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零章 好事成雙
李時珍呆呆怔怔的坐在房中,不停摩挲著桌子上的一口舊藤條箱,花費畢生心血寫作的《本草綱目》書稿就裝在裡面。
沉甸甸的書稿重達三十多斤,不僅是這位老神醫畢生心血的結晶,徒弟龎憲、四個兒子和孫女青黛都為這部巨著付出了辛勤勞動。現在面臨不能出版付印的難題,該怎麼向他們交代呢?又有多少病人會在開錯方、用錯藥的情況下死去,就像青蒿里面有香蒿和臭蒿的區別……
想到這些,李時珍實在慚愧難言,恍惚中他甚至懷疑這部書是不是不合時宜,是不是拾人牙慧,並沒有多大的實際價值?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李時珍痛苦的摩挲著藤箱,身為作者他完全明白這部書的價值,但他只是做過八品太醫、王府奉祀正這種不入流的小官,科舉也止步於秀才,在文壇上沒有絲毫地位可言,不會有任何書商、書店願意銷售他的新書,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書稿躺在藤箱之中睡大覺,遲遲不能變成印刷書籍造福黎民。
到南京來,求早年結識的文壇盟主王世貞題寫序言,不料竟碰壁而回,希望落空。
在這南京城裡來來往往的文士才子如同過江之鯽,可誰能懂得這部書的價值呢?李時珍甚至悲哀的預感到,也許書稿在有生之年都無法面世了……
鳴鑼開道的聲音從街上傳來,李時珍如同槁木,充耳不聞。直到僕役在外頭拖長了聲音通報應天府王老先生來拜,他才如夢初醒,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可很快他又苦笑著坐了回去,王世貞來拜應該是找秦林的吧,這位世侄倒是頗有些翻江倒海的手段,在蘄州就把荊王父子唬得一愣一愣,來南京又是風生水起,雖是從五品錦衣衛副千戶,就有朝廷正三品大員和他往來結交。
不過,李時珍也有身為醫者的自尊,如果要憑秦林的關係去求王世貞寫序,卻是他不能接受的,如果序言是看在面子上作出的諛辭敷衍,那不僅是對他的侮辱,也是對這部鴻篇巨制的侮辱。
“爺爺,王府尊來拜訪您啦,”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青黛喜氣洋洋的走進來,“王府尊都等在客廳上了,爺爺怎麼還不出去?”
拜訪我?李時珍兀自不敢相信,直到青黛再次點頭,他才提起箱子慌慌張張的往外走,不,幾乎是小跑了。
或許這就是時代的悲哀,若干年後王世貞復古主義的文學思想狗屁不值,應天府尹的官銜也成為糞土,倒是遊戲之作《金瓶梅》廣為傳播;李時珍此時急於求得評價、推薦,“乞一言以託不朽”,煌煌巨制《本草綱目》竟要藉王世貞的序言才能不朽,然而數百年後,真正不朽的恰是李時珍和他的巨著。
……
王世貞坐在大廳客位,陸遠志跑上跑下的端茶送水,他也希望師祖的書能夠成功出版。
王世貞和李時珍並沒有多麼深的交情,當年只不過泛泛之交,又隔了這麼些年頭,也許他連李時珍這個名字都有些記不清了。
可看到一位清瘦矍鑠的老人提著藤箱疾走而出,王世貞立刻滿臉歡笑,像老朋友一樣抓住對方的胳膊,極其熱情的道:“老友啊老友,元美(王世貞字元美)愧對你呀!家僕無知,竟將老友你也擋駕,元美今天才聽管家說起,這就負荊請罪來了!”
