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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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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33:58
三零零章 屍首也漂沒?

     眾人心事重重的下了船,隨龜板武夫走到再次發現屍體的海灘上。

     同樣是兩具白慘慘的屍首,發現的時候剛被浪推到了岸邊,現在已經被水兵們拖到了漲潮線以上的空地。

     和剛才那具浮屍稍有不同,這兩具屍體的手被麻繩從背後反綁,頭上則套著黑色的布套子,致命傷則在胸腹處,不知被刺了多少刀。

     因為泡在水里,鮮血早已流乾,白生生的刀口處皮肉翻捲豁開,恰似死神猙獰的微笑。

     秦林先仔細觀察了一番,才把頭套扯下來,第一具屍體人們不認識,當他扯掉第二具屍體的頭套之後,人們立刻發出了沉悶壓抑的驚呼。

     儘管面部肌肉扭曲變形,呈現出臨死前掙扎呼救的姿態,並且被海水泡得有些腫脹變形,仍能清清楚楚的認明,這位就是冊封副使行人司行人謝傑。

     “天哪……”粱燦和衛榮絕望的叫起來。

     之前封舟被劫、滿船血跡,他倆還抱著最後一點渺茫的希望,那就是冊封天使還活在世上。可現在這最後一點希望也被無情的掐滅了,他們的出使請封任務徹底破滅,他倆甚至要考慮大明朝的天使在前往琉球的途中遇害,朝廷一怒之下,會不會遷怒琉球的問題了。

     謝傑的屍首雙眼睜得老大,似乎直到死亡來臨還不敢置信,被海水浸泡,變成了一雙大大的死魚眼。

     秦林嘆息著,伸手一撫替他合上了眼睛,心裡感覺怪怪的。

     雖然對這個狂妄自大的文官沒有什麼好感,但總歸有過一面之緣,幾天前還坐在一起說話,轉眼就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免不得叫人生出幾分唏噓。

     搖了搖頭,秦林把雜亂的思緒收攏,命陸遠志驗看謝傑的屍首。

     這些屍首的死因都很清楚,沒有什麼爭議,胖子很快就得出結論:除了胸腹致命傷,謝傑的身體沒有別處傷痕,說明他沒經過抵抗就被捆了起來,然後被害;致命傷確係胸腹處九道刀傷,刀刀深及內臟,其中任何一刀都足以要他的命;肺臟中沒有什麼海水,證明他當場斃命,是死後才被拋屍海中,隨風浪打來此處;至於死亡時間,則在一天半左右,也即是前天半夜到昨天黎明之間。

     秦林點點頭,至此案發的各個關鍵時間點已經串聯起來:八月二十五日(前天)早晨,封舟在舟山被劫,大約到了中午之後,兩位琉球使臣乘船“逃脫”追殺,又回到案發海域查看,接下來逃回杭州報案;當天深夜到二十六日凌晨之間,封舟上的乘客和水手遇害,被拋入大衢山島附近的海中;二十六日天明,大衢山島上的五峰海商發現有船隻在沙灘擱淺,檢查發現是冊封天使所乘的封舟,船上血跡斑斑,立刻派八櫓快船駛回杭州禀報金櫻姬。

     因琉球人的福船較慢,五峰海商的八櫓船快,所以儘管出發的時間晚了大概十個時辰,兩者卻差不多於二十六日夜同時抵達杭州。秦林、金櫻姬與劉體道、​​李嗣賢幾乎同時得到消息,雙方發生了昨夜的那場衝突,最終連夜趕往大衢山島。

     經過整夜航行,今天也就是二十七日,眾位官員抵達大衢山島,並在海水中、海岸邊發現浮屍。

     檢查屍體的死因則簡單明白,看來這起案子單純從屍體檢查上是沒辦法取得突破的。

     “誰知道封舟上有多少水手和乘客?”秦林問兩位琉球使臣。

     粱燦回想了一會兒,答道:“連兩位天使和他們的隨從、侍衛在內,共有十七位乘客,船上水手共三十九人——秦長官的意思是?”

     “如果我沒料錯,還會發現新的屍體。”秦林望著天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金櫻姬立刻命權正銀往水寨調遣船隻,搜尋海中的屍首。

     遠處水寨砲台三聲炮響,大大小小的船隻蜂擁而出,福船、廣船、蜈蚣船、八櫓快船,呈扇面在海上搜尋,不一會兒就有船停下來,用鐵爪撓鉤從海裡打撈什麼。

     岸上的眾位官員離得遠了,看不見究竟撈的何物,但人人都是心知肚明。

     劉體道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最初只是從琉球使臣口中得知瀛洲長官司的人把封舟劫走,便滿懷信心的想把金櫻姬和秦林扳倒;沒想到現在竟然發生了天使被害,全船人殺個精光的驚天大案,案件發生在淅江海域,他這個淅江巡按御史還能落個好嗎?

     更倒霉的是,金櫻姬和秦林還不肯老實認罪,偏要唧唧歪歪的狡辯。

     “這些海上莠民和大字不識一個的武官,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禮義廉恥啊!”劉體道感嘆著,似乎秦林和金櫻姬主動把栽贓陷害的罪名認下來他才滿意,才叫做深明大義。

     ……

     五峰海商出動大批船隻,像梳子一樣搜尋附近海面,很快海中漂浮的屍首就被打撈起來,運到了岸上。

     總計有四十二具屍體,其餘的屍體或者餵了鯊魚,或者沉入海底,估計永遠也找不到了。

     琉球使臣悲哀的發現,冊封正使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也在其中,死狀和副使謝傑沒有任何區別。

     “哈哈,這難道不是你們殺害天使的證據嗎?”劉體道聲色俱厲的說:“這些屍體就浮在大衢山島附近海面,你們海船每日出入,居然直到現在才發現,豈不是自欺欺人?”

     李嗣賢聞言眼睛一亮,捋著黑黝黝的鬍鬚,一疊聲的道:“對對對,故意留到此時才撈起來,正是要給咱們演一場戲!金長官、秦長官,你們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劉巡按和老夫!”

     “笨蛋!”秦林毫不猶豫的衝著他們破口大罵:“不是下令專門搜索,你坐船是隨時眼睛盯著海水里面的?老子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這種怪物!”

     權正銀補充道:“再說了,咱們水寨建在避風避浪的大衢山島西面,屍體卻是在東、北、南三面發現的,根本就不在咱們常用的航道上面。”

     “秦長官,說不定他們坐船是隨時往下盯著海裡頭哦!”金櫻姬撇撇嘴,狡猾的壞笑著:“奴家聽說這些官兒運點錢糧就要'漂沒'(明代沿海官員貪污,假稱是水運遇到風浪而漂沒)三四成,漂沒得多了,沒準真以為海裡頭漂著銀子呢!”

     李嗣賢和劉體道被金櫻姬狠狠嘲諷一番,卻又辯駁不得——他倆確實“漂沒”過不少銀子,於是臉色就憋得紅了青、青了紅,終究難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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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34:19
三零一章 秦林的底牌

     四十二具屍體在海灘的樹蔭底下,整整齊齊擺了長長的一排,每具屍體都被海水泡得顏色卡白,本來就扭曲掙扎的面容,經水泡浮腫之後,越發猙獰可怕。有的屍體嘴角還有混著白沫子的粘液緩緩淌出……

     這簡直就是一場屠殺啊!

     即便秦林見慣了死亡,也是頭一次在單獨的一起案件中,看到如此眾多的屍體,是什麼人如此喪心病狂?

     懷著查明真兇、令死者沉冤昭雪的迫切心情,秦林和陸遠志聯手將屍體檢查了一遍。因為數量太多,另外這種明顯的大規模屠殺案件從屍體本身也難以發現有用的線索,所以檢查也比較粗略。

     秦林和陸遠志忙上忙下勘驗屍體的時候,李嗣賢、劉體道兩個捏著鼻子躲得遠遠的,只是陰陽怪氣的叮囑從衙門裡帶來的仵作,叫他們“務要仔細盯住,別被人在屍首上做了手腳。”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金櫻姬在旁邊看不下去,悠悠的來了這麼一句。

     黃公公和霍重樓也在旁邊冷嘲熱諷,只可惜兩位正人君子的臉皮實在厚得很,根本就充耳不聞,指揮幾個仵作把秦林盯得更緊了。

     可惜秦林和陸遠志本來就沒有弄虛作假的打算,那些仵作開始還是奉著上司的命令,睜大眼睛監視他倆,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越看越覺得人家手法厲害,自個兒拍馬也比不上。到了後頭吧,乾脆一板一眼的學了起來,甚至像學生請教老師那樣問秦林,這里為什麼要這麼做,那裡給屍體翻過來又為什麼。

     秦林並不藏私,詳略得當的給仵作們解釋,到頭來幾個鬚髮花白的老仵作圍著他點頭哈腰,一如當年跟師傅學藝似的。

     李嗣賢、劉體道心頭鬱悶得不行,待要呵斥那些仵作吧,又覺得和低賤小人計較未免失了朝廷大員的體面,只好黑著臉、癟著嘴,一副小受樣兒”暗生悶氣。

     這種大規模屠殺,作案手段本身並不復雜,死因和死亡時間等方面都不大會有什麼突破的,秦林和陸胖子匆匆完成了檢查。

     屍體都有被捆綁的跡象,初步判斷死亡時間都在同一個時間段,致命傷都是位於胸腹或者頸部的刀傷,刀口很深、並且往往不止一處,有的屍體胸腹被狠命捅了五六刀,有的脖子都快被到斷了。

     “殺人滅口的跡像很明顯啊!”秦林把沾滿污漬的布手套扔掉,走到海邊,抄起海水洗手。

     金櫻姬三步並作兩步跟了過來,憂心忡忡的問:“怎麼樣?奴家覺得是有人故意陷害呢。”

     “確實是陷害。”秦林毫不遲疑的點點頭,“屍體雖然沒有找到才用的證據,但體現出非常明顯的過度殺傷。”

     刑事偵查中的過度殺傷,就是指完全沒有必要的、超越一般意義的暴力傷害。比如一刀割喉就能致命,偏要把整顆腦袋都割下來,明明已經勒死,臨走還要拿石頭把被害人的腦袋砸個稀巴爛,都屬於過度殺傷。

     從犯罪行為分析的角度,過度殺傷有三種常見情況,其一是初次犯罪張皇失措,秦林曾經辦過一起殺人搶劫案,年紀輕輕的案犯初次搶劫,遇到反抗之後驚慌失措喪失理智,把被害人足足捅了八十多刀;其二是發洩某種情緒,比如變態殺人狂的施虐,比如仇殺案兇犯對被害者的瘋狂報復;第三嘛就是殺人滅口的心態,唯恐受害者死得不夠徹底,所以下的手之狠,都夠讓被害者死上好幾遍了。

     這起案子很明顯不是初學菜鳥發狂,也不是行凶報復,那麼罪犯殺人滅口的心態,頓時就昭然若揭。

     為什麼要徹底滅口?只要留下任何一個活口,就沒辦法嫁禍於五峰海棄了嘛!

