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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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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0 17:59:49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一章 要笑

  咳嗽、倒地、喪命…倉促回援的燕軍,才進入營地不久,隊伍中忽然亂了起來,眼看著身邊的同伴不停倒下,所有人都變得驚疑不定,但軍令如山,最初的恐慌還不足以讓他們就此奔逃,直到帶隊首將、大營副指揮使也在劇烈的咳嗽中丟了性命,恐懼終於不可抑制地散播開來,不知哪個最先發了一聲大喊,整座隊伍一哄而散,向著營外逃去。
  
  燕軍分不清毒從何處來,他們只知道自己原先服食的解藥沒有用了,留在營地中死路一條……畢竟,灼燒消紅的黑煙不會直接致命,它只是有破去解藥的功效,由此『殺人』的效果也大打折扣,營中瀰漫的黑煙,短時間還不足以讓五千人服食過的解藥盡數失效。
  
  五千重兵,折損在黑煙下的至多三成,但要命的是副指揮使以下、一眾核心將領都在前隊率先進營,身為將領自然武藝精湛身體強壯,呼吸間遠比普通士兵更有力,他們吸進的黑煙最多,死得也最慘。剩下來的士兵沒了主官約束,只剩拚命奔逃,盼著距離要命的營地越遠越好,人人都顧著自己的性命,是以根本沒人注意,在逃散的隊伍中,多出了一個臉上帶傷的小卒。
  
  大營回不去了,活下來的燕軍就只有一個去處了。
  
  ……
  
  折橋關內人心惶惶。
  
  先是趕赴紅城的指揮使與騎兵隊下落不明,跟著又傳來本營遭難的噩耗,副指揮率兵返回救援,不料幾個時辰之後,三千散兵游勇面帶恐懼地逃了回來。
  
  兵不血刃、佔據南理雄關的喜悅早已煙消云散,此際這座折橋關在燕軍眼中再不是彪炳戰功,它又恢復了初到時的模樣:鬼城。
  
  他們自己也被困在鬼城中了,進不得、退不回。入夜了,即便主官嚴令不得交頭接耳,一些膽大的士兵還是悄悄地湊到一起,一邊小心警惕著巡查校尉,一邊低聲地交談著,沒人有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所有人都在猜測著……會不會南理人早有準備,否則紅城那邊怎會始終沒消息?或者朝廷舍卻奪山營了,否則營地裡怎麼會突然冒出劇毒、連解藥都無效?
  
  越猜測也就越無端,越無端便越恐懼,而陰雨不停,沙沙的細響從門縫間、窗櫺中鑽進來,一個勁地擠進耳中、擠到心底,揮之不散。聽得久了,突然發覺這聲音好像黑白無常的腳步。不當值的士兵已然就寢,但大都睡不著,把頭枕在雙臂上,睜著眼睛默不作聲地看著黑暗屋頂、聽著輕細雨聲……直到外面突兀響起一陣刺耳銅鑼:三擊頭,頓、再三擊頭,如此往復。
  
  驚起的士兵略略鬆了口氣,他們聽得懂鑼聲的意思,並非敵軍來襲,而是走火。但也有些精明的,心中升起疑惑:雨水連綿,又怎麼會走火?除非澆淋火油故意縱火吧。
  
  先是折橋關儲備藥材的倉庫起火,跟著是城內幾家藥材鋪……火頭並不算大,本來輕易就能撲滅,可趕去救火的人,只要一靠近火場無一例外全都開始咳嗽,繼而喪命。
  
  沒人能救火,火勢也就越來越大,但仍因為空氣潮濕,是以不見明火,只有滾滾黑煙。直到此刻,城中那些剛剛從大營中逃回不久的殘兵敗卒才恍然發覺,眼前的這情景、空氣中瀰漫的這股焦糊味道,何其熟悉!
  
  火不可怕,麻煩的無法施救;火勢不會蔓延,但黑煙卻肆意瀰漫。而奪山大營中的情形,也終於在此地重現,越來越多的痛苦咳嗽,越來越多的屍體倒地,眼前死去的每個人都是和自己一個碗裡吃飯的兄弟、而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屍體會不會多出一個自己?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全城大亂。恐懼徹底驅散了理智,城中近萬士兵四散狂奔。常常可見一些帶兵校尉手舞長刀大聲約束手下…他們不是要阻攔、只是想要整理隊伍有序撤離,可根本沒人去聽他們的命令,一窩蜂地擁向城門,亂兵之中,隨時都會有人突兀慘嚎、手扼咽喉咳血倒地,旁人則爆發驚呼,忙不迭地想要躲開他,一團團地擁擠與踩踏,漆黑夜色朦朧了萬事萬物,唯獨層層血紅醒目。

  死傷不計其數。
  
    
  折橋關北,上風口,阿伊果站在一座小丘上,眺望著折橋關的方向,陰夜裡能見有限,憑著她的目力根本什麼都看不見,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問身邊的施蕭曉:「陽娃子跟著亂軍混進城去放火…怎麼還不見動靜。」
  
  施蕭曉的五感遠勝於她,淡淡應道:「有動靜了,你看不到,不妨仔細聽。」
  
  果然,凝神傾聽中,混亂聲音從折橋關處隱隱傳來,阿伊果臉色一喜:「要得,要得,總算亂了!」
  
  話音剛落,一陣衣袂破風聲傳來,轟轟烈烈的縱躍奔跑中,宋陽躍上小丘,長長地喘息了幾口。在城中閉氣的時間過長,以至此刻呼吸還沒能完全調勻。
  
  阿伊果喜滋滋地迎上來:「了不起咯,當初真咯小瞧你了。」
  
  施蕭曉也走上前,把他暫時看護的那半具屍體遞到宋陽手中:「完好無損。」說完,略略猶豫了下,又問道:「你可算過,在折橋關、奪山營這一個來回裡,你殺了多少人?」
  
  宋陽搖頭:「沒算。」
  
  施蕭曉的聲音略顯發悶:「我大概替你算了下……」
  
  還不等他報出數字,宋陽就揮手打斷:「不用算,我知道還不夠就成了。」他忽地笑了,這個笑容當真是輕鬆的:「不過,殺了這麼多之後,心裡舒服多了。」
  
  宋陽小心翼翼把他早已經鎮封好的半具屍體背在了身上,再度望向施蕭曉:「為什麼幫我?」從他離開紅城軍戍守開始,施蕭曉就一路跟隨著,而之前宋陽也一直沒問過一句『為什麼』,直到現在。
  
  施蕭曉笑了笑:「紅城裡有我最重要的東西,你幫我守住了。我隨你出來一趟,看看有沒有能幫忙,再正常不過了。」
  
  阿伊果笑嘻嘻地:「和尚也知道知恩圖報,是個情義哥子麼!」跟著,又湊上前兩步:「啥子東西,這麼重要,說來聽聽?」
  
  施蕭曉不理。
  
   
  一個時辰後,折橋關又變回死城,駐紮其中的燕軍留下了數千屍首,餘者逃散一空;轉天黎明火勢自然熄滅,到中午時分,焦煙隨風雨完全散盡;再過不久,這一場洗去無數性命、殺戮十足的雨水終告停歇,陰霾崩碎清空湛湛,一輪明日高懸。
  
  差不多就是天晴的時候,宋陽等人回到了紅城。
  
  縱然身心疲憊,但手上要做的事情沒完,啟出先前埋葬下去的半具屍體,親手將親人遺骸縫合,三柱清香祭奠在天之靈,臉上眼淚不停滾落,心中的禱念響亮,足以沸騰宋陽每一滴鮮血:送下去的利息,你收好吧,要笑吧!
  
  別管我的嚎啕,你要笑吧,一定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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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頓好親人屍身,還要給施蕭曉、阿伊果和自己療傷,特別是臉上的傷痕;再把解藥交給胡大人等等。
  
  等忙過這一切,宋陽返回住處倒頭大睡。
  
  施蕭曉卻還未休息,把自己隨宋陽所做的事情,一樁一樁地向左丞相說清楚,後者聽得驚愕不已:「一個宋陽,幾乎把燕奪山營給毀了?!」
  
  跟著,胡大人哈哈大笑,咬牙點頭:「殺得好!燕人毀了我一座邊關重鎮,我們拔掉他一隻邊關大營,不算太吃虧!」
  
  朝廷上再怎麼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胡大人畢竟是南理的官,什麼時候該對內、什麼時候該對外他分得很清楚。這一仗既然打了,就越徹底越好,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於此不相干。而這幾天裡,從周圍鎮府調撥的援軍正源源不絕匯入紅城,一副大戰在即的緊張忙碌氣氛。
  
  大笑過後,胡大人的語氣又平靜了下來:「照你所說,這個毒源,是唯一的?」
  
  大家都是聰明人,從燕國如此重視毒源,就不難發覺疑竇、得出結論。
  
  施蕭曉也早就想通了此事,微笑點頭,語氣輕鬆:「應該是的,燕人沒了這個毒源,就再發動不了澇疫了。」
  
  胡大人沉沉穩穩地接了句:「我南理有了這具屍體,只要找到誘發、控制的門道,也就握住了『澇疫』這道殺手鐧!」
  
  施蕭曉愣了下:「這個…這是個禍患,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還有…這具屍首是宋陽的親人,他斷不會同意的再擾亡人。沒他主持,想要破解、控制毒源怕是不容易。」
  
  胡大人笑了笑:「南理不止宋陽一個大夫,想要破解毒源,也未必非得依靠他。至於屍體、親人……對不住的很,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我也一樣做不了主。」說到這裡,他嘆了口氣:「儘量從別處彌補下吧,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澇疫這只瘟神,朝廷是一定會控制下來的。」
  
  ……
  
  一場大睡,直到轉天下午才醒,宋陽起來後才發覺,秦錐早都來了,只是見他一直睡著不忍打擾。草草洗漱過後,兩人離開驛館,七拐八繞確定身後沒人盯梢後,來到了一間客棧門前,秦錐笑容醜陋,目光卻暖:「地字三號房,去吧……還有,謝謝兄弟。」說著,伸手重重一拍宋陽的肩膀。
  
  宋陽明白他謝的是什麼,只是臉上還糊著厚厚的藥膏,無法還以笑容,擺了下手邁步進入客棧。
  
  才一進房間,任小捕就快步迎了上來,眸子裡淚水盈盈:「我都聽說了,是尤太醫?」
  
  待宋陽一點頭,她的淚水就滑了下來,哽嚥著、勉強著:「你、你別難過。」口中勸著宋陽不要傷心,她自己卻哭出了聲音。
  
  柔軟的手臂伸出,任小捕想讓自己像個成年人,把心上人攬在懷裡安慰他暖暖他,可擁上了才發覺,不是擁他入懷,而是陷入了他的懷裡…自己只是頭小鹿,宋陽才是那座山。
  
  柔香軟玉,真正的清寧,漸漸地,宋陽沉溺其中,只有親人才能舐拭的傷口。
  
  如此良久,宋陽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回過了神來,輕撫著任小捕的頭髮:「有個事情,要你幫忙。」
  
  任小捕抹掉眼淚,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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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0 18:00:12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二章 常春

  等從客棧返回驛館,胡大人上門拜訪,開始一番寒暄、嘉獎,不外宋陽為國立功,先救全城百姓、後奮勇殺敵,功勛彪炳朝廷定會重獎云云,說過了前面的功勞,胡大人面帶笑容,不著痕跡道:「尤其難得的,宋先生甘冒奇險,從燕賊手中搶來了澇疫毒源獻於朝廷,這才是真正的不世奇功。」
  
  出乎意料的,宋陽並沒有出言反駁,他對『毒源獻於朝廷』的說辭,全沒有任何反應。
  
  當場翻臉、氣極而笑、搖頭否認……在登門之前,胡大人想過種種宋陽可能會有的表現,無論怎樣他都有應對之詞,獨獨沒想到對方會『全無反應』。
  
  一時間胡大人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屋裡的氣氛略顯尷尬。
  
  片刻後,胡大人還是摒棄了那些虛誇說辭,緩緩開口:「邊關戰事,來得太突兀也太嚴重,朝上會落實、核查每一個細節,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去,那個毒源…那具亡人屍身也不例外。」
  
  「那具屍身的重要之處所有人都明白,不用我再囉嗦,是天子勢在必得之物…瞞不過、留不住,與其拖延著,還不如表現得主動些,主動獻上去吧。老夫用這條老命擔保,一定為你請功。」胡大人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何況,這具屍首,燕國一定會想辦法再奪回去,憑著一己之力絕保不住它,你要強留,反倒會惹禍上身。」
  
  胡大人嘆了口氣,語氣沉沉:「我知道,亡人當是你的親屬,可天大事情也擋不住四個字:國事為重。還請放寬胸懷,既然是親人,他見你有了一份錦繡前程,必會含笑九泉。」
  
  宋陽轉過頭,靜靜望向胡大人,半晌之後淡然說了句:「道理我懂的,多謝大人。」
  
  胡大人也不再贅言,又寬慰幾句、囑咐宋陽好好休息、安心養傷,就此告辭。隨後的七天,由左丞相親自出面,托請城內高僧在尤太醫落葬之處高搭法台、大辦法事,日夜不停超度亡魂。
  
  而這七天裡,軍情往來、紅城軍戍守中忙得亂成一團,疏導百姓、囤儲輜重、整備軍伍,隨時準備應付燕騎入侵,甚至都來不及去『收拾整理』前面的折橋關,紅城暫時就成了南理的拒北第一關。但大燕那邊全無任何動靜,奪山營被摧毀之後,其餘六座大營也僅僅是加強了戒備,並未集結、更沒有出兵的跡象。
  
  任小捕好像還有要事在身,在宋陽返城後,她只再待了一天,就急匆匆啟程返京了。
  
  等到第八天頭上,燕國忽然以飛雀傳書,總算給了南理一個說法:燕境內突現前朝逆匪,不久前襲擊邊關奪山營,後逃往南理方向,著南理小心提防,事出緊急不及派遣使節,日後當補以國書。
  
  這個說辭其實也在意料之中,燕國雖然遠勝南理,但它有它的禍患,真要傾力南侵多半惹來惡果……至少從這份雀書上來看,燕國的態度已經很明白了,此事到此為止。當然,無論是左丞相還是紅城城守,誰都沒傻到就完全信了對方、就此撤去防備,他們該怎麼加緊防禦就接著怎麼做。
  
  又過了幾天,鳳凰城中也有旨意傳來,自紅城城守之下,各班校尉都有封賞,不過對此役中功勞最大的宋陽卻隻字未提……嘉獎之後,聖旨中還另外提到一件事:南理奇士準備啟程,繼續赴擂一品。打了一仗但並未正式宣戰,兩國之間的臉皮都還留著,前面訂好的事情,後面還要繼續去做。
  
