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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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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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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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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36:05 |只看該作者
  這話陰損之極,那藍袍漢子涵養再好,也不由變了面色,旁邊一個漢子厲聲叫道: 「放肆!」綠衣女冷笑道:「放肆?哼,我還放五放六呢,但終歸比你們放屁好一些。」 她話沒說完,眾漢子已氣得臉色鐵青。幾個人作勢便要起身,那藍袍漢子卻一擺手,哈哈笑道:「罷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焉能與小娘兒們一般見識。」說罷端起酒碗,自顧自喝了一碗。其他漢子見頭領如此,也只得紛紛落座。

  綠衣女本是嚴陣以待,忽見對方服軟,心中得意。又向梁蕭笑道:「小色鬼,怎麼說?你是大丈夫不是?要不要跟我這小娘兒們一般見識呀?」梁蕭聽二人對答,內心對那藍袍漢子的話也不盡贊同,正自沉吟未決,忽聽綠衣女這般挑釁,當真忍無可忍,只見堂內侷促,便道:「有本事出來動手,別要打壞了桌椅。」綠衣女笑道:「你有本事為什麼不進來?這樣堵在門口,別人還當你蹲著看門哩!」梁蕭哼了一聲,忽一轉念,勃然大怒: 「好啊,蹲著看門,不是罵我看門狗麼?」又氣又急,一頭衝進門內,搶到綠衣女桌前。

  綠衣女不待他動手,笑嘻嘻地道:「別慌,姑娘現今想喝酒,不想打架!」梁蕭心道:「由得了你麼?」伸手在她桌上重重一拍,道:「先還我錢袋,別的賬另外再算。」綠衣女笑道:「你陪我喝幾杯酒,我就還你錢袋。」梁蕭瞧她不慌不忙,越發氣惱,方要動手,但瞧她妖嬈嬌氣的模樣,又覺勝之不武,猶豫未決,便聽那藍袍漢子笑道:「小兄弟,喝就喝,美人陪酒,不喝白不喝!」綠衣女笑道:「對啊,你這廝終歸說了一句人話。」 她時時不忘譏諷對方,藍袍漢子卻也沉得住氣,淡淡一笑,將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梁蕭心道:「賊丫頭有說有笑,我若急躁動手,豈不被人瞧得低了?哼,喝酒便喝酒,瞧你有什麼把戲。」他想著沉身坐下。綠衣女笑道:「這才聽話。」要來一壺酒,給梁蕭斟滿,嬌聲道:「請了。」說罷一飲而盡。梁蕭見她喝得豪氣,也不甘示弱,一口喝了。那綠衣女又斟滿一杯酒,笑道:「夥計,店裡有牙板麼?」那夥計笑道:「如何沒有,小店不但酒香餚美,諸般樂器盡都齊全。」轉身拿來一對紅牙木板,遞到綠衣女手上。綠衣女轉手遞給梁蕭。梁蕭莫名其妙,順手接過,道:「做什麼?借我板子,打你屁股麼?」

  那綠衣女呸了一聲,繼而又咯咯笑道:「小色鬼,你既然陪姑娘喝過了酒,就再唱一首曲兒,給姑娘聽一聽,消悶解乏,嗯,就唱那個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藍袍漢子聽到這裡,嘿笑一聲,揚聲道:「好陰損的丫頭。」梁蕭氣得雙眉陡豎,將牙板折成四段,厲聲道:「賊丫頭,你真當我不敢揍你?」綠衣女安坐不動,哂道:「怎麼啦?你能叫那些女孩子陪酒唱曲討好你,我就不能叫你陪酒唱曲?你唱是不唱?要是不唱,可別想拿回錢袋兒。」梁蕭恨得牙癢,正要發作,忽聽樓外有個沙啞的聲音道:「主上,這便是『醉也不歸樓』了!」梁蕭心頭咯登一下,忍不住抬頭望去,這一瞧吃了一驚。敢情門前站了一人,一身大紅道袍,金冠束髮,正是火真人。他身邊三人依次是脫歡、哈里斯和阿灘尊者。梁蕭不由得心裡敲鼓:「乖乖不得了,所謂冤家路窄。他們四個,我只一個,正是寡不敵眾。」想著左顧右盼,先瞧退路。

  火真人正指著門前一副楹聯,笑道:「主上且看,這副楹聯有何妙處?」脫歡望著門聯,搖頭吟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嗯!這字嘛,倒也寫得工整!」火真人笑道:「字固然工整,不過聯中卻別有乾坤,主上再瞧!」脫歡凝思片刻,拍手笑道:「妙啊,果然別有乾坤。這上聯麼,出自王維《陽關三疊》裡『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首句;下聯麼,則是李白《將進酒》裡『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尾句,呵呵,竟將兩大名句結成一聯,難得難得。」他窺出聯中奧秘,搖著折扇,得意非凡。

  綠衣女本當梁蕭定會發怒,暗已防備,準備大打一場,誰想梁蕭低頭蹙眉,一聲不吭,不覺暗暗奇怪,只當梁蕭理虧,無言以對,不由低笑一聲,道:「也罷,小色鬼你滾蛋吧!今個兒姑娘我心裡歡喜,饒你一次,要麼,哼,把你扔進太湖裡喂王八!」梁蕭一抬眼,冷笑道:「王八又不是你爺,你孝敬它做什麼?」綠衣女哼了一聲,道:「好啊,你敢繞彎子罵我?」梁蕭道:「我說它不是你爺,怎麼罵你了?難不成它真是你爺?」綠衣女頓知上當,忍不住嬌喝道:「放屁,誰是龜孫子?」梁蕭撲哧笑道:「你自然不是龜孫子,你是龜孫女。」綠衣女佔上風時,儀態從容,一落下風,便十分沉不住氣,倏地立起,拍案叱道:「小色鬼,活膩了嗎?」正要動手,忽聽得店外一聲馬嘶,綠衣女嬌軀微顫,顧不得梁蕭,飛身掠出店外,叫道:「誰敢動我的馬?」

  原來脫歡看白馬神駿,便讓阿灘尊者拽過來細瞧,誰知白馬氣力驚人,阿灘一拽竟沒拽住,反被它逸到一邊。阿灘正要再運神力,忽見綠影一晃,一綠衣女叉著腰,站在面前。

  脫歡愣了一下,乾笑道:「原來是姑娘的馬,哈哈,我看這馬沒拴上,還當是無主之馬!」蒙古人以騎射平天下,最愛良駒寶馬,脫歡雖貴為皇族,也不例外。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硬來,瞧了白馬一眼,狠狠吞了口唾沫,連聲道:「好馬!好馬!」說著打了兩個哈哈,帶著屬下走進門去,迎面瞧見那藍袍漢子,雙眉一挑,目有訝色,繼而又若無其事,坐到一旁。那藍袍漢子卻眉不抬,眼不動,只顧舉碗喝酒。

  綠衣女待四人入內,抱著白馬脖子,輕聲道:「胭脂,方才被壞人欺負了麼?待我給你出氣!」一轉身,卻見梁蕭搶出門來,叫道:「想要溜麼?」綠衣女正自生氣,當下怒道:「小色鬼滾開些!」翠袖拂出,梁蕭頓覺一股寒氣直透過來,身子如墮冰窟,不由 「哎呀」一聲,後退半步,哆嗦道:「你……你暗算傷人!」綠衣女冷笑道:「沒凍死你算你運氣,哼,我把你凍成個冰棍兒,看你還嘮叨不嘮叨?」梁蕭怒極,一抬臂正要出掌,忽地一條手臂隔來,將他隔住。梁蕭回頭一瞧,卻是明歸。梁蕭怒道:「明老兒,為何不讓我教訓他?」明歸笑道:「她那一拂乃是『冰河玄功』,真打起來,你可不是對手。」 那綠衣女聽了這話,回頭冷笑道:「你這老頭兒倒也有些見識!」明歸嘿嘿一笑,硬拉著梁蕭在旁坐下。原來他明說不去,暗則一直跟著梁蕭,直到看出綠衣女師承,怕梁蕭吃虧,方才露臉。

  梁蕭心中不服,但被明歸一手攥住,動彈不能,正覺氣悶,忽見那綠衣女大步走向脫歡,在他左近坐下,心道:「這丫頭看似要找這蒙古王子的晦氣!哼,狗咬狗一嘴毛。」 那脫歡叫過小二,笑道:「你們這裡既名『醉也不歸』,那麼定有好酒了?」小二哈腰笑道:「好酒倒是不少,只不知客官要喝尋常的好酒,還……還是絕色的美酒?」脫歡奇道:「我只聽說過絕好的美酒,這美酒號稱絕色,卻不知有什麼來頭?」

  小二笑道:「這……這絕色的美酒以美人為名,綽……綽號『五美人酒』!」脫歡拍手笑道:「妙哉,我只聽說泰山有個『五大夫松』,卻頭一次聽說『五美人酒』,喝酒又品美人,哈哈,痛快痛快!不過那」五大夫松「曾給秦始皇擋雨,故而得名,這『五美人酒』有什麼典故麼?」小二賠笑道:「說也無甚奇處,這酒本……本是照紹興『女兒紅』 的方子釀的,但……但與十八年一釀的」女兒紅「不同,這『五美人酒』足足釀了五個十八年,豈不就是五……五個整裝待嫁的美嬌娘麼?」

  原來江南風俗,女兒初誕,便釀酒數壇,藏於地下,待女子長大嫁人時方才掘出,與眾賓客共飲為樂,是以通常釀期為一十八年。脫歡久居北地,並不知「女兒紅」是何名堂,但也不懂裝懂,拍手稱妙。忽聽那綠衣女冷笑道:「五個十八年,該是九十歲的老太婆了,我看該叫做『老太婆酒』!」脫歡哈哈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了,所謂酒是陳的好,女人卻是年輕的妙,便如姑娘一般,最得男子歡心!」他自覺談吐高妙,忍不住手揮折扇,得意非凡。

  此時小二端了一壺「五美人酒」上來,猶未走近,醉人酒香便已散開。經過綠衣女身邊時,她突地伸腳,店小二頓時被絆了一跤,酒盤脫手,綠衣女手一伸,將酒壺抄在手裡。店小二又驚又怒,爬起來叫道:「女……女客官這是作什麼?」綠衣女道:「莫非這酒只許男人喝,就不許我喝?」小二道:「您……您老人家沒吩咐過!」綠衣女道:「我剛才不想喝,現在偏偏想喝了!」小二原本就口吃,這一急,越發結巴得厲害:「客……客官,你……你怎麼不……不講理!」

  脫歡故作大度,揮扇笑道:「無妨無妨,這壺酒就算在下請姑娘的,大家做個朋友也好!」綠衣女摩挲酒壺,笑道:「誰跟你做朋友!我不喝了,拿去!」雲袖一展,將酒壺嗖的一聲擲向阿灘。阿灘瞧其來勢勁急,微微冷笑,氣運手掌,隨手去接,不想那酒壺忽地裂成數塊,四射開來。阿灘怕被酒水濺得滿臉,有失身份,慌忙變掌為拳,捏個印訣推出。若是尋常酒水,這一拳震散,倒也於人無傷,偏偏阿灘這一拳打中了一塊寒冰。掌冰相接,冰塊碎濺,桌上四人俱都不及躲閃,冰碴兒濺上肌膚,備感刺痛。

  原來,綠衣女所練「冰河玄功」有化水成冰之能,她從夥計手中奪過酒壺,談笑間運轉內功,將壺中酒水化成寒冰,撐破瓷壺,再由她袖風一激,立時四分五裂,阿灘不明就裡,吃了暗虧。

  綠衣女詭計得逞,輕笑道:「這壺『冰凍老太婆』,滋味如何?」話沒說完,早已飛身縱出,奪門而走,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梁蕭擋在前面,綠衣女沒料他節骨眼上來搗亂,芳心怒氣難抑,叫道:「好狗兒不擋路。」她使招「流風回雪」,玉掌翩翩拍出。明歸叫道:「小子當心,這是大雪山的『飄雪神掌』。」梁蕭吃過虧,識得厲害,使出「三才歸元掌」中的「梅花步」,讓開來掌,笑道:「好狗兒看門,壞狗兒咬人!」綠衫女子啐道:「放屁,你才是癩皮狗呢!快快閃開!」

  梁蕭嘻嘻笑道:「癩皮狗就癩皮狗!」說著避開她的掌勢,忽地一個踉蹌,這一下用上了三才歸元掌裡「人心惶惶」的勢子,跌得突兀巧妙,綠衣女一不留神,幾乎被他搶進懷裡,頓時倒退不迭。梁蕭就勢跌倒,著地滾出,綠衣女抬腿便踢,喝道:「踢你這落水狗。」但梁蕭這一滾,卻不是普通的滾法,乃是石陣武學中「大神境」裡的一招「燭龍入眠」。傳說燭龍為掌管晝夜交替的大神,臥於九幽深處,張目醒來為白晝,閉目入眠為昏夜,呼吸化作狂風,鼾聲迸為巨雷,故而這招威力極大,於翻滾之間,暗藏殺機。綠衣女方才出腳,便覺小腿以下盡被敵勢籠罩,當下急急縮腳。

  梁蕭哈哈一笑,招變「陳摶高臥」、「鍾離醉枕」、「莊生夢蝶」、「釋迦入滅」,翻滾之間,如龍如蛇,綠衣女出腳踢也不是,彎腰打也不是,更不能和他一塊兒打滾,一時真不知如何應付這等賴皮武功。

  脫歡早已率眾圍上。但梁蕭六年前尚是小孩,如今身量已足,容貌有變,四人一時倒沒辨認出來。阿灘三人見梁蕭出手,也都自顧身份,袖手旁觀,但他們均是行家,瞧到這裡,無不凜然:「這小子出招詼諧無賴,實則都是極上乘的武學,可惜功力不足,難以取勝。」

  綠衣女被梁蕭的無賴武功逼得團團亂轉,氣急敗壞,忽地向後跳開,叱道:「有本事光明正大,站著交鋒!不許用這種癩皮狗拳。」梁蕭道:「好啊!」笑嘻嘻左掌一蹭,以雙足為軸,上身離地,呼啦啦飛轉,倏地由倒臥變為站立,這招卻是黑水一脈的「陀螺功」,其理就如小孩兒玩陀螺,陀螺先是倒臥,只需施以外力,抽得兩鞭,便越轉越快,直立起來。眾人見梁蕭露得這手,不論是敵是友,還是旁觀的酒客,都覺十分有趣,齊齊喝了一聲彩。

  梁蕭微微一笑,團團作了個揖,忽瞧到脫歡等人,心道:「不妥,我只顧著與臭丫頭拗氣。若是攔著她不放,豈不做了這些惡人的幫兇。」綠衣女瞧他武功有趣,也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又譏諷道:「狗兒也會人立嗎?」梁蕭笑道:「我倒忘了!」作勢又要躺下。綠衣女惱道:「不許賴皮!」生怕他又來一路「癩皮狗拳」,急使一招「雪滿燕山」,揮掌拍落。這一招不僅蘊藉寒氣,而且帶有偌大勁力,掌在八尺之外,梁蕭衣發均隨她掌力飄起,其縱橫之勢,直如李太白詩中道:「日月照之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眾人見此聲勢,無不變色。方知綠衣女早先未盡全力,此時才使出了生平絕技。明歸也慢慢站起,濃眉緊蹙。卻見梁蕭不慌不忙,招手笑道:「涼快,涼快!」使出一招「天旋地轉」,迎那掌風飛轉起來。

  倏忽間,綠衣女繞著梁蕭疾走,雙掌如天雪舞空,拍出六掌。梁蕭也接了六掌,綠衣女只覺他掌力中含有陰勁,與自家內勁如出一轍,心中一凜:「這小子也會『飄雪神掌』 麼?」她不知這招「天旋地轉」最會借勢,自己十成寒勁被梁蕭帶偏了兩成,並借飛旋之勢,原路送回。

  綠衣女內力精強,梁蕭雖有借力法門,仍覺吃力,邊鬥邊退,片刻工夫,已退到火真人身前六尺。綠衣女被梁蕭屢屢戲弄,越打越氣,拍到第七掌,猛然聚起畢生功力。方待拍出,忽聽梁蕭輕笑一聲,眼前一花,梁蕭人影倏然而沒,但她掌力卻已收斂不住,直直拍向火真人。但綠衣女心念電轉,索性挾掌向火真人衝去,火真人正謹守大門,以防綠衣女逃脫,見狀大感意外,舉掌相迎,但倉促間內力提起不到四成。霎時間,只覺對方勁力若冰刀雪劍,透掌而入,頓時「哎呀」一聲,一個觔斗倒翻出去。饒是他以「火」為號,也被這一掌打得滅了,好似心也冷透,臉色慘白,牙關得得得響個不停。

  綠衣女一掌得手,縱出門外,嘻嘻一笑,正欲上馬,忽聽耳邊一聲「吽」,阿灘拳來如從天墜。綠衣女一驚,低頭避過,忽見前方人影驟閃,哈里斯一拳送來,拳上五彩大鑽光芒四射。綠衣女揮掌虛拍,弓身後縮,不料哈里斯使出「古瑜珈」奇功,手臂卡的一聲,暴長半尺,拳頭距她鼻尖不足兩寸。綠衣女猝不及防,竭力後躍,阿灘的「明王印」卻已擊到後頸。他二人不顧身份,悍然夾擊,綠衣女又不明虛實,剎那間被逼至絕境。驚惶之際,耳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皓腕一緊,已被梁蕭向旁拖出。綠衣女心慌意亂,隨他掠出,但卻收勢不住,竟一頭栽進梁蕭懷裡。梁蕭沒料到她來勢如此猛烈,怕她趁機弄鬼,慌忙後躍半尺。忽然間,只聽眾人一片驚呼,低頭一瞧,頓覺心尖兒微微一麻,雙眼盯著綠衣女,竟難移開。

  原來,那綠衣女柳笠已被撞脫,露出一張明艷無儔的臉來。梁蕭雖見過不少美人,但與這女子一比,都似有不及,好似天下的靈秀之氣盡被她佔了去。一時間,四周人人屏息以視,魂飛天外,再也收不回來。綠衣女羞怒難當,一記耳光便向梁蕭臉上搧去。梁蕭閃身讓開,手上運勁,綠衣女渾身酥軟,叱道:「小色鬼,放開我!」梁蕭冷笑道:「你說放就放。」

  脫歡平生好色無厭,各地姬妾無數,卻從沒見過綠衣女這等絕色,他好容易收回三魂六魄,只覺心癢難煞,急向阿灘與哈里斯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齊齊搶上,一攻梁蕭,一個便來搶綠衣女。不料梁蕭眼珠一轉,忽地放手,綠衣女見哈里斯爪子如風落下,不及轉念,左掌圈出,卸開哈里斯的爪勢,右掌一揮,拍他心口。哈里斯以己度人,絕難料到梁蕭竟會放開這到手的絕色美人兒,但覺一陣寒氣襲來,大驚之下,方要變招,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脫出阿灘手底,閃電撲來。哈里斯左右受敵,還沒拆開綠衣女的精妙掌法,已被梁蕭一招「三才歸元」擊中小腹。哈里斯應變奇速,方才中掌,急使出「古瑜珈」,身子一弓,卸去梁蕭小半掌力,但綠衣女那兜心一掌終是無法避開,連退五步,嘩啦一聲,將八仙桌壓得粉碎,白臉上就似塗了一層血。

  阿灘見哈里斯受傷,正覺慌亂,梁蕭與綠衣女早已雙雙攻來,他以一敵二,迭遇險招!綠衣女卻大感解氣,一面猛下殺手,一面笑道:「小色鬼啊,你比鬼還奸呢!先引我傷了道士,又設計殺了黃鬍子一個措手不及,好好打喲,非把這和尚也揍死不可!」梁蕭笑道:「你這鬼丫頭也不笨,要麼我這媚眼兒就拋給了瞎子!」綠衣女白他一眼道:「還媚眼兒呢!呸,果然是小色鬼,真不要臉。」說著忍俊不禁,嬌笑出聲,便如百花吐蕊,明水生暈,只瞧得一眾看客魂魄搖蕩,無法自已。

  那邊火真人寒氣去了大半,定神一瞧,目光落到梁蕭劍上,不由臉色一變,失聲喝道:「小兔崽子,原來是你!」話音方落,阿灘已挨了梁蕭一招「三才歸元」,踉蹌斜躥,卻不防綠衣女早已守在一旁,背上頓又挨一招「雪滿燕山」,這下再也憋不住,一口血箭吐得老遠,骨碌碌著地便滾,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脫歡偷雞不著蝕把米,三大護衛瞬息了賬,只驚得臉都綠了,但見火真人還有些戰力,忙道:「真人護駕!」火真人硬起頭皮,橫劍而立,口中道:「主上還認得這個少年麼?」 他這麼一說,脫歡也認出梁蕭來,心頭怒悔交迸:「早知是他,大夥兒一擁而上,將他四分五裂了,哪還等他各個擊破?」

  卻見綠衣女拍手笑道:「妙啊,四個折了三個,剩下一個,小色鬼你自個和他玩耍,姑娘可不奉陪!」說著便向胭脂馬走去,梁蕭搶上一步,伸手攔住她,道:「別忙,現在沒有礙手礙腳的傢伙,正是我倆算賬的時候,你想開溜,那是搬樓梯上天,門都沒有!」 綠衣女柳眉一挑,冷笑道:「算賬便算賬,先說怎麼個算法?」梁蕭道:「大夥兒公平交易,你偷我錢袋一定要還,你打我一鞭,便乖乖過來,讓我還你一鞭!」綠衣女啐道: 「你想得倒美!」兩人互不相讓,彼此怒視。脫歡等人本想溜走,見他們又生內訌,不由駐足觀看,皆想:「若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那是最好不過。」火真人扣了兩枚暗器,只等二人動手,便從旁偷襲。

  明歸忽地哈哈一笑,走上前來,問道:「敢問姑娘姓韓麼?」綠衣女望了他一眼,詫道:「誰說我姓韓了?」明歸笑道:「老夫也是隨便問問,姑娘師出大雪山,想必與『雪狐』韓凝紫甚有淵源吧!」綠衣女秀眉一皺,哼聲道:「你認得我師叔麼?好啊,她在哪兒?」明歸皺眉道:「可巧,我也正想尋她。」綠衣女面露失望之色,輕輕哼了一聲。

  此時人群裡外圍了不下十層,一眾人都盯著綠衣女細瞧,綠衣女心頭不悅,足尖微抬,挑起柳笠戴上,眾人頓生「烏雲蔽日,風摧百花」之感,百來個男人同聲歎氣,倒也蔚為壯觀。綠衣女忍不住頓足叱道:「小色鬼,再不讓路,可別怪我心狠。」梁蕭抱著兩手,只是冷笑。

  眾人見狀,無不生出護花之心,一個書生跳將出來,指著梁蕭喝道:「你也是鬚眉男子,堂堂六尺之軀,再與這位姑娘胡鬧,小生可要揪你見官……哎喲……」尖叫聲中,書生被梁蕭輕輕拿住心口,舉過頭頂,喝聲:「去!」撲通一下,就將他扔進蘇州河裡,眾人見狀,想出頭的都是怯了。

  此時間,忽聽得一聲鐘響,頭聲未絕,二聲又起,前聲疊著後聲,一聲高過一聲,須臾間,便如十餘口大鐘在姑蘇城中同時敲響。梁蕭聽得心神不定,回頭去看,只見後方人群便似炸了鍋一般,讓出一條路來。其間一口徑過八尺、高約二丈的碩大銅鐘,生了一雙長腿,朝這邊飛奔過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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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38:30 |只看該作者
純陽卷 第二章 四面楚歌


  梁蕭心中驚訝,略一定神,方才看清,敢情並非巨鐘生腳,而是一人頂著那口巨鐘行走,只是鍾大人小,將他上半身遮擋住了。

  那巨鐘來得好快,身如飛星擲丸,直至酒樓前。到了近處,那扛鍾之人放下巨鐘,只是一個年老和尚,生得身形高壯,滿面紅光,鬚眉如雪,五官圓潤,不帶火氣。他手持了條烏木棒子,梁蕭瞧這和尚身形熟稔,一時卻想不出哪兒見過。

  老和尚站定,環顧人群,忽笑道:「熱鬧,熱鬧。」聲音洪亮,說罷舉棒擊鐘,只聽嗡的一聲,洪鐘巨響,圍觀眾人紛紛掩耳。老和尚敲到三響,人群豕突狼奔,走了個乾淨。老和尚笑瞇瞇地道:「清靜多了!」反手之間,將銅鐘扣覆在地,堪堪擋住酒樓大門。酒樓掌櫃見狀叫苦連天:「賊禿,你把這個大傢伙橫在門口,我還做生意不做?」但見他來得驚世駭俗,口中叫罵,卻不敢上前扑打。

  老和尚嘻嘻笑道:「善哉善哉!和尚歇口氣兒,順道向施主討杯酒喝。」梁蕭聽得這句,心頭咯登一下:「哎喲,是他。」醒悟到這老和尚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棋坳中與秦伯符賭棋的那個厲害僧人。那晚夜色濃暗,梁蕭瞧不清他的面目,雖知這和尚年紀不輕,但渾沒料到如此年老,驚訝之餘,又忖道:「為何只見老的,那個圓頭胖腦的和尚娃娃上哪兒去了?」四面瞧瞧,卻是不見。

  掌櫃本就氣惱,聞言沒好氣道:「沒有沒有,一滴酒都沒有!」那和尚也不著惱,笑道:「和尚一分酒一分氣力,若是沒酒,這口鍾可就扛不動啦!」掌櫃見他如此無賴,氣得兩眼發昏,團團一轉,向眾夥計招手道:「來,來,把鍾移開,移開!」四五個夥計圍上來,一起用力,掙得面紅耳赤,卻似蜻蜓撼柱一般,另有兩個食客也來幫忙,七手八腳一番折騰,銅鐘不過略略晃了幾晃。

  一個夥計眼尖,向掌櫃耳邊咕噥道:「好像是寒山寺的那口鍾呢!」掌櫃頓時面無血色。寒山寺大鐘天下知名,相傳這口鍾是唐朝拾得禪師所鑄,重逾千斤。唐代張繼便曾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足見巨大洪亮。不過,寒山寺距城數十里,這和尚竟將這個無與倫比的蠢物搬運到此,真如神人一般。掌櫃不由得心底裡連珠價叫起苦來。

  脫歡見老和尚如此神威,有心結納,拍手朗笑道:「不用難為店家,我請大師喝酒如何?」老和尚望了他一眼,道:「你認得和尚?」脫歡一愣,又笑道:「敢問大師法號!」 老和尚笑道:「你既然不認得和尚,為啥要請和尚喝酒?常言道:」無故獻慇勤,非奸即盜『!「脫歡面皮一熱,乾笑道:」哪裡,哪裡,自古英雄惜英雄……「老和尚不待他說完,哈哈笑道:」好笑好笑,這一百年以來,豺虎當道,豎子橫行,哪有什麼英雄?「

  這句話讓脫歡大不服氣,高聲道:「大師這話不大對頭,大元太祖雄才大略,滅國無數,不算英雄麼?」老和尚笑道:「鐵木真麼?也不過是條光著屁股、逢人便咬的瘋狗罷了,算哪門子英雄?」脫歡對這位曾祖父奉若神明,聞言大怒,一時竟忘了和尚的厲害,喝道:「你這禿驢,竟敢侮辱先祖……」方覺失言,頓時住口。和尚瞧了他一眼,嘿笑不語。哈里斯見勢不妙,帶傷搶上一步,向老和尚合十道:「敢問大師可是九如禪師?」

  老和尚看著他中指上那枚碩大鑽戒,笑道:「蛇眼魔鑽?你是賀臭蛇的兒子?嘿,莫非他皮肉發癢,還要來中原討棒子吃?」哈里斯面肌一顫,冷聲道:「家父對大師當日所賜念念不忘,多曾囑咐晚輩,若見大師,知會一聲:多則五載,少則三年,必來中原與大師一晤。」他頓了一頓,又道,「他還說,大師胸懷廣闊,從不與晚輩一般見識!」他深知這老和尚神通絕世,是以加上這句話,僵住此老,以免他找自己一干人的麻煩。

  九如哈哈一笑,烏木棒倏地探出,點向哈里斯胸口,哈里斯不料他枉顧身份,腆顏出手,正欲閃避,誰知足下方動,烏木棒倏地一沉,到他腳底,一橫一挑。哈里斯站立不住,順勢倒翻出去,那烏木棒卻又揚起,搭在他頸後。哈里斯但覺巨力如山,身子全然不聽使喚,砰的一聲,被木棒按在地上,頭破血流。脫歡等人瞧在眼裡,均是面色如土。