     秦林將這番道理與金櫻姬講了一遍,金長官聽得連連點頭,又補充道:“兇手將屍首扔到大衢山島東、南、北三面的海裡,這些屍首遲早會被浪打上岸呵,幸好聽的你話沒有燒掉封舟,否則咱們還真被他賴上了!”

     是啊,如果是普通的劫殺案件,隨便把屍體扔哪兒就行了,封舟被浪沖到大衢山島擱淺也可以算個偶然,但環繞大衢山島三個方向的海中都被扔了屍體,如果不是存心嫁禍,誰會有這麼蛋疼?

     “有沒有懷疑對象?”秦林壓低了聲音問。

     金櫻姬鳳目一轉,伸手就把他掐了一把。似笑非笑的道:“裝傻!”

     秦林嘿嘿笑著撓了撓頭,這件事從最開始就懷疑是海鯊會做下的,因為作為被嫁禍的當事人,他們很清楚人不是五峰海商殺的。

     這片海域上,夠實力做出這番勾當的只有三方勢力,其一海鯊會,其二五峰海商,其三就是朝廷水師,其餘的倭寇啊佛郎機人啊,在杭州灣喇叭口附近都只能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朝廷水師當然不可能喪心病狂把冊封天使給殺了,再說也沒理由嫁禍五峰海商,加上不是金櫻​​姬做的案子,剩下的唯一嫌疑犯就只有海鯊會。

     見秦林提出了海鯊會,金櫻姬丹鳳眼中光彩一閃:“小冤家,你有證據了?嘻嘻,奴家就知道你本事大嘛。”

     秦林抬頭壞笑,金櫻姬這話,似乎語帶雙關哪!

     可接下來他又搖了搖頭。

     和普通的刑事案件不同,這是一起有兩股龐大勢力參與其間的罪案,偵破工作便與通常情況下的命案大相徑庭。

     這起案件的嫌疑人是非常明確的,就是陳白鯊和趙海馬的海鯊會,現場留下的證據也多得足以叫新入門的菜鳥偵探都不會疏忽;船艙中累累血跡、血腳印、血指紋隨處可見。

     但關鍵是。海鯊會有上萬幫眾,誰知道其中哪幾個才是真兇?總不可能把上萬人抓起來對指紋吧!何況陳白鯊只要把參與作案的人藏起來,乘船出海遠走高飛,你去找誰對指紋、腳印?

     偵破這種案件,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海鯊會一網打盡,審問其高層的知情人,得到線索打開局面——後世秦林曾參與打黑風暴,就知道抓一百個小嘍嘍也沒有屁用,得抓到黑老大、雙花紅棍和狗頭軍師才能一舉破案。

     可現在就遇到關鍵的問題了,秦林作為外省的錦衣衛官兒,金櫻姬又是嫌疑人之一,根本就不可能去抓陳白鯊、查海鯊會。就算有東廠霍重樓站在自己一邊,對方還有個相當於省長的從二品布政使層陣呢!

     事實上豈止李嗣賢、劉體道這兩位公然跳出來的?海鯊會是權貴走私集團的代言人,倚仗官府勢力欺壓百姓和中小客商,傳聞中血債不少,卻一直逍遙法外,除了劉、李之外,杭州知府龔勉、浙江提刑按察使、淅江都指揮使乃至整個淅江官場,恐怕都是和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吧。

     在淅江玩硬的,秦林還差點,畢竟不是走到哪兒都有徐辛夷那條人形母暴龍壓陣啊——想到這裡,秦林不禁有些懷念那傢伙了,如果大小姐在這裡,一定會立刻點起大軍,直接把海鯊會老巢給剿了……

     “呃,為毛在金長官身邊,我卻會想起徐大小姐?難道我真的、真的很花心?”秦林莫名其妙的摸了摸鼻子,搖搖頭收回有些紛亂的思緒,看看金櫻姬,秦長官有些心虛。

     金櫻姬自然不知道秦林的胡思亂想,她門牙輕輕咬著嘴唇,思付了半晌才道:“那麼,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樣的話,我們的處境會很棘手呢。”

     五峰海商和海鯊會都有上萬幫眾,互相指責打口水官司的話,根本就找不到具體參與案件的嫌疑人,這起案子就有向無頭公案發展的趨勢。

     畢竟那兩艘劫持封舟的八櫓快船打著五峰海商的旗號,封舟和浮屍又是在瀛洲長官司開府建衙的大衢山島發現的,無論如何五峰海商都會處在下風,被大部分人認定是殺害天使的元兇啊!

     也不說朝廷會不會做出反應了,就這麼頂著,“殺害天使”的罪名拖下去,本來就傾向於海鯊會的淅江官場,必定會藉機整治五峰海商。另外,潛在欽犯的帽子不摘下來,各地客商誰敢和你做生意?單單是信譽上的損魯,就叫金櫻姬犯愁了。

     “小冤家,你一定要替奴家多想點主意啊!”金櫻姬紅著瓜子臉兒,輕輕扯著秦林的衣袖搖晃,咬著嘴唇輕聲呢喃:“奴家,奴家現在可只有靠你啦!”

     青絲如瀑,紅顏醉人,秦林也免不得心馳神迷,定了定神,低聲笑道:“別慌,我手裡還有一張底牌,要找個最好的時機打出來……讓我想想,嘿嘿,一定要打那條笨鯊魚一個措手不及!”

     還有底牌?金櫻姬翦水雙瞳眨了眨,暗暗扳著手指頭算數:浙江官場上秦林認得的黃公公、霍重樓,都沒有扭轉乾坤的實力呀,難道他要向南京的魏國公、或者京師張首輔求援?

     想到那樣做就免不了和徐辛夷、張紫萱打交道,金櫻姬又隱隱覺得酸溜溜的,可看秦林那智珠在握的神情,又不像要藉遠水解近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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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34:38
三零二章 險惡居心

  大衢山島並不是第一現場,既然封舟和屍體都己找到,便沒有繼續呆下去的必要,一行人又乘船回杭州。

  秦林和黃公公、李嗣賢等官員仍乘坐來時那艘浙江水師的八櫓快船,金櫻姬派了幾名經驗老到的好手替封舟把舵,由一艘四千料頭等大福船拖著走。

  那些屍體則裝在封舟的底艙裡面,統統帶回杭州,待定案之後。是民的交還家屬,是官的奏報朝廷。

  回去就不比來時了,頭等大福船勢大力沉、載重量和牽引力都極大,航速卻比較慢,八櫓快船也只好跟著慢慢劃,算算時間,今天下午從大衢山島出發,第二天中午才能到杭州。

  眾位官員乘坐的八櫓快船。依然是涇渭分明,秦林一方與李嗣賢一方,要麼冷著臉不說話,要麼就冷嘲熱諷,黃公公、霍重樓嘴裡只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李嗣賢、劉體道就反唇相譏“廠衛鷹犬,權閹誤國”……

  到後來兩邊都吵得疲了,干脆分開,各自占據一個官艙,互不干擾。

  粱燦、衛榮兩個琉球使臣仍跟著李嗣賢。先入為主的看法相當頑固,他倆看著秦林、金櫻姬的舉動總覺得有鬼,正應著疑人偷斧的故事。

  “兩位使臣,老夫治下的淅江竟出了如此慘案,實在慚愧難言啊!”李嗣賢見沒有秦林等人干擾,就做出愧疚的樣子,朝著兩位琉球使臣拱手作揖。

  琉球外藩小國,國王入京朝覲也是按朝中正二品官員接待,李嗣賢就是從二品布政使、封疆大吏。實權比琉球國王還大些,此時竟如此謙恭,粱燦和衛榮兩個立刻受寵若驚,一邊還禮不迭,一邊連聲說不敢不敢,出海遇劫,實乃時乖運謇。要怪也是怪五峰海商凶殘毒辣,和淅江官場無涉。

  李嗣賢一聽正中下懷”提起官服下擺一振,慨然作色道:“老夫奉旨執掌淅江庶政。總也算得克勤克儉、兢兢業業,沒想到狼心狗肺之徒竟公然殺害朝廷天使,本當將其明正典刑,偏有誤國權閹和東廠走狗橫加庇護,致令公理不伸、正道難行,嗟呼、嗟呼!”

  好官、這才是好官哪!粱燦、衛榮兩個感動得無以復加”雙膝跪下朝著李嗣賢連連磕頭,大聲道:“古話說“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原來天朝還有李方伯這樣的古之賢臣!吾等海外赤子視李公,真如父如母也!”

  李嗣賢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雙目爍爍似英雄含淚,奮袖握拳如志士受屈。到最後竟將官帽子摘下來托在手上。擺出海瑞罷官的架勢:“兩位使臣放心,老夫便拼著這官兒不做。也要伸張正義!”

  “使不得、使不得呀!”劉體道一把奪過烏紗帽,替李嗣賢合在頭上。

  劉體道暗暗納罕,好像當初李布政引見海鯊會來送銀子的時候。並沒有這般義正詞嚴……

  “老方伯何必如此?”劉體道痛心疾首的道:“從二品布政使。一方守牧大員”豈可因臧倉小人而輕言棄官?”

  李嗣賢神色正氣凜然:“我輩儒生本色。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子曰道不行乘桴桴於海,權閹不除、元凶不誅,老夫寧願掛冠而去!”

  粱燦、衛榮這兩位琉球使臣聽到這句話。真是感動得涕淚交流。決心回琉球之後,就要稟明國王。替李方伯起造生祠,叫國中士民四節焚香頂禮。如此方不負天朝大臣的一番赤心哪!

  劉體道從都察院選出來任淅江巡按御史。和李嗣賢為首的本地官員也混了兩年,通謀“漂沒”的錢財、收受海鯊會的三節兩敬也不少了,本來覺得這位布政使也不見得才多清廉。

  可現在見他如此慷慨作色,劉體道忍不住暗叫一聲慚愧:原來李布政平時手雖然伸得長些,在維護天朝尊嚴、撫恤海外赤子的時候。大是大非面前,他還是立場堅定的呀!

  “李方伯不必效五柳先生賦歸去來兮,”劉體道大袖一揮,憤然道:“冤案不能伸展,真凶不能伏法……本官陪方伯與秦、金兩個奸佞鬥到底!”

  李嗣賢大笑著拍了拍劉體道的胳膊:“這才是我大明朝的忠直之臣、直諫之士啊!哼,海貿雖歸市舶司管”杭州畢竟在我淅江轄區之內,本次案發的地界也在我浙江省境,金氏想逃出生天,也沒那麼容易!”

