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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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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5 07:58:14
二九零章 長官兇猛

     陳白鯊在黃公公面前搖尾乞憐,黃公公、霍重樓卻又朝著秦林諂媚討好。一時間李甲、陳白鯊、還有捕快們,大眼瞪小眼,全都懵了頭。

     秦林笑著伸手拍了拍霍重樓的肩膀,對黃知孝卻像沒看到一樣,眼睛望著天,鼻子裡冷哼道:“黃公公自從放了提督市舶的差使,果然威風見漲,這收的乾兒子嘛,嘿嘿,也挺了不起啊!”

     說罷,秦林笑嘻嘻的看著天空,似乎要在藍天上看出朵花兒來。

     秦林秦長官既是官場及時雨,又是冷面天煞星。

     和他交好的官員,像什麼張公魚、王世貞、石韋、李肱、歸慕光,沒事兒可以升官財,有事則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憋著勁兒和他作對的官員,南京刑部侍郎劉一儒父子、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漕運總兵官陳王謨……這些個二品三品乃至品的朝廷大員,要么身敗名裂,要么革職待罪。

     黃知孝這提督市舶太監怎麼來的,別人不明白,他自己心頭最是清楚不過,自忖有幾個腦袋敢和秦長官作對?難不成非得步劉一儒、王本固的下場才心甘情願?

     所以他聽得秦林這麼說,腦門上冷汗刷的一下就冒出來了。

     正巧陳白鯊驚慌失措的湊上來:“乾爹,這、這是怎麼回事,他、他究竟是什麼人?”

     黃公公轉身掄圓了巴掌,就朝陳白鯊臉上招呼,聲音陰柔中帶著戾氣:“小兔崽子!敢衝撞秦長官,你不想活了!小樣,還不快求秦長官饒命?”

     畢竟收了人家一萬兩銀子的孝敬,黃公公也不想陳白鯊太難看,以目示意他向秦林告饒。

     陳白鯊捂著臉,睜著眼睛不敢置信——聽黃公公的口氣,竟像秦林隨便伸伸手,就能把他這個海鯊會會首輕輕捏死?

     李甲、趙海馬也是面面相覷,實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秦林時就多了幾分敬畏,暗自猜測這位長官的來路,想來想去,杭州乃至浙江全省都沒這號狠人啊!

     “怎麼著,不相信?”黃公公恨鐵不成鋼的跺了跺腳,“陳會首,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咱家,這位秦長官莫說整你了,哼哼,實話和你說了吧,他老人家要捏死咱家,也就和捏死只螞蟻差不多呀!”

     霍重樓也點點頭,深以為然。

     劉一儒、王本固那是多大的官兒,都被秦林整得身死名滅,再加上更早的蘄州,還有個倒了霉的親王側妃呢,區區一個提督市舶太監,根本就不夠看啊。

     陳白鯊聞言身子一震,本能的感到害怕,連黃公公都不敢招惹的人物……他猶豫著是不是要下個矮樁,暫時把這件事糊弄過去。

     ……

     可金櫻姬能答應嗎?

     五峰海商在接受朝廷招撫之前,就和作為江南權貴走私代理人的海鯊會勢同水火,那時候雙方都是走私,海鯊會就常常買通水師來清剿五峰海商。

     現在接受招安,變成了瀛洲長官司,過去的競爭放到了明面上,雙方的爭鬥明顯白熱化,海上、陸上,民間、官場,鬥得不可開交……

     現在機會來了,金櫻姬就要狠狠壓下海鯊會的氣焰,叫他們大大的吃一個虧。

     衝著陳白鯊壞壞的笑了笑,金長官又輕輕撓了撓秦長官的掌心,笑容媚得叫人骨軟筋麻。

     秦林藉著寬大的衣袖遮蓋,一把抓住金櫻姬調皮的手指頭,附耳低語:“就算只是一夕之歡,也是我秦林的女人,怎麼能讓你受委屈呢?”

     金櫻姬掩口咯咯嬌笑,神色格外狡猾。

     陳白鯊頓覺不妙,果然秦林把臉一板,衝著黃知孝冷冰冰的道:“黃公公,你說的是哪兒話呀?你收的好乾兒子,非但欺行霸市、強買強賣,還對下官要打要殺——嘿嘿,了不起啊了不起,有這麼個得力的乾兒子,也難怪黃公公要加官進爵、飛黃騰達啦!”

     秦林把加官進爵、飛黃騰達四個字咬得極重,意思當然完全相反。

     黃公公聽了這句登時遍體冰涼,手腳都抖起來,這才知道秦林是下了決心要對付這位海鯊會會首。

     心念一轉,黃公公立刻作出了明智的選擇,躬身就朝陳白鯊作了一揖,口氣變得異常陰冷:“陳會首,既然你不聽咱家的話,咱家也就再不敢妄自尊大,什麼乾爹乾兒的話頭,也就只當一場玩笑。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咱家過自個兒的獨木橋!”

     這下子了不得,就好像萬里晴空突然打下一個霹靂,震得陳白鯊、趙海馬木木呆呆,魂靈兒都快離體而去了。

     這位黃公公可是花費了不少心血和代價才拉攏來,預備將來借他做個靠山,沒想到秦林三言兩語就叫他翻臉不認人,這方向變化之快,幅度之大,簡直叫人匪夷所思!

     陳白鯊實在是委屈至極,看看秦林,又看看黃知孝,惶惶然、戚戚焉,活像一條被主人拋棄的癩皮狗。若不是知道他欺壓百姓、橫行霸道的罪行,單看現在他臉上那種辛酸苦楚的樣子,十個人有十個人要生起同情心哩。

     當然杭城百姓不會這麼看,他們都知道這傢伙的底細,那些個漁民、礦工、水手、碼頭工人,誰沒受過海鯊會的盤剝?

     到杭城來做生意的南北各地中小商客,又有多少被海鯊會強買強賣,好不容易賺的一點辛苦錢,最後倒有七八成進了他們的口袋!

     看到陳白鯊吃癟,真是人人喜笑開懷。

     金櫻姬掩口吃吃的笑:“陳會首,妾身都說過你鬥不過秦長官的,唉~妾身本是好心好意,無奈陳會首不識抬舉呀!”

     秦林笑容可掬,指了指黃公公,頗為揶揄的道:“陳會首,你看本官與令尊是故友相見,只怕這會兒他也來不及招呼您了,咱們是不是回頭見哪?”

     霍重樓一年間從檔頭直做到領班,對秦林感激入骨髓,這會兒加意討好他,大聲喝道:“那條死鯊魚,還不快滾,等著老子請你去坐東廠的地牢麼?!”

     陳白鯊聞言趕緊和趙海馬兩個,一左一右扶起哼哼唧唧的李甲,加上眾衙役和李甲的惡奴、打手,屁滾尿流的跑路。

     偏生陸遠志促狹,大喊著招呼:“怎麼不把你們死了的弟兄也弄走?回來回來,就這麼扔下屍不管,也太不講意氣了吧,連胖爺都看不下去啦! ”

     什麼弟兄?一行人轉過頭來,原來胖子指著那兩條血糊淋當的惡犬屍。

     無論李甲還是陳白鯊,這會兒都已心膽俱寒,沒奈何只好轉身回來,點了兩個受傷輕些的打手,把惡犬屍背起來帶走。一行人忙忙似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實在狼狽不堪。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笑了起來:“哈哈,狗腿子背死狗,欺心不做人事,遲早也變死狗!”

     轟的一聲,百姓們盡皆縱聲大笑,這幾年來被欺壓的惡氣全都在笑聲中洩,淋漓盡致。

     毫無疑問,海鯊會會首被五峰船主鬥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傳言,將會隨著今日圍觀百姓的悠悠之口,傳遍杭州府、傳遍浙江省……

     ……

     “這個畜生,連咱家都差點被他連累、坑害!”黃知孝瞧著陳白鯊離去的背影,半是感慨、半是向秦林表明立場。

     故友重逢,眾人就在海寧尋了個酒樓坐下吃酒,這番秦林的態度就熱情多了,接連和霍重樓、黃公公碰杯。黃公公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知道剛才秦林是裝出樣子整治陳白鯊的,並非對他真的不滿。

     金櫻姬在旁邊相陪,說起當日出海招撫的事情,秦林和霍重樓正是正副使者,航海的趣事極多。三人說個不休,黃公公也聽得極感興趣。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猜度秦長官和金長官還有些體己話要說,霍重樓便以目示意黃公公告辭離開。

     本已告辭,黃公公想起什麼又回頭道:“秦長官,那海鯊會在杭州的勢力還挺大,咱這個提督市舶太監和老霍的東廠那邊,也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金小姐若和他們鬥,一個布政使李嗣賢,一個巡按御史劉體道,要格外小心。”

     金櫻姬柳葉眉微蹙,黃公公說的是實話,那海鯊會在浙江經營多年,關係網盤根錯節,豈是輕易能鬥垮的?雖然今天大佔上風,那是因為黃公公突然倒向秦林,打了陳白鯊一個措手不及,而且他那邊沒有能在官面上撐腰的大人物到場。

     秦林聽到劉體道的名字,神色微動。

     牛大力、陸遠志和十餘名親兵校尉,在外面幾張桌子吃飯,等黃、霍兩人離開,包廂中就只剩下了秦林和金櫻姬兩人。

     “小冤家,好久也不來看看奴家,”金櫻姬水蛇般柔軟的腰肢款款擺動,動人的身姿叫秦林看著喉頭有些乾。

     此時金長官官服緊緊的貼在身上,喝了幾杯酒,粉嫩的瓜子臉佈滿紅霞,妖媚之色一時無兩,呵氣如蘭:“小冤家呀,你就忍心看著奴奴被別人欺負?”

     “哼,還真會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呢!”秦林有些泛酸。

     金櫻姬吃吃的笑著,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嬌軀微顫,男式官服寬大的領口,露出一段兒曲線動人的鎖骨,白嫩的肌膚泛著紅暈,越發誘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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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章 被調戲的秦長官

     “那有什麼辦法?” 金櫻姬湊沂秦林到了近乎危險的距離,妖媚的紅唇輕啟,話裡帶著酸溜溜的味道:“奴家可沒有魏國公、張相爺撐腰,只認得一個秦長官呢。這小沒良心的剛露面吧,又惦記著什麼辛夷姐姐、紫萱妹妹,人家稍不留神,他就哧溜一下溜得沒了影兒,哎呀呀~~奴家還真是可憐呢。”

     張紫萱是江陵首輔的獨生女兒,哪怕親王郡王都不敢亂打她的主意,像劉戡之,若不是被秦林逼急了,也不至於走到狗急跳牆的一步;徐辛夷更不消說,南京城有名的人型母暴龍,誰敢打她的主意,除非是活膩歪了。

     不過金櫻姬這話也只說中了五分。

     比起張紫萱的天姿國色、徐辛夷的陽光熱辣、李青黛的嬌憨可愛,金櫻姬水蛇腰盈盈一握,柳葉眉攏煙含翠,常常氤氳著水汽的雙眸盛滿了整座東海的碧波,妖媚之中又帶著楚楚可憐,恰是最能誘發男人征服慾念的那種類型,也難怪接二連三的引來無聊之輩了。

     所謂媚骨天成,用來形容她正是恰如其分。

     比如說現在的秦長官,和金長官距離近得伸手就能將她摟入懷中,打著卷兒的髮梢在他臉上輕輕拂動,逗得他越發心浮氣躁……

     “現在我也算明白李甲的想法了。”秦林摸了摸下巴,將一縷調皮的青絲拂開。

     “你、你說什麼?!”金櫻姬柔軟的身軀突然變得僵硬,本來已帶著些許酒意的臉蛋,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心底隱隱的痛著。

     這、這個男人,他把我當成了什麼?難道是我願意去招蜂引蝶嗎?如果不是為了五峰海商,為了父親留下的基業……

     柔媚的眸子盈上了一層水霧,金櫻姬臉色冷了下來。

     孰料秦林雙手在她水蛇般柔軟的纖腰上用力一攬,已將嬌軀摟入懷中,哈哈大笑:“因為看到迷人的金長官,連我也想做點壞事啦!”

     “討厭、真討厭!”金櫻姬破涕為笑,她被秦林摟入懷中,男子氣息讓妙齡女郎心神陶醉,秦林那雙充滿魔力的怪手又一刻不停的,在嬌軀上游移,呵著、撓著最敏感的地方,一時間美人兒身軟如棉,眼睛變得迷離。

     秦林可不是板著臉講天理人欲的道學先生,他做事率性而為秉持本心,既與金櫻姬有過合體之緣,又何必假裝正人君子?

