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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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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0:59:52
一九零章 揚州城內

     江南江北暗流湧動,醞釀著一場狂猛的風暴,接下來是將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東南半壁,還是拋卻無量頭顱無量血,只是另一場亂世的開端?沒有人知道答案,或許連策動陰謀的主使者也沒有把握。

     處在暴風眼之中的揚州,天空彤云密布,地面朔風勁吹,往日熙熙攘攘的運河碼頭變得​​空無一人,不復商客往來如織、貨船川流不息的景象。

     城西的一座大宅院的堂屋,光線昏暗得幾乎漆黑一團,正中間太師椅上坐著位年過五旬的瘦高半老頭子。

     他穿著醬紫色直裰、頭戴玄色逍遙巾、腰繫絲絛,這身裝扮就和揚州城里城外常見的富商、鄉紳沒有任何區別。

     但任何人都不會把他認作普通鄉紳,因為他那尖尖的鷹鉤鼻、薄如刀片的嘴唇和兇戾的神情,都是內心陰狠兇殘的寫照。鷹隼般的雙目半閉著,偶一睜開便是凶光四射、宛如雷轟電閃。

     如果常和白蓮教打交道的東廠司房霍重樓突然見到此人,一定會驚訝得跳起來,因為他就是白蓮魔教十長老排名第一,縱橫江湖二十年嗜殺成性,朝廷重金懸賞緝捕仍然逍遙法外的“血海飄萍”段海萍!

     段海萍下首幾張椅子,坐著的人或者作商客打扮,或者像個賬房先生,還有做短打扮裝成漕工苦力的,毫無疑問,他們都是白蓮教的香主、師父、傳法大師兄。

     “各路教中兄弟,都已經準備好了嗎?”段海萍不緊不慢的問著。

     像個漁夫的漢子雙手抱拳:“請段長老放心,太湖分舵沒有問題。”

     做賬房先生打扮的小老頭也躬身道:“鎮江的弟兄已經把兵器分發了,只等揚州亂起,即刻攻打府衙!”

     那商客裝束的中年人則禀道:“高左使已駕臨南京,一旦發動便親自主持大局;青陽堂雷堂主親率精銳弟兄伏在張家溝,只等揚州發動,便挖開清水湖,沖毀運河,阻斷南北!”

     “好!”段海萍桀桀怪笑起來:“有高左使主持起事,必定馬到成功!眾位弟兄一定戮力建功,推翻偽朝,復興我聖教大業!”

     白蓮教奉前代教主、龍鳳皇帝小明王韓林兒為正統,視朱元璋為篡逆,故稱朱明為偽朝。

     眾位香主、大師兄齊齊將雙手舉在胸前,作蓮花盛開之形,同聲頌道:“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

     段海萍抽動了幾下,因為激動、興奮而臉色隱約呈現病態的赤紅,眼睛裡也佈滿了血絲。

     起事會不會導致江南半壁局勢糜爛,會死去多少生命,對朝廷的打擊會不會使漠北韃靼、東瀛倭寇乘虛而入,他是不會考慮的,甚至他隱隱期待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場面。

     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被北風吹得有些乾燥的嘴唇,段海萍看著東面遠處漕運總兵官大營的方向:“還沒動靜嗎?嘿嘿,還得加把勁兒啊……”

     熙春台東面的一座破舊的民房內,好些苦力聚集在一起,黑黃的臉上寫滿了對前途未卜的命運的焦慮、對官府蠻不講理的怨憤。

     五短身材的皮大哥被漕工們圍在中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臉上——除了總甲、副甲、會頭等總商之外,皮大哥就是這群漕工最敬重最信賴的人了。

     對貧寒的漕工弟兄,皮大哥會噓寒問暖,有什麼小病小災,沒錢去請要價不菲的坐堂郎中,皮大哥可以用草藥配合符水治療,倒也被他治好了不少人,至於官府衙役的勒索、船老闆的欺詐,皮大哥更是站出來維護大夥兒的利益。

     現在,漕幫的總甲田七爺以下,一大批總商都被漕運總兵官陳伯爺抓進了兵營,整個漕幫十餘萬人群龍無首,聽說要每人均攤五兩銀子賠補被竊的漕銀,底下的貧苦漕工全都嚇得炸了毛,亂紛紛的拿不定主意。

     在這種時候,皮大哥就成了漕工們的主心骨,眾位弟兄七嘴八舌的述說著生計的艱難、賺錢的不易,抱怨著官府的霸道無理,求他替大夥兒拿個主意。

     “官府,太過分了!五兩銀子,咱們辛苦一年也攢不下來呀,怎麼能讓咱們這些苦哈哈來替他賠補?這是絕對不能答應的!”皮大哥義憤填膺的說著,時不時還要揮舞手臂加強語氣。

     眾位漕工當然點頭稱是,他們一年的收入大約在二十兩上​​下,但這都是下苦力賣命的錢,並且開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之後,往往一年到頭連二兩銀子也攢不下來,現在官府居然要每人賠補五兩漕銀,這不是逼著人上吊嗎?

     但要真和官府對著幹嗎?有人遲疑著問道:“咱們真和官府鬥起來,會不會,會不會說咱們是造、造反啊?”

     啊?老實巴交的漕工們聽到造反兩個字,都有點兒心驚膽顫,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普通老百姓都是只要活得下去,沒有誰願意玩命造反的一當然,被邪教洗腦的除外。

     “不不不,”皮大哥臉上狡詐的神色一閃而逝,很快就變得憨厚穩重,語重心長的道:“我們怎麼能造反呢?現在之所以鬧起來,是因為漕運總兵官平江伯陳王謨陳大人不知下情,被昏官貪官蒙蔽了,咱們一起去轅門外面請願陳情,想來朝廷不會不體諒咱們這些苦哈哈的。”

     是請願陳情啊,聽到這裡,老實憨厚的漕工們鬆了口氣,他們老老實實的拉縴、辛辛苦苦的運貨,替朝廷完糧納稅從不落下一個子兒。每年的漕銀、漕糧都是他們一步一個腳印從江南拉到京師太倉庫,相信朝廷是不會為難這樣好百姓的吧!

     於是,漕工們在皮大哥授意下,請代寫家書的老先生寫了請願書,又咬破手指頭摁了血手印,然後滿懷希望的拿著請願書,一窩蜂湧向了漕運總兵官陳王謨駐紮的兵營。

     與此同時,街道二樓上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看到這一幕,急得腦門上汗珠子直往下淌,張懋修跳著腳發急:“秦林,秦林和小妹怎麼還沒把漕銀弄回來?這都火燒眉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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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章 千鈞一發

     漕運總兵官平江伯陳王謨的行轅兵營,是向大鹽商借的一座大莊園,臨時設置的簽押房後面有座裝井十分漂亮的花廳,非止雕粱畫棟,還陳設著珊瑚樹、貝殼鑲珍珠插屏和渾然天成的璞玉,鏤空的雕花窗子貼著金箔,紙醉金迷。

     不過,時值隆冬天氣,室內沒有升起紅紅的炭火,窗格也沒有遮上絲棉簾子,北風從雕花窗子的空洞處肆無忌憚的吹進室內,花廳之中冷如冰窟,廳上坐著的漕幫各位總商就如同受刑一樣了。

     “阿嚏!”一位鼻子凍得通紅的漕商打了個噴嚏,嘟嘟囔囔的抱怨:“陳伯爺把咱們拘在這裡,飯不讓吃,連熱茶也沒有,在這麼下去,遲早把老命送掉!”

     另一位兩隻手籠在袖子裡面抱著膀子直哆嗦的老掌櫃,聞言長長的嘆了口氣:“唉,咱們還只是被拘著,飯雖沒有,還給兩隻幹饅頭,缺了熱茶,還有口涼水喝,這已是不錯的了,想田總甲被提著過堂,還不曉得怎生苦楚呢。”

     養尊處優的漕幫總商們,幾時受過這般折磨?一個個唉聲嘆氣的,但商人天生對達官顯貴的畏懼,又讓他們不敢大聲抱怨陳王謨。

     忽然聽到外面的凌亂的腳步聲,總商們都心急火燎的湧向門口:“田總甲過堂回來了!”

     門被打開,幾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推著田七爺往裡面一摜,又把門關上了。

     田七爺早不復在漕幫總舵時又威風又氣派的樣子,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像雞窩,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嘴唇乾裂起了口子,臉上還帶著淤青,質地上乘的天青色絲棉長袍也被扯破了一大片,飄飄蕩蕩的耷拉著。

     雖然沒有真正受刑,但陳王謨手底下那些親兵可不是吃素的,田七爺受的皮肉之苦也就不少了。

     都曉得田七爺是為了大傢伙兒吃苦的,紅鼻子漕商趕緊搶上一步把他扶著,抱怨道:“還有天理嗎?分明是白蓮教盜了漕銀,偏要勒逼著咱們賠補,還打人……”

     門外傳來親兵的哄笑聲:“這還沒動刑呢!再過兩天大刑伺候,看你們這群賊骨頭熬不熬得過?”

     總商們聽到這話,都是渾身打哆嗦,他們平時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入則妻妾環伺、出則肩輿代步,從來沒吃過什麼苦頭,此時飢寒便已覺苦不堪言,真動了大刑那是鐵定要命的呀!

     幾個漕商扶著田七爺坐下,另外的人面面相覷都有驚恐之色,終於有個白白胖胖的漕商熬不過了,帶著哭腔道:“諸位,咱們是胳膊拎不過大腿,看來陳伯爺是鐵了心要逼死咱們啦!現在小弟又冷又餓,再熬半天就算不打也先凍死了,沒奈何,大傢伙兒就認了這筆漕銀,回去典屋賣地、幫中上上下下都出點,好歹先救命罷!”

     此議一出,倒也有幾個人讚同,這些總商平日里一毛不拔、慳吝得很,但現在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小命被陳王謨捏著,就算借債也得湊齊那筆銀子啊!

     “不、不可,絕對不可!”田七爺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叫起來:“銀子好賠,罪名難當!就算咱們傾家蕩產賠補了五十萬漕銀,這罪名哪個來認?”

     總商們默然不語,正如田七爺說的,陳王謨拿到銀子之後,朝廷再問“白蓮教反賊在哪兒”,他又把誰交上去?漕幫只要肯認賠銀子,這件事就成了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啦!

     現在不賠銀子,被陳王謨餓死凍死打死也只是一條命,一家老小和財產尚可保全;賠銀子反而後患無窮,到時候栽上勾結白蓮教妖匪謀叛的罪名,殺頭抄家兒孫戍邊妻女發配為奴啊……

     “老子寧願凍死!”剛才那白白胖胖的漕商,一屁股坐地上了。

     總商們徹底打消了賠銀子換命的想法,決心和陳王謨耗下去,態度集硬之後又不同了。

     有人說和京城裡週都老爺是兒女親家,前日已派家人送信過去,立刻就要上本揭參陳王謨;有人說第二個兒子是魯給事的同年,已請魯老爺轉託內閣大學士申時行,求他代為說項。

     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氣的田七爺,似乎已因為剛才那聲大吼耗盡了精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裡頭正在嘿然冷笑:京師離揚州多遠?平日里利用周都老爺、魯給事這些關係唬唬州縣官兒,拉虎皮做大旗倒也罷了。現在這節骨眼上再派人去京師求援,這一來一回加上九卿廷議、六部扯皮、內閣票擬、司禮監披紅等等手續的時間,你們這些笨蛋全都凍成冰棍兒啦!

     要想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恐怕還得指望那位秦長官……

     ……

     漕幫總商被陳王謨關押著追逼贓銀,不過這位伯爺自己也不好過,他就在花廳隔著座照壁的花園外面,第二進廳上焦灼的踱著步子,精神狀態比田七爺好不了多少。

     底下揚州錦衣衛的丘百戶面帶憂色,禀道:“……非但常州、鎮江等地傳報有白蓮教蠢動的跡象,就是揚州本地也風聲不對……事態嚴重,還請伯爺早下決斷!”

     錦衣衛派駐各地的百戶所、總旗、小旗絕非屍位素餐之輩,他們也掌握了老對頭白蓮教的不少線索,各種反常的跡像已經引起了注意。但是由於被陳王謨的舉動干擾了偵查方向,以及白蓮教的刻意誤導,他們並沒有從全局意義上把握住真實情況。

     饒是如此,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和中官欽差副使黃公公已十分驚訝,白師爺也張口結舌,顯得吃驚不小。

     黃公公倒也罷了,他只是個派來督察漕銀案的太監,可李肱就完全不同了,一張臉兒白得發青——文督催、武督運,漕銀失竊主要是陳王謨的責任,所以他一直刻意置身事外;但現在已有白蓮教蠢動的跡象,他身上兼著鳳陽巡撫,轄區出了什麼岔子朝廷就得為他是問。

     “陳伯爺,下官以為白蓮教還需及早鎮壓,否則貽害無窮啊!”李肱憂慮的抓著鬍鬚,“伯爺所帶的漕軍精銳,以及下官的督標,都得做好準備。 ”

     漕銀沒能追回,白蓮教又起蠢動,陳王謨一時間心如亂麻,揮了揮手:“切勿驚慌本官已經派了精兵去常州、鎮江等運河沿線屯紮,萬無一失。”

     就在此時,中軍官從外面一溜煙的跑進來,邊走邊滿臉氣憤的說:“還有王法嗎?連轅門也敢衝,眼裡還有沒有我家伯爺?”

     走到二廳前,他單膝跪下禀道:“啟禀伯爺外面有一群漕工,說是要請願​​陳情,差點兒把轅門衝了,實是膽大妄為之極!”

     陳王謨眼睛一瞪:“本帥的轅門也敢衝嗎?他當本帥是州縣父母官兒?”

     和普通文官不同,州縣官兒許百姓來擊鼓鳴冤,大堂審案也可以旁觀,但提督總兵官行的軍法,轅門是沖不得的,動輒就要問罪殺頭。

     白師爺也睜大了眼睛:“東翁,不好這些漕工莫不是白蓮教煽動的?”

     陳王謨是武將,聽到這話只是臉色變了幾變,李肱就嚇慘了,絲棉袍子底下兩條麻桿腿篩糠似的連抖直抖,黃公公更是嚇得渾身酸麻,差點兒就尿了。

     那中軍官趕緊禀報:“不是白蓮教,只是普通漕工,標下等喝止住了之後就跪在轅門外頭喊冤,還舉著血書。”

     聽到這群人衝了轅門只是跪在地下喊冤,眾位大員才鬆了口氣。

     陳王謨把袖子一甩:“本官道是什麼人敢冒犯伯爺虎威,原來是群無知無識的愚夫,只不過咱們並沒有為難漕工,何以這些人竟衝進來喊冤叫屈,是何道理?”

     中軍官出去打探,很快就又回來了,他手裡拿著一份摁了血手印的陳情書,遞給陳王謨看。

     “胡扯!本官什麼時候要逼這些苦哈哈賠銀子了?明明是著落在那些總商身上!”陳王謨氣憤的把血書丟在地上。

     “恐怕是為自家東主鳴冤吧!”黃公公聽說不是白蓮教就回過神來,想起了秦林的囑託就再一次勸告:“伯爺總不該勒逼漕幫退賠銀子,秦將軍不是去查了嗎?以咱家看,秦將軍是從不騙人的,這時候多半已將銀子找到了,伯爺又何必一個勁兒逼著漕幫?”

     白師爺立刻拱拱手,對陳王謨說:“黃公公所言有理,但東海茫茫無際,哪兒能有個准信兒?秦將軍再怎麼厲害,只怕也難以展開手腳。東翁,學生素知漕幫殷富,五十萬銀子在他們其實算不得什麼”再加把勁兒,一定有人熬不住的。 ”

     陳王謨點點頭,覺得這番話有道理,不管秦林多麼能幹,終究是虛幻,只有漕幫手裡頭的銀子是實打實的呀。

     現在抓住了眾位總商,漕幫就算被捏在手中,要他圓他就得圓,要他扁他就得遍,這是實打實跑不掉的,不緊緊抓住反而去指望秦林,豈不是捨近求遠嗎?

     事實上黃公公一直在勸他不要急躁,但京師的各種催辦文件仍然雪片般飛來,在白師爺的一再勸說下,陳王謨再一次把手伸向了漕幫,希望能用銀子填補窟窿,將功贖罪。

     秦林料到了一切,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陳王謨的性格,死道友不死貧道,既然他是這種心態,做出現在的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轅門外面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陳王謨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東翁,這些人只怕是被漕幫總商挑唆來的吧?”白師爺拱拱手:“普通苦力害怕官府還來不及,怎麼會擅闖轅門?以學生愚見,這些人就是被漕幫總商煽動的,來到這里便是要製造聲勢,和伯爺您唱對台戲。”

     “本官的轅門,當真是說闖就闖的嗎?”陳王謨怒氣勃發,現在總商們遲遲不肯退賠贓銀,還敢“指使”漕工來轅門外大鬧,分明就不把他這個平江伯、漕運總兵官在眼裡。

     泥薩也有三分火性,何況陳王謨是統帥軍隊的總兵?

     “傳我軍令,”陳王謨一聲令下:“把那些冒犯軍威、擅闖轅門的人,都給我亂棍打出去!”

     李肱點點頭,讚賞的道:“對這些無君無父的亂民,就是要毫不客氣!”

     “可是……”黃公公想說什麼,但最終欲言又止。

     “萬萬不行!”

     聲音震得人們耳膜嗡嗡作響,定睛細看原來是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

     剛才出聲阻止的就是張懋修,他搶上幾步問著陳王謨:“負責查案的錦衣衛秦將軍已經說過,就這幾天便將銀子送回揚州府,陳伯爺為何如此急躁?”

     “不得無禮!”張敬修喝止弟弟,又溫言道:“伯爺屈著漕幫賠補銀兩還要打人,傳揚出去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情,而且小可剛才觀察過了,這群請願陳情的漕工有很大可能是被蠱惑的,一旦出了什麼事情,那就沒法挽救了。”

     “什麼,被煽動,被白蓮教煽動嗎?”李肱失驚的睜大了眼睛定了定神,繼而手往下一切:“對這等亂民就是要狠狠打擊,壓下他們的囂張氣焰,否則國法廢弛、綱常不存,必定天下大亂!”

     白師爺也湊到陳王謨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只見這位伯爺眼睛時而瞇起,時而用手捋著鬍鬚,時而輕輕點頭。

     陳王謨確實畏懼張家的權勢,但前天的廷寄裡面已經瞧出了苗頭,看樣子張居正為避免保守派攻擊一條鞭法為主的改草新政,似乎有意把責任全都推到漕運總兵官陳王謨身上,以轉移天下士紳的注意力。

     所以現在陳王謨也不和張家兩兄弟客氣了,關押漕幫總商的花廳,他越發焦躁,把袖子一甩,令箭抽出去往地上一摔:“傳我軍令,把擅闖轅門的人,通通亂棍打出去!”