  要和金櫻姬作對的,可不止李、劉兩位。淅江提刑按察使、杭州知府、都指揮使、淅江水師……都是海鯊會歷年苦心經營,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他們都站在李嗣賢的背後,磨刀霍霍。隨時准備跳出來朝五峰海商狠狠桶一刀。

  “不過,要扳倒金氏,就得連秦某人一塊對付,這對狗男女同氣連枝,但他卻是南直隸的錦衣官兒,不歸咱們淅江管”,李嗣賢捋著胡須沉吟不語。

  粱燦、衛榮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正因為疑人偷斧的心態,他們覺得在驛館時秦林的拜訪都是“居心叵測”的,於是把他也恨上了。

  劉體道嘿嘿一聲冷笑:“這有何難?下官座主黃安耿老先生現掌南京都察院,世叔則位列京師都察院,兄弟二人皆乃清流名宿、言官領袖,有登高一呼群山響應之能。待下官連夜修書一封,請他老人家出手,還怕搬不倒秦某人區區一個草職留任的錦衣副千戶?”

  好!李嗣賢等的就是這句。包括正副冊封天使在內的四十多人遇害,淅江官場必定巨震,到時候淅江各衙門聯名上奏,再加上清流群起而攻之,把殺害天使、謀反悖逆的罪名扣上去,秦林、金櫻姬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五峰海商也只好煙消雲散!

  到那時,海鯊會獨占海貿。孝敬的銀子就會源源不斷的揣進淅江各級官員的腰包,當然,他李嗣賢李布政的荷包必定是諸位官員中最鼓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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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20:38
三零三章 老子底牌嚇死你

     李嗣賢等人在右舷官艙商議計策的時候,秦林一方的眾人則待在左舷官艙裡面,但有所不同的是,秦林始終不慌不忙的小口啜飲著茶水,要不就站在舷窗底下,將魚乾撕碎了,饒有興致的餵食那些振翅盤旋的海鷗。

     這傢伙究竟是胸有成竹,還是故作悠閒?

     誰的心裡頭都沒個準。

     其中還屬黃知孝心頭最著急,他這個提督市舶太監當得好好的,每天都有大把銀子入賬,為了幫秦林,現在算是和布政使李嗣賢為首的淅江官場鬧翻了,和海鯊會也翻了臉。要是秦林、金櫻姬倒霉,五峰海商垮台,官場和清流豈會放過他這個“誤國閹豎”?

     要是被摘去帽子弄回京師,那才叫個灰頭土臉,幾位掌權的大太監必定嫌他出醜露乖,到時候鐵定發配浣衣局、西山草場這些地方,混吃等死吧!

     於是在杭州威風凜凜,氣派幾乎要堪比東廠督公的黃知孝黃公公,這會兒屁股底下像裝了釘子似的,不停的扭來扭去,磕磕巴巴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秦長官,您也知道,小的雖憑著皇上家的鴻福、張公公的舉薦,做了這提督市舶太監。可初來咋到的,在杭州根基也淺,好多事情,還得仰仗長官您來拿主意啊!”

     “老黃,你著相了吧?”霍重樓朝老朋友使個眼色,故意道:“秦長官本領如何,別人不知道,咱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有秦長官運籌帷幄,俺老霍就放心得很!走走走,咱們先出去吹吹風,別擾亂了長官的思路。”

     說著霍重樓就假意去拖黃知孝,眼睛卻直望秦林身上瞥——他也心頭不踏實啊!東廠的權勢雖大,區區領班要和一省布政使和巡按御史相抗,那冒的風險也實在不小。

     秦林雖然看著窗外飛翔的海鷗,耳聽兩人對話,就如背後生了眼睛似的,對情形一清二楚。這官場上講的是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俗話說的難聽:“死,知府不如活老鼠”,卻也有三分道理。

     虎軀一震、王霸之氣狂飆,小弟納頭便拜、忠心至死不渝,那一定是剛從非正常人類研究所剛逃出來的“被研究員”,正常人的交往,則無非利益、感情兩條線。

     像黃知孝、霍重樓做到現在的份上,作為剛到任、根基不牢的官員,肯陪著秦林和本省從二品布政使鬥法,這份情面已是相當難得的了,再要他們冒更大的風險,那也未免強人所難。

     所以也難怪黃、霍兩個著急,他們的​​擔心,秦林當然理解。

     “老黃、老霍!”秦林轉過頭來,神色很少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你們兩位肯陪兄弟走到現在這一步,兄弟實在感激得很!不過兄弟的為人你們也清楚,絕非叫朋友做擋箭牌,自己縮在後面當烏龜的貨。剛才我已經有了謀劃,這次若不能查明真兇,我秦字倒過來寫!”

     黃知孝和霍重樓對視一眼,聽得秦林說有了謀劃,他倆半分也不懷疑,立刻就高興起來,翻過來又為剛才自己的反應感覺不好意思,臉色微微發紅。

     “嗨,這官兒做大了,瞻前顧後的也多了,老霍真不如一年前開得開,豈不是越活越轉去了?”霍重樓訕笑著朝自己臉上扇了一下,停了停,又漲紅了臉伸出手:“從今往後,老霍再不胡思亂想,總之秦長官不會叫朋友吃虧上當!”

     “老霍說得好!”黃公公也伸出了手:“可惜咱家是個廢人……”

     話還沒說完,秦林已伸手和他們兩位握在了一起。

     又有一雙修長纖細的手搭在了秦林的腕上。

     金櫻姬抿著小嘴巧笑嫣然。嫵媚的雙眸彎成了月牙兒:“李靖、紅拂、虯髯客,如今都齊了。”

     風塵三俠之中,李靖文武雙全,自是非秦林莫屬,紅拂張出塵曾為太師府歌姬,乃金櫻姬自嘲,霍重樓狠狠鬍鬚猶如解針,卻不是活生生的虯髯客?

     只黃公公自慚形穢,笑容有些勉強,卻聽得金櫻姬又笑道:“比風塵三俠,這裡又多了位三寶太監。”

     黃知孝聞言大喜,連聲道不敢不敢,鄭和老祖宗乃是我大明朝內官中的大英雄大豪傑,如何敢和他相提並論?

     殊不知金櫻姬一語成讖,後來黃公公竟真的三訪天竺、八下南洋,揚我國威於千島萬國,功業直追老前輩三寶太監,那就是後話了。

     至於具體的佈置嘛,秦林低聲道一句附耳過來,如此如彼的說了一通,這三位頓時賊笑起來,表情簡直是不約而同的在說:秦長官,你好壞哦……

     ……

     入夜,船隻點起燈球火把繼續前行,因後面拖曳封舟的四千料大福船速度慢,八櫓快船也就不必搖櫓加速,單靠風帆的力量就足移前進了。

     甲板上只有幾名掌舵的淅江水師老水兵。喝著禦寒去濕的紹興黃酒,就著滷煮豆腐乾,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

     海浪溫柔的拍擊著船身,船隻順著波浪起起伏伏,若不是想到後面封舟底艙中的許多屍首,今晚倒是個溫柔靜謐的海灣之夜。

     “晚風輕拂杭州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梅林綴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左舷一道黑影站在舷側,對著海面一邊唱歌一邊噓噓,沙啞猶如狼嚎的歌聲驚得人頭皮發炸。

     水兵們很想破口大罵,可看清那人是誰,他們也就只好把罵人的話吞回了肚子裡,反而堆起笑臉,笑嘻嘻的道:“秦長官,出來放水啊?”

     儘管艙內備有夜壺,可哪有出來對著茫茫大海,吹著海風噓噓來得爽快?

     秦林笑著提起褲子:“是啊,你們忙,本官這就回去……”

     “您請便!”幾個水兵點頭哈腰,夜晚行船掌舵很要緊,他們沒敢離開舵位。

     這時候不知什麼東西把桅桿上的的燈籠打了一下,那燈籠一陣亂晃,水兵們都抬頭看怎麼回事。待那燈籠不晃了,眾人再看剛才秦林所站的地方,連人影兒都沒有了。

     秦長官回艙室了吧!水兵們都這麼想著,繼續喝酒吹牛。

     秦林回了艙室,但沒有回自己的艙室。

     ……

     淅江巡按御史劉體道秉燭夜書,將秦林、金櫻姬如何狼狽為奸,如何欺壓良民凌虐士紳,如何喪心病狂殺害朝廷天使的罪行,寫的是聲聲血字字淚,簡直就是無情的鞭笞、正義好聲討!

     他這封信,預備回杭州之後,立刻七百里飛騎傳給南京都察院的座主耿定向。自打王本固畏罪自殺,耿老先生就是清流中的泰山北斗,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話,南北兩京都察院的眾多御史、以及六科給事中必定群起而攻之,頃刻間就要將秦林打得落花流水。

     所拜座主既是同派系的領袖,也是名義上的老師,所以劉體道這封信不但要把秦林的罪行嚴加控訴,還必須寫得駢四儷六文采斐然,這才入得了座師耿老先生法眼。將來扳倒了奸佞和閹豎,這篇文章印在文集上。還要流芳百世呢!

     辛辛苦苦做了一篇佳文,又恭恭敬敬的用楷書謄抄好了,劉體道已累得眼冒金星,這就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只見船艙斗室之中,燈光昏黃如豆,忠心耿耿兩袖清風的八府巡按累得伏案酣睡,衣冠仍整齊肅然,幾案之上,寬大的袖子壓著直言不諱、控訴奸佞小人的書信,如椽大筆上墨汁未乾……

     好一個忠臣烈士冒死直諫的場面,幾乎可與漢朝望門投止的張儉、本朝彈劾嚴嵩的楊繼盛古今輝映啦!

     門輕輕的被推開了,一道黑影伴隨著海風輕飄飄的走進室內,然後隨手關上了艙門。

     伏案而睡本來就睡不大踏實,冷風一吹,劉體道模模糊糊的醒來,恍惚間看見身前那道黑影,登時嚇出一身冷汗,睡意全無,啞聲低呼:“秦、秦長官,你意欲何為?我可是朝廷命官!”

     唉~~這句色厲內荏的話一出口,剛才那副忠臣烈士的情景,就全被破壞啦。

     噓——秦林做了個動作叫劉體道噤聲,然後好整以暇的坐了下來,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封書信,他毫不客氣的拿起來慢慢讀。

     劉體道臉上陰晴不定,實不知道秦林想幹什麼。

     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對方卻是個錦衣衛的武官,儘管他覺得秦林的態度明顯是挑釁,於是考慮要不要拼一把,搏個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但最終仍選擇了“大丈夫能審時度勢”、“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和“留有為之身以圖將來”。

     秦林讀了半天,最後並沒有像劉體道預想那樣,把充滿不實之詞的信撕個粉碎,而是慢慢把它放回原處:“這封信不好,一點也不好,我覺得劉巡按會重寫一封的。”

     “你以為逼本官胡亂寫什麼東西,就能洗脫罪名嗎?”劉體道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色厲內荏的道:“大丈夫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秦長官所請,劉某恕難從命!”

