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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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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5 01:35:12
四零零章 打開場面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國宴的程序雖然冗長,終究有曲終人散之時,皇極殿上萬曆帝擺駕還宮,公卿百官謝恩退出。這正旦日的大朝會和賜宴便告一段落,再有下次,就得等到明年今日了。

     從來都是苦樂不均,秦林在賜宴上享用豐盛佳餚之時,洪揚善和陸遠志、牛大力三人等蹲在午門南邊朝房外頭的避風處,和各位大員帶來的隨從聊天打屁,苦等了足足兩個時辰。

     虧得洪指揮這老油條,把京里的事情摸得門兒清,曉得秦林和大臣們參加國宴,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就從西便門出去。那裡一片食店都是供應朝臣和隨從的,買了些稀飯、燒餅,拿來給陸、牛兩個吃。

     直到遠遠望見一大群緋袍公卿從午門兩邊的左右掖門出來,三人急忙一齊迎上去。偏偏這群官員中有張居正、有徐文璧、有李偉等等,就是沒有他們要等的秦長官。

     錦衣都督劉守有也在人群之中,洪、陸、牛三位總是他麾下官校,便一起朝他行個庭參,等劉都督答話,就順便問問他秦長官怎麼還沒出來。

     劉守有皮笑肉不笑的道:“秦將軍聖眷優隆,恐怕還得等會兒才出來呢。”說罷一拂袍袖,頭也不回的走了。

     洪揚善曉得劉守有為人不咋的,聽不出他究竟說的真話還是反話,一時間心頭惴惴不安,替自家長官擔心。

     “嗨,老洪你甭擔心。”陸胖子揮著肥手,口氣非常篤定:“咱們秦長官有七個心眼九條命,絕不會吃虧的。”

     洪揚善嘴上答是,心頭卻仍舊忐忑不安,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這宮裡頭的事情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呀!

     再等了一陣子,牛大力先叫起來:“哈哈,那不是咱們秦長官嗎?”

     胖子也笑得格外燦爛:“嗨呀,還有小太監提著東西跟在後面,莫不是賞的金銀財寶?”

     秦林吃飽喝足,搖搖擺擺的從宮內走來,公卿百官都是空手回家,唯獨他是吃不了兜著走,從宮裡騙了一桌御宴,由光祿寺重新做了珍饈佳餚,七八個小太監提著食盒替他送回去。

     陸遠志聲音大,秦林老遠就聽見了,走近了一拳搗在他滿是肥肉的胸口:“夯貨!你就知道賞金銀財寶?”

     胖子哭喪著臉:“秦哥呀,你還搗我胸?你在宮中吃御宴,正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飢。咱弟兄在朝房外頭蹲了大半天咧,只吃了點稀粥、燒餅,早就餓癟了,要是你這一拳把我砸趴下,可就爬不起來哩!”

     秦林眉頭一挑:“哈哈,胖子你也想吃御宴?”

     胖子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接著肥臉就拉成了苦瓜,連秦林自己都才是指揮僉事,胖子更只是個試百戶,要升到武職都督以上,那還不得等到猴年馬月?

     秦林笑著指指身後那群小太監:“豬!睜大眼睛看看他們提的什麼?”

     宮裡的食盒都是極其精緻的漆器,胖子方才沒認出來,這時候仔細一看認出是食盒,小眼睛立刻瞪得溜溜圓。

     “陛下又賜我一席御宴!”秦林哈哈大笑著拍了拍胖子,又招呼洪揚善、牛大力:“走,咱們拿家裡去再搓一頓!”

     胖子笑得嘴都歪了,看他那樣兒,口水流出來三尺長,一個勁兒的道:“秦哥,你比我親哥還親……”

     在普通人心目中,皇帝那絕對是高高在上的真命天子,皇帝的御宴絕對堪比天宮裡的龍肝鳳髓,牛大力也挺高興的,覺得秦長官實在運氣很好。

     陸、牛兩位畢竟沒什麼官場上的大見識,洪揚善卻曉得厲害,大明皇帝的確經常賜給臣子禦食,但往往是一隻烤鴨、兩條蒸魚什麼的。在正旦日賜給整席御宴,這可不是一般恩遇!