  日前那場雨水中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已隨陰霾散去,連痕跡都剩不下多少了,也沒誰打算再去追究……只是燕國那些瞭解自家皇帝為人的重臣都明白,暫時放一放罷了、這件事景泰絕不會善罷甘休;同樣,任小捕、顧昭君這幾個清楚宋陽心性的人也敢用自己的腦袋打賭:對宋陽而言,距離『了斷』還早得很。
  
  使節團準備再度啟程,而胡大人又來到了宋陽的房間,進門後笑道:「聖上還有一道密旨給你,要老夫代為宣讀,宋陽,接旨吧。」
  
  聖旨駢四儷六,辭藻繁華,但歸根結底,還是一張嘉獎狀,對宋陽於此役中諸多功勛一一褒獎,除了豐厚賞賜之外,還賜下了一個官職:常春尉。

     聖旨宣讀完畢完畢,胡大人親手扶起宋陽,笑著說道:「聖上以密旨嘉獎於你,這其中可含了一份愛才之心,恭喜宋先生。」宋陽還要以奇士身份出使大燕,要是大肆封賞,讓天下皆知他破澇疫、毀燕軍、奪毒源,他也就別想再從大燕返回南理了。
  
  現在的宋陽看上去,已經和平時沒多少區別了,眉宇間的漠然散去,目光又復昂然,臉上的傷也收了口開始癒合,點頭笑道:「還要請教丞相,常春尉是個什麼官職。」
  
  常春尉不是實銜。
  
  南理的太祖皇帝,百多年前起事時,曾遇大敗,與部屬失散逃亡深山,幸得一夥山賊收留、幫忙,逃過了被追殺的厄運,山賊首領倒是個有識之士,從此追隨於太祖身邊,先助他召回舊部又隨他平亂四方,立下無數功勛。
  
  當太祖平定四隅一統南理、坐上龍椅時也不曾虧待這位山大王,裂土封王以謝其功,山大王又叫草頭天子,但是封王不能叫『草頭王』,春時草長,春常在則草長青,由此封下了個『常春王』的爵位。這個稱呼有些許玩笑之意,顯出太祖皇帝對山大王的親切;也含了一份吉祥寓意,表明皇帝對山大王的感激之情。
  
  但這個時候,又顯出那位山大王的見識了,居然上書皇帝,拜辭封號和領地,直言皇帝若真要賞賜,就賜下個不用幹活的官職,再多加些俸祿就好。山賊做了王爺,惹天下嗤笑;麾下有了封地,惹百官嫉妒,在朝在野都落不得好處。當初落草為寇是為了吃飯,今天打下江山也只求份安穩富貴……
  
  山大王心意堅決,皇帝不再勉強,最終賜下『常春尉』頭銜,封邑三十里。
  
  這個『尉』不再品級之內,只是個虛銜;三十里封地也非列土而治,其中的官職任免、軍衛防戍全由朝廷安排,『主人』根本沒有插手的份,不過當地的稅收歲入,盡歸常春尉。說穿了,就是皇帝那出一個城來養活他。
  
  到了後世南理,『常春尉』的頭銜依舊保留,漸漸變成平民出身,又為國家建立絕大功勛之人的專屬賞賜。
  
  「雖然是虛銜,卻有實惠,封邑歲入著實是個好進項,且『常春尉』是高崇無比的榮耀,說他見官大三級或許誇張了,但即便是老夫,從今以後見了宋先生,也要按同執敘禮,不能講究上級下屬這些俗禮了。」胡大人呵呵地笑著:「話說回來,宋先生此番立下的功勛,除了常春尉之銜,也實在沒有能抵得上了。」
  
  救下了整整一座紅城的性命;奪回、『獻上』澇疫毒源,隨便哪一樣都是了不起的大功,但是在豐隆皇帝眼中,更重要的卻是:宋陽殺人……幾乎撲滅了大半座燕奪山營。少年皇帝,最怕南理會被人家瞧不起,誰替他揚威,他就給誰重賞。
  
  宋陽也是一副開心的樣子:「還有封邑麼?沒聽聖旨裡提到。」
  
  「是要等你還朝才封下的,屆時少不了一場儀典,至於封邑具體何處…可能會列出幾塊富庶地方來給你選,哈哈,這件事老夫倒是能幫上忙,保管幫你選一塊最有前途的好地方。」胡大人把『前途』兩字咬上了重音。又隨口說笑了幾句後,忽然把話鋒一轉,神情也隨之凝重了些:「還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朝上另有旨意,著那具屍首啟運。」
  
  誰人押運、運往何方都是機密,胡大人不會說,宋陽也沒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胡大人又繼續道:「那一路行程不近,路途也談不上平坦,我想請問先生,有什麼需要謹慎在意的事項。」
  
  「屍身封鎮妥當了,顛簸些倒無妨,但需小心兩重:其一,他禁不得曝曬;其二,疫毒在藥性上厭木,穿林而行,會有鎮毒的效果,比較穩妥。」
  
  胡大人笑而點頭,宋陽也笑了笑,幾天裡他都在等對方這一問。
  
  就在左丞相、常春尉互致微笑的同時,置身於千里至外小鎮燕子坪的啞巴,正歪著腦袋,滿臉納悶地看著院牆。
  
  小九啃著個蘋果,從屋裡走到院子:「啞巴,看什麼呢?」說著,順著啞巴的目光望過去,隨即咦了一聲:「這是頭信雀。」
  
  一頭純白色的雀子,正在窗櫺間跳來跳去,小九隨手把大半個蘋果扔給啞巴,一雙漂亮小手做虛捧狀,口中『戳戳』有聲,換著雀子。
  
  雀子親近人,翅膀一振跳進了小九的手心裡,啞巴在一旁看得咧嘴大笑,喀喀兩口吃光了蘋果……小九解下信雀腳上的紙條,上面不過寥寥幾個字:三百秀,待紅家醜。
  
  三百秀指的當然是奉宋陽為首的三百山溪秀,後四個字小九也只略作尋思就明白了,紅家醜…紅波府家的醜人秦錐。
  
  無論三百秀還是紅家醜,都是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消息,要用隱語傳令,足見事情機密、重大,小九不敢耽擱,帶著啞巴趕往鎮外密林,去找木恩集結手下、準備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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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三章 大怒

  邊關上突如其來的戰事,讓赴擂奇士的行程耽足足耽擱了大半個月,到四月十八清晨,南理使團再度啟程,趕赴大燕。途徑折橋關時,自左丞相以下所有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昔日拒北雄關,此刻滿目瘡夷,城中瀰漫著重重屍臭。幾天前才派駐過來的軍兵剛開始清理城關,正把城中屍體陸續投入烈火,焚屍的地點在郊外,但輕風無界,行走在關內,常常會迎上一陣細細的風塵。
  
  焚灰。
  
  胡大人皺眉嘆息,施蕭曉慈目低垂,南榮面無表情,蕭琪眼含淚光,宋陽則把玩著紅袖愣愣出神、不知在想著什麼……
  
  出關之後,與燕國接應的官員接洽,換過文書辦好手續,以後的行程就再不用南理人操心了,自有燕人安排。此去鄒城千里迢迢,距端午只差不到二十天時間,非得全力不可。燕人也早有安排,所有南理來人,連官員帶皇城三百禁衛以及『劉五』,統統被裝進馬車,浩浩蕩蕩向北疾馳而去。
  
  路上日夜兼程,投驛而不歇,換上新的馬匹與車伕,轉眼繼續上路。所有南理人吃、睡都在車上,每天僅有一個時辰『落地』,供洗漱、更衫。二傻大為不悅,不止一次的念叨著『我再也不來了』。
  
  蕭琪自小吃苦,對此全無抱怨,就是有些心疼……心疼她的『灰兒』,這樣趕路的情形早在離開紅城時就能預料,她選的十匹好馬也大都留在了紅城,唯獨那匹最不起眼的灰馬,仍是被她帶來燕國,而每天只休息一個時辰的長途奔跑中,雖然日漸疲憊,但灰兒竟真的跟住了隊伍,對此所有人都嘖嘖稱奇,這匹馬當得『龍馬』之稱。
  
  同伴們都覺得驚奇,燕人就更加震愕了,南理使團帶神駒入燕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被引為熱談,南理使團尚未入京,聲名就因『灰兒』漸漸響亮,這氣勢上的先聲奪人,讓左丞相在始料未及的同時,也忍不住撫鬚微笑。
  
  而他們出關十天之後,南理境內深處發生的一樁血案,也同樣讓左丞相始料未及。不過他若得知事情始末,可絕對沒辦法還能笑得出來。再三天之後,南理發生的這樁血案,為燕帝景泰所知。接到密報時,他正斜倚在寢宮軟榻上吃杏子。
  
  勃然大怒!
  
  景泰赤腳跑到門外,怒聲咆哮:「拿戈來,拿戈來!」內廷侍衛急忙跪倒在地,把手中長戈高舉過頂,景泰抓了武器,吼吼怒嘯著轉身跑回大屋,隨即大響連串傳來,燕帝勢若瘋魔,揮舞著長戈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了個稀爛。
  
  太監、宮女逃到寢宮外,也不敢再遠走,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幾天之前萬歲爺剛剛發過一場大脾氣,只不過那次他砸的是御書房…究竟是什麼事,會讓聖上接連大怒?沒人敢問。
  
  半晌過後,披頭散髮的景泰出現在門口,狠狠將長戈扔到地上,發出了『當』地一聲大響,跟著瞪向一個小太監:「小豆子,把剛剛給朕傳回密報的雀子取來,快快快快!」
  
  在場之人都明白,送信的雀子要遭毒手了,可誰敢勸上一句。小豆子應了一聲,轉身就跑,不片刻的功夫,抱著一隻鳥籠跑回來,畢恭畢敬地遞到景泰手上,
  
  籠中一隻黑色雀子,眸子晶亮翎羽豐密,懂行人一看就知它絕非凡品。雀子駿逸,但精神萎靡,別說普通的鳥兒,即便一頭真鳳凰,讓它連飛三天從南理深處趕回大燕鄒城,它也振作不起來。
  
  而出人意料的,本來怒氣蓬勃的景泰,一見雀子模樣俊美,微微愣了一下,舉起鳥籠又仔細端詳了一陣,臉上的怒色居然漸漸消散了,轉頭問小豆子:「這是好鳥?」
  
  這種小事皇帝從不會關心,但小豆子瞭若指掌:「回萬歲爺,它叫欺煙,這是咱們大燕軍雀七巧之首,飛行如電性情靈巧,放眼中土就再找不出比它更快的鳥兒了……」
  
  不料,小太監的話還沒說完,景泰突然伸手入籠,一把把欺煙抓了出來,狠狠一甩把它摔成了一灘肉泥:「噩耗之雀,死了乾淨!」

          
  小豆子嚇得小臉蒼白,咕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勸道:「萬歲息怒、萬歲息怒。」
  
  「我摔雀子你跪什麼,起來起來,」景泰不耐煩地揮揮手,轉身再回寢宮:「小豆子進來,再給自己端個繡墩,朕生氣,陪朕說說話。」
  
  說著,景泰隨腳踢開垃圾,坐回龍榻。
  
  若是南理的內臣,一定會說『奴才站著就好』,但小豆子明白自家這位萬歲爺的脾氣,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當即從廢墟般的寢宮內找來一隻殘腿凳子,屁股就蹭著一個邊勉強坐下。
  
  待他坐好,景泰才開口:「朕有一樣寶貝,被南理人偷走了,你說應該怎麼辦?」
  
  小豆子挺起瘦小胸膛,假惺惺地義憤填膺:「給南理的狗頭皇帝傳一封信,讓他親自把偷走的寶貝送回來,再讓他自己去刑部領罪,他要不依,萬歲就點起百萬雄兵,刨了他家祖墳。」
  
  景泰的神情已經恢復正常,聞言略顯笑意:「這倒是個好主意,朕的寶貝是一具屍體,豐隆偷了朕的死人,朕就刨他祖墳,應景得很。」
  
  說著,景泰話鋒一轉:「要刨豐隆的祖墳,本來用不著百萬兵,只靠著那件寶貝就足夠了…可寶貝被偷走,再想刨他祖墳,就真得用大燕雄兵了。本來這事也不難,不過麻煩的是,大燕的兵去打南理,吐蕃、犬戎他們多半趁機來打咱們,朕光顧著刨人家的祖墳,難保朕的祖墳不會被別人刨了。」
  
  小豆子先是面露驚訝,憑他再怎麼動腦筋,也想像不出能『刨別家皇帝祖墳的寶貝屍體』會是個什麼樣子,但是在聽到後半句時,驚訝消散不見,換而怒形於色:「他們敢!大燕天威浩蕩……」
  
  「少拍馬屁。」
  
  小豆子立刻收聲,翻起眼睛想著:「或者…萬歲先忍一時之怒,派出厲害武士先把那件寶貝奪回來,等寶貝回來了,想怎麼刨就怎麼刨。」
  
  景泰呵呵呵地笑了:「是啊,朕也是這麼想的。南理派人押運寶貝,一路都在山邊密林裡潛行,自以為線路隱秘,卻不知行蹤早都被洩露了。」
  
  小豆子插了句:「萬歲爺是真龍化身,龍目洞徹天地、龍聽萬里弗屆,什麼事情也休想瞞過您。」
  
  景泰沒理會小太監的奉承,繼續道:「朕派出咱們大燕……不止大燕,是整座中土身手最強、最兇猛的武士去劫回寶物,本來萬無一失,」說到這裡,景泰的笑容不見:「可剛剛雀子傳訊,朕的武士去晚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密林深處,押運『寶物』的南理武士被盡數屠戮,『寶物』下落不明,燕高手趕到時,只剩滿地死人。
  
  小豆子愕然瞪大眼睛:「是誰幹的?」
  
  「就是因為不知道是誰,所以朕才生氣。」景泰緩緩搖頭。
  
  小豆子雙眉緊鎖,恨恨道:「不論是誰幹的,歸根結底都是南理可恨,奴才聽說南理使團正在趕來,等他們到了京師,先每人打斷一條腿子再說!」
  
  景泰哈哈大笑:「未免太小氣了些吧?」
  
  小豆子也跟著嘿嘿笑,手撓後腦勺,撒嬌賣寵:「奴才還沒長大,還是個『小人』,小人自然配了副小氣心眼……」
  
  景泰卻搖了搖頭,繼續笑道:「不是說你的心眼小氣,是你的想法太小氣,光打斷他們一條腿可遠遠不夠!」
  
  說完話,景泰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小豆子急忙起身服侍,皇帝擺手而笑:「不用了,和你說會子話,鬱結稍解,還不錯。」
  