     真的嗎?秦林戲謔的笑起來,就像抓住了耗子的大貓,他也掏出一封信,遞給了劉體道:“看看這封信,也許你會改變主意的。”

     劉體道疑疑惑惑的伸手來接,還沒有接到信封,單單看到信封上標著的大字,他忽然就像觸電那樣猛的一彈,臉色刷的一下變作慘白。再看往秦林的眼神,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三分,驚恐之意宛如見了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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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四章 變臉高手

     秦林遞給劉體道的信,乃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親筆所書。

     當日秦林趁劉一儒、王本固突然死去,以替兩家封存財物之名,取得了這兩位大臣的不少私密書信,其中記載著不少他們和耿定向結黨營私的內容。

     本來這些絕密信件絕不可能落到外人手中的,可劉一儒是兒子犯下滔天大罪,父子倆身敗名裂,心灰意冷之下自盡的,就沒想到要處理書信;而王本固則是“被自殺”,更不會提前處理這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於是全都便宜了秦林。

     官員之間結為朋黨,相互書信往來通謀營私,乃是官場上的常態,連首輔張居正都常用私信授意親信官員們,按照他的意思上奏某事,舉薦某人擔任某職。

     但這種書信是絕對不能見光的,一旦被政敵握在手中,立刻就能羅織罪名,藉此興風作浪。

     秦林拿到這些書信,就捏住了耿定向的命門,再加上王本固畏罪自殺,其黨羽面臨大廈傾頹的危局,耿定向不得不屈服於秦林,向張居正寫了表示效忠的書信。

     這次秦林既然到浙江辦事,當然要提前打聽主要官員的出處,像浙江巡按御史劉體道是耿定向門生這種事,來就不是秘密,一打聽就知道了,於是秦林便讓耿定向給他這位得意門生寫了封書信。

     現在,這封信就擺在劉體道的書桌上,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

     終於,劉體道從信封中抽出書信,仔仔細細的看了起來,剛看了數行,他的心就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因為這封信上,耿定向口口聲聲說秦林是“今日少年英傑,他年國之干城,吾雖得享盛名,其實則自愧不如也”,請門生務必對秦林“以師禮相待” !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民間傳說中的八府巡按,那威風可不是蓋的。

     不過,巡按御史也是由都察院選授的,那都察院總攬憲綱,都御史則考核十三道監察御史、諸巡按御史和南北兩京巡城御史稱職與否,有任免黜陟之權。耿定向職任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其弟耿定力為都察院僉都御史,不僅是劉體道的座主,還是他的頂頭上司!

     從官場職務而論,得罪了頂頭上司有什麼下場那也不消說了;從座主門生的關係講,忤逆座師那叫欺師滅祖,天下人必視其為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輩;最後以清流名望看,劉體道雖薄有浮名,和門生故吏遍及天下、身為清流兩大柱石的耿家兄弟一比,他連個屁都不算啊!

     劉體道想到這些,後背上冷汗頓時浸濕了衣襟,冷冰冰的貼在肉上,心頭猶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算當朝首輔帝師張居正,身為清流的劉體道也敢和他扳扳手腕,至不濟罷官回家,還博得了忠直耿介、不畏權貴的名聲,將來不乏起復原官、乃至扶搖直上的機會。

     可得罪了耿定向,那就是欺師滅祖、禽獸不如,非但在都察院呆不下去,整個士林都要視他為賊寇,變成聲名狼藉之輩,一世功名付諸流水。

     劉體道十餘載寒窗苦讀,府試、鄉試、會試、殿試,不知多少辛苦考得一個進士出身,又是好幾年窮京官苦熬,拜座師、交同門同年、到處拉攏關係,總算外放一任巡按,其間的酸甜苦辣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兩鬢流出的汗水把頭髮都貼在了臉上……

     終於,劉體道將耿定向的書信恭恭敬敬的擺在桌上,接著離席而起,朝著秦林就叩首為禮:“下官鼠目寸光,竟然誤會了秦長官,真是慚愧無地!幸得座師耿老先生指點迷津,下官迷途知返,還請長官寬宏大量,受下官一拜!”

     秦林倒小小的吃了一驚:我靠,丫的練過川劇變臉?這叫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哪。

     巡按御史乃是代天巡狩,見督撫大員也只一揖而已,這次劉體道竟朝著秦林下跪磕頭,真正是威風掃地了。

     秦林端坐著結結實實受了他一拜,才佯作失驚道:“使不得使不得,劉巡按何必如此?本官在南京時與尊師談及門下諸位,尊師也曾說劉巡按乃是清正忠直之士,所以這次雖一時被奸佞小人蒙蔽,終究醒悟過來嘛。請起、請起!”

     秦林這番話口口聲聲和耿定向平輩論交,在劉體道面前儼然以長輩自居,其實劉體道比他還大著十多歲。

     若是不明內情的旁人見了自然覺得好笑,劉體道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他看著書信上的口氣,從來都裝出副孤高嘴臉的耿定向,這次卻諂媚阿諛的口氣躍然紙上,簡直恨不得把秦林拜做師長一樣。

     老師尚且如此,他這個門生​​跪一跪又算得什麼?

     秦林也算把架子擺足了,嘴裡假裝說使不得,卻長篇大論的把劉體道訓了一通,最後才扶他起來。

     劉體道爬起來就換了一副嘴臉,呵著腰、弓著背,陪著笑臉道:“下官被人所愚,若非長官點撥,差點就鑄成大錯,豈不要抱憾終身?座師耿老先生慧眼如炬,他既識得長官是國之干城,必定不會有錯,天使被害的案子,定是旁人誣陷,恕下官愚昧無知,還請秦長官指點迷津。”

     看著劉體道這幅乖樣兒,秦林真想喊他一聲乖兒子,肚子裡早就笑翻。

     劉巡按既然不敢和耿定向作對,秦林捏住他就是十拿九穩,便也不再廢話,直接說道:“我也不瞞你,這案子十有八九是海鯊會做下的,目的無非是嫁禍五峰海商。”

     其實劉體道並不傻,前面只是屁股決定腦袋,所以一心一意要和李嗣賢聯手污衊五峰海商,像這種殺人滅口、嫁禍於人的手段,他就真的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五峰海商會殺了人,再把幾十具屍體圍著開府建衙的大衢山島四面八方亂扔?豈有此理!

     秦林招招手,讓劉體道附耳過來,然後如此這般的說了一番。

     劉體道忙不迭的點頭,最後深深一揖到地:“秦長官令出法隨,下官無有不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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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21:24
三零五章 死亡訊息

     第二天中午,封舟被拖回了杭州碼頭,與此同時,大批水師兵丁奉命趕來,將碼頭圍得水洩不通。

     百姓們前幾天還目睹封舟出航,今天又看到它被拖回來,人人心頭納罕,等屍體一具接一具的從船裡抬出來,立時便有人縱聲大哭,更多的人則撤腿飛跑,往出海船工的家中報信。

     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數百名船工家屬聚在碼頭上,淒慘的哭喊聲響成一片。兵丁放他們進去認屍。看見幾天前還活生生的父兄、兒孫變作了冷冰冰的屍體,百姓們伏屍痛哭,一時間風殘雲愁,連杭州灣的海浪也作悲聲。

     聞訊趕來的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兩位,瞧著這麼多屍首也傻了眼,龔勉還強作鎮定,但手腳都在發抖,那姚道嵋乾脆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愁眉苦臉的扯自己頭髮:“天哪,姚某定是九世作惡,才遇到今天這一出!”

     布政使李嗣賢捋著鬍鬚,神情那叫個悲天憫人,顫聲嗟嘆道:“朝廷命本官守牧一方,治下子民卻遭此毒手,本官若不能將真兇繩之以法,上何以報君王之恩,下何以對黎民之信?”

     說著他目視金櫻姬、秦林,目光灼灼有憤然之色,這一番爐火純青的表演,就算搬到戲台子上也能得幾聲叫好的。

     哪知一山更有一山高,劉體道左手將大袖往下一甩,右手食中二指捏著劍訣橫在胸前,虎目含淚、語帶金石之音:“本官奉朝廷明旨代天巡狩,出京時耿二先生便言道,吾輩以氣節砥礪天下,當效法董狐直筆不諱與彈劾奸相之楊繼盛,官可棄、血可流、頭可斷,而節不可折!今閹豎凌虐廠衛橫行,縱容奸險之徒殺我天使、害我百姓,劉某頭頂天、腳履地”誓與其黨不共戴天!此次若不能伸張正義,劉某不惜一​​死,定要抬棺死諫! ”

     我靠,抬棺死諫?老兄未免太入戲了吧?

     龔勉和姚道嵋都把舌頭一吐,暗道這劉巡按只怕是海上吹的風大,有點外感風邪痰迷心竅了,須得找個大夫給他瞧瞧。

     李嗣賢卻感動莫名,連聲贊劉巡按實乃孤高耿介之臣,只是不必做得這麼極端,留著有用之身將來為國出力嘛。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劉體道雙目炯炯遙望天邊浮雲,面容是那麼的慷慨激昂,正午的陽光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

     百姓們登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個頂禮膜拜:“好官、青天大老爺啊!”

     “就和戲台上的八府巡按一模一樣呀……”

     “不准笑!”

     最後這句,是秦林叮囑身邊使勁兒摀住小腹的金櫻姬,因為金長官已經憋笑憋得快要忍不住了,可回想起昨夜的情形,秦林也覺得好笑。

     堂堂八府巡按跪在自己腳下搖尾乞憐,僅僅是耿定向的一封信,就壓垮了他的脊梁,為了保住官位和名聲願意出賣一切……如果百姓們知道了這位劉巡按的真實面目,恐怕會吐他一臉口水吧!

     不過,這種小人正是秦林用得著的,劉體道確實是條瘋狗,但他絕不敢咬自己的主人,只要把他馴熟了,有時候放出去咬人還是很方便的。

     遠處圍觀百姓中,發生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許多擠在大堤上的人,忙不迭的朝兩邊散開。

     果然來了,沒讓我失望!秦林壞笑著,輕輕捏了捏金櫻姬的纖纖玉手。

     就你能!金長官嫵媚如水的眼波,把秦長官麻了一下。

     黃公公和霍重樓兩位,更是互相打著眼色,眉飛色鼻,基情四射啊!

     ……

     來的正是海鯊會會首陳白鯊,他跳下滑竿,連滾帶爬的跑到停屍處看了看,假惺惺的乾嚎兩聲,立刻就餓狼似的撲到李嗣賢腳下,扯著喉嚨喊冤:“李方伯,我兄弟冤枉啊,李大人明鏡高懸,一定要還他們一個公道哇!”

     這次出海被害的船工,不少是海鯊會控制之下的會眾,所以陳白鯊說是他兄弟。

     李嗣賢指了指劉體道,慨然道:“非但本官,劉巡按剛才也允了,若不能伸張正義,他還要抬棺死諫哩。”

     陳白鯊聞言大喜過望,他和李嗣賢關係要密切一些,劉體道是京師放出來的巡按,經李嗣賢引見,也受了他不少賄賭,但總覺關係還差著一點兒。這次居然肯如此鼎力相助,實出陳白鯊意料之外。

     從地上爬起來,陳白鯊就道:“小人從大街上來,一路上聽人說,琉球使臣親眼看見是瀛洲長官司的船劫了封舟,後來船和屍首也是在他們開府建衙的大衢山島周圍發現的,這金氏不就是罪魁禍首麼,怎地還沒有束手就擒?”

