胡罵,一會兒吐蕃語,一會兒天竺語,一會兒又是大秦語。阿灘聽得莫名其妙,雖知他在罵人,卻不知罵了些什麼。

  花清淵見二人分神,喝一聲:「風雲變色氣塞空!」聲到劍到,宛如電光霹靂,二人躲閃不及,手腳各中一劍,鮮血飛濺。卻聽花慕容喝道:「若有若無不留痕。」聲如鳳唳,清亮無比,手中長劍連揮,大打落水狗。

  鬥到此時,三個凶人暈頭轉向,只覺這對兄妹劍已非劍,端是天人落筆,來去無痕。花清淵鬥得順手,豪氣大生,長叫道:「化工洗淨千般巧,萬象混元是太真。」聲如老龍長吟,與妹子鳳鳴相和,片時間,那雙劍之中隱隱顯出一個圓圈,中分陰陽,形若太極,圈中劍來劍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則似三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翻滾,伴潮而行,隨波而止,欲使東則東,欲使西則西,招法零亂,已無抗拒之能。

  花清淵心軟性懦,見三人陷在太極劍圈之中死命掙扎,心生不忍,歎道:「阿容,點到即止吧!」話一說完,便收劍後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兩個窟窿,但這路劍法講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淵既無殺心,她也無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那三個凶人卻已神志混亂,舉著兵器亂舞,直到被華服公子連聲呵斥,方才醒悟,垂手而立,氣喘如牛。

  花清淵瞧華服公子一眼,恨聲道:「你這廝縱人行兇,最為可惡。」說著大步跨上,華服公子一驚,方欲後退,已被花清淵伸手一抓,將他衣襟扣住,抬掌給了他一個嘴巴。華服公子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你敢打我?」話沒說完,花清淵又抽了他一記耳光,喝道:「如何不敢?」那三名爪牙看得心驚膽顫,但苦於氣力未復,只得齊齊叫喊,他們用的是蒙古語,梁蕭聽出叫的是「四王子」,不由心中納悶:「王子是蒙古大汗的兒子,這人叫四王子,難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個兒子?但怎麼大汗的兒子不呆在草原上,卻跑到這裡來?」

  那四王子連挨了兩個耳光,雙頰便似火燒,終於醒悟到身處危境,並非平日裡作威作福的時候,當下再不說話,只是雙目如炬,冷冷瞧著花清淵。花清淵被他這麼一瞧,反倒有些怯了,放開他,道:「今日小懲大戒,暫且放你過去。若再慫恿手下,胡作非為,被我遇上,可沒有這般輕易。」說罷轉過頭,見阿灘與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便自懷裡取出藥瓶,傾了四粒丹丸,扔給他們道:「這藥止血還算靈驗。」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會當濫好人,當心好心沒好報。」花清淵苦笑搖頭,正要反駁,忽聽四王子在背後嘰嘰咕咕說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回頭看去,忽見火真人一縱而出,雙手齊揚,十餘點銀色彈丸化作兩蓬銀雨,兜頭打來。花清淵大驚失色,雙掌連揮,欲拍散銀彈。哪知銀彈與他掌風一碰,頓時炸開,化作漫天綠焰,四處飄飛,其中數點透過掌風間隙,落在花清淵胸前,花清淵後退半步,臉頰扭曲,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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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機卷 第八章 天機有月

  變起倉猝,花氏眾人俱都驚得呆了。火真人飛躍而起,舉劍便往花清淵面門疾刺。花慕容慌忙上前,舉劍抵擋,但此時阿灘與哈里斯用了花清淵的靈丹,氣力恢復,也跳將上來,以二敵一,將她與花清淵隔開。火真人騰出手,一支劍呼呼生風,殺得花清淵連連後退。兩名侍從見狀,奮力上前,卻被火真人刷刷兩劍,刺中腰腿,雙雙摔倒。花清淵見二人危急,忍著劇痛,連出兩劍,出手雖已不成章法,但仍將火真人擋住。兩個侍從也知到了緊要關頭,奮力爬起,在他身旁一瘸一拐,拚死護衛。

  如此斗了數招,花清淵只覺胸口如有幾十把小刀絞動,渾身乏力,偏又不敢倒下,心知自己這一倒,萬事俱休。正自苦挨,忽聽梁蕭嘻嘻笑道:「花清淵,你還不投降呀?」 花清淵矇矓看去,只見梁蕭挾著曉霜,走向那華服公子,曉霜渾身僵直,竟似被點了穴道,花清淵驚得失聲叫道:「梁蕭,你……要作甚?」分神之際,幾被火真人一劍穿心。

  梁蕭笑道:「叫什麼叫?大笨驢,你女兒被我抓啦,你還不投降?」此言一出,不僅花氏眾人駭怒,便是那三個凶人,也一個個放慢手腳,分神來瞧。四王子正覺驚疑,梁蕭卻嘻嘻一笑,用蒙古話道:「我也是蒙古人呢!」四王子聽他說得流利,又是一愣,皺眉道:「你蒙古話說得很好啊。你既是蒙古人,怎麼又與漢人一夥呢?」

  梁蕭撅嘴道:「我才不是他們一夥,我是那個姓秦的抓到手的,他天天打我,打得我好苦!」四王子疑惑道:「那好,我來問你,你是蒙古哪一部的人?」梁蕭順口應道: 「我是勃兒只斤部。」話一出口,眾人儘是一凜。要知勃兒只斤乃是皇族姓氏,只有成吉思汗的家族才配使用。梁蕭見那四王子神情古怪,心兒頓時怦怦直跳。四王子盯了他半晌,忽而笑道:「小傢伙,你真是勃兒只斤部?」梁蕭點頭道:「我媽說她是勃兒只斤部,那我也是勃兒只斤部了。」

  梁蕭這話倒並非說謊。蒙人姓氏以部族為號。算起譜系來,蕭玉翎的父親不裡王子是成吉思汗的嫡孫。窩闊台汗時,蒙古發動「長子出征」,命令蒙古族所有長子,必須從軍西征。不裡跟隨拔都汗,越過匈牙利,橫掃歐洲,但他不服拔都,拔都懷恨在心。後來,不裡跟隨窩闊台的子孫叛亂,被拔都和蒙哥捉住殺死,妻子盡皆淪為奴婢。