  小豆子挺開心,正想再巴結兩句,不料景泰突然有笑道:「對了,寶貝的那件事,他囑咐過我,誰也不能告訴的。」
  
  小豆子不知『他』是誰,但能聽到,在提及『他』的時候,皇帝竟不再以『朕』自稱,正想拍著胸口保證不會洩密,但略略一咂摸萬歲的話、再一想到萬歲的為人之後,他的小臉陡然煞白!而景泰轉回頭衝他一笑,邁步而去,離開寢宮時,他的手輕輕一擺,對門前侍衛做了一個『斬殺』的手勢。

          
  稚嫩哭號聲才剛剛響起就被利刃截斷,景泰繼續前行,喃喃自語:「憋在心裡難受,總得找個人說說吧……」這個時候,又一個內臣匆匆跑來,滿臉喜色道:「啟稟萬歲,剛剛接到大好消息,蘇大人回來了,正快馬趕赴京師。」
  
  景泰哈的一聲大笑:「總算回來了,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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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一,十停關。
  
  按照普通行腳速度,此處距離燕都鄒城只有十天的路程,途中會有『十次停歇』,所以大好城關得了個如此古怪的名字。
  
  宋陽等人今日那一個時辰的『落地』,就在十停關內,南理的使節難得放鬆,人人下車,洗漱之餘抻腰伸腿,解一解車馬疲乏,唯獨少女蕭琪,連淨面都顧不得,專心照顧著自己的馬兒。灰馬精神疲憊,目光黯淡,四條腿子上的腱子都在簌簌發抖。
  
  少女眉目含憂,找到左丞相:「灰兒撐不住了,再跑下一程多半會脫力而死。我先前估得高了,請大人恕罪。」
  
  胡大人搖頭道:「能堅持到此,已經難能可貴了,不必自責,把它留在此處。」說著,眼看蕭琪面色不捨,胡大人笑了起來:「不是不要了,只是存養此處,回程時還要帶上的,這可是功勛驃騎,就算你想不要,老夫都不答應。」說完,安排使團中的小吏去辦此事。
  
  蕭琪跟在小吏身後,牽著愛騎去找燕國的使官,這一程負責護送的燕國官員是個武將,姓李,官拜懷化郎將,五品官,在聽過南理使節所求之後,燕將笑了:「龍馬也有脫力的時候?還以為它能一路跑到天邊不歇。」
  
  說著,邁步上前,自下而上伸臂攬住了馬頸,一見他的姿勢,蕭琪大驚,伸手去掰他的胳膊:「這樣不行,會傷了馬。」憑著少女的力氣,哪能撼動對方,燕將理都不理,胳膊猛一用力。他是勇武之人、且懂馬,扼住的正是馬匹要害,灰馬早就疲憊不堪,根本守不住這一勒,悲鳴被盡數扼在吼中,身體一歪摔倒在地,四蹄抽搐片刻,轉眼氣絕。
  
  燕將擺出一副愕然神情:「說死就死了?看來當真累壞了,既然不行又何必逞強。」說著,嘖嘖搖頭,口中換過話題:「騎兵之道不外兩處:人強、馬壯,有好馬就有好騎兵,可要是好馬死了,『騎兵』就只剩兵了。」說到這裡,哈哈大笑。
  
  而笑聲未落,一個聲音清晰傳來,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要是兵死了,騎兵就什麼都不剩了。」
  
  宋陽走到近前,對著燕將點了點頭,伸手扶起了蕭琪,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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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四章 王駕

  一個時辰的休息,隊伍準備再度啟程,李姓燕將牽出坐騎,吆喝著指揮手下上馬、催促南理官員等車,忽然覺得一陣辛辣味道傳來,惹得他大大地打了個噴嚏,睜開眼睛再看,宋陽剛剛與他擦肩而過,正急匆匆地登上馬車。
  
  李姓燕將揉了揉鼻子,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嘟囔了句『邪門』,翻身上馬大聲傳令,車隊再次啟程。
  
  三個時辰之後,正在急行途中,李姓燕將突然一頭栽下坐騎,再也起不來了。隊伍一時大亂,立刻有燕卒上前救援,卻發現自家將軍臉色青黑、心跳脈搏全無、體溫也迅速散去,不多時就變得冰涼。
  
  就那麼毫無徵兆的,此人暴斃身亡……也只有宋陽知道,燕將還沒死。不過是新涼、假死而已。
  
  宋陽下的是尤太醫未改進前的新涼,一如十八年前那個右心娃娃所中的奇藥,若無人施救,永遠也無法自行恢復,燕將現在沒死、神智猶在,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但不能說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他當成屍體、埋入墳塋。
  
  渴死、餓死、還是憋死?宋陽不得而知,他也不關心,對宋陽而言,只要燕將知道自己要死、然後等著自己死去,就足夠了。
  
  尤太醫的慘禍,讓他認準大仇的同時,卻沒法不去遷怒這些燕國軍馬,宋陽從不覺得自己個好人。
  
  一路上燕國兵將接替『押送』南理使團,宋陽無時無刻不在忍著毒殺所有人的衝動,好容易忍住了,卻又有人主動找死……這倒隨了宋陽的心願吧。
  
  查不出『死因』,就只能算做隱疾暴斃,南理使節的行程繼續,日夜兼程辛苦趕路,風塵僕僕辛苦不堪,總算在端午前夜、五月初四晚上趕到大燕皇都,鄒城。可是讓胡大人皺眉的是,原定的端午一品擂竟然向後推遲了,燕國給出的說辭異常敷衍:吾皇龍體微恙,一品擂推遲兩日。
  
  從五月初五改到了五月初七,對此各國使者均有不滿,等兩天不是多大事,但這樁一品擂是國事,豈能等同兒戲說改就改,不過宋陽卻覺得好笑……五月初七,正是他的生日,妖星降世的日子辦擂,燕國皇帝不嫌太吉利了麼。
  
  南理使節到訪,景泰沒有無任何表示,連一句問候都不曾傳過來,只有禮部官員來到驛館,完全是置換公文的官家事。
  
  其他三座強國的使團都到得早,對南理人的到來,他們也不聞不問,沒有訪客登門。
  
  驛館中冷冷清清,全沒有一國使者到訪隆重氣氛,排場上比起遠行投宿的商隊恐怕還不如。
  
  奇士中最不忿的那個當然是阿伊果,南夷土話罵罵咧咧,二傻熱心,從旁邊耐心勸解,不過說來說去也就六個字:別生氣、消消氣……施蕭曉從旁邊微笑說道:「歸根結底,還是南理勢弱吧,別家連虛偽應酬都懶得做。」
  
  宋陽的藥膏靈驗,當初在紅城邊郊毀掉的容貌,現在已經完全康復,傷疤雖然還未能完全消除,但日漸淺淡,假以時日就會徹底不見,施蕭曉的『美貌』已經恢復了大半,微笑之中魅惑得很。
  
  阿伊果笑嘻嘻地湊上去:「還是你娃的勸解,暖心窩子喲。」
  
  施蕭曉失笑:「我勸解你什麼了?」
  
  胡大人則插口道:「此刻瞧不起無妨,只待五月初七,諸位燕宮獻技,彰顯我南理國威!到那時看哪個還會目中無人。」說著,老頭子長身而揖:「國威繫於諸位奇士,老夫先請謝過大家。」
  
  十位奇士,不是個個都像阿伊果那麼混不吝,大都起身還禮,順道表上幾句慷慨之言,正亂著,有南理小吏進來傳報:「回鶻使者求見……」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一陣響亮大笑,腳步聲疊疊,一群回鶻大漢大踏步走了進來。
  
  一行七八人,個個身強體健,斜跨彎刀,顯然都是勇武之人。南理驛館中,還駐著從鳳凰城一路跟隨而來的三百禁衛,他們重任在身,負責保護使團與奇士的安全,禁軍首領皺眉迎上,這群回鶻兒全沒有一點規矩,進了門來還不解下彎刀。

          
  倒是胡大人從容得很,擺手喝退護衛將領,對著為首那個回鶻兒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面現恍然,情不禁『咦』了一聲。
  
  回鶻首領衣衫華貴、配飾閃爍,卷捲曲曲的黃鬍子被三個小小金箍束住,腰間彎刀的刀鞘上,羅列明珠寶石,俗氣得耀眼,更富貴得耀眼。而他的長相…雖然換過了裝扮,讓整個人的氣質煥然一新,但五官樣貌明明白白,分明是一個多月前,在紅城遇到過的那個回鶻奴隸。
  
  胡大人一時間有些迷糊,若真是一個人,這事未免太有些匪夷所思了。左丞相愣神的空子裡,回鶻首領的目光也在南理奇士中尋索,最終,他找到了宋陽:「吾遭宵小毒手,失智於時,復醒,得指點,喜聞南理使團中一少年輕腌臢而重慈念,棄尊卑只托厚德,扶吾於陋市、還吾於自由……」他語氣狐疑漢話生澀,文縐縐的說話,尤其要命的是措辭彆扭,全沒古韻之風,只有不倫不類,宋陽不等他說完,就笑道:「是吾是吾,你說的那個就是吾。」
  
  回鶻兒神色大喜,從懷中摸出一張文書,亮給宋陽看:「時汝置於吾懷,可是此據?」
  
  他拿出來的就是當初的那張賣身契,宋陽點頭,還不等開口,回鶻兒就放聲大笑:「汝之惠…」
  
  宋陽被他的二百五話說的渾身難受,苦笑著搖頭:「我才疏學淺,聽不太懂閣下辭藻。」
  
  「這賣身契是你塞給我的不?看仔細了,咱別認錯了人。」語調依舊彆扭,但言辭舒服多了,回鶻兒還是會好好說話的。
  
  宋陽認得奴隸,哪還用去看賣身契:「錯不了的。」
  
  回鶻兒放聲大笑,大步上前伸手去拍宋陽肩膀:「你想要什麼賞賜,儘管向本王開口!」
  
  現在已經清楚對方身份尊貴,但聽他自稱『本王』,從宋陽到左丞相還是都愣了下,阿伊果心直口快,也不講究規矩:「你哥兒還是個王爺麼?」
  
  「有我哥什麼事?」回鶻首領皺眉。
  
  要是任由回鶻兒和阿伊果用漢話去聊天,他們能說到中土以外去,二傻忙不迭走近一步,好心幫忙解釋:「先說你哥,然後再說你。」
  
  撲哧一聲,一貫冷漠的南榮右荃笑了。
  
  左丞相趕忙咳嗽了幾聲,打斷馬上就要亂七八糟的談話,對回鶻人客氣施禮:「不知王駕訪來,有失遠迎,怠慢處萬勿見怪。再祈諒老夫孤陋寡聞,敢問王駕尊封。」
  
  回鶻兒身後有通譯隨行,傲然接口道:「可汗帳下,三百四十一位護持聖火王……」所有人都洩氣了,不知是回鶻人好大喜功,還是回鶻語和漢話對『王』理解不同,一聽『三百四十一』,這個王就值錢不到哪去。
  
  而通譯又繼續道:「我家主人力智並身王,為眾王之首!」
  
  對回鶻官封,胡大人其實知道不少,但回鶻神、皇合一,自可汗之下幾乎所有官員都身兼兩職,一在神權、一在皇制,胡大人以前只瞭解正經的官制,可對方現在說的全是神官職位,他也聽不懂,只有乾瞪眼的份。
  
  好在通譯說過了神職,又轉回到正題:「除卻力智並身王,我家主人受可汗天恩,受封『薩默爾烈奇諾可客汗』。」
  
  大串的古怪發音,在回鶻語中是『烈火所過之處萬物焚燬』的意思,掌軍兵、主生殺。胡大人的老臉上,驚訝一閃而滅,這個薩默爾汗他知道,不僅是個『汗』,而且還是皇子,天生神力勇武過人,而回鶻可汗垂老,他則是王位最最有力的爭奪者之一。
  
  薩默爾汗不屑在南理丞相面前宣揚身份,逕自望著宋陽:「不用假惺惺地客套,想要什麼賞賜,本王全都答應。」
  
  回鶻大包大攬,宋陽心裡應了句『敢把賣身契再給我不』,口中的回應也不怎麼客氣:「先謝過王爺,一時間我還想不好,等想到了再討要成不?」
  
  賞賜倒不需要。但若對方是回鶻高位,宋陽還真有件事要請他幫忙,不過現在這個場合沒法去說。
  
  另外,眼前的『這位汗』,看上去氣色飽滿,但宋陽能瞧得出,他還有病在身…當初此人肺部受創、身染澇疫,雖然澇疫六個時辰不藥而癒,但對他身子還是有些傷害,需要仔細調養才能完全恢復。這件事宋陽也沒去提。
  
  在這裡看病,等若把恩情平白分給南理國一半,宋陽沒這個興趣,他只做『私人人情』。
  
  薩默爾汗也不囉嗦,從手腕上脫下一隻金鐲扔給宋陽:「我就住在隔壁驛館,等想到了隨時來找我,拿著這個就能進門。」說完,和胡大人點了下頭,好歹算是個打了個招呼,轉身帶人走了。
  
  雖然和薩默爾汗的賞賜沒有半點關係,但胡大人的心裡壓抑不住的興奮著,回鶻正是南理極力要拉攏的盟友,突然冒出來這樣一段機緣,若把握得好,何嘗不是一件天大的功勞。
  
  但是該如何把握,老頭子還沒想好,所幸姓宋的娃子還算聰明,沒當時就討要賞賜,換回這份人情……驛館中重新安靜了下來,吃過晚飯,有奇士向左丞相請示,想要出去走走,升龍點睛之地、中土靈秀之城,來過一趟哪能不去轉轉,胡大人微笑應允,只是認真囑託,任誰也不得惹事,否則國法論處。
  
  宋陽也不願枯坐在驛館,本想和二傻、蕭琪等人一路去散心,不料還沒出門口,南榮就靠了上來,淡淡說道:「隨我來,他想見你。」
  
  隨她出門,三繞兩拐,顧昭君還是老樣子,笑呵呵地迎面走來,見面也沒有太多客氣,直接道:「紅城的事情我聽說了,怕你心裡鬱結,專程來找你,帶你去散心。」
  
  老顧易容了,從一個老頭子改容成另一個老頭子,但雙手還是永遠不變的揣在袖中,漢人服飾寬袍大袖,這個姿勢普通得很,不會惹來懷疑。宋陽好奇:「帶我散心?怎麼散心?」
  
  「男人要開心,當然去狎妓!再說到一新地,不上青樓乾脆就是白來一趟…更何況鄒城!」老顧腳下生風,興高采烈,分不清他是來幫宋陽解悶,還是他自己想去逛青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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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五章 風月

  無關風月坊,坐落大燕國都鄒城,雖然喚作『無關風月』,卻是鄒城、燕國甚至整座中土上最最出名的風月之處。坊內三十三座紅閣,攬盡天下樓台,從西南竹樓到江南繡閣再到塞北皮帳,甚至番邦的尖頂房子,應有盡有。
  