     漸漸他的身體有了叫金櫻姬尷尬萬分的反應,呼吸變得急促,那雙怪手肆虐的部位,也越來越深人……表面放浪形骸的金櫻姬,實則在室之女,猛然遭到秦林如此猖狂的進攻,不知怎地她就害怕起來,伸手軟弱的推拒著:“不、不要!呆子,我們還沒……別這樣……”

     秦林笑著含住微翹的櫻唇,魔爪隔著衣服摸到美人兒胸前的一處凸起,輕輕捻動,趁嬌軀觸電般顫抖之時,在她耳邊壞笑著低語:“怎麼,金長官這是半推半就呢,還是欲拒還迎?”

     情急智生,金櫻姬慌道:“奴家、奴家正在天癸之期!”

     呃——停止了怪手的肆虐,秦林苦笑著摸摸鼻子,一臉的慾哭無淚,心道老子的運氣還真是好啊。

     金櫻姬紅著臉兒整理被秦林扯得凌亂不堪的衣襟,瀛洲土司長官、堂堂五峰船主,領口被扒拉下來,露出了雪玉般粉嫩的香肩和弧線動人的鎖骨,下擺卻高高的挽到了膝蓋之上,膚光瑩潤的大腿也暴露在空氣中,一副慘遭蹂躪、不勝嬌羞的小模樣是可憐又可愛。

     “受不了,老子真受不了!”秦林絕非看到美女就走不動路,可“正逢好事”能看不能吃,此時此刻也憋得快要精蟲上腦了。

     “就你急色!”金櫻姬整理好衣衫。

     方才一說天癸秦林便忍住退開,便知秦林畢竟在乎自己,心中暗生甜意,四目相對,她含情脈脈的道:“小呆子,這是獎勵你的。”

     說罷她就湊近秦林,在他面頰上深深一吻。

     秦林正陶醉在美人兒主動的親吻,哪知金櫻姬生性調皮促狹,竟又伸手在他昂首挺胸的小兄弟上輕輕一捏,接著咯咯嬌笑著退開。

     “太、太可惡了!”秦林有種快要爆炸的感覺,趕緊抓起桌子上一碗放涼的糖水咕嘟咕嘟喝下,看看正眨巴眼睛裝乖寶寶的金櫻姬,咱們的秦長官實在是哭笑不得,從牙縫裡憋出三個字:“你、好、毒!”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有一天,我要新帳舊賬一起算,哼哼哼哼……

     ……

     杭州在宋代稱為臨安,已是整個中國最繁華的特大貿易城市,歷經三代,盛況經久不衰。到了大明萬曆年間,乃是整個東方世界最為著名的大都市,燦爛的光芒完全掩蓋了日本的京都、朝鮮的漢城,叫同時代的大城市黯然失色。

     每年八月十八是錢塘江潮最大最盛的一天,便是民間約定俗成的觀潮節,各地遊人、官宦、士紳往來如織,四面八方的商客也趕往杭城,觀潮之後就做買賣,和後世什麼廣交會、世博會實是異曲同工。

     緊接著觀潮節之後的商貿會期,不僅有國內的商客雲集於此,還有來自朝鮮、日本、暹羅、爪哇乃至佛郎機的富商巨賈。雖然明面上朝廷執行海禁、只有福建月港開放通商,但實際上禁令早已廢弛,走私已是半公開的狀態了。

     但對華夷商客們來說,今年是絕對不同於往年的,因為朝廷已經開放杭州的海禁,允許自由貿易,而且五峰海商也受了招安,搖身一變成了瀛洲長官司的“歸化夷民”,有資格堂堂正正的登陸通商,這就和過去截然不同了。

     以前吧,海鯊會基本上壟斷了杭州府乃至浙江省的海貿生意,他們勾結官府,欺行霸市,低價買高價賣,誰要敢不把東西賣給他們,就等著倒霉吧!

     那時候雖然五峰海商也在做生意,畢竟沒有正式的名分,很多地方受到限制,廣大商客也就只能捏著鼻子把貨物賣給海鯊會,拼著吃虧也毫無辦法。現在五峰海商和海鯊會雙方龍爭虎鬥,無論買貨還是賣貨的商客都摸不清局勢,他們等待著、觀望著……

     杭州城東乃是富商顯宦所居之地,這裡一座青磚黑瓦的大宅院,便是海鯊會會首陳白鯊的住處。

     趙海馬滿臉的沮喪,兩撇老鼠鬍鬚垂頭喪氣的往下耷拉著:“大當家,咱們這次可真是三十老娘倒崩孩兒,竟然吃了個大虧!黃太監在大街上來那麼一出,全然沒給咱們留半分顏面,現在那些個中外商客都搖擺不定,懷疑咱們海鯊會的實力,捏著買賣遲遲不肯出手啊!”

     陳白鯊陰沉著臉,喝了口茶,將茶杯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老子還道是哪路毛神,原來是個被張首輔革了職的錦衣衛副千戶,自己就是革職待罪之身,還是南京的官兒,到了咱們浙江,他算個鳥!”

     海鯊會也發動極其強大的關係網,調查秦林的來路,結果發現對手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大:一個外省的錦衣衛副千戶,還是革職留任、待罪立功的,聽說還是得罪了元輔少師張先生,被他老人家親自下令革去的職分。

     張居正內則帝師、外則首輔,獨掌朝綱權傾天下,被他老人家厭惡,秦某人這官兒就算當到頭了,海鯊會根本就不用怕他嘛!

     “這傢伙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敢到咱們杭州來裝大!”陳白鯊冷笑連聲。

     當然,他並不知道張居正“厭惡”秦林的真實原因,這個嘛,老泰山對新女婿好像總會有點看不順眼的……

     趙海馬眨巴眨巴老鼠眼,奇道:“那麼黃公公和霍領班,為何?”

     “一定是受了金妖女和秦某人重賄,當街給咱們演一齣戲!”陳白鯊恨得咬牙切齒,忽然鼻子裡冷哼一聲:“不過,他們真以為靠區區提督市舶太監和東廠領班,就能在杭州府挫動咱們海鯊會的根基?做夢!”

     趙海馬眼睛一亮,領會了大當家的意思,秦林和金櫻姬在削海鯊會面子的同時,也痛毆了李甲,那麼布政使李嗣賢必然深恨於他,會更加替海鯊會鼎力相助啊。

     果然,沒等多久管家就驚喜交集的來報:“大當家,李布政使和劉巡按來拜,兩位大人布衣小轎,就停在頭進院子裡!”

     哈哈,陳白鯊和趙海馬相視一笑,快步迎了出去。

     布政使相當於後世的省長,從二品大員,李嗣賢身穿布衣,顧盼之間凜然有威,頗具封疆大吏苒氣度。

     那劉體道則是個乾瘦乾瘦的中年人,眼睛微凸,神情桀驁,看上去就像隨時準備和人吵架一樣。

     這巡按御史只有正七品,職權比布政使卻隻大不小,“代天子巡狩,所按簿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雖督撫大員也得讓他三分。民間戲文和說書先生嘴裡的八府巡按,說的就是他們,動不動就拿尚方寶劍斬貪官、平冤獄,實是威風凜凜。

     “兩位、兩位老先生里邊請!”陳白鯊把腰桿彎到了九十度,臉上的笑容分外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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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章 打擂台

     杭州西湖乃是東南秀色所鍾之地,靈隱寺幽深致遠,小天竺清雅怡人,雷峰塔古樸莊重,從杭州城錢塘門出去直到蘇堤,一路上亭台樓閣數不勝數。

     這邊是達官顯貴的金粉樓台,那邊是雞犬相聞的竹籬茅舍,酒樓高挑著杏黃旗兒,茶館的泥爐子燒著紅紅的炭火,百姓們扶老攜幼,往來如織,一派昇平氣象。

     今天杭州萬人空巷,城中士民盡出,並非到西湖來看選花魁娘子,也不是靈隱寺做佛事,而是一年一度的商貿盛會,在觀潮節結束之後的第三天,於西湖旁邊揭開了帷幕。

     那盛會不但有闔城的行商、坐賈、牙儈參加,還有五湖四海的客商、苗瑤各族土司前來,乃至東瀛、高麗、佛郎機人假扮成中國人參會。

     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波斯的貓兒眼、天竺的檀香、西洋的玻璃珠、南洋的各色香料……商品之豐富,實可稱應有盡有,除了能滿足人們日常生活所需之外,還能滿足老百姓的一切好奇心。

     和一般百姓的看熱鬧、趁機買點稀罕玩意的心態不同,那些從湖州販生絲過來的客人、從景德鎮運瓷器到此的行商,以及湖廣、四川、山陝各地前來採買貨物的商賈,就有著更加迫切的期待——比起往年的商貿盛會只有海鯊會一家獨大,今年增加了五峰海商這個競爭者,海鯊會不能再肆意壓搾各地客商了吧?

     錢塘門外、西湖邊上,場面比過年還熱鬧,今年朝廷既已宣布開放杭州的海禁,海外來客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印度人含了烈酒在口中,對著火把噴過去,頓時烈焰熊熊;高麗人跳著他們傳統的舞蹈,把長長的辮子舞得像風車;商人們趁機兜售各種小玩意,吸引顧客購買。

     四川的蜀繡、湘邊的銅器、景德鎮的細瓷、上黨的人參、湖南的細布,來自全國各地的貨物在專營的門市裡面堆積如山,都要比平時便宜一些,不過精打細算的主婦們仍和小二討價還價,能省一點是一點嘛。

     牙儈們招呼著那些和杭州本地人相比,穿著打扮看起來像外地人的商客,先看貨,再把手指頭籠在袖子裡,和買賣雙方拉手指談價錢,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無論是杭城的百姓,還是各地趕來的中小客商,都不是這場貿易盛會的真正主角。

     真正的大宗貿易,還得看財雄勢大的海鯊會和五峰海商。

     ……

     就在聖因寺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面對面的搭起了兩座大彩棚,柱子描金,橫梁扎著彩緞,棚前舞著獅子,鑼鼓喧天。

     西邊一座彩棚是海鯊會的,棚前一溜兒站著黑衣大漢,一個個橫眉立目活像要吃人——也許旁人要問這是做生意呢還是搶錢,就不怕嚇走商客?殊不知海鯊會歷年都是如此,或許是以這種方式來提醒商客們,某些需要格外注意的信息吧。

     東面的彩棚則屬於五峰海商,風格與西邊截然相反,門前七八名妙齡女子,穿了高麗的袍子、日本的和服,還有佛郎機女人那種把腰身勒得緊緊的裙子,鶯鶯燕燕香風撲鼻,直教人目眩神搖。

     貿易盛會確實有不少外國客商前來,但攜帶家眷的就少之又少了,五峰海商出這一招立刻就吸引了人氣,特別是內地過來的客商,都好奇的圍過來看熱鬧,覺得大開眼界。

     相比之下,海鯊會這邊就顯得門庭冷落車馬稀了。

     陳白鯊坐在棚中的太師椅上,幾名心腹手下替他端茶倒水,瞥了眼對面彩棚裡侍女環繞的金櫻姬,他冷笑一聲:“哼哼,想和我鬥,你還嫩了點!商人重利,靠女色能引來眼球,可引不來銀子!”

     以趙海馬為首,幾個海鯊會的心腹干將哈哈大笑。

     他們並不著急,因為五峰海商那邊的人氣雖旺,卻是看熱鬧的多,沒有幾個商客走進那座彩棚去進行商貿洽談。相反,倒是有不少人惴惴不安的回頭張望,打量海鯊會這邊的動靜。

     海鯊會心狠手辣,又有官府勢力從背後撐腰,可不是好惹的呀!