     若是張居正、徐文璧這些大僚倒也罷了,換了別的三四品官有此殊榮,恐怕早就感激涕零、高呼天恩高厚了,還不全家焚香頂禮來吃御宴?甚至還要祭告列祖列宗呢。

     可看秦林的樣子呢,似乎根本不以為意,轉身就要和胖子、牛大力一塊把御宴消滅掉。

     洪揚善當然不知道秦林在這類事情上,完全就是個愣頭青,他只是越發敬畏:秦長官果然深藏不露,蒙受如此殊遇竟然還不動聲色,這份寵辱不驚的心境,真叫人敬佩萬分哪。

     當然,秦林叫他一塊去家裡吃掉御宴,這就更讓洪揚善受寵若驚了,長官明示親厚的舉動,自然和他今天在劉守有面前的表現息息相關。

     ……

     御賜的宴席果然豐盛,正月初一的晚上,秦林府邸又是歡聲笑語,男女主人和親兵校尉、女兵姐妹一塊把御宴消滅掉,和除夕夜不同的是,多了洪揚善一位賓客,一席御宴,足足二十多導人都夠吃了。

     徐辛夷不在乎什麼御宴,親兵校尉和女兵們則是稀奇得很,一個個誠惶誠恐,倒叫秦林看了好笑。

     ……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到門上來飛片子,投片子的僕役在外頭扯著喉嚨問守門的親兵校尉:“怎麼搞的,你們府上沒掛門簿?”

     明代京師規矩,正月初一朝天子,初二初三百官互相走拜,初四之後才是走親戚。

     官員們互相投名帖賀年,等同於後世的賀年卡,每家都在門上帖上一個紅紙袋,上面寫上主人的官銜姓氏,名為“門簿”,好讓持貼來拜的人把名帖投在裡面。

     秦林和徐辛夷正在吃早飯,聽親兵進來報了,徐辛夷奇道:“咦,咱們在京師也​​就認識武清伯、定國公這麼幾家吧,哪來這麼多人投貼?”

     秦林摸了摸下巴,滿意的笑了,他在大朝會前的舉動,無異於樹大旗、立山頭,雖然直接的效果僅僅是洪揚善的徹底投靠,但已在京師上到萬曆皇帝、首輔次輔、定國公武清伯,下到各級文武官員面前露了臉。

     這不,雖然登門來拜的還不多,但投貼子的就很多了,匆忙叫親兵糊了個紅紙袋掛在門上。沒多久就收了一大袋子賀年卡,哦不,是名帖,文官武官、勳戚顯貴、廠衛衙門,各處官員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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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5 01:35:34
四零一章 厚禮相贈

     入鄉隨俗,秦林也叫人去字紙店買了許多空白的名帖,他寫個字是七歪八扭的、徐辛夷的字賣相也不好,不過徐文長的書法,就算得江南一絕了。由幕賓代筆,也是官場上的慣例,便請徐老頭子填好名帖,又命親兵校尉分別去投。

     成國公府、武清伯府,馮保和張誠的外宅,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張學顏,兵部尚書方逢時、侍郎曾省吾,工部尚書李幼滋、侍郎潘季馴,都察院僉都御史耿定力……這一家家都要去投的,好在不必親自前往,否則秦林就分身乏術了。

     就連東廠掌刑千戶徐爵、理刑百戶陳應鳳兩個,以及在家“養病”的馮邦寧,秦林都派人去投帖子,至於見了帖子怎麼想,那就是他們的事情了。

     ……

     事實上,徐爵和陳應鳳收到秦林名帖,還只​​是哭笑不得,馮邦寧就有些大不一樣了。

     馮邦寧當時正坐在床上,藉著洗腳和兩名如花似玉的小妾嬉戲玩鬧,被伯父責打的棒瘡將要痊癒,他又有些春心浮動了。

     管家拿著門簿裡取出的各帖站在房外,神色頗有些古怪,直到馮邦寧看見了連聲催促,才猶猶豫豫的將名帖遞過去。

     一封、兩封、三封……馮邦寧笑容越發得意,雖然在“病中休養”,又暫時失去了實缺職權,但收到的名帖並不比往年少,甚至更多,這讓他十分得意。忽然看到了底下一封名帖,馮邦寧驚訝的念道:“錦衣衛指揮僉事明威將軍代掌南衙秦、秦、秦林!”