  「無關風月坊雕刻天下,每一處紅閣,都聚斂一處秀色,竹樓上的苗女潑辣豪爽、皮帳中的蠻女醉臥長裘,那座尖頂房子裡,則是一群喜歡跳轉圈舞蹈的番邦婆娘,金發碧眼,皮膚白得刺眼睛,不過這些女子腋下都帶著股怪味……」顧昭君口中滔滔不絕,帶著宋陽步入坊中。
  
  坊中街道出奇整潔,大街周圍佈置精雅,宋陽是外行但不難看得出,此間每一花每一木都經過精心設置、修剪,樹上或裹潤紅紙,或懸挑綵燈,暈出幾分迷離,街道兩旁建築各有風情,每走十步便會換過一副風情。
  
  正值華燈初上,四方賓客聚攏而至,一番熱鬧景象。不同宋陽想像的那樣,街上沒有鶯鶯燕燕打俏迎送。至多在樓閣前靜立一位美貌少女,也不會去主動打擾行人,你若望向她,她就會還你一個甜甜笑容,柔柔斂衽,送上一句『公子萬福』。
  
  顧昭君目光得意:「無關風月坊名動四方,樓中的諸位花魁,名氣比起宗師名宿、國中猛將還要更大一些,這裡早都變成睛城中的金窩銀窟,坊中的買賣家也遠不止勾欄一項,文玩、珠玉、字畫、京瓷…諸般風雅,此間登極。」
  
  宋陽點點頭,舉目四顧時隨口道:「對這裡你瞭解得很啊。」
  
  顧昭君沉默了下,這才開口:「以前不是和你說過麼,我兒時想著……」宋陽點頭,接道:「妓館、賭坊,都要大的!」
  
  「不錯,都要大啊。」顧昭君的笑聲有些古怪:「後來做了家主,忙得不可開交,可小時候的荒唐念頭,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
  
  宋陽聽出了他的意思,停下腳步愕然笑道:「這座坊子該不會姓顧吧?」
  
  「若非姓顧,天下哪座勾欄會有如此勝景?」顧昭君的聲音不大,但那份豪氣都快溢出來了,可接下來他一聳消瘦肩膀:「不過它現在改姓了,被人奪了去,紅樓中所有人都遭清洗,統統被替換掉了。」
  
  說著,顧昭君一轉下頜,指向街邊一處小樓:「去那裡坐坐。」帶宋陽走了過去。
  
  小樓黑磚鐵瓦,比起別家花樓,少了軟紅之意,多出一份蕭殺,不似勾欄倒更像座『軍戍守』,門前有侍立的美貌少女,但未著紅妝便裝素面,臉上也沒有丁點的笑意,冷眼看著面前的熱鬧大街,彷彿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顧昭君顯然是熟客,走到少女跟前笑道:「小葉子,快去通傳李大家,老熟人來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先生自重,民女姓葉,名非非,不是什麼小葉子老葉子。」說完,轉身走進小樓去通報。
  
  宋陽還道這裡不是那種地方,可等候的空子裡,身邊進進出出好幾伙客人,口中還在說笑議論著樓裡姑娘,宋陽這才詫異起來,問身邊老顧:「就這服務態度?」
  
  「剛和你說過,這裡一樓一番景緻,沒有份特色休想在坊中立足,這座漏霜閣裡,姑娘不比別家漂亮,酒菜不比別家可口,憑什麼會有生意?」顧昭君怡然自得:「憑得就是,此間女子冷豔如霜,卻又恰到好處,既讓人覺得難以靠近,又勾得你心癢難撓。」
  
  宋陽笑:「你我之間還真有一個心癢難撓的。」
  
  說笑間,叫做葉菲菲的迎門少女又轉回來,帶著他們兩個直接上到二樓一間雅閣,一位三十上下的紅衣美婦正坐在正位上,見兩人進門也不起身,微微皺起眉,望向顧昭君:「就是他?」
  
  顧昭君咳了一聲:「什麼他不他,好歹也是你家少主吧?」說完,轉頭又對宋陽笑道:「這位李大家,這間樓子老闆,當年的頂頭上司就是你爹。」
  
  對面前的付黨,宋陽倒不覺得太意外,顧昭君是什麼人,哪會專門跑來帶自己去逛煙花柳巷,此際又身在燕都,帶他來見一見付黨的『聯絡人』,再正常不過。

          
  紅衣美婦不再理會顧昭君,轉目望向宋陽:「李明璣十三歲開始投效付丞相,他在時以士相待於我,若有差遣明璣赴湯蹈火,但見他時,一不用起身迎送、二不用恭謹措辭,今後待你也當如此,若不滿,不妨轉身請走。」
  
  付黨不像想像中那樣,一見付老四納頭便拜……阿伊果在前,李明璣在後,即便確認了宋陽的身份,她們也還是在觀望。若此子堪用、有擔當,才會有後話,如果不是那塊材料,至多也就念在以前的情分上,小小地去幫一把,以後大家還是各過各的日子吧。
  
  李明璣一番開場白說完,顧昭君就先哈哈大笑起來:「別說,就李大家這脾氣,開這座樓子當真合適。」說著也不用招呼,自己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有沒有茶水,口渴得緊,需得喂我。」
  
  「茶水有,要花錢的,喂奉丫鬟沒有,多少錢也從漏霜閣裡買不到。」李明璣淡然開口,但冷漠語氣過後,嘴角忽地跳出一抹笑意,明豔陡增,讓人心中一漾,由此也分不清她說得到底是否真有其事,不過的確沒丫鬟過來喂顧昭君喝水……
  
  宋陽對著李明璣笑了笑:「這樣挺好,沒什麼不滿。不過我想知道,你能幫我做什麼?」
  
  「煙花地,最不值錢的就是消息。」李明璣說完,稍稍想了一會:「比如,今天最有趣的消息是蘇杭回來了。」
  
  宋陽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蘇杭是個人。御史中丞蘇大人的女兒,聰明機靈,尤其難得是會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討得景泰開心,在京郊專門給她蓋了一座『明日山莊』,封她做了莊主。」李明璣語氣冰冷,但沒什麼不耐煩,繼續解釋道:「說話還是五年前,小丫頭那時才十五歲,對景泰說海上有奇珍,她想出海去找找看。昏君居然點頭答應,特意傳旨興造海船,去年初巨艦下水,蘇杭出海而去,直到今天早上才返回京師。」
  
  說到這裡,宋陽若有所悟,試探著問:「所以…景泰才把一品擂推後兩天?」
  
  「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事情就是這樣:蘇杭會講故事、她剛從海上遊蕩一年回來,景泰愛聽她故事,端午一品擂改到了五月初七。」
  
  『明日山莊蘇杭歸來』,與宋陽的事情沒太大關係,李明璣不過是拿來證明自己探查消息的觸角了得,簡單說過之後李明璣就把話題拉了回來:「在睛城時,你想知道什麼,大可以來問我幫忙。不過…」
  
  說著,李明璣俏面蒙霜:「你要牢記一點,葉非非在門口時,你才能來找,若她不在,你不可進我漏霜閣半步!」
  
  古怪規矩,宋陽無意追究,點點頭繼續追問:「除了打探消息,還能幫什麼?」
  
  李明璣應道:「距離南理入住的驛館西北百步,有個專責鑲牙拔牙小小醫館,若有生死危難,你可以去那裡,記得說一句……」說著她忽然起身,邁步走到宋陽身邊,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螓首湊近,呵氣如蘭,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道:「給我拔一顆龍牙,自會有人為你拔劍。」
  
  說完,她退回原位:「暫時就這些,一步登天不是好事,慢慢來吧。你能做的越多,我能給的自然也就越多。」
  
  宋陽搖頭:「不夠,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李明璣似有怒色:「一見面就要這要那的孩子,總會惹人討厭的。」話不中聽,她卻又嫣然一笑:「先說來聽聽,說得不好,牙醫大夫的暗號我會立刻換掉;說得好的話…不妨再加些好處給你。」
  
  「鎮國府仍在,鎮國公未死。」宋陽語出突兀。但是在紅城役後,這件事他一直都在反覆琢磨著。來了睛城,總要先給仇人一個見面禮,獻給燕帝、國師一個大麻煩。
  
  文武仙蛇,四者去其三…但『三』中之一,大燕王朝當年的那個『武』,鎮國公譚歸德並沒死,只是身患怪病倒床不起,半死不活地耗到現在。
  
  譚家早已四分五裂,鎮國府名存實亡,但是老帥染病的這十年裡,景泰年年不忘封賞、歲歲登門探望,歸根究底,只因譚歸德餘威猶存,軍中仍有嫡系,景泰借此以顯謙懷,來安撫、拉攏對譚歸德忠心的將領。
  
  李明璣蹙起眉心,言簡意賅:「除非你能治好鎮國公。」
  
  鎮國公又何嘗不知道當初害他的是誰,若他能痊癒歸來、再召攏舊部的話……宋陽給景泰找的這個麻煩,當真大得很了。
  
  宋陽也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我想試試看。」
  
  「你可知,你一句輕飄飄的『試試看』,我要做多少事情、擔多少風險麼?」李明璣笑容譏誚。
  
  這個時候顧昭君插了一句,問宋陽:「關鍵還是,你能不能治好鎮國公。」
  
  「多少真正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你能治得了?」李明璣隨聲點頭:「至少,你總得說清楚,你從哪來得把握。」
  
  人在青樓,顧昭君神清氣爽,興致很好,又插口:「你想辦成這件事,就一定得先說服李大家。在睛城裡,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景泰和國師,絕不是對頭。」
  
  「譚歸德病的那麼怪,任多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出個緣由,誰給他種下的病根?」
  
  「國師和尤離,不只是仇人。」
  
  「我是尤離的傳人。」
  
  宋陽把自己這些天苦苦思索、理出的頭緒,一句一頓,交代清楚,四句話,就是他打算去給譚歸德治病的依仗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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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六章 蘇杭

  「先說國師和景泰。」顧昭君突然散去了嬉笑神色,表情莊重了許多。
  
  邊關一戰,既是國師幫景泰打仗,也是景泰為國師試藥,兩個人若是對頭,又怎會合作得如此默契。再看看以前燕國發生過的大事,景泰辣手連毀三大重臣,每次都惹出無邊動盪,震得朝綱不穩,可每次都平安無事,最終皇帝又把更多的力量捏在手中……若非『神權』的全力支持,穩住民心壓住大局,景泰又哪會有現在的局面。
  
  瘋子不會有二十多年的好運氣的。
  
  景泰和國師兩個人,根本就是最最默契的搭檔。
  
  讓宋陽大感意外的是,如此簡單的一個道理,竟然顧昭君雙眉緊蹙,面色變化不停。
  
  無論心機、應變、手段,顧昭君比起宋陽都只強不弱,經驗就更毋論,不過有一點:這麼多年裡,顧昭君始終都在這個『圈子』裡打滾,有關國師與景泰的關係,他當然思考過。甚至宋陽剛剛說到的那些,他也都想過無數次了。
  
  但是每次他開始懷疑那兩個人是一夥的時候,皇權與神權之間就會爆發出一次『不為人知』的暗鬥,爭鬥中必有一方會有重要人物折損,御前侍衛統帶、皇子中最最精幹的三皇子、國師衣缽傳人弟子、雷音台修持法戒大師…至少是看上去萬萬丟不得的大將,由此顧昭君的疑慮也一次次地被打消。
  
  不止顧昭君,而是所有關注燕國局勢的聰明人,都和他一樣。
  
  可宋陽不同,他是外來的螞蟻,燕國這個窩裡發生過什麼他幾乎都不知道,他只看到窩裡最大的兩頭還活著……半晌過後,顧昭君望向李明璣:「或許他說得對?」
  
  後者一曬:「付大人在時,我是個卒子;他不在時,我不過一介女子,這些大事我想不來。」
  
  顧昭君卻還在這個話題上打轉:「可皇子、傳人都貨真價實地死在爭鬥中了,這都能捨?」說著,他緩緩抬頭:「他們打算坑誰?」
  
  顧昭君念頭轉得很快,細數這些年被栽倒在燕國的,有的是重要人物,但比起皇帝兒子、國師傳人這些『棄卒』,被毀掉的那些人明顯還不夠份量,就是他顧昭君也不例外,除非……景泰與國師在佈置一個大局,準備坑掉真正的大傢伙。
  
  沒人理他,顧昭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終咳了一聲,笑著搖頭:「越說越遠,先不想了,宋陽你再說說,國師和尤離。」
  
  「國師和舅舅不是舊識,所以還說不好。總之他們兩個是仇人沒錯,但應該不止仇人,還有旁的關係。」尤離做了多年太醫,睛城權貴沒人不知道他,國師當然也不例外,若是舊識,發覺仇家就在自己跟前,哪會平白放過去,又等了十八年才動手?
  
  「但是兩個人的本事、手段太相近了。」尊屍、機括、澇疫……好像國師的本領,尤太醫全都瞭解,但『功力』上還是國師更勝一籌。宋陽聲音緩慢,一邊想一邊說:「如果譚歸德的病根真是國師種下的,舅舅多半能解,我的話…也有希望,總得試試看。」
  
  理由說完了,而李明璣也痛快點頭:「值得一試,這件事我會安排,你只管等消息吧。」付黨是什麼?在大燕他們就是反賊。能讓大燕亂起來的事情,她很有興趣試一試。
  
  不等宋陽說什麼,老顧就先哈地一笑:「李大家答應了,便是覺得宋陽說得不錯?之前說好的,若他說得好,你會再給些好處,你們初次見面,食言可不太好。」

  李明璣也笑了:「好處自然會有,」說著美目流轉望向宋陽:「要是在溫柔鄉里待得膩煩了,想品一品冷豔滋味,隨時來我漏霜閣,我給你打對折,剩下的半帳都算在我頭上。」
  
  宋陽愕然,他可沒想到下一個好處居然是給他辦了個VIP。
  
  顧昭君失笑,連連道『小氣,太小氣』,跟著起身告辭,對宋陽笑道:「總算說完了正經事,快跟我走,帶你去狎妓!」
  
  宋陽笑著反問:「還要去別的地方?你就在這裡吧,我有五折。」
  
  顧昭君卻大搖其頭:「無關風月坊本來就姓顧,這裡的每座花樓的特色都是我想出來的,現在換了人但味道沒換,沒多大意思,除了一個地方,新開沒幾年,不遠,也在坊中。」
  
  宋陽沒急著回應他,轉頭去問李明璣:「剛剛你說過的那個蘇杭,現在哪裡?」
  
  李明璣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答道:「今天早上她返京,入宮覲見之後,景泰著她今日好好休息,估計要明天再講故事吧…現在蘇杭應該在她自己的京郊山莊。」
  
  宋陽點了點頭,對老顧笑道:「你自己去吧,我還有事,不和你一道了。」跟著他又問李明璣:「請李大家指點,明日山莊坐落何處。」
  
  李明璣愣了:「你要去明日山莊?找蘇杭做什麼?」
  
  對宋陽的性子,顧昭君要更瞭解得多,嘿嘿低笑著:「你該不會要去殺人吧?」
  
  景泰喜歡的人?
  