     前年一個不信邪的海商沒有買海鯊會的高價瓷器,自己從景德鎮收購了一批就裝船出海,結果遇到了“海盜”,全船人被殺得乾乾淨淨。

     去年有四川過來賣蜀錦的商客,自恃有舉人的功名就沒把海鯊會當回事,把大批蜀錦賣給了五峰海商。這次五峰海商的船倒沒有出事,但那商客還沒走到鎮江,就被“土匪”打劫,不僅賣貨所得的銀子被洗劫一空,人也被砍成了十七八塊。

     這樣的事情,在商客中間廣為流傳,並且絕對不止這麼一次兩次。

     錢再多,也要留著命來花呀,人財兩空的蠢事,商客們是不會去做的。

     儘管傳說新任提督市舶太監黃公公和東廠派駐杭城的霍領班都是五峰海商的人,當街就叫海鯊會會首陳白鯊大大的丟臉,但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心頭還得多掂量掂量……

     ……

     五峰海商的彩棚裡頭,負責收購和批發大宗貨物的掌櫃,在前面一溜兒擺開,後頭兩張椅子上,金櫻姬和秦林並排而坐。

     對於叫好不叫座的情況,秦林並不怎麼在意,他一邊慢慢品茶,一邊從背後欣賞著姑娘們的表演,時不時還要哼段小曲。

     “秦長官倒是悠閒得很哪!”金櫻姬嗔怪的翻了翻白眼,揶揄道:“你說的什麼美女促銷、眼球經濟,好像沒什麼效果呢。”

     秦林翹著二郎腿,伸手在美人兒細膩白皙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稍安勿躁。嘿嘿,看來海鯊會積威不小,單在大街上折辱一番,還沒能打消各路商客的疑慮,咱們再等等吧,會給他們一個驚喜的。”

     驚喜來了!

     鑼鼓陣陣、馬蹄聲聲,錦衣衛緹騎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騎著高頭大馬列隊而來,兩乘大轎緊隨其後,又有十數名尖帽褐衫白皮靴的東廠番子前後簇擁,當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這陣勢一看就知道是權勢極大的大太監和東廠紅人到了,正在觀看海外美女歌舞的商客們吃了一驚,全都低著頭讓開,雙眼卻直往兩乘大轎上瞟,心頭不停的尋思:難道是提督市舶太監和東廠領班親自前來?這面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從轎子裡下來的正是身穿高級太監緋色袍服的提督市舶黃公公,以及圓帽、粉底皂靴、一襲褐色直身,凶神惡煞的東廠領班霍重樓。

     兩位下轎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瞧著西面海鯊會的彩棚,鼻子裡重重的冷哼一聲,接著轉過來看看東邊五峰海商的彩棚,霎時變得喜笑顏開。

     “這就是你說的驚喜嗎?”金櫻姬大喜,有提督市舶太監和東廠領班親自前來站台打氣,這面子可算給足了,她立刻起身準備迎出去。

     秦林卻把她拉了一把,笑嘻嘻的道:“慢點。驚喜嘛,這還算不上,只是道開胃菜吧。”

     老黃和老霍這兩盤開胃菜快要走到門口了,秦林才和金櫻姬不緊不慢的迎了出去。

     “恭喜金長官,賀喜金長官!財源廣進通四海,生意興隆達三江!”黃公公老臉笑得和菊花似的,嘴里和金櫻姬說話,眼睛卻是看著秦林。

     霍重樓也抱拳道:“兩位長官,霍某見禮了!”

     金櫻姬也施禮道:“海外夷民清苦,做點生意也是養家糊口,勞動兩位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好啦,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秦林笑著把黃公公和霍重樓朝彩棚裡面推:“來來來,咱們先坐下說話,金長官這裡有佛郎機人從外洋帶來的咖啡和可可——都是西洋出產的茶,想必兩位還沒嚐過。”

     “叨擾,叨擾,”黃公公和霍重樓笑瞇瞇的隨秦林走進了彩棚,錦衣衛緹騎和東廠番子在外頭黑壓壓站了一大片,頓時就把對面海鯊會那群黑衣大漢的威風壓得一點不剩。

     那些個被吸引來觀看海外美女錶演的客商,萬萬沒想到看到了一幕比美女錶演更精彩十倍的好戲,一時間人人或興奮、或期待,激動莫名。

     市舶司雖然有個從五品的文官市舶司使,實權是捏在提督市舶太監手裡的,相當於後世的海關關長——不過大明朝只開月港和杭州兩處通商港口,而且杭州比月港開放程度更大,城市也繁華得多,黃知孝這個提督市舶太監,幾乎要相當於全國海關總關長。

     商客們無論購買高麗的東珠、人參,日本的漆器、牙雕,乃至佛郎機、天竺、大食的各色貨物,還是將內地出產的絲綢布匹瓷器出口,都得通過市舶司。

     現在提督市舶太監親自來給五峰海商壓陣,表達的信息也就再明白不過了,誰要不懂,乾脆買塊豆腐自己碰死得了!

     更別提還有個東廠領班,海鯊會再黑,能黑得過廠衛鷹犬?

     立刻就有不少商客湧進了五峰海商的彩棚,開始和掌櫃們洽談買賣。

     ……

     西面海鯊會那邊,立刻就有了些慌亂,提督市舶太監不但徹底倒向五峰海商,還親自出馬站台撐腰,這對海鯊會已是致命的打擊呀!

     陳白鯊倒是不慌不忙,自信滿滿的端坐,因為他也伏下了後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鳴鑼開道的喧囂再一次響起。

     “哈哈哈,就你有靠山,老子沒後台?”陳白鯊大笑著站起來,遠遠的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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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章 強強聯合

     布政使衙門的大隊兵卒扛著肅靜、迴避的虎頭牌,“欽點浙江主政”、“賜進士出身”、“通奉大夫”,等等金字官銜牌晃得人眼花,眾人便知道是本省布政使李嗣賢到了。

     陳白鯊恭恭敬敬的轎前相迎,兩名驕僕一左一右掀開轎簾,李嗣賢昂然而出。只見這位布政使身穿緋色彩繡官服,頭戴烏紗帽,胸前從二品錦雞補服,腰繫犀角帶,當真威風凜凜。

     後面那乘轎子裡走下來的劉體道劉巡按更不得了,雖然他只穿七品官的青袍,頭上戴的卻並非普通文官的烏紗帽,而是巡按御史的獬豸冠,胸前掛獬秀補服,神情桀驁,頗有睥睨自雄之態,正是戲文裡代天巡狩、先決後奏的八府巡按。

     這兩位走下轎子,所作所為與前頭的黃公公、霍領班如出一轍,只不過褒貶的對象完全掉了個兒。

     兩位大人先看了看東面的彩棚,從鼻子裡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顯然是對五峰海商極其不滿;接著與陳白鯊答話,立刻就轉成了和顏悅色。

     “咱們海鯊會何德何能,竟能請到李方伯與劉巡按賞光降臨?兩位官聲清如水、明如鏡,我等視為慈悲父母,今日光臨此地,我等何其有幸!”陳白鯊歡歡喜喜,朝著兩位靠山大拍馬屁。

     李嗣賢怨憤的盯了眼五峰海商那邊,兒子李甲全身骨頭幾乎被牛大力拆散,​​現在還躺在床上直哼哼,他能不記恨金櫻姬和秦林嗎?

     回過頭笑瞇瞇的瞧著陳白鯊,這位方伯(布政使的別稱)神色就好多了,沉聲道:“海鯊會是正經商人,陳、趙兩位會首乃是古道熱腸的神州赤子,於地方上修橋鋪路、齋僧濟貧多有善舉,本官任上早有耳聞。此次奉旨於杭州開海通商繁榮市面、繳納賦稅,貴會的責任重大,所以本館不得不另眼相看,到此視察、勉勵一番。”

     李嗣賢是從二品布政使,自恃身份話也就說得比較含蓄。

     那劉體道性格偏狹,又是位卑而權重的巡按御史,也就更加肆無忌憚,指桑罵槐的道:“聽說有海外莠民,借閹黨之勢為非作歹,本官想我大明湛湛青天、朗朗乾坤,斷不至有此事,孰料今日一見,竟然並非虛言——呔!本官身負皇命代天巡狩,糾劾不法正是職責所在,這就留在此地倒要看看他意欲何為!”

     說罷,劉體道將寬大的袖子往下一甩,穿著粉底皂靴的雙腿邁起四方步,眼睛圓睜似那金剛怒目,濃眉深鎖如同包公斷案,那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啊,就差旁邊人替他拿二黃腔吼一句“包龍圖打坐開封府”啦。

     只可惜百姓們並沒有像戲台上或者書文中那樣,歡欣鼓舞的替誅殺貪官、平反冤案的八府巡按喝彩叫好,反而一片沉默的死寂。

     對這位巡按御史的表現,人們面面相覷:海鯊會欺壓百姓、壓搾中小商客、甚至謀財害命,累累罪行在杭州可以說婦孺皆知,人人都盼著五峰海商前來和它競爭,雖然五峰海商也不見得就是什麼良民,可只要有競爭,就比一家獨大好嘛!

     怎麼巡按老爺沒像戲台上那樣,替百姓主持公道,反而信口雌黃、指鹿為馬呢?

     聰明人已瞧出了幾分端倪,看來巡按老爺也不全像戲台上演的那麼好,說不定……

     劉體道鬧了個沒趣,一番刻意做作的表演,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幸好還有個陳白鯊知情識趣,趕緊帶頭叫好,那些海鯊會的帳房、掌櫃、伙計、打手怔了怔,也跟著亂糟糟的叫起來,這才替劉巡按把臉遮過去。

     ……

     布政使和巡按,這兩位杭州乃至全淅江頂尖的高官,他倆一坐進海鯊會的彩棚,形勢立刻為之一變。

     本來已進到五峰海商彩棚裡面的人,開始尷尬無比的往外走。

     有個操著湖廣土話的商客正和五峰海商的掌櫃談得熱火朝天,背後就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汪員外,你還不看看風色?快走,快走”。

     那汪員外回頭一看,布政使和巡按御史的全副執事停在對面海鯊會的彩棚前頭,兩位大人就在棚中高坐,登時就嚇得冷汗出來了,訕訕的和這邊掌櫃陪著笑,忙不迭的退出了棚外。

     就是如此他還不放心,和剛才提醒他那人一個低著頭、一個拿袖子遮住臉。生怕被海鯊會記住了長相,遭到他們的報復。沒辦法,前面已有了無數血的教訓,不敢不防備啊!

     但回到了空地上,汪員外和他的朋友又犯難了,海鯊會凶橫霸道,又有布政使和巡按御史撐腰,難道五峰海商就好惹了?

     那些個凶神惡煞的錦衣校尉和東廠番子,瞧見他倆從五峰海商的彩棚退出來,全都狠巴巴的瞪著,不少人的手還搭在繡春刀的柄上,那副樣子似乎在說:“哼,倒要看看誰敢去海鯊會的彩棚?難道咱們東廠和錦衣衛是吃素的?”

     這才叫個進退兩難,商客們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媽呀,做個生意,怎麼這等艱難?”汪員外乾脆一屁股坐地上了,聲音拖著哭腔。

     少數膽子大的商客權衡利弊得失,跺一跺腳,橫下心往東邊那座彩棚走:“罷罷罷,得罪哪邊都有風險,在商言商,咱還是衝著收購價給得高、批發價要得低的五峰海商去吧!”

     當然也有人懾於海鯊會的兇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向西邊彩棚:“唉,沒辦法,得罪海鯊會要掉腦袋,得罪五峰海商大約沒那麼嚴重,咱還是寧願得罪後者算了。”

     一時間,東西兩座彩棚各有少數商客進去洽談,大部分則仍留在空地上,觀望著、猶豫著,舉棋不定。

     ……

     遠處再一次出現了騷動,很大一群人乘著肩輿往這邊走過來,像一股新鮮的水流注入了擁擠不堪的人群,立即引起了注意。

     不管是東邊彩棚裡面的黃公公、霍重樓,西邊彩棚的陳白鯊、李嗣賢、劉體道,還是留在空地上的各路商客,盡皆茫然不解:提督市舶太監、東廠領班、布政使、巡按御史,各方勢力的頭面人物都在這裡了,來的又是哪路神仙?

     忽然趙海馬驚喜交集的站起來,指著遠處對陳白鯊道:“大哥,是漕幫田總甲和他手下一干漕運總商!”

     陳白鯊登時喜出望外。

     海鯊會雖在杭州府、淅江省稱王稱霸,畢竟困守一隅之地,而漕幫憑藉京杭大運河和長江水運,縱橫淅江、江西、湖廣、山東各省以及南北直隸,麾下十萬幫眾,聲勢又比海鯊會強了不只三分。

     前年陳、趙二人曾去揚州拜會田七爺,商談雙方合作的事情,田七爺接待極其熱情,但沒有拿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於是兩人敗興回到杭州。

     沒想到關鍵時刻,田七爺竟然帶著麾下若干總商親自前來,實在是意料之外啊!