  九如笑容不改,嘻嘻地道:「不是你老子說錯了,便是你記錯啦。常言道,『柿子揀軟的捏』,和尚最愛欺負的就是你這等不中用的晚輩。」手腕一翻,棒子挑在哈里斯下巴,哈里斯不由自主飛向脫歡,火真人與阿灘雙雙搶上,欲要將他扶住,哪知方才著手,便覺力沉如山,別說他二人有傷在身,便是絲毫無傷,也難穩住。霎時間,兩人雙雙後跌,只聽一聲慘叫,三個人四百來斤的份量,重重壓在脫歡身上。脫歡只顧殺豬般慘嚎起來。另三人駭得面無人色,拚力掙起,將主子扶了起來,細細一察,卻是斷了兩根肋骨,三人不敢怠慢,架起脫歡,飛也似的求醫去了。

  掌櫃見九如恁地厲害,心頭更虛,拿出一壺酒,戰戰兢兢地道:「給你!喝完就走。」 九如一笑,如長鯨吸水,將酒水一飲而光,舔舔嘴唇道:「好酒,還有麼?」掌櫃本是個出了名的吝嗇鬼,見他喝了這麼大一壺,心痛已極,聞言不禁跌足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九如笑道:「和尚說過了,一分酒一分氣力,現在不過半分氣力,怎扛得動這口鍾呢?」掌櫃氣得兩眼翻白,指著九如,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梁蕭看不過去,忽地朗聲道:「老和尚,你本領高強,該去尋武學高手顯擺,欺負一個酒店掌櫃,也算能耐麼。」 那掌櫃聽得入耳,連聲稱是。老和尚瞧了梁蕭一眼,將酒壺放在嘴邊倒了兩下,卻沒傾出一滴半點來,不由歎了口氣,木棒一挑,正挑在巨鐘頂端銅環處,嗡的一聲,巨鐘頓時升起三丈有餘,復又從天而降,無儔勁風刮得人面皮生痛,旁人盡皆驚呼,抱頭四竄。九如大步搶出,將巨鐘穩穩扛在肩上,向梁蕭哈哈笑道:「小子,此去哪家酒樓最近?」

  梁蕭失笑道:「好啊,還要騙酒吃!」九如笑道:「大錯特錯,和尚並非騙酒,而是化緣!不用這法子,誰肯給光頭和尚酒吃?」梁蕭聽得好笑,忖道:「這和尚倒也坦白。」 掌櫃躲在梁蕭身後,色厲內茬地道:「哪有這種化緣的法子?簡直是偷、是搶……」話沒說完,綠衣女拎住他後襟,擱到一旁,笑道:「老和尚,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九如打量她一回,搖頭笑道:「女娃兒,你莫不是也和那個元朝王子一樣,有所圖謀?事先說好,喝酒歸喝酒,和尚萬不會聽你的話。」綠衣女啐道:「你又老又醜,鬼才圖謀你!只是瞧你饞得可憐罷了。」九如白眉一軒,喜道:「妙極,妙極!衝你這句話,和尚非喝不可。」綠衣女轉嗔為喜,道:「你這和尚,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好像我逼你喝似的。」 九如笑道:「好好,算和尚逼你!」綠衣女正色道:「我想請的人,不喝也得喝,我不想請的人啊,打我殺我,我也不會請他!」說罷瞥了梁蕭一眼,嘴角掛著幾分冷笑。

  九如點頭道:「善哉!女娃兒說得是,和尚這番矯情了。」綠衣女含笑道:「你這和尚豪氣沖天,姑娘十分喜歡,無論如何,也要請你喝兩罈的。」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隻錢袋,解開帶子,裡面珠光寶氣,耀人眼目。九如讚道:「好有錢的女娃兒!」綠衣女笑道: 「和尚,我也事先說好,這些錢都是我偷來的,你敢不敢喝?」九如一愣,皺眉道:「女娃兒越來越有趣了。無妨無妨,和尚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管它偷來的金,盜來的銀,但凡有酒,照喝不誤。」綠衣女聽了,咯咯直笑,只是她戴上柳笠,眾人自恨福薄,不能一睹佳人笑靨。但見她將一塊金錠遞給掌櫃,脆生生地道:「取十壇『老太婆酒』來。」

  掌櫃愣道:「老太婆酒?」一旁的口吃夥計壓低嗓子道:「就……就是……五……五美人酒。」掌櫃好半晌轉過念頭,急忙去辦。綠衣女笑道:「和尚,我們進去喝。」梁蕭早已氣得臉色鐵青,寒聲道:「賊丫頭,你欺人太甚了吧?偷我的錢請客,就不害臊麼?」 綠衣女笑道:「小家子氣,我請客,你給錢,算是瞧得起你?」九如奇道:「敢情事主就在這裡,女娃娃,你被拿賊拿贓,手腳可不夠利落!」綠衣女笑道:「那又怎地?我偷過來請人喝酒,總比他拿過去嫖妓光彩。」九如點頭道:「說得好,說得妙,說得蛤蟆呱呱叫。」

  梁蕭欲要反駁,卻又忍住。他雖然焦躁易怒,但卻輕財好義。說他小家子氣,委實不符。梁蕭早已見識過這老和尚的武功氣概,佩服已極,嘴上不說,心中已然有心結納,暗忖道:「就算你不請他,我若有錢,也要請他喝上幾杯。」想到這裡,便道:「也罷,賊丫頭,你們喝過了酒,咱們再來計較!」綠衣女本當梁蕭受此羞辱,必會動怒,與自己大打一場,卻不料這小子竟不生氣,真是大出意料,一時瞅著梁蕭,狐疑滿腹:「莫非這小色鬼怕了老和尚的武功,才不敢出頭,哼,欺軟怕硬,忒也沒用。」心中十分瞧他不起。忽聽九如道:「小姑娘,這酒到底喝不喝啊?」綠衣女瞥了梁蕭一眼,冷笑道:「當然要喝,不喝白不喝。」說罷與九如並肩進了「醉也不歸樓」。梁蕭正要上前,明歸道:「算了吧,那老和尚的『大金剛神力』天下難逢對手,一百個你也鬥不過他。」梁蕭冷哼道: 「我不與他們動手,瞧也不成麼?」撇開他手,走進酒樓。明歸只得跟入,卻見九如已將銅鐘覆在堂心,與綠衣女各抱一壇「五美人」酒,相對而坐。以藍袍漢子為首的那群壯漢已然不見,想是趁亂去了,空出兩張八仙桌,梁蕭便與明歸上前,傍著一張坐定。

  綠衣女拍開酒罈泥封,笑道:「和尚,我做東道,先乾為敬!」將酒罈湊近櫻口,一氣飲盡,拭去嘴邊酒漬,笑道:「我喝完了……」話音未落,忽地呆住,只見九如面前,已然放了兩個空壇。綠衣女訝道:「好和尚!你真會喝!」一時酒意上湧,摘下柳笠拋在一旁,雪玉般的雙頰上凝了兩抹嫣紅,更添嬌艷。九如又拍開一罈酒,笑道:「女娃兒生得忒俊,但喝酒的本事嘛?哈!可就沒有和尚俊了!」綠衣女大不服氣,道:「天山腳下,從來沒人喝得過我!」說著也拿起一罈酒。

  九如笑道:「慢來,有酒無肉,就好比沒有士兵的將帥,不能成事!」綠衣女啐道: 「和尚要吃肉就直說啊,何必這麼彎來拐去的。」向掌櫃道:「掌櫃的,烤一隻全羊上來!」 九如笑道:「烤全羊?痛快痛快。」將手中半罈美酒一飲而盡,道,「女娃兒,吃了喝了,還沒問你姓名呢?」

  綠衣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柳。」九如白眉一軒,哦了一聲。

  掌櫃見來了財神,忙叫眾人加緊忙活。不一會兒功夫,一隻濃香四溢的烤全羊抬上桌面,綠衣女隨手撕了一片,送進口裡,讚道:「這烤羊與我家的不同,咬著酥脆,嚼著糯軟,少了些膻氣,多了一股甜香。」掌櫃賠笑道:「那是自然,烤羊之時,不同的火候,塗抹雞鴨豬牛等不同油脂,羊腹之內,還填有楊梅、桂圓、杏子、桃乾等十二味果脯。」

  綠衣女道:「倒有這麼多講究。」九如扯下一條羊腿,大嚼道:「還是女人家的舌頭靈巧,唔唔,和尚可吃不出這些門道。」兩人談笑風生,頃刻間又盡數壇,九如左手托酒,右手吃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當真以一當十,吸盡了五罈美酒,肉也吃了九成,綠衣女心中不服,硬是喝光兩壇陳釀,一時雙頰如火,杏眼迷離,蛾眉如蹙還舒,櫻口未笑含情。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叫喊之聲,十來個和尚衝了進來,個個手持棍棒。當先一名老僧形容峻烈,瞧得店內情形,氣得渾身發抖,棒指九如喝道:「孽障,你來掛單,卻偷走寺裡的銅鐘,這還不說,竟又在這裡和女子喝酒吃肉,佛祖的清規戒律,都被你這妖孽破壞盡了。」掌櫃認得此人乃是寒山寺主持弘悟大師,急忙上前,未及辯解,便被老和尚一巴掌摑倒,斥道:「你也荒唐,竟賣酒賣肉給出家人,讓西天佛祖蒙羞?」說著棍子一掄,便向九如打去。

  九如避開來棍,站起身來,眾僧人揮舞棍棒,將他圍住。九如神色從容,嘻嘻笑道: 「弘悟,你一口一個佛祖,卻知佛在哪裡?祖在哪裡麼?」弘悟一愣,厲聲道:「佛在你六陽魁首之上,祖在你雙目交睫之間!佛發霹靂,劈開你頑石心髓,祖放金光,刺破你昏花老眼!」九如冷笑道:「我看你才是頑石腦袋,老眼昏花!」弘悟怒道:「胡說八道!」 九如哈哈一笑,道:「你看不見麼?」弘悟道:「什麼?」九如指了指鼻尖,笑道:「你想不到吧?」弘悟又是一呆:「什麼?」

  九如仰天笑道:「來者無祖,去者無佛,芸芸眾生,迷惘執著,佛是什麼?祖是什麼?祖便是我,我便是佛!」這三十二字,字字若銅鐘大呂,震人肺腑,弘悟好似挨了一記悶棒,呆了一呆,厲聲叫道:「好狂僧,胡說八道,你偷銅鐘,騙吃喝,有什麼臉面自稱佛祖?」九如大笑一聲,伸出烏木棒,將銅鐘一挑而起,擔在肩上,大步向門外走去,兩個和尚揮棒來打,兩根大木棒打在九如身上,頓時斷成四截。

  九如將巨鐘一擊,仰天長笑,鐘聲笑聲相和,若怒蛟騰空,沖天而去,只聽他朗聲吟道:「飲罷太湖萬頃酒,九天猶聞醍醐香;醉臥紅塵身自在,笑看征鴻成一行。偷了乾坤胸中留,騙得真如袖裡藏。摩訶般若波羅密,哪管世人說短長!」(按:真如:梵語,宇宙之本體;摩訶般若波羅密:梵語,即大智慧到彼岸之意)。

  群僧跟著追出,但九如步履若風,須臾不見人影,弘悟沉思九如所言,腦中靈光忽現,不由得哎呀一聲,心道:「這和尚裝傻弄癡,但句句機鋒,不正是要點破我的心障麼?」 思來想去,自覺若不逮著九如問個明白,這一輩子和尚便是白當了,當即叫道:「追,追!」 連滾帶爬,追上前去,眾和尚只道他要搶回銅鐘,也各持棍棒,跟著猛追。

  梁蕭見老和尚一去無蹤,站起身來,走到綠衣女面前,冷笑道:「你幫手逃了,這回誰來救你?」綠衣女以肘支頤,聽到他說話,也不抬頭,梁蕭當她小覷自己,一揮手道: 「與你說話呢!你怎不理人?」綠衣女被按在肩頭,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抬起頭來,醉眼乜斜,臉兒如開透的桃花般嬌艷,扭腰站起,喃喃道:「小……小色鬼……嗯……你… …你要死麼?」梁蕭一皺眉,伸手便去拽她,他算得清楚,這一抓有六七個後手,包管綠衣女無處可逃。卻不料這一抓竟牢牢抓住綠衣女手臂,下面縱有無窮變化,一個也變不出來。梁蕭一怔之間,便覺綠衣女就勢倒入自己懷裡,梁蕭怕她使詐,急欲閃開,哪知綠衣女身子軟如輕絮,黏在他胸前,動也不動梁蕭大窘,推她道:「喂,賊丫頭,你怎麼啦?快快起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喂!聽到沒有……咦……你真睡了……」任他如何喝罵,綠衣女只躺在他懷裡,玉頰火紅,秀目緊閉,睫毛翹長濃密,眉間似乎凝聚著幾分愁意。

  明歸起身笑道:「小丫頭真是不知輕重,這百年陳釀是隨便喝的麼?美人固然人人喜歡,多了可是要傷身體的,『五美人酒』下口容易,但後勁十足,老和尚神功蓋世,自能化解,嘿,這小丫頭有幾多斤兩,也敢與他拼酒?」他一臉的幸災樂禍,梁蕭都是哭笑不得,低頭看了綠衣女一眼,只見她醉態可掬,令人十分心動,不由忖道:「這妞兒長得倒是蠻好看的,哼,不過長得好不好看,關我屁事。」他猶豫難決,忽聽明歸嘿笑道:「梁蕭啊,所謂英雄愛美人,這女子姿容無雙,倒是正好配你!」梁蕭一愣,紅著臉啐了一口,出了大門,伸手牽馬。想必是見他懷抱主人,那胭脂馬倒也十分乖順,隨他前行,梁蕭雖然厭惡綠衣女,但卻十分喜愛她這匹馬兒,忍不住伸手去摸,第一次,胭脂馬側身閃避,但第二回覺出梁蕭沒有惡意,便不再躲閃,任他撫摸緞子也似的毛皮。

  梁蕭愛極,本想騎上去試試,但見它仰首四顧,神駿非凡,不由忖道:「它這麼驕傲,騎在它背上,豈不辱沒了它!」當下極力忍住不騎。明歸見他苦忍模樣,只道他戀著綠衣女的美色,心中暗喜:「妙啊,這小子雖然對這丫頭有些意思,嘿嘿,老子先使點手段,叫你兩個好得蜜裡調油,難捨難分,然後老子再拿這女子做質,哼,你小子戀姦情熱,被我這麼一哄一嚇,還有什麼話不肯說的!」

  梁蕭與明歸施展輕功,到了人少處,方才停下。明歸指著遠處,道:「那處有家客棧,正好休息。」梁蕭唔了一聲,明歸又笑道:「這丫頭喝了三壇百年陳釀,醉得厲害,你先扶她進棧,我去買些藥物,給她醒酒。」梁蕭望著他,甚是疑惑:「老狐狸突獻慇勤,有些不大對頭。」明歸知他心意,笑道:「不必多心,我不過想早些讓你了結此事,你我也好早早啟程,共謀大事!」

  梁蕭對他所言「大事」殊無興致,但綠衣女在懷裡扭來扭去,委實叫人不是滋味。他血氣未剛,抱著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醉美人兒,不由得血行加快,出了好大一身熱汗,聞言不及多想,便向客棧走去。

  明歸望他背影,微一冷笑,轉身步行,到街上尋到一家藥鋪,叫了幾味藥材。郎中大感疑惑,卻不抓藥,低聲道:「客官,恕老朽冒昧了,這幾味藥一配上,可是極霸烈的春藥方子!」明歸冷冷道:「讓你配藥你就配,哪來這麼多廢話?」郎中諾諾連聲,心想: 「這老頭兒倒是人老心不老,也不怕吃了噎著。」明歸抓了藥,讓郎中細細碾成粉末,用紙包了,走到街上,設想如何下藥,如何撮合二人,再如何用那小丫頭做人質,逼迫梁蕭吐露武功奧秘。他越想越覺得意,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料笑聲未絕,忽聽一人冷哼道: 「明兄何事如此高興?」明歸渾身一震,回首笑道:「秦老弟真是不辭勞苦,居然一口氣追到蘇州來了!」

  卻見秦伯符立在五丈之外,冷笑道:「梁蕭人呢?」明歸哈哈一笑,眼中滿是嘲弄之意,說道:「人是沒有了,白骨倒有一堆!秦老弟要不要?」秦伯符目眥欲裂,大喝一聲,只一晃,雙掌推至。明歸單掌封出。二人掌力接實,明歸身子劇震,飛起數丈。秦伯符未料他如此不濟,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賊子奸猾,竟借老夫的掌力遁走!」明歸借勢躍上樓頂,忽覺身側勁風逼來,心頭一驚,轉身接了一掌,只覺對方勁力雍雍穆穆,仿若山嶽,側目看去,只見花清淵臉色鐵青,喝道:「你……你當真殺了蕭兒,今日若不殺你,天理難容。」呼呼呼一連六掌,皆是挾怒而發,威力絕強,明歸連連後退,好容易站穩腳跟,方才反擊一招半式。二人武功相差無幾,在房頂上忽進忽退,鬥得難解難分。

  秦伯符也縱身上房,他顧及花清淵的身份,只是從旁掠陣。斗了二十招不到,明歸忽地拍出一掌,花清淵正要拆解,明歸左手倏揚,將春藥粉末迎面打來,花清淵知他奸詐,怕是毒藥粉末,屏息後退。秦伯符見明歸陰招傷人,再也不顧規矩,厲喝一聲,揮掌來攻。明歸反足倒勾,數枚青瓦向他飛去,但「巨靈玄功」實在厲害,瓦片飛至半空,被秦伯符掌風一逼,竟然反擊回來。明歸慌忙俯身讓過,正巧花清淵縱身又上,正好迎上瓦片,花清淵只得揮掌拍開。明歸見機,自他身旁飛躥過去,順勢還向花清淵攻出一掌。花清淵前擋碎瓦,左擋明歸掌力,一時被鬧了個手忙腳亂。

  明歸一旦脫身,便全力施展輕功,鑽入小巷深處。秦伯符、花清淵奮力追趕。三人在蘇州城中你追我趕,明歸藉著地勢,連使狡計,花秦二人追了半個時辰,竟然追丟。秦伯符大怒,將路旁拴馬石一拳搗碎。花清淵雖已料到梁蕭凶多吉少,但總抱著一線希望,是以才會鍥而不捨,千里追來,哪知老天無情,梁蕭終究遭了毒手,一時間,他只覺心酸意冷,拍著街邊土牆,潸然落淚道:「運籌窮機,難斷己期;屈指通神,不知亡年;上蒼失聰,妒爾奇才;孤魂飄颻,安所歸依;世事顛倒,夫復何極……」尚未念畢,已是淚雨滂沱,幾不成聲,縱然街上人群如潮,也全然不顧了。

  秦伯符心中也甚慘然,但他秉性剛毅,眼角一酸,便即忍住,拍了拍花清淵的肩頭,歎道:「清淵,哭有什麼用?如今之計,當是尋著那個奸賊,為梁蕭報仇雪恨才是!」花清淵聞言,切齒道:「秦兄說得是,我們這就去尋那奸賊報仇!」二人懷著一腔恨火,一路尋去。

  明歸擺脫二人,心知天機宮高手必會陸續來此,不由暗叫晦氣。繞了老大個圈子趕回客棧,準備帶走梁蕭。哪知還未到達,便聽大呼小叫,遙遙一看,只見客棧處濃煙沖天,人來人往,都在河邊提水救火。明歸瞧得目瞪口呆,只怕花秦二人也被火災引來,忙縮回頭去,尋思道:「三十六計走為上,也顧不得那小子了。」他果決善斷,想到便做,一口氣遁出姑蘇城,往北去了。

  卻說梁蕭抱著綠衣女,叫了一間客房,將綠衣女丟在床上,又讓夥計打來熱湯,抹了個臉,一時百無聊賴,坐在窗邊,想到摟抱綠衣女的情形,便覺心跳加速,耳根發熱,不時偷眼瞧那床上女子。

  過了一陣,明歸始終不見回來。忽見遠處石拱小橋邊,嗒嗒嗒行來一匹黃驃馬,乘著個長髯老者,年約五旬,腰插寶劍,背掛一張銀胎弓,往這邊一瞥,面露詫色,忽地取出一支箭,用火折點燃,取下銀弓,抱如嬰兒,開如滿月,只聽一聲厲嘯,火箭破空,在天穹中迸成六彩焰火。梁蕭大覺有趣,心道:「向他討支箭玩玩,倒是不錯!」

  那人射出一箭,又抽出一支尋常箭矢,張弓搭箭,這次指著客棧門前的胭脂寶馬。梁蕭大吃一驚,只聽咻的一聲,虯髯老者長箭脫弦,梁蕭情急間,擲出茶杯,正中長箭,長箭落地,那老者抬眼望來,只見梁蕭飄身落下,順手拾起羽箭,喝道:「還給你。」羽箭擲向虯髯老者,老者舉弓撥落,只此須臾,梁蕭已矮身躥到他馬前,一招「大神境」中的 「羲和御日」,扯住韁繩,翻身飛踢。那老者也非等閒,離鐙翻落,從馬腹之下穿出,反踢梁蕭。梁蕭避開來腳,身子倒翻,絞向對方頸項。老者倏然又至馬背,撐足下踹。一時間,二人貼著黃驃馬,上上下下拆了六七招,梁蕭竟佔不得絲毫上風,不免心頭詫異: 「這傢伙什麼來路?恁地了得!」

  正要變招。忽聽馬蹄驟響,梁蕭斜眼瞥去,只見東方數騎人馬聯翩而來,當先一人洪聲叫道:「楚老大,那女賊在嗎?」老者應道:「馬在,人麼……哎喲……」敢情一分神,額頭被梁蕭指風掠過,火辣辣生痛,急叫道:「小子扎手!」梁蕭趁機倒掠而出,舉目四顧,只見四面八方有十餘騎人馬向這邊蜂擁而來。楚老大脫了窘境,翻身上馬,搭上箭枝,方要開弓,不料啪的一聲,弓弦斷作兩截,他錯愕之間,恍然明白,梁蕭臨走之時,竟以指甲割壞了弓弦。

  梁蕭見來人氣勢洶洶,正覺奇怪,忽聽一聲清叱,一名黃衣女子從馬背上躍起,奔近客棧,梁蕭飛身縱上,向黃衣女子一把抓出,喝道:「哪裡去?」黃衣女子反身一掌,格住梁蕭的爪勢,梁蕭定睛細瞧,卻是個姿容嬌媚的中年美婦。那美婦叫道:「你是誰?」 梁蕭但覺她聲音耳熟,猛然想起,來者正是運河邊上那個名叫「二娘」的女子,當時她兒子受傷無救,斷了一足,這美婦大約哀怨未消,此時兀自神色憔悴。梁蕭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二娘,令郎斷了的腿好些麼?」雷星斷腿之事極少人知,那黃衣美婦目瞪口呆,驚道:「你……你怎麼知道?」說著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搶先闖入自家房間。一把抄起床上的綠衣女,待要越窗而走,忽聽一聲清嘯,黃衣美婦如電掠至,手中多了一柄長劍,厲叱道:「將這賤人放下!」長劍翻飛,劍法精奇,梁蕭苦於無法騰手對敵,只能東躲西閃。拆了不到三招,忽聽東面牆上一聲巨響,牆壁頹塌,一名鐵塔般的巨漢躍馬而入,手持一柄數十斤重的大鐵錘,二指粗細的鐵鏈纏在肌肉虯結的手臂上,厲聲喝道:「二娘,女賊何在?」嗓門粗大,正是運河邊親手砍斷兒子一腿的那個「雷大郎」。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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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39:19 |只看該作者
  黃衣美婦正愁梁蕭滑溜,忽見丈夫前來,喜道:「就在這小子手上!」大漢「呵」的一聲,鐵錘當空一掃,牆塌床破,碎屑紛飛。梁蕭不敢硬接,使個魚躍龍門之勢,伸足在鐵鏈上一點,欲借勢騰出門外,黃衣美婦早已看穿他的用意,長劍凌空便刺。梁蕭這一縱用盡氣力,雙手又不得空閒,情急中呸的一聲,一口唾沫直奔婦人面頰。黃衣美婦素來好潔,雖然驚怒交集,卻也不能不暫且閃避,梁蕭趁此機會,衝出房外。

  方纔出門,便有兩個漢子迎面截來,梁蕭飛身而起,凌空出腿,好似於癲狂中大步疾行,卻是一招「接輿狂歌」,二人抵擋不住,匆忙後退。梁蕭得空,旋身出腳,在庭中假山上一蹭,縱上房頂,單足獨立,身形迎風搖動。眾人欲要跟上,卻被他抬腿踢得瓦片紛飛,將試圖上房者紛紛打下。

  「呼啦」一聲,牆穿屋破,雷大郎跨馬馳出房外,罵道:「直娘賊。」鐵錘揮出,嘩啦啦不絕於耳,廂房被他神力擊倒一片。梁蕭縱身閃開。雷大郎正要再揮大錘,誰知鐵鏈被屋樑纏住,拖拽不得,只氣得破口大罵。梁蕭哈哈大笑。雷大郎罵了兩聲,忽地叫道: 「用『火雷』逼他下來。」話音方落,便見三枚炮仗模樣的物事嗖嗖擲來,梁蕭心知必有古怪,慌忙閃開。那些炮仗一旦落地,便發出如雷巨響,激得瓦礫四濺,偌大房屋被裹在一團烈焰之中。

  梁蕭駭然不已,嗖嗖嗖又見三枚「火雷」擲來,急急飛身縱出,只聽身後巨響連聲,碎屑飛迸,打在背上,刺痛難當。望下一看,只見六七人手持刀劍飛掠上房,梁蕭失了地利,又抱著綠衣女,雙手不便,頓時連連叫苦。

  忽聽「唏律律」一聲,一道白影如飛掠來,梁蕭大喜,高叫一聲:「胭脂。」胭脂馬狂奔之間,四蹄撒開,尥了兩個蹶子,它靈通矯捷,力大無窮,出蹄之迅烈,與武功高手無異,那群武人心思只在梁蕭身上,頓有幾人不慎挨了馬蹄,變做滾地葫蘆。胭脂馬衝開一條路,來到屋前,將梁蕭凌空托住,轉蹄馳入一條小巷,哪知跑出不足百尺,便有一道八尺高牆攔住去路。梁蕭一驚,正要挽韁改道,但見胭脂縱蹄如飛,毫不停留,頓又心頭一動,閉眼叫道:「好胭脂,我信你啦!」

  胭脂發聲長嘶,有若應答,奔到高牆之前,將身一縱,倏地越牆而過,落在地上,稍不停留,馳蹄又走,梁蕭睜眼喜道:「乖馬兒,乖馬兒。」回頭望去,只見濃煙滾滾,直衝霄漢,卻是房屋被「火雷」點著,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梁蕭暗暗心驚,遙見前方已是城門,城門吊橋頭,不下十騎人馬迎面堵來。梁蕭欲要轉向,左面又來五騎,後方右方,皆有騎士包抄過來。還未及轉念,胭脂卻不閃不避,直奔過去,梁蕭一驚,叫道:「乖馬兒忒笨了,該往人少處去!」話音未落,胭脂已到橋頭,雙方相距不及十丈。梁蕭鋼牙一咬,將綠衣女橫擱馬上,嗆啷拔劍在手,正欲迎敵,孰料胭脂於奔跑之間,突地人立而起,「唏」的一聲,若金石鏗鏘,直透蒼穹。要知它本是天山以北野馬之首,後被綠衣女的師父想盡法子收服。此馬天生霸道,能斗虎豹,等閒馬匹懼它之極,它這一嘯之中,頓顯出震懾萬馬的神威來,對面十匹駿馬聽得嘯聲,忽地四散,搖頭擺尾,沒命狂奔,眾騎士挽韁勒馬,勒得馬口流血,猶自無法遏制,一匹馬甚至不辨東西,帶著主人,嘩啦一聲,衝進護城河裡。

  梁蕭見它如此威風,又是驚訝,又是喜愛。胭脂驚退群馬,一躍過橋。眾騎士心知容此馬走脫,傾天下之兵也休想追上。飛馳間,以楚老大為首,紛紛彎弓搭箭,梁蕭身後箭嘯之聲大起,便似雨打芭蕉一般。

  胭脂也知勢危,忽左忽右,縱蹄狂奔。但開弓之人多是高手,後腿仍被一箭射中。箭鏃乃是三稜刃,一旦射中,鮮血順著血槽不絕湧出,胭脂吃痛,嘶叫一聲。梁蕭心中大急,忽聽有人厲叫道:「莫要射了,說好了,這馬歸我!」呼聲越來越大,說到「我」字時,聲如響雷,似在耳邊。這一聲叫罷,那輪箭雨也為之一歇。

  梁蕭急急回頭,只見一名青衣男子徒步如飛,離馬後不足六尺。梁蕭倒臥出劍。那男子哈哈一笑,足不停步,右手揮指,噹的一聲點中劍脊。梁蕭虎口痛麻,長劍幾乎脫手。那人一指未能將他寶劍彈飛,驚咦一聲,左手不停,抓向胭脂後尾。