     一支令箭輕飄飄的還沒有二兩中,但它落在地上重於千鈞,陳王謨並不知道令箭從他手指縫中摔出之後,將會發生多麼可怕的後果。

     ……

     行轅本是藉的鹽商宅院,大門對面和旁邊都有另外的民居,住著不少老百姓,但現在有兩座房屋裡面的主人都已不在,倒有幾名黑衣人躲藏在房中。他們都端著威力強大的勁弩,藉著室內的陰暗隱藏身形,從開了一道縫的窗口觀察著對面的情形。

     在轅門內外,聚集的漕工已達數千人之多——本來跟著皮大哥過來陳情請願的窮弟兄只有二十來個,可他們從民居中走出來,一路上不停的有漕工兄弟跟著加入了隊伍。等到了轅門外面,人數竟已達到千人以上,而他們頂著北風跪在轅門,又不停的有窮苦漕工加入進來,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

     相形之下,軍兵的數量就少得多了,轅門這邊只有五十來個人,因為小部分的兵丁派去三灣駐紮守衛剩餘的漕船,大部分被陳王謨派去運河沿線屯紮,逼漕工恢復通航,留在行轅的士兵就不足原來的五分之一了,總數不會超過三百。

     看到這樣的情形,幾個黑衣人雖然用黑布蒙著臉,嘴角已向上翹了起來,露出了邪惡的微笑。只要等會兒士兵和漕工起了衝突,哪怕只是普通的推搡,黑衣人都會射出手中的箭矢,奪去幾名漕工和士兵的生命。

     這時候,伏在漕工隊伍裡的內應就會叫喊起來,煽動漕工與士兵搏鬥,場面越亂越好,會有更多的鮮血把這群老實巴交的漕工刺激成紅了眼的瘋牛,然後他們會在帶領下衝進防守薄弱的兵營……

     再往後漕運總兵官平江伯陳王謨、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和中官欽差副使黃公公等官,會非常湊巧的被亂民殺死——當然,動手的或許另有其人。

     殺死一位伯爵、一位總督和一位欽差副使,罪名會有多大,簡直連想都不用想,到了這時候所有的漕幫幫眾再也沒有任何退路,只能跟著白蓮教走上一條或者奪取政權,或者死無全屍的造反之路了。

     與此同時白蓮教在江南江北各地的佈置便會一齊發動,把東南膏腴之地攪今天翻地覆!

     那麼,陳王謨會派士兵出來,和這些漕工發生衝突嗎?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所以那輕飄飄的、卻足以決定無數人生死面令箭,被他摔了下來!

     無數顆人頭落地,血流成河……白師爺陰險的笑著,從中軍官捧著令箭出去,他就知道大計已成,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找了藉口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

     院子里傳來咕咕的叫聲,總兵府的人都知道伺養鴿子是這位師爺的雅好,無論到哪裡他都會把鴿籠帶上的。

     白師爺把一隻鴿子從籠中捉出來,將小小的紙捲系在鴿子的腳上,然後他奸笑著雙手往上一送,鴿子便撲稜著翅膀飛走。

     “嗖……”短促而尖利的破空聲突然響起。

     “哇、咔、咔、咔”,秦林抑揚頓挫節奏怪異的壞笑,也同時從圍牆之後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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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章 逆推

     白師爺大驚失色,剛抬起頭,只見一溜烏光帶著破空嘯音飛射而來,毫釐不差的射中半空中展翅欲飛的鴿子,奪的一聲釘在了屋簷上。

     空中幾片羽毛飄飄蕩盪,鴿子被羽箭牢牢釘死,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翎毛。

     不必惋惜,它並非和平的象徵,反而承載著可怕的死亡訊息。

     院門被推開了,秦林施施然走進,張紫萱、陸胖子魚貫而入。

     緊跟其後的霍重樓聽見秦林低聲嘟噥了一句“天麻盹乳鴿味道不錯”,他忍著笑,板起臉,張弓搭箭指著白師爺。

     “這、這是怎麼回事?”陳王謨急切的問道,他是聽親兵匯報秦林手持錦衣都督劉守有委札直入後院,這才帶著親兵急匆匆趕來的,看見秦林就急三火四的問,唾沫幾乎碰到他臉上:“秦林,你找回漕銀了嗎?怎麼闖到本官行轅裡面來了,敢是漕銀沒有找到?!你仗著劉守有的委札肆意妄為,來人吶……”

     沒等陳王謨把話說完,秦林就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就算陳王謨是武官也被眼神中的冰冷激得打了個寒顫,又若無其事的道:“伯爺消停些吧,你手底下這位白師爺,可很不簡單呢!”

     什麼?陳王謨狐疑的把目光轉向了他最信任的幕賓。

     剛才還在自鳴得意的白師爺,神色迅速變換著,勉強壓住混亂的心神,笑著問道:“秦長官,為何射落在下養的鴿子?若是要吃天麻盹乳鴿,在下替長官去買菜鴿……”

     啪、啪、啪!秦林一邊冷笑,一邊有節奏的鼓著掌:“果然不愧為白蓮魔教的高人,厲害、厲害,到現在還虛言狡辯——只不知你餵的鴿子,腳上栓的是什麼?”

     陳王謨大吃一驚,秦林話里分明說白師爺是白蓮教的匪徒,如果這是真的……他不敢想下去了。

     陸胖子走過去,踩著凳子墊腳,本想把釘住鴿子的羽箭拔下來,沒想到霍重樓功力深厚,這一箭釘進櫞子裡極深,他費了老鼻子勁兒也拔不出來,只好將鴿子腳上栓著的紙捲解開。

     “敬上段長老:大功告成,可令各路弟兄即刻發動,”陸胖子念著紙捲上的字句,大驚小怪的道:“奇了,段長老是什麼人啊?金山寺倒是有位長老,卻不姓段,各路弟兄即刻發動,額,和尚要去做水陸道場也不急在一時啊!”

     秦林則戲謔的看著白師爺,笑容充滿了嘲弄。

     知道已被識破,白師爺反而鎮靜下來,眼底閃過一絲狡詐,拱拱手問道:“不知在下是在哪兒露出了破綻?如蒙秦長官據實以告,在下死也瞑目!

     李肱、黃公公聽到“破綻”,二字,已知道白師爺承認了身份,頓時張口結舌,不敢置信的看著陳王謨;而這位漕運總兵官、平江伯更是目瞪口呆,指著白師爺的手直抖,不甘心的問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啟禀東翁,學生實乃白蓮聖教中人。”白師爺微微一笑,姿態雖然謙恭,語聲卻不無揶揄,繼而挺直了胸膛,雙手在胸前作蓮花盛開之形,傲然道: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上應殺劫,盛世始出!”

     白、白蓮教!陳王謨一個趔趄就軟倒在地,頭頂那展角足有一尺二寸長的黑漆襆頭骨碌碌滾出老遠。

     幾個親兵忙將主帥扶起來,但陳王謨已兩眼發白,軟綿綿的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全靠親兵扶著否則就得往地上溜。

     李肱、黃公公、揚州錦衣丘百戶等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往旁邊站開幾步,尤其以李肱表情最為到位;袖子一甩,眉頭緊皺,嘴巴微癟,目光鄙夷,做出嫌惡之極的樣子。那神情就像剛才還和他同朝為官的陳王謨,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坨臭烘烘的狗屎,而且是冒著熱氣、上頭還有綠頭蒼蠅盤旋的那種!

     陳王謨完蛋了,連扶著他的親兵心裡頭都在考慮著另謀高就——身為世受國恩的平江伯,非但搞丟了漕銀,居然還用了白蓮教的人做幕賓。說輕點這叫昏聵糊塗貽誤軍機,該革職查辦,說重點這就是勾結叛逆圖謀不軌,等著除爵、抄家、砍頭吧!

     前一刻還是堂堂超品平江伯、掌十萬漕軍的總兵官,位在右副都御史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李肱之上,這會兒陳王謨已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倒霉蛋、狗屎堆。

     自作自受,怪得誰來?

     不過,白師爺的問題眾人也都想知道,張紫萱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秦兄,你是怎麼知道白師爺是內奸的?以小妹看來此人雖狡詐奸佞,所作所為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陸遠志、霍重樓也點點頭,的確白師爺處處和秦林唱反調,鼓動陳王謨勒逼漕幫,但各處衙門裡面的紹興師爺們,為了東翁或者自己的利益,篡改文牘、打通內外關節、通同作弊等等事情還幹的少嗎?說到底白師爺勸陳王謨把漕銀栽在漕幫身上,也是為了保住東翁的官位,無非是盡了狗頭軍師的基本義務嘛!

     表面上看,白師爺所作所為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秦林笑了:“我自始自終沒有找到白師爺的任何破綻。”

     眾人迷惑不解,如果真是那樣,又怎麼發現他是白蓮教內應?

     白師爺則氣憤的跳了起來,恨聲罵道:“誰,誰出賣的我?背叛無生老母,死無喪身之地,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眾人此時方解,心說原來有人把他出賣了。

     “沒有人出賣你,”秦林笑笑,解釋道:“我是用的逆推法。”

     是的,白師爺這邊沒有露出任何破綻,換了別的紹興師爺站在他的位置上,十有八九也會勸陳王謨玩弄權謀,盡量挽回損失,推諉罪責,搪塞朝廷。

     可是站在白蓮教的立場上,他們費盡力氣盜取漕銀,安排佈置遍及南直隸各地的人馬,設下如此大規模的局,其最關鍵的節點在哪裡?

     秦林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張紫萱首先給出了答案:“陳王謨!”

     如果陳王謨是個呆子,寧願承擔罪責也不逼迫漕幫,白蓮教怎麼能策動十萬漕工群起響應?

     如果他確實相信秦林能找回漕銀,穩坐釣魚台遲遲不做出動作,白蓮教又怎麼煽動百姓?

     就算事先了解到陳王謨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性子,又怎麼能確定他的命令,不被欽差副使黃公公和張家兩位公子乾涉阻撓,出現別的變故?

     由此可見,要由漕銀失竊引出逼反漕工,處於漩渦中心、大明朝在揚州負責此案的最高級別官員,平江伯漕運總兵官陳王謨就是關鍵中的關鍵,他的態度直接影響著局勢的走向。

     陳王謨世受國恩,白蓮教絕對無法控制、要挾,哪怕把他本人,或者最寵愛的親兒子抓起來都沒用,寧死不屈還能得朝廷褒獎,總比造反失敗滿門抄斬好。

     那麼,白蓮教以什麼方式來影響陳王謨,從而推動局勢朝他們希望的方向發展呢?什麼身份、什麼位置的人,可以不露痕蹟的對此案發表意見,引導陳王謨的思維、判斷和行為?

     結論到此也就呼之欲出了——只有以幕賓身份出現的白師爺,才能以替陳王謨出謀劃策渡過難關為名,誘導他一步步走向白蓮教挖好的陷阱,因勢利導,渾然不露形跡!

     所以,秦林的判斷並非基於白師爺暴露什麼馬腳,顯出何種疑點,而是從白蓮教煽動漕幫造反之目的進行反推,得出最終結論:白蓮教不僅需要,而且必須安插一個師爺身份的人在陳王謨身邊!

     秦林一番精彩絕倫的分析,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已將白師爺釘入絕地,揭示了全案真相。

     而恍然大悟的張紫萱、陸遠誌等人,對秦林的分析佩服得五體投地,霍重樓更是心有明悟;以前在東廠,只知道怎麼跟蹤偵查、怎麼查訪知情人、以及拷打嫌犯獲取口供,千方百計都是尋找對方的破綻,卻不知天底下還有秦長官這種,不必尋求罪犯的破綻,而從目的進行反推的破案思路!

     白師爺無可辯駁,慘然一笑,在霍重樓這種級數的高手張弓搭箭威懾之下,他也沒有絲毫逃走的機會。

     揚州錦衣衛的丘百戶從腰里扯出根牛筋軟索子,準備上前捉拿。

     突然轅門的方向傳來喧嘩吵鬧之聲,入耳只覺人聲鼎沸。

     白師爺哈哈大笑,他之所以和秦林等人說話,便是為了拖延時間,想來現在轅門處已是血流成河了吧?雖然信鴿沒有放出,段長老那邊遲早能得到消息,江南江北的局面仍能按部就班啊!

     等數千漕工被鮮血刺激得眼睛發紅,從任勞任怨的老黃牛,變成了發狂的瘋牛衝進防守薄弱的行轅,混在其中的白蓮教殺手便會趁機下手,這裡除了白師爺之外將不會有一個活。 !

     李肱、黃公公見此情形,不由得心慌意亂,特別是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叫嚷著要懲治亂民、維護綱常的李肱,發覺自己有可能中了對方的奸計,臉色就變得非常不好看了。

     現在行轅防守薄弱,一旦真的誘發民亂,又有白蓮教從中盅惑,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不假思索的把目光投向了秦林——現在這位錦衣衛副千戶已被看作了主心骨。

     “笑,笑得很開心啊?”秦林臉上並沒有白師爺所期待的畏懼、震驚,而是好整以暇的,目光帶著像看白癡那樣的憐憫,“你以為外面兵丁已和漕工大打出手,轅門之下已經血流成河,一切都按照你們的計劃進行,再也無法挽回了吧?”

     白師爺不由自主的心頭髮冷,他睜大子眼睛:難道……

     “仔細聽聽,傻瓜,這是喊殺聲還是歡呼聲!”秦林不屑一顧的哂笑起來。

     怎麼可能?白師爺不甘心的抓緊了衣領,計算天數,就算不耽誤任何一點時間,要把銀子從東海運到這裡,今天是絕對不可能的呀!

     ……

     轅門之外,一長串雙駕馬車正緩緩的行來,韓飛廉和遊拐子身穿錦衣衛飛魚服坐在最前面那輛的車轅上,喜氣洋洋的,大聲吆喝著圍上來的漕工: “讓開,讓開,咱家秦長官找回漕銀啦,哈哈!老爺我要升官發財啦!”

     什麼?漕銀找回來了?

     漕銀找回來了!

     謝天謝地!

     漕工們只覺漫天的陰霾都煙消雲散,互相擁抱著大聲歡呼,更有不少人喜極而泣。

     這漕銀一旦找回,壓在漕幫頭上的大山就轟然倒塌,不但再不會被官府逼著賠補漕銀損失,陳王謨佈置的過分細緻的檢杳也會取消,京杭大運河立刻就要悔復正常通航,很快這條貫通南北的大動脈,就會像過去那樣繁榮,南來北往的商客絡繹不絕,各式漕船穿梭來去。

     於是依靠運河生活的漕工們,又可以像往常那樣,用汗水換取養活一家老小的錢糧,清貧而內心安寧的生活下去。享受著春天的暖風、秋季的涼爽,妻子的溫情和兒女繞膝的快樂。

     但對於居心不良的人來說,這種情況是他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譬如躲在人群中的皮大哥,以及另外一些早有預謀的傢伙。

     眼露凶光的看著緊抓著袖子裡面藏著的利器,皮大哥掌心都要攥出水來,但他卻不敢有分毫異動;數千漕工都在歡天喜地的慶祝找回漕銀,要是誰敢在這節骨眼上輕舉妄動,絕對會被幾千雙粗大的老拳捶成肉餅!

     押著車隊的巡江哨官葛長官卻是心頭忐忑,這時候要是誰掀開了箱子看看,鐵定穿幫,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呢。

     他只知道正率著蜈蚣船在揚州以南的長訌上巡邏,秦林乘著劃得飛快的江劃子從下游過來,又把他和手下這群弟兄徵用了,跑到瓜洲渡碼頭上,臨時徵用了一支大商隊,換成水兵趕著馬車往揚州來。

     這些箱子裡面根本不是裝的漕銀,而是宣紙、景德鎮瓷器之類的貨物!

     幸好,始終沒有人對箱子產生懷疑,或許因為裝運貨物的白板條箱子和運漕銀的箱子很像吧,秦林在碼頭上觀察了一會兒才選定這支商隊的。

     明明被五峰海商運到海上的“漕銀”突然又回到了杭州,行轅軍士沒有和漕工打起來,藏在漕工人群中的臥底也沒能發揮作用,於是提前埋伏起來的黑衣人就困惑不解了:怎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和計劃,完全不一樣了呀!

     一名黑衣人趴在烏漆抹黑的窗口後面,聚精會神的用強弩瞄準了漕工,悻悻的問著身邊同黨:“毛師兄,這怎麼回事兒啊?賀香主不是說…… ”

     咚的一聲悶響,把這黑衣人嚇得像蝦子似的往上跳起,急忙回頭只見毛師兄已經軟趴趴的倒在了地上,生死未卜,然後他就看見了傻笑著的牛大力。

     一條粗大的棍子照頭砸落,黑衣人昏死之前記憶中的最後一道剪影,是牛大力咧開的大嘴裡那口焦黃的大板牙。

     真噁心……這是黑衣人在昏死之前腦海中出現的最後三個字,緊接著頭上一痛,眼前一黑,他暫時失去了意識。

     ……

     轅門處,韓飛廉和遊拐子押著“漕銀”,走了進去,他倆這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剛才要是發現並不是漕銀,混在漕工隊伍裡的白蓮教徒乘機煽動,只怕後果相當嚴重,但現在,人心已定,大局再無法翻轉了。

     秦林帶著眾人從轅門內走出,白師爺被陸胖子牽著,五花大綁,臉上帶著淤青——這一次霍重樓有了準備,搶在他服毒自盡之前動手,終於生擒活捉。

     白師爺實是白蓮教的一位香主,以智謀奇變著稱,潛伏在漕運總兵官身邊,圖謀極大,身份地位直追教中長老,卻不料被秦林所擒,落得如此狼狽。

     白香主身份保密,絕大多數混在漕工中的教徒並不認識他,只覺得奇怪而已;但主持在漕幫臥底的皮大哥就不同了,他知道白香主的作用有多麼巨大,登時心跳得像擂鼓一樣。

     秦林跳上轅門旁邊的一塊上馬石,霍重樓在他身邊小心護衛。

     “漕工弟兄們,你們被蒙蔽了!”秦林雙手在嘴邊圈成喇叭狀,大聲喊道:“非但漕銀已經找到,就是以前也並沒有說要你們賠補,實際上本官十天前就查明了漕銀的下落,追回來易如反掌,又怎麼會勒逼漕幫呢?”

     漕工們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問道:“敢問長官,那讓咱們每人出五兩銀子賠補的話,就是?”

     “謊言”秦林斬釘截鐵的道:“白蓮教的謊言!目的就是為了煽動你們謀反,和朝廷的大軍開戰,替他們流血賣命!”

     嘶——漕工們倒抽一口涼氣,他們都是拖家帶口的苦哈哈,誰沒事幹非得把腦袋栓葬腰帶上和朝廷打仗?