     秦林以代掌南鎮撫司的官階來給馮邦寧投名帖,不是活生生氣死他嗎?果不其然,馮邦寧嘴裡啊呀一聲大叫,氣急敗壞的將名帖丟掉,哐當一聲,伸腳就把洗腳盆踢翻。

     卻不料用力稍大了點,本來又沒坐穩,從床上滑了下去,屁股正好坐在打翻的銅盆上面,馮邦寧頓時殺豬般叫起來:“哎喲,我的媽耶,棒瘡又迸裂了!”

     ……

     秦林自然不知道輕飄飄一張名帖,就讓馮邦寧的屁股又一次開花,親兵們把名帖投完,最緊要的客卻是要親自去拜的。

     剩下還有三處,按規矩是必須去的:便宜大舅哥定國公徐文璧那裡,徐辛夷已經約了初四,暫且不忙;錦衣都督劉守有是頂頭上司,登門拜訪是應有之義,哪怕大傢伙兒桌子底下互相踢腿,踹得青一塊紫一塊,這桌面上還是得和和氣豈的;最後是帝師首輔張居正府上,平時還經常去串串門,這大過年的還能不去嗎?

     聽說要去相府,徐辛夷豐潤的紅唇嘟了起來,雙手抱著胸口,冷笑著把秦林上下一打量:“京師規矩,拜親戚要等到初四、五、六,你又何必著急?哼哼,這才初二呢!”

     秦林裝傻充愣,眨巴眨巴眼睛,裝得比小白兔還要乖:“張相爺當朝首輔,初一朝天子、初二拜相爺,為夫例行公事,並不是走親戚。”

     “哦,不是親戚嗎?”徐辛夷也眨巴眨巴圓溜溜的杏核眼,壞壞的瞇了起來。

     徐大小姐的警惕性可真高,便是智計百出的秦長官,也只能苦笑著摸摸下巴,無言以對。

     “去吧,有本事把相府千金也娶來做小,嘿嘿~~”徐辛夷伸掌把秦林往門外一堆,竊笑不已:你以為誰都像本小姐那麼容易說話?帝師首輔張居正要是肯將女兒嫁人做平妻,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秦林帶著幾樣節慶禮物,叫上陸遠志、牛大力兩個弟兄和親兵校尉們,這就出門拜客。

     ……

     估摸著張居正府上這會兒必定賓客盈門,秦林先會齊了洪揚善,一塊兒去頂頭上司劉守有府上。

     已經有不少錦衣衛的堂上官先到劉府掛號了,看見秦林過來也並不奇怪,官場上就是哪怕互相鬥得鮮血淋漓,該守的規矩總還得守,不到最後一步,是不能撕破臉皮的,否則就要受到方方面面的指摘,自己就先站不住理兒。

     何況劉守有和秦林現在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提防著,時不時來點小敲小打,並沒到惡鬥死拼的程度。

     這幾日都曉得秦林聖眷優隆,昨日正旦大朝蒙萬曆特恩賜宴,又加賞一座御宴的事情;他和定國公、張相爺分餅吃的一幕,更是不脛而走。所以不但那些並非劉守有嫡系的堂上官主動和他說話、問好,從裡到外透著一股子熱情,就是劉都督的親信,面子上也都笑瞇瞇的,假裝出熱情洋溢的樣子。

     ……

     內堂和幾名伯爵、都督、駙馬等賓客說著話的劉守有,那叫個神采飛揚、口若懸河,他本是世家名臣子弟,說起話來是旁徵博引。

     一名親兵校尉走過來,附耳低語幾句,劉守有嘴角微翹,微微一笑:他也來了麼?

     錦衣衛的堂上官基本上來得差不多了,劉守有要在外人面前,顯示自己對錦衣衛系統的絕對控制,便吩咐奴僕引眾位堂上官前來拜見。

     秦林和堂上官們一塊走進正廳,笑著朝劉守有鞠躬拜年,劉寧有也高叫著秦林的名字打躬回拜,大家互相說些吉祥話兒。

     本來就在廳上的幾名都督、伯爺、駙馬,見這下子錦衣堂上官濟濟一堂,都暗自點頭:看來劉都督對錦衣衛系統的掌控相當牢固,本來昨天宮中情形,他似乎壓不住底下的秦某人了。但今天的樣子,畢竟是劉都督官大一級壓死人,不,一個都督、一個是指揮僉事,比秦某人足足大了五六級呢。

     劉守有心頭也有幾分得意,你秦林不是聖眷優隆嗎,不是想在錦衣衛里頭獨樹一幟嗎?畢竟我老劉才是掌錦衣衛事、太子太傅、左都督,要到我這地步,你還早著呢!這不,老老實實給我拜年來了。

     “秦指揮啊,你公忠體國,深得聖上歡心,本官掌著的錦衣衛出了你這樣的青年才俊,連本官也與有榮焉吶!年輕人好好幹,今後扶搖直上,咱們錦衣衛有的是機會!”劉守有拉著秦林的手,格外親切的說著。

     表面上是讚秦林,字字句句都咬著上官的身份,他這是告訴眾人:看見沒,掌錦衣衛事的是我老劉,秦林他還嫩點,誰要現在就尋思著投靠他,恐怕還早了二十年!