  忽聽胭脂一聲長嘶,向前一躥,縱出四丈有餘。那人一抓落空,拔腿急趕,只見胭脂馬一跛一跛,卻是迅快無倫,轉眼間已在二十丈之外。青衣男子追之不及,心頭又驚又喜,驚得是這寶馬受傷之餘,尚有如此腳力,喜的是這寶馬神駿無雙,更欲得之而後快了。

  胭脂跛著腳跑了數十里,眼見拋開追兵,梁蕭不忍它再跑,到道旁拔出箭矢,撕下衣襟裹好傷口。定睛細看,那箭桿上鐫著一個「楚」字。不禁望了猶在馬背上熟睡的綠衣女一眼,尋思道:「雷大郎和那個二娘所說的女賊莫非就是她麼?」想起雷星被親身父親砍斷一腿的慘景,不由尋思道:「這賊丫頭恁地歹毒,被仇人逮住,正是活該。」便歎了口氣,將綠衣女擱在馬背上,用韁繩縛牢,說道:「乖馬兒,我不管啦,你帶著她慢慢逃命吧。」說罷轉身便走,卻聽身後馬蹄輕響,回頭一瞧,卻是胭脂跟在後面,便道:「乖馬兒,我說不管就不管,要怨就怨你這主人心腸不好,手段狠辣,惹來這麼多對頭。」轉身又走,但胭脂兀自跟著,梁蕭快它也快,梁蕭慢它也慢,梁蕭把臉一板,正要喝叱,胭脂馬卻直愣愣將鼻子湊過來,對他噴氣,梁蕭心一軟,伸手撫它鬃毛,再瞅了綠衣女一眼,不覺心跳變快,苦笑道:「乖馬兒,我留下來,可是看你的面子,不關你主人的事。」轉身將那女子再度負起,二人肌膚這次相接,滋味似又不同從前,梁蕭心跳更疾。這等情形端的生平從未有過,饒是他聰明絕頂,也想不透何以如此。

  穿過一個小谷,前方煙波浩淼,已是太湖,梁蕭正想去處,忽聽得馬蹄聲起,只聽有人喜道:「在這裡了!」梁蕭閃避不及,轉身一瞧,卻見來的是一個長相俊美的小後生。他縱馬搶到近前,跳下馬來,冷笑一聲,揚聲道:「小子,你是這賤人什麼人?哼,這賤人受傷了?當真自作孽,不可活……」他嗓音清脆,口齒伶俐,連珠炮般說完,見梁蕭不答話,不由道:「你啞巴麼?把女賊放下了,滾得遠遠的。」

  梁蕭冷冷不發一言,小後生雙頰泛紅,一抖手腕向梁蕭分心刺來。梁蕭一手扶住背上的柳鶯鶯,看他劍到,忽地一掌拍中小後生劍脊。小後生劍鋒斜偏,胸口空門大開,不由駭然收劍,護住全身,定睛再看時,卻見梁蕭依舊站在原地。心中氣惱更甚,又刺一劍,劍勢越發狠辣。梁蕭看他劍到,啪的一掌,再將長劍拍開。頃刻間,小後生電光霹靂般連刺五劍,均被梁蕭運掌一一拍偏。

  小後生使到第六劍時,羞怒欲狂,也顧不得什麼招式,驀地身劍合一,猛撲上去。梁蕭這招「掌運天下」出自「縱橫捭闔境」,所謂「治天下如運諸掌」,這一輪掌法極得舉重若輕之妙,看似隨意拍出,實則奧妙無方。倘若對付厲害高手,自須得合以身法,多加變化,但這小後生武功較他還差老大一截,是以站著也能破敵。此時忽見小後生情急拚命,便微微一笑,使招「奕秋投子」,左手二指若拈棋子,按在那劍身之上。奕秋乃圍棋之神,這一指頗得弈道,正按中小後生新舊力道斷續之處。小後生虎口驟熱,長劍嗖地脫手。梁蕭右爪突出,抓在小後生胸口,但覺軟綿滑膩,不類尋常,不由心頭微驚,手上略略一緩。小後生趁機拚死一掙,哧的一聲,數層衣衫一併撕破,竟露出粉色的繡花肚兜來。

  梁蕭瞧得滿心糊塗,那小後生卻尖叫一聲,臉漲通紅,捂著臉倒退兩步。梁蕭猛然醒悟,脫口叫道:「哎喲,原來你是個母的。」那女扮男裝的少女面紅如血,用破衣摀住胸口,咬著嘴唇,瞪著梁蕭,眼裡淚水滾來滾去。梁蕭還想取笑兩句,忽聽一聲長嘯自東傳來,蒼勁雄渾,沛沛洋洋。那少女聽到叫聲,回首喜道:「爹爹,快來!」梁蕭見她一臉狂喜,頓生惡念,冷笑道:「你媽來也沒用。」揮手又抓少女酥胸,少女被他抓過一回,羞憤欲死,豈能再容他得逞,叫罵道:「小淫賊。」一手護著衣襟,一手格擋梁蕭來爪。不料梁蕭這一抓竟是虛招,待她全力護胸,腰腹空門大露,便嘻嘻一笑,屈指彈中少女氣海穴。少女勁氣陡洩,被梁蕭摟在懷裡。

  這般一來,梁蕭背負佳人,手抱嬌娃,換了登徒子瞧見,必然羨慕他艷福齊天。但梁蕭身在險中,委實來不及享受這溫香軟玉的滋味。只瞧人馬四面逼來,梁蕭看北方人少,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北方當先的正是那黃衣美婦,一見梁蕭。分外眼紅,嬌叱著從馬背上掠出,揮劍便刺。梁蕭嘻嘻一笑,將少女迎了上去。這抓人為質、抵擋對手的法子,卻是他從明歸那兒學來的法門。

  黃衣美婦劍氣如虹,激得那少女面皮劇痛,忍不住尖叫道:「姑姑。」那美婦看清她容貌,間不容髮地收回長劍,詫道:「楚婉……」話未說完,梁蕭已奔出兩丈,前方四人揮劍阻擋,梁蕭將楚婉當作兵刃,隨手亂舞。眾人大是顧忌,四把劍光芒霍霍,只在楚婉身前晃動,嚇得楚婉閉上雙目,連聲尖叫。黃衣美婦見狀,急忙搶上,長劍連揮,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那四柄劍盡被她擊落。梁蕭笑道:「二娘謝啦!」黃衣美婦「呸」了一聲,杏眼圓瞪。梁蕭見來人甚多,一拍胭脂,笑道:「乖馬兒,再辛苦一下?」翻身上馬,胭脂撒開四蹄,馳入山中。眾人得了美婦消息,皆知楚婉被俘,也不敢逼得太緊,只在遠處跟著。梁蕭藉著山勢大兜圈子,行至傍晚,他怕胭脂傷勢惡化,背著柳鶯鶯下馬步行。楚婉被橫在馬上,氣憤欲狂,一路上「小畜生,小混蛋」罵個不停,梁蕭初時無暇理會,此刻閒下來,聽了幾句,作起惱來,嗔目瞪她,楚婉也不示弱,睜著一雙大眼回瞪,罵道: 「小淫賊。」

  梁蕭道:「好啊,你再罵一句,我連你褲子也撕了。」楚婉吃他一嚇,再不敢言,眼裡卻流出淚來。梁蕭靜下心來,尋思道:「我帶著一個賊丫頭,已然累贅,如今再添一個,逃走更是不便。」將楚婉拽下,拍開她穴道,喝道:「滾蛋吧。」說罷邁步便走。楚婉怔了怔,忽地一咬牙,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奔上幾步,叫道:「小……小子,嗯,站住了!我有話說。」

  梁蕭皺眉道:「還想挨揍麼?」楚婉趕到他前面,玉手叉腰,柳眉倒豎,哼聲道: 「你為什麼放我?」梁蕭見她才得自由,氣焰又漲,又好氣有好笑,說道:「你長得又醜,嘴又聒噪,誰遇見你,誰就晦氣。早早放了,上上大吉。」楚婉雙頰漲紅,瞪了柳鶯鶯一眼,咬唇道:「誰長得醜,她……她又比我好看多少?」梁蕭笑道:「說得好,她就比你好看。」楚婉本也是這般想,但被梁蕭說出來,心裡仍酸溜溜滿不是滋味,失聲罵道: 「小淫賊……哼,你胡說八道?」她本是家族中最出色的美人兒了,人人對她另眼相看。怎料竟被柳鶯鶯比了下去。越美貌的女子,在容貌之上,越是好妒,不由忿忿道:「她再美又怎麼樣了,還不是個偷雞摸狗的女賊?」梁蕭心懷疑問,當下問道:「你叫她女賊,她偷你什麼了?」

  楚婉冷笑道:「她偷了我家的鎮莊之寶。」梁蕭道:「什麼寶貝?」楚婉略一遲疑,道:「女賊沒告訴你麼?嗯,這個……可不能對你說。」梁蕭想起黃衣美婦在運河邊說的話,心頭一動,衝口而出道:「是純陽鐵盒嗎?」楚婉哎喲一聲,失驚道:「小賊,你怎麼知道的?那……那盒子在你手裡?」

  梁蕭只覺一陣狂喜:「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天教這寶貝鐵盒落在我手裡。」楚婉見梁蕭臉上露出笑容,更篤定鐵盒在他手裡,當下忖道:「須得想個法兒哄他交出來。」便冷笑道:「這也罷了,這女賊逃走之時,還殺了『天香山莊』三名園丁,燒了三叔公一大片花田。哼,聽說她還沿途偷竊官宦富戶,就連皇帝的大內,她也盜去了不少寶貝。最可氣的是,她每次偷罷,總要留下『天山柳鶯鶯』的名字,真是張狂之至。」梁蕭心道:「原來賊丫頭叫柳鶯鶯。」便微微一笑,說道:「偷過留名,有膽識!」

  楚婉呸了一聲,怒道:「你知道什麼?三叔公這次大為生氣,破關出莊,專拿女賊。他老人家武功蓋世,你若不將人給我,可是小命難保!」梁蕭心道:「就我見過的人物,只有蕭千絕與九如和尚稱得上武功蓋世。你那三叔公大約是兩文錢買張牛皮,自吹自擂!」 嘴裡卻不說出,只是笑笑。楚婉察言觀色,當他意動,便又續道:「你若貪圖這女賊的美色,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我表兄雷星就是被這狐狸精迷惑住,結果丟了一條腿,須得做一輩子的瘸子。」她說的雖是表兄的慘事,語氣中卻大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頓一頓,又道:「你大約還有所不知,我們『天香山莊』與雷震姑父的『雷公堡』乃是當今兩大武學世家,便是『參天狻猊』方瀾和『神鷹門主』靳飛,到了我家也要恭恭敬敬。再說了,如今官府震怒,派出江南第一名捕何嵩陽,你再幫這個女賊,可是和天下人為敵。」

  梁蕭聽到何嵩陽三字,不由冷哼一聲,心道:「何嵩陽是個大大的王八蛋,他要抓的人,老子定要保護周全。」打定主意,嘴唇抿得緊緊,不作一聲。楚婉自負辯才無礙,平時但有所求,長輩無不依允,此時也欲一縱蘇秦之齒,張儀之舌,將梁蕭一舉折服。若能讓他交出純陽鐵盒與女賊,當是天大的功勞。她見梁蕭不說話,越當是自己言語奏效,便又說道:「你這麼年輕,武功已這麼好,如果正道直行,一定能夠成為一代大俠,幹麼要和女賊同流合污?」梁蕭皺一皺眉,道:「做大俠有什麼好?」楚婉道:「做了大俠,就能受世人敬仰。」梁蕭道:「雲萬程算不算大俠?」

  楚婉咦了一聲,奇道:「你也知道雲大俠?」梁蕭聽她將「雲大俠」三字叫得格外親熱,不由得側目瞧去,卻見楚婉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似溫柔,又似憧憬,兩眼望著遠處,喃喃地道:「雲大俠是南武林頂天立地的人物,便是三叔公說到他,都要輕輕點一下頭的。你知道麼?三叔公對世事看得很淡,能得他點一點頭的,天下算起來也不過三四人而已。」 梁蕭冷冷道:「雲萬程有什麼了不起?不得好死。」楚婉變色道:「你胡說八道,你才不得好死。」梁蕭雙眉一挑,正要動怒,卻見楚婉呆瞧著遠處漆黑的夜幕,臉上陰霾盡去,又露出那種溫柔憧憬的神氣,輕歎了口氣,柔聲道:「不過三叔公說啦,雲大俠雖然不錯,卻又遠不及雲公子了。」梁蕭道:「雲公子是誰?」楚婉瞅他一眼,冷笑道:「雲公子便是雲大俠的公子,哼,你連聽他的名字也不配。」

  梁蕭呸了一聲,道:「就是那個哭哭啼啼的小鬼麼?」楚婉聽得莫名其妙,但那雲公子是她私心相許的人物,決不容人羞辱半分,忍不住罵道:「你才是小鬼!」說罷又歎口氣,道,「罷了,總之你一百個小賊也及不上雲公子一個的。上次他隨靳門主來天香山莊,請爹爹出山。可惜,爹爹心胸狹窄,不肯答應,還說什麼大宋當存則存,當亡則亡,天香山莊獨善其身,不問世事。」梁蕭暗自冷笑:「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的心胸也未見寬廣了。」

  卻聽楚婉續道:「雲公子聽了這話,忽地起身道:」久聞天香山莊的『分香劍術』獨步武林,雲某仰慕萬分,今日有幸,特來領教幾招。『起初,大家見他口氣雖大,卻太年輕,心中均是瞧不起他。誰知我那幾位堂兄輪流上陣,竟沒人接得下一劍……「

  梁蕭冷道:「那是你堂兄沒用,未必就是姓雲的厲害。」楚婉輕哼一眼,似乎不屑與之爭辯,續道:「當時我羽姑姑和姑爺恰好也在,眼看爹爹就要被逼下場,羽姑姑忽起身道:」奴家出嫁已久,娘家的劍法只略略記得兩招,未得真意,還望公子不吝賜教。『 「梁蕭忖道:」她口中的羽姑姑想必就是那黃衫婦人了,她武功很好,劍法尤為高明,當真鬥起來,我也多半勝不了她。「想著不由關注起後事來。

  卻聽楚婉道:「便聽雲公子說道:」前輩客氣了,大家不必使力,比劃招式,點到即止。『羽姑姑笑著說:「雲公子憐惜奴家,奴家能不承情麼?』當下兩人各持長劍,方要交手,卻聽白紗屏風後有人歎了口氣,說道:」楚羽,你使這招「玉笛橫吹」,若他刺你肩頭「天宗」穴,你又怎麼招架?『羽姑姑頓時渾身一僵,半晌方道:「他……他怎麼能刺到我那裡?』那人說道:」你先別問,但說如何招架?『姑姑想了想,說道:「我使」 國色天香「刺他」晴明穴「。』那人道:」攻敵所必救,求個兩敗俱傷,倒也勉強可行。但若他從「坤」位出劍,刺你『期門』左側,你又如何抵擋?『姑姑忍不住道:「有這等劍法麼?我……我便以」落花驚蟬「刺他」角孫穴「了。』那人歎道:」這招也還不壞,但若他從『小畜位』出劍,刺你『會宗』,你又如何?『哼,本姑娘不跟你小子說啦,左右這劍法的奧妙你也聽不懂的。總之那人問一句,姑姑便答一句,包括雲公子,大家都覺奇怪。如此一問一答,說到第十二招上,只聽那人道:「若他從』大有位『刺你』關沖『 右側,你當如何化解?」羽姑姑聽得這話,瞪大雙眼,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人苦笑一聲,歎道:「至此極矣,罷了,楚羽,你盡心竭力接他十二劍,不要辱了你亡父的名聲。』羽姑姑臉色煞白,手指握劍,指節都發白了,忽地吸了一口氣,當真使出一招『玉笛橫吹』,說也奇怪,雲公子應了一招,劍尖竟也刺向羽姑姑的『天宗穴』。」

  梁蕭驚道:「哪有此事?你定是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麼?奇怪的還後面呢,因為雲公子與羽姑姑事先約好,不比內勁,只比招式。是以就看二人長劍往來,一招一式,與那人所說絲毫不差,直到第十二招上,雲公子忽從『大有位』刺出一劍,劍尖停在姑姑的『關衝穴』上。」

  梁蕭叫道:「吹牛吹牛!」楚婉冷笑道:「你不信拉倒。反正此事南武林早都傳遍了,你打聽打聽也能知道。」梁蕭聽她如此一說,再不吱聲。卻聽楚婉續道:「且說雲公子使出那劍,不但全無喜色,臉色反而灰敗如死,盯著那面白紗屏風,慢慢地道:」閣下究竟是誰?『那人笑道:「你師父沒告訴你麼?』雲公子歎道:」當真是楚前輩麼?晚輩斗膽,還請前輩指教一二。『那人道:「老夫已是死灰朽木,久已不動刀兵,指教二字愧不敢當。不過今日閣下來得不易,老夫也靜極思動,罷了,我便隔屏獻拙,寫幾個陋字,請雲公子品題品題。』他話未說完,已有人奉上墨寶,當下那人便隔著細白紗屏,寫下三句小詞,念做『柳絲長,桃葉小,深院斷無人到』。」

  梁蕭插嘴道:「這有甚稀奇的,就跟大白話一般。」楚婉微微一笑,道:「這詞句自然是極盡婉媚的,但那寫出來的字,卻是個個筆力萬鈞,撇捺勾折森若長劍,直欲破紙而出。唉,我本領粗陋,因而瞧不出那有什麼門道。但雲公子精通劍道,片刻間便看得入了神,他就那麼呆呆地站了許久,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驀地倒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單膝跪倒在地……」楚婉說到這裡,嗓子一哽,忽地說不下去,秀目凝望遠處,流露出一抹憂色。

  梁蕭正聽得入神,不由問道:「他死了麼?」楚婉瞪他一眼,怒道:「你才死了?雲公子調息片刻就好了,說道:」晚輩愚鈍,破不得前輩字裡的劍意,今日輸得心服口服。 「卻聽那人歎道:」其實你不過得了令師兩三成的本事罷了,便要睥睨天下英雄。嘿嘿,怕還不能夠!再說,劍法不過是死物,人卻是活的,分香劍術是好是歹,因人而異,你的劍法,何嘗不是如此!『「

  梁蕭讚道:「這話有見地。」楚婉不禁微微一笑,又道:「雲公子聽了這話,許久都沒了言語,卻聽那人又道:」不過,雲萬程有你這種兒子倒是福氣,雲老雕為人方正有餘,機變不足,練一輩子武功,也是枉然。嗯,是了,你這姓靳的師兄倒有他的風骨,外似沉穩,內無錦繡,草包一個,成不了大器。『靳門主聽了這話,臉色頗為難看,雲公子也尷尬得很,卻聽那人又道:「不過,你就不同了,骨秀而神清,金聲而玉應,來日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說罷長笑一聲,悠然去了。」楚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瞥了梁蕭一眼,眼角帶笑,甚為得意。

  梁蕭忖想她將這事說得十分曲折,怕是編不出來的,一時將信將疑,問道:「屏風後那人到底是誰?」楚婉哼了一聲,傲然不答,梁蕭沉吟道:「莫非就是你說的那個三叔公?」 楚婉冷笑道:「不錯,三叔公這次也來了,你識相的,便早早投降。」

  梁蕭不覺猶豫起來:「這柳鶯鶯與我非親非故,亦且還有梁子,我不值得為她惹下如此強敵,忒也不直。」楚婉見他神色動搖,心中竊喜,又冷笑道:「你想,雲公子都勝不得我三叔公,你還想拿雞蛋碰石頭麼?」梁蕭一聽這話,胸中沒來由傲氣升騰,冷哼道: 「姓雲的又算什麼,我梁蕭再差十倍,也不會輸給他。」楚婉說這話,一則炫耀,一則恐嚇,誰料弄巧成拙,又聽梁蕭出口貶低意中人,頓時怒火大熾,顧不得其他,啐道:「憑你這點微末本事,給雲公子提鞋也不配。」梁蕭大怒,舉拳欲打,楚婉瞧他模樣凶狠,心怦怦直跳,眼裡泛起淚花。梁蕭見她可憐模樣,終究打不下去,怒哼一聲,轉身上馬,飛也似去得遠了。

  梁蕭乘馬奔了一陣,怒火稍平,又怕胭脂傷勢復發,便停下來。忽聽柳鶯鶯在馬背上嚶了一聲。梁蕭回過頭來,只見她輕輕翻了個身,秀眉緊蹙,若有不適。梁蕭將她抱下,靠在懷間,只見美人如玉,嬌靨映著溶溶月光,便如一朵白色曇花,搖曳綻放,嬌艷無比。梁蕭情難自禁,低頭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上,但覺雪白光潤,神為之飛,意為之馳,心猿意馬間,一陣冷風迎面刮來,梁蕭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我在做什麼?」又忖道: 「是啦,正事要緊,趁她沉醉不醒,我先瞧瞧純陽鐵盒在哪裡。」當下在胭脂馬上的褡褳裡尋了一回,沒尋到鐵盒,卻找到一枚銀盒,揭開看時,卻見滿是水粉胭脂,盒蓋上還有一面玻璃小鏡,光亮可鑒鬚眉,其時玻璃產自西極,中土十分難得,是以這小小一枚梳妝銀盒,價值已然不菲了。

  梁蕭將銀盒翻看已久,不見異樣之處,只得悻悻放回褡褳,轉眼瞧著柳鶯鶯,心道: 「莫非在她身上,須得搜一搜。」他雖有此念,但臨動手時,卻覺心跳加劇,雙手顫抖,不由想道:「趁人之危不算好漢。一會兒待她醒轉,我再明刀明槍,逼她把鐵盒拱手送我。」 當下打起精神,背起柳鶯鶯,向北走了一程,忽嗅到一股子誘人的肉香,梁蕭腹中咕咕亂叫,抬眼一瞧,只見北邊樹林裡露出破廟一角,隱隱有火光閃動。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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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陽卷 第三章 仙佛爭鋒


  梁蕭走到廟前,但見廟裡供著一尊土地公,正中一團篝火燒得正旺。三個村漢袒著上身,談笑風生,枯樹枝上轉動著一條大狗,紫紅火苗舔著皮肉,膏油滴淌,滋滋作響。濃郁香氣鑽進梁蕭鼻孔,讓他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當下一步跨進廟裡,厲聲道:「呔,你們三個好大膽,竟敢偷小爺家的狗吃,還不與我見官去。」他幼時流浪江湖,也是偷雞摸狗的積年,看三人模樣,便知這條狗來路不正,故意放話嚇走三人,好霸佔狗肉。

  三個漢子吃了一驚,齊齊跳起,卻見梁蕭不過孤身一人,又才放下心來。為首一人歪眉斜眼,笑道:「小子唬人吧,這分明大爺打的野狗。」他目光繞過梁蕭肩頭,雙目一亮道:「原來還帶了個雌兒。」與其他二人對望一眼,笑道:「原來這小子是個採花賊呢!」 另一人邪笑道:「既然撞上,大家都該有份玩玩吧!」正自口角流涎,驀地頸後一緊,一陣頭重腳輕,跟著其他二人飛出廟外,跌得頭破血流,盡都昏死過去。

  梁蕭使重手法摔昏三人,正要卸下柳鶯鶯,忽聽遠遠馬蹄聲響,雜陳起伏,不下十騎。梁蕭一皺眉,跨出廟門,只見遠處十餘道黑影,風馳電掣般向這方奔來。梁蕭一拍胭脂,胭脂馬會意,悄然轉到廟後樹林中去。梁蕭背著柳鶯鶯,閃身在土地公之後。

  不一時,馬蹄聲在廟外停下,腳步聲則往廟裡走來,其中一個粗嗓音道:「那小賊當真奸猾,不知帶著那賤人逃到了哪裡?哎,廟裡似乎有人?」聽來正是那雷大郎。另一個清勁的聲音道:「不過,沒料到賤人有如此硬扎幫手,到也是出人意料。」聽聲音卻是那楚老大。

  雷大郎冷笑道:「幫什麼手,我看他是色迷心竅,哼,這會兒他倆不知道在哪裡快活呢?」另一人笑道:「聽雷兄口氣,好似對那女賊動了心啊?」梁蕭聽得耳熟,轉念間,心頭一震:「啊,是何嵩陽那廝。」他少時與何嵩陽曾有過節,是故一聽便知。

  雷震一聲怒哼,還未答話,另有人笑道:「誰不動心?那女賊手腳雖不乾淨,模樣卻沒得挑。」何嵩陽笑道:「咱們是大可動心,但雷兄若也動了心,只怕楚二娘河東獅吼,嚇他個四腳朝天,翻也翻不過來。」眾人哄然一笑,有人道:「那不成了烏龜麼?說別的還像,說雷兄是烏龜,那是決然不像的。」雷震忍耐不住,破口罵道:「何嵩陽,你奶奶個熊,這話讓二娘聽到了,她還不扒了你的皮。」有人笑道:「扒何神捕的皮有什麼興味,還是讓楚二娘扒了那女賊的皮,叫大夥兒瞧個過癮。」來得都是男子,彼此笑謔,話語漸趨猥褻。

  說笑間,卻聽雷震咦了一聲,高叫道:「這三個人怎麼回事?」梁蕭心頭一震,猛地想起一個破綻,不覺額上生津,背上流出汗來。卻聽廟中一靜,便聽一名潑皮啊的一聲,想必被眾人救醒。只聽雷震問道:「誰把你們摔成這個樣子?」潑皮哼聲道:「我們正… …正在烤狗肉……忽然來了個小潑皮,唔,不,一個採花賊,他背著一個女人……」話音未落,人群大嘩,雷震怒道:「必是那廝了!」又問,「他去哪裡了?」想必他情急動手。潑皮痛叫道:「哎喲,不知道,我眼一花,就被他摔出來了……」只聽楚老大喝道:「上馬!他們定然還沒走遠。」一時腳步雜沓,梁蕭正鬆了口氣,忽聽何嵩陽嘿笑道:「慢來!這狗肉似乎烤焦了呢。」梁蕭心頭一緊,背脊上頓時流出汗來。

  雷震不解道:「何嵩陽,這個節骨眼上,你還管什麼狗肉?」何嵩陽嘿然道:「這狗肉之所以烤焦,全是因為這三人昏倒,無人照應。但看這烤焦處枯爛的地步,顯然為時不久,這點工夫,那小子要逃得無聲無息,只怕不易。」雷震恍然大悟,哈哈笑道:「何嵩陽,人人都說你賊頭賊腦,果然不錯,所謂薑是老的辣,小賊頭遇上老賊頭,還是老的厲害。」何嵩陽聽他話裡夾槍帶棒,知他記恨自己方才調侃於他,心中微覺惱怒,但他秉性陰沉,不便與雷震翻臉,打個哈哈道:「若換了是我,既然逃不遠,索性……」忽然轟的一聲響,土地公頹然倒下,壓向何嵩陽,何嵩陽厲喝一聲,閃身讓過。

  梁蕭負著柳鶯鶯一躍而出,只見眾人早已站成一圈,搶逼上前。雷震看到柳鶯鶯,分外眼紅,大喝道:「哪裡走?」他鐵錘擱在馬上,不及取來,便將雙拳一合,勁風陡發,正是雷公堡的「奔雷拳法」。梁蕭見他拳風勁急,足不沾地,凌空一腳,將滋滋冒油的狗肉向他挑去,狗肉滾燙無比,雷震不敢硬接,閃身讓過,揮袖將偌大一條土狗拋向廟外。梁蕭得了隙,正欲衝出廟外。忽覺眼前人影驟閃,一人掣出金劍,劍尖處分出九朵劍花,虛虛實實刺來。梁蕭識得正是那彎弓射馬的長髯老者,慌忙閃身避過,只一停滯,眾人重又合圍。雷震讚道:「楚宮,攔得好。」

  梁蕭身陷重圍,反倒冷靜下來,拔劍在手,長嘯一聲,劍當刀使,使一招「修羅滅世刀」的「山崩海嘯」,嘯聲與刀聲相和,聲威奪人。楚宮見狀,面色凝重,卻不進反退,變一招「七心海棠」,金劍結成七道劍圈,只聽嗆啷啷,金鐵交鳴,梁蕭一氣攻破六道劍圈,勢頭倏竭,終被第七道劍圈阻住。他這路「修羅滅世刀」若由蕭冷使來,自然威震群雄,但在梁蕭手中,威力卻減了大半。

