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零章 單刀會
張家兄妹離開之後,秦林府中眾人都心懷忐忑的圍了過來,誰都替秦林捏著把汗。
元輔少師張先生的兩個兒子離開時,張敬修滿面愁容,張懋修臉紅筋脹,而那位天仙也似的相府千金,眼睛腫得像桃兒似的,雪玉般的臉龐掛著淚痕,那副心碎欲絕又強自忍耐的樣兒,實在是楚楚可憐。
秦林究竟做了什麼事情,把張家三位氣成這樣?得罪了首輔帝師,會不會面臨可怕的報復?
人們議論著,一股壓抑的氣氛控制說話的音量,場面沉悶。
忽然陸胖子一拍大腿,胖臉上的五官皺到了一堆兒,哎喲皇天的叫苦:“我的秦大哥耶,你也太急色了吧?人家是未出閣的千金小姐,你啥時候辣手摧花的?這下子打上門來,咱們怎麼收場啊!”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看張紫萱離開時傷心流淚的樣子,陸遠志說法的可能性極高!
“我的媽呀,秦長官也太厲害了,連相府千金都敢……”牛大力倒抽一口涼氣,摀住自己的大嘴。
秦林從書房走出來,正聽見胖子和牛大力的胡咧咧,本來臉色就不好看,這下子越發哭笑不得,把眼睛一瞪:“胡說什麼?別壞了人家的名節!剛才只是口角之爭,並沒有什麼大事。嗯,據傳聖旨已經由中使帶著出京了,陸胖子、牛大力、徐先生……留下來商議,其餘的都散了吧!”
眾人似信非信,不過秦林既已發話,便四散離開。
……
秦林讓牛大力跑一趟,把坐鎮庚字所的韓飛廉和住在旁邊客店的權正銀也叫來。
等人到齊坐到了廳上,秦林揮手讓端茶倒水的丫環離開,然後開門見山的道:“剛才張家三位來訪,給本官帶來了錦衣衛指揮僉事的部照和協掌南鎮撫司的委札……”
陸胖子像個皮球似的從椅子上談起來,眉飛色舞的道:“好哇,哥,你搞定張小姐啦?”
秦林愣怔了半晌,沒好氣的瞪了胖子一眼,淡淡的道:“我把部照和委札都退回去了。”
眾人迷惑不解,只有徐文長嘴角抽動,臉色瞬間變得不好看了。
秦林說了說此事的節略:“張首輔想讓王本固效犬馬之勞,為他的新政搖旗吶喊;而本官認為權謀手段只能得逞於一時,唯有明正法紀、懲前毖後,方能整肅世道人心,使宵小有所畏懼,使正義得以伸展,真正為新政和大明江山、華夏社稷保駕護航!”
人們睜大了眼睛,異口同聲的道:“所以長官您……”
秦林微微一笑:“我告訴張家三位,本官和首輔張先生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普天之下、六合之內,能對首輔帝師張居正說出這句話的,又有幾人?
陸遠志狠狠的吸了口氣,又長長的吐了出來,口氣從來沒有現在這麼正經:“秦哥,你確實傻到家了——但兄弟真的佩服你!就算革職查辦,不當這官兒,兄弟回醫館做個小學徒,跟著你破大案、出遠海、鬥小鬼子,問心無愧,這輩子也值了!”
韓飛廉和牛大力什麼也沒說,只是啪的一下,極其用力衝著秦林一抱拳——他們心目中的這位長官,並不是那種迂腐的所謂清官,他也會玩一點小手段小陰謀,他在官場上照樣會收陋規常例,但在大是大非上,他從來沒有含糊過!
跟著這位長官辦事,心裡頭不會犯堵、晚上睡覺踏實、到老了可以挺直腰桿告訴兒孫:爺活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
秦林笑著朝弟兄們微微點頭,帶著歉意對韓飛廉道:“只怕要連累韓兄了,不比陸、牛兩位弟兄,老韓本來就是小旗……”
“長官說哪裡話?若不是長官,韓某豈能做到百戶官位?”韓飛廉哈哈一笑:“再說了,就算韓某被削職為民,還怕沒有飯吃?長官偌大一份的家私,也盡夠養活弟兄們了。”
秦林被韓飛廉逗得一樂,從今往後,韓飛廉就和陸遠志、牛大力一樣,作心腹弟兄看待了。
“上國人物,果然忠誠義烈!”權正銀雙膝跪下,感激涕零的朝秦林一拜:“小可剛才還在想,張相既已給了五峰海商許多好處,咱海濱討生活的小民百姓也不敢再和他老人家計較,老主公和十萬軍民的冤屈,只好等王本固死後請他在閻王殿上對質了,不料秦長官竟然如此相待,為我等、我等……”
權正銀想到當年蒙受的冤枉和眾多沿海百姓、海商家屬的冤死,不禁涕淚教流:“無論能否將王賊明正典刑,今後我五峰海商不敢稍忘長官的大恩大德,權某這就替蒙冤枉死的海商弟兄和那十萬百姓拜謝秦長官!”
