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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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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5 01:20:31
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一章 車伕

  毫無意外,蟹九翻臉,雙手一翻亮出滿是倒刺的銀鎖,可就在準備拿人的剎那,一股洪浩壓力忽然從門外湧入!肉眼不可查、耳中只有寂靜,但這份壓力,就彷彿面前有一道滔天駭浪突兀聳起,堪堪撲到眼前時,又倏地凝滯不動……如山大浪,隨時都會崩塌、於頃刻間湮滅所有一切。
  
  只有習武之人才能體會的森森威壓,大宗師的威風。不知何時,羅冠已經到了門口。
  
  羅冠背負雙手、未執弓,但已綻放氣勢。
  
  蟹九不再妄動,凝住拿人的勢子,轉頭看了羅冠一眼,隨即皺眉:「是你?」
  
  羅冠很客氣,點了點頭:「九爺,好久不見。」羅冠是燕帝聘來的高手,專為皇家做事,幾年前曾受命景泰,助刑部去偵辦一件大案,那次就是和蟹九合作,著實經歷了不少凶險,最後總算功德圓滿,由此,兩人之間也算有些交情。
  
  蟹九語氣冷漠:「你要阻我?」
  
  羅冠搖頭:「我和這位顧先生不熟,不會為他出手。」蟹九臉色微微一緩,但還不等他再開口,羅冠又繼續道:「不過…你還是不能在這裡動手,打起來會很亂,會影響一位前輩的休息。」
  
  蟹九冷曬,不再理會羅冠,轉目望向顧昭君:「識相的,跟我走,少吃許多苦頭。」
  
  顧昭君笑,搖頭:「我不走。不光我不會走,你和你帶來的人也別想走了。」
  
  老闆的大屋內劍拔弩張、惡鬥一觸即發,但漏霜閣的客人全然不覺,一座座精巧廂房中春光旖旎…其中有幾間,申三、申五、寅四……五間房中,客人沉溺色香軟紅之中,正在嬌聲催促下揮汗如雨,可他們的眼睛不知何時全都張來了一道縫隙,目光清澈且沉冷,只待一聲號令就會抽身而起、匯合家主殺盡強敵。
  
  在睛城中,顧昭君從不會一個人行走,即便來李明璣的漏霜閣。
  
   顧昭君和蟹九僵住了,前者的笑容越來越盛,後者的神情則越來越冷,顯然誰都沒了耐心,這個時候宋陽起身,走到兩個人中間,面對蟹九:「大東家是我,要拿人先找我。」說完,又側頭對老顧笑道:「我的架,我來打。」
  
  屋裡的付黨、謝門走狗外加老顧,全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旦打起來自然會一起出手,不過像宋陽這樣,直接去幫顧昭君擋下第一陣,還是有些唐突的。老顧以前說過自己不要臉,其實他是最講究架子、最好面子的。果然,顧昭君不屑道:「怕我吃虧麼?心領了,閃開吧。」
  
  宋陽卻嘆了口氣,回答的很古怪:「這事不管怎麼怪,都是要怪到我身上的,和你沒什麼干係。你發脾氣也是我對不住你,哪能再讓你打架。」
  
  『這事』指的是『珠寶變現被官差發覺、順藤摸瓜追到妓館來抓人』。仍是因為顧昭君好面子……當初大包大攬,說只有自己經手才不會出問題,還因此提了一成佣金,現在卻被蟹九追上了門,老顧這個臉丟大了。
  
  其實蟹九此行『可疑』得很,即便沒聽過他的名頭,但帛先生吃驚追問在前、羅冠見面招呼在後,也不難想像這個老捕快的身份。憑他的地位,真要想辦鐵案,哪會只帶十幾個人偷偷潛入,還一個人獨入虎穴,在拿人前羅里囉嗦地說上半天。
  
  且他說的話裡也留了鈕子,只要解釋的好,就不抓人了……這哪是能從捕快嘴裡說出來的話。
  
  以老顧的心思,怎麼會察覺不到事情蹊蹺,可他覺得丟了面子,惱羞成怒了,不管不顧就要殺人。
  
  李明璣、帛先生都看得明白,這個時候越勸老顧就越覺得丟人,無疑是火上澆油,兩人幹脆也不費話了,大不了就殺光蟹九一夥,然後再想辦法補救便是了。
  
  宋陽也沒想著勸,他的念頭很簡單,自己才是始作俑者,顧昭君丟人也是因自己而起,或許大家還算不上朋友,但一段相處下來,至少還算默契愉快,沒道理這個時候還讓顧昭君站在風口浪尖。

  說真的,要打架了,宋陽不覺得太緊張,自己這夥人多勢眾,還有個大宗師羅冠,他只是覺得好笑……顧昭君也會意氣用事麼?
  
  不過宋陽的介入,還是讓顧昭君心境有了些許變化……並非不難堪、不生氣了,但又添出了些『付老四還算講義氣』的安慰,只是稍稍的一點緩和,緩和了馬上就要殺人洩憤的情緒,他斜忒了宋陽片刻,隨即目光一轉望向蟹九:「剛才你說的,若能說清楚贓物的來源,你就不抓人?」
  
  蟹九搖頭、糾正:「說對了我才不抓人,說錯了一樣得抓。」
  
  宋陽就此接口:「對了錯了,差別在哪?你想聽實話,總得先把自己的話說清楚。」
  
  「說對了,就是蟹九的朋友;說錯了,就是大燕的囚犯。」蟹九的回答仍是不清不楚,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要說的對了,就是你的朋友?」宋陽說完,搖了搖頭:「只你把我當朋友可不夠,還得我把你也當成朋友,蟹九爺才能活著走出這間屋。」
  
  簡直就是在打啞謎,宋陽這頭彆扭,蟹九何嘗不覺得難受,他也有難言之處,這次辦的是『私事』,決不能聲張的那種,帶來的人也都是自己絕對信得過的老兄弟。本來事情想得挺容易的,如果對方不說出實情就把人帶走、回去慢慢地問,可對方的實力完全出乎意料
  
  該提前交代的都已經說過了,宋陽實在懶得再囉嗦,直接給出真正緣由:「珍寶來自太醫尤離,滿滿一大箱子。」事情看上去有些複雜,可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雙方都有話不想說,宋陽率先打破僵局,被對方知道實情無妨的,反正蟹九證明不了自己是朋友,他就會死。
  
  蟹九的神情變了,有些如釋重負的樣子,但警惕依舊:「尤太醫的珍寶,怎麼會落到你手中?」
  
  宋陽如實應道:「尤太醫故去,他把箱子留給了我。」
  
  「他死了?」蟹九明顯吃了一驚,立刻追問:「你如何證明箱子是他留給你的,不是你殺人越貨?」
  
  怎麼證明?沒法證明。宋陽無奈而笑,耍無賴似的反問了句:「你說怎麼證明?」
  
  「光靠嘴巴沒有用的,尤離真要傳下什麼,只會給一個他從南理帶走的右心娃子...讓右心人來和我說話,我自然會信!」蟹九情不自禁握緊了手中的鎖鏈,下一刻不是朋友相見、便是生死搏殺。
  
  知道尤離從南理帶走一個右心娃娃的人,全都跑到一間屋子裡來了。宋陽先看了羅冠一眼,後者會意,身形一飄來到蟹九身旁,嘴裡淡淡說了聲:「九爺,得罪。」伸雙手搭住了蟹九的脈門。
  
  與此同時宋陽也邁上一步,把蟹九的手放到自己的右胸口......心口要害,蟹九若偷襲宋陽絕無活路,但羅冠拿住了蟹九的脈門,讓他根本運不起力量,自然也就沒了偷襲的可能。
  
  很快,三個人各自退開,探明宋陽就是右心人的蟹九,完全都放鬆了下來,再沒了絲毫敵意,一抖袖子收回鎖鏈,對宋陽道:「好小子,都長得這麼大了。當初尤離挖墳的時候,我可就在旁邊看著!」
  
  宋陽面露詫異:「你是當初護送尤太醫離開南理的那群人之一?」
  
  百歲宴挖墳時發生的事情,除了尤離最關鍵的那幾句自言自語,其他的宋陽早都記不得了,不過有幾個車伕,他還是清楚的。
  
  「不用試探了!」蟹九搖頭而笑:「沒有之一,也不是一群人,就我自己、趕了架馬車送你們兩個離開。」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個瓷瓶遞給宋陽:「這是尤離當年送我的東西,要是你還不信,我也沒辦法了。」
  
  不用仔細辨別,宋陽掀開瓶塞一望便知,果然是舅舅的獨家出品,焚毒。當即遞迴瓷瓶,對蟹九點點頭,露出了個笑容:「前輩好,先前誤會了。」
  
  蟹九擺了下手:「尤離以前沒和你說過麼,這箱子珍寶,就是我送給他的!」
  
  還不等宋陽說話,帛先生就從一旁笑道:「咱們燕國的捕快可真夠有錢的,送人寶貝都論箱。」
  
  蟹九不在意這種怪話,繼續道:「也不是我的錢。當年中原首富賈家被賊人洗劫,滿門被殺,無數珍寶失竊,因為是幾伙惡賊聯手作案,所以追剿漫長、贓物也是陸續啟回,巧的是我獨自追回這箱寶貝的時候,接到尤離傳書,說他要逃離大燕......那時候贓物還沒上繳造冊,又沒有苦主可退還,乾脆送給了老朋友。不過我囑咐他,最少要沉上二十年,才能動用它們。」
  
  現在未滿二十年,但也差不多了,這批珍寶流入市面並未引來懷疑,可是因為另一件案子,牽扯出了那枚寶石戒指,本來也沒什麼,就被當成充公物層層上繳,只是在經過蟹九這一環的時候,被他留意、發現,這才追查了下來。
  
  當然,蟹九的追查是暗中進行,主要還是關心尤離,他總要弄清楚是尤太醫出手兌現,還是遭了賊人的劫殺。
  
  蟹九說起往事,多少有些感慨,而他也不是尤太醫的朋友......尤離這輩子,幾乎沒什麼朋友,琥珀或許勉強能算一個吧,但走運的是,在受過他醫術恩惠的人中,有幾個知恩圖報的好漢子。
  
  閒聊了一陣,宋陽忽然問道:「蟹九爺知道妖星的事情麼?」
  
  蟹九皺了下眉:「什麼妖星?」
  
  宋陽沒多解釋什麼。他清楚記得,尤太醫死前曾經和他說過『動用了燕國的眼線,意外查出你竟然是妖星』,蟹九不知道『妖星』的事情,顯然尤離的眼線另有其人。
  
  對這種沒頭沒腦的話,蟹九並未追究,而是換過了話題:「宋陽,你要小心些。」
  
  宋陽微微一愣,雙方『相認』之後,都在撿著重要事情去說,並沒太多寒暄客套,到現在為止宋陽也沒向蟹九報上姓名來歷,可對方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認得你,是因為我在查你。從皇宮裡直接傳到我手上的秘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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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5 20:22:18
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二章 兒子

  宋陽哪會不動容,皺眉追問:「景泰要查我?知不知道為什麼?」
  
  蟹九搖了搖頭:「不是要專門查你,而是查明日山莊的莊主、蘇杭。密旨沒多說什麼,就要我探明最近蘇莊主和誰接觸過,比著以前有什麼特殊不同。」
  
  這次從海上歸來,蘇杭的狀態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好像總是很高興的樣子。自從蘇杭十四歲拒絕進宮開始,景泰就在等著她找到心儀男子那天,最近終於有了端倪,景泰無比地開心,傳下密旨命令大燕最好的捕快,去追查蘇杭可能存在的男人。
  
  蟹九之所以留意到宋陽,是因為宋陽第一次去蘭若寺,先被當做貴賓隆重接待、隨後被姥姥單獨帶走......對瘋子皇帝的真正想法,蟹九也不是很瞭解,只是提醒道:「只要這件事還是我來來查,景泰就不會知道你。不過蘇杭這個女人,不是別人能動的,你好自為之。」
  
  宋陽笑了笑,口中對蟹九說了句『多謝』,心裡則是另外兩句話:不能動也動了。景泰查蘇杭,等有命能活過九月八再說吧。
  
  蟹九沒待太久,單獨給宋陽留下聯絡辦法後起身告辭,臨行前還特意關照道:「上頭有件案子壓下來,明天我就會帶人趕赴蓬萊州,你要有什麼急事,可以去蓬萊找我...」
  
  說著,老頭子露出個笑容:「比如惹了禍要逃難,就往蓬萊跑。再就是明天我離開睛城後,不知道萬歲會等我回來、還是把蘇杭的事情交給別人去查,總之你後面的行止一定要檢點。」宋陽正容點頭,蟹九的警告絕非兒戲,要是有個精明角色著力來查他,未必就不會發現漏霜閣裡圖謀的大事。最近這段正是關鍵時刻,他也真要謹慎行蹤,儘量減少與同黨的會面了……
  
  虛驚一場,本以為案發遭捕,原來卻是朋友見面。
  
  蟹九離開之後,旁人都輕鬆了下來,唯獨顧昭君臉色依舊青佞,不管蟹九是不是朋友,他經手的那批珠寶總歸出了紕漏,顧昭君覺得丟人,冷冰冰地拋給宋陽一句:「佣金不要了,已經抽走的那些原封奉還。」
  
  宋陽笑而搖頭:「多大點事,就你認真。你這人沒勁。」說完想了想,又笑道:「退還佣金就算了,不過等忙完了這些事情,你是不是得請我把風月坊裡的三十三間紅樓都轉一圈?」
  
  「提到流連溫柔鄉...」李明璣突然插口,語氣也冷得很:「請公子先把前面欠漏霜閣的舊賬清一清。」
  
  宋陽愕然,轉目望向她:「什麼舊賬?這又是哪跟哪?」
  
  「看過我的非非,不用給錢的麼?」李明璣提醒了句,隨即又冷笑著:「唸著大家的情分,本來沒想過要錢,不過現在才知道,公子還去光顧過蘭若寺。既然你有錢花到那裡,我們又何苦委屈著自己、幫你省錢。」
  
  宋陽氣笑了,先喊了句『我沒錢』隨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先指顧昭君、再指李明璣,又惡狠狠的說:「一個比一個小氣!」就此離開大屋,去找守在後廊的羅冠:「琥珀前輩精神好些了麼?現在能不能找她?」
  
  羅冠也不知道,轉身帶他走向琥珀住處:「只能去問前輩自己,哦,還有另一件事,」說著,他的臉上顯出些好奇:「今早宮裡傳下聖旨,命我做一品擂的主將...你怎麼會提前知道?原來的主將呢?」
  
  「原來的主將浪得虛名,別說比起你,連我都不如,讓我打殘廢了!」宋陽信口胡吹,得意洋洋。
  
  小心敲門、靜靜探視,琥珀並沒有休息,比著上次來訪,屋子裡多出了一張書桌,琥珀正裹著厚厚的裘皮坐在案前,執筆寫著什麼,桌上摞著一疊手稿,看樣子她已經寫了一陣子了。
  
  看上去琥珀的精神還不錯,一見宋陽來了,放下筆微笑道:「好兒子,來看娘親了。」
  
  她才一開口就把宋陽說傻了,心裡第一反應就是:又一個陳返?
  