  蕭玉翎本是不裡庶出的女兒,母親乃是不裡從西域擄來的胡姬,不裡醉酒之後,將玉翎的母親毆打致死。到不裡死時,蕭玉翎年紀尚幼,著實受了許多屈辱。後來她從師姓蕭,更名蕭玉翎,但她對父親厭惡已極,從不願提起往事,故而除了幾個極親近的人,幾乎無人知她的身世來歷。

  那四王子將信將疑,聯繫前情,尋思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不大可能說謊。他即便不是我同部之人,也有莫大關係。而今宋元交戰,胡漢不兩立。那秦伯符必是憎恨我族,從哪個王公府裡將這孩子擄來,肆意毆辱。哼,我勃兒只斤富有天下,尊貴無比,豈容這些宋人欺辱?」想著,臉色頓時和緩下來,微露笑意。

  梁蕭指了指花清淵,又指了指花曉霜,說道:「這個是他女兒!也是那個女人的侄女,只要你用她脅迫他們,他們敢不聽你的嗎?」四王子見花曉霜一臉驚懼,哭個不停,心中更無疑慮:「就算小娃兒弄鬼,這小女孩的眼淚卻不是裝出來的。」

  花慕容氣得流淚,口中「臭小鬼、小畜生」地亂罵,手舞長劍,便往這邊撲來,心想即便救不了侄女,也要殺了梁蕭,以解心頭之恨。四王子見她即便生氣,模樣也甚可愛,更覺心癢,忖道:「這白衣女秉性剛烈,我強逼於她,她勢必抵死不從,大失興味。不如用這小女孩脅迫她,讓她服我,任我擺弄。」當下自梁蕭手中將曉霜接過,只覺她渾身僵硬,便對梁蕭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有見識,也罷,好好跟著本王,包你享福不盡。」

  梁蕭笑道:「有羊奶茶喝麼?有小馬駒騎麼?」四王子一愣,哈哈笑道:「都有都有,還有烤羊羔吃!波斯馬騎呢!」梁蕭大喜,拍手直笑。四王子見他天真流露,也不覺啞然失笑,一轉眼,揚聲叫道:「都給我住手罷!」三名手下聞聲後躍,四王子向花慕容笑嘻嘻地道:「你侄女都在我手裡啦,還不乖乖服從我麼?」

  花慕容怒不可遏,本想大罵,但一看花曉霜,心口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四王子見狀,知她心意動搖,大是得意,又向花清淵笑道:「你武功不錯啊,若願為本王效命,我看在美人兒份上,便不計較方纔之事,讓火真人為你解毒療傷。」花清淵以劍拄地,啐了一口,怒目不語。四王子笑道:「我乃大元皇帝第四子脫歡,此次南來查探動靜,得了一張地圖,卻被姓秦的橫裡截去了,你得給我拿回來。此外,我要你妹子做我的姬妾,我堂堂王子,想也不辱沒了她吧!」花清淵聞言一驚,繼而揚眉怒道:「花某雖是一介草民,也知禮儀廉恥,賣國之事,決然不為!」

  脫歡笑道:「果真是臭硬脾氣,你中了火真人的『幽冥毒火』,女兒的生死也在我手裡,若是不聽我言……」花清淵不待他說完,沉聲道:「死則死矣,不必多言。」他瞧了花曉霜一眼,眉宇間露出傷痛之色,澀聲道,「霜兒,爹爹這輩子對你不起,你還未出生,就因我之故患上重病,如今又讓你落入強賊之手,爹爹……爹爹……」說到這裡,語聲凝噎,眼裡已是淚光溶溶。花曉霜更是泣不成聲,忽地身子一晃,似欲昏厥。花慕容猛一咬牙,丟開寶劍,大聲道:「脫歡,我跟你走,你……你放了他們父女。」花清淵驚道: 「阿容,你胡說什麼?」

  花慕容淒然一笑,默不作聲。脫歡兩眼在她秀靨上一轉,笑道:「漢人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美人兒不愧是女中豪傑,叫本王越發相敬了。本王定然親你愛你,決不怠慢的。哈哈,阿灘,還不替我請美人兒過來。」阿灘應了一聲,卻怕有詐,瞧著花慕容,面露猶豫,花慕容雙眼一閉,兩行清淚順頰滑落。脫歡見阿灘仍是躊躇,不由怒道:「怎麼?平日裡自吹自擂,如今連這點小事也不敢辦嗎……」話未說完,突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硬,接著脖子上一涼,一柄劍架在頸上。只聽梁蕭在身後咯咯直笑,緊跟著手裡一鬆,曉霜也被他拉了回去,只聽梁蕭笑道:「曉霜,你裝得似模似樣的,真把他們騙過去啦。」卻聽曉霜嗚嗚咽咽,抽噎道:「蕭哥哥……我……我不是裝的,我……瞧著爹爹那麼重的傷,心裡難過,忍不住就想哭。」梁蕭不耐道:「行了行了,囉哩囉唆的。」

  脫歡未料劇變忽生,自己一世精明,竟然被兩個小鬼用這等膚淺手段騙了,一時氣破胸膛,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死小狗,臭牛屎……」他出身蒙古顯貴,罵人的漢話學得不多,翻來覆去就會這麼幾句。那三個手下見脫歡被擒,無不傻眼。花氏眾人卻是喜出望外,花慕容破涕為笑道:「梁蕭……我……我……」本想說我錯怪你了,但激動太甚,嗓子發堵,又忍不住流出淚來,不過這番卻是喜極而泣,與前不同。忽聽到花清淵大笑道:「好,好……」一聲叫罷,竟軟軟倒了下去,原來他此時心無掛礙,神智一弛,再也支撐不住。花慕容慌忙將他扶住。花曉霜更急,叫道:「爹爹!」便要撲上。梁蕭慌忙一把拉住,向火真人一攤手道:「拿來!」火真人佯作不解道:「拿什麼?」

  梁蕭也不多說,將脫歡一把拖倒,學著花清淵適才的模樣,運足氣力,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脫歡牙齒掉了兩顆,滿口鮮血,兀自哼哼道:「死小狗,臭牛屎……」梁蕭冷笑道:「拿來!」火真人呆了呆,梁蕭手起掌落,脫歡又挨了一記耳光,又驚又怒,殺豬般叫起來:「火真人,你聾了麼?」梁蕭揮手還要再打,火真人已急道:「要解藥麼?這裡!這裡!」掏出一個錦囊投過來,叫道:「白的外敷,黑的內服。」梁蕭摸出囊中有兩個玉瓶,便取出一個,將瓶嘴對著脫歡道:「信不過你這牛鼻子,我先給他吃兩顆試試。」