  不惜把名動天下的一品擂都因為她向後推遲兩天,這個人在景泰眼中應該重要的緊吧?
  
  她若死了,景泰是會暴怒成狂,還是傷心欲絕?
  
  景泰寵信的、國師看重的…親信、親人,一個一個的來吧,有的忙了。可只要一想到這份忙碌,宋陽就打從心眼裡覺得那麼開心!
  
  李明璣再次皺起了眉頭:「姓蘇的不是景泰的女人,不過是討得了皇帝的開心罷了,再說……」
  
  宋陽搖頭:「我不管。」
  
  李明璣靜靜看著宋陽,片刻之後忽然笑了:「仔細看看,你果然有些像你父親的。」說著,大概指點了明日山莊的所在。
  
  對他要去做的事情,顧昭君既不阻攔也不忙幫,只是遺憾滿滿:「居然為了殺人,就不去蘭若寺,划不來得很呢。」
  
  宋陽本已準備邁步出門,聞言腳步一窒,隨口重複道:「蘭若寺?」
  
  「就是我要帶你去的那家。那可不是普通的煙花地,蘭若寺不是寺廟,而是一座『鬼域』,」顧昭君興致盎然,笑得開心:「其中陰風繚繞泣聲如弦,淒婉女鬼飄然而至,繾綣一夜,到雄雞高唱、一覺醒來,枕邊餘香猶存,香魂卻杳然無蹤,只留下幾分悵然……」
  
  一邊說著,顧昭君嘖嘖搖頭,可宋陽的神情卻變得無比驚訝,幾近呆傻掉了……這世界上可沒有聶小倩與寧采臣的傳說!
  
  蘭若寺、陰魂域、溫柔女鬼…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驚人了些;可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更他媽的驚人了!
  
  宋陽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一把抓向顧昭君的肩膀:「蘭若寺是誰開的?」
  
  顧昭君沒有躲避,臉上也不見痛苦神色,顯然宋陽這一抓,他全能承受得住,但他的目光陡然陰鷙,語氣低沉:「你放肆了。」
  
  宋陽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當即放手退後一步。顧昭君冷漠一笑:「要記得,下不為例。」說完,威嚴盡散,他又變成了老好人的模樣,呵呵笑著:「蘭若寺的東家是誰,我還真不知道,這事得問李大家。」
  
  李明璣也搖頭:「那家樓子是三年前開的,以前大概摸過,背景深得很,也就沒再繼續探,免得惹麻煩。怎麼,很重要?」
  
  宋陽點了點頭,沒多解釋、也沒法解釋,只是誠懇道:「拜託李大家,務必幫我追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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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辭別李明璣,宋陽與顧昭君並肩回到街上,宋陽的心思還在恍惚著,顧昭君突兀開口:「前陣子,南理出了件案子,一支運寶隊伍在密林中被襲殺,寶物遭劫。你做的吧。」

        
 
  宋陽聞言神情一喜,並不否認:「得手了?好得很。「
  
  顧昭君懶得去追究過程,直接問道:「那具屍體價值幾何,你心裡有數,握住了這件利器……」不等他說完,宋陽就搖頭打斷:「這具屍體再不容褻瀆,入土為安絕無商量。誰想再打擾他,先跟我拚命吧。」
  
  顧昭君皺了下眉頭,不過也沒再多說什麼,換過話題笑道:「真不去蘭若寺了?」
  
  蘭若寺不過是個有些噱頭的妓館,宋陽只對『始作俑者』感興趣,當即搖頭,與老顧分道揚鑣,孤身出城趕往明日山莊。
  
  論及『氣度』,燕國比起南理要強得太多了,京都鄒城,大燕核心所在、如此重要的城池,到了晚上並不禁閉城門,就連盤查也疏鬆的很,只挑可疑人物查問,宋陽穿著一身好衣服,長相清秀、臉上的淺淺傷疤在晚上也看不太出來,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樣,出城時都沒人上前來問一句。
  
  按照李明璣的指點,出了睛城北門,急行十餘里,果然找到明日山莊。蘇杭不是王公大臣,既不參政也不投軍,只是個皇帝寵信的女子,算不得重要人物,或許是覺得不會有人來刺殺她,山莊的戒衛全談不上嚴苛。
  
  可宋陽仍然不敢大意,在山莊外小心遊走,集中精神調運五感,仔仔細細地查探著,直到確認無妨後,這才舒展身形,攀上高牆翻入山莊,輕步急行。
  
  的確是防衛稀鬆,可是等他穿過層層牌樓,進入山莊空曠、巨大的前場院、在看到院中景象時,腦海深處就猛地發出『嗡嗡』地一陣悶響。
  
  ……
  
  最醒目的,一架高大的、造型古怪的水車。
  
  聳立於眼前,只不過這院子里根本沒有水脈……哪是什麼水車啊,在前生裡它專有一個好聽的稱呼:摩天輪。
  
  雖然小了許多,雖然不能轉動,假的。但宋陽看得明明白白,絕不會錯的,即便是假、即便是仿,眼前的這個,就是摩天輪。
  
  再向前望去,一架又一架古怪的『東西』,幾組滑梯;一盤旋轉木馬;一座陰氣森森的尖頂房子,掛著個傻乎乎的骷髏架子,手中舉個牌子,歪歪斜斜地寫著『恐怖屋』三個大字……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徒有其表,充其量只能算作『雕塑』,但即便如此,這裡又何嘗不是一個夢想裡的天堂啊。
  
  宋陽永遠也不曾想到,他竟走進了一個遊樂場。
  
  遊樂場冷冷清清,沒有人,宋陽無法抑制地失神,來自靈魂深處的猛烈衝擊,早就讓他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呆呆地行走其間,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恍若夢中。
  
  失神不知多久,直到身後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傳來:「你是…刺客?」語氣興奮得很,彷彿家裡來了刺客,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吃喜麵來慶祝的大喜事。
  
  宋陽轉回身,身後的女子很年輕,雙十上下,眸子亮晶晶地,快樂且美麗,在她手中捧著一隻木匣,對準宋陽的側板上佈滿密密麻麻地細孔,不用問,是件厲害機括。
  
  可她的衣服……她穿得是T恤麼?有那麼點樣子,但這世界裡沒有針織纖維,用普通布料裁剪出來的T恤,支支棱棱,看著好彆扭;還有,那是條牛仔褲麼?有牛仔褲的粗針腳,款式、顏色都差不多,左腿膝蓋上還有個破洞,看上去還不錯,可還是一樣的毛病,布料不對勁,味道就全變了。
  
  宋陽問:「蘇杭?」
  
  女子點頭,繼續最初的話題:「你是來殺我的?我也有刺客了?」話說的不倫不類,蘇杭卻心滿意足的模樣。說完,想了想,又笑:「能讓我抓住的刺客,得笨成什麼樣啊。」
  
  宋陽也笑了,沒來由的,他就是想笑:「是夠笨的。」說完,又指了指蘇杭手中的木匣:「這個很厲害?」
  
  「厲害得很,景泰給我的,據說大宗師也夠嗆躲得過,你最好別試。」提及皇帝,全無尊敬之意。
  
  蘇杭言之鑿鑿,但很明顯,她對『刺客』,比著手中的機括感興趣多了,又把話題轉回到宋陽身上:「我看你在這轉了半天了,找什麼東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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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找東西…找過山車呢,光看見摩天輪了,琢磨著怎麼也該有架過山車吧。」說話的時候,宋陽莫名地緊張了,他真有些擔心,蘇杭會一臉迷茫地反問什麼是過山車。
  
  咚地一聲,機括匣子掉落在地上,蘇杭的臉色變了。薄薄的嘴唇顫抖著,聲音也輕輕打顫:「過山車太複雜,在這裡建不成。」
  
  蘇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壓抑下在瞬間沸騰起來的情緒,但臉色卻越來越激動,半晌之後,再開口時聲音卻顫抖更厲害了:「真的?」
  
  問題來得莫名其妙,宋陽卻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點頭:「真的。」
  
  蘇杭攥拳、咬牙,這一次連身體都開始打顫了,嘴唇嗡著,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到了最後終於擠出了幾個字:「我、我…我勒個去。」話音落處,身子轉了半個圈,驀地一軟,昏厥了過去。
  
  不等她身子倒地,宋陽就搶上前扶住了她,取了些有清濁解郁效用的藥粉,給她灌了下去。到了現在,哪還捨得在下殺手。
  
  不久,蘇杭悠悠轉醒,她又何嘗不是和宋陽一樣,以為自己在做夢,張開眼睛試探地看去,發現那個人竟然真的在,蘇杭的聲音很輕,彷彿自己稍一大聲,都會把面前這個男人震碎似的:「你…敢不敢再說點別的?」
  
  「你QQ號多少?」
  
  哇的一聲,蘇杭突然大哭了出來!伸手攬住了宋陽的脖子,宋陽任她抱著,苦笑搖頭:「別哭…小點聲吧…別逼我捂你嘴。」
  
  蘇杭眼圈通紅,聲音哽嚥著,又大喊了句:「誰也不許過來!」
  
  山莊空曠,有聽到哭聲的護衛趕來,但還遠得很,再聽到莊主叱喝,立刻止步原地,蘇杭努力收斂情緒,對宋陽露出個帶著淚水的笑容,道:「走,到我住處去說話。」
  
  之前暈倒、宋陽相扶、現在蘇杭還在他懷裡,雖然口中說走,可她並不下來,只是出聲說明方向,最多再加上個下頜指點。同時還不忘叱喝途中所有莊奴。
  
  兩人只是初識,甚至對方的樣子她都還沒看得太清楚,當然談不到親暱,但蘇杭的雙手死死攬住宋陽的脖子,不肯稍稍放鬆片刻,用力極了……她心裡明白,自己想要抱牢的,不是這個人。
  
  莊主獨居的小小樓宇,外表看上去古香古色,可踏入門廳,宋陽的腳下又復一窒,掛在牆上的平板電視、四加一的環繞音箱、立在屋角的空調、紅黑搭配的布沙發,甚至茶几上的擺放的遙控器和手機、CD架上的一隻隻CD盒,每一樣都一絲不苟、精緻漂亮,看上去與記憶中的世界沒有分毫差別。
  
  可是與外面的遊樂場一樣,僅僅是空殼子,出自燕國最出色的木匠、鐵匠、漆匠之手。
  
  蘇杭聲音輕得甚至有些飄渺:「我家。」
  
  同樣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宋陽從未想過要把家裡裝扮成這樣,他沒有蘇杭那樣的女孩心思,但並不妨礙他的感同身受,當真有些心疼呵,不止對那個『同類』,還有他自己。
  
  宋陽點了點頭:「真好。」
  
  一下子,蘇杭開心了,從宋陽的懷裡跳出來,但很快又抓住了他的手,拉著他四處參觀,廚房裡的櫥櫃、冰箱、微波爐、抽油煙機,臥房中的落地燈、繡著米奇的床單、充滿現代味道的床頭畫……蘇杭如數家珍,一樣一樣指給宋陽看,有時候她會突然住口,轉目望向宋陽,她還有些不肯相信,小小的試探吧。
  
  可這房間裡的所有陳設,宋陽又怎會不認得,每到這樣的時候,他都會接口說下去,說得更多,比如:你的洗衣機是滾筒的啊,滾筒不好,洗著半截發現漏放件衣服想加進去都不成,我家以前一直用渦輪的;
  
  比如:蘋果?厲害,我那台華碩本風扇響得跟貓打架似的;
  
  比如:煙灰缸?你還抽煙?最煩女孩兒抽煙;
  
  比如……
  
  一座記憶中的遊樂場,一個記憶中的家,或許可笑,但宋陽笑不出來。究竟什麼樣的牽掛,才會讓她如此執著呵。來到下一個的世界,卻活在上一段人生!

  
  蘇杭領著宋陽走遍了小樓裡每一個房間,最後站到他對面,眸子明亮:「還差最後一樣,給你看,你走運了,等我下啊。」
  
  說完,放開宋陽的手,轉回跑回自己的臥房,片刻後喊聲傳來:「進來吧。」
  
  宋陽走進她的臥房,蘇杭背對著他,上身的衣物盡數除去了,蘇杭的聲音有點緊張、也有點得意:「站住,不許再走,只許看後背!」
  
  少女的背後,赫然紋著一座漂亮的摩天輪,比著『遊樂場』中的那座更豐滿、更完整、更真。
  
  摩天輪下還紋了一串數字,阿拉伯數字。
  
  宋陽退了出去,蘇杭很快穿好了衣服,再度回到他身前,笑:「怎麼樣?你要不要也紋一個,我介紹師傅給你…摩天輪就不要了,你…紋個QQ吧!」
  
  宋陽失笑:「摩天輪下面那串,別就是你QQ號吧?」
  
  不料,話音剛落,本來笑容滿面的蘇杭突然流淚:「家裡的電話號碼,爸爸媽媽的。」
  
  說著,雙臂抱住胸口,蹲下身體先是抽泣、繼而嗚咽,最後哇哇大哭,像個迷路了、渴極了、餓極了、害怕極了的小姑娘。
  
  之前參觀大屋的時候,宋陽沒注意,在蘇杭的寫字檯上,有一封剛剛寫好、封好的、但尚未寄出的信,寄出的地址是:江蘇省蘇州市景盈溫泉花園X-X-X,前一世家裡的地址,有爸爸媽媽的家。
  
  兩人才相遇,所以宋陽不知道,蘇杭在燕國某處買了一座宅院,仗著皇帝的威風,蠻橫地把那處宅子的地址改成『蘇州市景盈溫泉花園……』,只要人在中土,她每個月都會寄出一封信,寫給爸爸媽媽的信。
  
  她的信有處投落,但沒人去拆讀,她也等不到另個世上的回信。
  
  如果穿越就是輪迴、避無可避,只求老天慈悲,抹掉前生的記憶,剪斷那份羈絆。前世裡的牽掛未盡……今生又何談富足。
  
  相比於蘇杭,宋陽前生裡那個孤兒的身份,又何嘗不是一份幸運。
  
  可無論孤兒還是乖女兒,都一樣,沒人能再回去。
  
  真正大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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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1 00:49:19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七章 前世

    過了良久,蘇杭終於收聲,這一場宣洩,也把憋悶在心裡不知多久的委屈、多少的鬱鬱盡數宣洩一空,再起身的時候,蘇杭收拾了心情,神情輕鬆了許多,對著宋陽笑了笑,帶他重返『客廳』,把他按在看上去舒適異常、其實卻硬邦邦的沙發上:「喝東西?喝什麼?咖啡、紅茶……」 

    飲料也和那些家具、電器一樣,全都是燕國的手藝,顏色看上去差不多、味道只有一丁點的相近,靠著各種香料勾兌出來的,宋陽嘗過之後直皺眉頭,蘇杭當然知道這些西貝貨的味道不怎麼樣:「本來有希望請你喝熱巧克力的,貨真價實的巧克力,可惜,這趟出海沒能找到,白跑一趟。」

    說著,她蹙起眉心,一副懊惱的樣子。

    宋陽愣了下,望向蘇杭:「我知道你出海…你是為了找巧克力?」 

      蘇杭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要不出海做什麼?曬都曬死了!」

    仔細看看,蘇杭的膚色的確被曬得黑黝黝的。而見到宋陽在留意自己的膚色,蘇杭趕忙向後挪了挪、坐進燭火的陰影中,不許他看得太清楚,同時出聲辯解:「都是在海上吹的、曬的,以前要白皙得多。」

    宋陽哈哈一笑:「現在也很好。」
 
      蘇杭撇了下嘴角,跟著輕聲問宋陽:「你說…這個世界裡,有非洲麼?」沒有非洲就沒有巧克力,少女的大航海之夢,就是為了找到一片可可樹林?