     當然,如果照白蓮教的預想,被煽動起來衝進行轅的半工們“失手”打死了陳王謨、李肱、黃公公,這一位伯爵總兵官、一位漕運總督兼鳳陽巡撫、一位太監欽差副使,那漕工們左右也是死,不反也不行了。

     混在漕工裡面的白蓮教徒驚慌起來,有人叫道:“別相信他!這都是朝廷騙咱們的……”

     話還沒說完,身邊就空了一大圈,漕工們遠遠站開,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目光沒有了苦哈哈兄弟之間的情誼,而是冰冷、陌生。

     這個人要誘使他們造反、流血、殺頭,除了被洗腦的愚昧教徒之外,普通人誰不恨他?

     皮大哥咬咬牙,趁著身份還沒有暴露,從鼓鼓囊囊的棉襖底下取出精巧的弩機,迅速對準了踩著上馬石的秦林。

     那短弩上的箭矢,鋒利的尖端閃著藍汪汪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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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1:06
一九三章 順藤摸瓜

     霍重樓反應極快,迅速攔在秦林身前,雙手五指箕張,要以雙掌二十年苦練的大力鷹爪功硬接毒箭。

     眼見奇變橫生,陸胖子等人大吃一驚,張紫萱也驚訝的叫道:“秦兄小心!”

     秦林反而不慌不忙,笑容依然燦爛,就跟沒事兒人一樣。

     因為皮大哥根本沒辦法發射弩箭了,就在他端平短弩瞄準秦林的那一刻,不知多少雙強壯有力的手從四面八方伸出來,按住了他的胳膊,揪住了他的衣領,掐住了他的脖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根本來不及射出弩箭,這傢伙已全身被制,除了眼皮子還能動之外,全身上下分毫也動彈不得。

     以往漕工兄弟們對皮大哥的信任和敬佩,早已變成了憤怒和憎恨。

     “為什麼,為什麼?!”皮大哥憤怒的看著這些往日稱兄道弟的漕工,在他心目中反而是這群人背叛了他,卻不想想從一開始,他就存心要用窮苦漕工的鮮血和生命,來做造反作亂的祭品。

     “我們憑著力氣幹活吃飯,忙時流汗苦幹,閒時喝碗粗茶、陪陪老婆孩子,活得雖然窮,總比提著腦袋和朝廷官兵打仗好得多……”一位平時和皮大哥很親近的中年漕工,十分認真的說了這番話,“所以,我們不想造反,真的不想。”

     皮大哥哆嗦著嘴唇,已經無話可說。

     另一位年輕的漕工把三錢銀子扔到了皮大哥腳下,滿臉鄙夷:“這是上次俺娘生病你給的藥錢,現在還給你——俺這條命雖然不值錢,卻也不只賣三錢銀子!”

     漕工們把皮大哥和剛才煽動作亂的傢伙都捉​​了出來,獻到轅門底下,任憑行轅兵丁捆縛。

     秦林擦了把額頭的冷汗,又令漕工們互相搜查,凡是身上攜帶武器的人通通抓起來,搜出告發者重重有賞。

     漕工們歡呼一聲,立刻動手,他們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但對陷害漕幫、妄圖犧牲大夥兒性命來造反的白蓮教恨之入骨,又聽秦林說有賞金,搜查之仔細那就別提了。

     那些藏在人群中的白蓮教徒頓時無所遁形,紛紛被捕,被查出的武器叮叮噹當的扔在地上。

     牛大力和幾名葛潤手下的水兵,也拖著被打暈的黑衣人走了過來,將情況解說一番,漕工們更是切齒痛罵白蓮教陰險毒辣,拿大夥兒的命不當回事。

     到此時節,李肱和黃公公知道大局已定,方才長長的舒了口氣,想到如果白蓮教煽動數千漕工衝進防守空虛的行轅,自個兒這條命還在嗎?真不啻從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回來。

     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無能全靠秦林破解全案,不說兩句感謝話又覺得太過意不去,李肱便拱拱手從側面讚道:“方才千鈞一發,秦將軍面對強弩毒箭方寸不亂,果然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將之風,佩服、佩服!”

     真不愧為久歷官場的文官,就算打腫臉也不能丟份兒啊!瞧人家這有多委婉?

     張紫萱也欣賞的瞧著秦林,剛才她也被嚇得不輕,倒是秦林從容不迫臨危不懼,當真了不起!雖然絕美無暇的臉蛋被塗得蠟黃,一雙深邃迷離的眼睛裡,已寫滿了期許。

     張懋修更是大聲讚道:“秦世兄實在心性堅定,小弟讀陽明先生書,看到見心明性、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的字句,總覺言過其實,今日見秦兄在生死關頭仍能面不改色,始知古人誠不我欺!”

     秦林嘿嘿乾笑兩聲,他哪兒是什麼心外無物啊?根本就是不能做其他反應好不好!被短弩毒箭指著,不動的話前面好歹有東廠高手霍重樓擋住,要是亂躲亂動,被別人抽空子射一箭,豈不冤枉得很?

     “他奶奶的還心外無物,老子後背都是冷汗,只不過冬天衣服厚看不出來罷了!”秦林心裡頭罵了句愣頭青小舅子,臉上當然不露聲色,自信滿滿的大吹法螺:“大明聖天子在位,首輔張相公賢明果決,眼下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我料定漕工並無謀反之心,就算白蓮教妖匪暴起發難,也必定立刻被漕工製服。”

     眾人聽了這番話,自然諛詞潮湧,小半衝著萬曆皇帝,大半倒是奔著張居正去的——萬曆的耳朵伸不到揚州來,可張居正的二子一女就在這裡呀!正是拍馬屁的好時機嘛。

     李肱、丘百戶和揚州知府等人暗暗感激秦林,這次他們地面上搞出漕銀失竊、白蓮教謀反一事,只怕朝廷要降罪責罰,秦林挑起話頭叫各位在張居正兒女面前大拍馬屁,還順理成章,不顯得突兀和過分噁心,這份心意可就難能可貴啦!

     霍重樓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道原來自己是白擔心了,秦長官才是成竹在胸從容不迫一切盡在掌握呀!不過,剛才自己那番舉動也沒有白費吧,這番盡忠職守捨身相護的忠勇行為,諒秦長官和眾位大人也是瞧在眼裡了的。

     耳聽諛詞如潮,張敬修溫和的與眾位官員客套,張懋修就樂得合不攏嘴,頗為父親的執政之道而驕傲,張紫萱則瞥了秦林一眼,抿著嘴笑。

     眼下的局面,當然不像秦林說的那麼好,若真是四海昇平之世,何以興國州的土地清量工作搞出一場天大的弊案,還鬧出了人命?何以麻陽金道侶、白蓮教仍要作亂,邊境上不少勢力仍在蠢蠢欲動?

     當然也不像白蓮教宣傳的那麼黑暗恐怖,至少北方俺答汗年年朝貢,九邊從軍事前沿變得更像邊貿集市,困擾東南沿海數百年的倭寇一舉蕩平,江南恢復繁榮。在一條鞭法和考成法激勵下,國庫也前所未有的實現了盈餘,戚繼光在薊鎮編練的新式軍隊也相當精銳,遼東諸番、朵顏三衛和漠北蒙古都不敢入寇……

     至少東南地區的普通人,是絕對不願意造反作亂的,今天漕工的表現就是明證。

     如果給目前的大明朝一個中肯的評價,那麼就是張居正所言:“大明這座房子外面看起來依舊紅牆黃瓦光鮮輝煌,但內裡的柱子不少被白蟻蛀蝕,房粱被雨水浸朽,如果居安思危、及時修理,更換粱、柱,大廈再屹立數百年也未可知;但要是存著因循芶且之心,看著暫且無礙便聽之任之,坐享眼前的這份安樂,那麼數十年後立柱蛀空、橫粱朽斷,到那時縱有擎天玉柱、架海金粱,只怕也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

     張紫萱打小兒長在江陵相府,出生之時父親已是嘉靖朝炙手可熱的右春坊右渝德兼國子監司業,她頗得乃父真傳,於為政之道、大明朝局那是再熟悉不過,但對民間疾苦和朝政的黑暗面認識不多。

     這次離家外出,先是在興國州見到官宦鄉紳,借清量田畝之機欺壓百姓,後又見識到所謂清流的王本固竟然卑劣無恥。從前雖聽父親說“用能吏、不用清官”,只是說清流眼高手低沒有真本事,道德還是沒有問題的,不料王本固竟然如此惡劣。

     張紫萱表面上沒有流露什麼,內心實對父親的新政產生了些許懷疑——秦漢唐宋,皆有盛極而衰之時,大明朝也不可能萬世永固,若現在確是由盛入衰之時,父親以一人之力試圖逆天而行,豈不落得諸葛武侯、王荊公相同的失敗下場,甚至……

     直到聽見秦林的分析,親眼看到極貧苦的漕工仍對朝廷忠心耿耿,張紫萱方才釋懷:從古到今,民心至為寶貴,載舟覆舟只憑它,如今大明尚有民心可用,萬事無不可為也!

     “秦兄,多謝指點!”張紫萱朝著秦林嫣然一笑。

     指點什麼了?秦林撓撓頭皮,他的首要工作是深挖細查順藤摸瓜,將參與其事的白蓮教一網打盡。

     “老兄,還是實話實說了吧!”秦林“憐憫”的看著白師爺:“你也知道錦衣衛和東廠各有十八套刑法,號為大小十八層地獄,等閒人也消受不起。”

     呸!白師爺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他剛才准備服毒自盡時,被霍重樓打掉幾顆牙齒,說話就有些漏風:“死且不怕,怕你什麼刑法?”

     霍重樓、韓飛廉大怒,摩拳擦掌的準備好好教訓他。

     那邊,審問皮大哥的陸胖子也沒得到有用的線索,這個白蓮教徒也有顆被邪教洗得乾乾淨淨、裝滿歪理邪說的花崗石腦袋,於是胖子只好投來了求援的目光。

     除了兩位香主級別的首領,另外的基層教徒並不知道上級的聯絡方式,就算願意坦白也提供不了有用的線索。

     那麼,對於一心求死的人,刑法真的有用嗎?霍重樓和韓飛廉觀察著白師爺的神色,心頭都暗暗吃驚:看樣子這傢伙真是硬骨頭,就算動手拷問也只能出口氣罷了,要他吐實,只怕不容易呢!

     但這能難倒秦林嗎?

     咱們的秦長官老奸巨猾的笑了起來,桀桀的笑聲叫白師爺和皮大哥不由自主的心頭髮寒。

     “不必拷問了,自有人帶我們去找他的上級!”秦林說著話,不慌不忙的拍了拍手,剛才把被打暈的黑衣弩手拖過來之後就消失了的牛大力,從行轅裡面走出來,手上還抱著白師爺的鴿子籠。

     白師爺身在虎穴,是相當高級的潛伏間諜,但他身在陳王謨行轅之中,如果以他為指揮中樞就多有不便了。

     再者,這個時代有人鬥雞走馬,有人養畫眉、鸚鵡,文人雅士養幾隻鴿子並不稀奇,不過養一大群還隨身帶著就太惹眼了——你丫的是當師爺呢,還是想搞信鴿公棚賽?

     所以白師爺也只敢弄只兩尺長寬的籠子,養了四隻鴿子,靠這幾隻鴿子要及時聯絡整個南直隸的白蓮教各路人馬,以及像上次秦林發現端倪之後,及時通知鎮江那邊的暗樁,殺害崔司倉滅口,這就力有不逮了。

     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在據此不遠的地方,另有白蓮教設置的指揮中樞,白師爺用信鴿與他們保持聯繫,而那邊擁有大量的人手和信鴿,可以根據白師爺上報的情況及時做出針對性的調配部署。

     利用信鴿,可以很容易的找到那裡。

     “如果沒有猜錯,那兒還會有一位大人物呢!”秦林貓戲老鼠般瞧著白師爺,溫和的笑容,在俘虜的眼中顯得分外可怕。

     “你……你簡直就是個魔鬼!”白師爺嘶聲叫喊起來,精神已近崩潰,白蓮教在這邊的暗樁都被消滅,沒有人及時報告行動失敗的消息,那邊的教友來不及逃走……

     不敢再想下去了,白師爺憤怒至極的咒罵著:“秦林,你會下地獄的,萬法歸真無生老母不會放過你,本教大賢盛德至聖至明教主不會放過你!”

     秦林面色一沉,森然道:“我等著!”

     飛起一腳踢到白師爺嘴上,叫他沒法再嘶嚎,秦林拍了拍巴掌,直接以最高指揮官的口氣下達命令:“行轅所有騎兵上馬,刀出鞘、弓上弦,韓飛廉、陸胖子、霍重樓也都騎馬跟來,其餘兵丁整理武備,緊守行轅,防備白蓮教大舉來襲!揚州知府調集衙役捕快民壯,封鎖四面各城門,丘百戶率貴所校尉弟兄們全城大索,李都堂為首、黃公公以欽差副使身份副署,發七百里火急軍令到各衛、所、府、州、縣……”

     儘管秦林的實授官職幾乎是這裡最小的,連揚州知府都比他大,但包括漕運總督鳳陽巡撫李肱、欽差副使黃公公在內的眾位官員,全都躬身聽令,無一膽敢違拗,各各將符牌令箭火簽滾單流水價發出,而行轅軍隊也悉聽調遣。

     就是掛部堂銜苒正牌欽差大臣,也沒有此時此刻的秦林這樣威風氣派!

     秦林見準備已定,便令牛大力將鴿子籠打開,裡面的三隻鴿子撲搧著翅膀撲稜稜飛出,在半空中盤旋一圈,便朝偏西飛去。

     “駕!”秦林一鞭子抽著馬屁股,軍馬立刻西律律一聲大叫,四蹄翻飛沖了出去。

     霍重樓、牛大力、韓飛廉、陸遠志各各乘馬前遮後擁,行轅上百騎兵潑拉拉打馬緊隨,只聽得一陣悶雷也似的馬蹄聲漸漸朝西邊去了。

     張懋修頗為羨慕的咋了咋嘴唇,哪個男兒沒有一腔熱血一顆赤心?他恨不得跟著馬隊去沖鋒殺敵,只可惜他學的文,並不會沙場廝殺。

     從來穩重少言的張敬修也忍不住讚道:“指揮若定失蕭曹,身懷審陰斷陽之術、胸羅六韜兵法,大明朝有此少年英雄,真朝廷之福、社稷之福!”

     張紫萱聞言撲哧的笑,欣然道:“只說了指揮若定失蕭曹,大哥沒提前面一句'伯仲之間見伊呂',前一陣子倒是有人拿這句來贊父親大人呢。”

     張敬修微微一笑,張懋修本想忍著,臉憋得通紅到底沒忍住:“果然女生外向,這都拿秦世兄和爹爹相比了,哈哈哈哈……不過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小妹未雨綢繆,倒也沒什麼錯。”

     “三哥真討厭!大哥你也不管他!”張紫萱嘟著小嘴兒,低下頭不​​說話了,垂著的臉兒看不出來,粉頸已是嫣紅。

     正忙著的眾位官員,耳朵卻是豎著聽這邊動靜的,把這番話聽在耳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本來是讚諸葛亮的,張家兄妹用前面一句來比張居正,確實恰如其分,後面一句來贊秦林,豈不是隱隱有把他和張居正相提並論的意思?儘管沒有明言,那也是為人子的避諱嘛!

     小小錦衣衛副千戶,何德何能?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急於表現的李肱等人,早就跳起來正顏厲色的指斥了,但這話是張家公子小姐自己說的,卻又不同。

     難道那秦林已為元輔少師張太岳青目,即將魚躍龍門,潛龍在淵化作飛龍在天?

     李肱為首的眾官,都暗自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上,千方百計和秦林拉好關係。

     ……

     另一邊,秦林率眾追出去七八里地,快到二十四橋了。

     鴿子在天上飛,人馬在地上追,又害怕跟丟,短時間內累得夠嗆,但眾人想到一舉蕩平白蓮教指揮中樞,徹底破獲漕銀失竊、煽動叛亂的要案,朝廷必定厚賞酬勞,立功升官,就人人踴躍爭先。

     特別是立功心切的霍重樓,以他超群的武功,在東廠混了二十年還是個小小司房,早就想升官想得快瘋了,這件案子本身極為朝廷關注,一旦立功就很有可能上達天聽,秦林又是並程無量,跟著他辦事總有升賞,再開心不過了。

     於是東廠高手霍司房就縱馬緊緊跟在秦林身旁,前後只讓著一馬頭,做出全神戒備的樣子,那副忠心耿耿殺身報國的表情,簡直就寫在佈滿絡腮鬍的臉上!

     秦林側著臉兒沖他點點頭,暗道老霍越來越開竅了。想到初見霍重樓的光景又不禁啞然失笑,這傢伙要早就有這般懂事,何止區區司房?

     “降、降了!”有人指著空中的鴿子,那三隻信鴿正在盤旋著降低高度。

     敵人就在附近!

     秦林與眾將士同時精神一振,卻見那三隻鴿子飛進了遠處一所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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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1:32
一九四章 一擊斃敵

     白蓮教十長老之首“血海飄萍”段海萍興奮的搓著手掌,等待看來自十多里外,漕運總兵官行轅那邊的好消息。

     段海萍迫不及待的想殺人了,他那種眼睛發紅、嘴唇乾裂,興奮的走來走去的可怕神態,惹得別的白蓮教徒都暗自退避,生怕惹到這個魔頭。

     正如他在江湖上流傳的那個血腥恐怖的聲名,他在白蓮魔教之中也算得上頭號殺星,縱橫天下數十載,殺人如麻,甚至到了“大賢盛德至聖至明神教主”也不得不警告他,再肆意妄殺就會破壞白蓮教民間形象的地步。

     這一次,他終於可以藉著起事,名正言順的大殺一場了,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正是他這種嗜殺成性的人最期待的呀!

     咕咕的叫聲,從後院傳來,那兒有一隻極大的鴿舍,由專人馴養著上百羽信鴿——揚州商客雲集,從元代開始便有大商人馴養鴿子往各地傳遞商機,白蓮教的這處秘密機構設在距離漕幫不遠的地方,非但富商雲集、其中飼養信鴿的不少,就連漕幫總商也利用這種飛翔的小生靈傳遞漕運消息,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處院落。

     現在,三十羽鴿子已綁上了寫有密令的紙捲,一旦接到白師爺那邊傳過來的消息,鴿籠便會立刻打開,這些鴿子將會攜帶著死亡的訊息,飛向各自的目標,接到命令的白蓮教各路人馬便即刻發動,將朱明王朝的東南半壁,攪今天翻地覆,殺個血流成河!

     躲在閣樓上監視天空的教徒,驚喜的叫道:“來了,白大哥的鴿子飛過來了!”

     段海萍面露喜色,眾香主、傳法大師兄也呼出了一口憋在胸口很久的濁氣:終於,成功了!

     “咦……”有眼尖的教徒驚訝起來:“怎麼有三隻鴿子?”