  雷震恨極了柳鶯鶯,不顧身份,飛身出拳,勁風四溢,隱然有悶雷之聲。梁蕭倉促間揮劍斜掠,雷震手臂一沉,掃在劍脊之上,「鉉元」劍嗆啷作響,飛出廟門。雷震喝道: 「再吃爺爺三拳。」雙拳若風雷迸發,連環遞出。楚宮也刷刷數劍,分刺梁蕭前胸大穴。梁蕭兩面受敵,情急中使招「懸樑刺股」,一個觔斗翻在半空,堪堪避過二人辣手,忽聽嗖的一聲,一道碗口粗細的鐵索橫空掃來,索上七支鋼錐,正是「七星奪命索」。當年這鐵索被秦伯符震毀,事後何嵩陽又重鑄一根,但他怕秦伯符報仇,一躲便是五年,好在秦伯符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直到半年前,何嵩陽才敢露面,不多久便接了柳鶯鶯的案子,他久別官府,一心立功,是以追得格外賣力。

  何嵩陽為人狡黠,始終潛伏在側,直待梁蕭勢窘力竭,方才出手。梁蕭見得索來,使出「凌虛三變」中「九霄乘龍」,凌空翻轉,險之又險從鐵索上掠過。何嵩陽發聲沉喝,抓住七星索中段,丈八鐵索迎風一抖,一分為二,似雙龍出海,向梁蕭捲來。梁蕭瞧那鐵索來勢,急使了個「如意幻魔手」的「捻字訣」,伸手探入索影之中,只聽錚的一聲,鐵索兩端竟被他系作一團。梁蕭右手斜揮,鐵索受力反轉,橫掃回來。這一招「始皇揮鞭」 原本出自天機石陣的「帝王境」,一揮之間,頗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氣概,何嵩陽只覺心往下沉,當年他在棋坳吃足九如的苦頭,尚懷心病,生恐又被鐵索纏住,慌忙拋開鐵索,使了個懶驢打滾,著地滾出。

  梁蕭尚未落地,見雷震、楚宮又搶上來。情急中足尖點地,伸手將七星索凌空捉住,藉著其旋轉之勢,使出「天旋地轉」來。七星索本已勢竭,被他如此一旋,頓又夭矯靈動,橫掃八方。

  何嵩陽見七星索在梁蕭手中,竟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不覺又驚又佩。其他人無法搶進,氣得哇哇大叫,梁蕭仗著兵刃便宜,向著廟門緩緩退去。楚宮一皺眉,忽叫道:「雷震。」 雷震一愕,只見楚宮反身後躍,將二百餘斤的土地塑像提了起來,頓然明白其意,也搶上抓住一頭,喝一聲:「去。」兩人同時用力,土地便似隕石天落,砸向梁蕭,梁蕭揮索一卷,想將塑像捲住,但兩大高手聯手一擲,何等強勁,七星索不但未能捲住塑像,反被而塑像牽動,向他掃來。

  梁蕭無奈閃避,轟隆一聲,塑像擊中土牆,砸出一個窟窿。只此停滯,七星索已然散亂,雷震跨上一步,抓住索尾,梁蕭敵不過他的神力,只得將鐵索丟開,向右跳出。忽見右方劍光亂閃,楚宮長劍刺來。梁蕭兩面受敵,只得後退,哪知後方風聲大起,眼角斜睨,卻見何嵩陽雙手猶如鳥爪,一前一後向柳鶯鶯抓到。鬥到此時,梁蕭除了心頭一緊,已是別無他法。

  便當此時,忽聽何嵩陽「哎喲」一聲大叫,緊接著身後砰的一聲悶響,似有人體落地。梁蕭覺出身後爪風收斂,一時也不及多想,瞟到牆上被土地像砸出的窟窿無人封堵,便乘機鑽出洞外,奔入廟後樹林。

  梁蕭趁著夜色,在林子裡奔出百十步,驀地渾身一震,停住步子,厲叫道:「給我下來!」但林中寂然,無人答應。梁蕭怒道:「你再不下來,我可要揍人了!」略略一靜,只聽背後的柳鶯鶯懶懶吐了一口氣,彷彿呵欠一般,輕笑道:「乖馬兒快跑,那些笨蛋可就要追來啦。」梁蕭呸了一聲,道:「你果然醒了。何嵩陽是你打傷的,是不是?快滾下來。」柳鶯鶯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小氣鬼,你不是很愛背著我麼?那個姓楚的丫頭軟的硬的都使過了,你也不肯丟下我,教我心裡歡喜。」梁蕭一呆,繼而暴跳如雷:「好啊,你早就醒了?」柳鶯鶯咯咯一笑,道:「快跑,後面來人啦!」梁蕭一驚,飛步疾走,頃刻間,又回到了土地廟外。柳鶯鶯笑道:「到底是乖馬兒,比胭脂跑得還快。」 梁蕭怒道:「你根本是裝醉騙我,是不是!」柳鶯鶯笑道:「我哪有這麼壞?」梁蕭怒哼一聲,卻聽柳鶯鶯歎道:「小色鬼,這回不騙你,我真是醉啦。直到了客棧,才有些知覺,運功逼酒又花了小半個時辰,這段時光……」說到這裡,她詭秘一笑,探過螓首,櫻唇湊近梁蕭耳邊。梁蕭心頭生出怪異之感,只聽她道,「你在路上做的事、說的話我盡都聽到了,哼,原來你這小色鬼還不太壞。」

  梁蕭臉漲通紅,急道:「我……我只想待你醒了,公平一決,趁人之危,不算好漢。」 柳鶯鶯從他背上跳下來,背起雙手,笑道:「現今你要怎麼啊?打我鞭子麼?好啊,你來。」 說罷閉上雙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梁蕭見了,反覺躊躇,只得道:「那好,算你醉了,既然醒了,怎麼還要騙我!」柳鶯鶯笑道:「若是早早醒啦,便聽不到你的心裡話!」梁蕭狠狠白她一眼,忽見四面裡人影幢幢,楚宮、雷震帶著十來個好手,鐵青著臉,從四面圍上來,何嵩陽也在其中,只是臉色煞白如紙,顯然受了內傷。

  梁蕭一皺眉,低聲道:「賊丫頭,我不管你了,咱倆各自逃命。」柳鶯鶯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小色鬼你就好人做到底,我還要你背我,你背是不背?」梁蕭怒道:「背你個大頭鬼!你當我是傻瓜?」柳鶯鶯拍手笑道:「對呀,你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大傻瓜!」她話音方落,便聽有人哈哈笑道:「沒錯沒錯,別說你傻,和尚走南闖北,也跟著傻了一回。」

  眾人聞聲一驚,紛紛回頭望去,只見九如端坐樹下,身旁放著那口銅鐘,左手卻抓著那條烤熟的土狗,右手抓著梁蕭的鉉元劍,笑瞇瞇割肉而食。柳鶯鶯奇道:「和尚,難不成你始終跟著我們?」九如笑道:「不算始終,你倆馬快,和尚扛著鍾可跑不快,哈哈,若非這小子跟那姓楚的小妞打情罵俏,老和尚怎也趕不上的!」梁蕭臉色漲紫,惶急道: 「誰打情罵俏了?」柳鶯鶯望著他,微微一笑,梁蕭既知她當時已然知覺,更覺窘迫。

  九如笑道:「和尚既然把人灌醉了,自然要擔待一二,不過……」他頓了一頓,望著梁蕭點頭道,「小傢伙不肯趁人之危!很好很好!」他見梁、柳二人四目相對,神色複雜,便將一塊狗肉塞進嘴裡,笑道:「你們不用管和尚,繼續摟摟抱抱、卿卿我我。那些傢伙,交給和尚便是!」斜眼一睨楚宮等人,笑道,「你們是要走著回去,還是爬著回去?」

  楚宮瞧出九如身份,臉色發白,卻又不肯輕易退縮,抗聲道:「武林中尊卑有別,大師地位尊崇,怎能與我們這些晚輩一般見識,家叔須臾即到,大師何愁沒有對手?」九如笑道:「如此說來,你們是要爬著回去了。好說好說,和尚一併成全就是。」楚宮神色大變,失聲道:「大師未免不講武林規矩?」九如笑道:「武林規矩和尚半點不懂,不知幾文錢一斤?你且買兩斤,給和尚嘗嘗味道?」說著將手中狗肉拋給梁蕭,說道,「這狗肉火候不濟,夾生半熟,吃來無味,你們兩個若不談情說愛,就再烤烤這個,和尚事了,再來受享。」說罷右手倏抬,身畔巨鐘凌空飛出,向對方一名好手迎頭扣下。這一扣迅捷無倫,那人只覺兩眼一黑,已被扣在鍾裡。九如大步搶上,一拳擊在鐘罩之上,洪鐘驟響,但大半音波俱被封於鍾內,凝而不散,來回鼓蕩,鍾內那人只覺一陣眼花耳鳴,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這一罩一擊先聲奪人,群豪齊齊發一聲喊,四面散開。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現在可來不及了。」抓起巨鐘,又扣住一人,將其震昏。這般如法炮製,走東逐西,頃刻間,場中躺了七八人,站著的只剩三個。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銅鐘,忽向何嵩陽罩去。何嵩陽挨了柳鶯鶯一掌,受傷不輕,無力躲開。九如瞧他舉動澀滯,一皺眉,笑道:「你有傷麼?落水狗和尚不打!」說著巨鐘一偏,放過何嵩陽,卻向楚宮罩去。巨鐘凌空變向,稽延少許,楚宮已有防備,瞠目大喝,舉劍挑向銅鐘,只聽嗆啷一聲,鍾劍相交,那柄金劍斷成兩截,楚宮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卻總算逃過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呵呵一笑,再不理會楚宮,又搶到雷震身後。雷震見敵勢太強,正欲逃走,不料鍾似天落,嗡的一聲,已被罩住。九如揮拳擊鐘,而後挑起銅鐘,不料雷震驀地滾地而出,雙拳一抬,擊中九如小腹。九如見他竟未昏厥,咦了一聲,脫口讚道:「小子內力不壞。」說話間卻不動彈,雷震擊中九如小腹,只覺著手處柔如春水,詫異間連催四道勁力,卻如蚍蜉撼樹,九如不動分毫。雷震心驚膽戰,正要收勢,忽聽九如一聲長笑,腹肌倏地彈起。這一下,雷震送來多大力道,他便彈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將雷震先後四道內勁全數蓄積,而後突然決堤放水,還與彼身。雷震一聲慘哼,頓時騰雲駕霧般拋出丈外。楚宮搶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兩人雙雙倒退三步,齊齊坐倒,臉色均如白紙一般。

  此時其他好手次第醒轉,各自捧頭呻吟。九如環顧一周後一揮手,長笑道:「罷了,全都給我滾吧。」楚宮扶著雷震站起來,瞪著九如,恨恨道:「大師若有膽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別的不大,唯獨膽子不小。」楚宮面色鐵青,與眾人彼此攙扶,踉蹌出林去了。

  九如見群豪去遠,轉入廟中,見梁蕭與柳鶯鶯方才架起乾柴,尚未點著。柳鶯鶯抬頭見他,笑道:「有勞和尚啦!」九如搖頭道:「你這小姑娘酒量不錯,做事卻不痛快。」 說罷扯了兩段祭神用的紅布點著,再抓了兩塊乾柴放上,又取出個大紅葫蘆,喝了一口,撲地噴在火上,火焰一騰,頓時燒得旺了。敢情葫蘆裡裝著極烈的燒酒。梁蕭忍不住道: 「大和尚,你這樣褻瀆神靈,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罰你下地獄麼?」

  九如嚥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麼?這世上既無祖也無佛,所謂三世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無佛祖,又信什麼?」梁蕭皺眉不解。柳鶯鶯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裡關著,你大吃大喝,他們也看不到?」九如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鶯鶯奇道:「怎麼說?」九如笑道:「這還不簡單?所謂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難道就拉不得?三世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見那二人張口結舌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和尚肚裡早已空無一物,唯有蕩蕩虛空!」

  柳鶯鶯聽得皺眉,噘嘴道:「和尚說話,噁心死了!」梁蕭卻天性機敏,但覺九如說話雖然粗俗,卻隱藏了極深刻的道理,轉念間,他想起父親給自己講過禪門六祖慧能得道的傳奇故事,腦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時所作,由此得傳五祖弘忍的衣缽,開創頓悟一派。

  九如一聽,禁不住眉開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說得好,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哈哈,說得好,說得妙!」柳鶯鶯詫道:「和尚,你瘋了麼?」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瘋子,突然出現一個不瘋之人,你說怎麼樣!」梁蕭笑道:「那可慘了,瘋子們都會當他是瘋子。」九如拍手笑道:「賊靈,賊靈。」

  柳鶯鶯抓起一塊乾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氣道:「你們兩個什麼時候串通一氣,變著法兒罵我!」她望著九如手中的紅葫蘆,叫道:「老和尚,你只顧著自己喝,也不請我?」 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說著將葫蘆拋過去,柳鶯鶯喝了一口,只覺喉舌間好似刀割,不由皺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這可是和尚的寶貝,輕易不給人喝的。」

  梁蕭冷笑一聲,道:「賊丫頭你還敢喝?」柳鶯鶯舔了舔紅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還要你背!」梁蕭劈手奪過葫蘆,說道:「不許喝了!」柳鶯鶯臉一沉,道:「你是我什麼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來搶,梁蕭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濃烈的酒氣直鑽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頓時苦了臉,吐了一大口氣道:「好像一團火呢!」柳鶯鶯趁機奪回葫蘆,大飲一口,抿嘴而笑,笑靨美艷不可方物,她也不顧什麼淑女風度,手抓狗肉,嘴飲烈酒,與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蕭站在一旁瞧,反覺手足無措。

  九如搖頭笑道:「你這小子,說到灑脫,卻遠不及這個女娃兒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誰不灑脫了!」一屁股坐下,割塊狗肉,大啖起來。九如搖頭道:「你是假灑脫,不是真灑脫。」梁蕭一呆,卻聽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長,際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東海釋天風,只怕當世無人能及了。」梁蕭心中暗訝:「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細?」隨口問道:「釋天風是誰?」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達不到絕頂的境界。」梁蕭聽得憋悶,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軒,哈哈大笑,將手中大紅葫蘆拋給柳鶯鶯,烏木棒一揚,點至梁蕭心口,梁蕭大驚,雙手搏地,一個觔斗向後翻去。

  「好!」九如聲如洪鐘,長身而起,一抖手,烏木棒已到梁蕭頭頂。他無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墮地,威不可當。只聽「撲」的一聲,梁蕭頭頂挨了一棒,九如出手雖輕,仍打得他頭皮發麻。梁蕭大驚,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腳,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隨形,無論梁蕭如何閃避,皆是枉然。叱吒間,只見兩人一棒迅若閃電,在破廟中飛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鶯鶯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練到這樣,已然不錯,老和尚卻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著,不覺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梁蕭恰好也挨滿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縱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癢不痛,但在柳鶯鶯眼前,他的臉面也丟得半點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氣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將棒一收,笑道:「服氣了麼?你的武功學了一籮筐,卻沒一樣管用。」說罷坐回火邊,喝了口酒,招手道:「來來來,你坐下!」梁蕭卻站著不動。

  柳鶯鶯心知九如要指點梁蕭,梁蕭卻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面子,便半嗔半笑,拽著他道:「小色鬼,過來坐。」梁蕭掙了一掙,悻悻坐下,九如嘖嘖道:「還是美人計管用。」 將葫蘆拋給梁蕭,笑道,「還敢喝麼?」梁蕭道:「你兒子才不敢!」捧著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難受,面上卻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兩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壞的,可惜貪多勿得,一味跟著別人轉,練來練去,始終是別人的功夫,卻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蕭奇道:「什麼是別人的功夫?」九如笑道: 「這話問到點子上。學別人的功夫,便總是囿於別人的道理,只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跡可循,練來練去,也只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厲害的,一招之內,便能瞧破你的虛實。」柳鶯鶯聽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麼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只有你明白,別人無從知曉,故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無拘無束,變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無涯。」他瞧著梁蕭,笑瞇瞇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卻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你,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恣意變化,若不明白,練一輩子,也難以技進乎道,總在圈子裡轉悠。」

  梁蕭奇道:「那圈子是什麼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說。倘若說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當空,水銀瀉地,無處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過種下一粒菩提子,至於生出萬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禪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蘊禪機,禪道講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過了時的東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於藍,自創新境。這實在是驚天動地的大智慧,梁蕭急切間如何領悟得到,一時托腮苦想。柳鶯鶯飲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說這樣境界,那樣境界,那我問你,你又是個什麼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麼?」他接過酒壺,大大飲了一口,驀地以棒敲地,朗聲道:「棒打十方世界,張口吹破天關,只手攪翻東洋海,呔!一腳踢倒須彌山!」柳鶯鶯此時也有幾分酒意,聽到這話,掩口笑道:「見你的大頭鬼,我瞧你是張口吹破牛皮。」 九如拍手笑道:「好個吹破牛皮。」

  他話音未落,門外也有人道:「好個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應聲蟲,你也來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來了。」九如呸了一聲,敲地唱道:「野狐狸學獅子吼,九曲黃河鎖纖流,天上人間雪紛紛,凍死二郎嘯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頭一看有還無,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進獅子窟。」歌聲未絕,一個青衣峨冠的老者揮袖而入,其面白如玉,長鬚似墨,鳳眼長眉,清奇蕭疏。柳鶯鶯瞧得芳心一動,忖道:「這人年少時,必是個極俊朗的人物。」瞥了梁蕭,不覺莞爾:「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還是覺得小色鬼順眼些,總叫人心裡歡喜。」梁蕭見她盯著自己,神氣古怪,頓覺渾身彆扭,心中胡亂猜測:「她這般瞧著我,是我臉上有炭灰,還是什麼事做得不妥?」

  只聽九如啐了一口,道:「幹麼不是『獅子跳進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慣了騷狐狸,改都改不了?」這「老色鬼」三字出語奇突,梁、柳二人均覺訝異。那峨冠老者卻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維,殺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獨善其身猶為不可,如何當得了獅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聲,道:「未交手便自損氣勢,無怪你老色鬼只做得天下第二劍,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梁蕭聽得微微驚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劍,卻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誰?」卻見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這話說得無味。做人切忌太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謂身臨絕頂,進則懸崖萬仞,退則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謂也。」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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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42:20 |只看該作者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媽的大成若缺,和尚最愛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釋迦的牙慧,又算什麼本事了?」九如哂道:「釋迦牟尼膽敢如此說,也叫和尚一棒打死,餵了狗吃。」梁蕭與柳鶯鶯聽得面面相覷,皆想:「這和尚連釋迦牟尼也不放在眼裡,未免太過狂妄了些。」

  原來,據佛經所傳,釋迦牟尼初生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雙足。而後他東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遂成一派宗風。後世禪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為任,特立獨行,不屈服於任何偶像,德山禪師曾經「唾佛」,丹霞禪師也有「燒佛」之舉,都是為了破除心障,求得圓滿,凌駕諸佛之上。「大成若缺」卻是老莊避世求全之談。九如聽在耳中,當然不喜。

  這二老語帶機鋒,均含絕大智慧。梁、柳二人卻是年少識淺,自然聽得糊里糊塗。九如忽地轉過身來,指著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這廝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別瞧他長得順眼,其實是個有名的老色鬼,專事勾引良家婦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裡的,從沒一個逃得過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萬小心些,莫要被他騙了去……」

  楚仙流臉色微沉,揚眉道:「老禿驢你何時生了一條長舌,盡會說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曉得,老色鬼你臉上假裝生氣,心裡卻是美得冒泡,得意無比。」 柳鶯鶯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蕭,低聲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夥兒?」

  梁蕭大怒,瞪眼瞧她,柳鶯鶯笑道:「生氣幹嗎?我逗你玩呢!你雖是小色鬼,卻沒對我無禮,所以你這個小色鬼雖是色鬼,但還沒長大的。」梁蕭見她如花笑容,聽著珠玉妙音,霎時間,心頭的怒氣盡又消了,不由暗罵自己不爭氣,別過頭去,卻見楚仙流彷彿生出心事,正瞧著屋頂發呆,好一陣才歎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 「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卻又怎麼說?」楚仙流眉間透出一絲苦澀,歎道:「那些風流罪孽,不提也罷。」九如咦了一聲,笑道:「奇了,你這廝怎地轉了性兒,當年快馬輕裘,何其張狂?如今卻盡說些洩氣的話?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斷他道:「老和尚,你不用東拉西扯,引我分心,我來此所為何事,你也當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麼?和尚糊塗得緊呢。」

  楚仙流忍不住罵道:「你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徒。」九如連連擺手道: 「錯了錯了,說到憊懶無賴,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訝,想這和尚獨步高蹈,佯狂傲世,從不向人丟低,今日怎會自認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認第二,誰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麼,便是和尚那個不爭氣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麼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媽,幹麼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說得是,倒顯得楚某淺薄了。但說到令徒之憊懶無賴勝過你老和尚,我一萬個不信。」

  九如手扯白鬚,破天荒露出苦惱之色,歎道:「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個徒弟防老,卻不料那廝好吃懶做、不敬師尊,反逼著和尚我沿街乞討、供他揮霍。試想和尚我橫行半生,何曾示過弱來?到頭來卻被一個小賊禿騎在頭上拉尿拉屎,殺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好比燙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說說,這不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還是什麼?」

  楚仙流將信將疑,忖道:「這和尚說話半真半假,扯東拉西,你說這些,我半句也不信。」當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說這些不沾邊的胡話,不論如何稽延時辰,該來的總是要來。」一轉眼,瞧著柳鶯鶯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鶯鶯?」柳鶯鶯笑道: 「對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純陽鐵盒是你偷的?」柳鶯鶯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蠢羊鐵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揚聲道:「那我再問你,可是你殺了老夫的花匠?燒了老夫的花田?」柳鶯鶯露出奇怪之色,搖頭道:「決無此事!」楚仙流臉色更沉,緩緩道:「女娃兒,你既敢在我天香山莊的照壁上血書留字,這會兒怎又不承認了?」柳鶯鶯搖頭道:「你這老頭兒說話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說什麼。」楚仙流冷哼一聲,道:「那麼你偷盜江南富戶,潛入大內,也是假的了?」柳鶯鶯笑道:「這倒不假。」

  楚仙流頷首道:「好,這樣說來,說你淫蕩狠毒,那也不假了?」柳鶯鶯原本應答從容,聽得這話,不覺柳眉倒立,大聲道:「楚老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九如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淫蕩狠毒四字,別人說來都妥,唯獨你老色鬼說出來,服不得眾。」

  楚仙流眉間如籠寒霜,擺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兒,我問你,雷星可是你傷的?」柳鶯鶯皺眉道:「這卻不錯。」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貨色,果然都是一路!」柳鶯鶯師門遭辱,氣得嬌軀顫抖,恨聲道:「你只問我,幹什麼不問那姓雷的做了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這丫頭狐媚之貌,蛇蠍之性。如今任你說出什麼言語,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給你兩條路走,其一交出贓物,自廢武功;第二麼,便由老夫代勞了。」柳鶯鶯冷笑一聲,高叫道:「還有一條路,哼,將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緊,你大可試試!」攤開兩手,露出胸前空門。柳鶯鶯方要起身,梁蕭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聲道:「這老頭兒怕是錯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卻說說,我怎地錯怪了她?」梁蕭朗聲道:「說到殺人放火,坑蒙拐騙,我是不太清楚。但說她勾引雷星,我卻不信。」柳鶯鶯聽得一呆,注目望著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為證?」梁蕭看了柳鶯鶯一眼,道:「我見過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無恥,貽羞祖宗,賊丫頭就算勾引小貓小狗,也不會勾引他的。」柳鶯鶯氣極,狠狠一掌打在梁蕭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貓小狗呢!」梁蕭吃痛縮手,皺眉道:「我便打個比方,你幹什麼打人?」柳鶯鶯怒道:「就不能比別的,盡會胡說?」心裡卻想: 「這小色鬼說話混蛋,見識卻蠻高的,哼,雷星算什麼東西,給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聲道:「你兩人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當然彼此說項。小丫頭,莫要磨磨蹭蹭,兩條路你到底選哪條?」柳鶯鶯得梁蕭相護,胸中平穩許多,當下笑道:「不是說好了麼?我選第三條。」楚仙流長眉一挑,臉色陡轉陰沉。忽聽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當和尚是個擺設麼?」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當真要助紂為虐?」九如擺手道:「慢來,誰是紂,誰為虐,那還難說得很!」楚仙流冷笑道:「這丫頭避重就輕,不肯承認殺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純陽鐵盒。至於淫蕩狠毒,卻也不是老夫胡說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專事勾引男子,再將其傷殘。自她一路北來,害的人不在少數,輕則斷手斷腳,重則穿眼割舌,哼,手段厲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說,你殘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數。」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麼不同,她用硬刀子斷人手腳,你卻拿軟刀子刺傷人心,方法各別,其理一同!」 楚仙流臉色一變,揚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與我為難麼?」九如笑道:「和尚縱然癡頑,這雙招子卻還沒瞎。這女娃兒雖說任性了些,但決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 楚仙流呸了一聲,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於『冰河玄功』,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搖頭道:「冰河玄功又算什麼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會練。」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還別有證據!」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說來聽聽!」楚仙流一皺眉,暗忖道:「自與這禿驢相見,我便屢動肝火,如此下去,豈不被他牽著鼻子走路?」冷哼一聲,轉向柳鶯鶯,說道:「聽說你殺人放火,偷盜拐騙之後,俱都留字揚名。我瞧過了,天香山莊粉壁上的血字與皇宮大內廊柱上的墨跡一般無二。小丫頭,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內盜寶,那『雪山柳鶯鶯』五字是你寫的麼?」

  梁蕭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柳鶯鶯蛾眉微蹙,神思不屬。楚仙流不悅道:「小丫頭,沒聽到麼?我問你話!」柳鶯鶯嬌軀一顫,皺著眉喃喃道:「奇怪,皇宮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莊的字卻是誰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柳鶯鶯沒好氣道:「我做了便做了,沒做就沒做,何須狡辯?」楚仙流道:「罪證確鑿,誰又肯信你?」柳鶯鶯側目一瞧,正好看見梁蕭,梁蕭不知為何,只覺熱血上湧,脫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聞聲一怔,柳鶯鶯卻瞧著梁蕭綻顏一笑,那笑靨映著紅通通的火光,梁蕭不由得瞧得癡了。

  楚仙流見這對少年男女眉目傳情,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中,饒是他久讀道書,也不由動怒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拱手笑道:「不才梁蕭。」柳鶯鶯聞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蕭?他這名兒好生古怪!梁蕭,梁蕭……」一時竟忘了強敵當前,低眉捻衣,默念著梁蕭的名字,癡癡出起神來。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媽的大成若缺,和尚最愛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釋迦的牙慧,又算什麼本事了?」九如哂道:「釋迦牟尼膽敢如此說,也叫和尚一棒打死,餵了狗吃。」梁蕭與柳鶯鶯聽得面面相覷,皆想:「這和尚連釋迦牟尼也不放在眼裡,未免太過狂妄了些。」

  原來,據佛經所傳,釋迦牟尼初生剎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雙足。而後他東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遂成一派宗風。後世禪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為任,特立獨行,不屈服於任何偶像,德山禪師曾經「唾佛」,丹霞禪師也有「燒佛」之舉,都是為了破除心障,求得圓滿,凌駕諸佛之上。「大成若缺」卻是老莊避世求全之談。九如聽在耳中,當然不喜。

  這二老語帶機鋒,均含絕大智慧。梁、柳二人卻是年少識淺,自然聽得糊里糊塗。九如忽地轉過身來,指著那峨冠老者,嘿嘿笑道:「這廝姓楚,名叫仙流。神仙之仙,下流之流,意即貌如神仙,性本下流。別瞧他長得順眼,其實是個有名的老色鬼,專事勾引良家婦女,拆散人家夫妻。上至藩王妃子,下至小家碧玉,落入他眼裡的,從沒一個逃得過去的。女娃娃你生得太俊,千萬小心些,莫要被他騙了去……」

  楚仙流臉色微沉,揚眉道:「老禿驢你何時生了一條長舌,盡會說三道四?」九如睨他一眼,嘿然道:「和尚曉得,老色鬼你臉上假裝生氣,心裡卻是美得冒泡,得意無比。」 柳鶯鶯苦忍笑意,搡了搡梁蕭,低聲道:「他是老色鬼,你是小色鬼,一老一小,莫非你和他是一夥兒?」

  梁蕭大怒,瞪眼瞧她,柳鶯鶯笑道:「生氣幹嗎?我逗你玩呢!你雖是小色鬼,卻沒對我無禮,所以你這個小色鬼雖是色鬼,但還沒長大的。」梁蕭見她如花笑容,聽著珠玉妙音,霎時間,心頭的怒氣盡又消了,不由暗罵自己不爭氣,別過頭去,卻見楚仙流彷彿生出心事,正瞧著屋頂發呆,好一陣才歎道:「少年荒唐,不堪回首。」九如冷笑道: 「你一句少年荒唐就抵了事,那些被你害苦的女子,卻又怎麼說?」楚仙流眉間透出一絲苦澀,歎道:「那些風流罪孽,不提也罷。」九如咦了一聲,笑道:「奇了,你這廝怎地轉了性兒,當年快馬輕裘,何其張狂?如今卻盡說些洩氣的話?莫不是……」楚仙流忽地打斷他道:「老和尚,你不用東拉西扯,引我分心,我來此所為何事,你也當明白。」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什麼?和尚糊塗得緊呢。」