     說罷,陳白鯊惡狠狠的盯著金櫻姬,那眼神之凶惡,簡直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個大洞。

     金櫻姬統率五峰海商橫行三十六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立刻嘻嘻一笑,沒好氣的吐出四個字:“賊喊捉賊!”

     陳白鯊大怒,仗著這會兒正扮悲情博同情,居然捲起袖子準備上前撕打。

     “餵,沒有證據不要信口雌黃哦。”秦林踏前半步,冷笑道:“誰是真兇還難說得很,以本官看嘛,彼此心裡有數。陳會首,你可別入戲太深!”

     陳白鯊心頭一凜,便知道秦林已懷疑起自己,雖說他自付這件事做得沒有破綻,但畢竟做賊心虛,氣焰就矮了幾分,口口聲聲指控金櫻姬是幕後真兇,卻不敢再上前撕打了——再說,霍重樓還捏著手爪子虎視眈眈呢,他這條大白鯊可打不過東廠鷹爪王。

     一時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眾、眾位長官。”姚道嵋打破子僵局,戰戰兢兢的問道:“這許多屍首擺在碼頭上也不是個事兒,天氣又熱,以下官之見是不是……”

     “將屍首再搜檢一番,平民百姓的都發還家屬吧!”秦林把手一揮,“我們都檢查過了,屍首本身並沒有什麼線索。”

     將屍首發還家屬掩埋,便是進一步消滅證據,同時在百姓中間煽風點火,便能越發坐實五峰海商的罪名。陳白鯊當然求之不得,連連朝李嗣賢打眼色,於是便沒有人反對這個提議。

     “那剩下的屍首怎麼辦?”姚道嵋仍然撓頭,因為有蕭崇業、謝杰兩位冊封使者,以及他們的隨從和護衛,加起來也有十來具。

     秦林想了想,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姚道嵋的肩膀。

     其餘的官員,也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現在就屬你官最小,你不倒霉誰倒霉?

     又是我?姚道嵋一張臉拉成了苦瓜,好在他做官也就把住逆來順受四個字不放,沒奈何只好命衙役、民壯把這些屍首運回錢塘縣衙門的殮房存放。

     不僅是晦氣,這十餘具屍首停在這裡,薄棺材總要給人家一副吧?加起來又是一筆不菲的棄支。

     ……

     屍首既然運到縣衙門暫存,眾位官員也就自然而然的跟看來了;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提督市舶太監、東廠領班、杭州知府……就連金櫻姬的六品土司長官,也比姚道嵋大兩級。可憐的錢塘縣跑上跑下,安排座位、茶水,忙了個屁滾尿流吧,別人還不給他個好臉色看。

     有什麼辦法呢?官場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嘛。

     姚道嵋派人從棺材店買了十幾口薄棺材。準備把這些屍首暫且裝殮,就有個油頭滑腦的紹興師爺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姚知縣登時恍然大悟,朝著眾位上官禀道:“屍首不是下官發現的,現在既然要暫存在縣衙,照例就得搜檢勘驗,以免滋生弊端。”

     姚道嵋這話說得沒錯,屍首放在他這裡,要是進去時沒有中毒,過些天卻在嘴裡驗出砒霜,那是誰的責任?殮房做個例行檢查是必須的。

     李嗣賢正要呵斥這七品芝麻官,劉體道卻搶先擺了擺手:“要搜檢就快一點,本官事情還多得很!”

     他既然這麼說了,別人也就不好再有異議,立刻由縣衙的老仵作檢查起來。因為大部分屍首已被領走,現在需要檢查的屍體比昨天海灘上少得多了,老仵作也就按宋提刑洗冤錄上的規矩,檢查得比較仔細。

     首先他細細檢查了蕭崇業、謝杰兩位使者,又是看下陰、又是捏頭髮,還要扳開嘴巴銀針探喉,忙得不亦樂乎。

     陳白鯊站在李嗣賢身後連連冷笑,顯然極才自信。

     “笑吧,待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秦林慢慢的啜飲著蓋碗茶,眼角余光看到陳白鯊的神情,他的嘴角就露出了一絲揶揄的微笑。

     老仵作檢查完兩位天使,又查他們的隨從和非衛。

     李嗣賢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出言呵斥。

     忽然那老仵作就叫起來:“這、這是什麼?”

     只見他從一名隨從的髮髻裡面,取出一隻小小的毛筆管兒!

     這是怎麼回事?在場所有的人,霎時間都驚呆了。

     “昨天屍體太多,沒檢查太仔細……”秦林訕笑著就要去仵作手裡接那筆管兒,幾下打開堵著的蠟,就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紙捲,上面隱約帶有字跡。

     琉球使臣梁燦和衛榮同時叫起來:“蕭崇業蕭天使總是隨身帶鉗筆記錄所見所聞,這必定是他死前寫下的控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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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21:46
三零六章 畏罪潛逃?

     陳白鯊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顧不得許多,立刻飛身而上,伸手向秦林搶那紙捲,嘴裡假意道:“讓我看看元兇是誰?抓出來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陳會首不要著急,等秦長官先看完嘛,”霍重樓談笑間搶上兩步,鷹目中厲芒一閃,抬手去攔陳白鯊。

     暗中已使出了十成勁力的鷹爪功,只聽得空中勁風呼嘯,焦黃油亮的指甲利如鋼鉤,對准他右手太淵、大陵、陽溪、神門、陽池五大要穴狠狠抓落!

     陳白鯊大驚失色,這要被霍重樓的大力鷹爪功抓中,整隻手恐怕都要稀爛,沒奈何只好忙不迭的縮回手。饒是如此,脈門處被霍重樓指甲淺淺劃了一下,內勁透體而入,已叫他手腕酸疼難當。

     哼哼,霍重樓冷笑兩聲,站在秦林身側,隔開了陳白鯊。

     此時秦林已將紙捲展開,他只看了幾眼,嘴裡登時呀的一聲驚叫,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陳白鯊和李嗣賢,又是驚訝、又是張皇,臉色陰晴不定。

     陳白鯊心猛的往下一沉,心頭盤算了不知多少個主意,要不要一口咬定紙捲是秦林偽造的,仗著李嗣賢為首的眾多浙江官員的支持,把這件事硬抗過去?或者……

     “寫的是什麼?”劉體道正好站在秦林另一側,便伸長了脖子去看那紙捲。

     他只瞄了一眼,秦林就把紙捲折起來放回了懷中,嘻嘻賊笑道:“沒什麼,是這隨從自己畫的杭州嫖姐兒的地圖,哈哈,真他媽扯淡!”

     陳白鯊、李嗣賢和兩個琉球使臣面面相覷,秦林說這話誰會相信啊?嫖姐兒還要畫地圖,還要隨身帶著,用毛筆管兒裝了放在髮髻裡面,這人有毛病?

     李嗣賢大袖一甩,怒道:“秦林,你不要欺人太甚!這分明就是蕭崇業留下的重要證據,你怎麼能將它藏起來不給本官看?定是上面字句對你不利,你要毀滅罪證!今天你不把它拿出來,莫怪本官翻臉無情!”

     說完李嗣賢就命人出去調本衙兵丁,如果秦林不交出證據,他就要用強。

     杭州知府龔勉、錢塘知縣姚道嵋都是李嗣賢下屬,兩人作好作歹的勸秦林服軟,姚道嵋為人疲軟倒也罷了,龔勉是李嗣賢一黨,語氣也帶著威脅之意。

     劉體道也聲色俱厲:“秦林,不要以為捏著證據不拿出來就能瞞天過海,本官代天巡狩,有立決之權,如果你再不拿出來,本官就不客氣了!”

     “哦,真的嗎?如果我沒撒謊,紙捲確實是嫖姐兒的記錄,你待怎地?”秦林壞笑著摸了摸下巴。

     李嗣賢搶著冷笑道:“豈有此理!若真是什麼嫖姐兒的記錄,本官當面把它吞下去!”

     “那好!”秦林伸手在懷裡掏摸揉搓了一番,磨磨蹭蹭的拿了一隻紙捲出來,“李方伯,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哦。”

     李嗣賢搶著把那紙捲捏在手中,稍微看了看一張老臉頓時變得通紅,跺著腳道:“見鬼,見鬼了!”

     劉體道將紙捲接過,也是目瞪口呆,一時間哭笑不得:“怎麼會這樣?太、太他媽操蛋了……”

     難怪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都要罵髒話,因為這紙捲上確實用鉛筆劃了幅粗略的地圖,標著杭州哪處地方有那座妓院,愛愛姑娘如何嬌媚,哪兒有座青樓,真真姑娘又是怎樣豐腴,燕瘦環肥一一記述,雖說只有五處,卻也是份身體力行的杭州獵豔記錄。

     李嗣賢和劉體道尷尬無比,黃公公卻和霍重樓說笑:“怪不得咱家常聽人說這些斯文人肚子裡裝的墨水多,原來紙也是可以隨便吃的,難怪,文房四寶都裝在肚子裡啊! ”

     “只不知毛筆和硯台他是不是也能吞下去?”霍重樓撫了撫鋼針般的虯髯,似笑非笑的瞧了瞧李嗣賢的肚子,似在打量能不能裝下一隻硯台。

     “不能吧?”秦林瞋目道:“李方伯又不是傳說中肚大能容的饕餮神獸,豈能將硯台吞下?”

     金櫻姬掩著小嘴笑得花枝招展,輕輕拍著秦林的後背:“秦長官啊秦長官,這你就不知道了,奴家聽得人說天朝大臣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從二品布政使比宰相也小不了多少,莫說紙捲,就算一部永樂大典,想必也是能裝進肚子的。”

     李嗣賢難堪之極,被眾人冷嘲熱諷卻又回駁不得,他是一省布政使,幾時受過這等奚落?當下就黑著臉,也不和眾人告辭,轉身就朝外走。

     劉體道、​​陳白鯊和兩個琉球使臣也無精打采的離開。

     龔勉和姚道嵋趕緊追出去,替上司站班,鬧了一陣子,好沒興致的回來,就聽得堂上秦林正和黃知孝、霍重樓說:“兩位辛苦了,現在哪邊的證據都不足,量這場扯皮官司要來回打幾年的。本官是南直隸的官兒,雖然已革職畢竟還留任,老待在浙江也不是個事兒,這就告辭,先回南京去了。”

     “唉~~”金櫻姬幽幽的長嘆一聲:“這才見了一面,還沒與君把臂同遊西子湖,又要……”

     秦林笑聲格外猥瑣:“也許要不了多久,咱們就會再見面的。”

     聽到這句,姚道嵋只是暗笑秦長官和金長官果然有姦情,那龔勉卻瞇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

     李嗣賢先把兩位琉球使臣安頓在驛館裡面,然後和陳白鯊、劉體道同回了自己府上。

     “那個紙捲,只怕有詐!”劉體道在大廳裡面來回踱著步子:“秦林還沒揣進懷中的時候,本官恍惚看見了一眼,上面並沒有那麼些圖畫,拿出來之後,卻不像前面那一張了。李方伯不該被他所激,匆匆離開,卻是中了他的詭計。”

     李嗣賢嘿嘿奸笑,從袖子裡取出那隻紙捲,展開來一看,正是秦林後面取出的“獵豔記錄”。

     劉體道眼睛一亮:“原來方伯竟把這紙捲帶走了!哈哈,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三人便聚在一處,研究這張紙捲。

     字跡潦草、語句粗疏,倒是像隨從下人寫的,不過要說是粗鄙不文的武人所書,也未嘗不可;至於那些秦樓楚館……

     “不對!”陳白鯊是杭州一霸,他立刻發現了問題;這些青樓的檔次,對於一個隨從來說都顯得太高檔了,那些風流場、銷金窟,絕對不是區區一個隨從可以消費的地方!