     段海萍心頭咯噔一下,凝神細聽,忽然眼露凶光,臉色刷的一下變得獰惡。

     只消片刻,白蓮教徒也都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隆隆馬蹄聲,在院門外佈設的暗哨也跌跌撞撞的奔進來,氣急敗壞的喊道:“不、不好,偽朝的官兵來了!”

     秦林迅速出擊,轉瞬之間便使白蓮教徒面臨滅頂之災,饒是殺人如麻的段海萍,強自鎮定的同時,眼中也閃爍著前所未有的一絲慌亂。

     馬隊疾馳何等迅速,在白蓮教徒做出反應之前,秦林便已經率兵衝到了院子前面,指揮眾官兵團團圍困。

     這傢伙把手捲成喇叭放在嘴邊,大聲叫道:“裡面的人都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負隅頑抗是沒有希望的,趕快繳械投降吧!自首從寬,抗拒從嚴,不要妄圖挑戰人民專政的鐵拳……”

     不僅院子裡面的白蓮教徒聽得莫名其妙,就是外面的官兵也滿頭霧水,覺得這位秦長官實在高深莫測。

     陸胖子訕笑著把秦林衣服扯了扯:“秦​​哥”你剛才說啥鐵拳? ”

     啊呃~秦林抓了抓頭皮,貌似把過去客串談判專家那套拿出來了,老臉一紅,趕緊換了番說辭:“裡面的人聽著,朝廷寬宏大量,今上天恩高厚,你們快快棄暗投明尚可寬大處​​理,反戈一擊更是將功贖罪,自思自量,切莫執迷!”

     這一次都聽明白了,不過效果並不理想,院子裡一片聲的叫喊:“鷹爪孫做夢,爺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

     秦林搖搖頭,這些被洗腦的頑固教徒,要他迷途知返,實在是千難萬難。

     也不多說了,他十分瀟灑的併攏食中二指,朝院子一點。

     隨來的中軍官立刻拖長聲音大叫:“全體張弓——飛!”

     嘈嘈切切的弓弦響處,上百支羽箭帶著嗖嗖嘯音從四面八方射進院子,幾乎同時就聽得里面傳出奪奪奪的聲音,以及竭力壓抑著的低呼呻吟。

     而院子裡面的白蓮教徒就更加感同身受了,他們躲在牆根屋角和桌子底下,眼前箭矢橫飛,耳邊聽得尖利的破空嘯音和釘進土牆或者房門桌面的奪奪聲,如同暴風驟雨的洗禮,時不時還有箭矢射進人體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噗噗聲,和受傷者、瀕死者強忍著的悶哼。

     “該死的鷹爪孫!”白蓮教徒們憤恨舟詛咒著。

     大約過了五六輪箭雨,箭矢漸漸沒有開始那麼密集了——精兵使用軍隊強弓也不過射得十多箭就手臂酸麻,何況秦林所帶的是漕軍馬隊,並非正規弓箭手,到五六輪之後射速便慢了許多。

     “弟兄們跟我上!”幾名香主猛的打開大門,舉著腰刀衝了出去。

     殘存的眾教徒高頌著“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緊隨其後,這些教徒都是被徹底洗腦的頑固分子,即便在剛才箭雨下身負重傷的人,仍凶神惡煞的拿著武器衝鋒。

     秦林正準備下令正面攻擊,不料敵方還有膽直接殺出,他嘿嘿冷笑:還想負隅頑抗嗎?

     十名騎在馬背雁翅排開的鳥槍兵,同時舉槍瞄準。

     鳥槍,是我國於明代中期出現的一種火槍。

     明代朝廷和民間都重視火器,朱元璋朱棣父子北逐蒙元出朔漠,所倚仗的經典戰術便是“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後,先以銃,摧敵鋒,後以馬隊沖敵陣”,其後各種火器蓬勃發展。

     三十年前嘉靖年間,明軍在收復被倭寇及葡萄牙人侵占的雙嶼戰鬥中,俘獲了一些善於製造西式火槍的日本人。由馬憲、李槐等人,學習了製造火槍的方法,並在其基礎上,加以研究改進,於二十年前造出了“比西番尤為精絕”的中國第一批火繩槍,首批數量就達到了一萬支,稱之為“鳥槍”。

     鳥槍並不是威力小到只能打鳥,有人說因為槍口像鳥嘴而得名,有人說這槍精度極高能命中飛鳥,所以才叫做鳥槍。

     後世明朝火器多被詬病,其實並非工藝落後,而是王朝末年制度朽壞,偷工減料造成質量低劣;嘉靖、隆慶、萬曆初年,大明還相當興盛,製造的鳥槍相當犀利。戚繼光除了聞名遐邇的鴛鴦陣之外,後期也以鳥槍狠揍倭寇,薊鎮編練新式軍隊更是大規模使用包括鳥槍在內的各色火器。

     鳥槍不像弓矢那樣可以拋射,所以剛才這十名鳥槍手一直沒有開火,點燃了火繩等待戰機。

     等白蓮教徒從正門衝殺出來,正是戰機到了,秦林一聲令下,鳥槍手齊齊扣動扳機。

     銅做的龍頭夾著噝噝燃燒的火繩落進引藥池,引火藥瞬間被點燃,火焰沿著引火孔傳進槍膛,頓時點燃了火藥,迅速燃燒的高溫氣體推動梧丸沿著槍管前進… …

     砰的一陣響,十支槍口噴發著小白花!

     正舉著武器亂糟糟衝來的白蓮教徒,就像被無形的奔馬狠狠撞上,身子一仰往後便倒。立刻就有包括兩位香主在內的五六名白蓮教徒、被這輪火槍打翻,剩下的也氣勢為之一挫。

     鳥槍兵原地不動,騎兵則小跑著加速。

     戰陣廝殺與江湖格鬥完全不同,漕軍精兵在中軍官、旗牌官率領下,以五名騎兵為一橫排發起了波浪式的衝擊,五支鋒利的長槍整整齊齊的平端,就像野獸的獠牙一樣叫人生畏。

     揮舞著武器的白蓮教徒,在第一波衝擊之下就潰不成軍,騎兵兜馬向斜刺裡散去,後面跟著還有第二波、第三波……

     就算武功相當了得的最後一名香主,也只有機會在首波衝擊時發射弩箭,射翻一名騎兵,接下來就失去了還手之力,仗著武功高強勉強撐過兩三輪就再無餘力,不是被戰馬撞的筋斷骨折,就是挨長槍刺個透心涼。

     白蓮教玩陰謀詭計、暗殺、邪教洗腦這套厲害,但真刀真槍打仗和朝廷經制軍隊相比還差得老遠。

     霍重樓哈哈笑著,也想衝上去顯一顯身手,剛把韁繩提起,就被秦林攔下了。

     “瞧老霍這腦子”霍重樓以手加額,訕笑道:“殺敵自有軍兵,霍某當然是保護秦將軍要緊。”

     秦林搖搖頭,神色平靜的看著那處院落:“殺雞焉用牛刀?這群白蓮教徒死命衝鋒,必定掩護著什麼,所以本官料定裡面的大人物還沒現身,現在不是你出手的時候。”

     哦?霍重樓聞言一喜。

     話音剛落,院子後面就傳來了淒厲的慘叫!

     漕軍精銳騎兵將院子團團圍定,聽得前面喊殺聲不絕於耳,這邊的士兵也熱血沸騰,但軍令如山不可擅離崗位,他們便焦灼的兜著馬,繞著後門轉來轉去。

     忽然圍牆上一道人影叉手叉腳的飛出,騎兵們嚇了一大跳,幾名張弓的立刻放箭,手持馬刀長矛的也圍了過去。

     面對槍林箭雨,那人不閃不避直挺挺的飛撲,官兵校尉們大吃一驚,心頭惴惴道:這位莫不是白蓮教中的絕世高手,練了什麼金剛不壞體、乾坤大挪移,修為已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

     想到傳說中白蓮教的詭異,最前面幾名舉著長槍的騎兵,兩隻手膀子都有些發軟了。

     萬萬想不到羽箭噗哧噗哧的射進這人體內,槍尖一扎也即刻透體而入,槍桿上傳來的手感,真真切切的告訴騎兵們已把對方身體捅穿。

     這一下騎兵們全都張口結舌,剛才哪怕那白蓮教“高人”展現刀槍不入的蓋世神功,如長坂坡上趙子龍、虎牢關下呂奉先一般,衝進亂軍之中大開殺戒,砍瓜切菜似的把他們殺化零八落,乃至雙手合十放個如來神掌或者龜派氣功,眾人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莫名驚詫。

     天底下豈有這種嫌自個兒命長,跳出來自動往槍尖上撞的人?

     一名騎兵發現了異樣,槍尖倒轉把屍體翻過來,卻見他背後插著一支羽箭——原來衝出來之前,就已被最初那幾輪箭雨射死了的!

     那麼……

     眾人情知中計,正待勒馬後退,就聽得一聲尖利刺耳的怪笑,猶如夜晚梟鳥的鳴叫。

     黑漆漆的屋簷底下,身穿紫袍的段海萍不再掩藏身形,雙足猛力往櫞子上一蹬,飛撲的速度快如離弦之箭,只見一道紫電劃破長空,朝聚集起來查看那具誘餌死屍的騎兵當頭罩落!

     騎兵們被他詭計所騙,根本來不及做出有效的反應,有人舉起長槍朝空中的身影刺去,無奈段海萍身法快如閃電,只刺中了他身後的殘影,也有人用槍桿橫掃,段海萍在空中一扭一折便連他衣角畿沒有沾到。

     稍遠一點兒的騎兵急忙彎弓搭箭,可剛才那誘餌死屍叉手叉腳的被扔出來,他們已將箭射了出去,這時候再開弓哪裡有那麼快?

     來不及了,段海萍已飛進幾名騎兵之中,只見他右手一抖已將軟劍晃得筆直,順手往下斜拖,登時把正面的騎兵咽喉削斷,合身撞上,血霧紛飛中騎兵倒撞下馬,眼見不活了。

     段海萍坐上馬背,左邊一名騎兵距離太近長槍遞不出去,正提著韁繩想退後兩步,段海萍左手一提韁繩,右手軟劍迅捷無倫的從腋下穿過,如毒蛇吐信般刺進那騎兵胸口。

     騎兵如遭電擊,身體猛地一震頓時僵住,段海萍獰笑著將軟劍拔出,帶起一股殷紅的血泉,顯然劍鋒已經穿心而過。

     被段海萍衝入騎兵群中,登時如虎入羊群,劍光一閃、一閃、再一閃,每每以最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入犧牲者的要害,速度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

     只見血霧紛飛、血泉噴湧,措手不及的騎兵們一個接一個倒撞下馬,果然不愧為“血海飄萍”、白蓮教十長老頭一號殺星。

     段海萍滿頭滿臉都是手下亡魂的鮮血,紫色的袍子被血浸成了詭異的暗紫色,彷彿有無數冤魂纏繞其上。

     他厲聲長笑著,左手抓起一名被害的騎兵舉在身前擋住箭矢,策馬沖向距離稍遠的幾名騎兵,這幾個漕軍雖是精銳,卻沒有真刀真槍的上過戰場,見此情形嚇得亡魂大冒,趕緊兜馬避開。

     眼看段海萍就要透陣而出,他回首望瞭望院子前面,暗自思忖將來一定要報仇雪恨,打探得誰是主持圍捕的官員,必定殺他全家洩憤。

     “老伙計,這就要走了?”前方右側的屋頂上站著一人,聲音雖不大,隱隱有金石交激之聲:“有我老霍在,你就乖乖留下罷!”

     段海萍渾身一震,將騎兵死屍拋下,單掌在馬鞍上用力一拍,身形朝左側屋頂飛落,還在空中就冷笑道:“手下敗將,也敢口出大言?”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霍重樓更不答話,雙手運起大力鷹爪功揉身而上,焦黃的指甲在空中劃出道道爪影。

     段海萍不敢怠慢,使出看家本領青萍劍法,一柄軟劍被他使得出神入化”連人帶劍化作一團清光,與霍重樓捨命根鬥。

     兩人都已算得上江湖中頂兒尖兒的人物,這一番狠斗當真厲害,只見霍重樓爪影重重,凝重如山,段海萍劍光電飛,詭異毒辣,短時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騎兵們漸漸圍攏,都想替被殺的同袍報仇雪恨,但要衝過去肉搏吧,人家在屋頂上打鬥,馬兒跳不上去,再者恐怕格鬥也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反而給霍重樓添亂;待要放箭吧,霍重樓和段海萍舍生忘死的苦戰,一箭射過去說不定沒射中段海萍,反而誤傷了霍重樓,豈不冤枉?

     霍重樓也曉得這裡頭的關竅,因此手底下毫不放鬆,著著搶逼,要叫段海萍在強敵環伺下暴露破綻,將其擒於爪下,一雪前恥。

     孰料段海萍臨危不懼,反而越戰越勇,軟劍舞得風雨不透,霍重樓立功心切,被他賣個破綻搶進中宮,劍鋒反把手背劃破一道血口子。

     秦林已掃蕩了前面的白蓮教徒,率眾官兵追到後院來了,見此情形吃了一驚:“媽的,老子本想生擒活捉,看來只好……”

     他一聲令下,鳥槍兵立刻分散排開,槍口指著屋頂,然後才吼道:“老霍,讓開,我來對付這人!”

     霍重樓在京師裡面也見過神機營操練,對火器並不陌生,但神機營用的佛郎機和將軍炮、三眼統,精度和便捷都比不了鳥槍,他便有些遲疑。

     段海萍見到鳥槍倒是有些心虛,他是南方人,淅兵使用鳥槍已有二十年,聽說過這種武器的厲害,不過此物沒有流傳民間,具體如何他也無從得知。

     趁著霍重樓分心和秦林說話,段海萍刷刷刷幾劍逼得他手忙腳亂,然後奮力一縱就想跳出圈子。

     “費爾!”秦林極有派頭的把手往下一揮。

     鳥槍兵們雖不懂費爾是什麼意思,也明白是叫他們開火,立刻扣動扳機,十桿槍對準了屋頂上的段海萍攢射。

     只聽得乒乒乓乓一陣槍聲,剛才還耀武揚威的段海萍,身上炸開好幾處血洞,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頭從屋頂栽下來,手足掙扎兩下,吐出一口污血,眼見不活了。

     和段海萍隔著一丈遠的霍重樓嚇得不輕,連忙摸自己身上有沒有被射中,發現並沒有傷口才定了神,仍是驚訝不已:享名江湖二十年,白蓮教十長老之首、殺人無數的“血海飄萍”段海萍就被這麼幾桿鳥槍打死了?居然連反抗都做不到!

     秦林搜查著屍體,從段海萍身上摸出了一朵銀蓮花,他桀桀的怪笑起來:“哇、哈、哈、哈,你有神功,我有鳥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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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1:56
一九五章 自投羅網

     陸遠志、韓飛廉率領士乓們忙著打掃戰場,檢查白蓮教徒屍體,搜查那座小院,審問生擒的俘虜,霍重樓則一刻不停的拖著鳥槍兵問著問那,又端起鳥槍研究,似乎想弄明白這玩意兒哪來那麼大威力,輕易就把段海萍這種級數的高手擊斃。

     眾人各忙各的,唯獨秦林饒有興致的逗弄著後院鴿舍裡面的鴿子,三根手指頭拈著炒熟的米麥餵牠們,逗得鴿子咕咕的叫,看起來這位指揮若定失蕭曹的錦衣衛副千戶實在悠閒得很。

     “秦兄逗弄飛鴿,是學姜太公避居渭水垂釣呢,還是欲效法劉玄德灌園韜晦?”

     張紫萱已將臉上塗的薑黃水擦去,不施脂粉而肌膚瑩白如玉,眉目清婉,櫻唇微啟,笑盈盈的看著秦林。

     李肱、黃公公、張家兄弟等人都已趕來,張紫萱見秦林逗弄鴿子,所以出此戲言。

     秦林眉頭一挑,瞧著她似笑非笑的道:“我正要灑下金鉤釣香龜呢!”

     相府千金立刻大囧,臉蛋兒兩側紅霞嫣然。

     孰料秦林話鋒一轉:“白蓮教是人不是神,他們也會犯錯誤,沒想到居然會給我留下一網打盡的機會!”

     你是說?張紫萱眨了眨眼睛。

     李肱倒是不解得很,上前拱拱手:“秦將軍大獲全勝,破獲白蓮教陰謀,尋回漕銀,搗毀敵巢穴一處,陣斬長老一名、香主三名、生擒香主兩名,已立下赫赫殊勳,如今連此處指揮之所在也被查出,還能怎麼一網打盡?”

     至於破獲更上一級的白蓮教總教、抓捕教主等人物,李肱根本就不指望,想大明朝立國兩百年,就從來沒有白蓮教主被抓住過。

     永樂年間那白蓮教主唐賽兒倡亂山東、威震河朔,擊敗侯爵總兵官一名、陣斬正二品都指​​揮使兩名、殺都指揮同知以下不可計數,雖然被朝廷平定,最終也沒抓住唐賽兒,甚至下令把北方各地的尼姑道姑抓了幾萬,也是徒勞無功。

     李肱暗自尋思,難道這位秦將軍真有通天徹地的本事,連神鬼難測的白蓮教主也能手到擒來?

     秦林逗弄著鴿子,不緊不慢的道:“如果我們給白蓮教預先佈置的各路人馬,發去​​完全錯誤的信息,誘使他們自投羅網……”

     張紫萱微微而笑,當秦林說出白蓮教犯了錯誤時,她就明白了所指。

     堂屋正中一團灰燼,想來是白蓮教匆忙燒毀的文件,但他們想起把文件燒掉,怎麼就沒有殺死鴿群呢?

     既然能利用白師爺的鴿子,找到這處指揮部,通過這里新發現的大批鴿子,就能向各路白蓮教伏兵發去錯誤的信息,誘導他們走上死路啊!

     張紫萱越來越覺得秦林智謀百出了,張家兩兄弟也對視一眼,對秦林頗為讚許。

     李肱更是一揖到地,口中連聲道:“秦世兄高才,佩服、佩服!”

     他是漕運總督兼鳳陽巡撫,這次漕運上出了問題,必定要受朝廷降罪責罰,不過文督催、武督運,他的責任比陳王謨小得多,又沒有像陳王謨那麼昏聵糊塗,用了白蓮教徒做師爺,差點兒釀成大禍,那麼就還有機會保住官職。

     要想保住官職就得挖空心思戴罪立功了,顯然秦林的計謀就是絕好的機會,若能將白蓮教調集的大批人馬一網打盡,不但可以抵消前面的罪孽,說不定還有升賞呢!