  而琥珀咯咯咯地笑了:「放心,我腦子沒問題,我知道自己說什麼,也知道你是誰。」宋陽剛要鬆口氣,不料她又繼續道:「你就是我兒子。」

  宋陽苦笑,心裡還抱了些僥倖:「別消遣我了,您是姑奶奶,這裡差了一輩。」
  
  琥珀的條理倒是清楚得很:「你我的輩分,是從尤離那來算的,不過我不只是他的小姑姑,還是他女人、也是他朋友,從後兩重算,只長你一輩。」說著,她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真沒傻,別把我當陳返,我是這麼想的……」
  
  「景泰四年五月初七夜生的娃娃都因我而死,偏就你活了下來,而且還是被尤離救走的,這就是咱倆的緣分;」
  
  「我會有兒子這件事,純粹是替尤離背黑鍋,我不怪他,再來十次也不會怪他,不過我兒子死了,他是不是也該賠給我一個?」
  
  「尤離這個人渾渾噩噩,對誰都是那副臭臉孔,竟然會傳你武功、毒術,足見他在意你小子,他心裡多半把你當成自己兒子了;」
  
  「尤離有個兒子,琥珀有個兒子,我倆從小一起長大,好的彷彿一個人,現在他死了,我兒子也死了,把他的兒子拿來做我的兒子,正好的事情;」
  
  「還有,和尤離有了一個兒子,我自己感覺還挺好的。」說著,琥珀清空身前的桌面,把下頜墊在雙手上、伏了下去:「有時候我會想,他被逐出師門那次,我追上了他,如果他對我說『你要跟我走,就決不許和旁的男人雙修』,我也會答應他吧?」說到這裡,琥珀皺了皺眉頭:「可是這混蛋沒說,我能為了他不和別人雙修,可他多半不願意為了我不去和別的女人雙修,想想還是算了。」
  
  琥珀自說自話,宋陽除了眨眼還是眨眼……
  
  因為尤離的關係,宋陽對這位姑奶奶也有一份親切,不過也僅僅是『親切』而已,把她當半個長輩、當半個熟人,但要說拜母親認乾娘,實在差的太遠了,到現在不過見了兩次面,既沒有什麼相處也不存共事,兩次見面就都是談論往事,現在就算宋陽拼掉了全身的雞皮疙瘩,也喊不出一聲『娘』。
  
  宋陽咳嗽了一聲:「前輩……」
  
  剛說了兩個字,琥珀就再度笑了起來,搖頭打斷:「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妨的,你不把我當娘也無所謂的。我認你做兒子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把我當娘,你是你,我是我,各想各的,不用有什麼相干。」
  
  等她說完宋陽更吃驚了。姑奶奶琥珀也完全不打算『相認』,她把宋陽當兒子就成了,至於宋陽會不會把她當成娘親,她管不著。
  
  這一世裡宋陽遇到的人物形形色色,各有特點,但除卻蘇杭情形特殊之外,性子最古怪的莫過於尤離,可舅舅和眼前這位姑奶奶一比,當真就變得最最正常不過了。
  
  『認』下了兒子,琥珀興致盎然,伸手指了指自己空出來的床榻:「脫鞋上炕,坐著聊,上次沒來得及問,把尤離這些年的狀況統統說給我聽,還有你的經歷,大事小事全不許落。」
  
  真要是『所有事情』都說完,一品擂都該結束了,宋陽沒上炕,而是和上次一樣,拿了個墊子坐在地上,挑揀重點開始講述,前後足足說了兩個多時辰,其間琥珀幾乎沒有插口,只是認真的聽著,偶爾微笑,偶爾流淚......直到宋陽收口不言,琥珀才緩緩吐出一口悶氣:「先說澇疫,尤離這一脈的傳承,修毒習武,終生都要服食藥物,體質遠異於常人。澇疫就是門中前輩在處理長輩屍體的時候意外創出的。你先前猜想的不錯,想要製成疫毒,非得有門中人的新死屍體不可。」
  
  宋陽點了點頭,有件事想問,但又覺得大不敬,說不出口。
  
  「想問什麼都可以,我當你是兒子,就算你真忤逆我都不會生氣,又怎麼在乎幾句話?」琥珀微笑,她知道宋陽想問的是什麼,接下來直接給出答案:「我若死了,屍體是沒用的,我未被列入門牆,他們那些大好補品都沒我的份,到最後毒術或許相差不多,但武功就遠遠不如了,我全盛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天干己品。話說回來,若我能被製成澇疫,燕頂也不會容我活到現在吧。」
  
  琥珀搖搖頭,換過下一個話題:「說過澇疫,再說下件事,我早就在想,為什麼尤離要對付燕頂......不對!」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頭望向宋陽:「剛才你說的那些事情裡,怎麼沒有女人?」
  
  宋陽的腦筋絕對不笨,可遇到琥珀這樣的『娘』,他還是有些發懵:「什麼女人?」
  
  「你的女人啊。我兒子的長相、本事、手段、心思,哪一樣都是上上之選,怎麼會沒女人?」琥珀笑得開心:「別的事情先不忙去想,說說你娶妻了沒?身邊有幾個女人?」
  
  宋陽『咳』了一聲,這才明白琥珀把話題從山上一下子支到了水裡,無奈應道:「真正的就一個,肯定會娶的。」
  
  琥珀大失所望:「怎麼才一個?」說著,又眯起了眼睛:「或者...你不喜歡女子?」
  
  宋陽額頭都冒出冷汗了,少有的結巴著:「您老別瞎猜成不,我就喜歡女子,不喜歡別的。」
  
  琥珀放心了不少,又興致勃勃開始一個勁追問起『未來兒媳』的狀況,非得讓宋陽把任小捕的情形仔細說完,她才心滿意足,點頭笑道:「公主的身份還不錯,可惜只是南理的,不過她的性子倒是挺討我喜歡...一個肯定不行,她不是還有個姐姐麼,那個聰明郡主...承合,一併收下吧。」剛才在說起往事的時候,宋陽提到過小捕、初榕的身份和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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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3:53
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三章 假扮

  琥珀,擅用毒,精雙修,曾採補天下,鶴髮卻童顏,再加上喜歡研究算命和一副古怪心性,算得上天字一號的老妖婆。
  
  就在老妖婆提及承合郡主的時候,與宋陽遠隔萬里、正在閨房軟榻上睡覺的任初榕,真的就打了個哆嗦。
  
  任初榕做夢了,夢見自己在睡覺
  
  天氣炎熱,山中空靈,竹林青翠。自己衣裙單薄,蜷縮而眠,忽然一陣清風掠過,吹拂竹葉嘩啦啦地響,落在耳中卻顯得天地更加寂靜了,任初榕覺出些許涼意,伸手想要拉過薄被,可竹林中哪會有被子呢。很快,涼意變成了寒冷,而下一刻,毫無徵兆的,她突然置身於一個溫暖懷抱。
  
  回頭看看,她認得那個抱住自己的男人,但又想不起他叫什麼;被他抱住任初榕覺得開心快樂,可又隱隱覺得不妥……男人的手不老實,身體也不老實,任初榕歡愉、想笑,不過心裡那份不安卻越來越濃烈,終於,她想起這個男人的名字,由此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不安,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宋陽!
  
  啵,好像個氣泡般的,宋陽就那麼爆碎開來,消失不見,任初榕打了個哆嗦,一驚而醒。
  
  之前…充其量只是一份好奇。三年前小七當了個把月捕快回來後,一下子變得嘮叨了,說來說去都是一個人:一個神奇的小仵作。任初榕不屑,小孩子罷了,可是聽得多了、聽得久了,任初榕心中也對小仵作有了幾分好奇。
  
  自從青陽見面後…他在高台上,好像個才俊又像個無賴;他在驛館內,怪叫著『死到臨頭』和大宗師拚命;他在閒聊中,咬牙切齒地破掉筱拂和親;他在金殿裡,連皇帝帶重臣統統毒翻;他在邊關時,救下一座城池、毀掉一座大營;還有他在小鎮打的那一仗,對方是權傾大燕、最神秘莫測的國師……好奇漸漸變成了驚奇,而驚奇又會變成什麼?
  
  情愛來得就那麼簡單,即便任初榕自己都不知道。
  
  心嘭嘭嘭地跳著,竟然會夢到宋陽,而且還、還是個春夢,這讓任初榕羞憤不已,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可是等她定定神,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變成想要刺自己一劍了……任小捕不知何時跑到她的榻前,正雙手托腮,眉花眼笑地望著她。
  
  見三姐醒來,任小捕清了清嗓子:「哀家見你雙頰潮紅、眼臥桃花…小妮子你做春夢啦!」說到後半句小捕咯咯地笑。
  
  任初榕窘迫到無以復加,隨便扯來個詞:「哀家哪能亂用,砍頭的罪過,還有…哀家也不是什麼好詞,記得以後別說了。」
  
  任小捕哪會和她去說這個:「快說,夢裡看清長相了麼,是哪個小子有這福氣,能跑進我三姐的夢裡,天亮我就給你要聘禮去。」一邊笑著,伸手入被去呵癢。
  
  姐妹倆鬧成一團,笑了一陣,任小捕也跑到了姐姐的床上,初榕攬著她的肩膀,問:「小七,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宋陽除了你,要是還有其他女人的話……」聲音很輕,莫名其妙的心虛。
  
  任小捕搖了搖頭。任初榕輕輕呼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容的。」
  
  不料任小捕仍搖頭:「不是容不容的,是現在根本沒心思想這些。」說著,她忽然岔開話題:「前幾天,我的馬驚了。」
  
  三天前,小捕惦記著宋陽的囑託,去城郊山莊探望陳返,途中坐騎忽然發瘋,當時她在山道上,路旁就是懸崖,若非秦錐救的及時、小捕自己身手也不錯,非得連人帶馬全都摔下山去不可,情形著實凶險。事後任小捕下了封口令,不許隨從把此事洩露出去。
  
  直到妹妹此刻提起,任初榕才知道她險些出事,皺眉道:「好端端的,馬怎麼會驚了?」話問出口任初榕也反應過來,神情裡多出一份怒色:「你又動用那個本事了?不是早就答應我,再不去猜測以後了麼!」
  
  「我忍不住,」小捕嘆氣:「他打完燕國國師,又跑去參加燕國皇帝的一品擂…這、這不是瘋了麼,我怕他出事,忍不住要去猜一品擂會怎樣。」

  任初榕沒再去責怪:「看到了什麼?」
  
  「周圍很亂,好像有幾千幾萬人圍住,宋陽拿著一把很大的刀,廝殺…可一品擂只是登台獻技,怎麼會有廝殺。」任小捕的聲音開始輕輕顫抖起來,再說出的,已經變成了自我安慰:「或許只是打架、他本來就喜歡打架…那把刀就是他的龍雀吧,有龍雀在手,他、他穩贏的。」
  
  任初榕把妹妹攬得更緊了些,點頭:「是啊,穩贏的,不用擔心。」
  
  小捕抬頭去看姐姐,眼淚就那麼毫無徵兆地湧出來:「什麼其他女人、容不容的…那些以後的事情我根本沒心思去想,現在我就盼著他趕快打贏,趕快回來…快點回來,別受傷。」
  
  宋陽不知道小捕在流眼淚,他的心思全放在了『舊事』上。琥珀已經不再追究『兒媳』,話題也早都轉回了正題。
  
  三十餘年前,琥珀的大哥讓妹妹給尤離帶去幾本書,再之後大哥身死,尤離也就此失蹤……現在倒回去想,尤離當時是潛入睛城去做太醫了。
  
  太醫不過是個掩護的身份,尤離的目的明確,就是為了離國師近一些,以便毒殺。
  
  尤離為何要處心積慮、出手對付『師弟』,最終還是要著落在師父最後贈給他的那幾本書中,或許是夾了密信、或許是藏了隱語,總之會有一個重要信息透露給尤離:殺燕頂。
  
  由此再推,答案昭然若揭,師父莫名暴斃,和燕頂有著脫不開的關係。這也是琥珀最後悔的事情——為何當初經手時,沒去仔細翻看,只以為大哥回心轉意,想要再召棄徒重返門牆。
  
  至於燕頂為何要忤逆弒師,宋陽有個想法,但是不太敢當著琥珀面前提出,而這位姑奶奶雖然任性乖張,心思卻著實不錯,宋陽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也是澇疫吧。燕頂是國師,志在中土江山,有澇疫在手,天下哪還有敵手。」
  
  活著的師父是個親人;死了的師父卻是萬里江山,國師選了後者……不過可以肯定的,那一次國師沒能成功。
  
  澇疫秘法早已失傳,即便國師從前人記述裡找到些線索,想要完全掌握也不是件簡單事情,三十年前他覺得自己可以,但最後還是徒勞無功,否則中土早都該變了樣子,哪還會是現在的局面。
  
  可三十年後,他完善了秘法,成功把尤離製成毒源……往事已矣,冤仇卻仍在、尚未了結。
  
  琥珀對煉血術不是很瞭解,至於尤離要偽造法旨做什麼,她也一樣想不通。而提到了法旨,自然也就想到宋陽這群反賊想要『策反』雷音台僧兵的打算,琥珀似笑非笑地看了宋陽一眼:「憑著一個假信使、一張假法旨就想調動僧兵,也太拿別人當傻瓜了吧?」
  
  宋陽苦笑搖頭:「也就是個想法,剛聽他們說到的時候挺興奮,可越想越覺得沒希望。」
  
  琥珀則問道:「你先前提到過的施蕭曉,他真的瞭解雷音台內部事情?」
  
  這個事宋陽也說不好:「之前沒問過,只是有可能。」
  
  琥珀不再說話了,單手托腮,另隻手在桌面上輕輕敲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假密使肯定是不行的,除非……」說著,抬頭望向宋陽,忽然有些突兀地問:「你認識好鐵匠麼?真正的好器家。」
  
  宋陽還真認識,南理奇士中就有一個,鐵匠蕭易。
  
  待宋陽一點頭,「施蕭曉,好鐵匠,盡快給我找來,我有大用處。」
  
  找施蕭曉肯定與對付大雷音台有關,可找鐵匠做什麼?宋陽想不通,還不等他發問琥珀就應道:「國師始終都帶著個面具,陰陽雙面,黑白分明……這柄面具,還是他剛投入大哥門下時,我親手給他打造的。」
  
  宋陽愣了愣,不是因為面具,而是…琥珀說話了,但她明明白白,嘴巴是緊緊閉著的。聲音也不對勁,根本分不出男女,好像從皮口袋裡傳出的怪響,悶鈍異常,憋悶得聽眾都恨不得大喘氣。
  
  「燕頂咽喉受傷,吐字如吞刀,平時都會以腹語說話。腹語不過是門中的小玩意,我十歲就能自己和自己說相聲了。」仍是腹語,琥珀的笑容越發燦爛:「假法旨沒希望的,假國師的話…倒不妨試一試。我和燕頂斷斷續續有過十幾年的山中共處,學他,不是什麼難事。」
  