秦林將權正銀扶起,送到旁邊坐下。
心頭奇怪徐文長為何良久沒有說話,便朝他看去,登時嚇了一跳:乍一看徐文長什麼事兒都沒有,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面,一聲不吭;仔細瞧瞧,這老頭兒左邊眼睛閉,右邊眼睛睜,鼻子歪著,嘴角抽搐,神情怪異到了極點。
秦林知道瘋病之人不能刺激他,便小聲叫道:“徐先生,徐先生?”
徐文長忽然像顆砲彈似的從椅子上蹦起來,跳著腳唾沫狂噴的亂罵:“哈哈,老子早曉得是這麼回事,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為政者無私德、為政者無私德呀!胡宗憲算什麼,汪直算什麼,那沿海的十萬軍民又算什麼?徐文長,你看不透,你活該,狗禽王八蛋!”
老瘋子一邊跳腳亂罵,一邊劈裡啪啦的打自己耳光,把頭髮亂扯,臉色通紅、雙目血赤,神情如癲如狂。
“不好、老瘋子又發瘋了!”陸胖子和牛大力趕緊把他抱住,可徐文長瘋了之後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牛大力天生神力,都有些捉他不住。
秦林趕緊讓韓飛廉去叫李時珍。
不一會兒,老神醫急匆匆的趕來了,叫牛大力摁住病人不要亂動,李時珍出手如電,幾根銀針從百會穴、太陽穴等處扎入,手指捏著針尾慢慢撚動。
大明神醫的手段果然了得,徐文長的癲狂慢慢平復,不叫不鬧,臉上的潮紅逐漸褪去,眼神也從狂亂變得明亮。
秦林見狀大喜,原來李時珍連瘋病也能對付。
孰料李時珍搖搖頭,嘆息道:“徐先生心疾頑固,老夫只能暫時壓制,心病還要心藥醫,老夫能治身病卻不能治心病啊。暫時就這樣吧,讓他休息一會兒。 ”
收了銀針,李時珍搖著頭離去,或許是觸景生情吧:自己畢生蹉跎,到了晚年《本草綱目》終於出版,不負此生;徐文長是江南大名鼎鼎的才子,到老了卻落得如此下場……
……
徐文長喘著粗氣休息了一陣,站起來朝秦林拱手:“將軍實不必如此,暫且答應張居正,再慢慢圖謀王本固——咦,老頭子小看了張相的權謀,協掌南鎮撫司,嘿嘿,根本就不給咱們機會呀!”
錦衣衛內部北鎮撫司主外、南鎮撫司主內,南鎮撫司是憲兵中的憲兵、特務中的特務,權力絕對不能說小,可它的職權只限於錦衣衛內部,秦林出任此職之後無法利用職權來對付王本固。
張居正一代名相,思慮周詳,絕不可能輕易給秦林留下機會。
“直接公佈王老賊的罪行?”徐文長說著自己就搖頭,秦林已將那些書信罪證交由張紫萱帶給了張居正,現在他手上沒有確鑿的證據了。
“要不……”徐文長無奈的道:“咱們慢慢想辦法,總有機會對付老賊。”
“我怕,我等不及呀,”秦林嘿嘿一陣冷笑。
眾人心頭一凜。
秦林眼中厲芒如刀鋒般閃過:“我怕王老賊死得太早!”
……
南京都察院左督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前段時間沉寂了好些日子,被區區從五品的錦衣衛副千戶打上門來,二品左都御史被打得鼻青臉腫,最後連個屁都不敢放,眼睜睜看著那囂張跋扈的秦林揚長離開,這臉還丟得不夠大?
非但原本依附王本固的門生故吏不大上門了,連王家的奴僕下人都自覺矮人一頭,最親近的那些個丫環僕人傳出老爺萬分沮喪、心如死灰的消息,更加劇了人們的猜疑——所有人都在尋思,王都堂是不是就快垮台了?
不過接下來王老爺經過一段患得患失之後,忽然就恢復了正常,而一個月之前張家兩位公子的到訪,更是起到了強心劑的效果。
儘管兩位張公子的臉色很不好看,可他們離開之後,王都堂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亢奮,去都察院衙門坐堂抖威風,雷厲風行的召見門生故吏,到處拜訪同年同榜的御史、給事和南京六部的尚書侍郎。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王都堂這下子是得了張相爺的支持,所以才重新抖起來啦!
於是王都堂府邸的大門前,又恢復了過去的門庭若市,在朝的清流官員、在野的儒林士子,一時間趨之若鶩。
這天幾個豪奴又在門口耀武揚威,就見一位身穿布衣的年輕人不經通報,低著頭就往大門走。
“餵、哪兒來的愣頭青,橫著亂撞,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幾個豪奴嬉笑著圍上去,嘴裡罵罵咧咧的:“我家老爺一張片子,送你到應天府打個半死……”
等著拜見王都堂的門生故吏也嘻嘻直樂,準備看這傻小子出醜,也算替大夥兒解悶。
那人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媽呀,是、是你!”剛才還耀武揚威的豪奴們,登時兩條腿抖得像麵條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