     “天助我也!”陳白鯊以手加額,向兩位大人告了罪,留趙海馬在彩棚裡招呼,自己一溜煙的迎了出去。

     海鯊會的那些個打手、伙計,盡皆喜笑顏開,朝著東面彩棚吐舌頭、做怪相,洋洋得意。空地上的商客神色一下子就變了,那些留在東面彩棚裡的商人,更是瞬間變得面如死灰。

     淅江的商行、車馬行、牙行控制在海鯊會手裡,從杭州通往京師的京杭大運河,卻是漕幫掌管。並且江南之池水網密布,修建了許多運河,杭州到蕭山、紹興、上虞,湖州到嘉興,無錫到江陰……都有分支運河互相聯通,不消說,這些全是漕幫的天下。

     小件貨物或許可以走陸路,大宗貨物卻必須走水運,現在漕幫和海鯊會聯合,商客們不與海鯊會合作就會在運河上寸步難行,活生生被憋死啊!

     ……

     東面彩棚中,一時間鴉雀無聲,人人臉色黑如鍋底。

     “我、我怎麼這麼倒霉啊!”白白胖胖的汪員外懊喪的扯著頭髮,表情比哭還難看。

     剛才他本已出去了,權衡再三,抵擋不了五峰海商低價批發、高價收購的誘惑,終於又走了進來,和掌櫃們討價還價,拿會票訂了許多來自海外的貨物,準備運回內地銷售。

     可現在才發現海鯊會得到了漕​​幫的支持,剛才從五峰海商手裡買的便宜貨物,必將在江南寸步難行,活活困死在杭州,這不是逼人跳樓嗎?

     “天哪,汪某可上了你們的當啦!”汪員外卑著剛才負責交易的老掌櫃,一疊聲的抱怨起來,又壓低了聲音諮詢能不能退貨,還說願意給老掌櫃回扣… …

     忽然背後有人笑起來:“汪先生就這麼對五峰海商沒有信心嗎?”

     汪員外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坐在金櫻姬身邊的年輕人,知道對方來歷不凡,他不敢得罪,但話裡話外都後悔不該和五峰​​海商做交易,這趟生意必定要血本無歸了。

     “這麼著,”秦林自信滿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賭你這趟非但不會折本,反要大賺特賺,因為只要是和我五峰海商交易的貨物,漕幫將負責免費的水路運輸!”

     這、這人莫不是瘋了?汪員外大睜著兩隻眼睛,像要在秦林臉上看出朵花兒來,又伸了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額頭有沒有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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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章 商業帝國

     秦林哈哈一笑,見汪員外等客商全然不相信,他也就不再磨牙,拉著金櫻姬走出了彩棚。

     陳白鯊早已搶先迎了上去,滿臉堆笑,老遠就衝著漕幫眾位大佬拱手作揖:“哎呀呀,今天是哪陣風把諸位從揚州吹到咱杭州了?田七爺也不知會兄弟一聲,兄弟得了消息,也好替各位擺酒接風嘛!”

     田七爺身材魁梧,紫檀色的國字臉,穿一件藕荷色夾紗袍子,戴一頂四方平定巾,說話聲如洪鐘:“咦,這不是陳會首嗎?原來你也在這裡,真是巧了!哈哈哈。”

     陳白鯊聞言怔了怔,田七爺好像不是專程來見他的?他茫然不解的抬頭看看,漕幫眾位大佬的態度頗為冷淡,其中幾個過去有點交情的甚至略有尷尬之色。

     能創建海鯊會,勾結官府,成為一方豪強,陳白鯊也是心思機巧之輩,見此情形立刻就發覺不對勁兒,暗自思付,莫非漕幫只是偶然前來採買貨物,並非欲與海鯊會合作?

     不過機會難得,既然人已經來了,陳白鯊準備再次力邀雙方合作,便陪笑道:“田七爺和各位總商爺們難得到杭州來一趟,咱海鯊會一定要盡地主之誼的。來來來,請到弊會的彩棚中坐坐,四海之內皆兄弟嘛!”

     “這個,弊幫還有些俗務……”田七爺打起了太極拳,神色似笑非笑,態度難以捉摸,隱隱有想快點擺脫陳白鯊糾纏的意思。

     秦林攜著金櫻姬緩步而來,笑嘻嘻的問好:“田總甲,好久不見啊?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嘛。”

     這一聲不打緊,以田七爺為首的漕幫諸位大佬,呼啦啦就矮下去一截——除了幾個讀書人打扮的師爺、幕賓之外,他們全跪在了地上!

     這一出立刻就叫陳白鯊、空地上的中小商客、海鯊會彩棚裡端坐的李嗣賢和劉體道全都傻了眼!

     要知道漕幫勢力極大,除了漕運總兵官、漕運總督兩位正管大臣之外,誰的賬都不買。田總甲和揚州知府見面前是平起平坐,各位總商平時也眼高於頂,幾時見漕幫眾位大佬齊刷刷下跪的場面?

     這秦某人是哪一府公侯,還是手握尚方寶劍的欽差大臣?

     沒人說話,偌大一塊地方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眼睛都快凸出來了。西邊彩棚裡面的商客面色開始難看起來,而東面彩棚裡,剛才還在唉聲嘆氣的汪員外等商客,心臟又止不住的怦怦亂跳。

     田七爺跪下之後,誠惶誠恐的道:“勞秦長官親自迎出來”小人們真是該死了!長官一聲令下,漕幫上下人等無不遵從,小的們從揚州、湖州、鎮江各處採辦貨物,籌集銀錢,緊趕慢趕運到杭州,終於趕上了八月二十一的商貿大會,總算沒違了長官的令諭。 ”

     “田總甲,諸位總商,何必和本官如此見外呢?”秦林把手往上虛扶,連聲道請起。

     漕幫眾位大佬這才慢慢站起來,全都衝著秦林大拍馬屁,只是對金櫻姬仍有些冷淡,畢竟是她配合白蓮教劫走了漕銀,害得漕幫上下倒了大黴。因秦林的緣故這件事得以化解,但也不可能指望他們愛屋及烏,會對金櫻姬多麼熱情。

     陳白鯊在旁邊如癡如傻,聽了半晌這些人的對話,他才恍然大悟,驚駭無比的望著秦林:“秦、秦長官,你就是那個替朝廷追回漕銀的錦衣衛副千戶!”

     淅江和南直隸隔了省,海鯊會勢力主要在淅江,打聽消息多有不便。而且漕銀失竊一案,民間雖傳得沸沸揚揚,朝廷則有朝廷的考慮,邸報上寫得含糊其辭,消息也不那麼明確。

     海鯊會通過淅江的關係網,查到秦林是被張居正參奏革職的,就立刻放了心,得罪了元輔少師張先生的區區錦衣衛副千戶,已被革職留任,顯然不再值得重視。

     所以海鯊會並不知道張首輔將秦林革職的真實原因,更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奪回失竊漕銀,替漕幫洗清冤枉的錦衣衛副千戶,從而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誠如斯言。”秦林沖著陳白姿拱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陳會首說的那人,確實便是區區不才在下。”

     “你、你!”饒是陳白鯊一方豪強,此時也被噎得夠嗆,一口氣提不起來,臉色憋得發青,這一番在眾商客面前出醜露乖,尤甚於觀潮亭下。

     金櫻姬眼波流轉,咯咯的嬌笑道:“陳會首,現在漕幫田總甲和總商朋友們只怕沒空去你彩棚做客了呢,您看是不是也和他們一塊,到咱們五峰海商的彩棚裡面坐坐? ”

     陳白鯊又氣又愧,情知再留下去也是自討沒趣,他不再和漕幫攀談,跺跺腳轉身就走,活像鬥敗了的公雞。

     “真沒風度!”金櫻姬撇撇嘴。

     ……

     田七爺率眾位總商進入彩棚之前,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拍腦門,就在門口轉身,大聲宣佈:“田某這記性,差點忘了,我漕幫決意與五峰海商精誠合作,雙方結為明友。為昭信於天下,從今天開始,三天內和五峰海商簽約買賣的貨物,漕幫負責水路運輸,一概免費!”

     中小商客們全都轟動了,商人重利,漕幫負責免費運輸,又能省下一大筆運輸費用,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黃亮亮的銅錢,誰他媽非得和銀子過不起?

     還留在空地上的商客,登時一窩蜂的朝五峰海商的彩棚湧過去,剛才還門可羅雀,這會兒已人滿為患。以至於金櫻姬不得不命龜板武夫和權正銀帶著人維持秩序,叫商客們排隊進門,談妥了出去一個,這裡才能進來一個。

     那汪員外等幾個原來就在彩棚裡面的商客,見秦林進來立馬朝著他磕頭作揖:“秦長官,您是咱們再生父母!”

     秦林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剛才我說你們要大賺一筆,你們還不信嘛。”

     “信了,信了!”汪員外從地上爬起來,臉都快笑爛了:“今後長官再說什麼,哪個龜兒子才不信!”

     秦林自與漕幫總商到後面落座,那汪員外早已被許多後來的商客圍起來,只聽他唾沫橫飛的吹噓:“我老汪多麼厲害的眼光?不是吹,這​​​​雙眼睛從來沒有看錯過人!你們看看秦長官,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雙目神完氣足,眉宇之間軒朗正直,正是咱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粱。聽他老人家的話,斷斷不會有錯……”

     彩棚後面支起了屏風,秦林居中,田七爺為首漕幫總商和金櫻姬為首的五峰海商分列左右。

     在秦林翰旋之下,很快雙方就達成了互惠互利的合作協議,掌握京杭大運河和長江航運的漕幫,與縱橫海上的五峰海商,將在各個商業領域,展開全方位多角度的合作。

     漕幫將內地的貨物運到杭州,轉賣給五峰海商,出口到高麗、日本、佛郎機各國;海商們則把東西兩洋的洋貨弄到杭州,由漕幫運往內地銷售。

     以雙方強大的實力,這種全新的商業模式,幾乎就是大明朝版本的壟斷托拉斯,漕幫總商和五峰海商只是為它輝煌的商業前景而激動萬分,秦林則以未來的先驗目光,看到了一個從海洋到內陸的壟斷商業帝國的雛形……

     “對了,”田七爺最後告訴秦林:“有兩位京中來的客人,是乘我們漕幫的船到的杭州,秦長官是不是拜會一下?”

     京中來客?秦林微有詫異。

     ……

     東邊日出西邊雨,五峰海商的彩棚歡聲笑語,海鯊會那邊就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

     凡是和海鯊會訂了買賣的商客,全都把臉拉成了苦瓜,那副倒霉的樣子就別提了。

     剛才漕幫田七爺說了和五峰海商合作,凡是和五峰海商做買賣的,貨物都可以免費水運。好吧,確實沒有針對海鯊會,但誰要真以為買了海鯊會的貨物,還能順順利利的裝船水運,誰就是很傻很天真。

     海鯊會、漕幫、五峰海商,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相互間的區別只是心黑到什麼程度、吃相難不難看的問題……

     “陳、陳會首。”一個平時和陳白鯊交情還過得去的徽州商客,試探著問道:“您看咱們訂的貨物,是不是?”

     陳白鯊臉上肌肉抽搐幾下,面容變得猙獰可怕:“你是不是想退貨啊?”

     “不、不退了,不退了!”徽州商客幾乎嚇死,搖著雙手錶示絕對沒有反悔的意思。

     凡是交了銀錢和海鯊會訂貨的商客,都只好自認倒霉,銀子算是扔水里了,一個個如喪考妣的從彩棚裡退出來,看到對面的熱火朝天,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坐在彩棚裡面的兩位大人,也像椅子上裝了釘子似的,有些坐不住了。身為朝廷命官,陪著陳白婁在這裡丟臉,何苦來哉?