     李肱對秦林那份感激之情,真正是難描難畫,文官雖在人前喜歡拿腔拿調的端著架子,背地裡叫他跪下來舔秦林的靴子都沒問題,眾人見他這個樣子,也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陳王謨、李肱二人,一個漕運總兵官平江伯,一個漕運總督鳳陽巡撫,被秦林在漕銀案中略一撮弄,現在前者落得待罪之身,後者卻眼瞅著無罪有功了。

     剛才的戰鬥殺死了不少白蓮教徒,活著的僅有五名,而且人人帶傷,幸好負責伺養鴿子的人還活著。

     再懦弱的人處於直面死亡的境地,又有同伴的鼓勵,往往會爆發出驚人的勇氣;但親眼目睹死亡的降臨,最終竟意外逃得性命之後,那種勇氣又會迅速而徹底的消散。比如這名白蓮教徒,秦林僅僅允諾不殺,他就感激涕零的磕著頭,不顧一切的說出了實情。

     鴿子,的確用來和白蓮教調集的各路人馬聯繫,只要打開鴿子籠它們就會飛向各自的目標,傳遞信息。不過,這信息並不是簡單的字句,而是段海萍段長老親自掌握的密語,旁人是完全不懂的,只有接受命令的香主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這樣的話鴿子萬一被沿途什麼人捉住了,機密也不會外洩。

     秦林便問他為什麼白師爺沒用密語,這人告訴秦林白師爺是和段長老單線聯繫,距離又短,揚州城的鴿子也多,不會被懷疑,所以用隱晦字句就行了;而段長老調派各路人馬,涉及面大,鴿子飛行路程遠,必須使用密語以防洩漏。

     白蓮教徒說的不是很清楚,秦林卻已明白了,在白蓮教的設計中,白師爺完全是一個高度保密的獨立系統,和各路基層反叛武裝是分離的,只在段長老這裡有交集,屬於一種保密手段。

     這一次白師爺發來信號,就要有三十隻鴿子飛出去,通知各路人馬按期發動,等收到了信號再寫密語就顯得太倉促,所以段海萍提前把密語訊息都寫好了,栓在鴿子腿兒上,只等白師爺的鴿子傳來消息,就開籠放飛信鴿,通知江南江北各處舉事。

     虧得如此,秦林才親眼看到了白蓮教的密語。

     “三一、五、一六”,“四二、三、五”,“一九、一二、一八”……這樣全是數字組成的密碼。

     李肱湊上來看了一會兒,紙片有三十張,秦林乾脆遞給他一張,張家三兄妹、揚州知府、丘百戶等人各拿一張去看。

     李肱看了半天茫然不解,他大概覺得秦林是個武官,對這些不會有什麼研究吧,就問張家兄弟:“兩位世兄學富五車,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張敬修皺著眉頭:“若是藏頭井或者引用典故做隱語,在下破解毫不費力,但這種全用數碼組成的密語,就力有不逮,望之如同天書了。”

     張懋修生性好強,不肯承認失敗,抓著頭髮冥思苦想​​,到底也沒想出個頭緒。

     丘百戶、霍重樓等人更是完全一竅不通,只好你一句我一句的痛罵白蓮教魔崽子,盡會弄這些鬼鬼祟祟的玩意兒,太不光明正大。

     李肱鬱悶了,一門心思要戴罪立功,結果摸到門卻找不到鑰匙打開,你說著急不著急?

     牛大力頗有自知之明,他認得的大字加起來沒一籮筐,根本就沒看那惹得眾人頭疼的紙捲,揮著手建議:“乾脆不管寫的什麼了,咱們就學秦長官從行轅追過來的法子,放飛鴿子,追著它們走,便能找到白蓮教的妖人!”

     眾官倒也罷了,參加戰鬥的行轅兵丁聞言身子一軟,差點兒沒把腰給閃了,暗道你這傻大個不知​​道疲累,爺們追著鴿子跑這十來里就快累趴下,他媽的白蓮教的佈置說不定鎮江、常州、松江都有,鴿子在天上飛,人馬在地下追,跑不到三十里地,大夥兒就全累死啦!

     李肱也想到了這一層,登時變得愁眉苦臉。

     張紫萱知道父親有意拉攏這人,便悄聲告訴他:“李世叔,秦林一言不發,恐怕早已胸有成竹,您何不問他呢?”

     李肱恍然大悟,暗道自己愚蠢,怎麼還能用文貴武賤、武人粗鄙不通文墨那套,來看待這位秦將軍呢?他分明智謀機變超群絕倫,整件案子幾乎全賴他一人之力呀!

     整一整衣冠,李肱恭恭敬敬的朝秦林施禮:“這密文之事,敢是秦將軍已有定計?下官不才,願聞其詳。”

     秦林笑笑,剛才他確實基本上知道了密文的破解方法,之所以出神,是在想怎麼將白蓮教的各路人馬盡數消滅,盡量不出現漏網之魚。

     抖了抖手中紙捲,秦林不屑一顧:要是後世的什麼恩尼格瑪(ENIGMA 德國二戰密碼機),什麼計算機算法加密,老子還真傻眼了,幸好你丫只是白蓮教,不是小鬍子元首啊!

     這種簡單密文,要是能難倒一位刑偵專家,那才叫怪事了呢。

     眾人都圍攏了,興致勃勃的聽秦林講解,只見他把紙捲一抖,朗聲道:“諸位請看,以我了解這上面的數碼字,應該每組都對應一個數字,對不對? ”

     所有的人都點頭贊同,因為這是最明顯的規則了,再復雜的話,白蓮教自己處理起來也太不方便。

     張懋修搶著說:“秦世兄,不瞞你說,我剛才已按筆劃數目、字形字義和諧音推想半天了,一無所獲呀!”

     秦林認真的講解道:“你看這些數目字的特點,字條上有十組數碼,其中每組第一個數碼從三到五七,第二個數碼從二到一三,第三個數碼則從二到一七,這說明什麼?有點想法了嗎?什麼情況下可以用三個數字表示一個字,並且符合這種規律?”

     張懋修尚在思索,他妹妹已搶答了。

     張紫萱深邃迷人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迷人的臉蛋光彩照人,叫秦林也不好意思直視,她欣然道:“頁碼,是書的頁碼、列數和每列的第幾個字!”

     一本書的頁碼幾十上百,所以表示頁碼的數字從三到五十七都有;這時候雕版刻印的書,字體較大,豎著排版,一頁往往印十多列,所以表示列的數字最大到十三;而書頁是長方形的,豎排每列的字數比每頁列數稍多,表示本列第幾個字的數字最大就有十七。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什麼筆劃,也不是諧音或者字謎,而答案居然這麼簡單啊!怎麼就沒想到呢?

     那麼,到底是哪本書?

     秦林早已有了定計,像這種較為原始的密碼,白蓮教不大可能使用專門的密碼本,極有可能就是一本常見的書冊,而對白蓮教來說,當然就是某部經文最方便了。

     《金鎖洪陽大策》、《應劫經》、《無生老母救世文》等經文從房間裡面搬出來了,擺在地上。

     不必秦林吩咐,眾人各抱一本,十分積極的翻譯起來。

     李肱手快,搶先念道:“佛無洪妙之為所陰,看來不是金鎖洪陽大策啊!”

     “且必其之滅實真……”胖子把無生老母救世文扔開:“……奶奶的,也不是它!”

     “揚州事成各路依計行事,”張紫萱運氣最好,驚喜的嬌呼道:“我找到了,是《應劫經》!”

     “回答正確加十分!”秦林笑著把張紫萱手中的應劫經接過來。

     對照應劫經,秦林很快就把“情況有變各路向泰州集合”,這樣一句指令翻譯成了密語。

     很好笑的是,白蓮教紙捲上的字居然是用鉛筆寫的——想來也是因為鉛筆字比毛筆細小,可以用更小的紙捲寫更多的字吧。

     為了避免穿幫,秦林親自動手,模仿段海萍的筆跡寫了三十張密語紙捲。對於一位學習過筆跡鑑定的刑偵高手,模仿筆跡簡直就是塗改字據、栽贓陷害、居家旅行、出門在外,必備之基本功啊!

     吩咐陸胖子等人把紙捲栓在鴿子腿兒上,然後放飛出去。

     瞧著大群鴿子在空中盤旋幾圈,各自朝目的地飛去,秦林嘴角微微抽動,“陰險”的壞笑著……

     ……

     數日之後,連接無錫和江陰的錫澄運河已恢復了通航,漕工弟兄們並不知道發生在揚州的事情,但他們都曉得漕銀找回來了,運河重新通航了,又可以用辛勤的勞作換取一家老小的安寧生活,漫天的陰霾便已散去。

     時近年關,運河兩岸的百姓喜氣洋洋,有人扎著紅燈籠,有人整理著社火的服裝,有人熏烤著火腿、臘肉,到處洋溢著一派恬淡幸福的氣息。

     看著這一切,白蓮教傳教大師兄荊獨行就恨意漫天,站在船頭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他就是太湖邊上那個黝黑粗壯的漁夫,幾乎,不,已經把漁民們的怒火煽動起來,只要一顆火星就會立刻燃起沖天大火,這群漁夫便會成為神教起事的忠實追隨者,再加上太湖幾群盜賊的幫助,就算打下縣衙門也不稀奇呀!

     可問題是收到的指令居然不是立刻舉事,而是“情況有變各路向泰州集合”!

     草他嗎的!荊獨行幾乎氣炸了肺,從前看戲台上岳武穆在朱仙鎮收到十二道金牌,他覺得今天自己就和岳武穆處境相同。

     沒奈何,總不能叛教吧,而且全局未動,宜興先發,說不定還會破壞整個計劃,所以他只好帶著三名心腹,按照指令向泰興進發。

     搖著打漁船從太湖北部進入粱溪,途經無錫拐進錫澄運河,到了江陰過長江就是泰興。

     這一日走到蔡涇壩閘口,二十多名例行檢查的漕軍懶洋洋在岸上懶洋洋的烤著火,只有個年輕點兒的有氣無力的問道:“哪兒人啊,到哪兒去?裝了什麼貨,繳稅了沒有?”

     一路上也過了幾處閘口了,荊獨行並不奇怪,陪著小心道:“太湖打漁的,到泰興去,沒裝什麼貨,軍爺您看?”

     “弟兄們,隨便看看吧!”年輕士兵回頭沒好氣的說了句。

     三四個漕軍死樣活氣的走過來,另有兩名漕軍提著褲子,看模樣是要朝運河裡面撒尿。

     什麼玩意兒!荊獨行肚子裡罵了句,臉上仍舊保持著謙恭的笑容。

     轉瞬之間,形勢陡變!

     那幾個漕軍突然舞起刀槍,猝不及防的跳到船上,把打漁船幾乎掀翻也不管;兩名要撤尿的漕軍也不撤了,提著褲子的雙手忽然拔出了腰刀,凶神惡煞的衝到船上。

     荊獨行和他的心腹教徒還來不及反應,明晃晃的刀槍就駕到了脖子上。

     “你、你們是什麼人?!打劫麼?”荊獨行明知故問。

     年輕人笑得很燦爛:“別裝傻啦,爺是常州錦衣衛百戶所的!這過年過節的,你不在家裡待著,偏往泰興趕路,是做什麼的爺爺早就知道啦! ”

     荊獨行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不明白,明明是按指令往泰興趕,怎麼會半道上就有錦衣衛專門檢委,而且好像早就有了準備?

     同樣的困惑,也叫胡香主心頭安苦。

     他煽動了金壇縣那個迷信白蓮教的小山村,加上別處調來的精銳教徒,正準備裹挾鄉民大幹一場,沒想到竟然接到了和之前截然相反的指令。

     無可奈何,只好取消了原定的計劃,帶著五十名精壯教徒趕往泰興。

     抓破腦袋也沒有想到,走到丹徒僱船過江,船在江心卻被長江水師的戰船截住了!

     天寒地凍,身穿棉襖,就算是浪里白條也不敢就這麼往長江里跳啊!五十名訓練有素的教徒,將來起事造反的骨幹,連同胡香主本人一塊兒束手就擒。

     直到被鐵鍊子鎖起來押往揚州,胡香主和他的手下都沒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糊里糊塗如墜夢中。

     當然,江南江北還有很多路人馬,正冒著寒風往泰興進發,卻不知錦衣衛和精銳軍隊已在前方張網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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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2:20
一九六章 誰敢告我?

     大江南北預先埋伏的白渾教徒,被虛假指令誘騙著趕往泰興,李肱、黃公公和霍重樓等人調兵遣將進行圍捕,審訊俘獲的白蓮教徒深挖細查,將種種情況奏報朝廷,一個個忙得昏天黑地,卻又因立功受獎的慾望而興奮無比。

     陳王謨是徹底倒台了,雖然處置如此重案的廷議,不是朝夕就能做出的,揚州這邊和京師的文牘往來也有個過程,朝廷的正式詔令還沒有下來,他已經非常知趣的將官憑印信託付給漕運總督李肱代管,自己按犯官體制閉門不出,等待朝廷勘問。

     還呆在南京的欽差正使劉一儒得知消息,巴巴的趕到揚州來,不過下轎子之後打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差點把他氣得暈過去;漕運總督鳳陽巡撫李肱、中官副使黃公公以當時情況緊急來不及知會南京為藉口,兩人聯名,加上東廠霍重樓、錦衣衛秦林副署,早就把本案詳細情況用奏章報到京師去啦!

     可想而知,京師朝廷看到這份奏章獨獨缺了欽差正使劉一儒的名字,小皇帝和張相爺必定要問一句:“劉某人是正牌欽差,辦漕銀失竊案的奏章上怎麼沒他名字?”

     從來和劉一儒不對付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提督東廠馮保鐵定這麼回答:“劉欽差一直待在南京沒挪窩,案子全是咱們中官副使黃公公、東廠霍司房和錦衣衛秦林辦下來的,咱家覺著這劉某年紀大了,動動筆桿子還行,親力親為只怕有些吃不住……”

     得了,這輩子就窩在南京養老,別想回京師中樞了!

     劉一儒一拍大腿,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可誰叫他不在發案時趕緊到揚州來呢?沒辦法,只好抓緊時間也上了道奏章,曲曲折折的吹自己指揮機宜、用人得當。雖然沒有親自辦案,但全盤都在掌握之中,目前正在安撫地方,辦理善後……

     他媽的,這篇鬼話連自己都騙不倒啊!劉一儒也沒法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把奏章發上去,又成天東跑西顛裝出盡忠職守的樣子,其實狗屁事情都沒幹。

     各路人馬圍繞這起案子團團亂轉,有的人立刻就要上達天聽、簡在帝心,也有的眼看著糟了糕,等著草職查辦,或者坐冷板凳。

     倒是前一陣子威風凜凜發號施令的秦林閒了下來,按照他的話說,“審訊基層教徒這種沒有半點技術含量的事情,讓老黃老霍他們幹就行啦,我還是多休息休息吧!”

     瞧這傢伙牛皮哄哄的,偏生李肱以下,什麼揚州知府、錦衣衛丘百戶等等大小官吏稍有進展就來徵求他的意見,早請示、晚匯報,別提多謙虛了——都覺著陳王謨倒台和這位爺干係匪淺呢,別看人家只是個小小錦衣衛副千戶,連平江伯漕運總兵官都扳得倒,更與江陵相府的公子小姐平等論交,誰敢小瞧了他?

     開始秦林還見一見,後來不勝其擾,這些官兒再來,就是遊拐子板著臉一句話,“我家長官出門會客務了。”

     這傢伙會的什麼客?

     漕幫的大小總商啊!

     田總甲以下各位漕商,把秦林看作再生父母,若不是秦林找回漕銀,陳王謨恐怕早就把他們活活逼死啦。

     人活一世,就得講個知恩圖報,再者,聽說這位爺有通天的手段,和江陵相府關係頗深,漕商們連什麼魯給事、週都老爺尚且引為奧援,放著現成的秦長官不去竭力拉攏,豈不成了呆子傻子?

     ……

     揚州西北郊外大明寺裡面的平山堂,乃是始建於北宋年間的名園,漕幫便在這裡宴請秦林。

     堂前古藤錯節,通堂式的敞廳之上,“平山堂”三個大字的匾額高懸。堂為敞口廳,面闊五間,堂前有石砌平台,名為行春台。台前圍以欄桿,欄下為一深池,池內修竹千竿冬日枯黃之後別有一番情趣。

     憑欄遠眺,“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可攀躋”,飛撲於眉睫似與堂平,平山堂之名即寓於此,似乎是把盛唐詩人王維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的名句孌成了一幅畫圖,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堂上擺著一張金絲楠木的大圓桌子,獅仙鬥糖的席面,餚饌極其精美,酒是大明寺山泉水釀造的瓊花露,三十年的陳釀,色如琥珀。

     七八名侍女都是清秀可人的南國佳麗,淡淡梳妝卻有股天然的風流韻味,一個個像花蝴蝶般往來,素手執著金壺替賓客斟酒。

     秦林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底下左首是漕幫田七爺為首的一眾富商巨賈,右首則是揚州知府歸慕光領頭的諸位本地官紳。

     眾人觥籌交錯,此時酒席上氣氛已有了三四分,不知是真醉還是酒醉,田七爺紫檀色的臉已脹成了暗紅,舉杯祝道:“秦將軍不僅是我田某人的再生父母,漕幫上下十萬幫眾也感恩戴德,田某不懂得虛情假意,反正將來秦長官一句話,姓田的和手底下這些個兄弟們,水里來火裡去,哪個褲襠裡沒卵的貨敢皺一下眉頭?”

     田七爺本是久居上位、有商而官的大人物,但這次牽扯進朝廷和白洋教的鬥爭之中,他才無奈的發現,其實人家連皮帶骨把自己給吞了,也只算開胃小點心而已!

     要不是秦林一力回護並找回漕銀消弭變亂,漕工們真被白蓮教煽動起來造反,他這個總甲的下場就是凌遲處死、滿門抄斬啊!

     “田總甲過譽了。”秦林舉杯示意,端著酒杯淺淺的啜了一口。

     田七爺滿臉紅光的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在他看來秦林這種簡在帝心的大人物,肯舉杯沾沾嘴唇就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一點點薄禮不成個樣子,只是田某和本幫朋友的心意,秦將軍千萬不要推辭!”田七爺說著話,低著頭,非常不好意思的把“薄禮”,一隻檀香木匣子送了出來。

     這是公然行賄嗎?秦林笑著接過來,據他所知這個時代基本上沒有真正因為經濟問題落馬的官員,進士出身的清流文官都是公開收門生的冰敬、炭敬,官場上並不避忌。

     檀香木匣子不大不小,揚州知府歸慕光以下眾位官員瞧著都頗為眼讒,知道漕幫這次送出的禮物絕不是個小數目。

     和別的客人不同,秦林這傢伙收禮是當場打開看的,掀開蓋兒就見裡面一疊南京萬源號通商銀鋪見票即付的會票,全是千兩面額”捏捏厚度就知道在百張上下,那麼就是十萬兩銀子。

     嘶——在座的官員們心臟砰砰的跳了起來,十萬兩白銀,大明朝國庫一個半月的結餘,如果捐官買從七品內閣中書,可以一口氣兒買六七十個啦!