  火真人臉色一變,急道:「不成,不成!這是以毒攻毒的方子。」梁蕭冷笑道:「那你把勞什子『幽冥毒火』給我,我燒了他再治好!」火真人怒道:「這……這怎麼成?」 梁蕭心狠手辣,手起劍落,脫歡頓時發聲慘叫,小指已短了一截,鮮血長流。梁蕭嘻嘻笑道:「再砍就一隻手了。」火真人生怕他劍及履及,說做就做,忙道:「好好,我給!」 硬著頭皮又拋來一個皮囊,梁蕭接過,只見囊外用生牛皮縫著,囊內卻是羊毛軟裡,嵌了十來粒銀丸,便問:「怎麼用?」火真人略一猶豫,見梁蕭作勢欲砍,急忙說了。梁蕭笑了笑,卻一把揣在懷裡道:「這麼好玩的東西,怎麼可以浪費在這頭蠢豬身上。」脫歡反唇相譏,又挨了一個嘴巴,只得閉嘴,心裡卻慶幸沒被火燒。

  梁蕭將錦囊拋給花慕容,笑道:「牛鼻子既敢把銀丸給我,這藥必然是真的。」花慕容瞪了他一眼,道:「就你心眼多。」心裡卻暗誇他心思縝密,當下解開花清淵的衣襟,只見胸口烏黑一片,腫得老高。她小心外敷內服,過了片刻,傷口漸轉紅潤,花清淵悠悠醒轉,神色間卻十分委頓。哈里斯向梁蕭喝道:「小賊,解藥給了,還不放了四王子。」

  梁蕭笑道:「你當我是這頭蠢豬?我媽說,得勢莫要饒人,沒宰了這頭蠢豬,算是對得起你們。」轉向花氏眾人道,「你們有傷,先走一步!」花慕容急道:「我留下來陪你!」 梁蕭白她一眼,道:「不勞你操心,剛才誰罵我小畜生,哼……我聽得清楚得很。」花慕容臉一紅,「哼」了一聲,道:「罵了便罵了,我才不怕你。」

  忽見花清淵支撐著顫巍巍站起來,澀聲說:「梁蕭,別的我不管,但你年紀還小,千萬不可殺人!就算你手裡這人該殺,也不能由你殺他!若你不答應,我便不走!」他口氣雖然虛弱,目光卻十分堅決。梁蕭不由嘀咕道:「我不殺人就是,要你多嘴。」花清淵頷首道:「那好,今日多虧你了,咱們後會有期!」

  梁蕭沒來由眼眶一濕,低頭道:「後……後會有期。」偷偷抬眼,只見花曉霜挽著花慕容的手,一步一回頭,直到上了馬車,仍掀著簾子覷看。

  眼見馬車走遠,阿灘忍不住叫道:「還不放人嗎?」梁蕭眼珠子一轉,見四人馬匹停在道邊,便揪著脫歡的頭髮,拖到馬前,眾人正不明其意,忽見梁蕭揮劍,將其中三匹駿馬的腿筋盡數砍斷。三人恍然大悟,原來梁蕭是怕自己乘馬追趕馬車,故意留在後面廢了馬匹,拖延時間,不由暗罵梁蕭奸詐。火真人眼光掃過梁蕭手中長劍,神色一變,叫道: 「小子,這劍是哪裡來的?」梁蕭笑道:「拾來的!」火真人兩眼一翻,厲聲道:「哪裡拾來的?」梁蕭撇嘴道:「關你屁事!」火真人怒道:「這『鉉元』本是貧道之物!貧道命四大弟子南下辦事,將這柄『鉉元』劍借給他們,誰知他們一去不回……」說到瞪視梁蕭,似欲擇人而噬。梁蕭瞅了一眼劍柄,只見上面果真用金絲嵌了兩個彎彎曲曲的怪字,他早就看到,但就是認不出這兩個古篆,聽火真人一說,他勉強認出一個「元」字,忖道:「原來他和那些壞牛鼻子是一夥,哼!我萬萬不能告訴他實情。」他跟這群凶人糾纏已久,算算時辰,料得花清淵一行去得遠了,當下牽了馬,將脫歡拖出二十來丈,本想臨行前一劍將這廝砍死,但想到花清淵的話,這一劍竟砍不下去,心頭暗恨自己不爭氣,狠狠踹了脫歡一腳,將他往地上一扔,抱起狗兒飛身上馬,揮劍猛抽馬股,駿馬吃痛,撒蹄狂奔。

  梁蕭奔出里許,忽聞動靜,回頭一瞧,不禁駭然,只見阿灘與火真人一步八尺,趕將上來。火真人急欲奪回寶劍,跑得尤其賣力。轉眼間雙方相距不及十丈,阿灘驀地一聲大吼,金剛圈脫手飛出,來了個射人先射馬,向梁蕭的坐騎擊到。

  梁蕭暗罵一聲,雙腿夾馬,俯身出劍,將那圈子一挑一撥,頓覺虎口欲裂,一條手臂盡都麻了。金剛圈被他一阻,傍著馬腿掠過。那駿馬痛不可當,人立而起,梁蕭一時不察,幾乎被顛了下來。只此耽擱,火真人大步流星,趕到近前,劍在人先,刺向馬腿。梁蕭左手一揚,數點銀光向火真人迎面撒去。火真人正欲揮袖,忽地想起一事,慌忙收勢,飛身後躍,舉劍相擊,數點銀光頓時化作一片綠焰,散落在地,正是那「幽冥毒火」。這時阿灘飛身趕到,一聲大喝,騰空而出,雙臂一張,擊向一丈開外的梁蕭。梁蕭只覺巨力壓體,胸悶欲嘔,一反身,將手中的「幽冥毒火」盡數撒了出去。

  阿灘尊者渾沒想到這銀丸的來歷。他自恃有密宗神功護體,除了雙眼要害,週身刀槍難入,眼見銀丸打到,便有意賣弄,不閃不避,任其打中。霎時間,只聽他失聲慘叫,渾身綠焰亂飛,跌落地上,翻滾哀號不已。