  「把鐵匠、和尚找來,其他的不用你管了。能不能去不打包票、去了能不能成不打包票,走吧,累了。」琥珀打了個哈欠,剛剛的頑皮、興奮神情褪散了,只剩下滿面倦容……
  
  但是等宋陽告退之後,她又強撐著精神走筆如飛,足足開出了一份四張紙才寫完的藥方,喚進羅冠把藥方遞了過去:「請你準備這些藥物,時間緊急,請盡快。」
  
  面具、長袍、腹語、瞭解燕頂、靠偽裝改變身形,除了這些,想要冒充國師,還有一點異常重要,宋陽沒想到、羅冠不知道,但琥珀沒忘記,就著落在這滿滿四頁的藥材上。
  
  同時還要祈禱,國師不在時,留守大雷音台的人不是花小飛……即便是琥珀,也瞞不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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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四章 猛藥

  九月初七。
  
  今年的秋天,比起往年要更冷。從中秋節開始,到現在短短二十餘天裡,睛城一共下了七場雨。一場雨水一份涼意,層層積累下來,讓秋風早早就添了淒然味道,所過之處吹得草木瑟瑟,也吹得人心裡發皺。
  
  午飯過後,宋陽坐在驛館中,和二傻、蕭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蟹九爺趕赴蓬萊公幹,不知朝中會不會再派下密探來調查自己,謹慎起見,宋陽最近都沒和漏霜閣有什麼聯繫,這段日子過得異常輕鬆。
  
  有關那場大火的準備他全不瞭解,半個月前,侏儒和瞎子就完成了所有案頭準備,剩下的事情也就和他們再沒半點關係,全都交由了顧、李、帛去主持,其間從未有人來送過信,不過宋陽明白,沒消息就是一切正常、一切順利了。
  
  正閒聊著,門外人影一閃,施蕭曉回來了。
  
  大雷音寺的情形,施蕭曉以前曾在閒聊時聽阿泰說起過,他瞭解的這些事情對琥珀異常重要,這些天裡兩人常常見面……
  
  施蕭曉的臉色不太好,見他神情有異,宋陽皺眉問:「怎了?」
  
  「剛從琥珀前輩那裡回來,」施蕭曉在銅盆中浸濕帕子,將其敷在臉上:「她的事情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還差兩樣東西,一是你的血,另是鱗皮手套,你快些準備好,我送過去,或者……」說到這裡,他有些遲疑了:「不知有沒有人會盯你,你要是有把握甩開盯梢,我想這趟你能親自去。」
  
  宋陽沒多問什麼,稍稍尋思了片刻起身出門,去了回鶻驛館。過不多久,回鶻武士之首阿夏,帶著一批扈從大搖大擺走出驛館,穿大街過小巷,一副無聊閒逛的樣子,走了一陣,進入一家專營民俗玩意的老店,眾人繞過櫃檯直接進入後堂……又過片刻,抹去回鶻裝束、換回漢人衣裝的宋陽從老店的暗門中悄然走出,很快匯入人流,消失不見。
  
  幾拐幾繞,宋陽出城,越走越偏僻。也是半個月前,琥珀搬出了漏霜閣,她說自己要專心準備大雷音台之行,在漏霜閣中多有不便,但具體什麼『不便』她沒提過。
  
  她搬到了城外,偏黃野外,守著一片亂墳崗子。
  
  大宗師羅冠不在,一品擂將近,他必須回到皇宮隨時聽候差遣,此刻護在四周的李明璣的人,葉非非在此坐鎮,那個偷譚歸德時出現過的老漢也在,顯然這一夥是李明璣最最精銳的手下了。
  
  一進門,腐爛惡臭、藥物和香料的味道混雜一起,撲面而來。這股味道有些熟悉,宋陽仔細回憶後恍然大悟,這是國師身上的味道。燕子坪上國師撲向馬車時,他曾聞到過,不過並未太在意罷了。
  
  琥珀的心思用得深,要扮作國師就少不了這股味道。
  
  此刻她已經『扮』上了,裹胸、墊背,把身形『修理』得相近國師,臉上帶著慘白面具,身上罩著白色長袍,不留一絲縫隙,因為還沒拿到手套,她的手也如顧昭君一般,對揣在寬大的袖子裡,現在望過去,至少宋陽辨不出真偽。
  
  面具是鐵匠蕭易在琥珀的指點下打造的,這其中倒不存威脅,鐵匠全不知內情,從他幹活開始,出門就會有帛先生的人跟蹤、回到驛站後有南榮監視,確保他不曾洩密。
  
  顯然,琥珀沒想到宋陽會親自來,腹語笑道:「怎麼自己跑來了,讓和尚跑就是了,明天一品擂,你該安心靜養。」
  
  一品擂南理不用打,又哪用養氣凝神,再說就算要準備,施蕭曉也和宋陽一樣是赴擂奇士…果然是做母親的心思,和兒子一比,其他人都不能算人,可以拿來當牲口使。
  
  宋陽笑著搖頭,口中嘖嘖稱讚:「您老這扮相,幸虧我提前知道,要是在外面碰到,我非得把刀子撲上來不可。」
  
  琥珀開心,被宋陽的馬屁逗得咕咕地悶笑,依舊是從腹中傳來的笑聲,或許是她對腹語氣息控制還不夠熟練、或許是她身體虛弱所致,剛悶笑了兩聲,突然大聲咳嗽了起來。
  
  宋陽趕忙上前想要幫她壓背鎮咳,可才跨出兩步,整個人突然愣住了。琥珀的咳嗽聲……不是她的嗓音,或者說這咳嗽聲音完全不是從嗓子、從口中傳出,而是自喉嚨、從脖子裡『漏』出來的。

  宋陽也是毒者、醫者,如何聽不出,琥珀咳嗽會如此的真正原因:不僅毒啞了自己,還爛穿了咽喉……便如國師的情形,一模一樣。而咳嗽引來身體的劇烈顫抖,長袍抖動中,袖口露出一線縫隙,觸目驚心的,膿瘡、癤子、正在腐爛的皮膚。
  
  恍惚裡宋陽甚至沒法分清,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國師還是琥珀,直到她壓住了咳嗽,用腹語笑道:「沒有十分的功夫,去不了大雷音台的,我可不想死在那裡。
  
  腹語窒悶,笑意輕鬆。琥珀用藥物腐爛了全身皮膚,下的是猛藥。
  
  靠著長袍、面具、手套,不會露出絲毫肌膚,可要是『無意中』讓雷音台的和尚看到自己的腐爛皮膚,無疑更添可信;又或者嘶啞的咳嗽上一陣、忍著劇痛用只有國師才會有的嗓音厲笑幾聲……而且,國師身上獨有的那股味道,靠著其他手段配不到絲毫無差,必須要模仿者也真正腐爛才可以。
  
  還有琥珀的眼睛,也點過特製藥水,原本靈動、清透的眸子,變得血色密佈,陰森冷漠。
  
  宋陽明白了,為什麼施蕭曉要他親自來看一看,琥珀為了裝扮國師花費的苦心,遠超旁人事先的想像。
  
  琥珀離開漏霜閣、搬來偏僻地方的原因很簡單,她要用猛藥來腐爛雙手、小臂、脖頸、口舌、足踝甚至面孔等多處皮肉,很疼,她不打算咬牙憋著,疼得時候要喊出來。
  
  漏霜閣在繁華之地,悽慘嚎叫有些太驚人。
  
  宋陽驚呆了,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而堵在喉嚨深處的莫名窒悶也讓他說不出一個字。琥珀則繼續笑著:「別那麼沒出息,算不得什麼,想想看,大雷音台是燕頂的老巢,要是真能毀了,讓我再爛十次都沒的說!何況我爛的厲害,但好治得很,等明天過去一切落定,兒子給我治。」
  
  宋陽點頭,想留眼淚、又想說什麼,琥珀卻不容他多言,既然已經『露餡』,她也不再隱藏腐爛的雙手,自懷中取出一隻薄得幾乎湊明、不過黃豆大小的蛹子拋了過來:「用空心針引血,注入其中,能保血二十四個時辰的新鮮。」
  
  宋陽平穩心情,把自己的血度入蛹內,隨即又按照琥珀的吩咐,取出鱗皮手套,翻轉過來,將血蛹小心翼翼地粘在『右手食指』尖,不用問,如果有必要,琥珀會當著『心腹』的面前傳一道法旨…落在法旨上的那道血跡,足以抹去所有懷疑。
  
  有關大雷音台的『結構』,所有瞭解都來自施蕭曉,大概夠用了;而明天冒充國師的『步驟』、言辭等等,是和顧昭君、帛先生、李明璣一起反覆商榷成形的。
  
  對於這些細節,宋陽並不瞭解,琥珀也無意多說,接過手套帶好,發力試了試,確定外表看不出什麼,但只要自己需要時就能擠破血蛹沾上宋陽的血。琥珀滿意的笑了笑,隨即省起隔著面具兒子見不到自己的笑容,是以發動『腹語』,悶笑了幾聲:「好得很,這下算是齊備了。」
  
  宋陽試探著問:「明天…誰陪您去?」
  
  不出意外的。琥珀搖了搖頭:「我能扮作國師,可沒人能扮作國師阿一阿二,而且多一個人,也就多了一份破綻,還得要多費心照顧,煩得很,我自己足以。」
  
  說到這裡,她忽然笑了,撒氣漏風、用嗓子發出的笑聲:「不用擔心,燕頂不在,就憑其他禿驢,即便拆穿了我又能怎樣?一個不留,全都毒死就是了。」
  
  隻身進入大雷音台,凶險不言而喻,宋陽擔心,卻沒去勸阻。要勸的話早在二十多天前、琥珀決意冒充國師那時就該出言阻攔了…琥珀此行,與宋陽無關,她是為大哥,為尤離,為來這世上十八年、卻從未真正去看過一眼這花花人間的兒子,才要冒充國師,去大雷音台。
  
  宋陽掃去眼中、臉上、心裡所有的嘈雜情緒,對琥珀露出個笑容:「明天大雷音台的和尚就該倒霉了。」
  
  琥珀卻沒回應什麼,而是歪著腦袋凝神注視宋陽,過了半晌才深呼吸、說道:「我的兒子,笑起來果然好看!」雖然腹語語氣模糊,但也能聽得出其中那股得意和自豪。

  宋陽返回驛館時,天還亮著。而此時景泰正在御書房內,面無表情地坐著。
  
  書案前有幾位重臣,在逐條呈報著最近的朝政要務,每一個人說的都是要緊事,關乎國家、軍政、民生,可他們具體說的是什麼,景泰完全沒聽進耳朵,他走神了。
  
  大臣越說聲音越小,誰都能看出皇帝心不在焉,由此幾個大臣有些不安了,景泰心情不好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殺人,這個時候站在他面前,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可意外的,景泰回過神來後,並沒有亂發脾氣,對臣子道:「這些事情你們看著辦就好了,下去吧。」說著,他還歉意地笑了笑……幾個大臣退下後,免不了彼此對望一眼,雖然沒說出口,但都是一樣的心思:萬歲爺轉了性子了?
  
  性子沒變,但想法變了,景泰比誰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國師不在了,他就不能再瘋。
  
  大臣走後,景泰繼續發呆
  
  明天就是一品擂了,可國師還沒回來,連個消息都沒有。一行人中,有四個都要登擂的,四個大宗師啊,其中還有一個真正本領遠超『宗師』虛名的國師。
  
  已經拖延過兩次、又拋下重注,沒法再拖,否則會被臣民誤會,以為皇帝怕了,可他們不會來,大燕又還剩幾分勝算?幸好,手上還有個羅冠坐鎮,其他九個修為不一,但也都是了不起的好手,還有一拼的本錢。
  
  可最最重要的,也是景泰最最擔心的,並非明天的擂台,而是國師的生死,國師絕不能死。
  
  早在半個月前,他就放出了那隻信雀…國師曾認真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的那隻雀子。
  
  雀子的那邊是一個人,自幼就跟隨著國師、絕對可以信任、也是本領僅次於國師的人,花小飛。
  
  花小飛不在大雷音台,他有自己的任務,輕易絕不容打擾的。可事情變成現在的樣子,景泰沒法子再等更沒法再忍,聯絡對方,不是讓他來主持擂戰,而是告知國師的失蹤,請他趕赴南理去找人。
  
  國師失蹤,此事機密,也只有此人值得信任了,他現在該抵達南理了吧……正胡思亂想著,傳事太監忽然跑了進來,跪稟:「萬歲爺……」
  
  會不會是有關國師的消息?景泰精神一振,但很快就失望了,是明日山莊傳來的消息:蘇杭呈稟,熱氣球今晚就能大功告成,如果皇帝想『飛』,明天就可以。
  
  景泰擺了擺手,沒發脾氣,明天不行,九月八,一品擂。
  
  後天、大後天…直到國師回來之前都不行,國師不在了,皇帝就不能再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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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五章 赴擂

  九月初八。
  
  與上次情形一樣,天還不亮燕宮官員、太監帶領雜役來到驛館,給今日入宮面聖者沐浴、更衣,一番忙碌之後眾人啟程趕赴皇宮。
  
  清晨時分,天氣清爽,鬼谷瞎子跟在奇士隊伍中,一走上大街,就提著鼻子使勁吸了口長氣,行走途中把盲杖往身旁的侏儒懷裡一塞,隨即雙臂張開,臉色享受,他的才技本來就是奇門遁甲、天威地勢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這個樣子也算正常,旁人多看他兩眼免不了,但並不會覺得太奇怪。
  
  行進一陣,鬼谷瞎子恢復正常,快走幾步趕到南榮、阿伊果兩人身後,喜道:「兩位姑娘,今天可是個好天氣,風輕氣爽,剛剛好!」
  
  侏儒不容瞎子搶功,也忙不迭開口:「早在老道意料之中。」
  
  兩個漂亮女子當然能明白他們說得意思,相視一笑,又轉目望向宋陽。
  
  宋陽神色輕鬆,正和二傻說說笑笑,從他神情上全然看不出什麼,但聊著聊著,二傻皺起了眉頭:「你今天怎麼了?好像特別開心。」
  
  「你怎麼知道?」宋陽有些意外,雖然沒有刻意壓抑胸中那份濃濃的興奮,但自己覺得在舉止言談上也沒什麼太多異常,不知道二傻如何看出來的。
  
  二傻撇了下嘴巴:「我從小看你長大,你有什麼不一樣,哪能瞞得過我。」二傻比宋陽要大幾歲,『看著你長大』這話還真不算吹牛……
  
  南理隊伍走上大街時,回鶻、吐蕃、犬戎三國使團也相繼啟程,回鶻阿夏背負彎刀,跟在本國使官身後,遙遙望見宋陽,點頭露出了個一個笑容。
  
  薩默爾汗臨時有事,已經回國去了,回鶻十位勇士中最兇猛的三個人,在南理搶孩子的時候一死一傷,現在已經臨時補充了人手,但主將之席也從那位死去的勇士身上,落到阿夏肩頭。
  
  打過招呼,阿夏眸子一轉,又望向老對頭吐蕃的隊伍,其中一個疤痕纍纍的壯漢異常醒目,吐蕃武士的主將,扎西平措。
  
  受承合郡主所托,誅殺扎西平措,宋陽本來想親自動手,但是他在睛城裡的圖謀太重,對方又是個『名人』,宋陽仔細思量過,沒把握悄無聲息除掉此人,最後還是拜託給了阿夏,後者痛快答應。
  