     不過,漕幫使出這樣大手筆也是分所應當,要不是秦林,他們得賠補五十萬漕銀,還極有可能被扣上勾結白蓮教的帽子。

     秦林笑著將銀票拍了拍,故意和歸慕光為首的眾官員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道:“田七爺不是叫本官為難麼?若是收下,各位大人參奏上去,下官害怕太祖爺爺錄皮實草的舊制;待要不收,心裡面畢竟又有點捨不得。”

     萬曆年間的大明,和洪武爺的大明幾乎是兩個朝代,現而今哪兒還有錄皮實草的說法?眾文官都以為秦林是說笑,還有人暗自嘀咕這人破案厲害,人情世故上卻是個棒槌,從來不作興當著送禮人查點禮物的嘛。

     獨獨揚州知府歸慕光為人乖覺,聽出了秦林話裡頭的味兒,立刻把臉一板,正顏厲色到道:“秦將軍戮力王事、克敵建功,這次平息白蓮教妖匪的叛亂,實與沙場之上沖鋒血戰無異。不但漕幫上下感激涕零,江南百姓也免了兵戈劫難,下官還要替治下子民多多謝上秦將軍呢,誰敢參奏?再者,下官亦是田總甲的好朋友嘛,前些天見他受苦卻營救不得,好生遺憾……”

     田七爺心頭呸了一聲暗道,你沒在陳王謨面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什麼營救不得,鬼扯!

     揚州的官員們卻是立刻被歸慕光點醒,立刻諛詞如潮,馬屁大拍特拍,有的說十萬漕工亦視秦將軍為萬家生佛,這點子銀票是百姓與錦衣校尉們勞軍的,並不是私相授受,有什麼收不得?

     有人甚至說秦林要是再推辭,就辜負了漕幫上下的一片心意,漕工們若是心懷怨望,白蓮教煽動造反的餘波未平,說不定還要橫生枝節。因此為了江南百姓的福祉、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這筆銀子秦林是非收下不可。

     一位白髮蕭然的老推官甚至拿出死諫的派頭,子曰詩云都出來了,說得秦林若是不收這筆錢,那簡直就是和歷代聖賢過不去。

     “既然如此,本官就卻之不恭了!”秦林笑瞇瞇的把銀票遞給侍候著的陸胖子,叫他收著。

     陸遠志看著這場面哭笑不得,心說秦哥又不在揚州做官,又不管著這群地方官兒,何必言語中拿捏他們?咱們自回南京集任,管他媽揚州這群官兒屁事?

     倒是剛才那一段,頗有戲台上趙高指鹿為馬的風範。

     殊不知,秦林自有打算,他在揚州還要幹一番事業呢!

     漕幫也給本地大小官員準備了禮物,田總甲也不明白秦林為何要把這些官兒壓著一頭,但既然公開了,他幹脆就讓侍女把給各位大人的禮物取出分送。

     揚州地方官們一個個喜笑開顏,雖然和秦林比禮物分量就輕得太多,但哪個膽子生毛的去和這尊大佛比?漕銀失竊、白蓮教造反,那一樁地方官都要倒霉,現在不但無罪,還平叛有功,最後還有銀子拿,不都拜秦林所賜嗎?

     馬屁聲再一次爆發,文人出身的官員都很風雅,引經據典的說得隱晦,秦林卻聽不大懂,只用筷子夾菜吃。

     最後還是歸慕光瞧出幾分端倪,說得通俗許多:“秦將軍簡在帝心,將來扶搖直上是不消說了,今日下官和田總甲之所以選在平山堂設宴,便是因為宋朝歐陽文忠公(歐陽修)最喜此地,常於此流連忘返,後來歐陽先生官居大宋宰執,全始全終,朝廷謚為文忠,實為一代完人,咱們今日設宴平山堂,也祝秦將軍做第二個歐陽文忠公,得來錦衣當國、官居一品、宰執天下!”

     這次秦林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過這笑起來賊忒兮兮、一瞪眼又寒氣逼人的傢伙,怎麼看都不太符合“文忠”,二字諡號的人物。

     “對了,”田七爺突然離席,畢恭畢敬的躬身道:“小人和幫中各位總商對秦將軍感激不盡,若不是秦將軍,小的們早已家破人亡。加上漕工和家屬也視秦將軍為萬家生佛,便在二十四橋旁邊,起造生祠祝您高侯萬代!事先沒敢和秦將軍明言,還望恕罪。”

     秦林摸了摸腦門心道,莫非我特別有做神棍的潛質?怎麼在嶄州立了一座生祠,在揚州也立了生祠?

     想到明朝那位大名鼎鼎的最喜歡替自己建生祠的老兄,秦林忽然一陣惡寒:九千歲啊九千歲,閹黨啊閹黨!

     他笑著問道:“生祠花費不多罷?”

     田七爺正色道:“不論花費多少,只是小的們一點感激之情。

     秦林微醺,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關係,拜本官比拜財神還靈,很快就會讓你們賺回來的,哈哈哈哈……”

     田七爺臉上笑得燦爛,心頭卻納悶秦將軍是錦衣校尉,聽說他自己有個鉛筆生意,但那玩意兒並沒有多大的暴利,說讓十萬漕工、若干總商的漕幫發財未免有點?

     ……

     揚州的官員沒有去參奏秦林,只有腦門被夾過的人才會犯這個傻,能做到朝廷命官的人,大約被夾過的總不會太多。

     但真有人參奏他了!

     王士騏從南京趕到揚州報信的時候,秦林還在宿醉之中,兩個丫環來喚他,被他左邊一摟嘴裡直叫萱萱,右邊一抱哼哼青黛,鬧的兩個水靈靈小丫環面紅耳赤,好不容易把這傢伙弄醒。

     聽說王士騏來訪,秦林有些詫異,這人本來是金陵四公子之一,老爹王世貞是應天府尹、文壇領袖。他和劉戡之、高攀龍、顧憲成幾個廢材混到一塊,以前和秦林還有所衝突,不過後來似乎王士騏有些疏遠那三位,並不像劉戡之那樣和秦林不共戴天。

     他到揚州來做什麼?

     秦林喝了盞醒酒茶走到外面廳上,王士騏寒暄幾句,就看看左右:“有機​​密事情要和秦將軍說。”

     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秦林也就把王士騏引進書房。

     王士騏開門見山的道:“秦將軍,您被人告啦!”

     告?誰敢告我?不想活了?秦林登時就想把王士騏踹出去。

     王士騏趕緊道:“秦將軍,請看這份奏章,便知小弟未曾虛言。”

     秦林接過奏章翻了翻,立刻把眉頭拎到了一塊——寫奏章的不是別人,正是京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

     前兩天錦衣衛系統來消息說,王本固把保護他的南京京衛兵馬撤走了,調來了五城兵馬司的兵丁充當護院。秦林接到這個消息也不以為意,畢竟王本固這傢伙的罪證他已經充分掌握,這傢伙根本就是沒了牙的老虎,只能架子嚇人,卻沒有分毫能力了。

     甚至可以說,只等著張居正在京師一番運動,上面必定有聖旨下來處置此人,膽敢勾結世代真倭的日本國薩摩藩島津家,殺害願意替大明出力剿滅真倭的海商汪直,不管他知不知道島津的真實身份,不管他是被蒙蔽還是明知故犯,造成十年倭亂、沿海十萬軍民犧牲,這樣嚴重的罪行都必須明正典刑!

     所以秦林並沒有急著理會他,只等著朝廷聖旨下來收拾這傢伙,但誰能想到他居然會上本參奏秦林?

     王本固這傢伙,隱藏得很深,一般人都以為他是清官,卻不知萬曆年黃河與邢台都遇大水,府城順德附近,成了一片澤國,但黃河的災責更加嚴重。

     王本固知道後,害怕洪水淹沒他自己家的田地莊院,當即上書萬曆皇帝,建議調集民眾火速治理。皇帝誤把王本固奏摺中的“黃水”,二字看成“黃河”,即刻責成工部、戶部籌集費用,組織人員治水。

     結果王本固的家鄉水災得到了治理,真正的黃河水災卻沒有治理,災民遍地,到處苦不堪言……豈料士林竟然把邢台得到治理的一小段河道,就是王本固為了他自己家財產而修治的那段,當作他治水的功績!

     真是豈有此理!

     這一次,王本固又跳了出來,他上本指責秦林和汪直餘黨、倭寇相勾結,漕銀根本就是倭寇盜竊的,秦林受了倭寇的賄賂才會幫他們說話,至於招撫金櫻姬、開海通商等事情,都是無稽之談,只有受賄賣國的漢奸才肯這麼做……

     秦林看了之後氣得將奏章往地上一丟,心道這傢伙太筆桿子殺人了,流傳出去,不明真相的群眾還不說我秦某人是漢奸,王本固是為民請命的鐵桿清官?

     不過,這份奏章怎麼到王士騏手裡,他又為什麼要來報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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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2:45
一九七章 秦林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王士騏的笑容帶著點兒諂媚,湊沂了低聲道:“南京通政司大堂黃敬齋黃老先生,是小弟世交的父執輩,小弟無意中在黃老先生處看見這份奏章,心道秦兄乃少年英雄、他年必為國之柱石,豈能被奸佞小人陷害?是以小弟冒死阻住奏章,星夜趕來報信,一片誠心可昭日月,秦兄幸勿見疑。”

     秦林聞言只是一笑,心頭已經明白了原委。

     通政使司是朝廷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的官署,俗稱銀台,長官為正三品通政使。職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時匯進在外之題本、奏本、在京之奏本,若是別的大臣擅自將奏章封進通政使則必予以參駁。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機密則不時入奏。

     通政使還參與國家大政、大獄及會推文武大臣等朝廷大事,與六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合稱九卿。

     王本固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的奏章必須經過南京通政司匯進京師,就在這個環節,彈劾秦林的奏章被截留了下來。

     不過,真的只是王士騏參與嗎?秦林自然不相信。

     大明朝到了萬曆年間,士林文官通過同年同榜、門生老師、房師座師、世交鄉誼等關係結成了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人人都利用它又被它所束縛。像王士騏和南京通政使黃敬齋有世交並不稀奇,在對方衙門看到奏章也不奇怪,可憑他一個公子哥兒就想讓黃敬齋扣留奏章,這未免太誇張了,換了他爹王世貞還差不多!

     撣了撣王本固的奏章,秦林笑道:“王兄本事真不小,連南京通政使也能悉聽指使,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金陵四公子。”

     王士騏聞言尷尬的訕笑兩聲,知道這事兒瞞不過秦林。

     哪兒是他這公子哥兒要討好秦林?分明就是他老爹王世貞要向張居正示好!

     王世貞是文壇領袖,士林聲譽很高,少年時極有氣節,但自從觸怒嚴嵩導致父親被殺之後,就漸漸和光同塵了。前幾年觸怒張居正被貶官,又因向張居正諛詞獻媚而得官,他的心態和年輕時相比,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上次勘問王本固家東瀛夜行人侵入和趙姨娘被害一案,王世貞被秦林的卓越才能折服,同時王本固、劉一儒的頑固迂腐崖岸自高,對他的冷嘲熱諷也讓他十分生氣。這次在通政司老朋友處看到奏本,一來是報復王、劉兩個自命清高的傢伙,二來是藉秦林這座橋,間接向張居正示好,便請老朋友把奏本扛下來。

     但他畢竟是正三品應天府尹,聲名赫赫的文壇盟主,直接討好秦林不顯得太下作了點?

     正好兒子王士騏曾和秦林發生過齟齬,派他來通知秦林,既替王世貞自己表明了立場,又叫兒子與秦林化敵為友,正是一石二鳥的好計。

     所以王士騏面上的尷尬,只有三分是真倒有七分是裝出來的,他本來就要秦林曉得這些,只不過沒想到這位秦長官如此厲害,一個照面就聞弦歌而知雅意。

     誰他媽的說姓秦的在人情世故上是個棒槌?他簡直就是人精兒!

     王士騏悻悻的想著,又暗自慶幸父親的點撥,叫自己沒有一條道走到黑,和心眼多手腕硬的秦某人作對。劉戡之的下場是明擺著的嘛,顧憲成、高攀龍將來又能好到哪兒去?

     秦林並沒有讓王士騏的尷尬在臉上掛太久,他深深的一揖:“王兄,替秦某多多拜上令尊和黃老先生。姓秦的為人恩怨分明,兩位老先生這份情義我是記下了!王兄為秦某的事情鞍馬勞頓,秦某卻沒空替你接風洗塵,這裡一點代酒之資,還請笑納。”

     王士騏聞言大喜,連聲謙遜,待要推辭秦林遞過來的三張會票,看清面額之後渾身一震,雙手便像鋼澆鐵鑄似的挪不動分毫——那是千兩面額的會票,三張就是三千兩!

     做金陵四公子,沒錢是不行的,嘴上說的是“常因酒醉鞭名馬,惟恐情多誤美人”,但要是手上沒銀子,單單胡謅幾句酸不溜丟的詩詞,那醇酒、名馬和美人是絕對不肯到你身邊來的。

     王世貞做著應天府,給兒子的月錢卻並不多,王士騏風花雪月慣了花錢如流水,正有些兒囊中羞澀的感慨,忽然秦林就給了這麼一大票,怎不叫他心花怒放?頓時只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秦長官。

     還沒等王士騏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秦林已抱拳說聲失陪,打開門喊責牛大力收拾馬匹。

     “秦兄是去找張家再位公子嗎?”王士騏眼睛閃著亮光,很有些躍躍欲試。

     秦林搖搖頭:“去南京!”

     王士騏嚇了一跳,在他看來秦林現在應該立刻告訴張家兄妹,請他們知會張居正,叫張居正在朝中代為轉圜,不論用什麼方法渡過這一關才好呀!

     要知道被指為勾結倭寇,這罪名壓下來可不得了。

     嘉靖朝的奸相嚴嵩,被那麼多正直大臣彈劾卻屁事沒有,反倒以誣告陷害的手段,將忠直之士一一下獄誅殺。直到張居正的老師徐階,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也叫人誣告他和倭寇相勾結,才觸怒嘉靖帝,一舉扳倒了嚴嵩。

     現在王本固誣陷秦林勾結倭寇注直餘黨,言之鑿鑿,此人一貫以來有著清官的名聲,又和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耿定向、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耿定力兄弟結黨,加上秦林早在徐老太和王家侍妾被殺兩起案中,狠狠得罪了御史言官,只要這封奏章上去必定群起響應,秦林官位既低、根基也淺,如何抵擋?

     王士騏不希望白費自家父子倆的一番舉動,連忙拿著奏章勸阻道:“秦兄還是想想別的辦法,以王本固的頑固不化,去南京申辯也是徒勞,倒不如盡快找找張家兄弟……這封奏章總是要發往朝廷的,黃老先生也不敢壓下太久……”

     話還沒說完,秦林接過奏章就刷刷幾下給撕了個粉碎:“沒必要,我走趟南京就行了。”

     王士騏立馬嚇得半死,看著紙片飄飛的奏章欲哭無淚啊。

     奏章扣下幾天問題不算大,通政司可以說半道上山洪暴發阻路,可以說驛馬跑肚拉稀,總之原因可以是方方面面的,總可以搪塞;但奏章被毀掉就完全不同了,這可是草職查辦最輕也是彈劾罷官的結局。

     秦林豈不是坑陷了黃敬齋?

     王士駭快要瘋子,“心說剛才還說這秦某人狡猾,沒想到他真是個棒槌啊!

     “沒關係,”秦林笑了起來,“等我回趟南京,就從來都沒有這份奏章,王本固也不會對別人提的。”

     說著話秦林就往外走,劉大力、韓飛廉等人已收拾好馬匹等著了,他翻身上馬,朝王士騏拱拱手,一行人就呼哨著打馬遠去。

     王士騏呆呆怔怔的站在原地,手上捧著幾張奏章的碎片,失魂落魄的道:“這、這還能不能粘起來啊……哎、哎,你做什麼?”

     一個老蒼頭正把撕碎的紙片往炭火盆子里扔,嘴裡嘀嘀咕咕的:“要敬惜字紙啊,別隨便亂扔在地上,不然文昌帝君要發火的,我老人家做個好事,替你們燒化了罷!”

     王士騏喉嚨口咕嚕一聲,怔了半天一拍大腿:“算了,你們狠!我還是回南京吧,還不知道那位爺要鬧成什麼樣子呢!”

     ……

     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守門的兵丁已從京衛精兵,換成了五城兵馬司的老兵油子。

     這些老兵都是城里城外住的世襲軍戶,論敲詐百姓、遊手好閒、混跡市井,那是個頂個的能幹;論衝鋒打仗、緝捕竊賊、捉拿強盜,那是人人退避三舍,大傢伙兒謙讓得很。

     王本固為什麼要以老弱殘兵,替換朝廷的經制軍隊,就連五城兵馬司的老兵們都是一頭霧水。

     此時此刻,北風勁吹,便是金陵地氣暖和,也下了鵝毛大雪,城裡的道路泥濘不堪,地勢低平尚沒有積雪,城外紫金山等處已是白雪皚皚,渾然銀裝素裹。

     守在王家門口的老兵們,穿著火紅色的鴛鴦戰襖,兀自凍得鼻子通紅,要不抱著暖手的宣德爐,要不捧著熱茶壺縮在門廊底下,一個個怨聲載道:“媽的,王笨豬自己作死,害爺們兒替他頂缸,那東瀛刺客幹嘛不把他​​豬頭割了去,省得爺們兒吃這個苦頭!”

     “府軍後衛、天策衛那些精兵他不要,偏生指著咱們五城兵馬司,合著咱是他小老婆養的?什麼玩意兒!”

     說歸說,卻也沒有人敢擅自離開,要知道都察院底下管著五城察院,王本固這個左都御史管著巡城御史,巡城御史又統領五城兵馬司,老兵油子們無論怎樣生氣,都不敢和王本固硬來。

     正在怨天尤人的,有人突然發現氣氛不對味兒;怎麼前頭街邊拐角處那家賭檔的門簾一掀,眾多賭客瞬間作鳥獸散,幾個伙計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把門板給上好了?

     現在天寒地凍,別的生意不好做,唯有酒色財氣四樣生意日進斗金,哪有下午就把客人往外面趕的道理?

     直到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從街角轉過來,老兵們才明白原委:錦衣衛來了!

     一馬當先的是秦林秦長官,牛大力、陸遠志、韓飛廉三員大將緊隨其後,親兵小旗的十名校尉殺氣騰騰,數十名軍餘摩拳擦掌,最後面遊拐子邁著鴨子步壓陣。一行人凶神惡煞如狼似虎,別說街道兩邊的妓院賭檔酒樓唯恐避之不及,就是率恐天下不亂的圍觀群眾也滿臉興奮的遠遠跟著,害怕誤傷。

     “汪、汪、汪!”牌樓底下肉舖掌櫃那條又兇又惡的狗突然衝了出來,朝著秦林狂吠。

     軍餘凶狠的目光把它一瞪,那狗就奧嗚一聲叫,夾著尾巴灰溜溜的逃竄了。

     陸胖子話裡有話的道:“秦哥,你看這狗,也就是叫得厲害罷了,其實欺軟怕硬,沒用得很!”