  楚仙流忍不住罵道:「你這和尚,真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徒。」九如連連擺手道: 「錯了錯了,說到憊懶無賴,和尚只算得第二。」楚仙流心中暗訝,想這和尚獨步高蹈,佯狂傲世,從不向人丟低,今日怎會自認第二?不由笑道:「和尚你自認第二,誰又敢做第一?」九如慢慢喝了一口酒,淡然道:「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麼,便是和尚那個不爭氣的徒弟。」楚仙流失笑道:「你這孤家寡人,也有徒弟?」九如正色道:「有什麼好笑的?和尚有爹有媽,幹麼就不能有徒弟?」楚仙流一怔,道:「說得是,倒顯得楚某淺薄了。但說到令徒之憊懶無賴勝過你老和尚,我一萬個不信。」

  九如手扯白鬚,破天荒露出苦惱之色,歎道:「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滷水點豆腐。和尚命乖福薄,本想收個徒弟防老,卻不料那廝好吃懶做、不敬師尊,反逼著和尚我沿街乞討、供他揮霍。試想和尚我橫行半生,何曾示過弱來?到頭來卻被一個小賊禿騎在頭上拉尿拉屎,殺也不是,丟也不是,就好比燙手的山芋。唉,老色鬼你說說,這不是天下第一憊懶無賴之人,還是什麼?」

  楚仙流將信將疑,忖道:「這和尚說話半真半假,扯東拉西,你說這些,我半句也不信。」當即笑了笑,道:「和尚你何必說這些不沾邊的胡話,不論如何稽延時辰,該來的總是要來。」一轉眼,瞧著柳鶯鶯身上,淡淡地道:「你就是柳鶯鶯?」柳鶯鶯笑道: 「對啊!你找我有事?」楚仙流冷然道:「純陽鐵盒是你偷的?」柳鶯鶯搖頭道:「我不知道什麼蠢羊鐵盒,笨牛金盒。」楚仙流面色一沉,揚聲道:「那我再問你,可是你殺了老夫的花匠?燒了老夫的花田?」柳鶯鶯露出奇怪之色,搖頭道:「決無此事!」楚仙流臉色更沉,緩緩道:「女娃兒,你既敢在我天香山莊的照壁上血書留字,這會兒怎又不承認了?」柳鶯鶯搖頭道:「你這老頭兒說話恁地古怪,我全不知你說什麼。」楚仙流冷哼一聲,道:「那麼你偷盜江南富戶,潛入大內,也是假的了?」柳鶯鶯笑道:「這倒不假。」

  楚仙流頷首道:「好,這樣說來,說你淫蕩狠毒,那也不假了?」柳鶯鶯原本應答從容,聽得這話,不覺柳眉倒立,大聲道:「楚老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九如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淫蕩狠毒四字,別人說來都妥,唯獨你老色鬼說出來,服不得眾。」

  楚仙流眉間如籠寒霜,擺手道:「老和尚你莫打岔!女娃兒,我問你,雷星可是你傷的?」柳鶯鶯皺眉道:「這卻不錯。」楚仙流冷道:「那就是了,小小年紀,就如此淫邪狠毒,雪山出的貨色,果然都是一路!」柳鶯鶯師門遭辱,氣得嬌軀顫抖,恨聲道:「你只問我,幹什麼不問那姓雷的做了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這丫頭狐媚之貌,蛇蠍之性。如今任你說出什麼言語,我都不信。哼,看在老和尚面上,給你兩條路走,其一交出贓物,自廢武功;第二麼,便由老夫代勞了。」柳鶯鶯冷笑一聲,高叫道:「還有一條路,哼,將你打倒,再行走路。」

  楚仙流打量她一眼,失笑道:「妙得緊,你大可試試!」攤開兩手,露出胸前空門。柳鶯鶯方要起身,梁蕭忽地抓住她如雪皓腕,低聲道:「這老頭兒怕是錯怪你啦。」楚仙流斜眼瞧他,冷笑道:「好啊,你小子卻說說,我怎地錯怪了她?」梁蕭朗聲道:「說到殺人放火,坑蒙拐騙,我是不太清楚。但說她勾引雷星,我卻不信。」柳鶯鶯聽得一呆,注目望著他。

  楚仙流冷道:「何以為證?」梁蕭看了柳鶯鶯一眼,道:「我見過那姓雷的小子,他懦弱無恥,貽羞祖宗,賊丫頭就算勾引小貓小狗,也不會勾引他的。」柳鶯鶯氣極,狠狠一掌打在梁蕭手背上,啐道:「你才勾引小貓小狗呢!」梁蕭吃痛縮手,皺眉道:「我便打個比方,你幹什麼打人?」柳鶯鶯怒道:「就不能比別的,盡會胡說?」心裡卻想: 「這小色鬼說話混蛋,見識卻蠻高的,哼,雷星算什麼東西,給本姑娘提鞋也不配。」

  楚仙流冷冷打量二人片刻,哼了一聲道:「你兩人狼狽為奸,蛇鼠一窩,當然彼此說項。小丫頭,莫要磨磨蹭蹭,兩條路你到底選哪條?」柳鶯鶯得梁蕭相護,胸中平穩許多,當下笑道:「不是說好了麼?我選第三條。」楚仙流長眉一挑,臉色陡轉陰沉。忽聽九如嘿嘿一笑,道:「楚仙流,你當和尚是個擺設麼?」楚仙流道:「老和尚,你當真要助紂為虐?」九如擺手道:「慢來,誰是紂,誰為虐,那還難說得很!」楚仙流冷笑道:「這丫頭避重就輕,不肯承認殺人放火之事,那是怕我要回純陽鐵盒。至於淫蕩狠毒,卻也不是老夫胡說八道。和尚你有所不知:她專事勾引男子,再將其傷殘。自她一路北來,害的人不在少數,輕則斷手斷腳,重則穿眼割舌,哼,手段厲害得很呢。」

  九如道:「如此說,你殘害的女子,那也不在少數。」楚仙流道:「那可不同。」九如道:「怎麼不同,她用硬刀子斷人手腳,你卻拿軟刀子刺傷人心,方法各別,其理一同!」 楚仙流臉色一變,揚眉喝道:「九如和尚,你定要與我為難麼?」九如笑道:「和尚縱然癡頑,這雙招子卻還沒瞎。這女娃兒雖說任性了些,但決非淫邪狠毒的老色鬼之流可比。」 楚仙流呸了一聲,道:「你招子灼亮,我招子就瞎了?老夫三名花匠死於『冰河玄功』,這可是大雪山的武功。」

  九如搖頭道:「冰河玄功又算什麼了不起的功夫?未必只她會練。」楚仙流道:「除此之外,老夫還別有證據!」九如嘻嘻笑道:「好啊,說來聽聽!」楚仙流一皺眉,暗忖道:「自與這禿驢相見,我便屢動肝火,如此下去,豈不被他牽著鼻子走路?」冷哼一聲,轉向柳鶯鶯,說道:「聽說你殺人放火,偷盜拐騙之後,俱都留字揚名。我瞧過了,天香山莊粉壁上的血字與皇宮大內廊柱上的墨跡一般無二。小丫頭,你既然自承去了大內盜寶,那『雪山柳鶯鶯』五字是你寫的麼?」

  梁蕭忍不住側目望去,只見柳鶯鶯蛾眉微蹙,神思不屬。楚仙流不悅道:「小丫頭,沒聽到麼?我問你話!」柳鶯鶯嬌軀一顫,皺著眉喃喃道:「奇怪,皇宮的字是我留的,但天香山莊的字卻是誰留的呢?」楚仙流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柳鶯鶯沒好氣道:「我做了便做了,沒做就沒做,何須狡辯?」楚仙流道:「罪證確鑿,誰又肯信你?」柳鶯鶯側目一瞧,正好看見梁蕭,梁蕭不知為何,只覺熱血上湧,脫口便道:「我就信她!」楚仙流聞聲一怔,柳鶯鶯卻瞧著梁蕭綻顏一笑,那笑靨映著紅通通的火光,梁蕭不由得瞧得癡了。

  楚仙流見這對少年男女眉目傳情,分明不將自己放在眼中,饒是他久讀道書,也不由動怒道:「好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拱手笑道:「不才梁蕭。」柳鶯鶯聞言又是一笑,心道:「梁蕭?他這名兒好生古怪!梁蕭,梁蕭……」一時竟忘了強敵當前,低眉捻衣,默念著梁蕭的名字,癡癡出起神來。

  楚仙流冷笑一聲,寒聲道:「小傢伙,這等紅粉陷阱,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將來吃了這妖女的虧,千萬不要後悔!」九如呵呵笑道:「妙論啊妙論,果然是脂粉陣裡的將軍,眾香國中的狀元,若非在紅粉陷阱裡打過觔斗,怎說得出如此警句?嘿,楚仙流,你別說他人,你自己當心才好。」楚仙流一再被他嘲諷,焦躁起來,拂袖喝道:「臭和尚,搖唇弄舌,不算本事!」九如笑道:「好哇,既不搖唇弄舌,那就動手動腳!」袖袍一拂,正中身旁銅鐘,只聽「嗡」的一聲,千斤巨鐘飛了出去,罡風大起,凌厲非常。楚仙流怒道:「好和尚,到底撕破臉了!」身子不動,左手五指揮出,捺在巨鐘之上,只聽嗡的一聲,巨鐘在他懷中滴溜溜凌空亂轉。楚仙流右手又是一撥,巨鐘轉得更急,倏忽間從他雙手間彈出,繞了一個大圓圈,又返回九如身前,勁風四溢,激得木炭濺起,篝火忽明忽暗。梁蕭與柳鶯鶯見楚仙流使出這招,雙雙心頭打了個突,驚駭之極。

  九如穩坐不動,左手接過巨鐘,大袖一拂,木炭還未來得及濺開,又落回地上,篝火重新燃起,九如笑道:「不錯不錯,這招叫什麼名兒?」楚仙流冷然道:「隨意所發,便叫它『寂兮寥兮』。」九如笑道:「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說罷大袖一揮,又將銅鐘拂出。楚仙流不由脫口讚道:「好和尚,敢情也讀老莊?」

  「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出自《老子》,意指道之一物,無聲無形,無所變化,只要順其自然,則圓轉自如,永無休止。楚仙流內功出自玄門,這招借力打力,順著九如的勁力,以圓勁略加引導,還施回去,頗得上述自然之道。故稱「寂兮寥兮」。

  一時間,只看九如以「大金剛神力」拂掃銅鐘,楚仙流則以「寂兮寥兮」應付,偌大一口千鈞巨鐘在二人間嗡然來去,無法著地。九如手上使勁,嘴裡也不閒著,說笑道: 「楚仙流,你幹什麼不用劍,若是用劍,或能讓和尚挪一挪身子。」楚仙流冷聲道:「天下間配我用劍的,不過寥寥一人,哼,你老和尚還不配。」梁蕭聽到這裡,忍不住接口道:「這話太狂了些!」九如搖頭晃腦,嘿嘿笑道:「小子你有所不知了,這與張狂倒不相干。他用其劍,便如伯牙鼓琴,非有知音,斷不輕發。不過能將『分香劍術』練到這個地步,他楚仙流也算空前絕後。」

  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這話可是不中聽!」九如笑道:「你不服不行,想你一身本事,可有傳人?」楚仙流神色頓時一黯,啞口無言。兩人口中說話,手中發招,只見那巨鐘越轉越急,帶起無儔勁風,逼得梁、柳二人步步後退,土地廟也似擋不住那股絕強旋風,牆壁屋樑嘎吱嘎吱,搖搖欲墜。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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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陽卷 第四章 純陽鐵盒


  楚仙流以劍法聞名於世,氣力非其所長,此時捨長用短,時辰一久,倍感吃力,又鬥數招,驀地撥回銅鐘,揚聲道:「且慢!」九如將銅鐘放在身旁,笑道:「怎麼?認輸了麼?」楚仙流皺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頭,就是為了那只純陽鐵盒麼?」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見他笑得歡暢,心下更無疑惑,搖頭道:「可惜你這算盤卻打錯了,那只純陽鐵盒,乃是假的。」九如點頭道:「這等拙劣計謀,和尚也曾用過的。」楚仙流歎道: 「這並非計謀,那鐵盒確是假的。」他見九如眼帶嘲意,又歎道,「和尚,你可知道這純陽鐵盒的來歷?」九如笑道:「聽說是呂洞賓所留,內藏丹書火符,得之可證仙道,不過,從呂洞賓棄世之後,這鐵盒就沒人打開過。」

  楚仙流擺手道:「你聽的只是江湖妄言,這鐵盒是何人所留,其實已無從考據,只是呂祖道名遠播,托他之名罷了。不過,百多年前,這鐵盒卻開過一次。」九如濃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說來聽聽。」柳鶯鶯與梁蕭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楚仙流。

  楚仙流撫鬚沉吟道:「老和尚你聽說過紫陽真人麼?」九如道:「你說的張伯端張紫陽吧?靖康之後,道門分南北二宗,王重陽是北宗之祖,張紫陽則為南宗之祖。北宗主張入世濟人,南宗則以清修為要旨,不過說起來,王重陽創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為臂助,張伯端則憑一人之力開創南宗,那才叫當真了不起。」楚仙流啞然失笑道:「老和尚,這『了不起』三個字從你嘴裡吐出來,忒不容易。不過,紫陽真人確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不精通,一身武學修為更是出神入化,凌駕一時。」

  九如皺眉道:「老色鬼囉哩囉唆,說的是純陽鐵盒,怎麼又跟張紫陽扯上干係?」楚仙流拈鬚冷笑,梁蕭接口道:「打開純陽鐵盒的就是這個紫陽真人麼?」楚仙流道:「你這小子倒還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說他不笨,就是罵和尚我笨了?」楚仙流佔得上風,長笑道:「這話老夫可沒說。」九如哼了一聲,道:「如此說,這純陽鐵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張紫陽開了盒子,幹嗎又要關起來?」楚仙流歎道:「說起來,張真人神通廣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卻錯收了三個徒弟,堪稱平生恨事,在他傳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說道:」三傳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嘖嘖道:」老色鬼你越發拉扯得遠了,張伯端收錯了徒弟,關你什麼事。「

  楚仙流搖頭道:「關係更大了,這三個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歎道:「慚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卻姓雷。」九如目光閃動,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點頭道: 「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沒什麼後人,所練內功卻有名號,叫做『冰河玄功』。」柳鶯鶯咦了一聲,吃驚道:「你……你說什麼?」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裝模作樣,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師,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鶯鶯搖頭道:「師父從沒對我說過。」她這般一說,楚仙流更認定她只是推托,沒有半句真話,心中越發氣惱,揚聲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為了一個區區鐵盒,連祖師爺也不認了?」柳鶯鶯搖頭道:「師父說過,咱們的祖師爺確是男子,但過了許久,姓甚名誰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說謊,心中奇怪:「這女子若非當真不知,便是世間少有的大奸大惡之徒。不過說起來,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發現,寫入家傳劍譜中,自我懺悔,警誡子孫。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願讓晚輩們知曉自己早年的劣跡。」他猶豫半晌,說道:「好,我便再往下說。且道張真人分別傳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漸漸各有所長,大徒弟精於劍,二徒弟精於拳,三徒弟則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變強了,本性也漸漸流露出來。張真人發覺三人品性不端,大為生氣,本想廢掉他們武功,但一則師徒情深,張真人本性又極柔善,幾度動念,都下不得手。這一日,三人又濫殺無辜,張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著夜色,飄然離去。」

  楚仙流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道:「只因張真人已有防範,並未傳授三人玄門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習練十載,武功均不見長進,於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議。他三人均知張真人因為揭開純陽鐵盒的奧秘,方才悟道成真,開宗立派,而傳授自己的本事不過二流,於是一致認定:唯有學得鐵盒中的武功,方可橫行天下。當下三人千方百計尋找張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鍥而不捨尋了三年,終於在棲霞嶺將張真人尋著。張真人一見三人,自然大為吃驚,本想迴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聲聲要痛改前非,重列門牆。張真人雖然不大樂意,但見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絕。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奪,趁著張真人放鬆警惕,忽然齊齊發難,狠下毒手。張真人毫無防範,竟受重傷,但他神功蓋世,重傷之餘,仍將三徒弟打倒,突圍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緊追不捨,終在一座山谷裡追上張真人。張真人當時傷重難支,不及隱藏鐵盒,但又不願讓這鐵盒落入惡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將那純陽鐵盒重新封閉,才溘然坐化。」

  柳鶯鶯聽到這裡,忍不住道:「那三個做徒弟的忘恩負義,連豬狗也不如麼?」楚仙流一怔,頷首道:「不錯,先祖所作所為,確是不妥。」柳鶯鶯冷笑道:「豈止不妥,簡直是混賬至極,那個姓方的與本姑娘全無關係,我才不認他那個祖師。」這話委實驚世駭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師道,柳鶯鶯此言一出,無異於欺師滅祖。楚仙流神色一變,梁蕭當他便要發難,暗自防備,誰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緩和了下來,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先祖確是混賬至極,貽羞子孫。」九如點頭道:「老色鬼你過這麼久,總算說了句人話。」

  楚仙流瞪他一眼,卻聽梁蕭道:「張真人坐化之後,純陽鐵盒自然落到那兩個徒弟手中了?」他關心純陽鐵盒的下落,是以發問。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縱然得了鐵盒,他二人也無法打開。兩人便想,這鐵盒如此難開,裡面必然有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因之貪念大熾,數語不合便又爭鬥起來。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師出同門,知曉對方底細,一時誰也勝不得誰,鬥得難解難分之際,那大徒弟忽地跳開,說道:」雷師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夥兒現在鬥個你死我傷,方師弟傷好趕來,豈不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白白被他撿個現成麼?『那姓雷的一聽大覺有理,二人當即罷鬥,共同參詳鐵盒。「他講述之時,始終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稱,對祖上也無尊重避諱之意,其他三人均想:」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卻聽楚仙流續道:「那兩人害怕鐵盒之事洩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鑽研開啟之法,但卻始終無法開盒。兩人都防範對方攜盒私逃,嫌隙漸深,終於有一日又大打出手,兩敗俱傷。那大徒弟眼見如此不是辦法,便對那二徒弟道:」這鐵盒左右無法揭開,你我拚鬥也是枉然,不如大夥兒抓鬮兒,勝者得此鐵盒,參悟三年,誰若在三年中揭開鐵盒,鐵盒便歸誰所有。若不能參悟,三年後再換另一人參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參不透盒中奧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無法,唯有把開盒的事交給子孫輩打理了。『二徒弟別無良法,只得贊同,兩人當即對天盟誓。盟誓已畢,兩人抓鬮,大徒弟運氣不濟,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鐵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師弟保管鐵盒,三年之後再行取回。「

  梁蕭皺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計混賴鐵盒,怎麼辦好?」楚仙流道:「這話問得不大聰明,若是揭開鐵盒,二徒弟練成其中武功,勝過大徒弟,自也無須混賴。若是鐵盒不開,便是廢物一個,拿著也無用處。倘若背信棄義,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間垂涎鐵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讓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從此以後,不得安寧。況且這二人行事雖狠,卻也都算一派宗師,不會說話不算。」

  他見梁蕭將信將疑,也懶得理會,又道:「卻說二人分手之後,各自隱姓埋名,創立 『天香山莊』與『雷公堡』,三年一會,交換鐵盒。數十年來,純陽鐵盒屢次易主,但那鐵盒質地奇特,寶刀利刃無一能傷,兩人欲用烈火鍛之,又怕損壞盒中物事,以至於數十年來,始終不能揭開。」九如笑道:「或許那盒子本就是頑鐵一塊,糊弄人的?」楚仙流搖頭歎道:「話是這般說,但人心就好比那隻鐵盒,癡頑愚鈍,無法開解。就拿你和尚來說,看似胸懷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後快麼?」九如嘿嘿一笑,拈鬚不語。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兩人倒也守約,鐵盒三年一換,並不混賴。但二人去世之後,後代武功此消彼長,漸有了高低強弱,武功高強者不肯交出鐵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語威脅,雙方爭執不下,只得重又訂立誓約,三年一會,比武奪盒,武功高者,便可長久擁有鐵盒,直至敗北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為何又弄出個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跡,耽於聲色,對家中事務全無興致,知那鐵盒來歷之後,更不願參與鐵盒之爭,但家兄早年比武敗給雷行空,鬱鬱而終,臨終前托人叫我回莊,著我奪回鐵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牽掛,只得答允……」說到這裡,九如忽地笑道: 「慢來慢來,容和尚猜猜。想當年你老色鬼聲名鵲起,一把鐵木劍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鬥你不過,卻又捨不得盒子,無奈之下,只好弄個假盒來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頷首道:「和尚這次倒聰明了些,那雷行空貪婪愚蠢,偏又愛自作聰明,以為就此矇混過去。其實又哪裡瞞得了人?我發現鐵盒是假,便欲尋他問罪。誰料我那時身邊生出一個極大的變故,以至於心灰意冷,生出離世之想。唉,浮生若夢,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鐵盒真假呢?當下便收拾尋釁的念頭,將錯就錯,將那假盒留在身邊。如此一來,我家子侄都以為鐵盒在我這裡,雷家則慶幸老夫中計。這麼三十年下來,兩家人爭競之心大減。至於我那侄女楚羽與雷震結為夫妻,卻是一門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經心地道:「老色鬼,你將這等隱秘之事說與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說出來,是要你老和尚明白,這鐵盒一則沒法打開。二來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脫之輩,何必來這個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訓我來著,不過,你猜得不差,老和尚這次來,確是為了這純陽鐵盒。」梁蕭心中咯登一下,掉頭看去,卻見柳鶯鶯緊緊抿著嘴,俏臉卻已發白,只聽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運河邊化緣,忽地瞧見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閨中的時候,我曾見過她一次,是以認得。當時我見她在碼頭上哭哭啼啼,口口聲聲純陽鐵盒,又說什麼姓柳的女賊,和尚雖不想偷聽,但話兒硬往耳朵裡鑽,也是無可奈何。想當年,和尚曾用假鐵盒騙過玄天尊,那老東西罪有應得,也就罷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卻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和尚六年前不慎傷了他,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便想把這盒子奪了送他,算作賠禮,於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蘇。不料剛到寒山腳下,和尚肚子裡就鬧起酒蟲,苦忍難挨,只好抽空幹了些別的勾當,哈,無巧不成書,就遇上這個姓柳的女娃兒啦。」

  柳鶯鶯一咬嘴唇,驀地大聲道:「老和尚你早有預謀麼,也……也要來對付我麼?」 說著眼圈兒已然紅了。梁蕭也是雙拳一緊,心想:「老和尚若要對她不利,我就算打不過他,也要和他拚個死活。」九如見二人架勢,忙擺手道:「女娃兒,別哭別哭。和尚事先確有這個意思,但沒料到你這女娃兒既生得精乖,又豪氣過人,很對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蕭聞言,鬆了一口氣,柳鶯鶯卻啐道:「你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 九如賠笑道:「女娃兒莫要這般說,你不理和尚,和尚沒了施主,十九要被肚裡的酒蟲咬死。」柳鶯鶯抹去了淚,白他一眼,輕哼道:「咬死也活該。」楚仙流瞧他二人又變融洽,心中老大不悅,皺眉道:「老和尚,我好話說盡,你還要趟這個混水麼?」九如笑道: 「不錯。」楚仙流怒道:「我說過了,這女子偷的鐵盒是假的,真鐵盒在雷公堡!」九如搖頭道:「和尚本為鐵盒而來,如今卻變了主意。」楚仙流皺眉道:「什麼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裡的東西,和尚若是碰了,豈不丟人?」

  楚仙流目中掠過一絲訝色,打量九如一陣,搖頭道:「老和尚,我與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別說這鐵盒,就是世間萬事萬物,我也打不起興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殺,此番我也不會出來,受你老和尚的閒氣!」九如笑瞇瞇地道:「什麼變故?且讓和尚猜猜,哈,瞧你這晦氣樣兒,莫不是死了姘頭?」

  楚仙流雙眼瞪圓,面皮忽青忽紅,佈滿怒氣,九如任他瞪著,笑容不改。楚仙流驀地一拂袖,厲聲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這土地廟格局見小,楚某在廟外恭候。」九如嘖嘖道:「一言不合,便要發癲。說什麼心如死灰,統統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麼,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怒哼一聲,拂袖出門。

  柳鶯鶯見他出門,說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當,您犯不著為我多結仇敵。」九如皺了皺眉,搖頭道:「和尚倒不怕什麼仇敵。只不過,你當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麼?」 柳鶯鶯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九如長笑一聲,高叫道:「好!和尚心無所礙,打起架來才有氣勢。」

  話音未落,便聽廟外一聲弓弦脆響,兩支火雷飛射而入。九如長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揚,火雷被他棒風一激,倏然偏轉,打在牆上,頓時炸出兩個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發不長進了,不敢真刀真槍,卻與和尚放鞭炮耍子?」

  卻聽楚仙流冷聲道:「雷公堡的事情與楚某無干,再說此等彫蟲小技,難得住你麼?若是怕了,出來便是。」九如笑道:「怕什麼。和尚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說話之際,又有十餘枚火雷射入廟內。九如烏木棒接連揮出,一一撥開。四周巨響轟鳴,碎屑四濺,土地廟搖搖欲墜,柳鶯鶯心急,正欲衝出,不防九如將她後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著。」揮手將她塞入鍾內。覷見梁蕭抓起鉉元劍,便要衝出,又笑道: 「你也進來。」一把揪住,梁蕭方要掙扎,眼前一黑,也被拋入銅鐘之內,與柳鶯鶯擠成一團。數枚火雷打在鍾上,連聲爆裂。

  柳鶯鶯被梁蕭一擠,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將他推出鍾外,拳上用了內家真力。梁蕭甚覺疼痛,回肘反擊,但銅鐘狹小,二人拳腳扭在一處,施展不開,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轉,原來那銅鐘被九如一推,滾動起來。二人皆是不防,柳鶯鶯身子一仰,梁蕭則向前一撲,兩人頓時抱在一起,柳鶯鶯嗔道「小色……」鬼字還沒出口,梁蕭一不小心,嘴唇緊緊封住她的櫻口。

  二人都是一驚,柳鶯鶯掙扎兩下,嚶的一聲,身子忽地軟了,好似一團寒冰,融進梁蕭懷裡,眨眼間化為一泓春水。梁蕭背她逃命時,彼此耳鬢廝磨,早已動情,但如此對面摟抱,卻是頭一遭,只覺柳鶯鶯身如溫香軟玉,火熱光潤,柔若無骨,陣陣少女體香,中人欲醉。梁蕭身子似要爆炸開來,心兒酥癢難禁,恨不得一把掏將出來。一時間,兩個少年男女神魂顛倒,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不願分開。

  忽然間,一聲巨響,巨鐘又是猛地一震。梁蕭身形一仰,柳鶯鶯又壓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亂,又緊緊摟住。梁蕭情竇初開,柳鶯鶯也是芳心暗許。一時間,逼仄鍾內,竟然充滿了盎然春意。

  九如萬不料會生出如此變故,只顧全神對敵,左手滾鐘,右手烏木棒指南打北,只聽嗖嗖之聲不絕,火雷大都被撥得飛出廟外,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忽聽幾聲慘叫,原來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傷。只聽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雷公堡技窮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聽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來了?哈,俗話說得好:人不要臉,百事可為。」 雷行空聽得摸不著頭腦,冷笑一聲。九如又撥開一枚火雷,鼻頭一抽,忽地臉色一變,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這法子,太過無恥……」嘴裡大呼小叫,鼻子卻抽個不停,深吸慢吐,臉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為難,他在原地踱了幾步,驀地下定決心,一頓足,叫道:「罷罷罷,和尚拗不過,算你老色鬼厲害。」推著巨鐘,轟轟隆隆奔到廟外。

  雷震早已候著,見狀舞起流星大錘,向九如擊來。九如大笑一聲,揮棒磕中錘身,鐵錘倏地反捲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鐵錘嗖地飛出,砸斷道旁兩棵大樹。雷震被這神力一帶,隕星般向後落去。