  就算『王駕』兄弟不相求,她也不打算讓扎西平措活著下擂。
  
  四國使節浩浩蕩蕩,隨燕國官員來到宮前,今天要為國拚殺,從主官到武士全都神情莊重,尤其登擂之人,面沉如水目光平靜,人人都在調整情緒、平穩心緒,為即將到來的惡戰做最後準備。唯獨南理這一路,從胡大人到二傻手下的那頭鳥,個個心情愉快,不用打架就是輕鬆……
  
  或許是因為重注刺激,今天來觀擂的人比著上一次足足多出幾倍,睛城百姓,只要是還能走動的,幾乎全都趕到皇宮近前,官家也不得不再拓出幾大片本不容百姓靠近的區域,以容納更多觀眾,可即便如此,仍是人潮洶湧擁擠不堪,人人都想靠得近些,哪怕看不到打鬥,至少能從旁人口中盡快瞭解到擂戰狀況。
  
  見四國使節與武士陸續靠近,本就喧鬧的人群更躁動了些,指指點點,議論著誰家的武士更強壯、誰家的高手更兇猛,不過南理奇士『進場』時,待遇就差得多了,四下里都是笑聲,燕人都把他們當成了雜耍班子,還有些混在人群中的潑皮,對阿伊果、南榮兩個女子出言輕薄。
  
  胡大人身為主官,有護佑手下的職責,聽到那些風言風語,微微皺起眉頭,轉頭望向隨行的燕國官吏:「容這些潑皮無賴胡言亂語,不怕墜了上上大燕的氣度麼?」
  
  燕吏笑得恭敬,語氣更加恭敬:「大燕有大燕的法度,若是有人犯法,絕不會輕饒,胡大人息怒,息怒。」說完,全沒有要管的意思,帶著隊伍繼續前行,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在大燕罵外國人不犯法,息怒吧,忍著吧。
  
  胡大人笑了,不再理會燕吏,放緩腳步與宋陽並肩,輕聲說了句:「真盼著有場大火,燒焦這群狂妄之徒。」宋陽心裡翻了個個,不過還不等他裝傻,胡大人就哈哈一笑,又快步回到隊首,繼續去帶領隊伍,不再理會他了。

  四國使團到來,引過來不少百姓的目光,但此刻皇宮之前,最引人注目的並非他們,而是那座擂台……這四個月間,景泰傳下諭旨,說原先那座高台不夠氣派,命匠人改造擂台,施工之際一直被高高的柵欄圍住。
  
  據說直到昨夜才真正竣工,但是現在,擂台的樣子仍不可見,巨大紅綢,彷彿一片火云,把整座打擂都遮掩住,隨著清風綾羅波蕩,遠遠望去,像極了一潭血沼!
  
  不過擂台旁邊,還有一座小台未做任何遮掩,四周有重兵把守,小台陳列的,是一品擂最初定下的『獎品』。賭鬥一品,景泰後來增加了賭注,但原先設置的獎品並未取消…賭注是給君主的,獎品則是賞賜武士的,這一點景泰分得清楚。
  
  小台上,從第一到第五,分列做五階,陳列的都是兵刃、鎧甲之類武士搏殺之物,每一樣都不是凡品,戰刀龍雀就擺放在第五階,映著朝陽光芒,刀身上血色滾動!時隔多日,宋陽終於再見到自己的刀,只於剎那,全身血液都做沸騰!
  
  龍雀在此。
  
  而最高階上,陳列的是一把暗紅色的長矛。只要是燕人就能認得,這是燕祖麾下開國大元帥開、燕史第一猛將羅立棠的兵刃,功勛之器。
  
  能被景泰拿出來當做獎品的武器大都如此,不僅本身就是神兵利刃,且來歷驚人,積澱沉厚。龍雀寶刀雖然不凡,但比起『底蘊』,就有些單薄了,且辨器觀劍的能士舉得此刀太過沉重,不適合真正廝殺,所以只把它列在了第五。
  
  龍雀不甘,宋陽不甘,尤太醫也不甘,但此刻只有忍耐。
  
  不止宋陽忍耐,從四國使節到睛城百姓,所有人都在忍耐——皇宮大門始終緊閉,不知不覺已經日上三竿,燕帝景泰還沒有召見使節的意思。
  
  全無任何消息,皇帝不召見駕,這擂台又怎麼打?
  
  越等就越焦躁,使節還好說,心裡再怎麼急也不可能上前去敲門,只有忍了,可百姓們耐心有限,雖然不敢高聲喝問,但小聲議論總是免不了的,誰也不知道皇帝又怎麼了……皇帝沒事,只是不甘心。自從他登基以來,國師對他應承過的每一件事都會兌現。國師說過,他要帶人登擂,助大燕橫掃四方奪魁一品。他答應過的啊,景泰打從心底不想相信,國師會食言、國師回不來!
  
  所以他等……大臣已經小心翼翼地催促過幾次,景泰就是不想動,彷彿他一『開擂』,國師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似的。
  
  直到午時三刻,再也沒辦法等下去了,景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坐在下首待命的羅冠:「你帶隊…打得贏麼?」
  
  羅冠笑了笑,如實應道:「還沒打,不好說。」
  
  景泰想了想,忽然笑了:「那就打過再說!」這一個笑容過後,眉宇間的猶豫、目光中的不甘、神情裡的不安也盡數退散一空,換做神采飛揚,整個人也隨之飽滿起來,他又變回那個執掌生死、志在天下的燕國皇帝!國師回不來,日子還得過下去,走著瞧吧,景泰還在!
  
  未時正,一陣隆隆鼓聲從皇宮內震起,隨即宮門大開,羅冠身負長弓,率領九位好手魚貫而出,燕國武士終於現身,睛城百姓霍然大喜,歡呼聲震天。
  
  景泰也沒有像想像中那樣,召見使節入宮覲見,而是率領朝中重臣,直接登上皇宮城樓,從高處鳥瞰宮前,他一現身,當即有太監高聲宣禮,萬民躬身叩拜,口中高呼『萬歲』,無數聲音匯聚一起,聲浪直衝雲霄。
  
  景泰不存半分頹色,哈哈大笑著揮手:「盛世之擂,共鑑一品,繁文縟節一概免去,羅冠,現擂!」在他身後早都並肩站立八個禁衛高手,齊聲開口替皇帝傳諭。
  
  宮前羅冠揚聲喝應:「領旨,現擂!」喝聲響起同時,翻手解下長弓,接連七箭直取籠罩擂台巨幅紅綢。
  
  陳返一脈觀日以悟箭意,羅冠盡得恩師真傳,比起全盛時的陳返只差一線,七箭之中或朝陽、或豔陽、或落日,每一道都裹蘊玄光,但每一道箭意都各不相同,流彩閃華光豔奪目!撥弓有先後,箭矢射中紅綢卻落於同一瞬間,隨即只聽『嘭』的一聲悶響,隨風擺動、全不受力的巨大紅綢,竟被陳返七箭徹底震碎,千萬碎屑彷彿煙花暴散!
  
  回鶻、吐蕃、犬戎三國武士人人皺眉,羅冠七箭堪稱神技,足以震懾全場。景泰則哈哈大笑,燕人再次爆發出震天歡呼。
  
  當碎綢散去,新的一品擂也終於現出『真身』,待看清它的模樣,包括宋陽在內所有人,都在心中吃了一驚……哪有什麼高台,目光之內,只有一座巨大鐵籠。
  
  由此,這次比擂的方式也再明白不過……困獸之鬥,決死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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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六章 揚刀

  一品擂由大燕承辦,擂戰的規則也由燕國來定,當然,其他幾國在之前可以提出要求,而回鶻、犬戎等國的要求異常簡單:怎麼打都無妨,只要公平就好。
  
  燕國定下的擂戰規則公平的很:不分場次不抽對手簽,不存晉級更談不到複賽決戰,所有武士進入鐵籠,打到最後活下來的,就是贏家!
  
  訂下這個規矩的人是景泰。
  
  但是擂中有關『投降』的規矩卻有些古怪,開戰初始只能死戰不許投降,只有剩下三支隊伍的時候,才允許投降,但那時哪家想要棄劍認輸,非得其他兩國武士全都同意,才能離開鐵籠……
  
  胡大人心思轉得快,很快就反應過來,低聲給一眾部屬微笑解釋:「在蠻夷三國之中,有一隊大燕欲除之而後快,所以才訂下這樣的規矩,應該是犬戎吧,待會開擂,燕多半會傾全力先去擊殺犬戎武士。」
  
  觀擂的燕人情緒高漲,誰都明白待會的擂戰,無論是『激烈』、『精彩』還是『混亂』,都遠超最初的想像。關乎國體,再加上這樣『火上澆油』的規則,這一戰又怎麼可能平靜收場。
  
  太監高聲宣讀過規則,隨景泰一揮手,炮號震動睛城四隅,十名力士轉動絞盤,嘎啦啦的刺耳響聲中,鐵籠大門打開……南理使官胡大人略略有些遲疑,按照『流程』,自家奇士應該先行登台,當著全城燕人面前獻上獨門技藝,可現在哪有高台可蹬,鑽進籠子裡去表演麼?當真沒什麼體面可言了。
  
  而意料之外的,太監的選號響起,並未招呼南理奇士,而是請大燕武士進入鐵籠,羅冠打了個手勢,帶領身後高手遙遙向景泰施禮,跟著率領手下邁步走入牢籠,佔據東方一隅。接下來太監一一點唱、回鶻、犬戎、吐蕃依次入場,各佔一個角落。
  
  胡大人和身旁的副官對望一眼,副官低聲道:「看情形,馬上就要關門開打,不打算讓咱們獻技了。」說著,又冷笑補充道:「景泰為人小氣,這樣的事情他做得出來,以為把咱們放在一旁不聞不問就削了我們的臉面,卻不知道真正惹人笑話的,就是他自己。」
  
  胡大人笑著點點頭,這個時候宣號太監把轉目轉向了南理隊伍,微笑著唱道:「請南理豪傑入擂,五國大較便可以開始了!」
  
  副官啊的一聲低呼,胡大人也眉頭大皺,一時之間還道自己聽錯了,直到燕國太監再次宣唱,他才一驚而醒。不僅南理眾人吃驚,就連已經進入籠子的陳返、阿夏以及一眾回鶻武士,也都皺起了眉頭。
  
  胡大人遙遙對著景泰辯爭:「五月初五時,當著滿朝文武與各國使臣面前,陛下金口玉言,說南理不用賭這一局,回鶻、犬戎與吐蕃也並無異議......」
  
  他也要靠身後的大嗓門手下代為傳話,說完前半句,稍加停頓正想繼續說下去,景泰就哈哈大笑,擺手打斷:「胡大人再仔細想想,當日殿上,朕說的是:南理未派武士,就不用放賭注進來了。若差了一字,朕給你端茶道歉…朕只說你們不用放賭注進來,何時應承過你們不用打這一擂?」
  
  就憑南理這十個奇士,進了鐵籠就休想再活著出來,等胡大人回到鳳凰城,豐隆又豈能饒了他,當即甩動大袖抗聲道:「陛下自己也說,南理派來的人不是武士……」
  
  景泰搖頭笑道:「不是武士,至少都是活人吧,如何不能入擂,再說朕已經著實照顧你們了,胡大人要懂得知足、懂得感恩才好。」
  
  胡大人怒斥:「胡某人老眼昏花,看不到陛下的照顧在哪裡,又何談感恩!要我知足,除非胡某人分不清何為齒冷,何為知足!」左丞相當真翻臉了,出口都不再客氣。
  
  詞鋒刺耳,立刻招來無數燕人斥罵,胡大人臉色鐵青,根本不去看周圍無數燕人,只把目光牢牢盯住高高在上的景泰。
  
  景泰卻毫不動氣,擺了擺手壓下臣民鼓噪,繼續笑道:「南理不用拿出一文錢的賭注,就能入這場萬金、江山、皇子的豪賭,你們輸了,什麼都不用拿出來,若是贏了,就能拿下大大的綵頭,這不是照顧又是什麼?照顧的很了。其他幾國,連朕的大燕在內,誰可也沒有那樣優待。」

  「還有…朕一直想問問你們南理,若不敢赴擂,你南理派出使節來這裡做什麼?!胡程孝,你眼睛花了,卻還沒瞎吧!你仔細看看,回鶻、吐蕃、犬戎,哪一國不是派遣豪傑武士來赴擂一品,一樣的國書,一樣的言辭,為何就你南理派了些不知所謂的怪人來?朕知道你有話講,你們捉住了國書上的文辭做功夫,南理的閒人還真是不少……可你們怎麼不再仔細看看國書,就算是『奇士』,也是要入擂的!」
  
  辦擂的國書上確實寫了要入擂,但按照事前南理朝廷事先想像,自家派去的不是武士,對方總要講個風度,不會讓奇士登台去和別國武士打殺。
  
  再退一步,就算真的登台也沒關係,己方的人不是武士,上台認輸不丟人,對方若追打只會落下個勝之不武的髒名聲,誰也不會去主動討這個惡名……可鐵籠裡『投降』的規矩明明白白,只有剩下三國勇士的時候才會有投降之說。
  
  到了現在,左丞相也終於恍悟,景泰當初定下這條規矩,一半固然如胡大人之前所料想那樣,要把宿仇犬戎的武士全部殺滅;而另一半原因,乾脆就是為了十個南理奇士。
  
  南理奇士比著普通人也強不了太多,陷在鐵籠中又哪有生路。
  
  景泰就從未想過,讓十個南理奇士活著回去……
  
  國事,不是不可以耍賴,南理派些奇怪能人來赴擂就是耍賴,但一定要有站得住腳的道理才行,景泰已經站住了道理,不管派來的是什麼,都要入擂的,胡大人若再抗辯,當場被拿下入獄對方也不是辦不到。
  
  胡大人咬牙片刻,轉頭望向了從南理護送一行使節赴燕的禁軍將領,後者明白他的意思,從容一笑之後,對手下道:「本將當為南理一戰,赴擂一品,還有哪位兄弟……」
  
  話沒說完,城樓上的景泰就戳指怒指,說了句什麼,片刻後侍衛怒聲代傳:「赴擂之人早已登記造冊,臨場換人,真當這一品擂是你家的菜園子麼,還能容你挑挑揀揀?!想要換人容易,把那十個奇士殺了,朕就允你再換十個人!」
  
  最後一條路也被景泰堵住了。
  
  事已至此、必死之局,南理奇士也真都沒有什麼好在乎的了,阿伊果第一個翻臉:「打就打,怕個龜兒子麼得!」左手拉起南榮、右手拉起宋陽,就要邁步進入鐵籠,小南是一定要拉的,另個她本想抓施蕭曉或者蕭琪的手,可那兩個人都離她有些遠……宋陽卻巋然不動,反倒拉拽了阿伊果的腳步,黑口瑤眉頭大皺,問他:「你娃不像怕死的哥子喲!」
  
  宋陽搖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抬頭望向景泰:「未帶兵刃,如何入擂、拚殺?」
  
  景泰伸手遙指瞎子手中的盲杖:「他那根棍子不就是兵刃麼?」
  
  所有燕人一起隨自家皇帝哄笑,瞎子自己卻茫然不覺,等侏儒和他把事情說清楚,瞎子勃然大怒,已經死到臨頭,還要再受奚落,又有誰能忍得下,雙臂用力哢吧一聲,憤然撅斷了自己的盲杖,尖聲叱喝:「拿刀來,你家鬼谷仙翁要用鋼刀!」
  
  侏儒也一反常態,非但沒和瞎子唱反調,反而跟聲附和:「拿劍來,火真人問劍稱尊!」
  
  之前胡大人有些太謹慎了,他猜到景泰可能會找麻煩,為了不給對方口實,在出行前把能避免的全都避免了,隨行的護衛南理護衛都未帶兵刃,沒法子為同伴遞上武器。
  
  南理奇士決意入擂,景泰已經遂了心願,若不許他們執刀就顯得太小氣了,當即笑著傳旨,命城下軍卒給奇士們送上武器,瞎子、老道、包括二傻蕭琪在內,不管會不會武全都選了件武器,其中二傻最老實,選了一隻大大的盾牌,對蕭琪小聲道:「莫擔心,我護著你們。」
  
  唯獨宋陽不去挑選兵刃,伸手指向小台上的龍雀,問景泰:「選這把刀行不行?」
  
  景泰先是皺眉,可隨即又大笑了起來:「那是第五名的獎品,你們也只能是第五名,算起來,這把刀倒還真是你們的,也罷,若能拿得動就拿去吧,臨死前摸一摸,總不算白來一趟。」
  
  不用別人經手,宋陽飛身登上小台,把龍雀抄入手中,那一個瞬間裡,宋陽彷彿聽到,冥冥之中有一聲清脆啼鳴!
  