    宋陽搖了搖頭:「不知道,海那邊有什麼我都無所謂的。」

    蘇杭沉默了片刻,轉眼又開心了起來,從陰影中探身回來,明亮的眸子緊盯宋陽:「說說吧,你們…咱們組織裡到底有多少人?」

    一邊問著,俏臉上的笑容綻放,滿滿地憧憬與期待。

    宋陽被她問蒙了:「什麼組織?」

    蘇杭笑,似乎覺得他在裝模作樣:「穿越組織啊!是不是你們好多人,也在找別人?你就是專程來找我的…不然怎麼會那麼巧,你會到我家來……」蘇杭越說越興奮,幾乎馬上就要跳起來跟宋陽一起去找『組織』,但是在看到對方的表情後,她的眸子漸漸黯淡、聲音漸漸低沉。

    「就是這麼巧。」宋陽長長呼出一口悶氣:「來之前我也沒想到會、會進一座遊樂場。」

    「只有你一個?」蘇杭掃去黯然,振作了些:「已經是老天保佑,有一個總比一個都沒有強。」
    說到這裡,蘇杭又想起一件事,突然轉過話鋒:「這麼說…你真是來殺我的?」    

宋陽沒隱瞞,點了點頭,不料蘇杭哈地一聲笑了起來,一如初見時那股興奮勁,不知是不是乍見『同類』,讓蘇杭的情緒激烈起伏,反正宋陽是被她這股瘋勁給弄懵了:「殺你啊,怎麼還這麼高興?」

    蘇杭混不在意,只是笑著應道:「這裡讓我開心的事情太少了,突然有個殺手找上門來,也算有趣。還有,你信不信,我是這世上最不怕死的人!」

        
       說完,她微微停頓了下,又繼續道:「你說…要是我再死一次,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與他不同的,蘇杭從未融入過這個世界,她執拗地去還原腦海中那個天地,而此生所有的一切,在她眼裡統統不重要,除了與前生有關的種種、比如巧克力,其他事情都引不起她任何興趣。

    對上一段回憶的深刻眷戀,讓她這一世永遠都開心不起來。

    五歲時她一頭跳進京郊大洪湖,不是自殺,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這座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湖游個對穿;九歲時她騎上一匹烈馬,一雙小手死死抓住馬耳朵,任其帶著自己發瘋亂闖;十三歲時下藥迷倒了出嫁的二姐,偷偷鑽進花轎去過新娘子的癮,在拜天地的時候突然掀掉蓋頭震驚四座……在蘇杭的心裡,前生才是她真實的生命,而今世不過是一場怪夢。
    
            既然是夢,又何妨撒野。
  
        只要是能夠稍稍給自己帶來一點快樂、一點刺激的事情,她都會去做,生死不吝,後果不吝。
   
          死有輕重之分,但無論鴻毛還是泰山,總會還有些份量。蘇杭卻可以什麼都不為就去死…..死了,就能回去麼?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沒有答案,就存了些許希望。

    別人的希望在於活著,蘇杭的願望卻在死後。
    對她的問題,宋陽無言以對。

    蘇杭卻毫不氣餒,坐得更靠近了些:「我想過了,楞乎乎地一頭撞死多半是不成,要想回去,得仔細把握,這個…有時機的。」說著,她擺出一副討論的架勢,掰著手指給宋陽數道:「上次我是在二十二歲、中秋節那天,飛機在天上出事了。想要再回去,還得照原樣再來一遍,等這一世我二十二歲中秋的時候。飛機的話,這個就比較麻煩了,我還在想辦法……總之這事是『天機』,必須嚴絲合縫,上次怎麼過來的,這次就得怎麼回去。」

    她說的煞有介事,宋陽被她氣笑了:「你上過學麼?」
    蘇杭瞪大了眼睛:「正經大學畢業…剛畢業,第一個月工資還沒拿到手,就差三天!」說著,好像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又把話題拉了回來:「那你現在還殺我不?」

    宋陽搖頭而笑,實話實說:「不殺了,捨不得。」

    蘇杭不雀躍也不失望:「其實我無所謂的,都說過這是『天機』,要是老天爺要我死,我巴不得呢,也只有它不讓我死,我才要等到後年中秋。」說完,也不容宋陽勸什麼,又繼續問道:「你為啥殺我?是別人雇來的麼?多少錢?」
    對自己身價的關心,要遠遠超過『主使者』是誰,宋陽苦笑搖頭,他是顆妖星,面前這位蘇小姐又何嘗不是個妖孽…… 

   對此宋陽並未多說,蘇杭竟也真地不去追問,站起身笑道:「快起來,帶你去看樣東西。」說著,帶宋陽走出小樓,這次去的是山莊的後園,眼前不見遊樂場,目光中偌大一片空曠,只是地面上撲著一大片古怪『東西』,乍看上去有點像地毯。


    蘇杭只笑不說話,並不解釋什麼,任由宋陽自己走上前去看。

    鋪滿地面的都是牛皮。一張張牛皮被細密縫合,連接成一個的整體,宋陽開始還有些迷糊,但漸漸地,聯想著方才蘇杭說過的事情,臉上露出恍然之色:「你這是…氣球?熱氣球?」

    皮革分兩層,平攤在地上,呈巨大水滴形……分明就是個沒掛籃子、沒充氣的『熱氣球』。 
   蘇杭喜色盎然,笑道:「果然有見識,整座睛城可都沒人認得出它。」

    宋陽則搖頭:「純粹胡鬧!」

    「開始沒覺得有多難,後來才明白乾脆沒戲……後悔的要死,當初大學應該念物理!」牛皮蒙灰,有些地方已經老化、破損,顯然被扔在這裡很久,不用問,蘇杭的熱氣球飛天計劃肯定是泡湯了。

    「念什麼都白搭,」宋陽先是笑,但很快壓低了語氣:「其實…又何必總想著回去。」

    不難理解的,上一世飛機失事,想要在今生重現是絕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蘇杭要做一個熱氣球上天。的確是胡鬧,可那份心思……

    蘇杭無所謂的搖搖頭,沒去應宋陽的話,而是拉起他的手,兩人再度回到小樓中,先讓宋陽坐好,她跑向『廚房』,再回來時左手抱著一隻小小木酒桶,右手拿著兩隻玉杯,喜滋滋地問:「喝不喝?從回鶻來的好酒!」

    宋陽開心點頭:「好得很。」

    蘇杭大喜跳回到沙發上,打開軟木塞倒酒:「多大了?什麼時候死的?」

    「今年十八,10年死的。」宋陽如實回答,可這話說得自己無別彆扭。蘇杭卻咦了一聲:「怎麼會?我11年死的,卻比你早來了兩年,這帳是怎麼算的……上輩子做什麼的?」

    問完,不等宋陽回答,她就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豔豔殷紅直衝兩頰,眨眼變得嬌豔了,繼續笑道:「不管你以前做什麼,都肯定比我強,我到了這之後就完全傻眼了。」

    宋陽納悶:「不是大學畢業麼?總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學的商貿英語!」先是咬牙切齒,而後哈哈大笑,蘇杭伸腿甩飛了鞋子:「當初第一看不起人家學中文的、第二看不起學歷史的,結果遭報應了。」

    宋陽一樣大笑:「這個專業…就是把你全系的同學都喊來,也甭想做出個熱氣球。」

    蘇杭又重拾舊話:「快說,你是干什麼的?最好是搞軟件的,哈哈!」

    宋陽喝酒:「看過無間道麼?」

    蘇杭一下子興奮了,蹲到宋陽身邊:「劉德華還是梁朝偉?」

    「梁朝偉。」前生的職業經歷,給了宋陽很大的本錢,否則他憑什麼有很高的仵作天分、憑什麼從容整理血案線索、憑什麼能一眼認出鴉片、憑什麼能摸索著還原大笑苦主,又憑什麼能在各種環境裡去整合資源…… 

   「先是干了三年刑警,後來就當梁朝偉去了…不過總幹不好,」宋陽搖頭,笑著嘆氣:「上頭天天拿紀律壓我,我不管,亡命徒可不跟我講紀律。」
   
 「你總踩線啊?」蘇杭用詞準確,這讓宋陽有些詫異:「可以啊,還知道踩線?」        

蘇杭大氣擺手:「Laughing哥嘛…」說完,她又反應過來,笑:「11年的電視劇,你死早了一年,沒看過。」

    前所未有的輕鬆,屬於上個世界裡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好笑,都足以讓兩個人不停歡笑,而蘇杭比著宋陽『晚走』一年,她有更多的信息,前所未有的日本海嘯、中國足球隊換帥、利比亞的戰爭、航母改造……即便在前世裡都與他們這些小小個體沒太大關係的新聞,在今生時候蘇杭卻如數家珍,宋陽更無比貪婪地聽著。

    還有那些夾雜在敘述中的女孩子心思,談不上認同,但全不妨礙理解。

    蘇杭笑著說、哭著說、把宋陽當成靠墊依著說;宋陽沒哭,雖然幾次鼻子發酸,不過一口酒下去,許多東西就都淡漠了,或許本來就不算重要,不過情緒使然吧……

    說笑,喝酒,時間變成最最沒用的東西,直到『叮噹』一聲,蘇杭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螓首搭在宋陽的肩膀上,再不說話了,尺半高的一桶酒涓滴不剩。宋陽的腦袋也沉沉的,心裡的滋味異常古怪,有點像美夢半截突然驚醒,恨不得趕快再睡回去的感覺。

    夜色猶自深沉。宋陽緩了緩精神,伸手去推蘇杭:「我走了。」沒想到他才剛一動、一出聲,那雙軟軟的手臂就擁了過來,不止手臂,還有同樣柔軟的身體,淡淡的香氣與葡萄酒特有的味道混合一起,滾燙的唇湊上來,就在她找到自己想要的剎那,眼淚再次像斷線的珠子,從頰上滑落,沾到宋陽的臉上,暖暖的,柔柔的。

    夢囈般的聲音,從唇間到另個唇間:你別走。

    輕輕一吻過後,蘇杭張開了眼睛,望著宋陽的目光裡滿滿的恐懼,祈求。
    等宋陽點頭後,下一個吻突然變得狂野了。蘇杭兇猛,彷彿留住這個男人,也是她找回曾經世界的方式。

    或許的確如此。
    
   黎明時分,山莊晨鐘悠遠,夜色褪去迷亂也告消散,宋陽醒來了,身邊蘇杭睡得正香甜,呼吸輕緩,透過凌亂長發的間隙,可見臉上的淺淺笑容…還有淚痕。

    蘇杭翻了個身,也就此把宋陽的胳膊抱在懷裡,溫暖的身體蜷縮,一雙腿把他的手也夾住,她卻還嫌不夠似的,小聲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夢話,頭枕住了他的肩膀。  

        總有些地方不能亂碰的,她太敏感,蘇杭一下子醒來了,可人還迷糊著,目光茫然,看了看宋陽……好像不太熟。
    迷茫轉眼變成了驚愕,幸好,隨著神智的迅速情形,昨晚的情形盡數重現腦中,由此她的目光再度驚喜,猛地坐起身,想說什麼,可一開口,笑紋就無法抑制地擴散開來,就是那麼忍不住想笑,居然是真的、活的、男的、長得還不錯的…同類!

    蘇杭笑著,抓起宋陽的胳膊咬了一口:「疼不疼?是做夢不?」
    宋陽氣樂了,恨不得把她推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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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八章 戈壁

  不等他推,蘇杭就笑嘻嘻地說了聲『口渴』,裹著被單跳起身下床,可目光無意間落在榻上某處時,突然低低地驚呼了一身,抓起枕頭就蓋了上去……宋陽眼睛尖,早都看到,她想擋的是幾點楚楚落紅。
  
  宋陽眨著眼睛,不明所以:「幹嘛要擋?」
  
  有這一問傻子也知道他看到了,蘇杭的臉蛋紅了,皺眉看他,反問:「你真是從那頭來的?」
  
  宋陽比誰都明白『那頭』是哪頭,愣愣點頭。蘇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從那頭到這頭,二十年了才、才那啥……丟人吧?」
  
  『咳』,宋陽哭笑不得,蘇杭也不敢再討論著這事,轉身取回兩杯水,一杯遞給宋陽,自己則仰頭一口氣把杯中水盡數喝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跟著又扭動了幾下身體,繼續皺眉:「彆扭得很,我去洗個涼水,你別走啊,別走。」說著,又轉身跑掉了。
  
  沒過多久再回來時,身上只套著一件不倫不類的T恤,露出一雙長腿、帶著一股清香走近,歪著頭看宋陽,笑著,沒完沒了地笑著,半晌後才開口,語氣與笑容同樣的歡喜:「小子,你長得還不錯嘛……我習慣涼水,這裡也沒法燒水,你洗不洗?」
  
  天氣已經漸漸炎熱,對涼水澡宋陽也無所謂,不過還是搖了搖頭:「不耽誤你了,不是還要進宮去給皇帝講故事麼。」
  
  蘇杭毫不在乎:「多大事,不去了,讓景泰等著好了。」
  
  長腿蜷起,她又坐回到宋陽身邊:「你來殺我,和景泰有關吧?」蘇杭不傻,自己不過是個『穿市而過』的女子,憑什麼會惹來殺手?除非與景泰有關吧。
  
  跟著她又搖了搖頭:「我不是景泰的女人,在我眼裡他什麼都不是…所有人都一樣,什麼都不是。」
  
  景泰對她著實寵溺得很,否則也不會為她建莊園造巨艦,任誰都覺得這個古怪丫頭,遲早會被皇帝收進宮裡,不過一直拖到了現在蘇杭還是『自由身』,這一點也讓不少燕國重臣無比意外。至少到現在為止,兩人間只是『說書的』和『聽書的』關係。
  