  火真人聽得身後慘叫,微覺吃驚,但他記掛寶劍,不顧同伴,發足狂追,趕到馬後,見馬尾揚起,一把抓住,用力後拽,梁蕭回劍斬斷馬尾。但火真人劍出若電,早已刺中馬腿。駿馬慘嘶一聲,失衡摔倒。梁蕭翻身落馬,卻見火真人飛步搶上,當即反手一劍,火真人揮劍相格,霎時間,雙劍交擊,松紋劍不及鉉元劍鋒利,登時斷作兩截。火真人索性拋出斷劍,待梁蕭低頭閃避,他已然空手入白刃,向他手腕扣去。眼看人劍兩得,火真人忽生警兆,回手一撈,竟撈住一枚紫金鳳釵,他急棄了梁蕭,掉頭望去,只見花慕容一劍橫空,飛刺而來。火真人被她連環數劍,逼得連連後退。梁蕭絕處逢生,喜得叫了一聲好,將劍一擺,上前襄助。

  火真人與花慕容的武功不相伯仲,空手對敵本就吃虧,且有梁蕭鬼頭鬼腦,從旁襲擾,一時不勝其煩,匆匆拆了七八招,情知今日再難討好,眼角覷處,只見阿灘躺在遠處,奄奄一息,若是再不救治,非死不可。這禿驢死了本不打緊,但死在「幽冥毒火」之下,脫歡追究起來,自己難脫嫌疑。他一瞬間轉了好幾個念頭,驀地後躥丈餘,一手抄起阿灘,恨恨瞪了二人一眼,起落如飛,往來路去了。

  花慕容見火真人去遠,收了劍,冷笑一聲,道:「打不過就逃,好沒出息!」梁蕭定了定神,道:「你回來做什麼?」花慕容瞅了他一眼,冷笑道:「回來瞧你逞英雄啊!」 梁蕭想到方才狼狽情形,英雄二字再也休提,狗熊倒是勉強算得上,頓時臉漲得通紅,訕訕不語。花慕容心中暗笑,拉他上馬道:「哥哥和曉霜都擔心你,你和我一塊兒過去,讓他們瞧瞧你這灰頭土臉的德性,也好放心。」梁蕭眼角一熱,低頭不語。花慕容見他乖得出奇,心中奇怪:「莫不是方才死裡逃生,嚇著他了……」不覺憐意大起,再不出言取笑。

  二人縱馬奔馳片刻,遙見馬車停在道旁,還沒走近,曉霜已在林子裡看到,笑著撲了出來,雙手摟著姑姑的脖子,眼睛卻看著梁蕭,滿含笑意,喜滋滋叫了聲:「蕭哥哥。」 梁蕭聽她叫得親熱,面皮一紅,低著頭「嗯」了一聲。卻聽花曉霜又道:「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氣道:「好啊,再也見不著?咒我死麼?」花曉霜一愣。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說道:「曉霜,這小子是個白眼狼,不知好歹,你莫要理他。」

  三人入了林子,花清淵正盤膝而坐。他見梁蕭無恙,不由展顏微笑。梁蕭略一遲疑,問道:「你……那個傷口……還痛麼?」花清淵笑道:「虧你拿到解藥,這會兒不礙事了。」 梁蕭心想:「若不是因為送我,你也不會那陣子出城,更不會遇上壞人!我拼了命,也要幫你拿到解藥的。」他心裡這麼想,嘴裡卻決不說出,又道:「花大叔,你剛才使的劍法好厲害,殺得那些大惡人連還手的工夫都沒有!」他與花清淵同經患難,心生親近,「花大叔」三字自然而然就叫了出來。

  花慕容一哂道:「那是當然,這路太乙分光劍用來對付那幫混蛋,算是大材小用了!」 梁蕭雙目一亮,急道:「那一定勝得過蕭千絕了?」花清淵與花慕容對望一眼,皺眉沉吟片刻,緩緩道:「蕭千絕的武功我雖無緣見識。不過,當年確有人用這路劍法與他鬥過一次……」梁蕭又驚又喜,忍不住道:「勝了麼?」花清淵搖頭道:「這路劍法雖然壓制住蕭千絕的黑水魔功,但也沒能殺得了他。」說到這裡,他又歎了口氣,道,「何況同一門功夫,不同人使出來,自有不同的境界,當年賭鬥蕭千絕的兩大高手,武功勝我十倍,也僅勝他一招半式罷了。」

  梁蕭想了一陣,忽地問道:「花大叔,你能教我這劍法嗎?」花清淵還沒答話,花慕容已接口道:「那可不成。」梁蕭臉色一變,咬了咬嘴唇,轉身便走。花清淵急忙拉他,但傷勢未癒,氣力虛弱,被他大力一拽,幾乎跌倒,梁蕭只得駐足。花清淵瞪了妹妹一眼,說道:「梁蕭,你別著急。其實能否教你,我們也做不了主。」梁蕭一愣,卻聽花清淵又道:「若你當真想學,我倒能幫你求情……」花慕容道:「那還是不成。就算媽許你傳他,這路功夫也須得二人同使,他一個人學了有什麼用?」花清淵皺眉道:「說得也是。」梁蕭想了想,道:「不怕,只要你肯教我,將來我有了妻子,和她一塊兒練……」花慕容刮臉臊他道:「不知羞?」梁蕭脖子通紅,急聲道:「怎麼不知羞了?我……我爹媽都在一起練武的。」

  花清淵道:「梁蕭,你爹媽到底在哪裡呢?」梁蕭悶聲不吭。花清淵料得梁蕭必有隱衷,便不勉強,說道:「不說也罷,我只問你,你肯與我們一塊兒回家麼?」梁蕭抬頭道:「你肯教我劍法,去哪裡都好。」花慕容唬他道:「要學功夫,只怕要吃許多苦。」梁蕭挺起小胸脯:「再苦也不怕。」花曉霜聽他答應留下,不由滿心歡喜。

  眾人說笑一陣,梁蕭又問道:「花大叔,單打獨鬥就沒人勝得了蕭千絕麼?」花慕容抿嘴一笑,道:「那可未必。」梁蕭奇道:「怎麼說?」花慕容扳起四個手指,說道: 「這天下間藏龍臥虎,就我所知,少說也有四個人不弱於他。」她見梁蕭神色專注,微笑道:「不過啊,他們可不像秦大哥和哥哥這般好說話,你便見著了,他們也不會收你這個頑皮猴子做徒弟。」