     秦林一反常態的謙遜:“劉都督太客氣了,下官這點微末道行簡直不值—哂,在劉都督面前可就是孫猴子遇到了唐三藏,逃不掉緊箍咒吧!”

     劉守有臉上笑嘻嘻,心頭犯嘀咕:這秦某人怎麼一反常態,格外的謙虛起來?別是要出什麼么蛾子吧?

     回答正確加十分!

     眾位堂上官都拿出禮單,有人送的是金子打的壽星,有人是羊脂白玉的帶扣,唯獨秦林把長長一份禮單掏出來,高聲念道:“屬下敬奉壽麵八斤、花生兩鬥、糖糕四盒、六色蜜線一提、花布表裡兩端……”

     從廳上坐著的伯爵、駙馬、都督,到站著的錦衣衛堂上官,全都眼睛睜得溜圓,嘴巴張得可以吞下整隻雞蛋,像不認識似的看著秦林,又迷惑不​​解的看看劉守有。

     秦林送的禮物種類之多,怕不下十七八樣,偏偏全是京師百姓逢年過節,走親訪友送的便宜玩意兒,全部加起來看值不值得到十兩玟銀!

     廳上有位家學欠奉的伯爺,當場就笑噴了:“這、這是把咱們劉都督當成鄉下老太太了?他、他媽的還有花布兩端、雞蛋一籃!”

     劉守有臉皮直抽,有種抓狂的衝動,這樣的禮物,他打生下來還是頭一次收到呢。

     可秦林像是完全不懂似的,還笑嘻嘻的捧著禮單送過來:“禮物菲薄的很,實在不成敬意。只因下官傣祿微薄,又早知劉都督清正廉潔,是以才斗膽相贈,還望都督笑納。”

     伸手不打笑臉人,京師百官互拜,還沒聽說因為禮物菲薄,就把客人打出去的,何況聽起來秦林送的東西還挺多……

     劉守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收下禮物吧,是個笑話,拒收禮物吧,怕旁人更要笑翻:敢情金子壽星、羊脂白玉帶扣就收,雞蛋、壽麵什麼的就趕出去,你劉都督就這麼貪婪粗鄙?

     實在無可奈何,劉守有隻得硬著頭皮從,秦林手裡接下禮單,自嘲的笑道:“秦指揮送的禮物還真別有意趣,本官的廚子怕是省了不少採辦之費。”

     別的錦衣衛堂上官,不管是不是劉守有的親信,肚子裡都笑得翻江倒海,暗道秦林這廝實在憊懶,這不是活脫脫的拿劉都督開玩笑嗎?擺明了另立山頭,和劉都督分庭抗禮呀!

     不過劉都督也不是吃素的,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收下禮單之後立刻吩咐僕役:“來人吶,去準備淮山一袋、大棗十斤、豬肉一腿……回給秦指揮井謝步之禮。”

     京師客人登門拜訪,第二天主人回拜叫做謝步,久而久之回禮也叫謝步,劉守有當場回給秦林,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正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

     “謝劉都督的賞!”秦林老老實實的謝過,老老實實的帶著東西告辭離開。

     ……

     哼,總部叫你佔便宜!劉守有沒好氣的坐下,慢慢喝著茶水,自覺應對還算恰當。

     看看左右親信的臉色不大對勁兒,劉守有忽然心頭一跳:秦林怎麼送禮,我就怎麼回禮,豈不是被他牽著鼻子走了?再者,他是屬下的指揮僉事,我是掌錦衣衛的都督,互贈禮物相等,這不成了我默認他有資格分庭抗禮嗎?