  從十二歲起蘇杭就常常出入皇宮了,十四歲時一次,景泰被『千年之後』的故事攪得心旌搖動,開心之餘說了句:「進宮出宮麻煩得很,待會朕便去擬旨,收下你這丫頭了,說吧,想要什麼……」不料話沒說完,蘇杭突然像一頭發怒的小母獅,隨手抓起手邊的茶杯就撲過去拚命了。
  
  一個在她眼中什麼都不是的人,這麼高高在上的一句『擬旨』,彷彿莫大恩賜……死就死,她不在乎,她不忍。
  
  燕帝沒被茶杯打中,蘇杭也沒被處死。
  
  景泰的脾氣遠異常人,喜怒全憑一心,完全不是旁人能夠猜度的,那一次並未勃然大怒,反而呵呵大笑:「不嫁就算了。」一邊說著,一邊抹掉臉上的茶葉:「朕倒要看看,將來你會看上什麼樣的青年才俊。」
  
  小小蘇杭當時便搖頭:「誰也看不上的,不可能看上誰的。」
  
  景泰的笑容依舊,沒再多說什麼。面前是個還不知情為何物的小丫頭,早晚會有心上人,有朝一日情竇開放,雙宿雙飛時厄運臨頭,千刀萬剮前哭求聖上放她情郎一條生路……景泰想一想都覺得開心,比著殺她或者睡她,都要更讓萬歲開心。
  
  再之後,蘇杭還是常常會入宮見聖,景泰再未提過納入宮的事情,相反,還會時常和她說一說,哪家尚書公子多才、哪個侍郎年輕有為……
  
  提到景泰,蘇杭自然想起面前這位是個『刺客』,問宋陽:「你和景泰有仇?所以來殺我報復?」
  
  宋陽沒否認,但也沒多去解釋什麼,蘇杭揮了揮手,全不當回事:「男人的事情我不管,你殺他不用給我面子,他要殺你我也幫不上啥忙,你們自己去折騰好了……」正說著,她突兀歡呼了一聲,跳過來一把抱住宋陽使勁搖晃,打從心眼裡泛出來的開心:「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啊,跟做夢似的,你怎麼就來了,怎麼可能就能遇到了。」
  
  清脆笑聲中,蘇杭重重親了宋陽一口:「今天我哪也不去了!」
  
  宋陽也笑,隨口應道:「嗯,敢情一品擂還得推遲。」
  
  「咦,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那個也無所謂了,反正都要推遲。」蘇杭瞭解的『內幕』比著宋陽多多了:「最快得秋天了。」
  
  宋陽沒聽懂:「不是就推後幾天麼?」
  
  「是這樣,一定會推遲到秋天的,本來準備今天宣佈,但是我回來了,所以『宣佈』就推遲了兩天,明白了?」
  
  宋陽大概懂了,愕然道:「連宣佈推遲都推遲了?」蘇杭點頭:「對,昏君都這樣。」說話的時候,她還一個勁抱著宋陽搖晃,好像抱住心愛大布絨開心的小女孩。
  
  宋陽忽然笑了,秋天好。他也需要時間,至少給要趕得及把譚歸德治好:「為什麼要推到秋天?」
  
  蘇杭搖了搖頭:「這個不清楚,回頭幫你問問。」
  
  宋陽立刻拒絕了,景泰或許有些真瘋癲,但絕不是傻瓜,打探這種機密事風險不言而喻,蘇杭能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搖頭:「放心,姐姐不傻,甭管了!」
  
  說完,她好像又想起了什麼,放開宋陽赤腳跑下床,再回來時拿著一串古裡古怪的珠鏈,五彩斑斕,金珠銀珠木頭珠混雜著傳承一串。蘇杭親手把它綁在宋陽的手腕上:「好遠有個島,島上土人送的,他們財迷得緊,就送一串,再不肯多給。送你了!」
  
  宋陽笑:「吉祥如意?」
  
  沒想到蘇杭晃著腦袋回答:「不知道,他們比劃半天,沒看明白啥意思。」說著,又喜滋滋地把宋陽給抱住了,好像不這樣他就會飛走似的:「以後你可以來這找我,若不方便來又有事要說,就去無關風月坊蘭若寺……」
  
  宋陽都把『蘭若寺』忘了,聽她提及才想起來:「蘭若寺是你開的?」
  
  「蘭若寺算啥,要不是因為出海,現在蘭桂坊我都開起來了!」說了句豪言壯語,她又把話題拉回來:「你到蘭若寺找『姥姥』,她是我的人。我回頭把手鏈的樣子講給她,到時候你亮出來就成。」
  
  宋陽記下的同時笑道:「找姥姥啊,怎麼不是聶小倩呢?」
  
  「那是頭牌,哪有功夫見你!」說笑中,殷紅嘴唇再次湊上前,『同類』彷彿也是一個魔咒,眼前這個小子,她就是親暱不夠,不過這一次,她親上了宋陽的嘴巴,由此呼吸聲很快粗重了起來,T恤的是質量也實在談不上好,宋陽還沒用力,它就被撕開了。
  
  狂野與熱烈依舊。
  
  蘇秦兇猛依舊。
  
  與情慾沒有太多關係,這份熱烈更多地源自心中不停膨脹的快樂。幾乎讓靈魂都枯萎掉的寂寞,在一個不經意中突然消散,由此洶湧而起的,究竟是激動還是激情?誰又會去分得那麼清楚!
  
  蘇杭如此,宋陽也如此。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想,只要瘋狂以對、只求瘋狂以對。
  
  最最原始的兇猛,就是最最直接的宣洩了。
  
  ……
  
  蘇杭閉著眼睛,依偎在宋陽懷中,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無法抑制。
  
  過了半晌才終告平緩,長長一個深呼吸,蘇杭語氣清甜,對著宋陽耳邊輕輕地說了句:「畜生。」
  
  對這個評論,宋陽也不知道該說點啥好,蘇杭也不用他開口,就笑嘻嘻地轉開了話題:「我要找你,該怎麼辦?」
  
  「南理驛館。」
  
  國內大事,蘇杭已經大概聽說,聞言睜開眼睛:「使節、奇士、還是護衛?」
  
  「奇士,回去的時候我帶你走…萬一,我是說萬一,」宋陽的語氣認真:「萬一失散的話,南理青陽州,小鎮燕子坪,去那裡找我,如果我不在,找盤頭幫忙安頓下來,我一定會回去。」
  
  「或者…」隨著說話,宋陽想到的也就越多:「你現在就開始準備,找到機會就潛走吧,這件事我幫你,去燕子坪。」景泰不是個正常人,即便是身邊的親近臣子,今天還榮光無限,或許明天就被凌遲處死,蘇杭留在睛城終歸是不妥。
  
  但沒想到的,宋陽說完後,蘇杭並沒什麼表示,開口應道:「等你返回南理後,我若是有暇、或者我想你了,會去燕子坪看你。那時會再抱你、親你、和你睡……可要我跟你走,」突然,她笑了,聲音清淡、語氣寂寞:「宋陽,你弄錯了。」
  
  「我不讓這裡的男人碰我,因為他們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連看不起的那個『看』,我都懶得去看。」
  
  「你和他們不同……所以我給你、我要你;我也只給你、只要你。可給了要了,你還是你,我也還是我,我不是你的人。」
  
  「你也是如此吧,只認識了一夜,哪有什麼情愛。既然不愛,又何必帶我走,我又何必跟你走。」
  
  「這就好像我一個人在戈壁裡走了許久,忽然遇到了你,開心到再沒法去形容了,就因為這份開心,我做什麼都可以,但我們要去的地方不一樣……你住在戈壁,雖然你也是從外面來的,可你早就把自己當成了戈壁中人;而我要一直走、走出去、走回去。就算你能陪我走一段,但最後,你不會和我一起回去,終歸沒法同路的。」
  
  「或許…以後會有什麼變化,」蘇杭伸手,輕輕撫摸宋陽的臉頰:「有天真要想做你的人了,願意為你留在戈壁,那時你甩都甩不開的,現在麼,不用想太多。你別忘了,我家在蘇州呵。」
  
  說完,停頓了片刻,蘇杭又開心了起來「雖然現在還沒愛上,但是我喜歡你!我太喜歡你了!」,跟著跳起來使勁抱住宋陽,再度開始搖晃:「說,你哪來的,你到底哪來的啊,怎麼這麼聰明,知道來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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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十九章 節宴

再回到睛城,已是黃昏時分了。

明日山莊的經歷仿若一枕春夢,來得無端卻揮散不去,這讓宋陽一路上都在恍惚,以至忽略了睛城中、五月五的熱鬧與景緻。此間沒有屈原,但『五』在中土有吉祥之意,五月初五自古便是佳節,睛城之中張燈結綵,人人盛裝相見歡笑,一派繁華景象。

可這些熱鬧都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找到了同類才猛地發覺,原來還真是寂寞啊。

不知何時起風了,吹拂宋陽衣袂獵獵,東南風,先經過宋陽的身旁,再到明日山莊。蘇杭長髮飛揚,抱著雙臂依靠在門廊,口中輕輕哼著前生的調子,遙遙眺望遠方,眸子空洞而淡漠,眼中不存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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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驛館所在的大街,正碰到回鶻薩默爾汗,正帶了幾個武士不知從何處回來,口中大聲說著嗚哩哇啦的夷語,遠遠一見宋陽,他就笑道:「汝…你想好要啥了沒?」

宋陽笑著應道:「確有一事相求。」

「晚上過來說吧!」回鶻兒應該正有什麼事,揮了揮手道,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對了,今天那點破事,不用放在心上,看老子,壓根就不稀罕去!」

宋陽聽得一頭霧水,但對方已經走遠,他也沒再追問,就此返回自家驛館。

見他回來了,也沒人問他去哪裡了,為何這麼長時間才返回,一見到他無一例外,露出個古怪笑容,尤其二傻,擠眉弄眼笑得尤其誇張,宋陽被他們弄懵了,低頭看看衣衫,伸手摸摸臉頰,找不到什麼不妥,乾脆直接問二傻:「笑什麼呢?」

二傻手裡正拿著一張睛城的街巷圖,指著其中一處:「這是哪裡?」

這圖昨天宋陽也在街上見到賣的,價格著實不菲,心裡很有些納悶一貫財迷的劉二怎麼會花這個錢,但接過來一看,才發覺二傻這張圖與眾不同,橫不平豎不直,歪歪斜斜不算,其間還有斑斑點點的墨跡,尤其有趣的是,從諸國使節下榻驛館之處,引出一道紅線,彎彎曲曲穿大街過小巷,最終落在了燕皇宮,不用問,紅線是二傻描上去的,是他們出使皇宮的路線。

看著這張地圖宋陽直皺眉:「誰賣給你的?我帶你找他去。」

不料二傻搖了搖頭,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不是買的,我自己畫的。昨天看到賣圖的,看一會回來就自己畫了,你說那個賣圖的傻吧,他讓人隨便看,還賣的那麼貴……」

宋陽大是詫異,他可沒想到整張地圖都是二傻畫的。

前世裡他倒聽說過,許多腦力有缺陷的人,都會在某個方面變出突出的天賦,比如《雨人》,不過二傻又會馴鳥、又能復圖,著實出乎意料。

二傻才不在乎『畫地圖』這點小事,指著圖嘿嘿壞笑,重複:「快說,這是哪,這是哪?」

宋陽看了看他指的地方,神情挺無奈:「無關風月坊。」

二傻突然爆發出大笑:「南大姐說,你昨天晚上去無關風月坊了,你這樣的年紀、花坊那樣的地方…回來的不算晚。」二傻高興地跟什麼似的,好像感同身受。

宋陽沒啥可解釋的,拍著二傻肩膀笑道:「下次帶你去。」

剎那之間,二傻的笑容凝固、眼神僵硬,整個人呆若木雞,彷彿被凍住了。宋陽又詫異又關心:「沒事吧?」

半晌後,二傻愣愣搖頭,嘴唇有點哆嗦,憋了半天終於說出了三個字:「太好了!」


        
宋陽哈哈大笑,還不等說什麼,有僕役過來請他們,驛館中的節慶宴已經備好了……

以左丞相為首,使團中諸多官員與奇士悉數出席,宋陽看人比較仔細,落座不久就看出來,身邊的奇士們倒沒什麼,但同行而來的那些使節官吏,大都面色不悅,只有胡大人談笑風生,完全沒事的樣子。

坐在身旁的施蕭曉看出宋陽的疑惑,給他解釋道:「雖然一品擂向後推遲了,但今日還是佳節,燕帝傳召在宮中辦了節宴,宴請各國使節,唯獨漏了咱們。」

其他幾位奇士也是此刻才知道的消息。

本來這件事也不用隱瞞,施蕭曉繼續道:「也不能算是『漏掉』,今早時候燕吏傳訊,著咱們準備入宮赴宴,不過到了中午,他們又復告知,讓咱們不用去了,臨走前還嘀咕了句『菜準備的不夠』。」

奇士個個變色,阿伊果第一個開口咒罵,就連一向不怎麼顯眼的鬼谷瞎子也皺眉冷笑:「浩浩大燕,堂堂帝王,這樣的手段,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侏儒火道人第一次沒和瞎子唱反調,點頭附和:「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全無高明可言,直接甩過來的耳光,與市井中的潑皮罵街沒有絲毫區別,又哪是一國之君該有的風度。可這樣的事情,景泰也的確做得出來。

可事情還沒完,施蕭曉藉著說道:「這也僅只是燕國而已,下午時,吐蕃使節來訪,看上去和和氣氣,但句句不離今日的燕宮節宴……」高僧出身果然氣度不凡,說起此事語氣裡沒有一絲羞怒,臉上依舊掛著微笑:「歸根結底,也是一番羞辱。」到了現在,宋陽也大概明白了,不久前回鶻王子說的『不用掛在心上的破事』是什麼了,宋陽笑了下,那位汗看著混,心地倒還算不錯。

左丞相咳嗽了一聲,終於開口了,可這一次沒有長篇大論,只是淡淡一句:「辱人者,人恆辱之。老夫與諸君都記下今日之事。」隨即他換上笑臉,招呼酒菜再不提今天發生過的窩囊事了。大好節宴,菜色精緻酒饌豐富,但氣氛又怎麼能再熱烈,喝悶酒的時候二傻偷偷跟宋陽說:應該把劉六劉八劉三十一它們全都帶來……