  尤太醫留下的戰刀,終於再回到手中,雖然宋陽早有準備,可心裡那份激動轟盪開來,不久前看到它的時候全身鮮血都告沸騰,此刻把它握在手中,髮膚、皮肉、血脈真就要炸裂開來,想哭又想笑啊,絕無法壓抑也不想去壓抑的強烈情緒,帶動他不由自主地渾身發顫。
  
  景泰和無數燕人卻還倒這刀子太沉,宋陽的顫抖是因為拿不動它,哄笑再度響起,而片刻之後,宋陽陡然開聲大吼,之前顫抖的身形此刻穩如磐石穩,單手擎刀高舉向天……揚刀、亮刀。
  
  亮給天上的那個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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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七章 籠鬥

  宋陽為首,帶隊向著鐵籠走去,胡大人臉色晦暗,雙手抱揖對著十位奇士深深一躬,再抬頭時一雙老眼水光隱隱:「是老夫把諸位奇才帶來燕國,不料卻害了你們的性命,胡某無能……」
  
  話沒說完,宋陽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老頭子的肩膀,輕聲道:「甭彆扭,打著看,有什麼話等我們出來再說。」
  
  胡大人愣住了,出來再說?我倒是還能說,可那時你們還能有人聽到麼?
  
  宋陽笑容輕鬆,十位南理奇士走入鐵籠居中而站。外面的力士鬆動絞盤,鐵門徐徐閉合,隔絕了籠子與外界,而這個空子裡,籠中發生了件讓人沒想到的事情:
  
  回鶻主將阿夏帶隊上前,先對宋陽施禮,雖不是全禮貌但恭敬畢現,宋陽回禮同時對阿夏說了句什麼,再之後回鶻武士把南理人盡數擋在了身後。
  
  燕人議論紛紛,就連同在籠中別國武士也面露疑惑,回鶻人要護著南理麼?中土世上相距最遠的兩個國家,什麼時候變成盟友了?
  
  回鶻、阿夏已經表明了態度;而在鐵籠之內,還有一份不用擺出、只於雙方心中都明白的態度…燕主將羅冠與宋陽的目光碰觸了下,兩人眼中都流露出些笑意。
  
  宋陽轉回頭,對施蕭曉低聲道:「待會打起來,你我著意護著點大夥,應該沒人直接來找咱們的麻煩,就注意別被惡戰殃及到。」
  
  施蕭曉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另個角落中的吐蕃主將扎西平忽然措陰聲冷笑,漢話半生不熟:「南理想要托靠回鶻庇護?離得有些太遠了吧,還不如併入我們吐蕃,我家王上宅心仁厚,多半會賜豐隆一個藩主位子,南理子孫萬代永得吐蕃護佑,豈不是好。」
  
  宋陽都懶得去看他,頭也不抬地應道:「不用了,昨天晚飯的時候商量好了,明天午飯的時候南理回鶻南北出兵,就此瓜分了吐蕃,以柴措答塔宮為界,南面歸吾皇豐隆;北邊歸回鶻大可汗!」
 
  柴措答塔宮是吐蕃大活佛的金殿,是高原上至高神廟。
  
  阿夏聞言,露出個狐媚笑容,問宋陽:「柴措答塔宮又該怎麼分?」
  
  宋陽想都不想:「一樓我的,二樓給你……它一共幾層?」
  
  扎西平措勃然大怒,心中的聖地被敵人隨口褻瀆,哪還忍得下怒火去等待開戰號令,怒吼一聲,率同手下發力急衝,阿夏大笑了一聲,雙手彎刀揮舞如風,招呼手下衝鋒迎敵!
  
  與此同時,城樓上的景泰就猛一揮手,又是一聲炮號震耳,一品擂就此開始,羅冠彎弓一箭直取犬戎首領,麾下好手刀劍並舉飛撲草原宿仇。
  
  南理這邊沒有絲毫遲疑,宋陽橫執龍雀,施蕭曉大袖鼓蕩,護住自家同伴後撤。
  
  除去南理,中土另外四座強國仇怨複雜,燕人最恨犬戎,其次憎惡吐蕃;犬戎把燕人視作生死仇敵,但他們對回鶻也恨之入骨;吐蕃與回鶻誓不共存,對大燕就稍差一些,可仍是百年之敵。
  
  而大燕和回鶻並不接壤,不存領土之爭,並沒有直接矛盾;吐蕃與犬戎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情況。可無論是中原與沙漠,或者高原和草原,即便沒有長年兵禍,彼此間也全無信任可言。籠中爭勝,根本就不會有盟友,哪怕是臨時的結盟也不可能存在,除了自家武士人人都是仇敵,除卻亂鬥、混戰,絕不會有第二條路走。
  
  可景泰不知道宋陽的頸子下掛著薩默爾汗的火芯玉,更不曉得因為陳返,宋陽與羅冠結緣。
  
  對阿夏而言,宋陽就是王駕;在羅冠眼中,自己只有『半年』可活,宋陽是師父晚年唯一的依靠。兩個人非但不會傷他,還會拚勁全力保著他、護下他的性命……是以景泰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本來應該是一場混亂惡鬥的一品擂,因為南理人的加入,突然變得『有秩序』了。
  
  剛剛進入鐵籠時,宋陽對阿夏低聲說的那句話是:放心大燕,可以專心對付吐蕃。
  
  而羅冠修為驚人、又久歷江湖,心思豈能差得了,雖然之前不知道宋陽和回鶻的關係,可是一見阿夏和手下武士的態度,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專心對付犬戎,把草原上的狼子打掉…只殺光犬戎還不夠,自己手下的燕『卒』也得死乾淨。這樣一來,只要回鶻再殺光吐蕃,籠子裡剩下的便統統是自己人了。

  就算回鶻不敵吐蕃也無妨,大宗師目光如炬,大概能看出,兩隊實力在伯仲之間,就算吐蕃贏了,也只能剩下三兩個重傷殘廢,擋不下他三箭……
  
  聰明人間的默契,不用非要聚在一起商量上一陣,開戰之前宋陽和羅冠對望過一眼,便足夠瞭解彼此的心意了。
  
  鐵籠出奇巨大,其中大燕鬥犬戎、回鶻戰吐蕃,南理一行溜溜跑到籠子角落,根本沒人顧得上他們……南理的奇士現在的狀況,和外面觀戰的睛城百姓也不見太多區別,只不過奇士們站的更近些,對兩個戰團看得更清楚些。
  
  景泰臉色鐵青,全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雖然沒有預想中的混亂,未免讓人有些失望,但籠中惡戰的激烈,還是遠遠超出了燕人的想像,能被國家選中的赴擂武士,又怎麼會是平凡之輩,或名震一方、或勇冠三軍,每一個人都身負絕技、名副其實,四隊高手分作兩個戰團,身形起落生死相撲!
  
  巨響轟鳴不休震落心底、刀劍光芒閃耀攪碎目光,看得所有人都心神蕩漾,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小半座睛城都漸漸沸騰起來。
  
  阿夏雙刀翻飛剛柔相濟,左手長刀每一斬都凝聚巨力,右手彎刀則輕靈詭異來去無蹤,和她對戰的是吐蕃主將,扎西平措左手重盾右手戰錘,全然是戰場上的搏命打法,不分生死絕不罷休,兩隊主將湊到一起拚命全不管旁人,他們的手下也是各自為戰全無配合可言,打得簡陋、原始但足夠兇猛;
  
  相較之下,另個戰團更有章法,犬戎十人有合擊戰陣,隨主將號令穿插有序依次進擊,拚鬥良久陣勢始終不亂,燕『卒』也是三兩配合,一次次衝擊敵人,羅冠則始終在外圍游弋,從不近身搏殺,不過敵陣中每有一線破綻、或有同伴遇險,必會有一道獵獵金光自他弓上激射而去!他一個人對犬戎戰陣的壓力,比起另外九個同伴加起來也不遑多讓。
    
  轉眼一個下午堪堪過去,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打到現在,籠中竟無一人被殺,勢均力敵的惡戰,短時間內根本分不出勝負。天色漸暗了,燕國士兵奉命點燃早就在設立在鐵籠附近的油鼎,轉眼火光大作,映照著籠中的苦戰,更顯凶險。
  
  施蕭曉微笑從容,但充盈在大袖間、來回運轉滾動的內勁始終不斷,心裡一直在戒備著,以防隨時會飛過來的暗器、冷箭,不過旁人可沒有和尚那份耐心,鐵匠蕭易犯了『職業病』,對鐵籠的質地產生濃厚興趣,一邊敲敲打打,一把拉過侏儒老道,低聲討論著…侏儒擅火蕭易擅煉,他倆倒是真算得好搭檔。
  
  阿伊果、二傻不知什麼時候都坐在地上了,黑口瑤張嘴,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哈欠傳染,二傻把巨盾墊在屁股底下,也跟她一起打打哈欠,嗚哩嗚嚕地問宋陽:「咱不打麼?那他們什麼時候打完?」
  
  龍雀的刀也早都拄在地上了,這把刀不輕,總舉著也不是個事,宋陽笑著應道:「一時半會打不完,不過待會我會動手。」自始至終,他的目光始終盯在阿夏與扎西平措的對戰上。
  
  二傻哦了一聲,嘟囔著:「我有點餓了。」一邊說著,一邊往籠子外面張望,繼續嘮叨:「胡大人喝茶水呢……」
  
  又等了一陣,外面觀戰的燕人也沒了之前的興奮激動,總也見不到血漿、聽不見慘叫,打得再怎麼精彩看得久了也讓人覺得無聊,這個時候終於有人想起了擂中的南理奇士,不知哪個大嗓門最先喊了聲:「南理人,光會看著麼?我家的貓狗都比你們更活潑些!」
  
  隨即哄笑聲四起,各種謾罵接踵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噓聲越來越吵,喧鬧了好一會,嘲笑聲不僅沒有落下,反而漸漸匯聚、最終所有人的口徑完全統一,變成了三字響亮:「南理,懦!」
  
  對激烈打鬥的喝彩,哪如欺負弱者的謾罵來得快活,三字往復不休,吼聲浩浩蕩蕩,聽著萬民齊聲大罵,城樓上的景泰也總算緩和了臉色,露出些笑意。
  
  宋陽不為所動,仍是緊盯著自己最在意的戰團,口中對並肩而立的施蕭曉笑著說了聲:「外面那些人,真夠煞筆的。」
  
  施蕭曉知道宋陽一陣陣的粗俗不堪,但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麼難聽的髒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搖頭笑道:「你嘴下留情,你不齋口,可我還得齋耳呢。」
  
  宋陽笑道:「假和尚,等出了籠子,我帶你去無關風月坊轉轉,幫你選個漂亮尼姑。」說完,想了想又問:「你的笛子帶著了沒?」
  
  施蕭曉點點頭,短笛從不離身,之前負責搜身的燕吏反覆查驗,見只是普通竹笛,又知道他們沒機會入宮面聖,也就容他帶上了。宋陽踏上一步,把所有同伴都擋在了身後,繼續道:「乾等無聊,吹個曲子聽聽?放心,這會兒我來守。」
  
  施蕭曉一笑:「這倒是個好主意!」說著自懷中取出短笛嗚嗚吹響。
  
  他的修為本來不俗,於曲中貫注內勁,笛聲悠揚、也談不上如何響亮,但卻飄散全場,即便周圍嘈雜,方圓百餘丈內所有人都清晰可聞。
  
  笛聲曼妙,卻無疑是最直接的挑釁,睛城燕人的喝罵陡然高漲,宋陽和阿伊果、瞎子、侏儒這些狐朋狗友則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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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5:45
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八章 斷碎

  一曲吹完施蕭曉稍作停頓,笛聲忽然一轉,變成了回鶻人的家鄉調子,其中的鼓舞之意不言而喻。惡鬥中的阿夏大笑了一聲:「多謝!」
  
  籠外鼓噪聲驚天動地,施蕭曉卻吹得神采飛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笛聲中,當回鶻曲臨近終了,他正準備再換新調的時候,遽然身邊響起一聲鏗鏘大吼,沉重腳步踏碎青磚,只是一人一刀,蕩起的聲勢卻彷彿一頭著了火的巨獸,宋陽猛撲而出。
  
  龍雀沖,於毫無徵兆中宋陽揚刀、出手,龍雀寶刀顫顫輕鳴,飽含歡呼之意,刀身上血光流轉,濃濃的血腥氣息隨主人的衝鋒霍然瀰漫!
  
  奔雷一擊,直指扎西平措。
  
  既然有機會,任初榕託付的事情,還是親手完成更好,從進入籠子開始,宋陽就準備殺人了。龍雀在自己手中,從未斬落人頭,吐蕃第一勇士的血,總算也不虧了它的『開張』。
  
  每一擊都是孤注一擲,偷襲也不例外……孤注一擲的偷襲!
  
  赤手時,宋陽的修為稍差於宗師,但宋陽所有的修行都是為了這把刀,當它在手,即便真正宗師也要暫避其鋒。扎西平措做夢也想不到,南理人中竟還個宗師!他全副精力都在應付著阿夏,等察覺到危險時,眼前已血河倒瀉,龍雀一斬當頭!
  