  忽然間,一道人影斜刺裡躥出,將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減,掠地而行,反手將雷震拋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擊出,拳未擊到,拳上勁風已激得銅鐘發出嗡然異響。鍾內二人只覺心頭煩惡,情慾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麼?」忽聽鍾外一聲悶哼,九如嘖嘖道:「雷行空,十年不見,你卻無甚長進!」驀地將鍾一拍,朗笑道:「兩個小傢伙,還不出來?」兩人羞窘至極,但若不出去,更是欲蓋彌彰。梁蕭無奈,當先鑽出巨鐘,柳鶯鶯略整衣衫,方才出來。卻見四周稀稀落落,圍了數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紅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驚疑,再見柳鶯鶯鬟亂釵橫,眉間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個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將來成親,那盅謝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鶯鶯羞窘無地,頓足嗔道:「臭禿驢,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搖頭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當自守矜嚴,如此看來,你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這小丫頭更不算淑女。哈哈,自個兒定力不濟,卻來怪和尚麼?」他口無遮攔,當眾說個一清二楚,直氣得柳鶯鶯俏臉煞白,只是心裡有鬼,罵也不是,辯也不是,一時抿著小嘴,說不出話。梁蕭轉眼望著她色如菡萏、吹彈破的雙頰,想到鍾內情形,又覺渾身火熱,心跳加劇。

  眾人觀其形,聽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兒子慘狀,一時眼中噴火,咬牙道: 「小賤人真不要臉,盡會勾引男人!」柳鶯鶯臉色一變,叱道:「你罵誰?」楚羽冷笑道:「就罵你,你勾引我家星兒在先,現又搭上這個小子。」梁蕭挺身欲上,卻被柳鶯鶯伸手推開,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兒子,咱們就說個明白。哼,你那寶貝兒子仗著一點兒微末武功,在太湖邊當眾對漁家女施暴,被我撞見,本想取他狗頭,誰料他還有幾分機靈,吃了我一記梭羅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問你,你生了兒子,專教他污辱良家婦女麼?」楚羽氣得面紅如血,厲聲道:「你……你血口噴人,你傷了人,還要毀人名聲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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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46:07 |只看該作者
  柳鶯鶯手按纖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銀鈴搖響:「這件事兒,太湖上親眼瞧見的船家,沒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頭沒爛,兩耳沒聾,不妨去打聽打聽,瞧你寶貝兒子是個什麼名聲?」楚羽頓時語塞,與雷震對視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兒子的脾性,楚羽對兒子自幼嬌縱,雷星深得母寵,長成後風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環侍女,戲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這回做出此等事來,委實不足為奇。設若柳鶯鶯所言屬實,前去打聽,徒自辱沒了家聲。

  何嵩陽眼見雷震夫婦無言以答,哈哈一笑,越眾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討些銀子花花!」柳鶯鶯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銀子?」何嵩陽笑道:「不多,七八百萬兩而已!」眾人聞言,無不大驚。

  柳鶯鶯雙手一攤,笑道:「你瞧我有那麼多銀子麼?」何嵩陽仍笑得一團和氣,說道:「姑娘穿窬過牆,連皇宮大內也不放過。別說金珠車載斗量,僅是那十多樣丹青寶鼎,便是無價之寶。既然闊綽如此,姑娘又何須小氣?」柳鶯鶯笑道:「早先確是有不少寶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災,我一路流水價地使將過去,到得這裡麼……」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含笑道,「半分銀子也沒有啦!」何嵩陽一愣,乾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麼?嘿,若是還不出銀子,江洋大盜可是千刀萬剮的罪名!」

  柳鶯鶯笑道:「錯啦,我可算不得大盜,頂多是小偷罷了。」何嵩陽聽她說半分銀子沒有,雖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來,眉一揚,厲聲道:「姑娘過謙了。哼,官府竊銀,大內盜寶,姑娘若不是大盜,天下間誰還稱得上大盜?」柳鶯鶯搖頭道:「不對不對,那莊什麼的不是說過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嗯,叫莊什麼呢?」蛾眉微蹙,沉思起來,忽聽楚仙流接口道:「莊周吧!」柳鶯鶯拍手笑道:「對啦,就是莊周,老色鬼,看不出來你還有些學問。」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與楚仙流平輩間的戲稱,此時卻被柳鶯鶯大剌剌公然叫出,氣得楚仙流兩眼翻白,心道:「老夫學富五車,才氣麼雖沒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頭又懂什麼?」

  柳鶯鶯抿嘴一笑,大聲道:「師父常說:當今皇帝老兒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為天下大盜;其次貪官污吏,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祿,竊的是百姓膏血;還有那些奸商巨富,為富不仁,囤積居奇,偷的則是窮人的財物性命。所謂盜亦有盜,我們雪山派雖世代行竊,卻從來只做小偷,不為大盜的。」她這番話說得豪興逸飛,不讓鬚眉,何嵩陽縱然伶牙俐齒,也是張口結舌,應不出聲來。九如笑道:「妙哉斯論,只不過少說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鶯鶯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竊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幹嗎不是偷嘴貪饞的賊和尚?」兩人相互瞪視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轉頭道:「女娃兒,好話人人會說。但還有許多事,你沒能撇清。」話音未落,只聽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鶯鶯轉眼瞧去,就見暗裡立著一人,身形奇偉,長髯飄拂,乍看與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惱,冷笑道:「雷堡主倒會撇清,既得好處,又會賣乖,魚目混珠,偷梁換柱。」雷行空聽得心中咯登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鐵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綻?」驀地眼露凶光,投在柳鶯鶯身上柳鶯鶯說得興起,正要說出真假鐵盒之事,卻聽九如道:「女娃兒,響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點到為止。」柳鶯鶯聽九如說得鄭重,當即住口。楚羽卻不明就裡,仍叫道:「小賤人,你偷的盒子,還是交出來得好!」柳鶯鶯瞧她一眼,說道:「我沒見過那盒子,拿什麼來交?」楚羽冷笑道:「口說無憑,你敢讓我一搜麼?」

  柳鶯鶯微微皺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來?卻又怎麼著?」楚羽冷笑道:「搜不出來,算你造化。」柳鶯鶯秀目生寒,冷聲道:「那可不成,搜不出來,你須得自斷雙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誰知你沒藏在別處?」柳鶯鶯只是冷笑。

  梁蕭欲言又止,終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擔保,她身上斷無鐵盒。」楚羽啐道: 「你知道什麼?難不成,你搜過她的身?」她言者無意,聽者卻是有心,柳鶯鶯只覺雙頰滾熱,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美目張圓,狠狠瞪了梁蕭一眼。

  此時林中晦暗,梁蕭並未知覺柳鶯鶯神色有異,脫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總之沒有什麼鐵盒。若有半句謊言,天誅地滅。」眾人一靜,驀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來。柳鶯鶯心中氣苦,恨不得一把掐住這小色鬼的脖子,給他來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原來,方才二人在鍾內神迷意亂,幾乎無所不至。柳鶯鶯身上若有鐵盒,梁蕭豈會不知。在場眾人老於世故,聯想起二人鑽出巨鐘的模樣,早已猜到幾分。楚仙流少時風流多情,深諳男女情事,聽得這話,也不覺莞爾,忖道:「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擇言,全不顧及人家女孩兒的顏面。但他二人親暱如此,這小子若非大奸大惡,那便是女娃兒身上真無鐵盒。但盜盒之人既不是她,又當是誰呢?」沉吟未決,忽聽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東張西望,既拿百花仙釀誑我出來,也該有始有終,讓和尚沾沾酒氣!」他聲如洪鐘,震響四野,竟將場中笑聲壓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顯得楚某小氣了。」抬袖露出一隻酒罈,泥封早已揭開,濃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嚥了口唾沫,乾笑道:「好酒好酒,當年飲過一次,齒頰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卻探手擋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個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奪過酒罈,張口痛飲,梁、柳二人欲要阻攔,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歎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飲,笑道:「和尚雖好,卻不及酒好。」兩人相視一笑,剎那間嫌隙煙消。楚仙流笑罷,說道:「老和尚,還要鬥麼?」九如道:「斗與不鬥,都在你一念之間。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搖頭歎道:「情勢所迫,欲罷不能。」眾人聽這對答,都覺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鶯鶯並無鐵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罷手,難以服眾。當下眼珠一轉,哈哈笑道:「好說。是文鬥,還是武鬥?」楚仙流道:「比鬥還分文武麼?」 九如道:「武鬥麼?便是模仿潑皮打架,大夥兒一擁而上。你們人多勢眾,和尚也打得過癮。」楚仙流搖頭道:「以眾凌寡,君子不為,文鬥卻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裝什麼君子?哼,文鬥麼,那便是你方輪番上陣,與和尚比輕功、拳掌、兵刃、暗器、內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們出題,若有人勝過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決不道個不字。」 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鐵錘,人稱天錘,來來來,咱倆先來比比氣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飛鐵錘,如何還敢答應,但若不應戰,又恐辱及家聲,一時進退維谷,臉上陣紅陣白。九如長笑道:「兒子不濟,還有老子。雷行空,你號稱岳陽樓以西拳法第一,敢與和尚比劃比劃麼?」雷行空冷哼一聲,藏身暗影裡,一動不動。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軟怕硬。楚羽,將劍給我!」楚羽正為丈夫發愁,忽見叔父攬過去,喜不自勝,慌忙解了長劍,雙手捧上。楚仙流接過劍,直起身來,九如深知楚仙流劍法奇高,一旦交鋒,分出勝負,也是五百合之後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罷手之意,定當不會較真,或許鬥過百招,也就認輸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經降服,余子皆不足道。盤算已定,烏木棒一撐,起身笑道,「老色鬼,咱們就比兵刃!」

  楚仙流搖頭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風。」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納罕,又聽楚仙流說道:「不過,和尚你既說任我出題,那麼楚某權且出個題目,考你一考。」九如雖覺不妙,但話已說滿,只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樹,手中劍光一閃,樹幹斷成三截,楚仙流舉劍將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劍芒吞吐,那段圓木齊齊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與和尚比賽劈柴麼?」楚仙流笑而不答,長劍倏又抖出一朵劍花,將那段徑約三尺的圓木勻勻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漸斂,白眉微聳,只見楚仙流廣袖曳地,長劍挑出一朵朵銀色劍花,越變越快,越變越繁,劍光耀眼,莫可逼視。俄頃,劍光忽消,楚仙流持劍退後,卻只見那段圓木卻已被剖成無數細逾木筷、長約尺許的纖細木棍,聚攏一處,並不散開。四面眾人無不屏息,彷彿吐上一口氣,也能將那堆細木棍兒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來不是劈柴,是做牙籤!老色鬼你這路劍法,叫什麼名兒?」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點頭道:「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劍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劍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說,和尚也當如法炮製麼?」他武功已入化境,鉅細緩急,無所不能,既見楚仙流使過劍法,依樣畫葫蘆,也無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請問你老和尚,這堆木棍共有幾根?」九如頓時瞠目結舌,方纔他全神關注劍招變化,全沒留心木棍的根數,經此一問,當即語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來,大可抱過去一根根數過,若數明白了,也算我輸。」眾人聞言均是大驚:「如此豈不輸定了?」九如卻拈鬚冷笑,心中暗罵:「和尚若是伸手去數,就算勝了,也是沒臉。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輸,也想輸得風光體面。」正自猶豫不定,忽聽梁蕭笑道:「九如大師,你說這春色三分,一劍三分,是何含義?」

  九如神思不屬,隨口應道:「所謂三分,便是他一劍揮出,不論幾個對手,統統削成三截。只不過,木頭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試想誰會站在那兒任他砍呢?再說了,殺人一劍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這劍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籤倒還不錯。」他既然中計,懊惱之餘,也唯有皮裡陽秋,諷刺劍法幾句,但因見識奇高,語語中的,叫楚仙流反駁不得,唯有沉臉冷笑。

  梁蕭笑道:「如此說來,不管幾根牙籤,他一招下去,都須得劈成三截?」九如點頭道:「不錯。」梁蕭道:「撇開第一劍斷木取材,而後他一招三分,兩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問大師,楚仙流一共使了幾招?」九如白眉一聳,道:「這個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說罷掐著指頭推算,但他雖然機鋒高強,神通無敵,卻因生平曠達,算計實非所長。楚仙流與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這個破綻,故而設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計。

  九如蹙額掐指,算了好半晌,終歸算不明白,不由撓撓光頭,向梁蕭笑道:「小子,這也太過容易,和尚懶得算了,你說說,到底幾根?」梁蕭心裡笑翻:「這等算術著實容易,天機宮裡三歲小兒也算得出來。」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所謂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類推,五招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則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兒。老色鬼,這個數目倘若不對,便是你劍法不濟,那『春色三分』須得改作『頭腦發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個屁,人家算出來的,與你什麼相干!」九如笑道:「總之你認不認輸?」楚仙流啐道:「輸便輸了,老夫沒你這般混賴。」九如挑起大拇指,大聲讚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說話,光棍得緊。」楚仙流懶得理他,瞧了柳鶯鶯一眼,高聲道:「事有蹊蹺,老夫須得重新查探,今日暫且作罷。但若兇手當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眾人聽得這話,儘是一愕,他們都見過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間當真無人能抗。

  柳鶯鶯微微一笑,道:「請便。」楚仙流冷笑一聲,方欲拂袖而去,忽聽有人朗笑道:「且慢。」眾人側目瞧去,只見一個青衣人足不點地般越眾而出,抱手笑道:「晚輩釋海雨,出乖露醜,還向九如大師討教一回輕功。」梁蕭識出這人正是在姑蘇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馬的中年漢子,只見他身形瘦頎,眼大唇薄,顴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飄忽,心念一動,道:「你姓釋?」那青衣漢子笑道:「不錯,區區釋海雨,釋迦牟尼之釋,鑄山煮海之海,風雨時若之雨。」搖頭晃腦間,神色頗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烏龜就是你爹?」釋海雨臉色陡變,慍怒道:「大師身為前輩,尚請留些口德。」 九如笑道:「好好,你釋家自在靈鰲島稱尊,為何也來橫插一腳?難不成小丫頭去了靈鰲島,偷了你家的東西?」釋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諒她也出不得島去。這女子為惡多端,晚輩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忽聽柳鶯鶯冷聲道:「我看你是『路見神駒,見寶起意』。」釋海雨老臉一熱,嘿嘿乾笑。

  九如奇道:「女娃兒,此話怎講?」柳鶯鶯道:「這廝見了我的馬兒,死活要買,我不肯賣,他就纏著不放。」九如打量釋海雨一眼,哼聲道:「老烏龜好歹也算條漢子,你這小烏龜怎就不爭氣?」釋海雨卻了無愧色,嘻嘻笑道:「大師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賊拿凶,取些酬勞也合情理。閒話少提,大師敢與晚輩一較腳力麼?」

  九如道:「如何比法?」釋海雨道:「前往姑蘇東門,先到者勝。」九如尋思道: 「這小烏龜腿腳麻利,必然得了老烏龜的真傳。換作平時,和尚倒可會他一會,但目下前往姑蘇,絕非善舉。只怕和尚那邊廂與他拚鬥輕功,這邊廂便有人對付這女娃兒。但若帶上女娃兒,和尚身有累贅,又怕跑他不過。哼,小烏龜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卻多了不止一個。這招調虎離山,真他奶奶的妙極。」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後悔: 「和尚打多了雁兒,反被雁兒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鬥來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陣,正覺氣悶,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誑語。說出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總不成又要混賴吧?」九如被他擠兌,一時性起,揚聲道:「誰混賴了,說比就比。」忽聽梁蕭道:「且慢。」九如正自發愁,聞言精神一振:「這小子鬼機靈,且瞧他有何主意。」當即道:「你有什麼話說?」梁蕭笑道:「兵對兵,將對將,大師你身為我方主帥,焉能隨便出馬?這一陣讓給晚輩好了。」眾人聞言,俱都嘩然,甚或有人笑出聲來。九如撓撓光頭,也覺為難道:「小傢伙,靈鰲島的輕功當世獨步,可不是鬧著玩的。」

  梁蕭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塊試金石,試試這人的份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師的敵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師再來無妨。」一轉眼,笑道,「釋兄以為如何?」釋海雨雙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誰是你釋兄?我和九如大師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麼?」梁蕭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許多人年紀雖大,卻都活在了狗身上。」釋天風雙眉一揚,目有怒色。九如心道:「這小傢伙如此挑釁,莫非有必勝之道?嗯,且讓他試試,料來小烏龜當著和尚,也不敢弄詭。」當下笑道:「也罷,小烏龜,你便與這小子玩玩,勝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釋海雨見他說話,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一時面皮漲紫,驀地縱聲長笑,笑聲到處,林中枝葉簌簌而落。釋海雨一聲笑罷,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師所言。不過,釋某縱橫四海,從不白白出手。既是賭鬥,便有綵頭。哼,小子,你若輸了,拿什麼給我?若是沒了什麼好東西,一手一腳也可。」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聰明的都猜出釋海雨自恃身份,不屑與梁蕭動手,這話是要迫他知難而退。

  梁蕭猶豫未定,忽聽柳鶯鶯冷道:「姓釋的,他若輸了,我把胭脂給你。」梁蕭心神劇震,釋海雨卻是喜上眉梢,生怕對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當真?」柳鶯鶯決然道:「絕無反悔。」梁蕭回眼望去,只見她緊咬櫻唇,星眸閃亮,見梁蕭瞧來,輕哼一聲,恨恨別過螓首。梁蕭不知為何突然之間,她對自己就變得如此冷淡,心頭一陣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輸了,她失去愛馬,更會傷心無地,若然惹她傷心,自己活在世上,真無興味。剎那間,一股悲壯豪邁之氣湧上心頭,朗聲叫道:「如此說定,但規矩須得由我來定!」

  釋海雨笑道:「什麼規矩?比拳腳也成,內功也可,兵刃暗器,釋某全都奉陪。」梁蕭失笑道:「那倒不必,說比輕功就比輕功,只是長途奔走太耗時光,咱倆就在此地比過。」 釋海雨生平最好奇珍異寶,此刻貪得胭脂神駒,也想速戰速決,當即尋思道:「憑你這黃口小兒,老子兩步之內,便可手到擒來,長途奔走,倒也多餘。」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蕭走到那堆細長木棍前,背著眾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須臾插滿十丈見方。眾人各各詫異,不知這小子打何主意。柳鶯鶯偷眼覷看,見那細棍陣列,猶如靈龜,不由心中大惱:「小色鬼弄什麼玄虛,這個當兒還有心思插王八玩兒。哼,他若輸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蕭將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將身一縱,輕輕巧巧立在東端一根細木棍上,嘻嘻笑道: 「釋先生,請了。」釋海雨瞧著奇怪,皺眉道:「這是什麼陣勢?」梁蕭笑道:「閣下既是小烏龜,我自當以烏龜陣伺候。」釋海雨瘦臉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媽的比武就比武,哪來這麼多閒話?」梁蕭笑道:「好好,言歸正傳。你我就在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輸。此外任誰雙腳落地,也算是輸!」釋海雨瞧那木棍細弱不堪,一踩即斷,他微一沉吟,忽地飛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兒上,落足之際,倏地踩著細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陣心,這一來佔住陣眼,八方木棍,無遠弗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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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49:59 |只看該作者
純陽卷 第五章 槍挑東南


  眾人見釋海雨這幾步走得疾若狂風,足下棍兒竟是紋絲不動,不由齊齊喝了聲彩。楚仙流望了九如一眼,欲言又止,九如手拈鬍鬚,淡淡笑道:「你猜得不錯。」楚仙流皺眉道:「那就奇了,難道老窮酸有兩個傳人?」九如白眉一軒,奇道:「還有一個?」楚仙流點頭道:「若論武功,那一個可比眼前這個厲害多了。」說話間,木棍上兩人早已發動,釋海雨一步丈餘,來去如電。相形之下,梁蕭則緩慢許多,但他出步雖不快捷,卻似有縮地成寸之能,明明瞧他身在東邊,慢悠悠三步一走,便穿過十丈,抵達西端。

  須臾間,二人一快一慢兜了十來個圈子,時如蝶戲,時如燕翔。眼看釋海雨幾度就要得手,卻總被梁蕭於間不容髮之際遁走。時間一長,不止釋海雨心中不解,眾人也都莫名其妙,柳鶯鶯更是秀目圓瞪,心中疑惑:「小色鬼的輕功,何時變得如此厲害?」忽聽身邊楚仙流長歎道:「姓梁的小子內力平平,算計之精,卻是世間少有,這四十五步之內便如他手掌紋路,辨析入微。這位釋賢侄空負一身輕功,也唯有亦步亦趨,隨他進退,況且還要當心足底木棍,十成輕功用不上三成。」九如冷笑道:「和尚卻不以為然。小烏龜到底功力不濟,見識不足,換了老烏龜出馬,縱有百十個梁蕭,也是彈指之間,一併擒了。」 楚仙流點頭道:「這話倒是不假。」柳鶯鶯張著耳朵聽二人說話,卻聽得越發糊塗,忽見梁蕭迭遇險招,不由暗暗焦急。

  釋海雨久鬥無功,耳聽得四面議論聲嗡嗡直響,不由大為焦躁:「我釋家輕功天下無雙,若還抓不住這個乳臭小兒,豈不平白折了名聲?」想到此處,驀地勁貫足底,將細棍踏得入地寸許,身子陡然縱起,大鳥般向梁蕭頭頂撲來。梁蕭足下一轉,以「三三步」向左躥出。釋海雨身形凌空轉折,右掌劈出,驟喝道:「小兔崽子,給我下去!」掌風如山,壓向梁蕭。眾人俱是一驚,敢情釋海雨久戰無功,竟欲以無儔掌力,將梁蕭先從棍上逼落,其後自己即便雙足落地,也算勝了。

  喝聲未竭,忽見梁蕭足下旋轉,單掌上撥,卻是一招「天旋地轉」。二掌相交,釋海雨但覺掌力被帶得一偏,心叫不好,掌風所及,卡啦啦一陣響,竟將細棍掃折一片。釋海雨疾喝一聲,凌空變式,一個觔斗向後翻出,欲要落在身後細棍之上。梁蕭覷得真切,忽地使招「三才歸元」,雙掌齊出,掌風將釋海雨身下細棍一併推倒。釋海雨大驚失色,慌亂間大袖亂揮,力圖煞住落勢,再尋木棍落足,不料梁蕭左一招「三才歸元」,右一招 「三才歸元」,呼呼數掌,竟將他身下丈餘方圓的細木棍盡數推倒。

  釋海雨眼看要輸,忽地長嘯一聲,雙掌亂揮,掌風沛然四達,地上細木棍紛紛伏倒。他這招正是魚死網破之計,即便自己無處立身,也叫梁蕭立足不得,他身在半空,梁蕭卻立在棍上,木棍一倒,勢必當先落地。再說就算兩人一同落地,也是平手。釋海雨不但輕功高絕,掌力也頗雄渾,一時場中細木棍盡被掃中,梁蕭倒退不迭,踩得細木棍卡嚓嚓紛紛斷折,驀地站立不穩,一個觔斗向後翻出。

  柳鶯鶯一顆芳心隨他退卻一沉到底,倏地合上美目,不忍再看,但雙眼雖閉,雙耳聽覺仍在,忽聽得人群裡一陣歎息,然後便是一靜。柳鶯鶯心覺奇怪,張眼偷覷,卻見釋海雨站在地上。梁蕭則頭足顛倒,雙手撐地,模樣十分奇怪。

  卻聽釋海雨冷笑道:「小子,你這是什麼姿勢?哼,這回大夥兒一齊落地,不分輸贏,須得重新比過。」梁蕭卻不翻身,哈哈笑道:「釋兄只怕錯了!」釋海雨皺眉道:「釋某哪裡錯了?」梁蕭笑道:「咱們事先約定,怎生算輸?」釋海雨不假思索道:「你若被我擒住,便算是輸。此外任誰雙腳落地……」說到這裡,他忽地張口結舌,兩眼瞪著梁蕭,再也說不出話來。梁蕭笑道:「不錯不錯,雙腳落地算輸,雙手落地,又當如何?」說罷翻身站起,笑瞇瞇望著釋海雨。眾人聽得這話,紛紛大罵梁蕭狡猾。

  釋海雨瞪著梁蕭,面皮時青時紅,忽地嘿了一聲,一拂袖,轉過身子,便如一縷輕煙,飄飄然穿林而去。梁蕭不由長長鬆了一口氣,心道:「這人贏便是贏,輸便是輸,倒也不拖泥帶水。」

  楚仙流淡淡一笑,也一拂袖,揚聲道:「老和尚,我也去了,明日午時,我在『醉也不歸樓』設酒相候。咱們醉也不歸。」九如不由得咕嘟嘟吞了口唾沫,笑道:「會無好會,筵無好筵,想用酒肉收買和尚,只怕不能。」楚仙流淡然道:「話不多說,過午不候。」 說罷轉身即走,楚宮見狀,急道:「三叔,你當真走了麼?」楚仙流卻不答話,朗聲一笑,身形矯若驚龍,向南而去。

  九如瞧了梁、柳二人一眼,笑道:「走吧。」推動巨鐘,轟轟隆隆滾向北方。一時間,兩大高手一南一北,笑聲各各衝霄而起,就如兩隻大鵬鳥比翅而飛,難分高低。

  梁、柳二人隨九如走出一程,上了官道,柳鶯鶯取出一支銅哨,吹了數聲,聲音尖利,傳得極遠。不多時,但聽一聲馬嘶,胭脂一跛一跛從草莽中躥了出來。柳鶯鶯歡喜至極,摟住胭脂脖子,咯咯直笑,但見它後腿箭傷,又不由心中一酸,哽聲道:「胭脂,都怨我不好,害苦你啦。」梁蕭接口道:「說得是,你不喝酒,乖馬兒也就不會受傷了。」柳鶯鶯心中作惱:「好啊,我不來找你麻煩,你卻來觸我霉頭。」狠狠瞪了梁蕭一眼道:「我的馬兒,關你什麼事?」

  梁蕭正要反駁,卻聽九如笑道:「罷了,斗這些閒氣作甚?小傢伙,女娃娃,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柳鶯鶯一驚,也忘了與梁蕭拗氣,叫道:「和尚,你要走了?」九如笑道:「是啊,這口大鐘乃是寒山寺偷來的,倘若不還回去,弘悟和尚還不把我一口水吞了?」

  柳鶯鶯悵然道:「一口鍾偷了便偷了,有什麼大不了?和尚,你這一走,那些傢伙又會來纏人。不如你和我同行,大家一起喝酒吃肉,順道還可教我些功夫,將來遇上那個老色鬼,也不用怕他了。」九如笑道:「你想得倒美,嘿嘿,要學功夫麼,那也容易!你只需剃了光頭做小尼姑,和尚就教你。要麼,一概免談。」柳鶯鶯不忍與他分離,本想尋借口留他同行幾日,但一聽這話,大感躊躇。

  九如笑道:「和尚便知道你不肯,你花容月貌,又得了如意郎君,倘若做了尼姑,豈非大大的無味?」柳鶯鶯嬌靨羞紅,啐道:「臭和尚,亂嚼舌根,小心我拿耳刮子打你。」 九如嘖嘖道:「女人的臉二月的天,方纔還要和我喝酒吃肉,翻臉就不認人了。小傢伙,和尚一走,你須得加倍小心,千萬別說錯了話,丟了腦袋。」梁蕭聽得莫名其妙,心道: 「我與鶯鶯那麼要好,她怎會要我的腦袋?」柳鶯鶯卻氣得頓足,罵道:「死禿驢,快滾快滾。」九如哈哈大笑,手拍銅鐘,巨鐘轉動,捲起滾滾煙塵,宛如一條神龍,倏然去得遠了。

  柳鶯鶯雖然餘怒未消,但當真瞧得九如去遠,又想到這和尚神龍見首不見尾,經此一別,只怕再無見面之日,不覺眼圈一紅,兩行淚水滾落出來。

  梁蕭知她心境,歎了口氣,拍拍她肩,正要安慰兩句,柳鶯鶯忽地伸手,將他狠狠推開,怒叱道:「滾遠些。」出手甚重,推得梁蕭倒退三步,柳鶯鶯縱身躍上胭脂馬,頭也不回,打馬便走,胭脂馬腳力驚人,轉眼間便消失在大路盡頭。

  柳鶯鶯騎馬狂奔二里許,回頭觀望,卻不見梁蕭趕來,心頭氣苦,又怕胭脂傷勢惡化,只得停下,坐在路邊大石上發呆,忽而想道:「我把小色鬼一個人丟在後面,倘若姓楚的不死心,又找上他,豈不糟糕?」幾欲催馬趕回,但又放不下面子,咬牙忖道:「他那般欺負人,死了也活該。」雖如此想,卻又目視來路,怔怔地流下淚來。