     “媽的,上了這小子的當!”劉體道罵起來,“天下還有這種無聊荒誕之人,哼,定是姓秦的想嫖姐兒,特地找人打聽了各家頭等青樓的紅倌人,拿筆記在紙上,預備一家家嫖過去。”

     李嗣賢和陳白鯊點點頭,這個解釋說到他們心坎上了,瞧姓秦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和金櫻姬那拉拉扯扯眉來眼去,定是個風月場上的老手。像他這種人,做出這樣事,真正一點兒也不叫人懷疑。

     當時秦林從死者髮髻的竹管裡面取出紙捲,打開看了之後決心獨吞,就放進懷中;眾位官員逼他取出,他便磨磨蹭蹭的摸到了之前做的“嫖院指南”,玩了手李代桃僵的鬼把戲,瞞過了眾人。

     “這麼重要的證據,居然還是被他掉包了!”劉體道懊喪的拍著桌子,生氣的道:“此人竟如此狡詐,哼,本來今天要是拿到那證據,就可以將他和金櫻姬的罪名立刻釘死,唉,真是可惜……”

     聽到這句,李嗣賢的臉色陰晴不定,陳白鯊更是魂遊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

     “爹爹,爹爹替我報仇啊!”不知什麼時候,李甲踉踉蹌蹌的從後堂跑出來,只見他滿頭青腫,一隻折了的胳膊用布吊在脖子上,霸錢塘的威風一點也沒有了,可憐兮兮的小模樣活像被犀牛踐踏過似的。

     他徑直跑到父親腳下跪著,聲淚俱下的道:“姓秦的太可惡,把兒打成這樣,他還把爹爹您放在眼裡嗎?這口氣,兒咽不下去,爹爹替兒報仇啊!”

     李甲是李嗣賢老來得子,一向嬌縱得很,此時見他這幅樣子,李嗣賢越發怒氣沖天,恨不得撲過去把秦林咬下一塊肉來。

     陳白鯊見了這樣子,卻是心念電轉,眼睛瞇了起來,又想到了什麼鬼主意。

     他作好作歹的把李甲勸了回去,拍著胸口說一定要替他報仇雪恨,果然李甲感激得很,把這位陳會首當作生平第一個知己。

     重新坐下來,李嗣賢揪著頭髮沉吟道:“那紙條上到底寫的是什麼?是秦某人故弄玄虛,還是……”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劉體道憂心忡忡,話裡話外意味深長。

     陳白鯊自己心頭最清楚,不禁反復揣摩秦林把字條藏起來,究竟意欲何為。就算字條上有什麼不利於海鯊會的東西,也可以抵賴是後來發現的,有偽造的可能,那就不能拿海鯊會怎麼樣吧?

     正在此時,有杭州知府龔勉的家人前來投書。

     “什麼?秦某人要趕回南京?”李嗣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劉體道把茶碗重重一放,厲聲道:“這是要畏罪潛逃啊!”

     陳白鯊將牙齒一咬,臉上殺氣大盛——姓秦的絕不是什麼畏罪潛逃,他一定是捏到了決定性的證據,卻擔心浙江官場不肯相助,便回南京搬救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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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七章 鷹愁崖

     杭州北面通往湖州府的官道,往北走數十里便有一座鷹愁崖,乃是莫干山餘脈,山勢嶙峋、九曲迴轉,山頂時有老鷹盤旋。此地向為陸上屏護臨安之鎖匙,當年是宋與金、元胡虜交兵的古戰場,數百年後鋒鏑雖已潛銷,尚有騷人墨客到這裡憑弔。

     官道上人跡罕至,因為京杭大運河的疏浚通航,百年來從杭州出發北上的商旅,都由運河走蘇州、鎮江這條位於太湖東岸的漕運水路,只有著急趕路的人才會由陸路通行。

     如果從杭州去南京,走京杭大運河長江水路,就繞著太湖東岸轉了大半圈,而走湖州、宜興、溧陽這條太湖西岸的旱路,則差不多節省一半的路程。另外乘馬也比運河行船快得多,只不過馬兒可不是人人都備得起的。

     鷹愁崖前,馬蹄得兒得兒的敲打著古驛道,鼓點般的蹄聲在山間迴響,一支小小的馬隊正在不徐不疾的前進。

     當先一人便是革職留任的錦衣衛副千戶秦林秦長官,陸遠志、牛大力相伴左右,十名親兵校尉緊隨其後。

     ……

     “哈哈,姓秦的果然來了!”五里之外,鷹愁崖半山腰的一處山亭,陳白鯊遠遠瞧見馬隊,他的笑容格外的陰狠毒辣。

     半躺在滑竿上的李甲李魁元,像裝了彈簧似的一下子蹦起來,驚喜交集:“真的來了?是他?”

     陳白鯊又換了副諂媚的笑臉,對著身旁的李甲道:“李公子,今天您儘管拿姓秦的出氣,他媽的什麼玩意兒,敢和咱們李公子爭女人?他算哪根蔥!”

     李甲臉上的青腫還沒消呢,自是對秦林恨之入骨。他惡狠狠的磨著牙齒,一門心思想看待會兒捉住了秦林,怎麼折磨、拷打,叫這狗膽包天的傢伙求生不得求死無門。

     “收拾了姓秦的,咱們再對付姓金的小賤人!”陳白鯊陰笑道:“到時候可要叫她嚐嚐公子您的厲害!”

     “那小娘皮,模樣著實不錯!”李甲嘿嘿的淫笑起來,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呼~~瞧著馬隊越來越近。陳白鯊終於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老實說,不管秦林宣布那張紙捲寫著什麼,海鯊會坐擁萬餘幫眾、與淅江眾多官運相勾結,勢力盤根錯節,完全可以來個抵死不認賬,說那字條是秦林偽造的;偏偏是秦林將字條藏起來,又在第二天清晨就離開杭州趕回南京,這就叫陳白鯊心頭忐忑了。

     左猜右猜那字條上到底寫了什麼,心頭宛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這種情況該如何應付,那種情形又如何支吾,越想越覺得沒把握……

     有時候,猜測比答案本身更可怕,特別是本來就做賊心虛的情況下。所以陳白鯊決心不想下去了,身為梟雄人物,他決定採取最簡單有效的辦法——釜底抽薪。

     在鷹愁崖下,已設好了絕對能叫秦林難逃羅網的佈置,而陳白鯊也沒忘了私自叫上急於報仇的李甲。這麼做一來能夠向這位布政使公子示好,二來嘛也能進一步將李嗣賢緊緊綁在海鯊會的船上。

     就在馬隊快要跑到鷹愁崖下的時候,秦林突然勒住馬韁,全隊人馬也停了下來。

     他要做什麼?躲在半山腰的陳白鯊和李甲不明所以。

     但見秦林揚鞭躍馬,笑指鷹愁崖上:“人說海鯊會藏龍臥虎,陳白鯊狡詐多謀,本官觀之實乃愚蠢之輩!若識破吾金蟬脫殼之計,在此地埋下伏兵,吾等豈不束手就擒?”

     說罷秦林催馬,率眾從崖下走過。

     話猶未了,只聽兩邊殺聲大起,海鯊會伏兵盡出,百十名手持利刃的精壯漢子從山間草叢一躍而起,將前後之路堵得嚴嚴實實。

     “怎、怎麼可能?”秦林趕緊手提韁繩,那馬兒一聲長嘶,差點兒將他顛下馬背。

     “長官不好,有埋伏!”牛大力和陸遠志緊緊護在秦林左右,十名錦衣校尉也繡春刀出鞘,緊張的環顧四面。

     敵人上百,進退無門,兩邊鷹愁崖飛鳥難越,已是陷身死地。

     “哈哈哈哈……”半山亭中傳來囂張的狂笑,陳白鯊站了起來,隔空遙遙笑曰:“秦長官,別來無恙否?”

     秦林面色大變,顫聲道:“原來是陳、陳會首,你、你要做什麼?我可是朝廷命官!”

     “死了就不再是啦!”陳白鯊嘿嘿笑著,此時勝券在握,他猖狂到了極點。

     李甲則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的從半山腰往下走,咬牙切齒的罵道:“姓秦的,你敢打我?今天不叫你死去活來,公子爺從今往後把霸錢塘三個字倒著寫!”

     陳白鯊跟在後面,湊趣道:“不但叫他死去活來,還要叫姓金的小娘皮欲死欲仙……”

     “無恥小人,我殺了你!你們敢!”秦林憤怒的咆哮道:“殺了冊封天使,嫁禍於五峰海商,你們已是十惡不赦,還敢殺官造反嗎?!”

     李甲聞言吃了一驚,他可不知道是陳白鯊殺的冊封天使,畢竟是官宦子弟,曉得這件事的輕重,頓時便有些害怕。

     陳白鯊冷冷的瞥了李甲一眼,心道:“怎麼,拿了我的銀子、上了我的船,還瞻前顧後怕這怕那?哼,從今往後,就叫你父子沒有退路,只能死心塌地和我海鯊會共進退!”

     所以他故意朝著秦林大聲笑道:“秦長官,你說的很對,就是我殺了冊封天使,嫁禍於你和金小娘皮,可你又能怎樣?現在老子要你死,你就得死,有李方伯、龔知府和淅江眾位官員保我,你死了也是畏罪自盡,金櫻姬才是殺害天使的主謀!”

     “你、你真的殺了冊封天使?”秦林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點,聲音才些發顫,顯然害怕已極。

     哈哈哈哈,陳白鯊一陣狂笑,蹂躪對手的感覺讓他爽爆了,搖頭嘆息道:“可惜呀可惜,你只能帶著這個秘密去見閻王啦,對,是老子殺的!”