  破盾、入肉、碎骨,兩段。
  
  扎西平措臨死的慘叫,刺傳千萬耳鼓。
  
  若小捕在場,當會吃驚尖叫吧。宋陽這一斬與她『見到』情形一模一樣……周圍很亂,好像有幾千幾萬人圍住,他拿著一把很大的刀,廝殺。只是小捕看得不全、看得不清,她沒見到那隻巨大的鐵籠。
  
  乾淨利落的斬殺,突兀而起,彈指寂滅,毫無徵兆又彷彿順理成章。
  
  喧鬧的燕人陡然安靜了,人人目瞪口呆,一時間誰都不敢相信眼前之事……南理小子出手了、只一刀就把大名鼎鼎的扎西平措砍成了兩截。
  
  直到宋陽擎著大刀重返同伴身旁時,燕人的驚呼與歡呼才同時響起,驚呼自不必說,歡呼也並非送給宋陽,而是…終於見血了!
  
  無論什麼樣的聲音,從千萬人口中同時發出,都會變成轟轟巨響,宋陽甩掉龍雀上的血跡,對施蕭曉笑道:「看,我說他們都是煞筆,沒錯吧。」
  
  施蕭曉的笛子吹不下去了,目光裡又顯出戒備之色,亂戰的平衡被打破了,凶險隨時降臨。
  
  而鐵匠蕭易見到龍雀攻破吐蕃堅盾的威風,明顯大吃一驚,幾乎都忘記現在的局勢,快步走到宋陽跟前,結結巴巴地問道:「宋兄弟,你的刀能、能不能給我看看?」
  
  宋陽笑了笑,略顯歉意:「我還捨不得放開它,拿在我手裡你看成不?」
  
  剛剛到手不久的龍雀,宋陽捨不得它離開自己的手掌,哪怕片刻。蕭易一個勁地點頭,口中連連應著:「成、成、這就成……」俯下身子,仔細去辨識龍雀的材質、煉法,眼睛越來越亮。
  
  彷彿『不死人』的魔咒被破除一般,鐵籠之內,隨著扎西平措的橫死,一聲聲慘叫接踵響起。不止回、吐的惡戰,燕與犬戎的激鬥也開始現出傷亡,羅冠叱喝連連,身形化作一道疾風,圍住戰團迅速盤繞,金光顫顫不停出箭,血漿飛濺,人命凋零!
  
  鐵籠內外,千萬人中,單打獨鬥羅冠稱尊,是以沒人能看得出他未出全力,即便宋陽也無從察覺他的『巧妙』,不過宋陽看得到,死掉的燕國豪傑,一點不比草原猛士少。
  
  吐蕃主將慘死,回鶻士氣高漲、實力猛壓出強敵一籌,可生死關頭,吐蕃剩下的戰士無一退縮,最後的念頭不過四個字:同歸於盡!遠勝初時的慘烈,最後的決戰不過兩柱香的功夫,來自高原的勇者盡遭屠戮,甚至連一具全屍都不存。但回鶻也遭兇狠反噬,六人陣亡,倖存的四個個個重傷,阿夏也不例外,肚子上中了一刀,鮮血泂泂湧出,染紅戰袍。

  與此同時另一個戰團也進入最後決戰,犬戎傷亡過半戰陣徹底散亂,燕卒四死三傷再無配合可言,各展手段近身肉搏,羅冠也收弓抽刀加入亂戰,敵住犬戎主將。
  
  所有人都矚目戰團,唯獨鐵匠一個,對龍雀愣愣出神,直到宋陽問他:「看出什麼了?」,蕭易才一驚而醒,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刀子卓絕,靠著它能斬斷鐵籠!」
  
  鐵籠的材質不同凡響,按照蕭易的估計,在煉製時匠人在其中加入了『星鐵』,一般的寶刀神劍難傷它分毫,否則又哪能靠它鎖住籠中的真正高手,而『龍雀』上細鱗,乾脆完全是『星鐵』煉成,若加力猛擊,足以斬斷籠柱。
  
  宋陽饒有興趣:「真能行?」
  
  大凡上乘匠人,都會有副臭脾氣,容不得旁人、尤其是外行質疑自己,蕭易也不例外,不過對宋陽總算還留了點面子,只是淡淡說了句:「砍個試試不就知道了。」
  
  不料話音剛落,宋陽又復大吼,竟真的揮舞龍雀急衝而去!只不過他並未衝向鐵籠,刀鋒直指,燕與犬戎的戰團……正是時候!
  
  只剩下五個了,羅冠與犬戎主將勝負難分,但余戰已基本結束,兩個身負重傷的燕卒正聯手擊殺最後一個、傷得更重的草原武士。
  
  已到了燈枯油盡,無一例外都是強弩之末,全沒有躲避的機會,龍雀過處,燕卒了斷。
  
  龍雀急顫、鮮血潑濺,宋陽再次揚刀,這一次,刀鋒在他手中緩緩轉動,他指的是外面無數觀戰的燕人!
  
  千萬人驚呼過後,同時嘶聲怒罵,宋陽哈哈大笑,不親手殺掉一兩個燕卒,又那對得起燕人之前的那份『熱情』。
  
  就在這個時候,羅冠也揚聲斷喝,一拳打碎犬戎主將的腦袋,同時手中長刀激射,把最後倖存下來的草原勇士釘死在地。
  
  剎那之間,外面燕人的怒吼變作響亮歡呼,就連城樓上的景泰也點頭大笑……贏定了!
  
  回鶻只剩四個傷兵殘將、南理倒是陣容整齊,可能打的不過就宋陽一個。而燕國主將氣定神閒面色從容,顯然還有充沛戰力,雖然只剩一個人了,但他是真正大宗師,收拾這個殘局不過舉手之勞。
  
  到最後,勝出的只可能是羅冠、只會是大燕!
  
  到了現在,有關奪擂的擔憂終於一掃而空了,景泰伸手猛拍身前箭垛,大笑斷喝:「殺!」
  
  帝王金口玉言,所有燕人齊聲附和:殺!
  
  羅冠負手而立,靜靜望向宋陽。阿夏手捂傷口、氣喘吁吁,帶著殘餘手下與宋陽並肩而立,施蕭曉、南榮飄然上前,瞎子侏儒刀劍出鞘,就連二傻都有些緊張了,把巨盾立了起來,探頭探腦……
  
  片刻之後,羅冠忽然笑了,輕聲說道:「我投降。」
  
  若是一個月前,羅冠不會降,他一定要贏!不會傷宋陽的性命,但一定要逼迫南理棄劍,宋陽若不答應,便打到他答應為止!至於回鶻更不在他眼中,阿夏肯降最好,不降就殺了。羅冠是大宗師、冠絕天下名傾朝野的大宗師,不能、不想更不甘對旁人低頭。
  
  可一個月前,他知道自己還有半年可活,到現在就更短了,只剩五個月不到,命不久矣,還有什麼虛名放不下呵。
  
  面前的少年已經答應替自己照顧老師,承蒙大恩,對方卻未提過半字回報,再看自己的現狀…送他這份榮耀又何妨!
  
  何況,羅冠的眼睛雪亮,有過漏霜閣的經歷,又哪會不曉得宋陽是最最正宗的反賊,自己降了,就是讓他狠狠踩一腳大燕的臉,對宋陽而言這樣的餽贈,比著什麼榮譽、獎品,可都實惠多了。
  
  宋陽也好琥珀也罷,事先都不曾料到今天南理還要入擂,也就更想不到,姑奶奶的一個玩笑,會讓羅冠的心境發生巨大變化,舍卻畢生威名,把足以照耀中土的巨大榮譽拱手相送……
  
  宋陽收刀,對羅冠長身而揖,認真道:「謝前輩賞賜。」

  阿夏大是意外,但對方退讓,自己這條性命就算保住了,歡喜之餘,也忙不迭和宋陽一起向羅冠施禮。
  
  籠外觀眾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只見番邦武士向自家主將鞠躬,還道是阿夏、宋陽投降了,轉眼間歡聲雷動,而更多的人卻不想『蠻夷』還能活著離開,繼續齊聲大吼著剛才的『聖旨』:殺、殺、殺!
  
  可下一刻,只見羅冠脫下背後的箭壺遞給了宋陽——就算是娃娃也能明白,這是中土的獻降之禮,誰獻上武器便是誰認輸!
  
  轟雷般的喧鬧陡然化作死般寂靜。
  
  景泰寧願臉上挨上一刀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完全呆傻在城頭。
  
  直過了三息,燕人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不知是誰先爆發出一聲怪叫,單純的怪叫,沒有任何意義,僅僅是心中那份狂躁最直接的宣洩,旋即吵鬧再起,有人歇斯底里地怒罵,也有人捶胸頓足地嚎啕,為什麼會輸?怎麼可能會降……
  
  聲浪擊碎夜空,二傻嚇了一跳,撇嘴小聲說了句:「煞筆。」
  
  城樓景泰也被萬民喧吼驚醒,回過神來後只覺得喉嚨發甜、胸口發悶、一陣陣地氣血翻湧幾欲吐血,真真氣死了、真真氣瘋了!
  
  鐵籠內,羅冠退開後,阿夏的臉上卻顯出了一份猶豫,對宋陽道:「阿夏不敢和王駕相爭,可您此刻是代南理出戰……」
  
  羅冠降,除去『死期將近』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他不是燕人,或者說他哪國人都不是,不過一隻孤雁,被景泰雇來的打手。對上上大燕他全無歸屬感覺,更未把自己當過燕人,否則當初也不會容宋陽盜走譚歸德。
  
  但阿夏生於回鶻、長在沙漠,從太老爺爺往下一路排下來,列祖列宗都是回鶻出名勇士,自幼耳濡目染,家國榮譽遠勝她個人性命,她能對宋陽下跪,但不能對南理低頭。
  
  宋陽明白她的難處,點頭道:「也不一定非得投降才能不打,我記得規矩裡沒提過打和的事吧?」
  
  阿夏搖搖頭,宋陽笑:「沒提就是默認了唄,最後咱倆家不打了,要做和,誰還能逼著咱打。」
  
  阿夏也笑了,並肩稱雄,這個主意倒是兩全其美,跟著又問道:「那賭注怎麼分?」
  
  賭注都是空話,想兌現就得先正是開戰,宋陽才不要,搖頭笑道:「不用分,全歸你們回鶻!但是小檯子上的獎品我都要!」
  
  阿夏大喜,立刻點頭答應下來,當然也免不了沒口子的道謝,南理、回鶻兩家的勝者,就在燕人的漫天怒吼聲中,彷彿家家酒似的分好了戰利品。宋陽知道自己佔便宜了,有點不好意思,又指著小檯子上的獎品:「或者…你挑一件?看那件順眼就拿去。」
  
  阿夏卻道自己才是佔便宜的那個,忙不迭的搖頭:「不要不要,都是您的。」說完她想了想,又補充道:「賭注我家也不能全拿…睛城給您?」
  
  阿夏沒有胡大人那份眼光,不過也能大概明白,在贏下的這一大串賭注裡,『睛城』是最好聽、最貴重的,但幾乎就沒有兌現機會,乾脆把這個選出來送給宋陽,自己不丟實惠,又顯得挺大方來著。
  
  女人的這份小心眼,宋陽當然不會去揭穿,也不推讓,呵呵地笑道:「日出東方要真能娶了你,是他的福分啊。」
  
  提到心上人,阿夏的臉蛋紅了,宋航哈哈一笑,他也不知道怎麼表示『打和』,乾脆用前一生的辦法,抓起阿夏的手,並肩高舉,向所有人示意,兩家言和共享勝利。
  
  阿夏身後一個武士不顧重傷劇痛,奮力鼓起自己的大嗓門,對外大聲宣佈:「回鶻、南理,打和了!兩個都是第一,一品擂所有武士獎品都歸南理,一品擂賭注中,睛城也歸南理,其他都是回鶻的!」
  
  回鶻人的漢話生澀、發音古怪,更無措辭可言,都是直來直去的大白話,但此人的吼聲著實驚人,連遠在城樓的景泰都聽得一清二楚。
  
  宋陽興致高昂,也隨之開口大吼,只兩個字:「搬家!」
  
  睛城不是你們的,趕緊搬家……燕人罵聲驀然高漲,宋陽全不理會,又轉頭望向蕭鐵匠:「龍雀真能攻破鐵籠?我等不及他們開門了。」
  
  鐵匠篤定點頭,宋陽嘟囔了一聲『是真的才好,要不可丟人了』,說話同時,龍雀沖轟轟烈烈,紅色戰刀賁烈斬去。只聽一連串刺耳銳響,牢不可破的鐵籠被寶刀破開大洞。宋陽脫身而出,並未就此止步,而是繼續急衝箭步飛上陳列獎品的小台。
  
  他是勝者,獎品本就應該是他的,燕兵沒有阻攔,只是把目光投向長官,帶隊將領則仰頭望向城樓的皇帝……景泰雙目通紅,胸口劇烈起伏,根本不看別人,只死死盯住羅冠,咬牙切齒。
  
  宋陽上台,來到諸般獎品兵刃前,龍雀血色暴漲,狠狠斬下!
  
  金鐵交擊的銳響刺穿夜色,宋陽發了失心瘋,一刀一刀重擊他的戰利品,不過片刻哀鳴淬礪,高台上所有的獎品都被龍雀砍斷、砍碎。
  
  那支開國鴻矛、功勛之器也不例外,斷裂成了三四截……放眼天下,沒有一件兵器、也不能有一件兵器,有資格陳列於龍雀上!
  
  龍雀在手。
  
  龍雀在心。
  
  天下第一的龍雀寶刀,尤太醫的厚贈。宋陽放聲大笑,就如入擂前一樣,手擎龍雀高舉向天……亮!刀!
  