     陳白鯊和趙海馬對視一眼,咬咬牙決心孤注一榫了。

     從袖子裡取出整整六張一萬兩面額的會票,每位大人呈上三張,陳白鯊苦苦哀求:“李方伯、劉巡按,您二位也瞧見了,咱海鯊會這次算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現在只有兩位出馬,才能力挽狂瀾啊。”

     李嗣賢和劉體道同時苦笑,不約而同的把會票推了回去。

     劉體道無奈的搖著頭:“陳會首,你也曉得那漕幫除了漕運總兵官和漕運總督之外,別的官兒都管不到他頭上。你要李老先生和下官出馬,卻是問道於盲了。”

     “也坐了這麼久,衙門裡怕還有事情。”李嗣賢站起身來,決定不再陪著陳白鯊丟臉。

     兩位大老爺寒暄著離開,陳白鯊的神情早已變得猙獰可怖,瞧著對面的彩棚,他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眼神閃過了一絲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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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章 琉球使者

     漕幫田七爺替秦林引見的兩位京師來客,是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和行人司行人謝杰,他們將從杭州出海前往琉球。

     琉球王國就是後來被日本吞併的沖繩,在此之前長達千年的漫長歷史裡,它一直是中國的藩屬,沐浴著燦爛的中原文明。

     隋煬帝令羽騎尉朱寬出海尋訪海外異俗,行至今日北起奄美大島,南至與那國島時,見一片珍珠般的島嶼浮在海面中,“若虯龍浮在水面”,遂為其取名流虯。

     唐朝編纂隋書時,為避帝王龍諱,將該地更名為流求。至朱元璋時期,將該地美名以:琉球,意為琉璃玉和珍珠球,可見其壯麗奇絕的景色。

     琉球國居民除了本地土著島民,也有來自淅江、福建的大批移民,當地人溫和守禮仰慕中原文化,熱衷於學習漢文、漢禮,對中華天朝世世入貢、代代修好,被洪武爺朱元璋列為“不徵之國”。

     不久前結束的抗倭戰爭中。琉球國還曾於海上協助明軍進剿倭寇,實乃忠心耿耿的海外藩屬。

     現任琉球國王尚永,世稱阿應理屋惠王子,六年前老國王逝世,尚永繼位為王,尚永派遣正議大夫鄭憲等人入朝,慶賀新帝登基,並報告琉球先王的死訊,請求冊封新王。但那時萬曆帝剛剛登基,帝師首輔張居正忙於鞏固權利、推行新政,沒有及時給予回應。

     於是尚永再遣長史梁燦、使者衛榮入朝請求冊封,這次杭州開港、招撫五峰海商,朝廷增加了對海上事務的關注,便派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行人司行人謝杰為冊封正副使,準備從杭州出海前往琉球宣旨。

     兩位冊封使者從京師出發來杭州,當然走的是京杭大運河,這一路上便由漕幫和他們打交道。

     田七爺在揚州接到消息,登時來了興趣,一則秦林剛被革職留任,兩位從京師來的使者是否知道點內幕消息?二來嘛,漕幫與五峰海商合作,琉球國的事情想必金櫻姬會感興趣。

     於是田七爺吩咐手下小心服侍,待兩位使者抵達揚州之後,又邀請當地官紳擺酒大宴,陪著到二十四橋的頭等青樓走了一遭,又送了重重的一份禮物,等到了杭州,便替秦林、金櫻姬引見。

     自己怎麼革職的,秦林心如明鏡,自然不需要向兩個小官打聽。不過東亞海上秩序,琉球佔據重要的一環,他倒樂意去會會兩位冊封使者,更想見見傳說中的琉球人——在後世,這些中華藩屬可都被迫變成日本皇民了,你只能看到日本國沖繩縣的居民,再也看不到中華藩屬琉球國的子民。

     秦林和金櫻姬由田七爺陪同,前往驛館拜會兩位使者。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七品官兒黑著臉衝出來,冒冒失失的,差點兒撞到了秦林身上。

     那官兒抬頭看了看眾人,撓了撓頭皮,見一個也不認識,就拱拱手道聲抱歉,又急匆匆的走了,聽得他嘴裡嘀嘀咕咕的:“明明只是個小欽差,偏要做出大欽差的場面來,老子做著錢塘縣,也是皇上家的官兒,哪有許多功夫和他磨牙?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誠哉斯言!”

     秦林聽他口氣,就知道是錢塘縣令,不禁啞然失笑。

     如果某縣是府城所在地,就叫做附廓,知縣稱為首縣。因為知縣和頂頭上司知府大老爺同在一城,就容易處處受掣肘,官場上迎來送往的麻煩也多,所以官場上戲稱做了首縣的都是上輩子作孽。

     要是某縣是省城所在地,那就更倒霉了,非但頭上有知府大老爺,還有巡按、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有的省份還要加上總督和巡撫。一大堆的婆婆管著,首縣就是活脫脫的受氣小媳婦,往來的大官、欽差都要他辦差接待,稍不如意就拿他出氣,真是苦不堪言,必定因為前生惡貫滿盈,今生才來受這番折磨。

     那錢塘縣走的遠了,田七爺不好意思的朝秦林和金櫻姬笑笑:“那兩位使者大約是窮京官做的太久了,吃相總顯得略為難看些。本是個小欽差,體面排場都快比得上大欽差了,待會兒兩位多擔待擔待。”

     像官員奉皇命出京辦事,如果是六部司官郎中之類的職分,專人辦理專事,就叫做小欽差,其實並無甚麼大權;六部尚書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這種身份,奉旨出京代天巡​​狩,有便宜行事之權,稱為大欽差,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欽差大臣。

     單看錢塘縣的樣子,就曉得這兩位使者未免有些那啥,田七爺這一路上,想必也受了些閒氣。

     秦林笑著拍了拍田七爺的肩膀:“老田辛苦了,這些窮京官熬得油盡燈枯。好不容易抓住機會放了差使,手總要伸得格外長些,否則回京之後他拿什麼贖當,買米、養活老婆孩子?想當初老霍剛到嶄州的時候,瞧見了銀子,他眼睛都是綠的呢!”

     田七爺聞言連連點頭,金櫻姬則抿著嘴笑,暗自尋思現在威風凜凜的霍領班,當初又是怎麼一副窮困落魄的嘴臉?卻也好笑。

     由田七爺引見,秦林和金櫻姬見到了兩位使者。

     冊封正使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大概四十來歲,說話還算比較穩重,聽秦林說起曾到海外負責招撫瀛洲土司,他就口口聲聲呼為“老前輩”,請教海上風浪大不大、有沒有倭寇出沒等問題,看得出來還算個好官。

     副使行人司行人謝杰只有三十歲出頭,白淨面皮,留著幾根稀稀疏疏的鬍鬚,起初看見秦林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尚有幾分尊重,等聽說他是革職留任的官員,登時就自高自大起來,言語也變得輕佻,眼睛有意無意朝金櫻姬身上溜。

     蕭崇業和秦林、金櫻姐說到海外的風土人情,每提到一樣,他就拿鉛筆在小本子上認真記錄。

     金櫻姬奇道:“蕭給事出使琉球,記這些日本、高麗、佛郎機的事情才什麼用呢?”

     蕭崇業笑道:“下官準備回朝復命之後。閒下來寫一本《使琉球錄》,把海外的各項事務記下來,供朝野諸公參考。既可揚名後世,亦能做官場上的進身之階。”

     秦林和金櫻姬相顧而笑,這位蕭給事是個熱衷功名的。

     正說得入港,謝杰突然插口道:“秦長官,不才聽聞所謂瀛洲長官司實是五峰海商,你上次出海招撫,所獲一定不菲吧?”

     蕭崇業聞言立刻支起了耳朵,顯然也很關心這個問題。

     秦林看看金櫻姬,笑著道:“銀錢上一文不名,幸喜結識了金長官這位海上奇女子,如此說來”所獲實出意料之外。 ”

     瞧著金櫻姬身穿正六品官服,依然婀娜妖嬈,說話時秋波婉轉只在秦林一個人身上,謝杰就有些酸不拉唧的。

     這時候文官貴重、武官輕賤,秦林是革職的,金櫻姬又是女土司,身為文官的謝杰便有些瞧他們不起,說話肆無忌憚,不知怎地忽然問道:“金長官,我聽說海上女子不守禮法,海船上男女雜處肆意風流,不知貴處瀛洲長官司是否如此?”

     金櫻姬登時紅了面皮,鼻子裡冷哼一聲,反唇相譏:“本官在海外也曾聞得中原士大夫多卑劣無恥,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不知謝先生可曾出淤泥而不染?”

     你!謝杰沒想到金櫻姬詞鋒如此厲害,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將茶碗往桌上狠狠一頓,拂袖而去。

     蕭崇業也不好意思談下去了,和秦林寒暄幾句,便端茶送客。

     ……

     田七爺鬧了好大一場沒趣,臉上有些下不來,又說琉球國兩位請封使者談吐不俗,比蕭、謝兩位還要熟悉本國情形。不如去見見。

     粱燦、衛榮一文一武,都穿中華衣冠,容貌談吐與中國人沒有分毫區別,若不是田七爺特意說明,根本就看不出是外國人。

     他倆對秦林和金櫻姬格外尊重,稱秦林為,“天朝天將”,金櫻姬是,“天朝長官”,聽說她是當代五峰船主,越發肅然起敬。

     秦林和他們寒暄一番,奇怪為什麼漢話說的這麼流利,兩個使者都笑起來:“天將有所不知,我們兩個祖上分別是福建泉州府和淅江溫州府,本來就是中國人,三代前到琉球做了官兒,又被國王派做入朝請封的使者,我們家裡都是寫漢字、說漢話的。”

     從梁燦和衛榮身上,秦林充分感受到琉球人對中國的戀慕和善意,想到後世他們的遭遇,又暗自唏噓。

     瞧著這兩位身穿中華衣冠、操著流利漢語的琉球人,秦林點點頭:這一次,你們不會再被迫變成沖繩人了,沖繩這個名字將永遠不會在歷史上出現!琉球,你屬於中華……

     琉球國與五峰海商本來就有商貿關係,秦林隱隱露了點口風,兩位使者聽得他和朝中張首輔有聯繫,越發敬仰,邀請五峰海商加強與琉球的商貿往來,共同抵禦近年來在海上越發猖獗的倭奴和佛郎機人。

     正中下懷,秦林和金櫻姬當即應允,表示五峰海商將派人前往琉球,拜會國王尚永。

     “沒想到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最後是和兩位琉球國的使者達成了協議。”從驛館出來,秦林和金櫻姬說說笑笑,田七爺也跟著開心。

     他們絕沒有想到,很快就再一次和兩位琉球貢使見面,並且是在那種意料之外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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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章 海上血案

  五峰海商與漕幫達成協議,未來地跨海陸,以東西兩洋和長江運河水道為骨干的商業帝國已顯露雛形。

  此前秦林和漕運總督李肱,以及漕幫總部所在地的揚州知府歸慕光提前作了交涉,這個龐大的商業計劃將會得到他們的鼎力支持,各項陋規常例是能免則免、能減則減。

  雙方構建的商業帝國本就以龐大的規模居於事實上的壟斷地位,還享有稅收上的大幅優惠,可想而知未來這個商業帝國將像吹氣球一樣飛速膨脹。

  不過,在市舶司繳納的進出口關稅,盡管有黃知孝這個提督市舶太監關照,完全可以偷稅漏稅,秦林卻要求務必足額繳納,如有必要甚至可以超額多繳——可想而知,當來自杭州市舶司的大批稅銀運抵京師,張居正開放海禁的新政將獲得朝野一致的好評。

  這也是履行與江陵相府所訂立協議的一部分。

  杭州開港之後的首次商貿盛會順利結束,五峰海商以壓倒性優勢擊敗競爭對手海鯊會。

  有掌握水路運輸的漕幫協助,再加上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和東廠領班霍重樓坐鎮,五峰海商徹底擊垮海鯊會只是個時間問題。

  至此秦林杭州之行的目標已基本達成,可以准備打道回府了,但他沒有急著回南京,而是給胖子、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放了三天假,叫他們在杭州逛逛西湖、拜拜岳王廟,買點東西兩洋的稀奇玩意。

  “哈哈,小別勝新婚,咱們秦長官要和金長官多盤桓幾天,”陸胖子口沒遮攔,私底下和眾位弟兄說得唾沫橫飛,大伙兒對秦長官的仰慕之情,便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

  秦林多留幾天當然不是為了兒女私情——准確的說,不全是。

  五峰海商和漕幫都要求將各自總盈利的兩成提給秦林,不僅因為之前的恩義,還因為他以敏銳的商業洞察力促成了雙方的聯盟,也只有他能讓漕運總督李肱和提督市舶太監黃知孝提供方便,以及搭建和首輔帝師張居正的聯系,促成杭州開港、招撫海商等事……可以說,這個商業帝國根本就是他一手構建的。

  秦林絕非沽名賣直之輩,他毫不猶豫的笑納了這筆堪稱天文數字的盈利,因為陋規常例上的大幅減免和事實上的壟斷地位,據估算今後一年間來自漕幫的貢獻將達到八萬兩白銀,而五峰海商方面將向他提供十五萬兩,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將會越來越多。

  這筆錢他並不准備提出來,而是要求寄存在五峰海商那邊。

  聽到這個要求,田七爺的笑容格外曖昧:男主外女主內,銀子是該放在管家婆手裡。

  金櫻姬瞧著秦林的目光,就又多了幾分柔情。

  不過秦林可沒有准備把她當管家婆來用,待田七爺離開之後,才說出自己的打算。

  “用那筆銀子編練水師和鳥槍兵?”金櫻姬吃驚的睜大了眼睛。

  “不錯,”秦林點點頭,“你現在已經有了瀛洲長官司的金字招牌,就有公開招募編練土司兵的權力,既然在海上,那當然是組建水師嘍,至於鳥槍兵嘛,將來必定用得著,等我回南京,還有種新式鳥槍的圖樣給你。”

  金櫻姬眼波流轉,捂著小嘴咯咯嬌笑:“秦長官這麼放心,就不怕奴家私吞了你的水師?”