沒了興致,酒宴沒持續多久,大概填飽了肚子後眾人就此散去,宋陽沒回自己房間,而是找二傻要來地圖,仔細研究了一陣,看著半截忽然『咳』了一聲,笑著伸手一拍自己的腦袋。

之前他看了二傻勾勒的驛館、皇宮路線,心中冒出了個想法,此刻正細心盤算著,突地想起二傻畫的地圖未必就準確,這幅圖要是亂畫的……不過找到館吏一核實,這幅地圖居然真的大差不差,堪用。

而後又單獨去找到阿伊果,和她低低耳語,嘀咕了一陣,阿伊果面色興奮,頻頻點頭。

接下來,宋陽出門而起,去了回鶻驛館。

回鶻王子之前不知經歷了什麼,身負刀創被賣到了紅城做奴隸,澇疫事後從南理趕到燕國,與本國使節匯合,只能算『中途加入』,是以身份雖然尊貴,卻不是使團的主官,今天的燕宮節宴他嫌拘束,沒去出席,只是讓使團中的主要官員去了,也不算太失禮。

亮出手鐲,一路暢通直接被帶到回鶻王子跟前,對方看樣子喝了不少酒,臉紅撲撲地,見宋陽來了道:「我正準備出門,你來得正好,走走走,帶你一起去,有什麼事都到無關風月坊去說。」

說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猛拍宋陽肩膀:「來了睛城,不能不去那座坊子,我請客!」

宋陽心裡琢磨著怎麼都是這個調調,搖頭笑了笑:「外傷好了,但王駕身體尚需條理,喝些酒無妨,色慾之事最好先不要碰。」跟著,宋陽隨口說出幾個病症之兆,又取來紙筆,飛快寫了一道方子:「調養身體,一個月後便告無妨。」

回鶻兒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右胸的刀創基本痊癒了,不過力氣和精神都大不如往常,也請大夫看過,可是連個大概的說法都沒有,最後都歸於『傷後體虛加水土不服』。要知道他身體裡的毛病歸根結底還是由澇疫而來,普通的大夫別說醫治,連病因都找不到。

胡大人的情形也和回鶻兒相似,但左丞相不是武夫,力氣衰弱些並無大礙,就是咳嗽得比原來痛苦了些,因尤太醫的屍身之事,宋陽對他難免有些反感,沒出手幫他治病;至於施蕭曉,在城郊時他服食過宋陽用人血調和的『解藥』,全然沒事。

這後遺症的影響,其實也不用非得行針用藥,只要安心休養,過個一兩年就會自然消除,可回鶻是刀馬之國,自古就封強者為尊,薩默爾汗以勇武著稱,合了民意民心,這才能在威望上壓過幾個兄弟一頭,現在力氣小了,他心裡如何不急,聽宋陽說的病症全都中了,臉上泛出喜色,伸手抓過藥方:「當真有效?」

「若非有效,我又何必把這事說出來。」

薩默爾汗笑了:「賞賜還沒給,居然又欠下了新人情……」

不等對方說完,宋陽就認真開口:「王駕不用提賞賜了,小人只有一事相求,盼你成全!」說著,把手鐲遞還給薩默爾汗。

交回手鐲,就是示意『賞賜即可』,回鶻兒重諾,大方點頭:「你說!」

最初時,宋陽本想請薩默爾漢在任小捕的和親事上幫忙,或者回絕婚約或者點選別的南理公主,總之不娶任小捕怎麼都成,可現在他改了主意。

任小捕的事情他早有安排,若以『自由』而論,還是新涼更保險些,否則這一次就算逃過了回鶻和親,誰又能保她不會和親犬戎、或者被皇帝指婚哪家尚書之子……宋陽認真開口:「求王子打吐蕃狗子。」

薩默爾汗嚇了一跳,差點把剛接到手裡的手鐲給他扔回去,瞪眼道:「兩國開戰豈同兒戲。」

「不是興兵開戰,打他們使節就好!王駕從紅城來,當知南理、燕國邊關戰事,交惡之下,燕人以節宴羞辱南理,固然可恨但畢竟事出有因,換了是我,怕是做的比燕帝更小氣!」宋陽沉著臉色,聲音緩慢:「而最無恥的,當屬吐蕃使節。」

說著,宋陽翻出那張地圖,指著某處:「在這裡打。」

今天在南理驛館中發生的事情回鶻人大都知道,不用解釋太多。

而宋陽要說的還沒完,他所求,不止打架那麼簡單。

……

離開回鶻驛館的時候,宋陽手中多了個包袱,鼓鼓囊囊,裡面裝著一身回鶻人的袍子。他並未回自己住處,一路走出長街,直奔無關風月坊、漏霜樓,還好,那個叫做葉非非的少女侍立樓前,這便說明宋陽可以去找李明璣……見到正主,簡單說過此行之意,李明璣皺起雙眉:「這麼急,如何調運人手?」

宋陽搖頭,直言:「我不管!」說完,停頓了片刻,又加重語氣:「今天晚上亂子不小,是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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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三十章 械鬥

  李明璣略作思索,又問道:「你確定回鶻兒會鬧事?這不是小事,他們憑什麼答應你?」

  宋陽點頭,給她一一數道:

  「使團打使團,大燕不會管,鬧得再凶,也只是一場大熱鬧,至少在睛城不會惹來什麼厲害制裁。」

  「回鶻、吐蕃早有齟齬,邊關上隨時在打,使團見面打一夥,在回鶻王子眼裡不是什麼大事。」

「還有件要緊事……照我猜,對吐蕃薩默爾汗心裡早都憋住了一股邪火,前陣他落難,多半就和吐蕃人有關。現在攛掇他打這一架不難。」

  堂堂王子淪落到紅城奴隸,身上還帶傷,這件事匪夷所思,不可能是在本國受傷。大燕的可能性也不大,一來兩國沒什麼衝突;二來能讓這種尊貴人物吃大虧,只可能是官家動手,若真是大燕要對付王子,他哪會再傻乎乎地跑到睛城來;而更重要的,跨越國境販賣奴隸的,大都是吐蕃商人……按照宋陽的猜度,薩默爾汗應該是在吐蕃境內出的事,不知怎地混進了奴隸商隊,經由大燕最終被賣到了紅城。

當然,這一條並沒有真憑實據,宋陽也沒多解釋,跟著繼續數道:「還有就是……回鶻王子人還不錯,好像有些知恩圖報的意思。」


  在青樓中只耽擱了片刻,說完話宋陽急匆匆地往回趕,此時天色全黑,睛城四處焰火升空,勾畫旖旎夜色。宋陽顧不得欣賞景色,回到南理驛館,直接找到阿伊果:「怎麼樣,搞定……做好了沒?」

  阿伊果正優哉游哉地磕瓜子,同言笑道:「老子辦事,你娃放心就是咯!他敢說個不字麼!」說著,伸手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如平時,引得波濤洶湧。

  宋陽大喜,說了聲『等我片刻』,轉身出屋,又跑去南榮右荃的房間,顧不上多客氣直接問她:「你易容術了得,能把我頭髮弄黃麼?馬上?」

  南榮看了他一眼起身從行囊中取出易容所用之物,淡淡問道:「哪種黃,屎黃?」

  可把宋陽噁心壞了,哭笑不得搖頭:「回鶻那種黃,拜託拜託。」


  宮廷飲宴,直到亥時過半才告結束,燕帝排場非凡,宴席奢華無比,但席間的氣氛著實不怎麼樣,四國矛盾重重,主家表現得倒還中規中矩,但三家胡夷賓客彼此間在敬酒時少不得明捧暗諷,其中回鶻距離漢域最遠,言辭功夫最差,就這場『罵架』而言,算是吃虧了。

  回鶻使團主官悶了一肚子火,一馬當先帶領手下返回驛館。平時此刻,鄒城百姓早已熄燈休息,但今天是雙五節慶,街上熱鬧依舊,煙花爆竹此起彼伏……在經過四平大街的時候,忽見一夥同族迎面走來,仔細一看,打頭得正是自家薩默爾汗,主官立刻下馬,迎了上去,用回鶻話問:「您怎麼來了?」

  回鶻也是遊牧之族,沒太多文化傳承言辭簡陋並沒太多『客氣話』。

  薩默爾汗逕自問道:「吐蕃狗子呢,在後面?」

  主官點頭正想問問何事,薩默爾汗就大聲傳令:「停下隊伍,勇士回頭。」

  王命之下,回鶻使團齊聲喝應,雖然飲酒不少,但動作依舊整齊,齊齊掉轉馬頭,即便不曾還沒抽刀,但戰意已經升騰,直指身後另一隻使團。


  四平大街上的節日喜慶一掃而空,不過眨眼功夫,殺氣席捲長街!

  回鶻主官見狀大驚,伸手抓住薩默爾汗的胳膊:「您是要打吐蕃?」

  薩默爾汗目光兇狠:「你敢攔我?」

  主官趕忙搖頭:「不是阻攔,後面是犬戎……再後面才是吐蕃,咱到底打誰?」

  犬戎也是刀馬強國,使團中既有護衛也有赴擂強者,突兀見前面的回鶻人露出惡意,雖驚卻不亂,帶隊主官第一聲號令,身後武士同時亮出草原牧族管的短矛與護臂方盾;大戎主官第二聲令起……咚、咚、咚,聲聲鈍響震碎安寧,短矛與方盾互擊,整齊、悶鈍。

  打就打,現在才沒人多嘴問句為什麼。

  就在交擊聲越來越急促,犬戎武士漸覺熱血沸騰、只等第三聲號令便告衝鋒時,對面的回鶻隊伍裡,忽然傳來一聲大吼:「犬戎避讓!」

  第一聲是回鶻隊伍中的通譯喊的,而下一次吶喊,則是所有回鶻武士同聲大喝:

  犬戎避讓;

  犬戎避讓;

  犬戎避讓!

  三聲大吼之後,回鶻中的吐蕃語通譯上前,又喊道:「吐蕃領死!」

  同樣,回鶻眾人又復高聲重複……吐蕃,領死!

  犬戎才明白這一架跟自己沒啥關係,樂得看熱鬧,主官當即傳令下去,帶隊閃到了一旁;最後的吐蕃則正相反,之前他們還以為遇到大樂子了,正興高采烈地看戲,突然聽到『吐蕃領死』,這才知道回鶻是衝著他們來的,忙不迭整隊備戰。

  事出倉促,但吐蕃番子的動作也著實不慢,很快便準備完畢,與犬戎一樣,對為什麼要打他們連問都不問。或許是西、北荒涼、條件惡劣,蠻夷生就一股凶悍氣,或許是出訪別國選拔出的都是精銳,單就眼前這些使節隊伍中戰士顯出的戰意,明顯要比著南理紅城守備軍更高一籌。

  長街肅清,兩家對峙,薩默爾王大聲傳令,回鶻隊伍中,有十個尤其強壯的武士聞言都露出不甘之色,但軍令所在不得不遵從,皺眉走出了大隊,退到路旁。跟著回鶻通譯再次揚聲:「我族十傑離隊。」

  十傑就是回鶻派來赴擂的十位武士,回鶻遣他們離開戰場,意思明白得很,高手要留到打擂台的時候再用,現在的拚殺與他們無關。此舉再正常不過,赴擂高手要是打殘了,白白便宜別家。吐蕃也有此意,傳令之後十個吐蕃武士憤憤退出。

  諸事妥當,薩默爾汗策馬隊首,背對吐蕃而面沖本族武士,放開聲音喝問:「告訴我,聖火何所在?」

  轟的一聲巨響,仿若悶雷,一眾回鶻武士攥拳重錘頭盔。

  「聖火在頭頂,永照前方!」薩默爾汗再問:「再告訴我,怒火何所在?」

  又是轟然大響,依舊重拳,回鶻人錘擊護心甲,怒火永在心頭。

  薩默爾汗哈哈大笑:「最後告訴我,怒火何處去?」笑聲陡然變作嘶力竭地大吼:「你們指給我看!」

  最後一字落下剎那,所有回鶻武士同時抽出彎刀,直指吐蕃使團,齊聲嘶吼:「那裡!」

  刀光映月,戰竟滔天!

旋即,一聲『殺』字令起,惡鬥爆發。


  長街惡鬥轉眼驚動四方,很快消息入宮,景泰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擺手道:「狗咬狗,不用理會,讓他們打去吧,全都打死了才好!」

  聖諭傳下,城中當值將領心頭一鬆,只在四平大街同圍部署重兵,防止事件繼續惡化,對戰團本身卻沒有更多干涉。戰團的確沒有蔓延,打來打去都沒離開大街,週遭全無妨,唯獨苦了四平大街上的住戶……鎮國府也在其中。

  如今鎮國府當家的是鎮國公四兒子。

  長街械鬥如火如荼,要知道雙方都人多勢眾,加在一起足有數百人,而且大都精銳,雖然赴擂的頂尖高手不曾參與進來,但使團中也不乏上品武士,這一架打得轟轟烈烈,已經幾次衝擊到鎮國府大門。

  譚四又驚又怒,把府中大多數護衛都集中到前院,以防械鬥會波及府內,可事與願違,沒過多久轟隆一聲大響,大門徹底轟碎。府中衛士首領怒聲大吼:「王府重地,擅入擊格殺勿論!」

  吼聲的確響亮,但他喊得是漢話,長街上這群鬥發了性子的蠻夷、番子哪聽得懂

  若在十年前,有人敢在鎮國公門前放肆,才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譚歸德一聲令下大軍碾壓而至,早都一股腦地拿下了。

  可現在鎮國府只剩下個空架子了,對方固然打進了門,但畢竟不是攻打王府,而且打架的人身份特殊……譚四氣得渾身發抖,卻始終不敢喊一聲『拿下』,只是連聲催促手下,出去求請救兵,同時再度調撥府中人手,更多壯丁被他抽調到了前院。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王府的後宅中忽然升騰起陣陣濃煙,失火了。

  而火勢的蔓延快得出乎意料,還不等府中衛士有所反應,火蛇就層層躥高,片刻功夫裡,大火便成熊熊之勢。

  尤其可恨的是,對於只能用『突如其來』形容的大火,正發狠打架的回鶻人猛地爆發了一聲歡呼,口中蠻話縱聲怪叫著『聖火天降,照我前路』,盡數精神大振。他們奉火為尊,打鬥正酣突見大火衝天,人人都道是神光照耀,士氣層層高漲,本來勢均力敵的惡鬥,漸漸被他們佔了上風。

  前院亂鬥、後宅失火,譚四急得捶胸頓足,忙不迭分配人手或救火或防亂,昔日名動四方的鎮國公府,此竟真正亂成了一團。

  其實今夜,起火的遠不止王府一處,睛城四處走火鑼聲不斷,要說今日風勢不小,又因節慶各處都有燃放煙花爆竹,多發些火災也算正常,不過……好像有些太多了,尤其有那麼十餘場大火,全都和王府的情形一樣,火勢轉瞬成形,燒起來得奇快無比。

  放火,也是門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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