     是老子殺的、殺的、殺的……聲音在山谷之間迴盪。說罷陳白鯊和李甲已走到了鷹愁崖底,就準備命弟兄們一擁而上,將眾人亂刀分屍,只留下秦林慢慢折磨。

     “只怕未必吧!”秦林忽然面色肅然,扯著喉嚨對這崖頂叫道:“剛才你們都聽見了嗎?”

     “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鷹愁崖頂人影綽綽,回話的是粱燦、衛榮兩位琉球使臣。

     他倆羞愧得無地自容,大聲道:“秦長官昨夜派人將我倆綁了,還只說是要殺人滅口,綁在馬背上帶到這裡,沒想到竟然、竟然是我們冤枉了好人!殺害天使的罪魁,竟是陳白鯊,還有、還有包庇海鯊會的李嗣賢!”

     “沒想到啊沒想到,咱家也沒想到!”黃公公搖著頭,連連嘆息。

     除了琉球使臣和黃知孝,鷹愁崖頂上還有淅江巡按御史劉體道、錢塘知縣姚道嵋、漕幫總甲田七爺,以及諸多杭州有名的官商士紳——他們要么是被漕幫哄賺到這裡來的,要么乾脆就是被綁來的,陰差陽錯充當了這件大罪案的見證人。

     所以,杭州最頂尖的官商士紳中,足足有一大半親耳聽到了陳白鯊自承其罪,外加一個提督市舶太監、一個浙江巡按御史、一個錢塘知縣和兩位琉球使臣。

     鐵證如山無從抵賴!

     “你、你!”陳白鯊只覺腦袋裡轟的一下,戟指秦林,又氣又急,尤其是劉體道竟站在了秦林一邊更是叫他有末日來臨的感覺。

     李甲早已嚇得軟做一灘泥,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畢竟是手創海鯊會的梟雄人物,陳白鯊雖敗不亂,立刻呼喝著下令:“眾位弟兄,咱們先殺秦林,再殺光崖頂的官員紳士,大夥兒拼個魚死網破!”

     “笨鯊魚要死,網卻不會破呢。”秦林摸著下巴,賊忒兮兮的壞笑。

     那十名校尉中的一人,將蒙著半邊臉的紅巾往下一扯,正是東廠司房霍重樓,他長嘯一聲,厲聲叫道:“孩兒們,現身拿賊! ”

     鷹愁崖快到崖頂的位置,呼啦啦站起來好大一群人,有穿褐衫白皮靴的東廠番子,有綠色大褂的市舶司兵丁,還有巡按衙門的親兵,加起來怕不有四五百人,俱持強弓勁弩,列著陣勢緩緩從崖頂壓下來。

     海鯊會的幫眾面面相覷,他們在山腰埋伏,卻沒想到崖頂又早有伏兵。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秦林笑容莞爾,五倍兵力,居高臨下,又是朝廷經制兵馬對付一群幫會的烏合之眾,結果不言而喻。

     “弟兄們拼了!”陳白鯊拔出單刀揮舞。朝責秦林撲來。

     呔!霍重樓舌綻春雷一聲斷喝,如同半空中一道雷霆劈落,就從馬背上凌空撲擊,恰似蒼鷹搏兔,焦黃的雙爪在空中帶起尖到的嘯音!

     兔起鶻落,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陳白鯊手中單刀噹啷一聲落地,手腕軟軟的耷拉著,已被霍重樓折斷。

     噹啷、噹啷,海鯊會幫眾一個接一個的拋下了兵刃,在五百名手持強弓勁弩的官兵壓迫下,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陳白鯊被霍重樓鷹拿燕雀般拎到了秦林馬前,他嗬嗬的喘息著,像一頭垂死的野獸,充血的眼睛絕望的看著秦林,這個恐怖的對手,啞聲道: “姓秦的,陳某敗在你手上,不冤枉!一死而已,老子如實招供,只想知道那張紙條上究竟寫了什麼?告訴我!”

     秦林嘴角流露出嘲諷的微笑,他從懷中取出了紙捲,慢慢展開湊到陳白鯊眼前。

     啊——陳白鯊一口鮮血吐出,仰天便倒。

     字條上只寫著這麼一行字:蠢鯊魚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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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八章 君之歸期妾遺恨

     浙江布政使衙門的答押房,李嗣賢焦灼的轉來轉去,這半天工夫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茶,仍覺得喉嚨口乾得快要冒煙。幾個老夫子埋頭寫寫畫畫,就算本來手頭沒什麼事情,也要裝出很忙的樣子。

     能到布政使衙門做幕賓,拿每年五百兩銀子的束脩,老夫子們都是個頂個的鬼靈精,什麼時候該搶著出謀劃策,什麼時候該埋頭裝傻,那是萬萬不會搞錯的。

     有時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啊!李嗣賢叫了一聲,他伸手去端茶碗,卻沒想起這晚茶是新添的滾水,燙的他連忙把茶碗丟了。

     “小的該死,小的服侍不周!”兩個小二爺屁滾尿流的跑進來,替李嗣賢擦身上濺著的茶水,收拾摔碎的茶碗。

     李嗣賢不耐煩的甩著袖子,叫兩個小二爺滾開,自己坐在太師椅上,怔怔的出神。

     陳白鯊去了哪裡、準備做什麼,包括之前殺害兩名冊封天使的事情,這位從二品布政使都是心知肚明的。儘管不曾明言,他也從來不許陳白鯊明言,但這麼多年的狼狽為奸,彼此之間早已一切盡在不言中。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的兒子李甲也悄悄溜走了,單憑他對秦林的怨恨。就知道定是和陳白鯊走到了一起。對於一個老奸巨猾的官場老手來說,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情況。

     無論陳白鯊做出滔天大罪。李嗣賢也可以抵賴不認,因為他很小心的避免了書信往來,從來都是單獨面談。他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就算陳白鯊被抓之後供出他來,李嗣賢也可以說是誣陷攀咬。

     一個草莽會首,一個科舉出身、聖賢門徒的從二品朝廷命官,誰的話更可信?

     那簡直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李嗣賢朝野之中還廣有親朋故舊、同門同年,大傢伙兒同氣連枝互相應援,怕得誰來?

     所以,在和陳白鯊的合作中,李嗣賢自詡是處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不敗境地。

     可兒子李甲卻不明白老爹的打算,從小嬌縱的他無法無天,竟然被仇恨從昏了頭,跟著陳白鯊跑去謀害秦林一行人,這不是把當爹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嗎?

     當然,李嗣賢也曉得陳白鯊的彎彎繞,他心神不寧的用手指頭叩擊著桌面,思付道:“陳白鯊越來越大膽放肆了,想以這種辦法來挾製本官?哼哼,看來找個機會,也得敲打敲打他……”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喧鬧,亂紛紛的不知道在嚷些什麼。

     “難道是吾兒回來了,怎地這般喧嘩?”李嗣賢驚疑不定的走出去,幾個老夫子跟在他身後。

     ……

     的確是李甲回來了,不過他頭髮蓬亂、神情萎靡,被一條牛筋索子五花大綁,旁邊還有個陳白鯊,也是同樣的處境。

     秦林身穿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腰間鸞帶掛繡春刀懸官銜牌,目不斜視,昂然直入。左右有巡按御史劉體道、東廠領班霍重樓、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等等官員眾星捧月。

     這是做什麼?幾個老夫子嚇得不輕,心道莫不是姓秦的瘋了,這從二品布政使的衙門,也是可以亂闖的?

     殊不知,除了官員,還有一隊隊褐衫白皮靴的東廠番子、青布大褂的市舶司兵丁、明黃色飛魚服的錦衣校尉,俱是刀出鞘、弓上弦,不由分說就將布政使衙門的兵役、家丁、老夫子全都逼住不能動彈。

     李嗣賢頓時慌了手腳,顫聲叫起來:“你、你們要做什麼?老夫乃從二品朝廷命官,執掌浙江庶政……”

     “李方伯,你的事發了!”秦林笑瞇瞇的,一件一件給李嗣賢算賬:“收受賄賂,勾結海鯊會,欺壓商民荼毒百姓,這是你第一條罪;包庇陳白鯊,殺害兩名冊封天使在內的五十六條人命,乃是第二條大罪;縱容其子和陳白鯊,於鷹愁崖設伏,妄圖謀害本官,是第三條罪。”

     “沒有,你誣陷本官!”李嗣賢虛弱無力的叫喊著,竭力躲閃著秦林直刺人心的目光,已暴露出他內心的恐懼。

     秦林緩慢而堅定搖搖頭:“鐵證如山,不容抵賴。你兒子和陳白鯊的話,有幾百雙耳朵親耳聽見,你賴不掉的。”

     啊? !李嗣賢竭力掩飾著慌亂,故作鎮靜,抬眼從他熟悉的官員士紳臉上一一看過去。

     但眾官員士紳的表現,讓他的心一算子沉到了谷底:杭州那些相熟的官紳富商,在和他眼神相接觸的一瞬間,都尷尬的移開了目光。

     畢竟錢塘知縣姚道嵋為人厚道些,欲言又止。

     “姚知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嗣賢聲色俱厲的呵斥。

     姚道嵋被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半天,最後還是訕訕的道:“李方伯,令公子和陳會首在鷹愁崖下,親口承認殺害冊封天使的罪行。這個,以卑職愚見,大人您還是… …”

     天哪!李嗣賢直覺渾身冰涼,腦中一陣天旋地轉,一個屁股墩兒就坐到了地上。

     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連那些個丫環僕役都不敢上前攙扶,唯有姚道嵋趕緊上前把李嗣賢扶起來。

     “命,這都是命啊!李嗣賢看了一言不發的兒子和陳白鯊,搖頭嗟嘆——最後關頭只有一向瞧不起、總拿他耍猴戲的附廓知縣姚道嵋稍微厚道點,這真是叫李嗣賢心灰意冷。

     “哼哼,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劉體道撇撇嘴,十分鄙夷的道:“本官奉旨糾劾浙江公務,這就上表揭露李嗣賢的罪行”

     “我東廠也責無旁貸。”霍重樓笑著拱拱手。

     李嗣賢已氣得五內俱焚,不過,他還有最後一件事可以作為反擊,他指著劉體道厲聲高叫:“劉體道、劉體道也是我同黨!他也收受海鯊會的賄賂!”

     笨蛋!秦林暗罵一句,這才笑嘻嘻向眾位官員宣布:“劉御史乃是奉僉都御史耿定力耿二先生密囑,到浙江查辦海鯊會與布政使李嗣賢通謀害民一案,所以虛與委蛇,他收的賄略都已盡數上交!此事東廠、錦衣衛和都察院方面都有備案,劉巡按實是我大明的忠臣義士!”

     劉體道所收的賄絡確實上交了,不過是昨天才通過黃公公交給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掌內官監張誠張公公,揣進了張公公的腰包。

     都察院那邊有副都御史耿定向、僉都御史耿定力兩位站台,司禮監有張誠作保,秦林這邊還通著張居正、劉守有那說劉體道是奉令辦案,他就是奉令辦案誰敢說半個不字?