     哎呀不好!這時候劉守有才把椅子扶手一拍,曉得前頭就上了秦林的當:都說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那傢伙卻把如來佛改成了唐僧,分明是說他自己是神通廣大的孫猴子,我劉都督是只會念經的唐三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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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二章 戚帥威武

     秦林一臉賊笑的從劉守有府邸出來,又去八仙酒樓吃了中飯,和洪揚善各自離開。

     時至下午,估計拜訪張居正相府的客人少了,秦林不慌不忙的帶著弟兄們,朝東華門外燈市口的相府走去。

     嗬,了不得,相府所在的大紗帽胡同,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趕著車的、騎著馬的、坐轎子的,簡直擠得水洩不通。不知多少官員等在外​​頭,認識的互相揖讓,不認識的吵吵嚷嚷,還真應了那句“臣門若市”。

     秦林只穿著四品錦衣官服,旁人一見就知道只是個指揮僉事,可他騎著馬過來,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京官,都紛紛拱手搭話,秦林也極其謙和的回答。

     一位白臉官員堆起滿臉笑容,格外諂媚的道:“秦長官少年意氣、雄姿英發,現在就已名動天聽,將來必定成為國之柱石啊!”

     秦林見這人面熟,卻記不起他名字。

     那人趕緊自報家門:“在下丘橫,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進士,現任監察御史。”

     哦,秦林想起來了,折俸時這傢伙在承運庫外頭裝得像個包龍圖再世,居然說不要俸祿也可以。結果領了一盒阿芙蓉膏,轉身就忙不迭的賣給了秦林,收銀子的時候手伸得併不比別人慢。

     “原來是丘御史,上次承情惠賜,多謝!”秦林不說是收購,給丘橫留面子。

     丘橫果然高興,忙不迭的吩咐僕從:“把轎子挪開,給秦長官讓路!”

     旁邊有幾個進士出身的北直隸州縣官兒,按制度州縣親民官、邊防武官,即便治所距離京師只有一步之遙,也不許離開任所附近參加大朝會,所以他們都沒來朝會,也就不認識秦林,便小聲嘀咕:“丘年兄,你是監察御史,這位秦某人只是個錦衣衛武官,何必……”

     “噤聲!”丘橫神色微變,阻住幾個朋友的話頭,壓低聲音道:“他就是名動京師的秦林秦指揮!大朝會上和張相爺、定國公分餅,公然分庭抗禮,陛下特許入皇極殿賜宴,臨了還頒賜御宴一席……”

     只幾位州縣官的臉色都變了,登時對秦林肅然起敬,紛紛呼叫隨從讓開大路。

     外邊的低品小官既然讓開,裡頭品級較高、參加過正旦大朝會的官員,更認得他。也都吩咐隨從避讓,等秦林走過來就和他拱手答禮。

     滿滿噹噹的人群盡皆讓路,秦林走到哪裡,哪裡的人群便如濤分浪裂一般,很快讓他直走到相府門口。

     丘橫見機得快,跟在秦林馬後,居然也順順噹噹的穿過人群。

     不過在相府門口,丘橫的好運氣終於用光了,管家遊七親自守在門口打理賓客。看見秦林,自是點頭哈腰的請他進去,丘橫也想跟著混進去,結果遊七翻翻白眼,把手一攔:“這位先生還請少待。”

     於是丘橫就只能和相府門口的眾多官員一塊兒,羨慕的看著秦林被遊七恭恭敬敬的迎進去,然後繼續擠在相府門前。

     ……

     這大年初二,天氣還冷得很,可人多擁擠,見相爺的心情又熱切得很,人人腦袋上都冒了層細汗。

     同人不同命,許多都督同知、都指揮使還在相府門口擠著,秦林這指揮僉事已由管家遊七親自帶領,施施然走進了偏廳。

     “我家主人正在會申閣老、王尚書,還請秦長官少待。”遊七陪著笑臉,又一疊聲的吩咐僕役:“茶,上茶,快上好茶!”