  梁蕭發急道:「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花慕容笑笑,正色道:「第一個是海外的大高手,他精通天下武功……」梁蕭大奇,忍不住插嘴道:「精通天下武功,那豈不也會太乙分光劍?」花慕容皺眉道:「那倒不會。」梁蕭道:「既然不會,那叫什麼精通天下武功。」花慕容自知說錯了話,羞怒道:「小鬼頭盡耍貧嘴,我說他精通天下武功,不過說他懂得武功很多,就好比說你頑劣無比,難道世上就沒有比你更頑劣的人麼?」梁蕭何曾沒聽出她話裡有刺,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只因無論答有答無,都無疑自認頑劣無比。一時撅起小嘴,好不憋悶。

  花慕容佔了上風,暗暗得意,續道:「第二人麼,卻是一個和尚……」梁蕭心念一動,花慕容瞧他神色,頷首笑道:「不錯,就是和秦大哥鬥棋的那個野和尚。至於他的法號,我也不大瞭然。」梁蕭奇道:「為什麼叫他野和尚?他又有什麼出奇的本事?」花慕容道:「叫他野和尚是因他大廟不收,小廟不留,行為怪誕,不守清規。至於他的本事麼,也就是力氣很大。」

  梁蕭啐道:「力氣大也算本事?」花慕容道:「你可別瞧不起力氣。所謂『一力降十會』,若你一拳一腳皆有萬鈞之力,天下誰人能敵?」梁蕭一愣,但覺答不上來,又問道:「第三個呢?」

  花慕容一皺眉,臉上露出鄙夷之色,哼聲道:「至於第三個麼,這人劍法很好,品性卻不端正,專愛勾引良家女子,是以不提也罷。」梁蕭問道:「什麼叫做勾引良家女子?」 花慕容白他一眼,道:「這是極無恥下作的勾當,以後你不但不能說,更不許做,要麼不但我瞧不起你,天下人都會瞧不起你。」梁蕭撓頭苦思片刻,仍不明白,抬眼一瞧,卻見花慕容以手托腮,兩眼瞧著天上,便問道:「既然是四個人,還有一個是誰呢?」花慕容悠悠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落寞之色,苦笑道:「第四個人,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梁蕭撇嘴道:「不說便拉倒,誰希罕麼?等我學會太乙分光劍,把他們通通打倒。」花慕容不作聲,呆呆望著遠方出神。梁蕭無人鬥口,老大沒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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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3:47:41 |只看該作者
  呆了半日,花清淵傷勢稍好,眾人重新上路。次日到了縉雲,覓客棧住下,花清淵服了數劑補藥,將養元氣。梁蕭百無聊賴,與曉霜逗著狗兒猴兒玩耍。曉霜給猴兒起名為金靈兒,梁蕭一聽,頓時作惱道:「我的狗兒叫白癡兒,你卻叫它金靈兒,不是變著法兒跟我搗亂麼?」曉霜道:「有什麼不好,白癡兒、金靈兒,正好配成一對兒。」金靈兒心記前仇,對梁蕭愛理不理,梁蕭逗它,它只是齜牙。梁蕭暴跳如雷,想要打罵,曉霜卻抱得緊緊。梁蕭雖然任性妄為,對這小丫頭偏是發作不得,生恐惹她發病,唯有兩手叉腰,望那猴兒瞪眼生氣。

  如此歇息數夜,眾人再次動身。停停走走,又過十數日,進入括蒼山區,只見峰巒連綿,橫亙東西,山勢柔媚婉轉,有如吳音軟語。

  一行人順著山間石階,牽馬步行。行了約摸半個時辰,雲霧間隱隱現出一排青瓦泥牆,旁有數級梯田,十分整齊,幾個農夫農婦正躬身耕耘。忽有人抬頭看到他們,叫了一聲,農人們紛紛直起腰來,放下活計,笑迎上前。為首一名漢子膚色黝黑,雙目有神,向花清淵一揖到地:「楊路見過少主!」花清淵伸手扶住他,笑道:「楊管事莫要多禮,宮中還好麼?」楊路笑道:「一切無礙!」又打量他道,「少主似乎氣色欠佳?」花清淵笑道: 「前幾日偶染微恙,如今已不妨事了。」他將韁繩交給眾農人,道,「我們這就進山。」 楊路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只見一名農人放出一隻白鴿,呼拉拉振開翅膀,向山裡飛去。

  梁蕭扯著曉霜的衣襟低聲道:「這是幹嗎?」曉霜道:「給奶奶送信呢!」梁蕭隨口哦了聲,忽見兩名農夫從農舍裡拉出數匹愣頭愣腦的黃色怪獸,似牛非牛,似馬非馬,噠噠噠走了過來。梁蕭神色陡變,「哧溜「 一下鑽到曉霜身後,顫聲道:」這是什麼怪物? 「

  眾人大笑,花慕容按著腰,喘氣道:「小鬼頭,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唯有花清淵忍住笑,道:「蕭兒,你聽過諸葛孔明的故事麼?」梁蕭探出頭來,偷瞄木獸,點頭道: 「聽爹爹說過。」花清淵道:「這便是諸葛孔明蜀道運糧的木牛流馬,最適宜行走山路!」 梁蕭吃了一驚,道:「真有木牛流馬?」花清淵頷首道:「前方山峻路險,我們用它載人運物,十分方便。」梁蕭大著膽子,伸手摸了摸,只覺硬邦邦的,果然是塗著黃漆的木獸,不由得小臉通紅,訕訕地不好意思。但他小孩心性,過不多久,便丟開羞慚,對這木獸生出莫大興趣,抱著它問這問那,花清淵一一解答,不多時,梁蕭便學會如何駕馭,騎在木獸上左顧右盼,十分得意。

  四人騎著木牛流馬,沿崎嶇山路進入大山深處。行了一程,道路漸趨險峻,順著山勢起伏不定,時而傍依絕壁,時而俯臨深谷,時而在林莽中穿梭,時而在深谷中潛行,但那木獸卻行得又快又穩,梁蕭不由連連稱奇。