  淚眼矇矓中,忽見梁蕭無精打采,慢吞吞地順大路走過來,大約瞧見她了,步子加快,飛也似奔過來,喜道:「鶯鶯,我還當見不到你了呢!」柳鶯鶯見了他,心頭已是百味雜陳,又聽他叫了這聲「鶯鶯」,面皮雖然繃著,心卻軟了大半,冷冷地道:「我還當你不來了!」梁蕭笑道:「胭脂四條腿,我才兩條腿,自然跑不過它。」柳鶯鶯怒道:「你根本就沒跑。」梁蕭皺了皺眉,撓頭道:「我直當你生氣了,不肯理我了。」柳鶯鶯聽他一說,頓時勾起滿腹委屈,伏在石上,嚶嚶哭了起來。梁蕭平日裡縱是千巧百靈,但今日不知為何,頭腦竟遲鈍了許多,不復往日靈光。見柳鶯鶯大哭,頓時慌亂道:「別哭別哭,我有什麼不好,你打我就是,我不還手。」

  柳鶯鶯仍是哭,邊哭邊道:「師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說我偷他們的盒子,你這個小色鬼不但不助我,還夥同他們一道氣我,我死了你才甘心麼……我死了才好,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梁蕭聽她哭得淒慘,也不覺心酸,一句話衝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好了。」柳鶯鶯嬌軀一顫,胸中升起一股甜蜜之意,輕哼了一聲,澀聲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誰和你一同死了!」梁蕭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緊的。」柳鶯鶯道:「呸,人還能死幾次麼?」

  梁蕭道:「能啊,我小時頑皮,爹爹常打我,打得狠了,我便翻眼裝死,我爹見狀便不打了。如此算來,也死過好多回呢。」柳鶯鶯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只笑了一下,又尋思道:「不成,這小子憊懶得緊,今日若不給他個下馬威,以後休想降伏得住他。」 當即又板起粉頰,冷冷不語。

  梁蕭說了那番話,念及亡父,不勝淒然,再也無心說笑。柳鶯鶯聽他久不言語,反倒按捺不住,冷哼一聲,道:「你說這些又怎樣?人家還不是冤枉我。」梁蕭雙眉一擰,大聲道:「我才不信你偷了鐵盒,老和尚也不信,是不是?別人管他作甚?若要文鬥武鬥,我盡都奉陪。」

  柳鶯鶯啐道:「你很了不起麼?」低頭偷偷一笑,又抬頭道,「小色鬼,我要和你約法三章。」梁蕭見她美目泛紅,雪白的臉上尚掛著淚痕,不由倍感憐惜,歎道:「別說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鶯鶯冷笑道:「我可不是說笑,你依得這三章便罷,依不得,大家各走各路,省得彼此見了煩心。」梁蕭瞧她說得鄭重,心想再不見她,不知會如何難受,便道:「好,你說,我都依你。」

  柳鶯鶯道:「第一麼,從今往後,未得應允你不許碰我一下,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蕭尋思:「若不慎碰著,豈不冤哉。」但眼前不便違拗,只得道:「好。」 柳鶯鶯目不轉睛盯著他,見他應允,方才暗暗鬆了口氣,又道:「其二麼,便是從今往後,不得踏入勾欄一步,左腳進砍左腳,右腳踏進,便砍右腳。」梁蕭奇道:「為什麼?」柳鶯鶯面色漲紅,啐道:「呸,你還有臉問?」梁蕭道:「我進去了,不叫人唱曲,成麼?」 柳鶯鶯怒道:「那也不成。」梁蕭頹然道:「好,我不去就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中暗喜,忍著笑道:「第三,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許撕女人衣服,若敢如此,我先殺她,再殺你,然後自盡。」一抬眼,卻見梁蕭瞪著自己,瞠目結舌。柳鶯鶯作惱道:「裝傻麼?你不答應,我立馬便走。」話未說完,眼圈又自紅了。

  梁蕭聽她約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厲,心中十分納悶,但又不忍傷她心懷,只得道: 「我答應便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滿意足,轉嗔為喜,來拉梁蕭,梁蕭大驚,將手一縮。柳鶯鶯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彎了腰,道:「大笨蛋,我拉你,便不算背約啦。」梁蕭奇道:「這是什麼話?你去勾欄便成麼?你撕男人衣服便成麼?」柳鶯鶯臉色一變,怒道:「我怎麼會去撕男人衣服?」梁蕭一意讓她高興,只得道:「好好,盡都由你,你做什麼,我都不在意的。」柳鶯鶯正色道:「梁蕭,只要你依我這約法三章,我也決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梁蕭聽她語氣,似乎將自己看作十分獨特之人,心頭一甜,再無他念,笑道:「我也是的。」二人相視一笑,胸中嫌怨齊消了。

  梁蕭坐下來道:「鶯鶯,以後去哪裡呢?」柳鶯鶯沉吟道:「楚老頭既然冤枉我偷了那個什麼『蠢羊』鐵盒,哼,本姑娘便當真偷上一偷,給他瞧瞧。」梁蕭拍手笑道:「照啊,正該如此。」柳鶯鶯得他附和,大為喜樂,展顏一笑,繼而又皺眉道:「我的柳笠丟在酒樓啦。」梁蕭道:「戴那勞什子有什麼好?瞧不著你,反叫人氣悶。」柳鶯鶯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愛瞧我麼?」梁蕭沒由來臉一紅,點了點頭。柳鶯鶯心中甜蜜,笑道:「好吧,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戴那個勞什子,讓你瞧個夠。」梁蕭喜道:「是啊,你生得這麼好看,就該讓大家都瞧見的。」邊說邊拉住馬韁,說道:「我來牽馬。」柳鶯鶯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歡喜,含笑走在他旁邊。

  二人揀僻靜小路,迤邐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時分,但聽水聲,二人登上一處山丘,遙見月下江水浩蕩遠去。梁蕭笑道:「到長江了!」柳鶯鶯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趕早尋渡船過江。」梁蕭一口答應。柳鶯鶯側耳聆聽,笑道:「梁蕭,那邊有泉水。」 梁蕭也聽了聽,果然叮咚有聲,不覺笑道:「你耳朵比兔子還靈。」柳鶯鶯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蕭笑道:「錯了,我是癩皮狗,專咬兔子。」柳鶯鶯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試試。」梁蕭見她玉膚花貌,吹彈得破,小口潤濕飽滿,恰似嫩紅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鐘內銷魂滋味,頓時嗓子乾澀,正想抱住她,親熱個夠,可轉念想及約定,又覺洩氣,掉頭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鶯鶯見他神氣古怪,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待見他掉過頭去,又覺惱怒:「沒膽的笨蛋,你當真抱我親我,我就會怪罪麼?再說,讓你不許動手,你動嘴了,也不算違約 ……」想到這裡,忽覺身子火熱,心兒撲撲亂跳,額上也滲出汗珠來,不由自怨道:「傻丫頭,你發什麼癡?」一時嬌羞不勝,長吸了一口氣,才移步隨在梁蕭身邊。

  二人並肩繞過一座緩丘,到了一片山崖前,只見細泉從山崖上淙淙瀉入一眼深潭,潭邊繞樹,半遮半掩,潭水宛轉成溪,又匯入江中。柳鶯鶯取出乾糧,與梁蕭就著泉水分吃了,說道:「這幾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邊,決不許偷看。」自顧起身,在包袱中尋取衣物。

  梁蕭見她背影纖穠合度,修頸雪白,宛若凝脂,一舉一動,莫不嫵媚動人,忙將眼閉上,可心頭又浮現出銅鐘內那些旖旎風光,頓覺口乾舌燥。柳鶯鶯不聞動靜,嗔道:「你還不走?」梁蕭只得按捺住心神,轉到江邊坐下,心中卻是綺念叢生,久久難平,欲要潛回偷瞧,可誓約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樂滋味,決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不多時,但聽腳步聲響,梁蕭掉頭一瞧,只見柳鶯鶯姍姍而來,新衣色如嫩柳,一窩青絲水光星閃,搭在渾圓的肩頭上,更襯得肌膚如玉。柳鶯鶯見他盯著自己,目光好似一對鉤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麼壞事啦?」梁蕭衝口而出:「正想你呀。」柳鶯鶯雙頰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誰跟你有壞事了。」說罷挨著梁蕭坐下,少女新浴方罷,香澤微聞,梁蕭只覺血沸心跳,幾難自持。

  柳鶯鶯坐了一會兒,忽道:「小色鬼,你沒偷看吧。」梁蕭大覺洩氣,哼聲道:「沒看!」柳鶯鶯暗罵道:「小笨蛋,渾沒半點膽子。」想罷雙頰又熱,啐了一口,卻不知到底是啐梁蕭,還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陣,柳鶯鶯忽地笑道:「小色鬼,趁著沒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好不好?」梁蕭喜道:「好呀。」柳鶯鶯見他急切模樣,嫣然一笑,綻朱唇,啟玉齒,對著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駐留,走上千年不到頭。海子連波大如天,子子孫孫喝不夠。天上的白雲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陽來,放在床頭省燈油。」

  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極,但經柳鶯鶯珠玉之喉一番歌來,竟然說不出的宛轉好聽,頗有繞樑三日、勾魂攝魄之妙。梁蕭從未聽過這般好歌喉,不禁癡了,在曲韻中回味了好久,才想起詞來,問道:「這曲子是誰寫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柳鶯鶯雪玉般面頰上浮起一絲微笑,說道:「這首曲子就叫大話歌,是天山腳下的窮牧人唱的,只為太窮,所以指望牧場青翠,廣大無極。海子湖比天還大,永不乾涸,這樣就可以萬代千秋地放牧,不受遷徙之苦。但大多窮牧人都是幫人放牧,自己沒有牛羊,於是看到白雲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帳裡沒燈,又黑又冷,他們就想一箭射落太陽,放到帳篷裡取暖照亮。」柳鶯鶯說到這裡,笑容忽斂,輕輕歎了口氣。

  梁蕭想到那些窮牧人的慘淡光景,也笑不出來。見柳鶯鶯甚不開心,便道:「鶯鶯,你唱歌真好聽,再唱一首好不好?」柳鶯鶯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欄裡的姑娘,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給我聽。」梁蕭為難道:「可我不會唱。」柳鶯鶯笑道:「那你會做什麼呀?」 梁蕭想了想,道:「我會數星星。」柳鶯鶯微顰道:「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掛著,傻子才不會數!」梁蕭笑道:「我數得可與別人不同。」他伸手指著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顆星星連起來像什麼?」柳鶯鶯順他手指瞧去,說道:「像石臼。」梁蕭又指道: 「上面三顆呢?」柳鶯鶯道:「像杵子。」梁蕭笑道:「旁邊那四顆星像什麼?」柳鶯鶯雙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喲,這個像人,這麼一說,可不是一個人用杵子搗米麼?」梁蕭道:「不是搗米,是杵藥,這些星星有個總名兒,叫做仙人杵藥。」說罷又一一指著諸星,說道:「那八顆星連起來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個叫天船,那是天龜,那是軒轅,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個麼?是牛郎牽的牛,織女是那顆最亮的星子,身旁兩顆小星星,是她的兩個孩兒,是以光芒暗淡些……」

  梁蕭隨意指畫星空,柳鶯鶯隨他指點,瞧得目不轉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沒覺察到這許多人物牛馬,虧得聽你說了,方才知道。」梁蕭笑道:「這都是古人想出來的,不算我的功勞。」柳鶯鶯瞥他一眼,心道:「這小色鬼不自誇,不居功,倒是難得。」遊目望去,只見月射寒江,波光如練,澄空萬里,星輝燦然。柳鶯鶯只覺此景此樂從所未有,不覺握住梁蕭的手。梁蕭卻沉醉星辰之間,竟未察覺。

  二人攜手並肩,望著夜空,說著星斗軼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來,去到潭邊,用大石搭了一圈圍牆,摒拒野獸,而後蓋了柳鶯鶯攜帶的氈被,抵足而臥。

  睡到半夜,梁蕭忽被一陣叫聲驚醒,側目望去,卻見柳鶯鶯閉著眼,雙手虛空亂抓,似欲抓住什麼,口裡叫道:「師父,師父……」忽又捫住心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 「師叔……別打了……別打了……」聲音與先時不同,尖細稚嫩,好似女童聲音,聽在耳中,頗有些詭異。

  梁蕭知她夢魘,顧不得誓約,搖晃她道:「鶯鶯……」柳鶯鶯被他搖醒,但覺遍體冷汗,心兒劇跳,只欲破胸而出,忽想起夢中情形,不自禁悲從中來,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師父死啦……再也不要鶯鶯啦……不要鶯鶯啦。」梁蕭將她抱在懷裡,軟語道:「別哭了,那是做夢,當不得真的。」柳鶯鶯連連搖頭,哽聲道:「不是做夢,師父真的死啦,埋在土裡,再也見不到啦。」梁蕭吃了一驚,忖想柳鶯鶯平日達觀樂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裡竟也有如許慘事,驀然間,他想到親手掩埋父親的情形,胸中一痛,淚水奪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聲,只得強忍悲慼,勸慰道:「夢裡不是還能見到麼?」

  柳鶯鶯狠狠將他推開,怒道:「夢裡是夢裡,做得了數麼?畫的餅兒能吃嗎?鏡裡的花兒能采嗎?」說著又哭起來。梁蕭心道:「我怎麼不懂?我還不是常常夢到爹爹媽媽。」 瞧她臉上掛滿淚痕,不覺憐意頓起,笑道:「畫餅怎不能吃,你畫在紙上,我連著紙一道吞下去。」柳鶯鶯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畫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梁蕭道:「你畫了,我便吃。」柳鶯鶯瞧他神色嚴肅,知他變著法兒叫自己開心,忍不住撲哧一笑,低罵道:「臭小子,盡說大話。」如此一來,卻不再哭,怔然半晌,歎道:「小色鬼,我夢裡都說了什麼?」梁蕭如實說了。柳鶯鶯歎了一口氣,道:「我這次來中原,本是要尋我師叔的。」梁蕭道:「投靠她麼?」柳鶯鶯搖頭道:「不是,我要向她討個公道。問她為什麼要害死我師父。」梁蕭大吃一驚。卻聽柳鶯鶯幽幽歎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師叔為何會突然變了一個人,一點都不像她了……」梁蕭不由問道:「變成怎樣?」

  柳鶯鶯定定瞧著遠處,緩聲道,「那時,我剛滿五歲,師叔突然從山外回來,臉瘦削蒼白,似乎很是疲憊。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總會帶給我許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東西,抱著我到處嬉戲玩耍。可那一次,我撲上去叫她,她卻沒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說話……」說到這裡,低眉不語。梁蕭想了想,說道:「或許她遇到很傷心的事!」柳鶯鶯歎道:「是呀,我也這麼猜。可是師父至死,也不肯對我說明緣由,只說是一件大醜事,令師門蒙羞,不說也罷。」她歎了口氣,又道,「那時候,我見師叔對我冷冷淡淡的,心裡好不難過,吃過晚飯,悶悶地就去睡覺,但怎也睡不著。過了一陣,就聽到廳堂裡傳來爭吵聲。我心中奇怪,便躡足過去,躲在門邊偷聽,卻聽師父說道:」這一屍兩命,太違天良了吧。『師叔卻道:「一屍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該。』師父似乎氣極,喘著氣道:」 好啊,既然如此。從今往後,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麼,與我再無干係。『師叔冷笑道:「不須你逐我出門,只要將《梭羅指法》和《辟陽手》兩本秘笈傳給我,我轉身便走。』師父也冷笑道:」傳給你,你又去害人麼?我活著一日,你就別想。而且,今日我要廢了你,教你從今往後不能動武。『師叔笑道:「好師姐,你可真狠心。』說罷,廳堂中便傳來極快的風聲。」梁蕭失聲道:「她們打起來了?」

  柳鶯鶯道:「是啊,我從門縫向外瞧,只見師父與師叔身影飄飄,各使『飄雪神掌』,鬥得快極。那時我似懂非懂,還當她們和平時一般,拆解掌法。鬥了一陣,師父使出梭羅指,點了數下,師叔抵擋不住,忽地笑了一聲,向我這方掠來,只一掌就震破房門,將我抓在手裡。」梁蕭叫道:「這廝好毒。」柳鶯鶯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麼?她再毒,也輪不到你罵。」

  梁蕭不知她為何生氣,頗覺委屈,但這個當兒,又不好與她鬥嘴,只得忍著。卻見柳鶯鶯罵過這句,又托了腮,望著暗處發怔,玉頰上掛著淡淡憂傷,半晌才歎道:「那時候,師叔抓著我,笑著說:」好師姐,你用梭羅指啊,怎麼不用啦?『師父怕傷了我,只好說道:「你將她放下了,有話好說。』師叔笑道:」師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來。『師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猶豫,但終究從袖裡取出兩本泛黃的小冊子。師叔接過收好,笑道: 「師姐,對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師父胸口,口中笑著道:」你若躲了,這一掌可就落到鶯鶯身上了。『師父本要躲的,一聽這話,只得不躲不避,挨了這掌,倒退了好幾步,身子也搖搖晃晃。師叔又笑道:「果然師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兒,為人若不狠心手辣,只會受欺,常言說得好:惡人做到底,斬草須除根。』說罷又是兩掌,打在師父身上。師父怕連累我,竟……竟連挨了三掌,也不還手……」說到這裡,又流下淚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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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8 23:50:44 |只看該作者
  梁蕭忍不住問道:「後來呢?」柳鶯鶯抹了淚,哽咽道:「我那時小,什麼也不懂,見師叔笑瞇瞇的,還當她們玩鬧,直瞧見師父口角不斷淌出血來,才害怕起來,哭道:」 師叔別打了,別打師父了。『師叔聽見叫聲,身子顫了一下,低頭望了我一陣,忽地長長歎了口氣,將我放下,出門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回過天山。可師父硬受三掌,身負重傷,從此也再沒好過,去年內傷復發,一病不起……「說到這裡,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梁蕭歎了口氣,將她輕輕摟住,心忖道:」那壞人倒還有點兒良心,聽鶯鶯一叫,竟然罷手了。「想著也替柳鶯鶯後怕。此時天光漸白,柳鶯鶯哭得累了,靠在他肩頭,迷糊睡去。正當此時,梁蕭忽覺地皮震動,接著聽得蹄聲,舉目遙觀,只見十餘騎人馬飛奔而來。柳鶯鶯也聞聲醒來,輕哼道:」姓楚的又追來了嗎?「牽了梁蕭,伏在石塊之後。

  須臾間,馬隊逼近江岸,藉著初露晨曦,只見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歸樓」遇上的那個藍袍漢子,只見他人高馬壯,肩上掛著一張五尺大弓,顧盼之間神威凜凜。那群漢子縱馬來到江邊,停了下來,有人叫了一聲,梁蕭聽出是蒙古語:「大將軍,沒船過江了。」

  藍袍漢子眺望江水,忽地雙眉一挑,以蒙古語沉聲道:「上山坡,背水列陣。」眾大漢哄然應命,呼啦啦縱馬馳上一片緩丘,下馬分作兩隊,一隊屈膝彎弓,指定來路,另一隊立在後方,引弓站立。藍袍漢子也跳下馬來,挽弓佇立,任憑江風吹起衣衫,身子卻如淵渟嶽峙,一動不動。

  梁蕭聽其說話,似是為人追迫。念頭尚未轉完,便聽來路上馬蹄聲又響,數十騎人馬呼嘯而來,騎士衣衫雜駁,均是宋人裝束,大約瞧見這群漢子被江水攔住去路,一齊高聲歡呼,一陣風衝到山丘之下。藍袍漢子覷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驟響,一排箭迎著來騎射去,只聽悲嘶聲起,數匹戰馬中箭,前蹄屈曲,將主人顛了下來。此時間,山丘上第一隊大漢罷手,取箭上弦,後一排大漢跨上一步,銳箭早出,這次卻是直奔其人。只聽數聲慘叫,那些墮地騎士躲閃不及,頓有傷亡。

  那兩排大漢進退之間,儼然合於法度,先射馬,後射人,少有虛發。轉瞬間三輪箭罷,宋人騎士已死傷二十餘人,有人高聲叫道:「賊子弓箭厲害,暫且避退。」眾騎士抓起死傷同伴,旋風般向後疾退,退避之間,又折數人。

  宋人退出一箭之地,穩住陣腳,商議一陣,些許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掄槍,徒步相隨。坡上大漢被盾牌所阻,無奈停射,紛紛拔出腰刀。那藍袍漢子一聲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聲,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尋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鐵皮,十分沉重,但饒是如此,去勢依然無比凌厲,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慘哼,手上盾牌略偏,藍袍漢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額頭,貫腦而入。兩方人馬見此威勢,禁不住齊齊發了聲喊。

  藍袍漢子弓弦一撥,又一箭射向一個壯漢咽喉。那人舉盾格擋,卻擋不住箭上巨力,悶哼一聲,後跌數步,眼前箭芒乍閃,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鋼刀橫出,卻聽「噹」 的一聲,鋼刀從中折斷,那箭鏃也應聲而折,但箭桿去勢不衰,仍然沒入他咽喉。

  藍袍漢子強弓重箭,連斃二人,宋人大多膽寒,逡巡不前。這時忽聽一聲長嘯,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執槍,直奔緩丘而來。那藍袍漢子箭出連珠,嗖嗖嗖發出三箭,那人槍盾左右遮攔,竟將來箭一一擋飛,來勢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漢齊喊一聲,紛紛持刀衝下。

  那人見狀,喝聲:「滾開!」槍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轉身再喝一聲,又刺死一人。藍袍漢子心中大凜,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經百戰、千中挑一的好手,誰想遇上這人,一個照面也抵擋不住。宋人見首領顯露神威,無不精神大振,鼓噪著向山丘撲來。藍袍漢子濃眉一揚,已有決斷,竟不理會那持槍高手,挽開巨弓,箭如雷奔電走,盡往他身後宋人招呼。

  那持槍者耳聽得身後同伴慘叫不絕,驚怒交迸,急欲搶上山坡,與那藍袍漢子交鋒。但眼前的壯漢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後繼。持槍者焦急無比,槍法更趨凌厲,喝一聲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聲,一眾大漢盡被搠翻。那人奔上緩丘,回頭一瞧,不禁心膽欲裂,敢情坡下屍橫遍地,竟然再無半個活人。

  這一番殺戮宛若電光石火,梁、柳二人遠遠瞧著,神魄俱奪,渾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槍法箭術,不由得對望一眼,均覺對方掌心之中,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坡上二人對峙半晌,那持槍者忽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嘯,聲震大江,悠悠不絕,那人一聲嘯罷,厲聲道:「賊酋,你射得好!」此時東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見他紫面長髯,眉飛入鬢,眼似兩彎冷月,尤顯凜冽之威。

  藍袍漢子也拋開弓箭,將一口單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槍法也好!敢問現在宋軍中居於何職?」那人冷笑一聲,啐道:「老子既沒得做官的閒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閒氣。」 那藍袍漢子面露訝色,皺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個屁,那鳥官兒有什麼好當?老子浪跡江湖,方才逍遙自在。」藍袍漢子不以為忤,微微笑道:「足下槍法絕世,若能投入我大元,當可橫行天下。」那人沒料他當此之時,竟還敢遊說自己,不禁啞然失笑,大聲道:「好你個臭韃子,我不殺你,你倒來說我。廢話少說,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丟開盾牌,將槍戳在左畔,自腰間取下一個葫蘆,咕嘟嘟喝起酒來。

  他雖然仰天喝酒,破綻百出,但偏偏氣勢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藍袍漢子見那桿金槍長可齊肩,槍尖金芒畢露,只因才殺過人,隱隱透著血光。槍纓也為金色,槍桿通體點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龍鱗。藍袍漢子心一動,驀地想起一個人。

  那人喝罷酒,眉間微醺,想起同伴盡歿,不由得悲憤驟起,將葫蘆猛然一擲,緩緩道:「百年新封酒,萬古殺人槍!」聲音沉鬱無比,蘊藉了極大悲憤。藍袍漢子哈哈笑道: 「百年之酒,豈為新封?活人似春來草長,殺人如秋葉凋落,因時而動,又何來萬古?」 那人大拇指一蹺,笑道:「好賊酋,有見識。可惜龍某酒少,要麼當須敬你一鬥。」藍袍漢子濃眉一挑,脫口叫道:「龍某?莫不是槍挑東南?」

  那人冷笑道:「不錯,老子就是龍入海。」梁蕭只覺這名字耳熟,卻想不起何時聽過。只聽龍入海又道:「不過,你雖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要知婦人能生出兒子,丈夫能養出閨女,天者清虛,卻有日月之實,地者濁實,乃有空谷之虛。萬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萬古殺人之槍?」這數語奇突,藍袍漢子眉間閃過一絲迷惑,只此一瞬,氣勢上倏現破綻。龍入海等的便是這一刻,大喝一聲,槍纓掄圓,槍尖疾吐,赫赫如驕陽騰空,勃勃如怒龍昂首,氣勢千鈞,直鎖藍袍漢子咽喉。

  霎時間,忽見那藍袍漢子單刀疾起,刀脊磕中槍尖,嗡然聲響,登登登,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當,不分高下。龍入海一掃狂態,瞧了瞧手中金槍,又望著那藍衫漢子,頷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原來藍袍漢子那一絲惑色竟是欺敵之策,實則並無破綻,若非龍入海留有後著,勢必被他卸開金槍,單刀搶入,劈個正著。龍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壯,心機卻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無輕敵之念。藍袍漢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閣下也通兵法?」龍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驚風,登登登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氣勢懾人。

  藍袍漢子冷冷瞧著金槍槍尖,橫刀於胸,雙足如與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剎那間,龍入海一聲怪嘯,金槍陡振,若亂鶯出巢,撲將過來。藍袍漢子直待槍到胸前,方才揮刀橫劈,嗡的一聲,刀槍絞擊,光散影亂,一時間,兩人各逞絕技,在丘頂上鬥成一團。

  梁蕭從旁觀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時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卻也隱隱瞧出一些門道,龍入海的槍法看似繁花亂錦,實則神氣凝固,餘勢綿綿不窮。藍袍漢子的單刀變化較少,刀光幾被槍影掩蓋,但每一刀絕無多餘,均是用在適當之時、適當之處。

  兩人險象環生,鬥到七八十合時,山丘上人影一亂,忽聽龍入海驟喝一聲,槍影頓消,金槍形神如一,直奔那藍袍漢子胸口。

  誰料藍袍漢子也大笑一聲,不擋不避,反而丟開單刀,梁蕭轉念不及,金槍竟已被藍袍漢子左手攥住,右掌如電掠出。要知龍入海精氣神盡繫於金槍槍尖,全未料到對手當此生死關頭,竟會棄刀用掌,並且掌法之強,尤勝刀法。倉促間躲閃不及,被藍袍漢子連環兩掌擊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饒是如此,藍袍漢子仍未避過那一槍,金槍刺入左胸,頃刻間,藍衫已被鮮血殷透。

  龍入海吐了兩口鮮血,雙手撐地,欲要掙起,但卻終究不能。藍袍漢子也足下踉蹌,搖晃數次,舉手拔出金槍,創口頓時血如泉湧,藍袍漢子也不瞧傷勢,雙目凝視金槍,點頭道:「好金槍,可有名號?」龍入海微喘數下,抬起雙眼,目中儘是倔強之色,嘿笑道:「有名號,便叫龍入海。」藍袍漢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槍如其人,果然壯哉。」

  龍入海絲絲吸了口氣,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勝於刀法,方才為何捨掌用刀?」 藍袍漢子歎了口氣,搖頭道:「你既知示之以弱,擊之以強,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麼?你槍法千變,我只須棄刀用掌,一變足矣。」

  這兩句話出自《孫子兵法》,均道兵法詭詐之意。龍入海呆了呆,暗道:「雖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將才,今日不死,勢必後患無窮!」奮力一掙,卻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聲中滿是淒涼之意,一聲笑罷,喃喃念道:「細雨初歇,落紅飄零,龍入大海,三奇除名。」語聲漸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來龍入海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紅、莫細雨早年喪於蕭千絕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藍袍漢子雖然勝出,卻也沒料到龍入海這最後一槍如此猛利,掌心油皮雖脫了一層,仍擋不住這奪命一擊。他起初尚能忍耐,時候一久,只覺創口疼痛難禁,肺中空氣外洩,痛如烈火燒灼,搖晃數下,終於不支坐倒,呼呼喘氣。

  梁蕭見狀,方要起身,忽聽遠處又傳來蹄聲。不一時,只見四騎人馬馳到近前,梁、柳二人看清騎者模樣,微感吃驚,敢情來的不是別人,卻是脫歡主僕四人。脫歡臉色兀自蒼白,其他三人氣色也甚灰敗,顯然內傷未癒。

  四人瞧著地上死屍,神色驚疑不定。脫歡顧盼一番,忽向那藍袍漢子笑道:「大將軍,好本事!」藍袍漢子冷冷瞧著他,面色煞白,卻不發一言。脫歡見他傷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沒料到大將軍竟與本王不謀而合,也來南方刺探軍情。看來大將軍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穩奪帥印了?」