  我知道,你看得見。
  
  而九月八,夜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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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6:13
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十九章 搶媽

  籠子破了,也不用再等開門,籠中人陸續走了出來。
  
  一直在外觀戰的胡大人,此刻激動地渾身打顫,連鬍子都快抖掉了。這是做夢都不會發生的情形,南理竟然贏了?等回到鳳凰城,此行就會變成天大功勛,左丞相為帶隊主官,自然居功至偉……老頭子恨不得現在就沖上城樓,抓著景泰的袖子說一句:「謝謝你放我們進籠子啊!」
  
  本來信心百倍、早在來時就準備好大肆慶祝的燕民,此刻群情洶湧,後面推前面,人潮躁動一次次地向前衝,負責維持秩序的官兵已經漸漸有些彈壓不住了。
  
  城樓中的景泰雙眼滿是血色,怒聲喝斥:「羅冠…羅冠!狼心狗肺,你怎能降!」
  
  羅冠長聲應道:「戰前我便告知萬歲,不保勝、打起來看。」說完,他看了宋陽一眼,又繼續回答景泰:「本來有望大勝,若萬歲不把南理人也送進籠子的話。」
  
  他只是如實回應,卻根本就沒想,他的話對景泰而言,何異於一記響亮耳光狠狠抽在臉上。景泰怒聲大吼:「狗賊、國賊,你低頭認輸的時候,就忘記了朕會把你千刀萬剮麼。」
  
  認輸之後羅冠便已頹然,但他還有最後的心願,總要再見恩師一面,說不定他老人家能清醒片刻,一掌要了自己性命。老人家報得大仇心情歡暢,自己死而無憾啊……這條命是要還給師父的,正因如此,現在絕不能死,對景泰搖頭道:「一品擂前,你我東主之誼便告結束,是萬歲親口留我、著我再打這一擂,曾有言在先不論輸贏……」
  
  景泰哪會聽他說什麼事先約定,不顧手掌劇痛,把身前箭垛拍得啪啪亂響,全沒了帝王風度,只有歇斯底里地大吼:「狗賊,朕不殺你便不是燕帝!」
  
  皇帝必殺自己,又哪還有什麼可辯駁的,羅冠怒極而笑:「景泰,要臉你就別躲!」聲震如雷,全場清晰可聞,大宗師還不等周圍士兵湧上,已取弓在手,遙指城頭燕帝。
  
  景泰身後有侍衛高手,反應何其迅疾,疾呼了聲『護駕』,一群人撲上來直接把皇帝按到在地。羅冠的箭技誰敢小覷。
  
  而宋陽卻哈哈大笑,放開聲音對羅冠道:「前輩,你忘了,你的箭壺在我這呢。」
  
  羅冠揚聲笑答:「我沒忘,是萬歲忘記了…我有弓無箭。」
  
  有弓無箭,羅冠不過是個虛勢。
  
  臉丟到鞋底子下面去了,景泰氣炸了胸肺,掄圓耳光怒抽撲翻自己的侍衛,口中咆哮怪叫;廣場中禁軍抽刀,羅冠蓄勢,宋陽迅速靠近準備幫忙……
  
  眼看搏殺將起,忽然一串法螺聲嗚嗚響起,平和、穩重卻不失嘹喨,即便在千萬人的喧嘩吵鬧中依舊清晰可聞。伴隨法螺傳來的,還有一陣陣莊嚴佛號,『南無阿彌陀佛』之聲低沉,卻又帶了一份飄逸,說不出的古怪,但直衝心底,讓人胸中一清,耳根一淨。
  
  正暴跳如雷的景泰聽到這個聲音,臉上陡然升起狂喜之色,放眼大燕,能以法螺清道、能在行走中宣唱佛偈的,就只有一個人…他來了!在自己最無助、最委屈、最不知所措、只想發瘋發狂的時候,他來了,國師終於來了。
  
  推開身邊所有人,景泰奮力跳起來,傳旨要所有人都肅靜侍立,連緝拿羅冠的事情都先暫緩……佛法慈悲,國師到場不宜見血。該死之人一定要死,他們早被重兵圍困,誰也逃不了,等一等無妨的。
  
  景泰奮力向下張望,果然,長街盡頭,一座紅色大龕正在三十幾個盛裝僧侶的簇擁下急行而來。
  
  大龕四簾捲起,其中一個人,森冷面具、白色長袍、黑色手套……
  
  雷音台在大燕經營數十年,國師威望早已深入人心,當他法駕出現,洶湧人群轉眼平靜,奮力向兩旁退開為大龕騰出道路,足足有三成燕人就勢跪倒,對著大龕頂禮膜拜,口中跟隨護法弟子一起低唱佛號。另外那些不算太虔誠的,也都躬身低頭,面色恭敬。

  扛龕弟子修為精湛,移動迅捷,很快穿過長街,負責衛戍的燕兵哪敢阻攔國師法駕,紛紛讓路,大龕穿過半座廣場,在距離宋陽、羅冠等人不遠處,停了下來。
  
  而這一會的功夫,也足以讓景泰變得冷靜一些。紅色寶龕是國師的專用乘駕,平日置於大雷音台、護送法駕的隨行弟子也都是留守雷音台之人。國師回來了,卻沒有提前告訴自己,甚至都沒有一封雀書,就直接返回寺裡?沒這個道理的。
  
  若真是他,不可能不打招呼……
  
  此刻國師已經走下大龕,帶領眾僧遙遙對著景泰合十施禮。景泰草草回了個禮,心中飛快盤轉著各種念頭,低聲對身邊侍衛傳令:「宮內設伏,準備緝拿國、國師…一入宮便將其拿下!記得,不可傷害他的性命。」
  
  雖然可疑,但還不敢篤定他就是假的,不過景泰能肯定兩件事:其一,即便是假的,也不能當眾緝拿此人,燕民不知國師是被冒充的,就憑國師的威望,下面的燕卒一動,非得激起民變不可,只能讓他進宮再動手;另一,萬一國師是真的,自己動粗拿抓錯了他,他也絕不會和自己計較什麼。
  
  他永遠不會真的責怪我。
  
  太監高聲宣旨,傳國師入宮覲見,同時內侍首領腳步匆匆,趕到宮外法駕前,畢恭畢敬地接迎國師,景泰站在城樓,仔細觀察著國師的舉動。
  
  果然,國師不肯入宮,他對內侍首領輕輕說了句什麼、又塞給他一件東西,隨即擺了擺手,示意對方趕快回去把話帶給皇帝。
  
  景泰急於想知道,這個『國師』究竟說了什麼,真恨不得派人下去用鞭子抽內侍,讓他跑得快點…可是正不耐煩地等待時,景泰臉色遽然一變,他又看到了一個『怪人』,古怪打扮的女人。
  
  和國師一樣,這個女子也沒有官兵敢阻攔——蘇杭。
  
  穿過人群,蘇杭腳步匆匆,一直奔向宋陽,其間還不忘對城樓上的景泰揮揮手。
  
  國師和景泰,只有局內人才能感覺到的緊張對峙,宋陽就是局內人,之前在千萬燕人聲嘶力竭的喝罵中他都能從容大笑,可現在的寂靜,卻讓他握著龍雀的手掌冒汗……不過,即便緊張,宋陽一見蘇杭還是愣了下,表情古怪:「怎麼打扮得跟春麗似的?」
  
  「不是要打架麼,得像那麼回事,早知道不該剪頭髮…」少有的,蘇杭這次只貧了一句,臉上的神情就變得鄭重了:「誰都看得出,是你串通羅冠、奪下一品擂,憑景泰的性子,一定一定不會讓你活過今晚!現在連國師都到了,咱們還不逃麼?」
  
  宋陽皺了下眉頭:「咱們,你也要逃?」
  
  「本來我不用逃跑,不過要救你,我就得和你一起逃!」說著,蘇杭踮起腳尖,在宋陽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宋陽先是面露詫異,跟著點頭而笑,對蘇杭道:「謝謝。」
  
  蘇杭咯咯一笑,全不管別人的目光,抬手捏住宋陽的臉頰:「謝個什麼,別傻了!」
  
  燕民之中認得蘇杭的人不多,看她身著奇裝異服、眾目睽睽下和一個男子又是貼身耳語、又是捏臉調笑,尤其可恨的是這個女子長相那麼好看、偏偏去和南理的狗子打情罵俏,所有人都在心裡暗罵。
  
  蘇杭和宋陽的親暱,全都落在了景泰的眼中,皇帝終於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哪個了,不自禁地桀桀低笑,可蘇杭卻忘乎所以似的,抱著宋陽的胳膊,揚手對景泰笑著招呼:「我喜歡他!」
  
  話音剛落,不遠處忽然響起『咕』的一聲怪笑,國師轉頭望向了他們,目光裡透著幾分好奇……
  
  而宋陽還嫌不夠,又放開聲音,對滿城燕人笑道:「她是明日山莊莊主,蘇杭…我是宋陽,南理人。」
  
  一百個睛城燕人中,有九十九個沒見過蘇杭,可沒有一個沒聽說過明日山莊,人盡皆知,蘇杭是奇女子,為景泰所傾慕,但聖上不以勢力強娶,送出萬千寵愛,靜待蘇杭改變心意…本來是一段佳話,任誰也想不到啊,這個南理小子不光搶了一品擂魁首的名聲,他還搶了萬歲爺的女人。

  轟的一聲,百姓間喧嘩再起,阿伊果小聲對南榮笑道:「陽娃子能幹喲,搶了皇帝老子的女人…是不是就等於搶了燕國人的媽?」
  
  笑聲雖低,不過就在她們旁邊的二傻還是聽見了,下意識地把手裡的盾牌舉高了些,心裡琢磨著,奪媽之恨,這得是多大的仇。
  
  城樓景泰,聽到看到下面發生的一切,好不容易才平息少許的怒火再度燒疼了胸口,今天晚上短短一會功夫,被羅冠、宋陽輪番地猛抽耳光,登基二十餘年,從未受過如此大辱。
  
  就這個時候,剛剛去請國師入宮的內侍首領跑回城樓,正想靠近皇帝說話,景泰忽然省起了什麼,暫時顧不得城下事情,厲聲喝止內臣:「止步!後退!」
  
  國師擅毒,冒充他的人會不會也擅毒?會不會通過這個太監把毒傳過來……如果不是因為脾氣太暴躁,景泰應該算個細心人吧,喝退內侍,但又不想他大聲宣出對方的密語,只得命身邊的侍衛上前…前後五個人依次傳話,『國師』的交代終於傳到了景泰耳中。
  
  『國師』說:恭喜萬歲,此行南理大功告成,燕頂被碎屍萬段。
  
  還有一件信物,內侍捧在手中,黑色的鱗皮手套,國師的貼身之物。
  
  侍衛的聲音很輕,但落入景泰耳中,無異九天神雷!剎那裡怒火焚碎肝膽,胸口憋悶欲炸,可即便如此,他仍強忍著……不能傳旨拿下『國師』。
  
  宮前千萬百姓,半數奉國師為仙佛,地位崇高無上,禁軍一旦動手,頃刻就會激起民變;
  
  而『國師』能來到這裡,說明他已經騙過雷音台的僧眾,若現在去緝拿此人,大雷音台便會盡出精銳,直撲皇宮,那就真的亂了。
  
  當務之急不是直斥國師冒充,那樣只會惹出騷亂。無論怎樣,都要先散去百姓再說…他不在了,我便不能發瘋。景泰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還在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傳旨……」
  
  才剛說了兩個字,一支本來在廣場上負責維持秩序的百人禁軍隊,忽然轉頭撲向國師,帶隊軍官縱聲高喊:「奉旨,緝拿逆賊盛景和尚,包庇者罪同謀逆、反抗者九族誅滅!」
  
  盛景,就是國師的法號了。
  
  國師身邊就有三十多名高手弟子,一支百人禁軍根本殺不到正主,但他們打著皇帝的旗號、做了皇帝最害怕、最不敢做的事情。
  
  景泰急怒攻心,再也無法忍耐,『噗』的一口鮮血噴出!
  
  事已至此、大亂再無可挽回……景泰的臉色蒼白如紙,唇齒、下頜、前襟浸染鮮血,聲音嘶啞難聽:「殺光…一個不留!」
  
  六個字說完,身體晃了幾晃,重重栽倒、就此昏厥。
  
  此刻,無數燕人鼓噪,人潮湧動直衝廣場,民變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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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16 01:16:34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章章 水火

  在燕國,有關國師的傳說很多。
 
  比如,大燕子民篤信佛陀,唯獨北方靠近草原的天寶府,城中百姓不拜佛祖菩薩,卻信了草原上的邪魔外道,拜狼神侍薩滿,終於在景泰七年出事了,城中突生惡疾,染病者先是長出紅疹奇癢難耐,繼而皮膚潰爛無法癒合,受劇痛折磨慢慢死去,針石無治、薩滿調配的神藥更不見半點用處。
 
  到後來連大薩滿都染病而亡。
 
  別處燕民都說他們侍奉邪神,惹得佛祖不滿,這才招致天譴,純粹活該...唯獨國師悲天憫人,說天寶百姓雖誤入歧途,但終歸還是大燕子民,佛法慈悲,無不可度之人,率領弟子連夜趕路,從睛城直抵天寶府,而後接連十三天十二夜不停不休,辦了一場浩大法事,為滿城百姓祈福,祈求神佛寬恕。最終國師求來聖水,分與城中病患抹身。
 
  說也奇怪,聖水一到怪病不藥而癒,即刻怯除。自那以後天寶府人人感念國師恩德,棄薩滿改信佛陀……或者說改信大雷音台。
 
  又比如,景泰九年定州白蟻為害、景泰十一年白河城河水染毒,坊間傳言是水妖為禍、同年洪粱縣城妖道作祟等等,大燕國哪裡出事,國師都會出現,帶民做法求佛祖垂憐……只要他肯向神佛祈願,災禍立刻就會平息。
 
  少半燕民把他當成了活菩薩不是沒道理,誰能救民於水火,百姓自然把他看做在世觀音。
 
  而對國師來說「救民於水火」其實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先「引一次水,放一場火」把「民」放進其中再把他們拉出來就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但是這幾放、幾拉,不知不覺間國師的威望就傳遍燕土、深植人心。
 
  皇帝吐血昏倒,一隊禁軍高聲「宣旨」還有李明璣、帛先生、顧昭君事先派出混入人群手下,齊聲怒吼著:國師何罪……
 
  宮前燕民無數,膽小怕事的欲逃卻無路、存心鬧事的拚命慫恿、虔心向「佛」的奮力前衝想要守護法駕、而更多的人則是盲從盲信。
 
  一品擂丟盡顏面,燕人心中都積攢了無盡怒意,第一恨叛徒羅冠、第二恨南理回鶻,但這遠遠不夠,還有一重熊熊怒火,直指自家景泰皇帝:若不是他昏庸無能錯信奸賊,又怎麼會輸。
 
  還有,被人用空弓虛晃著比劃一下就忙不迭撲倒躲避,這樣的帝王,威嚴何在、臉面何在。
 
  現在這個皇帝連罪名都不宣佈,就要誅殺讓萬家生佛、得燕人敬仰的國師。
 
  皇宮廣場前沿,頃刻大亂!
 
  從那個百隊禁軍突然出手要斬殺國師開始,萬民嘩然、萬民嘩變,大亂就在再也無可挽回……躁動亂民之中,三成是因為真心愛戴國師;三成是因為一品擂遷怒皇帝;另外那些則乾脆什麼都不為,有人鬧他們便鬧有人燒殺他們便燒殺,藏在衣冠下、皮囊中、骨血間的獸心獸性!
 