  又調皮了?秦林一點兒也不見外的伸出鹹豬手,把金長官撓得花枝亂顫,連聲告饒他才罷手。

  五峰海商對火器真是一點兒不陌生,事實上當年汪直甚至是西洋火器傳入日本的關鍵性人物——他一方面力壓西方殖民者,一方面挾制東瀛三十六島,凡火器交易必須經他之手,從而壟斷了鳥槍、佛郎機等兵器的售賣。

  所以直到今日,五峰海商仍擁有大批鳥槍、佛郎機和紅夷大炮,在東西兩洋展開武裝行商,上次對付島津家,火器就出了大力。

  但海商畢竟是海商,武裝商船也不是軍艦,打打海盜、對付島津家這種日本二流諸侯還能應付,要和將來統一的日本作戰就力有不逮,另外,船堅炮利的西方殖民者也將紛至沓來,目前他們的力量還小,但隨著歐洲各國東印度公司的建立,貪婪的黑手將會越來越深入的伸向東方。

  秦林沒有指揮朝廷水師的權力,而且他也不願受朝廷黨爭的掣肘,於是決心建立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小而精的海上力量——徐文長說的“借勢”與“用力”,秦林也有培植自身力量的需要了。

  其實五峰海商也感受到來自東瀛和西洋,特別是咄咄逼人的西洋殖民者的壓力,也有組建專門水師的需求,秦林提出的水師,平時替商船護航,需要時受他指揮,正好和海商們互利。

  何況秦林的絕大多數要求,金櫻姬根本就無法拒絕呢?

  接下來幾天秦林都和金櫻姬商議水師的具體問題。

  裝備上,秦林要求擯棄碗口銃、將軍筒這些傳統火器,遠程炮戰用紅夷大炮,近距離的人員殺死用佛郎機子母炮。

  船只本身,因為中式福船船身寬大、航速較慢,適合客貨運輸而不適合遠洋海戰,便采用佛郎機人的船型,五峰海商曾與西洋人不止一次的交手,現在船隊裡面還有俘獲的西洋船,具有操縱靈活航速快的優點,以之作為藍本放大、復制就行了。

  造船技術仍采用中式的,像平衡舵、水密艙、使用桐油瀝青的拼接法,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造船術,哥倫布、達迦馬使用的船只僅僅幾十噸、一百多噸的排水量,而鄭和的頭等寶船巍峨如山,五峰海商的大船可載兩千人、甲板能馳馬,簡直就是老鼠和大像的對比。

  具體怎麼培訓水兵、怎麼建造船只,就不需要秦林費心了,一來嘛他根本不懂海戰,二來嘛人家五峰海商本來就是專業的,從造船工匠到水手炮手一應俱全,海戰的經驗也十分豐富。

  布置好這件事情,秦林才准備離開杭州,田七爺替他安排了一艘極好極漂亮的大官船,將走運河回南京。

  當天夜裡,秦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到金櫻姬就在隔壁,未免心癢難耐,反復考慮是否摸黑夜襲的問題。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金櫻姬竟只穿睡衣、外面套件繭綢披風就進了秦林的房間。

  咦,艷福不淺!秦林心頭有一個邪惡的聲音在狂呼:推倒、推倒!

  “不、不好了!”金櫻姬走到床頭,她不知道秦林本來就沒睡,就伸手去推。

  “好得很,好得很!”秦林壞笑著一把就將美人兒攬入懷中,怪手從領口伸進去,撫弄著嬌嫩的蓓蕾。

  突然肩頭一陣劇痛,秦林怪叫著把金櫻姬推開。

  女海賊王臉色緋紅,惡狠狠的磨著牙齒:“快、快起床,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兒?秦林還想耍賴,看看金櫻姬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只好耐著性子聽她說了幾句,登時臉色就變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扯著她就朝外飛跑。

  外面正廳上,權正銀滿頭冷汗,不停的踱著步子,活像熱鍋上的螞蟻。

  看到秦林和金櫻姬走出來,他也不廢話了,趕緊稟報:“大事不妙!咱們設在大衢山島的土司衙門來報,一艘官船漂到了大衢山島的海灘上,被漁民發現了。船上空無一人,甲板、官艙等處血跡累累,還在官艙中發現了冊封琉球國王的聖旨!”

  剛才侍女進去通報,秦林和金櫻姬已略知此事,但此時從權正銀口中得知,仍然驚訝不已。

  前幾天還去見過兩位冊封琉球國王的使者,一個戶科蕭崇業,一個行人司的謝傑,他們是兩天前出海的,怎麼船上一個人都沒有,還漂到了瀛洲土司衙門所在的大衢山島?

  聯想到船上血跡累累,就知道這兩位多半不妙了,秦林、金櫻姬和他們並沒有多大交情,但杭州剛剛開港、五峰海商剛剛接受招撫,就出了這麼一樁,可想而知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

  “請問這件事該怎麼辦?”權正銀憂心忡忡的道:“咱們好不容易有這麼個局面,冊封使者被害很有可能使我們引火上身,要不要將船推回海上,或者干脆燒掉,免得連累咱們。”

  金櫻姬還在猶豫,秦林搶先道:“不行!這件事有蹊蹺,我懷疑是衝著五峰海商來的,咱們如果裝作不知道,反而中計!”

  “那怎麼辦?”金櫻姬點點頭,毫不遲疑的道:“我聽你的。”

  “最近的衙門在哪裡?”

  “錢塘縣衙,過去只有半裡路。”

  話音未落,秦林已拽著金櫻姬跑了出去。

  錢塘縣衙門口,兩名民壯拄著長槍,頭一點一點的打瞌睡,突然被敲響的鼓聲,嚇得兩人一個趔趄,差點兒從台階上摔了下去。

  “什麼人?半夜裡擊鼓鳴冤?”兩個民壯幾乎以為來人瘋了。

  擊鼓鳴冤的正是秦林和金櫻姬。

  “老子要瘋了,半夜裡還不安生,做這首縣真是天打五雷轟!”錢塘知縣從後衙走出來,臉色有些發青,決心把這些刁民先打八十大板再問話。

  可看到是秦林和金櫻姬,他大吃了一驚,待粗粗問明原委,縣太爺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比新刷的照壁還要白。

  “這件案子太大,下官可辦不來,這就陪二位去見李布政、劉巡按!”錢塘縣也不虛言客套了,和秦林、金櫻姬匆匆往外走。

  這時候縣衙外面一片人聲,巡按御史劉體道帶著人從衙門前面過,忽然梁燦和衛榮從人群中衝出來,指著秦林、金櫻姬怒道:“惡賊,還想往哪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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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章 栽贓陷害

     金櫻姬與權正銀先吃了一驚,繼而暗叫僥倖:這件事果然是衝著五峰海商來的!幸好聽了秦林的話,搶先出首報官,否則燒掉船隻妄圖遮蓋真相,反而要被栽贓陷害,到時候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

     “果然被我料中了啊!”秦林心頭嘆息著,面上仍不動聲色,朝著兩位琉球貢使拱手施禮:“前日相談甚歡,為何兩位忽然口出惡言?金長官與秦某乃朝廷命官,惡賊二字,恐怕擔待不起。”

     “還要抵賴?”梁燦又氣又急,戟指怒道:“是五峰海商,也就是你們瀛洲土司的人劫走了封舟,抓走了兩位天使(貓注:天使是天朝使者的意思,古代周邊藩屬國家對中國使者的稱呼,可不是長翅膀的鳥人哦),我們全船人親眼所見,還容抵賴嗎?”

     衛榮把眼睛瞪得溜圓,幾乎要噴出火來:“快交出兩位天使!”

     兩天前,蕭崇業、謝杰兩位冊封天使乘坐一艘千料封舟,梁燦和衛榮則乘坐一條稍小點的福船在前領路,從杭州出海。

     杭州灣呈喇叭形,他們花一天時間航行到了喇叭開口處,便是星羅棋布的舟山群島,只要過了群島再往東,就是遼闊的東洋大海,一直向東南方向航行就能抵達琉球。

     沒想到命運多舛,偏偏就在舟山出了事。

     兩艘船在島嶼、暗礁眾多的舟山群島,入夜之後就下錨停泊,第二天剛濛濛亮,海上晨霧瀰漫,兩船正準備起錨開航,忽然遠處出現了三艘打著五峰旗幟的武裝船!

     梁燦等人曾在杭州與秦林、金櫻姬會晤,還以為是五峰海商追上來送行,或者要一塊去琉球,與國王尚永商議合作的事情呢。萬萬沒有料到,這幾艘船氣勢洶洶的靠上了封舟,一群手持利刃的水兵跳上甲板,很快就把封舟劫持了!

     梁燦和衛榮情知不妙,趕緊揚帆遠遁,有兩艘武裝船緊追不捨,琉球人利用晨霧和海流,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追捕。

     琉球國王尚永盼著冊封已經盼了整整七年,好不容易請到的冊封使者又被劫走,梁燦衛榮兩個沒辦法回國復命,只好等了一陣子,又硬著頭皮回到出事的海域查看。

     封舟、三艘武裝船全都沒了影子,海面上空空蕩盪,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兩個琉球使者一合計,得,大明朝的土司把大明朝的天使給劫了,咱還是回去請大明朝主持公道吧!

     他們回到杭州,直接就跑巡按衙門告狀——巡按御史代天巡狩,糾劾不法,正是他該管的事情。

     劫持朝廷冊封使者,豈不是謀反悖逆了麼?劉體道像打了雞血一樣激動萬分,當即就派人火急通知布政使李嗣賢,同時自己也點起兵馬前來捉拿叛逆。

     走到錢塘縣衙門口,正看見縣太爺和秦林、金櫻姬走出來,兩位琉球使者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即跳出來破口大罵。

     見琉球使者指著秦林、金櫻姬鼻子亂罵,巡按御史劉體道得意非凡,故意慢了一步,踏著四方步一搖一擺,活像戲台子上包龍圖出場似的,慢慢走了上來,將寬大的袖子往下一甩,字正腔圓的叫道:“呔!犯官可曾知罪?來人吶,將兩名悖逆朝廷的反賊拿下!”

     一聲令下,眾兵丁手持刀槍圍上。

     權正銀作為人,對中原天朝是相當敬畏的,雖然平時自詡智謀多端,見“八府巡按”劉大人如此威風,也被嚇得不輕,情知五峰海商這次是被陷害了,不曉得能不能洗清冤枉?

     金櫻姬咬牙苦笑,緊緊抓住秦林的胳膊,作為第二代五峰船主,她指揮機宜、殺伐果斷,但只要有秦林在,她就寧願相信他的智謀。

     果然秦林不慌不忙的把手一擺:“且慢!”

     “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劉體道得意洋洋,好像兩位朝廷派的冊封使者失蹤,他格外高興一樣。

     秦林揶揄的笑著,指了指錢塘知縣:“劉巡按,你最好先問問這位父母官,我和金長官連夜到他衙門是來做什麼的。”

     劉巡按心頭納罕,狐疑的道:“姚縣令,剛才兩名犯官是來自首嗎?”