     把守大門的老兵油子都笑了起來,這不是明擺著罵王本固嗎?

     沒人願意和這群凶狠的錦衣衛打架,這兩個月秦林手下的錦衣軍餘,早已在南京城內外打出了赫赫威名,區區五城兵馬司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當然樣子還是要裝一裝的,老兵油子們一窩蜂的湧上去,連兵器也沒拿,空著手左右張開虛虛一攔:“做什麼的?這是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王老先生的府邸,閒雜人等不要擅闖啊!”

     牛大力二話不說舉著一雙砂缽大的拳頭就要衝上去,把幾個老兵油子嚇得後背冷汗都冒出來了,暗自叫苦:哎呦媽呀,這人怎麼不懂事兒?咱哪兒是真要上來阻攔?做做樣子罷了,何必認真呢!

     饒是秦林心頭生氣,見他們這副樣子也覺得好笑,情知這些人都是混子、油子,比油炸玻璃球還要滑溜,便把牛大力攔住:“別難為他們,咱們只找王本固一個人。”

     老兵油子們聞言如蒙大赦,心頭暗道這秦長官會做人,將來必定開府建衙高官厚祿。

     牛大力聞言就收住拳頭,直愣愣的瞪著眼睛,秦林說不要難為這些士兵,但對方又攔在前面,怎麼應付就叫他為難了。

     老兵油子當然不會讓這種雙方都感覺尷尬的場面持續太久,他們一邊口中喝罵著“什麼人,也敢來王老先生府上撤野”,一邊朝著牛大力衝過來。

     牛大力大怒,我家秦長官已放了你們一馬,如何不知趣?

     不料老兵油子們在距離他還有五六尺遠的地方就紛紛跌倒,還有人四腳朝天的摔了個仰八叉,甚至最誇張的一個傢伙蹬蹬蹬倒退三步,又倒退三步,剎不住腳乾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牛大力睜著一雙茶杯大的眼睛,不明所以

     “好厲害的十三太保橫練,不動聲色就發人於丈外啊!”一名老兵痛苦的呻吟著,臉上肌肉扭曲,額頭佈滿了冷汗,看樣子簡直就快要死掉了。

     “我靠,先天破體無形劍氣!”摔了四仰八叉的傢伙直哼哼,臉抽搐得叫人完全不懷疑下一刻他就要魂歸西天:“糟了,小弟五臟六腑都如刀絞一般,快請傷科大夫,否則活不過一時三刻。”

     那飛出去後背撞到大門上的人,則有氣無力的叫:“是、是少林派的金剛…金剛伏魔神功,咱們、咱們不是對手……”

     秦林一行人本來殺氣騰騰的,到此時也只好哭笑不得,繞開這幾個活寶,直接衝進門去。

     幾名身負重傷的老兵油子在地上痛苦的翻滾著,滾啊滾的滾到了旁邊小巷子裡,忽然就沒事兒人一樣站起來,拍拍身上灰塵,嘻嘻哈哈的一溜煙跑了。

     ……

     衝進王本固宅邸的秦林,冷著臉四下看了看,從牙齒縫裡擠出三個字:“給我砸!”

     打砸搶乃是錦衣軍餘的看家本領,聽到這一聲命令,人人欣喜若狂奮勇爭先,取出鐵尺短棒板磚等專業工具大殺四方,頓時花盆粉碎、畫屏遭殃,桌子板凳一一拆散……

     王本固的宅子本來佈置極為精雅,一花一木頗具匠心,但被軍餘們砸了不到兩分鐘,就完全變成了千軍萬馬踐踏之後的戰場,徹底不剩下任何完整的東西。

     家丁奴僕們遠遠看著,沒有誰敢上前阻攔,要知道這些軍餘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打人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的威名傳揚四方,誰敢送死?

     秦林掐著時間等了不到三分鐘,王本固怒氣沖天的跑出來了,花白的鬍子翹得老高,指著秦林瞪著眼睛罵道:“橫行豎子,暴戾匹夫!朝廷大臣的宅邸,也許你們肆意妄為?老夫要上本參奏你,等著草職查辦吧!”

     “真的嗎?”秦林嘿嘿冷笑起來,以冰冷的眼神看著王本固:“恐怕你已經上了奏本吧!”

     王本固吃了一驚,他的確是上了奏本,但是只通過南京通政司,秦林又如何得知呢?

     畢竟是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老東西,這傢伙立刻反應過來,氣急敗壞的道:“黃敬齋那老狗,竟敢將老夫的奏本擅自外洩,老夫饒不了他!”

     王本固越是囂張,秦林越是平靜,看著對方的眼神,完全就像看著一個將死之人:“是的,奏章是他扣下來的,並且已經被我撕了,你待如何?”

     “你……你們都瘋了!”王本固的嘴唇哆嗦起來,他不明白怎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所料不錯,我這次和五峰海商談判的過程和結果,都是白蓮教通知你的吧?”秦林像貓戲老鼠一樣,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王本固身半一抖,臉色刷的一下蒼白如紙。

     正如秦林的推斷,白蓮教蒙受前所未有的挫折之後,深恨秦林和金櫻姬,但它在海上沒有力量,無法對付五峰海商,南直隸的實力又幾乎被連根拔起,一時間不能直接對秦林下手。

     白蓮教是了解汪直之事內情的,便效法當年,將秦林和五峰海商談判的內情通知王本固。

     王本固擅自殺害同意招安的汪直,坑害東南沿海十萬軍民的性命,知道這事兒曝光自己就必死無疑。聽說秦林和五峰海商談判就立馬慌了神,趕緊上書指斥秦林是漢奸,學當年陷害汪直的套路來整治秦林,把他釘上漢奸的恥辱柱,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提招撫五峰海商的事情,當年的陰謀就不會曝光了。

     孰料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王世貞倒向秦林、間接倒向張居正,直接導致了王本固的失敗——當然,秦林從金櫻姬處取得了老賊當年勾結真倭陷害汪直的證據,王本固的倒台就已是時間問題了。

     看著滿頭大汗的王本固,秦林冷酷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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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17 01:03:09
一九八章 揍他丫的

     “沒有,本官沒有勾結白蓮教!”王本國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顫抖著,兀自強辯。

     哦?秦林的眼睛瞇了起來,就像戲弄老鼠的貓,“下官在揚州查辦漕銀失竊一案,其具體經過是李肱、黃公公兩位大人用密摺專奏呈遞京師,除此之外旁人只知道下官在白蓮教手中奪回漕銀。那麼王都堂可不可以告訴下官,您是從哪兒得知下官和五峰海商勾結、從海上找回漕銀這碼事的呢?”

     大冬天的,露天院壩裡邊天寒地凍,王本固保養極好的臉卻是熱汗直淌,嘴唇囁嚅著”半句話也回答不了。

     陸胖子故作驚訝的道:“哎呀,北風勁吹,王都堂頭上倒直冒熱汗,定是虛火上沖,腎水不濟,心火與肺熱相煎,恐怕命不久矣! ”

     牛大力棒槌似的手指頭抓著頭皮,憨笑著問道:“陸兄弟是李神醫門下,一定知道此病應當如何治療吧?”

     “難、難!”陸遠志搖頭晃腦的道:“此病根子還在心脈不正、經絡逆行,如果病在腠理尚能用清熱解毒之藥調治。如今病入膏盲,一顆黑心俱已爛透,五臟六腑積滿穢毒,就算扁鵲再世、華佗重生,也醫不得他了!”

     錦衣校尉們全都捧腹大笑,往日高高在上的都堂大老爺、言官首領,在秦林秦長官面前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小丑啊!

     “是、是別人投書到我書房,對,是趁我不注意投下來的!”王本固聲嘶力竭的狡辯著,把這當作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出乎意料,秦林並沒有反駁,而是點著頭誠懇的道:“確實有可能,諒你身為朝廷正二品大員也不敢和白蓮教妖匪相勾結。”

     王本固剛剛鬆了口氣,秦林突然話鋒一轉:“不過,你和金忠良書信往來,又是怎麼回事呢?你可知道那金忠良究竟是何人?”

     聽到秦林口中吐出金忠良這個名字,王本固的眼睛睜得老大,充滿了駭然之色聲音也飄在了半空:“我、我不知道……”

     秦林冷笑著,一字一頓的道:“日本國薩摩藩島津家主義久原名島津忠良,乃是世代真倭。”

     秦林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萬鈞雷霆轟擊在王本固的頂門心,頓時他全身力氣都被抽空,像灘爛泥似的軟倒在地,臉色難看得比即將上法場的犯人還要可怕。半晌才失魂落魄的道:“當時我沒想到寫信的是個真倭啊……我、我也沒料到後來東南沿海的局面會潰爛如斯…​​…”

     “如果沒有這封信,你會放過汪直,放過五峰海商,放過沿海十萬無辜百姓嗎?”秦林問話的聲音,猶如十萬冤魂來自地底深處的詰問。

     王本固張口結舌,面色頑然——事實上無論有沒有島津義久冒充中國海商寫的信和賄賂的五千兩白銀,憑著江南權貴走私集團的賄賭、無知清流文人的慫恿,以及他沽名賣直的熱切願望,他絕不會放棄當年處死汪直的機會。

     曾經幫助大明水師剿滅海盜、在東亞海洋上抵抗西方殖民者和倭寇的海商頭子,被栽上倭寇的罪名處死了;抗倭大帥、真正的英雄胡宗憲被潑了私通“倭寇”,收受賄賭的污水;代表平民自由商業的五峰海商一蹶不振……

     王本固卻成為鐵骨錚錚、兩袖清風誓要與貪官和倭寇鬥到底的大清官;權貴走私集團打倒五峰海商之後,又可以實現壟斷經營了,從此財源廣進;統轄三十六島縱橫海上的汪直被消滅,真倭島津家乃至大小佛郎機殖民者終於有了崛起的機會……

     然而東南沿海軍民何辜?海商傾頹,海盜興起,失去汪直壓制,海盜與真倭不斷侵擾大明東南的膏腴之地。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血戰十年方才平定,大明社稷元氣大傷,無辜軍民死亡超過十萬!

     王本固以十萬人死亡的後果,來博取鐵骨清官的名聲,他哪兒是什麼清官?分明就是沿海百姓的催命閻羅,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

     啪!秦林揪住王本固的衣領把他扯起來,掄圓了巴掌,狠狠甩到左臉上,立刻打出了五道鮮紅的指印。

     王家那些僕役、護院都嚇傻了,老爺可是朝廷正二品大員,莫非這錦衣衛副千戶發了失心瘋,敢肆意毆打?

     但看看秦林帶來的那群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竟沒人敢上前勸阻。

     身為左都御史,王本固幾時吃過這個苦頭?被打得懵了,捂著臉驚恐的看著秦林。

     “你枉殺汪直,引發倭亂,這是替倭亂中喪命的十萬軍民打的!”秦林戟指王本固,切齒痛罵。

     啪!第二格耳光又抽在了右臉與,“這是替被你冤殺的汪直和五峰海商打的!”

     啪,啪,正正反反的耳光一個接一個抽下去,秦林不斷的喝罵:“這是為含冤受屈的抗倭大帥胡宗憲打的!”

     “你騙了錢糧去治家鄉,害苦了黃河災民,這是替黃河災民打的!”

     “你卑鄙無恥、欺世盜名,這是替被你蒙蔽的老百姓打的!”

     王本固早已被扇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嘴角流出污血,跪在地上直楞著眼睛,連躲避招架都忘記了。

     秦林已懶得指出他的罪狀,只把巴掌連扇直扇。

     陸胖子兀自在旁邊問:“秦哥,你後面這幾巴掌又是替誰扇的?”

     秦林想了想,似乎理由都說得差不多了,停住手愣了片刻:“耶,好像沒什麼可說的了。”

     三丈之外王家幾個丫環膽怯的看著這邊,鼓足了勇氣弱弱的道:“既然長官罵完,就不打了吧?”

     秦林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森然道:“我想打,這個理由行不行?”

     剛剛緩了口氣的王本固,聞言白眼一翻,直截了當的暈過去了。

     王家的僕役丫環們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位姓秦的錦衣衛副千戶根本就是不講道理的人啊!

     秦林猙獰的笑著宛如地獄的魔神,他和王本固這些自命清高,滿嘴說著忠孝仁義,背地裡狼心狗肺的傢伙,又有什麼道理可講?

     咚!秦林狠狠一記窩心腳踹在王本固胸口,把他踢得滾出去老遠滿不在乎的拍了拍手,招呼眾位錦衣校尉:“弟兄們砸得差不多了吧?”

     陸遠志大笑著回答:“除了活人、地基和房粱,沒有什麼完整的啦!”

     “咱們走!”秦林伸手撣了撣飛魚服上的灰塵,施施然走了出去,陸胖子招呼著眾位弟兄從趴著的王本固身上跨過去,氣憤朝他吐了口唾沫: “胖爺最討厭這種只顧著沽名釣譽,拿百姓性命不當回事的狗官了!”

     錦衣校尉們有樣學樣,一個個都朝著王本固吐口水,等他們離開的時候,昏迷不醒的王本固就和岳王廟前面的奸臣跪像差不多了,滿身都是口水。

     ……

     王士騏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從揚州連夜趕回金陵,秦林率眾校尉前腳離開王本固家,他後腳就到了。

     遠去的錦衣校尉們興高采烈,齊聲唱著秦林新編的軍歌:“錦衣親軍,有多少英雄豪傑都來把你敬仰,錦衣親軍,有多少神奇故事到處把你傳揚。精湛的武藝舉世無雙,錦衣衛威震四方,光榮的戰史源源流長,錦衣衛美名輝煌。幽深的詔獄、神秘的地方,北鎮撫司威名震八荒,官校精忠護國保家邦,天下馳名萬古流芳……”

     王士騏心頭卻是咯噔一下,再看看門口值守的五城兵馬司兵丁跑得一個也不剩,他就覺得腿開始發軟了。

     沒辦法,王士騏只好自認倒霉,慢慢走了進去。

     剛剛跨進門檻,他就嚇了一大跳,往日佈置精緻典雅的都堂府邸,現在竟變成了一處不折不扣的戰場,到處都是各式家具的碎片,到處都是打爛的瓷器、古董,盤兒碟兒扔得遍地,叫人沒法落足,就連堅固的花梨木桌椅也被拆成了大大小小的木片、木條和木塊。

     天哪,難道剛才有一百隻大象闖進了這裡?

     王士騏惴惴不安的往裡走,此時整座府邸裡面亂成一團,丫環僕人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見他文質彬彬、書生打扮,卻也沒有誰來問他,任他走到了裡頭。

     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王士騏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低頭看了看,立刻嫌惡的摀住了鼻子,躲開兩步:“哪裡來的老瘋子?”

     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人滾在地上,衣服被扯成了布​​條子,披頭散發的看不清面容,但能看見兩邊臉頰腫的不成樣子,滿身都是口痰,穢臭不堪,豈不是個老瘋子麼?

     慌亂的僕役下人們終於有人回過神來,衝過來衝著這老瘋子直叫:“老、老爺,老爺你不要緊吧?”

     王士騏嚇得往後一跳,睜大了眼睛細看,這才勉強認了出來:所謂的老瘋子,不就是王本固嘛!

     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清流言官領袖,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王士騏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鐵定是秦林下的手,只有那個無法無天的愣頭青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現在,王大公子已萬分後悔把奏章扣下來、通知秦林的舉動了,很明顯姓秦的那傢伙是個棒槌,身為錦衣衛副千戶居然到左都御史家裡打了個滿堂彩,滿天下的清流文官還能容得下他?只怕連元輔少師張居正都沒辦法替他開脫呀!

     “傻子,棒槌!”王士騏又傷心又委屈,心裡頭的酸楚就像青樓賣笑的姐兒好不容易釣上金龜婿贖身從良,卻發現這傢伙是個空心大佬倌,除了那筆已經付給老鳩的贖身銀子之外,家裡其實窮得隔天就得上當舖了。

     那邊幾個僕人丫環顧不得自家老爺又髒又臭,為了掙表現替他不停的掐人中、揉太陽穴,又弄了熱茶來灌,好不容易才將這條老命救回來,哇的一下噴出滿口帶著污血的茶水,悠悠醒轉。

     王士騏趕緊溜遠了點,裝成賓客的樣子偷聽,他想知道王本固下一步準備怎麼做,是上本彈劾秦林毆打大臣、黃敬齋扣留奏章呢,還是召集南京都察院那伙窮極無聊見人就咬的瘋狗御史,用幾十上百份彈劾奏章,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浪。

     好在府中亂成一團,不少幕賓和門客都驚慌失措的亂竄,倒也沒人注意他。

     王本固的正妻回鄉下省親去了,幾個濃妝豔抹的丫環開始躲得遠遠的,這時候故作關心的圍上來,個個哭得梨花帶雨:“老、老爺,姓秦的太過分了,您一定要懲治他呀!”

     王本固的神情卻沒有料想中的氣憤和暴怒,相反,他臉色灰敗頑唐,有氣無力的,保養得很好的臉突然蒼老得可怕,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扶、扶我進去休息”他虛弱無力的揮著手。

     一個嘴唇抹著濃濃的蔻丹,看樣子像剛喝了血的丫環兀自睜著眼睛追問:“老爺不召集那些御史門生上本?也不寫彈劾奏章嗎?”

     王本固怔了怔,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唉……現在還說什麼彈劾?老爺我自身難保啦!你們還是趁早各奔前程吧……”

     這下子闔府人等大驚失色,頓時呈現一派樹倒猢猻散的景象,有人表面上裝得忠心耿耿,背地裡各謀出路,有丫環就和相好的小廝打著眼色,慢慢退到了廂房裡面,不過總有幾個不相信王本固就此倒台的,兀自獻著殷勤,把他扶回了臥室休息。

     “你們亂個啥呀!老爺那是說的氣話!”一名老管家站出來,呵斥著眾家僕:“老爺在官場上起起落落二三十年了,什麼時候倒台過?從巡按御史一路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簡在帝心,你們以為像芝麻綠豆大的官兒,說倒台就倒台?”

     丫環僕人們不怎麼懂官場上的事情,見老都管說沒事兒,便放下心來,漸漸就沒有起初那麼混亂了。

     王士騏則微笑著走了出去,他已瞧出了幾分端倪,看樣子非但王本固這老狗是被白打了,說不定還要被秦林一舉扳倒呢!

     正二品左都御史,清流言官領袖,被從五品的錦衣衛副千戶打了,居然連上本參奏彈劾的勇氣都沒有,這說明了什麼?

     只能說明秦林這副千戶實在太牛了!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秦林打了王本固還叫他不敢上本彈劾,那麼王世貞、王士騏父子和南京通政司黃敬齋就不會有麻煩了。

     王士騏又開始佩服起父親的眼光,看來,捨棄嘴上厲害手底下百無一用的清流,遠離劉一儒、王本固等人,向張居正、秦林這邊靠攏的策略,確實是明智的選擇呀!