王世貞不僅是朝廷正三品大員,執掌心臟重地的應天府尹,還是聲名赫赫的後七子領袖、文壇盟主,在李時珍心目中的地位,比荊王父子都要高。此次前往南京,到底能不能得到他的支持,李時珍自己也心頭惴惴。
沒想到甫一見面王世貞的態度竟然比想像中熱情百倍,老神醫只覺受寵若驚,意外的驚喜叫他的心跳得比平時快了許多,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翻來覆去的念叨:“客氣,王府尊太客氣了……”
倒是王世貞見慣了求題跋的文士,不以為異,越發謙恭的請李時珍取書稿出來拜讀。
仔仔細細看了足有大半個時辰,王世貞才掩卷長舒一口氣,嘖嘖連聲的讚嘆:“老友的巨著,實是了不得的呀!真乃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錄,臣民之重寶,元美若能有幸寫下後跋,將來必藉此書揚名後世而不朽。”
王世貞不是笨蛋,身為文壇盟主自有一番見識,一看就知道《本草綱目》是了不得的煌煌巨制,現在的確是他推薦這部書,不過將來他必以曾推薦此書而更添聲望。
李時珍聽了這話卻是一愣,遲疑著問道:“為何只是後跋?這前序……”
“這本大作,本官可沒資格寫前序呀,”王世貞笑著從懷中取出一份文件:“元輔少師張先生早就寫好了序言,囑託元美轉交給東璧兄。 ”
什麼?李時珍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得頭腦暈暈乎乎的,一時間神思恍惚。
張居正以首輔身份執掌朝政,文名也極盛,若能得到他的褒獎,真正才是一語之褒勝於華袞。
不過他是朝廷頭號顧命大臣,上輔佐少年天子,下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他一言而決,忙得不行,等閒不替人寫什麼東西,去年一位侯爺輾轉託他寫幅十來個字的中堂,都被拒絕了呢。
現在張居正竟然會替一部醫書題寫序言,絕對是莫大的殊榮,也是對《本草綱目》的難能可貴的肯定。
李時珍雙手顫抖著,期待的同時又害怕是場空歡喜,終於將書信打開。
卻見字跡端正大氣,正是張居正最著名的館閣體手筆,下面圖書鮮紅,是一顆閒章——乍一看似乎題序用閒章不太恭敬,但張居正身為首輔,用正式印章將來印在書上反而叫李時珍有趨炎附勢的嫌疑,用非正式的閒章,則表示張居正純粹是以一個讀書人的身份,來給這部書作序,這就越發難得了。
殊不知是張紫萱身邊並沒有父親的正式印章,這枚閒章是張居正不用了的,她掛在扇子上當扇墜兒,正好派上用場。
李時珍本來很奇怪,為什麼張居正提前就寫好了序言寄過來,想想秦林和張家三位公子小姐交情很好,必是從秦林口中得知了自己要來南京的消息,自己早年曾經為張敬修治過病,張居正寫序作為答謝也很正常。
王世貞當場揮毫用印寫下了後跋,裡頭當然充滿了讚美之詞,又寒暄幾句,這才以公務繁忙為由告辭離去,還邀請李時珍上元節時到他家做客。
送走王世貞,李時珍在廳上坐了一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師祖,師祖魔症了?”陸胖子正收拾王世貞的茶杯,嚇得手一哆嗦,就把茶杯摔碎了。
卻見李時珍站起來不停的踱著步子,嘴裡喃喃的念叨著:“總是有識貨的,終於有識貨的伯樂啦,哈哈……”
停了停,李時珍又老淚縱橫,拍著藤箱道嚎啕大哭。
時而哭時而笑,莫不是得了瘋病?
“糟糕,”陸胖子渾身肥肉一哆嗦:“師祖,師祖你沒瘋吧?不得了,秦哥不該把徐瘋子接回來,原來這瘋病是要傳染的,如今連師祖瘋了……”
“呸,我才沒瘋,”李時珍笑瞇瞇的,不計較陸遠志的胡說八道,倒是瞪著眼道:“瘋病如何會傳染?你學藝不精,老夫就和秦世侄孫說,把你弄回蘄州醫館回爐,重新學過!”
啊?陸胖子哭喪著臉,“師祖啊,徒孫都是總旗銜了,還去做學徒?您這不坑人嗎?”
李時珍把鬍子一吹,眼睛一瞪:“就做到將軍,也不能欺師滅祖。”
說話間秦林從外頭走進來:“太世叔,陸胖子,你們說什麼呢?”
李時珍高興得像個孩子,把秦林一拉,小心翼翼取出張居正和王世貞的題跋,得意的給他看:“瞧瞧,瞧瞧,高山流水遇知音,張首輔和王元美都替老夫寫了序言和後跋呢!”
秦林裝作非常吃驚的樣子,睜大眼睛,喜道:“真的?本來嘛,太世叔的書乃是醫藥巨著,張首輔和王府尊都是識貨的人,當然欣賞您老的書。”
青黛從通往後宅的門那兒探出身子,衝著秦林吃吃的笑,那小模樣可愛極了。
李時珍又狐疑的打量打量秦林:“不過,你也知道點消息吧?張相爺是從哪兒知道老夫要來南京,提前備好序言呢?”
秦林不假思索的回答大概是臘月裡,無意中和張家兄弟提到的。
李時珍聞言自是深信不疑。
“嗯,將來印書,太世叔能否在作者當中加個名字?”秦林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李時珍眉頭一緊,沒有急著回答,捋著鬍鬚慢慢問是誰。
秦林笑道:“就是青黛,侄孫想把青黛的名字也列上去,畢竟很多藥物的插圖都是她畫的。”
“你小子,真是的……”李時珍眉頭舒展,沒好氣的瞪了秦林一眼,然後答應了這個要求。
青黛聽見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小臉兒紅紅的,不過想到自己也可以在爺爺的書上列名,又覺得格外高興,若不是礙著人多,她就要甜甜的親秦林一下啦。
不過,單獨相處的時間總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