     原來這錢塘縣令叫做姚道嵋,草字率韞,自二十八歲出來做官,一十二年間歷任溫州府永嘉縣、台州府臨海縣、紹興府會稽縣、杭州府錢塘縣,每任都是附廓府城,最後一任竟附廓省城,當真稱得上“官運亨通”。

     聽得劉體道這麼問,姚道嵋先愣了愣,看看秦林,又看看巡按御史,實在左右為難:看劉體道的陣勢,說實話必定得罪了他;可要說謊吧,又良心過不去。

     咬咬牙,姚道嵋拱手道:“好叫劉巡按曉得,剛才秦、金兩位長官是來出首告發的——封舟被海浪沖到了大衢山島,瀛洲長官司的人已把它看管起來。船上空無一人、血跡累累,兩位使者,恐怕、恐怕已經遇害!”

     啊? !劉體道嘴巴張得老大,冊封使者可能遇害是一驚,秦林和金櫻姬主動報案,又叫他不可思議。

     梁燦和衛榮面面相覷,作為琉球使者,他倆怕的就是瀛洲長官司方面來一個死不認賬,反正大海之上渺渺茫茫,把人殺掉、船鑿沉,半分證據都沒有,金櫻姬咬定了不知道這件事,他們還不知怎麼是好了呢。

     現在金櫻姬竟然主動報案,實在是叫他們匪夷所思。

     秦林笑著把手一攤:“劉巡按,你看看嘛,如果是金長官殺掉兩位冊封使者,她就在海上把封舟鑿沉,連人帶船沉到海底去,再來個死不認賬,這場官司怕一百年也打不完,又何必把船弄到瀛洲長官司衙門所在的大衢山島,自己前來主動報案呢?豈不是畫蛇添足嗎?”

     劉體道聞言愕然,儘管他很想把罪名栽到金櫻姬和秦林頭上,但秦林這番分析實在難以辯駁,他作為巡按御史,要把罪名硬給安上,那也怕站不住腳啊。

     金櫻姬則和權正銀相顧駭然,暗自佩服秦林料事如神,搶先報案的舉動,雖不能把嫌疑完全洗清,至少大大的降低了。

     忽然有聲道:“劉巡按,萬萬不可被他們的詭計騙了!這只不過是賊喊捉賊而已!”

     布政使李嗣賢帶著兵丁衙役,急如星火的趕來,惡狠狠的盯著秦林,在火把映照之下他的眼睛裡有火苗躍動。

     “靠,為了你那傻兒子,至於嗎?”秦林腹誹道:“恐怕你別有所圖吧,這次明顯的栽贓陷害……”

     李嗣賢將劉體道往旁邊一拉,氣咻咻的道:“這等小花招,就想將我浙江官員玩弄於股掌之上嗎?金、秦兩個犯官,分明就是要以賊喊捉賊的手段來洗脫罪名、蒙混過關!”

     “來得快,李方伯來得真快!”秦林盯著夜空中的星星,語帶嘲諷。

     你!李嗣賢戟指秦林:“還想狡辯嗎?現在人證俱在,容不得你們抵賴!”

     秦林哈哈一笑:“李方伯這麼想坐實金長官和在下的罪名?只可惜朗朗乾坤,耍弄這種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到最後卻是紙包不住火呢。”

     和李嗣賢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這傢伙因為兒子李甲的事情,已經把秦林、金櫻姬恨得咬牙切齒,只要有機會就想把案子扣到他頭上,完全是油鹽不進。

     “來人吶,把兩名犯官緝拿歸案!”李嗣賢大聲呼喝著,擺明了打擊報復。

     布政使很拽?秦林嘿嘿冷笑,反問道:“本官雖然已革職留任,是錦衣衛的官兒;金長官的瀛洲長官司則劃在南直隸,試問你浙江布政使有什麼權力緝拿我們? ”

     劉體道聞言有些尷尬,他這個浙江巡按御史,傳說中的八府巡按,雖然權力大威風勁,卻也管不到南直隸去。

     李嗣賢卻厲聲喝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本官奉旨守牧一方,緝拿爾等正是責無旁貸!”

     靠,要玩硬的?秦林神色一冷,瞇起的眼睛裡寒芒閃爍。

     “誰敢動秦長官一個指頭?”霍重樓縱聲長嘯,身形猶如大鳥般飛撲而來,身後是陸胖子、牛大力等人,跑得滿頭大汗。

     “秦哥,沒事吧?”陸胖子跑到秦林身邊,氣喘吁籲的擦腦門上的汗水,剛才是他發覺不對勁兒,就去把霍重樓叫來了。

     黃公公乘著轎子跟在後頭,四個轎夫跑得幾乎虛脫,老遠就聽得他尖利陰柔的聲音:“什麼狗屁巡按,咱家在宮裡,親耳聽慈聖太后說秦哥兒辦荊王府的案子,替皇家全了體面,是個少年英雄。那巡按竟然血口噴人——難道太后娘娘是錯的,他劉某人就是對的?嗯?”

     黃公公最後那一聲“嗯”,當真是陰惻惻、冷冰冰、九曲迴轉,深得個中三味。

     李太后是不是真這麼說過,沒人能去京師親自問問她老人家,總之黃知孝這麼說,別人便不能不信他三分。

     本來圍著秦林、金櫻姬,躍躍欲試的那些兵丁,這時候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起了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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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33:08
298章 秦林太狡猾

  秦林向霍重樓和黃知孝點頭示意,這兩位頓時心頭一松,暗道幸好沒有來晚。

  錢塘知縣姚道嵋看看這邊,提督市舶太監、東廠領班,再看看那邊,浙江布政使、巡按御史,媽的,隨便哪邊吐口唾沫星子就把他這小小知縣淹死了,腳下不停往後挪,心說老子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李嗣賢是最想扳倒金櫻姬、秦林的,見黃、霍趕來插手,他第一個怒發如雷,咆哮道:“什麼時候提督市舶太監和東廠的人,能管到咱浙江省內的事情?”

  霍重樓是下定決心要緊跟秦林的,立刻反唇相譏:“剛才李方伯不是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霍某身為東廠領班,奉旨巡查緝捕大奸惡逆,眼見這裡有人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指鹿為馬陷害忠良,當然要和他鬥上一鬥!”

  李嗣賢被這頓搶白氣得發抖,眼睛瞪得快要爆出來了:“你、你說誰陷害忠良?”

  霍重樓翻翻白眼,“誰心虛就是誰。”

  劉體道皺皺眉,將李嗣賢往後一拉,低聲道:“咱們是來辦案的,李方伯怎麼和廠衛鷹犬做口舌之爭?”

  李嗣賢恍然大悟,將袖子一甩,指著秦林、金櫻姬道:

  “閑話休講,現在兩位琉球貢使親眼看見瀛洲長官司把封舟劫走,後來你們又承認封舟在大衢山島海灘擱淺,船艙空無一人,甲板血跡累累,這已是鐵證如山,瀛洲長官司萬萬脫不開干系——秦某人,本官暫且不計較你助紂為虐之罪,但土司長官金氏,必須押入牢房看管待罪!等本官稟明朝廷,請聖躬裁斷!”

  梁燦、衛榮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他倆確實看見是五峰海商的武裝船劫走了封舟,害得他們無法回國復命,因此深恨金櫻姬。

  這……霍重樓和黃知孝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李嗣賢不愧為一方守牧、封疆大吏,剛才的話說得冠冕堂皇,現在指控金櫻姬的人證物證俱在,只說把她看押起來,等待朝廷聖裁,這就難以辯駁了,總不成連聖上裁斷也反對吧!

  李嗣賢嘿嘿冷笑著緊盯金櫻姬,就是為了這個女人,讓他的兒子被打成重傷,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吃吃苦頭。

  金櫻姬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的站在秦林身邊,只要有這個男人在,似乎就有一座遮風擋雨的大山,那種感覺就像海上動蕩漂泊之後,在安全的港灣中憩息。

  秦林踏前一步,戲謔的瞧了瞧李嗣賢,不緊不慢伸出了三根手指:“若說封舟是瀛洲長官司所劫,天使是金長官所殺,雖有人證物證,卻有三不可解,誰要是能答出其中一條,本官就和金長官束手就縛!”

  “什麼三不可解?”李嗣賢鼻子裡冷哼一聲:“我看是你虛言狡辯罷了!”

  劉體道也幫腔道:“且說來聽聽,待本官一一駁倒,叫你心服口服!”

  秦林微笑,自信滿滿的道:“那你就輸定了。其一不可解,本官剛才就已經說過,海上之事渺渺茫茫,金長官麾下只需將封舟鑿沉,連人帶船沉入海底,這就叫死無對證,兩位琉球使者只好和她打筆墨官司,就一百年也扯不清楚,偏要把封舟拉到長官司所在的大衢山島擱淺,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殺人劫船之後還要把空船開回老窩,在眾目睽睽之下陳列在海灘上,這未免叫人不可思議。

  好在三不可解才說了一條,還有兩次機會,劉體道就催促秦林快說。

  “第二不可解,咱們姑且假設是五峰海商這麼做,可動機呢?”秦林環視全場,朝金櫻姬點點頭,繼續侃侃而談:“金長官接受招撫,杭州開海通商,她和漕幫聯盟,生意蒸蒸日上,琉球那邊,也和兩位貢使商議要進行合作,不日就要去琉球拜訪國王尚永,那麼她做出殺害貢使的事情,為的哪樣?”

  “謀財害命,劫取朝廷賞賜的財物!”李嗣賢氣咻咻的說。

  劉體道苦笑著搖搖頭,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朝廷主要是冊封,賞賜的財物並不多,價值還不到一萬兩白銀,以五峰海商的實力,絕不可能為了這點錢就干出劫殺天使的彌天大罪。

  梁燦深恨五峰海商,沒好氣的道:“誰知道你們的狼子野心?也許你們要和倭寇勾結,謀奪我琉球江山,所以才中途劫下了天使。”

  “這就更離譜了”,秦林忍不住莞爾,“咱們此前已談妥要去琉球拜會國王,如果真要謀奪琉球江山,等天使離開之後,借拜會為名,一舉擒拿尚永就是了,何必提前殺害天使,打草驚蛇?”

  梁燦啞然,無法辯駁,只得悻悻的道:“反正我們親眼所見,是五峰海商劫殺的天使,至於你們究竟安著什麼心腸,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

  劉體道聞言又嘆口氣,這麼說的話,秦林的第二不可解也成立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他打起精神,要抓住最後的機會。

  “第三不可解嘛,就是為什麼放跑了一條船,為什麼留下活口到杭州告狀,”秦林笑著問梁燦、衛榮:“你們的船是什麼船,來追你們的又是什麼船?”

  “我們乘的是從琉球帶來的大福船,五峰海商的是八櫓快船,”兩位琉球使者想了想,又辯解道:“雖然他們的船快,但我們利用海流和礁石將他們甩開的。”

  劉體道立刻搶著道:“對對對,秦林這次你可無話可說了,兩位使者說的很有道理!”

  秦林望著天空哈哈大笑,直到梁燦和衛榮已怒容滿面、劉體道快要爆發,他才好整以暇的道:“快船追慢船,居然沒有追上;琉球的水手開琉球船,居然比五峰海商更熟悉舟山群島一帶的海流和礁石,嗯,這個解釋很好,很強大!”

  梁燦和衛榮登時張口結舌,忽然間腦中轟的一下,原本隱隱約約的懷疑被秦林點明,變得疑竇叢生。

  當初他倆成功逃走的時候,確實暗叫僥幸,船只比對方的速度慢,對海流礁石的位置也不大可能比常年在白水洋、杭州灣走私的五峰海商更熟悉,居然僥幸逃脫,豈不是媽祖眷顧?

  但現在想想,越發覺得不可思議,五峰海商存心做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派了速度最快的八櫓快船,船上水手、掌舵豈會是不熟悉此地海情的菜鳥?五峰海商長年累月在沿海玩走私,隨便什麼老手都是一抓一大把呀,怎麼會派一群菜鳥出來做這場抄家滅門的買賣?

  “莫非、莫非……”梁燦和衛榮兩個結結巴巴半天,“栽贓嫁禍”四個字在喉嚨口打轉。

  秦林替他倆說了:“乘坐的都是速度慢的福船,但朝廷天使遇害,兩位琉球貢使卻得以逃生,所以要麼這是栽贓陷害五峰海商,才故意留下了目擊證人回杭州指控金長官,要麼就是兩位貢使也參與了這場陰謀,正在玩一場賊喊捉賊的把戲!”