  穿過深谷,遙見雙峰挺秀,夾著蜿蜒溪水,南北對峙。花曉霜對梁蕭道:「蕭哥哥,你看這兩座山峰像什麼?」梁蕭道:「像手指頭。」花慕容冷笑道:「呸,世人都有十個指頭,就你只得兩個?」梁蕭大不服氣,說道:「屈了八個不好麼?好呀,你說不像指頭,那像什麼?」花慕容冷笑道:「你蠻頭蠻腦的,吃飯都用手抓,當然只會想到手指了!」

  梁蕭歪頭細瞧,遲疑道:「莫非……像筷子?」花慕容笑道:「這才對了。這兩座山峰叫做石箸峰。」梁蕭奇道:「既然像兩根筷子,就該叫石筷,哪能叫石『豬』?」花慕容瞥他一眼,雙眼儘是鄙夷之色。梁蕭心知自己定然說錯了話,但又不知錯在哪裡,一時好生氣悶。卻聽花曉霜笑道:「蕭哥哥,這個『箸』字不是豬羊之豬,而是筷子的意思。」 說著停住木牛流馬,叫梁蕭伸出手掌,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寫了個「箸」字。梁蕭瞧得心生嫉妒:「為什麼偏偏她知道,我卻半點也不曉得?」

  花曉霜寫罷,掉過頭,眺望雙峰,輕聲道:「不過,這石箸峰的名兒平淡寡趣,也不大好聽。」梁蕭暗叫深得我心,斜瞅了花慕容一眼,高聲道:「對呀,該叫二指峰才好!」 花曉霜搖頭道:「二指峰也不好,依我瞧,叫夫妻峰才貼切。南邊那座高大的是爹爹,北邊那座矮小的是媽媽,這樣並肩站著,永遠也不分開。」花清淵身子一震,呆瞧著曉霜,眼裡露出驚惶神氣。

  花慕容笑道:「傻孩子,你又發癡了?叫做夫妻峰才大大不妥,你知道為何麼?」花曉霜不解搖頭,花慕容道:「你瞧,山峰間有條溪流,因為這條溪水,兩座山峰總是悵然相望,永也不能廝守。難道你要讓爹媽彼此瞧著,終生不相往來麼?」花曉霜頓時漲紅了臉,偷眼瞧了瞧父親,卻見花清淵定定地瞧著那兩座青峰,臉色慘白。

  卻聽花慕容又道:「若要以人作比,比作『怨侶峰』或許更加貼切。自古多怨侶,有情人難成眷屬,古詩有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兩座山峰就如牛郎織女,只因一河相隔,結果脈脈永年,不得一會。「

  牛郎織女的傳說流傳千年,每夜中,銀河畔那兩顆寒星,不知引發多少悲歎,牽動了多少女兒芳心。花曉霜將那最末一句古詩吟誦數遍,不知怎地就流下淚來。花慕容見她落淚,頓時著慌,將她摟入懷裡,溫言哄道:「霜兒,說笑而已,幹什麼當真啊?」

  梁蕭對詩句含義不甚了了,但牛郎織女的故事卻也聽父親說過,瞧見花曉霜落淚,大感不忿,冷哼道:「牛郎織女忒也沒用,就會你瞪我、我瞪你的,便如一對兒傻鳥。換了是我,就用泥土把天河填得嚴實,趟過去便好。」花慕容道:「你才是大傻鳥,河漢無極,你曉得天河水有多深、有多廣麼?就會胡吹大氣,也不害臊。」梁蕭冷笑道:「好啊,既然河漢無極,那麼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要幾多喜鵲才能搭成鵲橋呢?既然鳥兒能搭成橋樑,人又為什麼不能填平天河呢?難道說人連鳥都不如?」他話裡帶刺,花慕容氣得俏臉發白,但偏偏梁蕭這回推論嚴密,竟尋不著道理駁他,唯有撅嘴生氣。三人這邊廂議論紛紛,花清淵臉色卻忽明忽暗,始終不發一言。

  鬥口間,雙峰漸近,梁蕭目力不濟,這時方見峰頂竟然有人。北峰頂上一株老松,亭亭如蓋,兩個白鬚老人端坐松下,悠然對弈。旁有總角童子,對著爐火燒煮茶水,銅壺裡白氣裊裊,散入天際。南峰則四面絕壁,光溜溜無可借足,但峰巔懸崖處,卻坐了一名灰衣老者,垂竿而釣,百餘尺的漁線沉入峰下深潭。梁蕭瞧得吃驚,心道:「這麼高也能釣魚?」一念未絕,忽聽嘩然水響,一條青鯉離潭而起,在空中活潑潑劃了個弧,飛昇數十丈,落到老者手裡。

  一名對弈老者笑道:「恭喜恭喜,童老三你守了大半天,到底開張啦!」其時雙峰間罡風陣陣,那老者的話語卻掠過百尺之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鑽入眾人耳裡。那釣魚老者呸了一聲,道:「修老四,你還有臉說,你幾次三番,大呼小叫,驚走了老夫的魚兒。」 另一名弈棋老者道:「你自己不濟,卻來怪人。」那童老三冷哼一聲,道:「左老二,論釣魚,除了明老大,誰能及得上我?」言辭間大有自負之意。那左老二笑道:「胡吹大氣,有空一比就知。」童老三大聲道:「好啊,誰輸了就下水做王八。」

  抵達峰底溪邊,眾人棄了木牛流馬,梁蕭還沒坐夠,十分不捨,仍抱著木馬不放。花曉霜上前一步,向著童老三叫道:「鑄公公。」又向對弈二老叫道:「元公公,谷公公。」 不料三人卻置若罔聞,梁蕭氣道:「這三個老頭兒大剌剌的,當他們是神仙麼?哼!有什麼了不起的。」花清淵笑道:「梁蕭你誤會了,此間風大,霜兒中氣不足,話語送不上去。」 當下一手按腰,長笑一聲,道:「三位鶴老,別來無恙否?」語聲朗朗,直如虎嘯龍吟一般,在山間久久不絕。梁蕭心中佩服:「花大叔好厲害,只怕爹爹也及不上他。」

  三名老者聞聲向這裡瞧了一眼,愛理不理,仍不起身。唯有童老三冷冷道:「你才到麼?腳程忒也慢了!」花清淵拱手賠笑道:「童老說得是,清淵下次定然走快些!」梁蕭聽得生氣,心道:「這些老頭子凶巴巴的,花大叔為何還要對他們客氣?」