  而真正火上澆油、讓民變迅速升級為暴亂的,則是景泰的「鎮壓」聖旨。
 
  景泰沒做錯,昏厥前他已經看到:民心鬆動群情激奮、有人冒充國師、有禁軍叛變假傳聖旨,今夜大亂已成。民變無可避免,放任不理只會愈演愈烈,除了血腥鎮壓、誅滅所有敢於作亂之人外,再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民變化作暴亂是遲早的事情,不過一動刀兵就一定會加速這個過程……沒辦法的抉擇吧。
 
  今天裡,睛城燕民的口號一變再變,之前的「南理,懦」「殺!殺!殺!」現在已經變成「國師何罪」。
 
  燕民亂衝,狠狠衝擊著衛戍士兵的隊列,廣場上的其他隊伍顧不得圍捕羅冠或者國師,迅速與最外圈的友軍匯合,紮住防線,帶隊將領大聲傳令,轄下軍卒刀劍齊揮、紅纓染血,殺聲與慘嚎裹雜在一起直衝夜幕。

  皇宮大門迅速關閉,內廷禁軍登上城頭,持弩盤弓冷冷對準城下。與此同時宮中號角響徹四方,召喚四方禁軍來鎮壓亂民。
 
  「吹哨子喊人」的,不止皇帝一家,國師座下弟子也發出訊號,傳令大雷音台僧兵出動,真不是琥珀下的命令,她今天冒充國師,從頭到尾,就只傳過一道像樣的命令:擺法駕宮前,去看看一品擂進展如何。
 
  等到給燕帝傳上口訊、送去信物後,姑奶奶就成了沒事人,早都轉移注意力了,她光打量蘇杭來著,美滋滋的,她喜歡她的打扮。
 
  國師離開之前留下了一道命令:我不在時,大雷音台所有的行動,都要入宮請示皇帝。即便是我親手落印的法旨傳回,也要送入宮內,得皇帝同意才能執行。
 
  國師留下的那個「真正心腹」就是景泰。
 
  想要靠假法旨調動僧兵的念頭,根本沒有絲毫成功的機會。所幸,因為琥珀的介入,宋陽等人放棄了這個想法。
 
  琥珀做足了準備功夫,的確能瞞過和尚、成功冒充國師,但這「成功」兩字是受限於條件的:聊天說話或者裝深沉,沒一點問題;若涉及佛事、寺務或者僧兵這些正經事,即便有施蕭曉幫忙,琥珀掌握的還信息太少,做不到滴水不漏,遲早被拆穿。
 
  這個道理顧昭君、李明璣、帛先生和琥珀自己都能想得通。
 
  不知道有關僧兵的細節,冒充的國師無法通過正常手續,調動僧兵出來造反……幾頭狐狸換了個思路:是不是能有一個辦法,直接把正常手續略過去?
 
  比如,國師突然被要帝宣佈為反賊,要凌遲問罪?
 
  若此事真的發生,大雷音寺的僧兵是會因為沒有命令所以按兵不動、眼睜睜地看著國師先被景泰誅殺、然後再等著禁軍來清剿自己;還是就此揭竿而起直擊燕宮,救國師、救自己?
 
  一切都在算計之中。琥珀進入大雷音台,獨有的鱗皮手套、唯一的精緻面具和腹語悶聲;無意露出腐爛身體;傳了道無關緊要的法旨,用事先準備的鮮血畫下印鑑,加之言談裡全不提及正經事,根本無懈可擊完全取得了和尚的信任。過不多久國師傳令擺法駕赴燕宮門前,觀戰一品擂。
 
  其實琥珀的行動從頭到尾就只有兩個步驟:
 
  一走進入大雷音台,取信於門下弟子,這時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不露出破綻便大功告成;二是燕宮前,覲見皇帝,讓景泰察覺國師是冒牌貨,傳旨殺人。
 
  至於景泰會不會當眾宣佈國師是冒充的,反賊們無所謂的,皇帝說國師是假的;國師還說自己是真的呢,天底下沒有斷這個案子的衙門,那樣只會讓事情亂上添亂。
 
  而第二個步驟顧昭君等人還做了一個備案「萬一景泰一反常態忍住暴躁的脾氣、不當眾傳旨輯拿國師的話,他們便替皇帝宣佈國師是反賊……」李明璣、帛先生聯袂,親自聯絡譚歸德,當面把事情給老帥說清楚,後者大喜,當即修改了先前睛城禁軍造反的計畫。
 
  此刻廣場的燕兵防線未破,各國使節暫時還算安全但前有暴亂後面是靠近即射殺的宮牆,無路可退,待會亂民衝過來,又哪會放過這些外國人?幾家使節顧不得前仇積怨,湊到一起低聲商量,把所屬衛隊集結到一起摩拳擦掌準備應戰。
 
  國師也在防線之後,並未傳令弟子突圍,現在已經坐回大龕,手下弟子擊潰那隊敢來冒犯法駕的禁軍後聚攏國師周圍結陣護法,嚴陣以待。
 
  而宋陽很忙,龍雀背負身後,手執功勛斷矛,把它當做大筆,青磚地面石屑翻飛,被刻了幾行大字,跟著他一把抓過侏儒老道,低聲問:「待會大火燒過來,能不能躲過這行字?」
 
  說得有些不清不楚,不過他的意思很明白,大火席捲後遍地焦黑,字跡也會變黑,不明顯,如果大火能繞過附近不燒,便會在滿目焦糊中保留一片清白,其中的字跡自然會醒目起來,這幾句話他是留給景泰的……如果景泰能活下來。
 
  侏儒老道聽完直甩手:「我是放火的行家,燒什麼可以找我,可要想不燒什麼,那事歸水道人管!」
 
  中土沒有水道人這號神仙,火老道純粹氣話,這時候蕭鐵匠插口:「你要是想讓這幾行字在大火後清晰醒目,我有辦法。」說著,跑到陳列獎品的高台上,把一件被宋陽砍成幾段的銀亮甲冑收攏、抱了回來。
 
  剛才蕭鐵匠剛剛研究過這件甲冑,鍛造的材質特殊刀劍難傷,且異常輕薄,但它有個弱點:怕火。在普通火焰下就會融地……」不等鐵匠說完,宋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喜道:「多謝指點!」說著,在此揮舞龍雀,把甲冑砍得稀碎,幾個人一起動手,沿著刻字裂隙塞入甲冑碎片。
 
  不難想像,當大火席捲而至,銀甲碎片融化,沿著裂隙流倘,等火焰過後、冷卻,地面上最終會留下一片銀光閃閃的留言,幹活的時候宋陽還不忘對蘇杭笑道:「要不我再把你QQ號也刻上?」
 
  蘇杭看著不遠處的血肉橫飛,身體輕輕打顫:「別鬧,緊張死了,我害怕!」
 
 這時一個南理官吏快步跑過來招宋陽等人入隊,燕兵的防線岌岌可危,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南理官吏苦著臉,不知是抱怨還是恐懼,口中一個勁地念叨著:這一遭逃不過了,死定了、死定了!
 
  是啊,死定了,此人看事情倒還算清楚。亂民勢大,用不多時就會衝破防線……
 
  忽然,遠處忽然爆發出震天慘嚎。
 
  京師重地衛戍早成體系,運作迅速,皇宮這邊的求援號角一起,遠處各隊即點兵出戰,片刻功夫就殺到跟前,暴亂再怎麼洶湧,畢竟都是些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哪扛得住大燕最精銳的軍馬衝殺,根本連堅持都談不到,頃刻人潮潰散。
 
  可是逃無可逃。宮中傳出的號角,傳出的是「屠滅」號令。
 
  人群太密集了全都擁在那幾條大街上,發動暴亂容易,但燕騎清剿起來也格外省心,出口去處完全被封鎖。剛才大佔上風不想離開,現在敗象畢現再琢磨逃跑?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至此,今夜的血腥大幕終於緩緩拉開,掌燈時鐵籠裡打得兇狠,一晃幾十條人命隕落,但是和現在比起來又算得什麼?弓弩隊的幾次齊射、騎兵的一輪突襲,大街轉眼變作了血河屍路……
 
  一天之中燕民經過大笑、大喜、大恨、大怒,到了現在又有大悲,從天空直降心底,哭喊哀號之際,又哪還有人記得,不久前他們對著鐵籠振臂高呼「殺、殺、殺」時的暢快?
 
  照這樣下去,用不了一個時辰,在場燕民就會被殺個乾淨,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殺,不存反抗的餘地,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絕望。
 
  胡大人的臉色陰沉,對回歸隊列的宋陽低聲道:「睛城陳列重兵,這樣的民變,終歸成不了什麼氣候,朝廷很快便會重掌大局,景泰必殺你而後快,趁亂走吧,要是還能活命你我南理再見。」  宋陽沒急著回應,而是反問:「那你們呢?」
 
  胡大人搖了搖頭:「總要有人留下給景泰一個交代。」
 
  宋陽皺了下眉頭:「你留下來也見不到景泰。」
 
  一旦肅清暴亂,平叛燕兵就會趁勢突進廣場,誤傷難免,南理一定被滅團,從使節到奇士到三百禁衛,都會死在亂民暴動中。
 
  廣場上四國使節聯軍,加起來一千多人,但臨時的聯盟何其脆弱?回鶻也是一品擂的魁首,但它對大燕舉足輕重,全賴它才牽扯住犬戎和吐蕃,景泰但凡還剩下一兩神智,都不會殺回鶻使團。
 
  睛城這麼一鬧,大燕民心躁動,景泰一定要彈壓此事,有的忙了,最近絕不是和吐蕃、犬戎開戰的好時機,由此,另外兩座強國的使節也多半無妨。
 
  一樣的情形,景泰要安撫國內,很可能會用轉移視線的手段,打上一兩場小仗……打誰?和吐蕃、犬戎一開打,說不定就是幾年的拉鋸苦戰,只有南理最好欺負,想打就打、想停就停,而且還一定能打勝。

  即便不打仗,對胡大人這一行,景泰想殺就殺,至少還能洩憤,反正南理沒能力、也不敢反攻倒算,弱國無外交,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
 
  可想而知,只要燕兵控制局勢,四國聯盟立刻會土崩瓦解,完全沒得指望。
 
  胡大人辨事透徹,哪會看不出這個結局,但他仍是搖頭:「我的屍體就是交代,總之……我是主官,我不能走,否則景泰誣我南理策動睛城暴亂,萬歲無言以對,太被動。」 「你連屍體都剩不下,真的。」宋陽言辭無禮,但語氣誠懇。
 
  胡大人聞言,眼角一跳:「你哪來的把握?」
 
  亂子還早得很,而且,還會有一場大火,從前面開始燒,最後席捲皇宮,咱們現在能看到的地方,都會變成瓦礫堆,留下來就燒糊了,怕不太好認。」宋陽說話輕鬆,跟著又反問:「你不是知道我要放火麼?」
 
  今天早上赴擂時,左承相曾試探了一句,雖然沒說得太明白,但足以讓宋陽瞭解,老頭知道他的放火大計了。
 
  胡大人咳了一聲:「我就是看和你要好的那幾個,天天不離侏儒和瞎子,找上他們除了放火,又哪還能有其他事情,可、可我不知道,是這麼大的一場火!」
 
  宋陽笑道:「胡大人太小看咱們南理奇士了,火道人和鬼谷子,那都是有真才實學的能人……不扯廢話了,或許能活命,但不打包票,總之有機會的,你跟不跟我走?」
 
  胡大人立刻回答:「廢話!能活傻子才留。」
 
  宋陽失笑,這才知道,老頭先前是自儔必死才有了那幾句慷慨言辭。
 
  胡大人又問:「到底怎麼逃?」
 
  宋陽指了指不遠處的國師,對胡大人道:「咱們跟著他出城,之後看運氣。」
 
  胡大人先是愣了下:「他會護著咱們?」說完,又苦笑道:「就算能出城又怎麼樣,睛城距南理萬里迢迢,憑咱們這些人能逃得回去?」
 
  宋陽呵呵的笑了:「你這人,怎麼老說喪氣話,逃起來看唄。應該不會跑上那麼遠的。不過……說著,宋陽的神情陰沉下來:「一二十個人,有機會逃走,所有人不可能的。」
 
  南理的使團就四十多人,另外還有三百禁衛,除非宋陽化身佛祖,否則哪能帶走這麼多人。
 
  禁軍首領就護在胡大人身邊,先前宋陽說話並未避諱他,將軍轉頭對宋陽笑了下,口氣清淡:「無妨的,胡大人和十位奇士的性命,是末將職責所在。」
 
  宋陽嘆了口氣,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不知何處又傳來四急、兩緩的六響炮號,亂民對此無動於衷,但已經出勤的大隊燕兵、包括宮中衛戍的精銳禁衛全都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沒聽過、不明白。
 
  炮令、號令、鼓令各有節奏,不同節奏代表不同指令,京師精銳全都了然於胸,但剛剛的炮號,以前當真不曾聽過……片刻之後,馬蹄隆隆,一支雄兵突現睛城!
 
  看裝束、甲冑以及武器制式,分明是禁軍無疑,可他們都脫去了帽盔,以一根銀色綢帶束髮。打出的旗號更不是燕旗、皇旗、龍旗。
 
  偌大「譚」字居中,正是鎮國公當年戰旗。
 
  同樣是訓練有素的精銳軍馬「譚軍」來的毫無徵兆、直擊燕軍軟肋,立刻就佔了便宜,本來已經嚴密封鎖的包圍,被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而「潭軍」將士在廝殺同時異口同聲地大吼:「鎮國公麾下忠勇,誓死護佑睛城百姓!」
 
  叛軍起事
 
  先把萬民陷於水火,再來把他們救出水火,這種事不止國師會做,鎮國公一樣幹得熟稔。
 
  鎮國公今夜造反,有三個目的:殺景泰、打字號、奪民聲。
 
  三件事裡只要做成一樣,他就穩賺不賠了。
 
  鎮國公?住四平大街那個鎮國公?他不是病了十幾年,今年春天家裡失火被燒死了麼?忽然得到救援的亂民在狂喜之餘,全都有些糊塗了。

  很快,與亂民匯合一處的反叛禁軍道明真相:景泰殘害忠良、鎮國公重病皆因昏君下毒,幸好先皇保估讓景泰奸計流產,老帥已經康復,本已心灰意冷打算隱居山野,不料今日昏君暴虐,不光要誅殺國師還要屠滅全城,鎮國公憤然傳令,命麾下大好將士反戈……」
 
  鎮國公打起的義旗不是要推翻大燕,而是兵諫,景泰退位請仁愛新君登基。
 
  形式危急、命在旦夕,忽然有一隊強兵站到了「百姓」一列,亂民對譚歸德只有無邊感激,哪還會計較、琢磨「鎮國公反應可夠快的」,此時叛軍主將傳令,分出大半軍馬去抵擋燕軍沖襲,剩下的部隊晃開大旗,從隊伍中央帶出十餘輛大車,上面滿滿噹噹,載的全都是刀槍兵器。
 
  叛軍傳令官大聲疾呼:「現在就只有這麼多,杯水車薪、遠不夠分!但我知道,東去十里之處,地下有皇城秘庫,無數軍械,還有無數銀糧,敢不敢隨我衝去、拿了刀槍再殺回來。」
 
  另個傳令官運足真氣,跟著開口:「景泰殘暴,若不能逼他退位,日後等他緩過手來,必有誅連大罪降下!今夜之勢,你死我活!」
 
  話音才落,場中「譚軍」齊聲吼喝,一句話反覆鼓蕩:「燕兒郎,救我先祖河山,救我上上大燕!」
 
  的確是鏗鏘之吼,震徹夜空。
 
  轟得一聲,亂民再度鼓噪,早都紅了眼,此刻更是熱血沸騰,蜂擁而上搶光送來的軍械,會同叛軍,開始向東猛衝,一路廝殺不停,屍橫無教……一步長街,一步血!
 
  亂民的口號再度改變,從「國師何罪」變成了「景泰退位」
 
  本來一盤散沙似的的亂民,因為叛軍的突然出現,變得有目的、有組織,雖然全無紀律可言,但千萬人有了同樣的目標,他們的力量也隨大幅提升,大半座睛城陷入癲狂,而此刻,另一股蟄伏京師、始終不曾顯露的實力,也終於爆發一一僧兵!
 
  叛軍仍在、亂民未退,護法洪鐘又震徹全城,大雷音台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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