  秦林目光灼灼,話音擲地有聲,一時間全場肅靜,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梁燦和衛榮兩個琉球使臣頓時慌了手腳,他們無法解釋為什麼乘坐速度差不多的船只,天朝天使遇害,他倆卻連根寒毛都沒傷著。

  於是秦林的分析就變成了可怕的指控,他倆必須在兩個答案當中選擇一個:究竟是別人假扮五峰海商殺死了天使,留他們作為目擊者以便栽贓陷害,還是他們本就是殺害天使的同謀,所以才能毫發未傷的逃脫性命?

  “不、不,我們不是同謀!”兩個琉球人忙不迭的叫起來。

  “那你們承認有可能是別人假扮五峰海商,故意栽贓陷害啰?”秦林的笑容異常燦爛,完全像貓戲老鼠一樣將兩名琉球使臣玩弄於手掌之中。

  同謀殺害天使的罪名,琉球使臣萬萬擔待不起,所以他們毫不猶豫的做出了選擇。

  梁燦無可奈何的點點頭:“當時海上有薄霧,我、我們的確沒看清賊寇的長相,只看見船掛著五峰旗幟……”

  秦林的反擊淋漓盡致,到此已獲成功。

  在普通刑事案件中,被害者家屬往往會先入為主,一廂情願的把警方調查的某個嫌疑人認定為凶手,為了替親人報仇雪恨而有意無意的提供扭曲失真的口供,甚至誤導偵查方向,造成冤案,這在秦林過去所偵辦的案件中,是屢見不鮮的。

  這裡也是一樣,因為封舟被劫天使被殺,兩個琉球使者任務失敗無法回國復命,便深深恨上了親眼所見的仇敵五峰海商,證詞免不了因此而產生誇張變形,一口咬定是金櫻姬派人劫殺天使,使秦林難以替她洗脫冤屈。

  這時候他玩了個小手段,把琉球使者也繞進了嫌疑名單,於是為了洗脫嫌疑,梁燦和衛榮不得不實話實說。

  “單憑一面旗幟,恐怕不能指控下官吧?”金櫻姬嫣然一笑,籠在袖子裡的手輕輕撓了撓秦林的腰眼:把兩個琉球使者也饒進來,你真狡猾呢!

  秦林嘿嘿壞笑,既然對方可以把琉球人作為栽贓陷害的工具,我何嘗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李嗣賢和劉體道則無可奈何的嘆著氣:不是我倆太無能,而是秦林太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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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6-18 02:33:35
二九九章 血船浮屍

     從兩名琉球使臣改口的那一刻起,秦林和金櫻姬就擺脫了唯一嫌疑犯的尷尬處境。李嗣賢、劉體道雖然嘴上不饒人,口口聲聲咬定是五峰海商作案,卻也不能把金櫻姬扣押起來了。

     案情重大,首先要確定兩位天使究竟是生是死,眾位官員便從水師調了一艘八櫓快船,挑起燈球火把,連夜趕往大衢山島。

     官船之上,涇渭分明,秦林、金櫻姬、黃公公和霍重樓坐在一邊,李嗣賢、劉體道、粱燦、衛榮坐在另一邊,互相都沒什麼好臉色。

     八櫓快船除了船帆吃風,左右舷側還各有四支櫓,三名水手搖一支櫓,二十四人齊動手,船速奇快如飛。

     這是十萬火急的公務,水師光櫓手就派了七十二名,分作三班輪換,一口氣也不停歇,乘著晚上退潮,八櫓快船劈波斬浪,天剛濛濛亮,就到了位於杭州灣喇叭口的大衢山島。

     眾位官員來到甲板,心情各不相同,但都仰著頭眺望遠處的海島。

     老遠島上看見有兵船過來,立刻派子兩條武裝商船迎上來查問,金櫻姬令侍女舉著五峰旗幟,兩艘大船上立刻爆發出陣陣歡呼,讓開了海路,一左一右跟在後面護航。

     李嗣賢與劉體道對視一眼,臉色不大好看。

     權正銀知道地方,指引船隻繞過一片暗礁密布的淺灘,來到大衢山島的東南面。

     此時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海上瀰漫著淡淡的薄霧,藉著天光隱約可見白色的沙灘上有那麼黑漆漆的一團。

     水師士兵搖著櫓把船駛得更近了些,船頭上立刻響起一片壓抑的呼聲,因為太陽躍出海面的第一縷金光映照在那黑影上,人們已能清楚的看到那是冊封天使乘坐的封舟。

     儘管早已知道了不幸事件的發生,可親眼目睹這艘封舟孤零零的擱淺在海灘上,人們心中仍免不了幾聲唏噓。

     瀛洲長官司已派遣水兵在此守護,還在不遠處的沙灘上搭建了棧橋,八櫓快船靠過去,眾位官員準備登岸。

     “秦長官,棧橋上,嘿嘿,要不要老霍再來一手?”霍重樓眉飛色舞的笑著,狠狠紮起的絡腮鬍子都笑得直抖:“也叫兩個昏官喝一肚皮海水。 ”

     當初在嶄州他就被秦林買囑,踏斷了跳板,把黃連祖整得幾乎淹死,也為最終破案奠定了基礎。不過這次秦林沒那打算,聞言咧著嘴笑,暗道老霍也被老子教壞了。

     岸上打了粗大的木樁,封舟用纜繩栓住,​​也有棧橋通往甲板,眾位官員便登船查看。

     秦林本想提醒這些人不要亂摸亂動,沒想到劉體道還搶先說了,他看看秦林、金櫻姬,冷笑道:“上了船就不要伸手亂摸,也千萬別失落什麼物件,否則將來被本官發現什麼,那咱們就不好說話了!”

     這人倒有點兒意思……秦林饒有興致的看著劉體道表演,他嘴角的笑容很​​有些詭異​​,就像貓戲老鼠似的盯著巡按大人。

     哼!劉體道被秦林看得渾身發毛,冷哼一聲把腦袋轉了過去。

     官員們開始檢查這艘死亡之船。

     只見甲板上、船艙中,到處都是乾涸的鮮血,血腥味道濃重得使人很想嘔吐。本來海風的腥鹹味道是很清新的,但混上了這種血腥味,就變得格外腥臭刺鼻,比屠宰場的氣味還要難聞。

     人們小心翼翼的避開甲板的上的血跡,四處查看,恐怖的場景已經毋庸置疑的表明,這裡發生了一場大屠殺。

     陰暗的船艙中,噴濺狀、滴落狀、血泊狀的血跡,多得那叫個觸目驚心,艙室潮濕陰暗不見陽光,通風也不怎麼良好,那血腥的喜息,也就比別處更加濃烈可怕。

     只不過,海上血跡比這裡更多的時候,人們也是見過的,比如……

     “會不會是別的動物的血?比如魚什麼的。”權正銀儘管知道這種可能性不高,但還是提了出來。

     秦林在第一時間予以了否認,他的神色格外凝重:“不,是人血,這味道我熟得很。”

     說著,他習慣性的抽了抽鼻子。

     法醫的鼻子是他們分析案情的利器,幹上這一行,“噁心”兩個字永遠要從字典中刪除。有經驗的法醫不但能聞出人血和動物血的區別,還能從死者的內臟聞出有無常見病變、有沒有喝醉,甚至有時候要聞胃內容物判斷是否中了常見毒藥,聞長了綠毛的屍體,以判斷死亡時間。

     被害後經過冰凍再分屍的屍體,解凍後會有獨特的酸味;被焚燒的人體,帶著皮草燒焦的臭味……

     很多時候人的鼻子比實驗室儀器更加快速方便,而法醫如果能早一個小時確定死因,就能給偵破工作帶來很大的便利。

     秦林說的話本來沒有錯,但聽在別人耳朵裡就不一樣了,陰暗的船艙中,昏暗的光線從側面照得他臉色煞白,地上、牆壁佈滿了血跡,濃重的血腥味道中人欲嘔,偏偏他不緊不慢的來一句“人血的味道我熟得很”。

     “呃——哇!”劉體道捂著嘴就往外跑,到了船舷就探出身子哇啦哇啦一陣狂吐。

     黃公公和李嗣賢的臉色也難看得很,抖抖索索的往艙外挪步子。

     秦林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道牆壁上呈現噴濺狀的血跡,發覺氣氛不對勁兒,回過頭來摸摸下巴,莫名其妙的問道:“怎麼了?”

     “你、你故意的!”金櫻姬恨恨的磨著牙齒,剛才她也胃裡直冒酸水。

     哇啊啊啊啊……

     一串淒厲恐怖的嚎叫從劉體道嘴裡發出,聲音之尖利高亢,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趴在船舷上狂吐的劉體道,被惡鬼附體一樣手舞足蹈,臉色白得像死人,瘋狂的大叫大嚷,從嘴裡吐出無意義的連串怪叫。

     “又瘋了一個。”陸胖子悲天憫人的嘆息著,“可惜太師父不在,否則又可以扎他滿頭銀針了。”

     霍重樓凶神惡煞的走上去,揪住劉體道就扇了兩個耳光,好不容易才讓他平靜下來,仍蹲在地上嗬嗬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撞了邪?人們面面相覷。

     秦林想了想,走到劉體道剛才嘔吐的船舷處,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嘆口氣,把欄桿一拍:“原來如此!”

     船舷正下方的海水里面,一具屍體被泡得慘白,脖子上長長的刀口翻捲著,沒有半分血色,頭髮像海藻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猙獰的面容若隱若現,尤其是兩隻死不瞑目的眼睛翻著白慘慘的死魚眼。整具屍體就像來自冰冷水底、窺視著溫暖人間,隨時要尋找替死鬼的怨靈!

     恐怖,實在恐怖,就算秦林也​​心頭有些不舒服,那劉體道只不過是個皓首窮經的儒生,應科舉考上了進士,做到巡按御史,一直是清流文官,並未沙場征戰或者斷獄問案,哪​​裡見過這等血腥可怕的場面?沒當場嚇成失心瘋,已算他運氣不錯了。

     金櫻姬瞧見秦林的樣子,就知道水底下有“東西”,她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趕緊轉過頭,按著怦怦亂跳的心口站了一小會兒,這才平息下來。

     看看劉體道還趴在甲板上直喘粗氣,金櫻姬越發瞧他不起,掩著嘴吃吃的笑:“原來劉巡按是這等斯文人兒呢!以本官看來,這等行凶殺人的案子,還是秦長官拿手些——劉巡按,要不要喝點茶水?本官還有桂圓紅棗茶哩。”

     劉體道實在被嚇得夠嗆,只覺喉嚨口酸水直冒,趕緊點頭要喝。

     秦林、霍重樓等人卻是詫異無比,什麼時候金長官也變得這等體貼人了?她沒把劉體道推進海裡就算好的,還請他喝什麼桂圓紅棗茶?

     不一會兒侍女把茶水端來,金櫻姬纖纖玉手親自端上。

     哪知劉體道無福受用美人素手奉茶的待遇,他往茶水里看了看,登時一個趔趄就摔在甲板上。

     原來金櫻姬端著的那杯桂圓紅棗茶,熬得十分濃稠,顏色又是紅艷豔的,盛在白瓷杯子裡面就像鮮血一般,劉體道本來就快被嚇瘋了,再責見這玩意兒,當場嚇得魂飛魄散。

     “金長官,你又不乖了。”秦林趁別人都注意劉體道,他悄悄朝金櫻姬挺翹的臀瓣上拍了一巴掌,搶過那盞茶喝下,咂咂嘴巴:“味道不錯,就是太甜了點。”

     討厭!金櫻姬斜了他一眼。

     五峰海商有的是水性精熟的好手,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海中那具屍首撈起來,原來是封舟上的一名水手,屍首已被海水泡得發白了,致命傷正是脖子上的那道刀口。

     “媽的,這倒是奇怪。”秦林揉著太陽穴,故意大聲道:“東洋大海茫茫無邊,船順水漂到這裡,連屍首也漂過來了,這大衢山島還真是有吸引力啊! ”

     他注意觀察李嗣賢和劉體道的神色,沒發現什麼明顯的變化。

     話音未落,龜板武夫踩著木屐在沙灘上飛跑,身後還跟著好幾個水兵,老遠他就打著怪腔怪調的漢語,扯著喉嚨直吼:“不好了,不好了,那邊也有兩具屍首被浪沖到了海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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