  童老三轉過頭來,望了曉霜一眼,白眉一抬,將手中青鯉拋下,道:「霜兒,送給你吧!」那尾魚還沒斷氣,搖頭擺尾,凌風彈動,直向曉霜飛來。曉霜沒料到他突然戲弄,心頭一驚,也不知是避是接。梁蕭在旁見到,一步搶上,使了個「如意幻魔手」裡的「圈字訣」,雙手一翻一圈,將尺餘長的魚兒捧在懷裡,轉身遞給曉霜。

  曉霜捧過,忙跑到潭邊,放入水去。那尾魚兒初時要死不活,但掙扎數下,忽又有了生氣,潛入潭底。梁蕭奇道:「曉霜,你怎麼放了?」花曉霜見魚兒游得歡暢,心中快活,含笑道:「魚兒離了水,會沒命的。」梁蕭冷笑道:「說得好聽,難道你就不吃魚?」曉霜一愣,道:「我吃的,不過……不過……」她驀地面紅耳赤,「我瞧它可憐……」梁蕭白她一眼,心中冷笑:「爹爹是濫好人,女兒也是濫好人。」

  卻聽童老三又道:「清淵!這小孩兒是誰?」花清淵聽他語氣不善,微凜道:「他是秦大哥帶到臨安的孩兒,名叫梁蕭。」童老三道:「他的武功是你教的麼?」花清淵搖頭道:「不是。」童老三冷哼道:「蕭千絕的如意幻魔手,諒你也教不出來。」梁蕭心忖道:「老頭兒眼珠子好賊,我只露了半招,他就瞧出來了?」

  花清淵也似吃了一驚,正要回頭詢問梁蕭,忽見童老三把漁鉤一揚,掛在岩石之上,將身一縱,好似一隻灰色大鶴,貼著巖壁翩然落下;霎時間,漁線在空中抽盡,童老三驀地丟開漁竿,翻個觔斗落在潭邊,身子一晃,便至梁蕭身前,曲指抓出。這一抓精微奧妙,梁蕭胸口一緊,頓被拿住,不覺怒道:「臭老頭,你抓我做什麼?」

  童老三被這句「臭老頭」罵得一愣,變色道:「小子,你是蕭千絕的門人?」梁蕭也勃然大怒,叫道:「誰是那老王八的門人!」鼓起腮幫,一泡口水吐出去,童老三急忙扭頭閃過。花清淵大驚,欲要上前勸解,卻又遲疑,忙向妹子遞眼色,著她上前開解。但花慕容惱恨方才被梁蕭佔了上風,只盼他受些羞辱,好消去自己心頭之恨,是以默不作聲,存心瞧這小子出乖露醜。

  老少二人瞪視半晌,童老三神色漸緩,放開梁蕭,皺眉道:「小傢伙,你怎麼叫蕭千絕老王八?」梁蕭道:「他本來就是!」童老三更覺詫異,暗忖梁蕭若是蕭千絕的後輩,決無這般辱罵的道理,不覺心中猶疑,哪知梁蕭趁他分神,一口咬在他手背上。童老三一驚,急忙運勁,他內功了得,直震得梁蕭牙齒生痛,但梁蕭就是死咬不放。童老三好容易將他揪開,手背上竟多出一圈血印,一時驚怒交迸,厲聲叱道:「渾小子,你瘋了?」梁蕭恨聲道:「你再說我是蕭千絕的門人,我把你手咬掉!」童老三濃眉一聳,怒道:「你既然不是他門人,怎麼又會他的功夫?」梁蕭瞪眼道:「你管不著!」童老三臉一沉,厲聲道:「你不說個明白,休想過這石箸峰去。」梁蕭奮力拿頭撞他,但童老三卻如銅澆鐵鑄,不動分毫,梁蕭撞了數下,反而頭眼昏花,幾欲跌倒。

  忽聽遠處有人哈哈笑道:「童鑄,你老臉厚皮的,用強對付小娃兒,不嫌害臊嗎?」 眾人轉眼一瞧,只見修老四不知何時已下了山峰,飄然近前。剩下一個左老二仍舊坐在山頂,凝視身前棋局,似乎峰下一切與他全無干係。

  童老三被他一頓譏諷,羞怒道:「修谷,你少說大話,有能耐的,你來問他!」修谷笑嘻嘻走到梁蕭身前,溫言道:「小娃兒,告訴公公,蕭千絕是你什麼人呀?」他慈眉善眼,笑起來一團和氣。梁蕭瞧他為自己出頭,嘲諷童鑄,已有說不出的好感,再經他這麼一問,不覺心口溫暖,脫口便道:「他是我的大仇人!」修谷眉頭一擰,又笑道:「小孩子不能說謊啊。」邊說邊從袖裡取出幾顆薑糖果子,溫言道,「你乖乖說實話,公公給你糖吃。」梁蕭說了實話,反被當作說謊,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生氣,猛地揮手拍出,修谷雖是武學高手,但未料到此著,手中薑糖頓被悉數打落。童鑄哈哈笑道:「修老四,你裝好人又怎麼著?還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修谷臉色時紅時白,十分狼狽。

  峰頂上那左老二久不說話,這時忽道:「你們兩個老傢伙活了大半輩子,仍是毫無長進,哼,這小子既然不肯說實話,趕走了便是。」花清淵一驚,忙插口道:「左老且慢,我與這孩子有言在先,一定要帶他入谷的。」童鑄、修谷對視一眼,各各皺眉。左老二冷笑道:「你是一宮少主,自不將咱們這些老朽放在眼裡,你說如何,那便如何,我左元說的話,權當放屁。」

  花清淵額上冷汗涔涔,慌道:「左老言重了,清淵決無此意。」梁蕭見他為難,頓生傲氣,昂首道:「花大叔,你不用跟這些老頭子客氣,不讓我過去,我走了便是。」說著轉身便走,但童鑄手如鋼爪,如何掙扎得開。童鑄冷哂道:「不說實話,就不要想走。」 花清淵見此情形,束手無策。這時間,花曉霜忽地走上一步,拉住童鑄衣袖道:「鑄公公,你……你放開蕭哥哥好麼?」童鑄愣道:「蕭哥哥?」望了梁蕭一眼,明白過來,連搖頭道:「這可不成……」話沒說完,乍見花曉霜大眼中湧出淚來,不覺一愣,他雖不肯賣花清淵的臉面,卻頗為憐愛這個小女孩兒,見狀只得推開梁蕭,撫著她臉,連聲道:「乖霜兒……好霜兒,別哭,別哭,嘿,你看……鑄公公這不放開他了麼?」花曉霜破涕為笑,見梁蕭要跑,忙拉住他道:「蕭哥哥,你不是還要學劍法嗎?」梁蕭一愣,猝然止步,心道:「是啊,我是來學本事的,若能學成劍法,打敗蕭千絕,受些屈辱又算什麼?」想著雙腳再也挪不得半步。