     ……

     另外一邊,在嘹亮軍歌聲中率眾遠去的秦林,並不知道王士騏前腳跟後腳的見證了他的威風。

     在他心目中王本固已經是個死人,不管他是否知道島津義久的真實身份,枉殺汪直、引發倭亂的罪行,簡直就是禍國殃民,當朝元輔少師張居正又和王本固政見不和,那麼這傢伙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現在,只需要等著朝廷的詔書下來,各項事情必然會有結果,五峰海商金櫻姬的招撫、開放海禁、對漕幫的平反、處置白蓮教妖匪、獎勵有功之臣,都要看張居正為首的朝廷採取何種手段進行處理。

     不過秦林並不擔心最終的結果,因為他的設想恰好與張居正的改草新政暗暗合拍,並由張紫萱代表其父做出了承諾,那麼就只需要等待了。與此同時,王本固這個為了沽名釣譽就冤殺汪直、誘發倭亂的罪魁禍首,也必然被朝廷明正典刑。

     “媽的,王本固那老賊實在太可惡,還敢上本告我家長官,恬不知恥!”韓飛廉憤憤的罵著。

     秦林笑著揉了揉拳頭,“現在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了。”

     “秦長官你是說?”韓飛廉、陸遠志都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興奮的等著答案。

     秦林豎起一根手指頭搖了搖:“天機不可洩露!”

     “切、沒勁!”胖子肥臉一甩,不理他了。

     遣散了眾校尉、力士、軍餘,秦林和陸遠志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往南京華座大宅院走去。

     半道上經過魏國公府門口,秦林不禁有些尊噓,不曉得那​​個刁蠻任性、卻又充滿活力的大小姐怎麼樣了?想要進去看看她,倉促間不知道以什麼理由,有些躊躇。

     秦林稍一走神,陸胖子幾個傢伙就在後頭擠眉弄眼的怪笑,低聲道咱們這位長官在揚州時成天被張紫萱纏住,這剛到南京,又盯著魏國公府的大門看,要說不是在想那位徐大小姐,誰信?

     誰也沒想到,說話間徐辛夷就帶著侍劍等女兵,風風火火的從國公府裡面衝了出來。她身穿紫招皮緊身小襖,頭戴大紅扎絨球英雄巾,獅鸞帶把小蠻腰束得緊緊的,越發顯得胸脯飽滿誘人,兩條大長腿渾圓筆直。

     看到秦林,徐辛夷豐潤可愛的小嘴張成了Ο形,繼而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我靠!陸胖子一拍大腿,和幾個狐朋狗友面面相覷:咱們秦長官才看了多久啊,徐大小姐就衝了出來,這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秦林,本小姐正要找你呢!”徐辛夷毫不客氣的把他手臂一抓,“城南雨花台出了姦殺重案,本小姐剛從應天府得了消息,咱們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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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5-20 18:31:33
一九九章 雨花台女屍案

     沒等秦林問雨花台兇案的情況,一路上倒是徐辛夷搶著追問漕銀失竊案的偵破經過。

     秦林說到與金櫻姬、五峰海商交回漕銀的時候,徐大小姐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到海上去,將那妖裡妖氣的女人一口咬死。

     秦林莫不著頭腦,眨了眨眼睛:“耶,徐小姐你好像對金櫻姬有些成見?”

     “沒什麼、沒什麼,”徐辛夷打著哈哈,香腮抽動兩下,咬牙切齒的道:“我怎麼可能對她有成見?這個奸詐狡猾、卑鄙無恥、下流齷心……的女人,我才不認識她哩!”

     滔天殺意自徐大小姐身後直衝雲霄,風雲變色,草木含悲一這還叫沒有成見?簡直就是比東海還深的怨念啊!

     秦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下定決心永遠不要讓金櫻姬和徐辛夷見面,另外下次看見金櫻姬,倒要問問她怎麼得罪了徐大小姐。

     出了聚寶門,快要到雨花台了,徐辛夷這才想起今天的正題,便說出她所知的案情。

     魏國公府這位大小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圍獵、比武、賽馬和破案,其中破案還排在最前面。魏國公府富甲金陵,又有父兄寵愛,徐辛夷有的是錢,便買通了上元、江寧兩縣和應天府的捕快衙役,不論哪兒發生大案奇案都有人搶看來告訴她,所以南京城內外一有重案發生,她總是比旁人先得到消息。

     這次雨花台就發生了姦殺重案,那衙役急看來徐辛夷這兒領賞,只說了雨花台的樹林邊發現一具裸身女屍,其餘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等到了現場,就什麼都清楚啦!”徐辛夷爽朗的笑著,一提韁繩,照夜玉獅子長嘶著飛跑。

     秦林回南京就坐了那匹踏雪烏騅,“哈,敢超車?”他也打馬疾馳追上去。

     徐辛夷回頭做了個鬼臉,呵呵笑著連連加鞭。

     白馬紅衣的徐辛夷在前,騎黑馬穿明黃色飛魚服的秦林在後,兩騎追風逐電般馳向雨花台,路人見之無不目眩神搖。

     ……

     開封府尹王世貞正排開人馬沿著官道往雨花台去,前頭衙役鳴鑼開道,壯班扛著肅靜、迴避的虎頭牌和八面官銜牌子,四名轎夫抬著綠呢大轎大步流星的飛跑,王世貞尚且在轎子裡面不住嘴到催促。

     比起王本固、耿定向和那些清流言官,王世貞這個文壇盟主倒要務實得多,久歷官場,富有從中樞到地方的為官經驗。別的不提,每次轄區發生人命案子他都跑得極快,總能儘早趕到。

     不過這一次他只能屈居亞軍了。

     後面踢踏踢踏的馬蹄聲響,照夜玉獅子頸下一串金鈴襠發出叮鈴鈴的聲音,韻味獨特,應天府的衙役隊伍就趕緊朝官道兩邊讓——聽到這獨一無二的金鈴聲,就知道是徐大小姐來了。

     王世貞掀開綠呢暖轎的窗簾,探出頭去想打個照面,忽的眼前一花,腦袋一涼。一陣狂風刮過去,紅衣白馬的徐辛夷早已跑到前面去了。

     照夜玉獅子跑得極快,刮起的風趁著西北風的勢頭,登時把王世貞的烏紗帽吹落在地。

     看老爺光著頭、吹鬍子瞪眼的樣兒,衙役們想笑又不敢笑,有個老成些的衙役趕緊獻殷勤,替他撿起來重新戴回頭上。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王世貞嘴裡嘀咕,黑著張臉,無可奈何。

     突然眼前又一花,黃衣黑馬停在轎前,再看馬背上的騎手不是秦林還能是誰?

     這位錦衣衛副千戶不像審案時那麼冷若冰霜,而是笑容可掬,朝著王世貞拱手賠禮:“下官不合與徐大小姐在此賽馬,悄了王老先生大駕,有罪、有罪!”

     人家給面子,王世貞也極其識趣,連聲道不敢不敢,笑著讓秦林打馬先走。

     待秦林騎著踏雪烏騅跑遠,王世貞才捋著山羊明子連連領首,微笑著自言自語:“此人少年得志,難得的是沒有半分驕矜之氣,心如淵海而容百川,氣若山岳而立千仞,嗣後必成大器!”

     ……

     雨花台歷史悠久,自戰國時候越王勾踐築“越城”起,雨花台一帶就成為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三國時,因崗上遍布五彩斑斕的石子,又稱石子崗、瑪瑙崗、聚寶山。傳說南朝粱武帝時期,佛教盛行,有位高僧云光法師在此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

     徐辛夷、秦林一前一後到了雨花台,秦林看見這里地面上果然鋪著許多五彩繽紛的雨花石,映著陽光幻出絢麗的色彩——這是後世遊客見不到的,因為到清末就被人挖完了。

     順時針繞了半圈到後面小樹林,就看見應天府總捕頭白浩已經和幾名衙役等在這裡了,另有幾名文不文武不武官不官商不商的爺們,看樣子就是本地的鄉約、地保。

     旁邊葦席底下伸出兩隻蒼白的腳在外邊,想必就是屍身了;又有二十幾個拿著鋤頭扁擔的鄉農將四五個人圍在當中,人頭攢動看不大清楚相貌。

     “秦兄弟,徐姑奶奶,你們可來啦!”有人扯著破鑼嗓子跳著腳叫,聲如牛吼:“這群賊廝鳥非說是俺殺的人,可不冤枉的緊?快快快,秦兄弟替俺分辯分辯!”

     秦林定睛細看,這跳著腳的傢伙居然是小侯爺常胤緒!

     只見南京城中有名的呆霸王,穿了身​​大團金花的玄色袍子,外面罩著狐狸皮襖子,頭上戴著貂皮帽子,腳下穿著翻毛靴子,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毛絨絨的一團,賽如深山老林裡面跑出來的野人。

     剛才常胤緒睜著怪眼,臉紅脖子粗,指手畫腳的和眾鄉農爭辯,他腰上還是挎著九環厚背砍山刀,幾名家將護在身邊,都帶著兵器,全是精壯漢子,眼中凶悍之氣一看就是戰場死人堆裡打過滾的。

     秦林見狀便點了點頭,心道這常小侯爺雖然為人粗魯霸道了點,卻沒有和鄉農們打起來,倒也不是一味欺壓百姓的紈絝子弟。

     眾鄉農見有錦衣衛官兒來了,出於對緹騎本能的敬畏,便把圈子散開了些,但聽到常胤緒和秦林認識,就又騷動起來。

     徐辛夷卻是幸災樂禍,用馬鞭指著常胤緒鼻子,沒心沒肺的笑著:“哈哈,小常你也有今天!放心吧,要是你做的案子,本小姐一定捉你回去坐牢、殺頭!”

     鄉農們一聽,原來徐大小姐和常小侯爺不對付,那就不大會偏幫他了,倒也放了心,齊聲贊大小姐秉公斷案,實是不折不扣的女青天。

     徐辛夷大樂,常胤緒則哭喪著臉,拍著大腿抱怨:“俺儀表堂堂,血性男兒,徐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俺哪兒像什麼採花賊?”

     徐辛夷跳下馬,把常胤緒看了一圈,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最後正兒八經的連連點頭:“像,你丫就活脫脫的採花賊!還是粗鄙下流無恥齷齪的那種!”

     但見小侯爺常胤緒黑津津油光光的一張大餅臉,兩隻小眼睛瞇起來總覺得打著什麼壞主意,身材粗短孔武有力,穿著打扮又實在缺乏品味,腰間還掛著柄搞笑的九環厚背砍山刀——總之,這傢伙根本就是投錯了胎的山賊,還是愛搶別人家眷做壓寨夫人的那種!

     秦林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常小侯爺啊,採花賊有甜言蜜語欺騙閨閣少女的,有用蒙汗藥的,亦有霸王硬上弓的,你老兄不僅像採花賊,還特別像最後那一種!”

     常胤緒睜著眼睛,腮幫子一股一股的活像隻大蛤蟆,對秦林、徐辛夷兩個傢伙,他已無話可說。

     倒是徐辛夷聽到秦林說出“霸王硬上弓”幾個字,芳心忽然畢錄一跳,暗自思付:他莫不是已經知道了?金櫻姬那臭丫頭,不會把那晚的事兒告訴他吧?

     仔細觀察,秦林臉上又沒有異狀,可憐英姿颯爽、光風霽月的徐大小姐,猜來猜去也沒個頭緒,最後把銀牙一咬,心頭髮狠:哼哼,要是這傢伙知道了,還敢故意裝傻,本小姐一定將他、將他……捆起來打屁股!

     想像秦林被捆起來打屁股,連聲告饒說“大小姐饒命”的樣兒,徐辛夷又哧的一聲笑。

     發花癡了?秦林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猛然從想像回到現實,自己的模樣落在秦林眼中,又不知道他到底曉不曉得那晚的事情……徐辛夷蜜色的臉蛋,忽然泛起了一陣迷人的嫣紅,趕緊跳下馬,心慌慌的不敢再看秦林。

     總捕頭白浩走上來,朝秦林、徐辛夷抱拳施禮。

     徐辛夷常到案件現場來,應天府的這些捕快早就習以為常了,有時候緝拿飛賊、進剿強盜,應天府缺乏人手的話,直接請她幫忙調兵助戰倒也方便,是以並不反感她的到來。

     問起案情,白浩一五一十的介紹。

     這雨花台是金陵城外極其有名的勝地,從開春到入秋遊人如織,遇到天氣好的時候怕不有上萬人來踏青。

     不過現在正值歲末隆冬,今年又特別寒冷,聚寶山上風大得能把人凍死,於是雨花台上莫說遊人,就連鬼影子都弄不到一隻。

     發現屍首的人叫狗伢子,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黑黑瘦瘦的,兩隻的眼睛寫滿了驚慌,秦林和徐辛夷盤問的時候幾乎嚇得說不出話來,白浩連騙帶嚇的才把當時的情況又說了一遍。

     原來狗伢子舅舅家在聚寶山底下的南城崗開客井,他在客棧幫工做點雜活,昨晚上幾個住店的客人說起雨花台外面有極好的雨花石,現在天寒地凍不想上去撿,若有好的賣,倒想買點。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狗伢子家裡窮,就想撿幾塊好看的雨花石賣錢。

     雨花台裡面是沒有雨花石的,好石頭都出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狗伢子就跑到小樹林邊上準備好好找一番。

     孰料就在樹林邊上,他看見兩隻沒穿鞋的腳從枯草堆裡伸出來,當即就嚇了個半死,也不敢細看就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喊救命。

     淳樸的鄉民們趕緊上山查看,半道上遇到常胤緒一行人正往底下走,當即把他們攔住不准離開,再上去一看,嘿,草叢裡面的陌生女子早就死得透透的啦!

     眾鄉民立即派人通知鄉約、里長飛奔去城里報官,同時看住常胤緒等人,直到應天府總捕頭白浩、徐辛夷和秦林相繼趕來。

     案情介紹完畢,秦林立刻提出了最重要的問題:“聚寶山上沒有發現別的人嗎?”

     鄉民們互相看了看,推舉了一名三十多歲、面相憨厚的人出來白浩介紹說是他叫董老大,是這裡的一個獵戶在百姓中間很有點號召力。

     董老大恭恭敬敬的回答:“回老爺的話,狗伢子下山報信,我們就怕出了事連累鄉親,所以叫了全村的後生把住各條山道,並沒有發現有別人。”

     秦林點點頭,這話確實不假大明朝可不像後世,一旦發生人命官司,左鄰右舍和見證人都要被衙役捉起來勘問,州、縣審判倒也罷了,弄到各省按察使司,乃至京控,這些倒霉蛋還要陪著進省城、京城打官司,又賠錢又賠時間。

     這種里甲互保制度是低技術水平下,維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最有效手段,相當於後世的群防群治吧,老百姓害怕被連累非但不敢窩藏罪犯,一發現案情就趕緊上官府首告,主動性實在比後世強了不知多少倍。

     像董老大等人得知發生人命案子,立刻報官、組織人手封鎖山路,正是大明子民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最普通最正常的反應。

     不過這樣一來常胤緒的嫌疑就直線上升啊。

     秦林看了看他,問道:“天寒地凍的你為什麼要到雨花台來?”

     常胤緒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俺聽說能找到紅色同心圖案的雨花石,那個姻緣就可以……嘿嘿,所以俺急著上山找找,看能不能送塊給高小姐。”

     又是個來找雨花石的!秦林心頭有點犯嘀咕。

     “那麼,狗伢子來的時候為什麼沒看到你呢?”徐辛夷公事公辦的問著,忽然杏核眼一亮,戟指道:“莫非,你那時就在這裡,行凶殺人? !”

     常胤緒退了一步,拍著手叫苦:“俺的姑奶奶誒,你別冤枉人啊!俺在雨花台上撿石頭,咋知道這樹林邊的事兒?”

     噗!秦林一口噴了出來,你丫的跑雨花台上撿石頭,有創意!你那叫偷石頭好不好?就因為你這號人多了,鑲了滿地的雨花石才會一顆不剩啊。

     說話間徐辛夷手下眾女兵、王世貞和應天府衙役、陸胖子等錦衣校尉相繼趕到。

     秦林從盤問中沒有得到有效的線索,那麼就得進入檢驗屍體的程序了。

     應天府的仵作上去揭開草蓆,人們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驚呼,因為那具女屍全身上下一絲不掛!

     她年紀十八歲上下,瓜子臉,挺秀的鼻粱,頭髮烏黑,面容清麗,身段也勻稱優美,纏了瘦瘦的腳,生前定是位相當美麗動人的女子。

     只可惜現在她失去血色的肌膚呈現死亡特有的灰白,原本像鮮花一樣柔嫩紅潤的唇瓣變成了可怕的淡青白色,睜開的雙眼沒有了生命的活力,變得空洞嚇人,僵硬的體態也提醒人們她早已不在人世,肌膚上佈滿了青紫的辨傷和掐痕,彷彿在述說著生前遭遇的不幸……

     更可怕的是,她本來稱得上秀麗的臉龐,浮現出一個詭異莫名的笑容!

     嘶——人們倒抽一口涼氣,這位可憐的女子,究竟在生前遭遇了什麼,才會變得遍體鱗傷?在死亡降臨的一瞬間,她是否感覺到了求之不得的解脫,從而浮現出最後的笑容?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本應如鮮花般盛開的生命黯然凋謝,誰是摧殘她的罪魁禍首?

     “有沒有誰認識死者?”秦林問道。

     沒有人回答。

     秦林皺起了眉頭,在這個時代大戶人家的未婚女子是不怎麼肯出門的,張居正如此蔑視禮法,連父母喪期都不肯回家丁憂,張紫萱出門都穿男裝,時不時還把臉兒塗黃、眉頭刷亂叫別人認不出來,青黛更是一年中除了陪李時珍上山採藥之外出不了幾次門,端午節出去逛逛就歡天喜地。

     恐怕只有徐辛夷這種天不怕地不怕又被父母縱容的怪物,才會滿街亂跑吧!

     那麼,一個沒人認識的單身女子,突然赤身裸體的死在野外,未免太匪夷所思……

     “不對頭啊!”陸胖子揉搓著肥臉,一腦門的問號:“這女子光溜溜的死在地上,她的衣服呢?現在多冷啊,沒有衣服只怕活不了半天吧。”

     徐辛夷也附到秦林耳邊,低聲道:“恐怕有問題!秦林你說,就算是被別人殺掉,為什麼衣服都沒有呢?誰殺了人還要把衣服錄掉?”

     秦林笑笑,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也許真就是心理變態的罪犯作案呢,這也說不准。

     他瞇起了眼睛,聲色俱厲的下達命令:“韓飛廉,牛大力,你們帶弟兄們配合應天府的衙役弟兄,去後面這片小樹林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衣服——這直接關係到此地是否第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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