  藍袍漢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脫歡出賣自己,惹來南朝高手追殺,現下自己所處境地,較之方才更險三分,可惜傷勢太重,莫說奮力一戰,舉手抬足也有不能,轉念間,忍痛一笑,淡然道:「聖上既令千歲與我各自擬定方略,以定帥位。誠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我焉能妄加猜測,須得親眼瞧過,所擬戰策方能貼切。」

  脫歡聽他神態從容、語氣平靜,不似重傷模樣,心下生疑,瞧他一陣,哈哈笑道: 「可惜,過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這個帥位了。大將軍承讓之情,小王必然銘記在心。來日南徵得勝,定當烹羊宰牛,祭拜將軍於黃泉之下。」說罷,向三名隨從使了個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馬。要知這藍袍漢子武功雄強,換作平日,三人聯手也未敢言勝,但眼前他身遭重創,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過脫歡猜不透對頭虛實,故而派出三人,以防萬一。

  梁蕭見狀,尋思道:「這四王子是個大大的壞人,這藍衣人是他的對頭,想必是個好人。」他年少識淺,對善惡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爺,你的肋骨還疼麼?」柳鶯鶯見他起身,也只好隨之站起。

  脫歡循聲一瞧,臉色大變。他在姑蘇被九如捉弄,斷了兩根肋骨,雖得名醫療治,仍覺疼痛,只為除掉這藍袍漢子,始才抱傷前來。哈里斯等人也均變色。他三人同樣內傷未癒,並且才吃過梁、柳二人苦頭,敗軍之將,委實不足言勇,未及交鋒,先已有些怯了。

  脫歡神色變幻數次,哈哈笑道:「是你們啊!躲在石頭後面做什麼?哈哈,莫不是… …」柳鶯鶯輕哼一聲,忽道:「你胡說一句試試……」脫歡本想戲辱二人幾句,聞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權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輸多贏少,無奈暫且忍住惱怒,望藍袍漢子哈哈笑道:「大將軍,既然如此,咱們就此別過,只願將軍福緣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藍袍漢子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千歲走好,小將不送了。」脫歡瞪著他沒,臉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聲,轉過馬頭,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馬。四人揮鞭夾馬,望來路奔去。

  梁蕭聽他之意,是要拚死擋住來人,好讓自己二人逃生,頓時心頭一熱,脫口道: 「什麼話?還沒打過,便要逃麼?」柳鶯鶯也道:「是啊,有什麼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夾尾巴逃命好了。」顏人白濃眉微擰,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當真不知輕重。」未及再言,忽聽一聲長笑,門前人影倏閃,那年輕文士大袖飄飄,已然立在門前,顧盼眾人,冷笑道:「我當有幾個蝦兵蟹將,敢情只得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兒?」 顏人白不料此人來得如此迅疾,吃了一驚,但他素有大將之風,心中驚急,面上卻如止水不波,並不透露半分。

  柳鶯鶯被來人如此輕忽,心頭大惱,不待文士話音落地,便反唇譏道:「我當來得什麼英雄好漢,敢情只是一個長鬍子的女人。」那年輕文士一怔,皺眉道:「你說誰?」柳鶯鶯笑道:「就說你呢!生得細皮白肉,喬張作致,沒一點兒男子氣概。」梁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年輕文士眉眼俊秀,確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柳鶯鶯如此嘲諷,不由眉間大皺,瞅著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柳鶯鶯笑道:「我就是做賊的,大家都喚我女賊,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緊。」那年輕文士罵過之後便覺後悔,誰知這美貌女子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由心中糊塗,更被柳鶯鶯秀眼瞧著,只覺雙頰一陣滾熱,心慌舌燥,說不出話來,為掩窘狀,匆匆掉過目光,望著顏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腦麼?」

  顏人白心道:「這人武功雖高,說話行事,卻像個孩子。」目光一閃,微微笑道: 「凡事衝著我來,與他們兩人並無關係。」年輕文士怒哼道:「死到臨頭,還講義氣?」 顏人白端起一隻青瓷茶碗,笑道,「好,咱們先不講義氣,講講客氣。顏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將瓷碗削落一塊,疾若飛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塊瓷片方出,顏人白信手揮灑,又削落一片,一時只聽哧哧作響,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輕描淡寫削成十來片,射向那年輕文士,前後相續,竟連成一線。

  梁、柳二人見他傷重之餘,尚有如此掌力,一時又驚又喜。那年輕文士卻紋絲不動,嘴角冷笑,驀地雙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風一引,倏地變了方向,那文士雙掌一合,如抱太極,只聽紛然脆響,那十餘片碎瓷重又合成一隻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聲,茶碗被嵌入身側門板,絲絲密合,瞧不出半點裂痕。

  這一招無論內勁手法,均然妙入巔毫,顏人白笑容一斂,盯著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皺眉道:「兩儀渾天功?」那年輕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見識。」顏人白濃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窮儒門人?」那文士卻不答話,輕飄飄一步,跨前丈餘。梁蕭心知顏人白身負重傷,絕非此人之敵,當即一個箭步縱上,左拳斜遞,右掌直吐,這一招「擔山趕海」出自石陣武學,出拳時勁力藏於腰腹,一遇反擊,則傳至拳掌。那年輕文士見他招式,目中微有詫色,揮袖拂開梁蕭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聲,兩人二掌相抵,梁蕭失聲悶哼,一個觔斗倒飛出去,卡啦啦撞穿艙壁,其勢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柳鶯鶯未料梁蕭如此不濟,大驚失色,飛奔出門,伏在船舷邊,高叫道:「梁蕭,梁蕭……」卻見波濤洶湧,哪還有梁蕭的影子,柳鶯鶯只覺心痛欲裂,嗓子一啞,眼前淚水迷糊,一咬牙,回頭望去,只見年輕文士已和顏人白交上了手,兩人皆是用掌,招術精奇無方。

  顏人白重傷未癒,縱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開,拆到六招上下,忽聽那文士喝一聲:「著!」顏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軟垂,胸口鮮血湧出,染紅衣襟。那文士卻不追擊,眉毛微微一揚,神色木然,不見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負重傷。我本不該出手。但兩國相爭,不比江湖恩怨。」顏人白面色蒼白如紙,卻一哂道:「說得是,大家各為其主,死則無怨。」年輕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這廝倒有些氣量。四掌去了一掌,你還欠我三掌。看好了,這第二掌,斷你左臂。」身形電閃,顏人白揮掌橫格,二掌相交,卡嚓一聲,顏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軟軟垂落,他身形數搖,復又挺胸昂首,嚥下一口鮮血,長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訝色,定定瞧他一陣,忽地點頭道:「好漢子,我不再辱你。剩下兩掌,並作一掌吧。」顏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謝。」那文士瞧他談吐舉止,不知為何,明明佔盡上風,反覺心中氣悶,忍不住怒哼一聲,厲聲喝道:「看好了,這一掌,斷你頸項。」 氣凝雙掌,正欲出手,忽聽一聲嬌叱,一股寒氣從後襲來。

  那文士收式轉身,將柳鶯鶯掌力卸開,皺眉道:「姑娘何必來踩這趟混水?」柳鶯鶯銀牙緊咬,更不答話,展開「飄雪神掌」,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餘招上,微感不耐,朗聲道:「區區一再相讓,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氣了。」柳鶯鶯見他僅憑一手,便擋下自身攻勢,心中一陣絕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梁蕭,我非殺了你不可。」掌法轉疾,如中風魔。

  那文士見她美目含淚,如癲如狂,心頭沒由來一亂,招式倏緩,竟被柳鶯鶯搶得先手,一掌掠面而過,寒氣逼人。文士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猝然驚覺:「我忒也糊塗了,趕緊殺那韃子才是正經。」不由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虛晃,卸開柳鶯鶯來掌,右手出指如電,點向她胸口「神封穴」。正當此時,忽聽有人高叫一聲:「雲萬程!」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緩,柳鶯鶯趁機向後掠出,回首望去,卻見梁蕭濕漉漉站在門前,手握一柄長劍,不由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色鬼,你沒死啊?」梁蕭笑道: 「我當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柳鶯鶯臉一紅,啐道:「鬼才會想你這個小色鬼。」嘴裡啐罵,眼裡卻滿含笑意。

  那文士見他二人打情罵俏,心頭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斷二人,寒聲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麼?」梁蕭笑道:「我叫雲萬程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喲,這小畜生佔我的便宜!」

  這文士正是雲萬程之子雲殊,他與龍入海、靳飛分三路追趕顏人白,追到江邊,遇上受傷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當下乘舟追趕。孰料心急趕路,天色又黑,一路趕過了頭,到了凌晨,也不見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櫓折回,搜尋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狀與眾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際,雲殊終於尋到這艘大船。

  梁蕭在百丈坪見過雲殊,卻不知他名字,只知他是雲萬程的兒子,情急間叫出乃父姓名,誰知竟生奇效。但問答之際,他貪圖口舌之快,佔了雲殊一回便宜。氣得雲殊臉色漲紫,雙拳捏得咯咯作響,厲聲道:「小畜生,你敢辱及先父?」柳鶯鶯聽得這話,恍然明白過來,忍不住掩口輕笑。雲殊被她一笑,更覺惱怒。梁蕭卻不慌不忙,嘻嘻笑道:「你怎麼問,我怎麼答。我的兒,難道錯了不成?」他把話挑明,雲殊怒不可遏,大喝一聲,縱身撲上。柳鶯鶯一驚,大叫道:「梁蕭快跑。」雲殊聽得這句,沒來由胸口一堵,咬牙喝道:「跑得了麼?」

  梁蕭依言轉身便走,雲殊緊隨其後,兩人一起一落,迫近船尾。雲殊怕梁蕭跳水逃生,發聲大喝,縱身半空,向他劈頭抓落。梁蕭只覺頭頂風聲猛惡,頭一低,貼地撲出,一不留神絆著地上繩索。霎時間,七八條繩索倏地圈轉,將他牢牢縛住。梁蕭本擬引雲殊陷入機關,不想亂中出錯,竟然作繭自縛,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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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陽卷 第六章 偷天換日


  雲殊見梁蕭摔倒,身形隨之一沉,仍抓他背脊,忽然間,耳聽嗖嗖聲不絕,十餘道銳風自後襲來。雲殊一驚,放過梁蕭,反手掃落數支羽箭,但倉猝間難竟全功,大腿一痛,中了一箭。雲殊吃痛,怒嘯一聲,眼角掃處,卻見梁蕭身縛繩索,正在地上拚命翻滾,當下忍著箭傷,翻身落地,只想抓住梁蕭,好生折辱。哪知雙足剛一沾地,身後疾風又起,側目瞧去,卻見一根巨棍如電掃來。所謂「鬼哭神嚎三連環」,一為繩套,二為銳箭,三為巨棍。這巨棍為梁蕭全身牽引,來得分外迅疾。雲殊招式用老,躲閃不及,只覺後心一震,眼前金星亂迸,半空中栽了個觔斗,嘩啦一聲,跌入水裡。

  梁蕭僥倖脫身,運劍砍斷繩索,瞧得柳鶯鶯趕來,便高聲叫道:「扯起風帆。」轉身拽起鐵錨,雙手搖櫓,催船進發。柳鶯鶯依言揚起風帆,船借風勢,打了個轉,如飛般向下游駛去。雲殊被巨棍掃中,胸口窒悶難當,喝了好幾口水,也無法緩過氣來,忍不住叫道:「風眠……風眠……」那小童兒聞聲,忙催船家擺舟迎上,將他援起。雲殊趴在船邊,嘔出腹內江水,遙望大船遠去,心中驚怒已極,喝令船家追趕。誰知船家剛要擺舵,便聽卡啦一聲,小舟居中折斷,船上三個人東倒西歪,掉進水裡。

  雲殊眼疾手快,落水之際,一手抱住半截船身,一手將那小書僮風眠抓了起來,細察船隻斷口,但見十分整齊,似被刀鋸事先割斷。雲殊一轉念,恍然大悟。原來,梁蕭使苦肉計,有意讓他打落水中,然後潛到小舟之下,運劍將船板割得若斷若續,他算計精準,鉉元劍又鋒利無比,所割缺口恰能承受兩人,雲殊一上船,小舟承受不住,霎時斷作兩半。

  那船家精熟水性,自顧自游向江岸,雲殊則抱著一截艙板,與風眠載沉載浮,心中懊惱萬分:「早知如此,我帶了劍去,一劍一個,殺光了事。」想到此處,腦中忽又閃過柳鶯鶯的身影,心神一迷:「她一介女流,不過受了歹人之騙,我焉能對她動手?待我殺了那兩個奸賊,再與她訴說道理,諒她也會體諒我一番苦心。」想著雙足蹬水,奮力向岸邊游去。

  梁蕭擺舵搖櫓,行了一程,將船靠在江北,對其他二人道:「那個酸丁必然不會死心。水路太慢,恐怕被他追上,咱們還是走陸路為妙。」顏人白笑了笑,淡然道:「到了江北,我獨自前往北方,以免連累二位。」柳鶯鶯瞧他一眼,冷冷道:「盡說大話,你流了這麼多血,支撐得住麼?」顏人白傷口兩度迸裂,失血極多,嘴唇已然泛白,但一聽這話,卻擺手笑道:「顏某壯如牛馬,這點傷死不了。」言罷撐著走了兩步,卻是步履虛浮,搖晃不定。梁蕭瞧得眉頭大皺,說道:「我們左右無事,送你去北方好了。」柳鶯鶯吃吃一笑,說道:「小色鬼,這叫做什麼:救人須救徹……」梁蕭不待她說完,接口笑道:「殺人須見血。」

  顏人白縱然城府深沉,此時臉上也不禁流露出幾分感激,悠悠歎道:「二位與我非親非故,卻屢次救我性命。這份恩情,顏某做牛做馬,也難報答了。」柳鶯鶯呸道:「是漢子的,就不要說些廢話。」顏人白一怔,哈哈笑道:「姑娘罵得是,顏某廢話連篇,該死該死。」

  三人說笑一陣,棄舟登岸,向北行了約摸里許,忽聽遠處數只烏鴉呱呱呱地掠入暮空,遠處官道上馬蹄驟響。梁蕭一驚,正要拔劍。顏人白按住他手,沉聲道:「敵強我弱,暫避其鋒。」梁蕭也覺有理,三人牽了馬匹,鑽入路邊林中。不一陣,只見一行人馬飛奔而來,騎者個個身披錯金皮甲,頭戴紫貂軟帽,背負雕弓,端地人如虎,馬如龍,剽悍精神,呼嘯生風。

  梁蕭與柳鶯鶯蹲在一片灌木叢後,雙手互握,屏息注視,忽聽顏人白一聲長笑,朗叫道:「那速。」那為首騎士渾身一震,按轡佇馬,轉眼望來,其他人也同時停馬,動作十分齊整。顏人白穿林而出,含笑道:「怎麼,不認得我了嗎?」

  那群騎士露出驚喜之色,紛紛滾落馬鞍,跪倒在地,那速以蒙古語大聲叫道:「大將軍,總算尋著你了。」顏人白微微一笑,欲要上前相扶,但一躬身,便覺劇痛難忍,只得束手道:「你們起來吧。」那速率眾起身,見顏人白渾身是血,遲疑道:「大將軍,你… …你受傷了?」顏人白笑道:「一點小傷罷了。你們又如何尋到這裡來的?」那速見他神色灰敗已極,自己從他南征北討,從未見他如此委頓過,一時大感自責,暗恨保駕不力,躊躇片刻,方說道:「早先約好在真州接應將軍,哪知大將軍遲遲不至,弟兄們心中焦躁,便分成幾撥人馬沿江搜尋,總算長生天庇佑,讓我們遇上大將軍。」

  顏人白想到一路艱險,平生隔世之感,歎了口氣,道:「那速,你共有多少人馬?」 那速道:「共三百人,分作六撥,一撥五十人,四處尋找將軍可,料想其中三撥,就在附近。」顏人白拍手笑道:「好,有這三百軍馬,天下也去得。火速召集人馬,返還大都。」 眾軍哄然應命,分出三騎,前去召集同伴。

  顏人白瞧著三騎消失在路頭,如釋重負,猛地省起一事,轉向梁、柳二人,笑道: 「那速,且來見過這兩位,若非他們捨命相救,別說三百人馬,便有三十萬大軍,怕也尋不著我了。」說罷縱聲大笑,眉宇間透著得色,眾親軍心中驚疑,紛紛向二人抱拳行禮。

  柳鶯鶯見是一大群元人,心中不樂,偷拽著梁蕭衣衫,小聲說道:「小色鬼,他有了同伴,用不著咱們送了。你給他說說,大夥兒一拍兩散,各奔前程。」梁蕭點點頭,正要說話,顏人白卻已聽見柳鶯鶯的言語,擺手笑道:「小兄弟,我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梁蕭笑了笑,揚聲道:「大夥兒同生共死,不分你我,你有話便說,何必客氣。」顏人白微微一怔,哈哈笑道:「是了,顏某又犯錯啦。小兄弟,你記得我昨晚與你說的話麼?」 梁蕭點頭道:「記得,你說,十年之內,大宋必亡。」顏人白笑道:「不錯,如今看來,或許用不得十年,包管讓你抓住那昏君奸相,打他一頓板子。」他心中得意,哈哈一笑,又道,「小兄弟,實不相瞞。顏人白本是我的化名。我真名伯顏,是蒙古八剌部人,此次南來,志在窺探大宋軍陣,勘測江南形勢,以便擬定征南方略。」

  伯顏乃大元開國重臣,隨元帝忽必烈掃平諸王,戰功極大。忽必烈本意著他統兵征宋,誰知皇子脫歡也同時上表,力請南征。忽必烈為讓群臣心服,命二人於三月之內,各自擬出征南方略,擇其優勝者拜為元帥。因而兩人為爭帥印,各自率人偷入宋境,刺探大宋政局軍情,原本雙方各行其是,不料卻在「醉也不歸樓」遇個正著。脫歡為人陰狠,行事不擇手段,故意洩露伯顏行蹤,引來南朝豪傑群起追殺,幾乎便斷送了伯顏的性命。

  伯顏道出真名,心頭如釋重負,忽見梁蕭望著自己,神氣古怪,只當他惱恨自己隱名欺瞞,苦笑歎道:「小兄弟,我並非有意瞞你。只因人心難測,世道險惡,當初我未知你真心,不敢據實以告,後來明瞭二位心意,卻又自慚自愧,羞於啟齒了。小兄弟,南征在即,國家也當用人之際,你不若與我同往大都,謀個功名。」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說道,「聽說令慈也是蒙古人,不妨一塊兒接來。」

  梁蕭臉色蒼白,眼神卻又黑又亮,瞧著伯顏半晌,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媽你也認得的。」伯顏一怔,道:「我也認得?」梁蕭道:「不錯,她叫蕭玉翎,你一定認得。」伯顏胸口如被打了一拳,雙眼瞪圓,滿是不信之色。梁蕭臉色忽變,手中光芒一閃,劍指伯顏,厲聲道:「你是我媽媽的師兄,對不對?」眾親兵無不驚怒,紛紛手挽強弓,指定梁蕭。柳鶯鶯見狀,上前一步,立在梁蕭身側,為他擋住斜來的羽箭。

  伯顏望著梁蕭,神色變幻數次,忽地歎道:「不錯。」梁蕭雙眼赤紅,咬牙道:「那麼蕭千絕是你師父了?」伯顏又歎一口氣,道:「不錯。」梁蕭按捺怒氣,瞪著伯顏道: 「好,你說他在什麼地方,我便饒你。」伯顏搖頭道:「算起來,我已有六年沒見師父了。」 梁蕭怒道:「你騙誰?」劍鋒一吐,抵近伯顏喉頭,眾親兵正要發箭,伯顏卻一擺手,沉聲道:「統統不得放箭,若我死了,也不許報仇,將我屍首帶回大都便了。」那速急道: 「將軍,你萬金之軀……」

  伯顏雙目精光迸出,厲聲道:「此乃軍令!」那速一時語塞,放下弓箭,他為親兵之長,餘人也紛紛效仿,神色錯愕,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伯顏緩緩道:「我騙你作甚?家師性情孤僻,我卻熱衷功名,不投他的性子,故而師兄妹三人中,師父最不喜我。出師二十年多來,他也只來瞧過我兩次。第一次是傳我大逆誅心掌,再次便是六年之前,他來見我,要我幫忙尋找師妹。其後再未與他晤面。至於他找到師妹與否,我也不知。」

  梁蕭瞧他神色鄭重,不似說謊,聽到最末,不知怎的,心頭一酸,眼圈兒便已紅了,澀聲道:「他……他殺了我爹爹,搶走我媽媽。」伯顏虎軀一震,失聲道:「當真麼?」 梁蕭眼中流下淚來。柳鶯鶯聽得明白,伸出纖纖柔荑,握住他手,心道:「我只當我最命苦,原來小色鬼也這樣淒慘麼?」目光盈盈如水,凝注在他臉上,心中滿是憐惜之情。

  伯顏心中暗歎:「師父此舉,有欠思量了。」當年他自蕭冷口中得知合州一戰內情,也覺意外,但他氣度恢宏,啼笑皆非之餘,對梁文靖力挽狂瀾頗為敬服,其後又聽說他功成身退,不知所蹤,如此作為,自己拍馬也是不能,一時好生相敬,尋思師妹隨了他,倒也不枉此生,是以蕭千絕著他尋找蕭玉翎,伯顏總是虛與委蛇,並未當真用心,倒盼著二人終老林泉,永也不被師父尋到。沉思間,忽覺喉間銳痛,抬眼一瞧,只見梁蕭目光冷厲,長劍又抵在自己喉上,當下搖頭道:「別說我不知師父的下落,便是知道,師徒有份,我也不能做一個背叛師門的小人。梁蕭,我這條性命蒙你搭救,你若想要,只管拿去。」

  梁蕭眉頭一顫,怒道:「好,要怪便怪你是蕭千絕的徒弟,他殺了我爹。我便殺他徒弟,叫他嘗一嘗難過的滋味。」伯顏濃眉一挑,失笑道:「這話倒也奇了,叫人無法心服。」 眼見梁蕭神色迷惑,便道:「我是蕭千絕的徒弟,蕭玉翎是不是蕭千絕的徒弟?」梁蕭道:「這可不同!」伯顏道:「怎麼不同,她與我一般地拜師,一般學藝。她少時孤苦無依,是師父將她一手養大,說她把師父當作師父,不如說她把師父當作父親。」梁蕭張口欲罵,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胸中窒悶難忍,冷笑道:「那好,我拿你做質,引蕭千絕出來送死。」伯顏哈哈一笑,淡然道:「倘若如此,還不如殺了我得好。」

  梁蕭目有怒色,瞪視伯顏半晌,眼中透出茫然之色,想了想,忽道:「那我再問你,若我向蕭千絕報仇,你幫不幫他?」伯顏道:「若是公平相搏,我自然兩不相幫。但若家師敗亡,我會與你約期再戰,為師報仇。」梁蕭盯著他,臉上陣紅陣白,變幻數次,忽然刷的一聲,恨恨還劍入鞘,轉身說道:「今日你有傷,我殺你不算本事,待你傷好,咱們再作計較。」

  伯顏見他竟會收劍,一時好不詫異,但梁蕭越是如此,他越覺喜愛,微微一笑,高聲道:「且慢!」梁蕭聞聲掉頭,伯顏從手指上摘下一枚白玉扳指兒,遞到他手裡,道: 「日後有事,可憑此來尋我。」梁蕭撇嘴道:「我才沒事尋你!」伯顏笑道:「那可未必,我雖不會告訴你家師何在。但兒子孝敬母親,卻是人之大倫,若我探知玉翎身在何方,告之於你,想也不違天理人情。」梁蕭望著伯顏,將信將疑,終究接過扳指兒,揣入懷裡,一言不發,與柳鶯鶯向東去了。

  伯顏瞧著二人背影,尋思道:「此事錯綜繁複,再見師父,須得設法化解才好。但如何開口,卻費思量。」饒是他才智過人,片刻間也想不出化解之法,無奈忖道:「當前之計,唯有想盡法兒,不讓師父與這孩子會面。」當下翻身上馬,率著一眾親軍,投北去了。

  梁蕭走了一段路,在路邊大石坐下,摸出那枚白玉扳指兒,作勢欲扔,臨出手時,又生猶豫,如此再三,終將扳指兒收回袖裡,雙手摟頭,肩頭陣陣發抖。

  柳鶯鶯瞧了半晌,皺眉道:「既然不殺顏人白,眼下就別後悔。哼,就知道哭,不害臊麼?」梁蕭猛然省起,在她眼前哭泣,委實丟臉,胡亂抹了臉,悶悶不樂。柳鶯鶯歎了口氣,傍他坐下。梁蕭只覺她這麼一坐,自己身心俱暖,便似天地間除了這個少女,再無依靠,想著想著,眼圈又自紅了。柳鶯鶯沒來由心頭一酸,掏出手帕,給他拭淚,梁蕭握住她的皓腕,嗄聲道:「鶯鶯,我心裡好亂。」柳鶯鶯道:「我都明白的。」梁蕭搖頭道:「你不明白。伯顏講義氣,不肯背叛蕭千絕;我媽自也不會,我要殺蕭千絕,她必定不許。」柳鶯鶯道:「怕什麼,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想了想,又道,「你去見你媽,把我也帶上,我說些中聽的話兒,把她哄到別處,你趁機去殺蕭千絕,好不好?」梁蕭喜道:「這個調虎離山,卻是妙計。」話出了口,又覺不妥,忙道,「不對,我媽知道我說她是虎,定會打我耳刮子,嗯,該叫先斬後奏才對。但我不知蕭千絕在哪兒?怎麼殺他?」

  柳鶯鶯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他既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必然在乎臉面。待你武功有成,只須遍告天下,邀他出戰,諒他不會不來。」梁蕭思索一陣,歎道:「也沒別的法子。」柳鶯鶯白他一眼,道:「你別歡喜得太早,憑你眼下武功,殺人不成,反倒送死。」 梁蕭臉一紅,大聲道:「武功差些,總能練好的。」柳鶯鶯笑道:「這話才對,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手托香腮,癡癡想了一陣,忽地抬起頭,柔聲說道,「小色鬼,咱們先去偷純陽鐵盒,若能打開鐵盒,練成裡面的武功,你報仇也多幾分勝算!」梁蕭卻尋思道:「那鐵盒或能治好曉霜的病,便不為我自己,也須得弄到手。」當下一口答應。

  兩人商量已定,啟程前往雷公堡。柳鶯鶯既知曉梁蕭身世,路上對他便有不同。但因兩人同為少年心性,時有爭吵,但柳鶯鶯每每發過脾氣,又想起梁蕭生世可憐,自己對他委實太凶,道歉那是萬萬不能的,別的時候,卻又禁不住柔情繾綣,軟語溫存,對他尤其好些,是以二人一路走去,情意越濃,漸漸難解難分。

  過了四五日,胭脂腿傷痊癒,兩人合乘一騎,迤邐西行。這一日,將近江陵,兩人來到一處集鎮,人群中,遙見一根齊眉棒兒挑著面杏黃酒幟,隨風招搖。二人入棧歇息。柳鶯鶯把韁繩交到夥計手裡,說道:「牽到馬廄,不許拴它,草料須燕麥五升、糯米半斗、甘草一合、米酒兩斛,千萬莫記錯了。」那夥計口中唯唯,心中卻犯嘀咕:「什麼話,一頭畜生,吃得比人還精細?轉過身,我馬虎一些,諒她也瞧不出來。」柳鶯鶯瞧破他的心思,笑道:「別怪我沒提點你,它吃得不中意,蹶子踹你,可不關我事。」夥計聽她如此一說,又見胭脂剽悍,頓時心頭打鼓,將信將疑,牽馬去了。

  梁、柳二人揀僻靜處坐下,柳鶯鶯點齊菜餚,又要一壺燒酒,斜瞅梁蕭,見他默不作聲,心中暗笑道:「算你識趣,再敢阻我飲酒,哼,非罵你個臭死不可。」思忖間,酒壺上桌,柳鶯鶯正欲斟酒,梁蕭卻搶先提過,嘻嘻笑道:「我陪你喝!」柳鶯鶯一怔,悟到他不便明阻,就變著法兒分去一些酒,免得自己飲醉,她性喜熱鬧,心想獨樂樂不如同樂樂,你小子如此逞強,正合我意,便舉酒笑道:「那好,誰不喝光,便是小貓小狗。」梁蕭一怔,懊悔不迭,但也只得愁眉苦臉,舉杯飲盡。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壺酒頃刻見底。柳鶯鶯笑吟吟面色不改,梁蕭卻滿臉暈紅,神態微醺。柳鶯鶯又喚一壺,心道:「你這小子婆婆媽媽,總是阻我飲酒,今兒落到姑娘的手掌心裡,瞧你怎麼逃得出去?」她酒量既佳,嘴舌又靈,連哄帶嚇,梁蕭挨不過,又喝幾盅,漸覺不支。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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