  花曉霜一笑,拉著梁蕭從童鑄身前經過,童鑄大感驚愕:「當真奇了,霜兒這等乖巧的孩兒,怎地維護這個小子?」眼見梁蕭趾高氣揚,故意斜眼看他,頓時氣得直吹鬍子。花清淵見狀鬆了口氣,向童鑄拱手道:「童老想必瞧錯了,他怎會是蕭千絕的弟子……」 童鑄兩眼一翻,冷笑道:「哪裡錯了?老夫與蕭老怪交手的時候,你還光著屁股亂跑呢!」 花清淵被他說得耳根通紅,囁嚅道:「那……那是!」

  童鑄冷笑道:「好,你既然護定了他,老夫也懶得管了。哼!諒他小小年紀,也興不起什麼風浪。」袖袍一拂,逕直到峰下,一手握漁竿,一手轉動竿上手柄,左足在石壁上一撐,倏地騰起丈餘,再轉手柄,又升起數丈。如此忽起忽落,轉眼便到了峰頂,童鑄兩手叉腰,向著東方,昂然長嘯。

  梁蕭瞧得有趣,心道:「這老頭兒人雖可惡,爬山的法子卻好玩。」正想著,突見兩峰之間,一艘龍舟晃晃悠悠,順流而下,這龍舟不同尋常,尋常龍舟頭尾分明,這艘船首尾均是龍頭,張口怒目,甚是威猛。

  船頭一人四十年紀,容貌清奇,雙手按著龍頭雙角,並不操櫓划槳,可那船卻似活了一般,兩側六隻鐵槳整齊划動,催舟前行。花清淵見龍舟近岸,拱手笑道:「葉釗兄!怎敢勞你大駕,惶恐惶恐。」那人也笑道:「淵少主取笑了。」

  花慕容摟著曉霜上船,梁蕭跟著跳上,腳下故意運勁,震得龍舟猛然一晃。葉釗失笑道:「小東西,你想弄翻船麼?」花慕容瞪了梁蕭一眼道:「他就愛無事生非。」又向葉釗笑道,「葉大哥,嫂子好嗎?」葉釗哈哈笑道:「好!好!得容少主關心了。」見眾人上船,他轉身將船尾龍角扳動數十下。忽地放開,那船身六隻鐵槳一齊翻飛,馭著龍舟逆水而行,只不過船尾變做了船首罷了。

  梁蕭看得吃驚,俯身往下張望。花慕容叫道:「你做什麼?可別掉下去了。」梁蕭道:「奇怪,這下面怎麼沒人划船?」花慕容失笑道:「這叫千里船,是古時算學大家祖沖之所造。船兒除了發動與轉向要用人力,其他時候,都靠水力推動。」梁蕭道:「祖沖之是誰?武功很好嗎?嗯……算學又是什麼?是不是很厲害的武功?」花慕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早先在梁蕭那裡折了一陣,耿耿於懷,此時總算扳回一城,正要出口譏諷,花清淵已笑道:「算學雖不是武功,卻自具奧妙。祖沖之是五胡亂華時的算數宗師,他首創割圓術,算出了圓周率,並依日月之行,推算出大明歷,沿用至今,這個不用人力駕馭的千里船也是他的發明。」梁蕭恍然拍手道:「我知道啦,他和諸葛孔明一樣,都是極聰明的人!」 花清淵笑道:「說得是!」

  說話之時,千里船穿過怨侶雙峰,漸入群山幽處,河床漸漸陡峭,溪水也變得湍急。忽聽嘩嘩水響,轉過一道彎兒,前方現出六道瀑布,飛瓊濺玉,好似在兩岸懸崖上掛了六個水晶簾子;瀑布下白浪翻滾,咆哮如雷,連石塊也身不由己,跳脫飛濺。但水流越急,六隻鐵槳划動也越是迅疾,催動千里船,在激流中逆流而上。

  穿過瀑布,千里船進入一道峽谷。峽谷兩岸崖壁聳立,向內微凹,狀若扇貝,越往上去,越是狹窄;崖壁色彩奇特,瑩潤潤有珠玉之光,正巧一縷暮色斜掠入峽,照在壁上,反覆映射,一時間峽中流金溢彩,讓人眼花繚亂。

  在「彩貝峽」中行了半個時辰,梁蕭坐得不耐,問道:「花大叔,還有多遠?」花清淵正要答話,忽見千里船駛出峽口,前方豁然開朗,溪水在山間匯聚成一個湖泊,湖邊青峰錯立,雲霧繚繞,數十隻白鶴唳聲清亮,在晚照中翩然往來。葉釗手挽龍角,忽地朗聲歌道:「水接西天霧裡花,雲飛鶴舞是仙家,暮山如酒山人醉,嘿,一曲狂歌動晚霞。」 歌聲豪放清絕,在群山中久久迴盪。

  花清淵站起身來,遙指道:「蕭兒你瞧,那便是棲月谷、天機宮了。」梁蕭極目望去,只見與岸相接處,三處飛瀑,似從天落,三個蟠龍纏繞的奇形巨輪在瀑布前緩緩轉動,帶動千百根細長銅臂,在水中時隱時現,有若無數蛟龍糾纏。梁蕭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 「那是什麼?」

  花清淵道:「那是天樞、天璇與天璣。這三大巨輪,在棲月谷前已然轉動三百年了。」 梁蕭奇道:「它們有什麼用處?」花清淵笑道:「說來話長!待會兒你自當知曉。」

  湖水平緩,千里船慢下來,自三輪之間緩緩經過。只見前方兩崖摩天,森然對峙,崖壁上鬼斧神工般鐫著兩行行草,依稀可辨。右方是:「橫盡虛空,天象地理無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左面是:「豎盡來劫,河圖洛書無一可據而可據者皆空。」這兩行字遒勁絕倫,字字均有數丈見方,最末一筆直入水中,氣勢驚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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