     劉體道心頭實在很肉疼那筆銀子,另外從此被秦林捏著痛腳,一輩子都要俯首帖耳聽命於秦長官,不過比起李嗣賢的下場他已經非常慶幸了。

     “呔,李嗣賢、陳白鯊,你們蛇鼠一窩,本官豈肯與你們同流合污?”劉體道抬腳就是四方步,大袖一甩,神情正氣凜然:“本官奉密令查辦此案,不得不自毀聲名與你們周旋,如今案情大白於天下,本官幸不辱命,總算上不負朝廷重托、下對得起黎民百姓!”

     哇,這才叫青天大老爺啊!杭州的官商士紳頓時感動莫名,劉巡按為了揭發弊案竟肯自污聲名甘冒奇險”潛伏敵營,這真是大明朝的一代名臣、千古忠良!

     “身在曹營心在漢,劉巡按真乃東南蘇武也。”

     “為生民立命,劉巡按俯仰無愧。”

     人們伸出大拇指嘖嘖讚歎,饒是劉體道官場上廝混了這麼些年也少不得臉色微紅。

     正在飄飄欲仙之際,忽然看到秦林似笑非笑的樣子,又是心頭一凜:這位秦長官有洞徹陰陽之術、翻雲覆雨之能,將來可得唯他馬首是瞻啦……似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兒。

     ……

     李嗣賢、陳白鯊等人盡數落網,海鯊會總部也被一網打盡,趙海馬以下的中高層人物全都被捕,整個海鯊會幾乎連根拔起,浙江官場也必然掀起一場巨大的波瀾。

     秦林是南直隸的官兒,淅江案子辦得再好也沒有他的功勞,但為五峰海商打開局面,他那兩成的收益,就​​是個令人咋舌的數字了,更何況將來另外的八成……

     後面深挖細查的工作,自是交給本省巡按御史和廠衛官員,一方面上奏朝廷,一方面順藤摸瓜。

     杭州商民百姓得知海鯊會翻船,俱各歡欣鼓舞,那些被他們欺凌壓搾的受害者,紛紛到衙門擊鼓鳴冤,秦林看錢塘知縣姚道嵋為人還不錯,便令他集中接來自民間的訴狀,頓時一個縣衙門被擠得門庭若市。

     有那申了冤的,便望天遙祝青天大老爺劉巡按長命百歲,少數曉得內情的,則加祝秦長官高侯萬代。

     就在整個浙江沸沸揚揚之際,一手攪動了東南風雲的秦林秦長官,卻要收拾行禮準備回南京了。

     秦林悄悄的啟程,十里長亭只有金櫻姬相送,美人如玉,蕭管清幽,朝陽之下長亭線別,沒有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惆悵,只有九萬里風鵬正舉的期許!

     東洋大海,內陸江河,五峰海商與漕幫的聯合,秦林為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掃清了障礙,它將像朝陽般冉冉升起。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幾天秦林終於還是沒能完成夜襲的重任,兩次詢問金長官,都被她咯咯嬌笑著說還沒完,只好放棄。

     “小冤家,去了南京姐姐妹妹多得很,可不能把奴奴忘在腦後了哦!”金櫻姬聲音媚得像蜜糖,纖纖素手把秦林輕輕掐了一下。

     要人命的狐狸精啊,秦林哀嘆一聲,這兩天被她搞得真是火大,只好臭著臉點點頭,帶著眾校尉離去。

     金櫻姬壞壞的笑著回到亭中,不知怎的“調戲”秦林總讓她格外得意。忽然看見茶杯底下壓著一個方勝,她芳心畢錄一跳,不知道秦林又玩什麼么蛾子,趕緊打開來看。

     “紅崩漏下,月事遷延不清,用生苧麻根六錢,炒陳皮二錢,粳米、大麥仁各一兩,細鹽少許。先煎苧麻根、陳皮,去渣取汁,後入粳米及大麥仁煮粥,臨熟放入鹽少許,每日服用,必收奇效。”

     秦、林!五峰船主狠狠咬著牙齒,手指甲把桌面抓出了幾道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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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9 01:22:51
三零九章 秣陵關

     南京城南面的秣陵關,乃是金陵去往浙江的陸路通衢要衝,此時關下旌旗如雲、鋼刀勝雪,無數兵馬圍成獵場。

     時值秋季,飛禽走獸都貼了秋膘,長得肥肥壯壯,騎兵們拍著隊列一陣驅趕,便有各類野物沒命的亂跑,士兵們圍三缺一,動物便逐漸被趕到了圍場中央。

     內中有一頭花豹最為凶猛,咆哮跳躍,實是非常精悍。

     “射那花豹子!”神槍馬四平呼喝著射出一箭,可奇怪得很,箭法百步穿楊、十萬軍中無雙無對的馬千戶,這一箭居然連豹子皮都沒擦著,不曉得偏到哪裡去了。

     士兵們跟著箭如雨下,偏偏歪的歪、斜的斜,那豹子就像幸運光環護體似的,在箭雨中毫髮未損,儼然任你風吹浪打、我自閑庭信步。

     不過它的好運也就到此為止了。

     圓張雀畫弓,緊扣柳葉箭,​​手開弦響箭星落,一溜兒寒光帶著嘯音劃破長空,正中一頭抓牙舞爪的花豹頸下。勁急的箭矢洞穿皮肉,那花豹立刻摔了個四腳朝天,掙扎幾下便嗚呼哀哉。

     還在花豹垂死掙扎之時,同進忠、吳廣孝、鄭思仁、王守義四名京衛指揮使就齊齊喝一聲彩:“大小姐箭法高妙,當世無匹!”

     馬四平已升做千戶,氣喘吁籲的拍馬過來,抹了把額頭汗水,一個騙腿跳下馬,就單腿跪下行了個庭參:“卑職幸虧大小姐發箭相救,這才逃得了性命,卑職謝大小姐救命之恩!”

     週、吳、鄭、王四個指揮使相顧而笑,暗道這馬四平總算開竅,難怪新近升了千戶。

     剛才彎弓射豹的正是徐辛夷徐大小姐,她頭戴赤金瓔珞束髮冠,身穿繡四爪金龍大紅箭袖,小蠻腰繫著羊脂白玉獅鸞帶,端坐在照夜玉獅子背上,持雀畫弓,配龍泉劍,當真威風凜凜。

     “哇哈哈哈哈……”徐辛夷叉著腰很沒有形象的大笑,喝令馬四平起身,她終於非常難得的謙虛了一回:“你槍法還過得去,又穿著甲胄,量一隻花豹還傷不了你。嘿,只怕剛才那一箭也是故意讓本小姐的呢。”

     馬四平撓著頭嘿嘿傻笑,他雖然也學了點拍馬溜鬚的本事,總不脫武人直爽的脾氣,被徐辛夷道破關節,立刻就不好意思了。

     “大小姐過謙了!”週進忠拍馬過來,正顏厲色的道:“常言道老虎不如狻猊,狻猊不如熊羆,熊羆不如金眼花斑豹。大小姐射得的這只豹子便是金眼花斑豹,猛惡異常,又會修行,尋常弓箭傷它不得,唯大小姐乃中山王血脈,誅邪辟易,所以才一箭便將它射死。”

     “原來如此!”徐辛夷越發高興。

     馬四平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對周進忠佩服得五體投地,瞧人家這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怪不得做到指揮使呢!

     吳廣孝也湊趣道:“大小姐獵獲的金眼花斑豹非同凡響,用它的皮做成衣裳,可以百邪不侵,合該做一件袍子穿在身上,榮耀非凡。”

     “這主意不錯!”徐辛夷瞧著那豹子想了想,便叫人把它的皮剝下來。

     週進忠卻在後面低聲埋怨吳廣孝,國公爺和小公爺整天就愁大小姐亂跑亂撞不像個閨女,叫咱們陪著她也是免得她生出亂子。現在你倒是捧得她高興了,可魏國公府的大小姐穿件豹子皮,像個什麼樣子?兩位公爺面前你怎麼說?

     吳廣孝自悔失言,看到徐辛夷已高高興興的把豹子皮剝了下來,卻也想不出什麼辦法阻止,只好自己開解:這位大小姐生性粗疏曠達,說不定等豹皮袍子做好,她已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了。

     徐辛夷又下令各衛兵馬比賽打獵,獵獲多的有賞。

     這一遭不比前番,神策衛、廣天衛、鷹揚衛、府軍衛的精兵盡情使出了渾身解數,箭無虛發,弓弦響必有野獸倒下。不一會兒就獵到了許多野物,什麼山雞、野羊、兔子、狐狸,數不勝數。

     “哈哈哈,原來南郊的野獸比北郊更多啊!”徐辛夷非常高興。

     切~~侍劍吐了吐舌頭,暗道一聲口是心非。

     自打姓秦的傢伙去了杭州,大小姐不是去城南雨花台觀景,就是秦淮河水碼頭劃船。好不容易打獵吧,也把獵場改在了城南的秣陵關,這叫做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小姐啊,我看咱們還是練習長途行軍吧。”侍劍板著臉,一本正經的道:“宿營、野外過夜、圍獵、騎射,咱們都練過,只有長途行軍從來沒試過呢。”

     長途行軍?徐辛夷抓了抓腦袋,圓睜著烏溜溜的杏核眼,懵懵懂懂的問:“往哪兒行軍啊,鎮江、金壇還是溧陽?”

     侍劍眼睛彎彎的,笑道:“當然是浙江杭州府啦!”

     轟的一下,眾女兵笑得前仰後合,侍劍更是捂著小腹,幾乎坐不穩鞍橋。

     “這群小蹄子,連本大小姐的玩笑也開起來了!”徐大小姐恨得牙癢癢,又羞得臉蛋兒通紅,大聲道:“不要胡說,本小姐才瞧不上姓秦的,他那衰樣,賊忒兮兮的,一臉壞笑,又無恥又陰險,還好色無厭……這種傢伙去死去死才好呢!”

     說著說著,只見眾女兵的表情變得非常奇怪,侍劍更是張口結舌,一個勁兒的打眼色,拿手指她身後。

     無奈徐辛夷從來一根筋,完全沒有明白她們的意思,自顧著把一番話說完。

     “真是沒想到,原來徐大小姐竟這般討厭在下。”

     徐辛夷回頭一看,卻不是正賊忒兮兮、一臉壞笑的秦林秦長官?

     他從旱路曉行夜宿,騎馬趕到這裡,剛才遠遠瞧見四衛兵馬在此圍獵,就知道是徐大小姐,便迎著中軍旗過來。

     迎面遇到老熟人府軍衛指揮使王守義,王守義立刻帶他直接來見徐辛夷,沒想到就聽到了這番高論。

     “呀!”徐辛夷一看秦林就在身後,登時傻了眼,咧著嘴呵呵乾笑:“你、你什麼時候鑽出來的?”

     秦林笑容燦爛:“就在你說我壞話的時候。”

     噗——侍劍、眾女兵、外加四個指揮使同時仰天狂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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