     奉茶之後,遊七道聲失陪,回門口去打理賓客事宜。

     秦林之前已有一名官員坐在偏廳上,這人頭戴烏紗帽,身穿的紅色文綺官服格外鮮豔,自領至裔去地五寸、袖長過手七寸,乃是武官的服色,胸口獅子補服顏色燦爛,腰間系一條非常漂亮的羊脂白玉帶。

     這身打扮乃是武職一品,不是個都督,也是個都督同知,在大明朝武官當中,算是到頂了。

     他年紀約莫五十來歲,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貌也平平無奇,留著副山羊鬍子,如果脫了官服,只怕還沒有遊七生得體面。

     本來這人正和身邊一位穿四品武官服色的隨從說話,看見秦林進來,一向自高自大的遊七態度格外謙恭,這人就有些兒吃驚。不過他自己有事情,也就和秦林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就繼續和隨從小聲說話。

     這兩人坐得稍遠,聲音也壓低了,秦林只約略聽到“海狗腎”三字。

     忽然那都督把桌子一拍,愁眉不展的道:“你們連這點子小事都辦不來,本官要你們有什麼用呢?相爺對咱們恩重如山,本官實在愧疚無地呀! ”

     四品武官大約是個粗直的性子,見自家主帥犯愁,聲音就大了點:“伯父,咱給相爺尋了波斯胡姬、海狗腎,侄兒看也就盡夠了,那什麼緬鈴,咱別說沒見過,就連聽都是第一次聽到,到哪裡找去?”

     秦林身後陸胖子哧的一聲笑起來,低聲嘀咕:“這是個會拍馬屁的官兒,送波斯胡姬還附帶海狗腎,真真貼心巴腸。”

     原來海狗腎就是海豹的“鞭”,乃是中醫極有效驗的壯陽之藥,旁人不曉得底細,出身醫館的陸遠志卻是心知肚明,所以一下子就笑起來。

     秦林也覺著好笑,他在相府見過阿古麗和布麗雅兩名波斯胡姬,雖稱不上傾國之色,也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尤其帶著異域風情,就更為難得了。

     此時才知道兩位波斯胡姬,就是這位都督大老爺送給張居正的,而且還附送壯陽藥海狗腎,看來送禮的都督大老爺也是個妙人哪!

     四品武官聽到陸遠誌發笑,不禁臉上紅了一紅,瞪著眼睛恨恨的看了看他。大概覺得自己辦的事情有些說不出口,終究沒罵出來,倒是紅著臉朝自家都督拱手:“大帥,以侄兒看,咱們……”

     “不必說了!”都督將手一搖,“這事情一定要辦好的,否則姚八太爺那裡就說不過去。張相爺待咱們如此恩重,就是肝腦塗地也應該,何況這麼一件小事?”

     不一會兒,常年跟在張居正身邊的管家姚八走進偏廳,看見秦林,先笑嘻嘻的和他打過招呼,接著就走到那都督身邊,低聲咬耳朵。

     即使面對相府管家,這位堂堂一品的都督態度極其謙和,站起來哈著腰,惴惴不安的說了幾句,神色頗帶歉意。

     “怎麼搞的?”姚八皺了皺眉頭,他和來人很熟,便直截了當的道:“本來此物價值也沒什麼,只是近來京師裡頭忽然出現,等到想買的時候又沒有了。因為聽說喇嘛之類的在販售,疑是關外還有,所以問問你這守邊的大帥,沒成想也弄不到手,真叫人失望至極了。”

     都督臉色越發歉疚,格外不好意思。

     就在此時,身後有人笑問:“這位大帥,敢是要買緬鈴麼?”

     都督和姚八都轉過頭,不等姚八介紹,那都督急於買到緬鈴送給張居正,忙不迭的點頭:“正是要的此物,閣下曉得門路麼?敢問仙鄉何處,台甫怎麼稱呼?”

     姚八也心頭微動,笑瞇瞇的將秦林一指:“戚帥,你還不認識這位秦林秦長官?他在京師出的風頭可大哩,丹墀上和咱們相爺分餅子,又蒙陛下特賜御宴,聖眷正​​隆。”

     都督立刻拱手,滿臉笑容:“原來是秦將軍,久仰久仰!在下戚繼光,蒙恩相垂拔,忝為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少保、薊鎮總兵官。”

     喵了個咪的!秦林差點沒摔一跤,他還留著十多個沒有用過的新緬鈴,見這人像個馬屁精,專會趨奉張居正,畢竟是個武職一品的都督,所以才過來準備高價賣個緬鈴給他,不但大賺一筆,還順便結交結交。

     結果抓破腦袋也沒想到,“馬屁精”居然是剿平倭寇,生平大小數百戰、戰必勝攻必取,江南百姓家家奉長生祿位,天下無敵的戚少保戚爺爺!

     還站在原處的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人更是虛弱無力,互相看看,對方的眼神都充滿了不敢置信:天哪,他老人家竟然就是說書先生嘴裡持丈八銀槍、騎飛雲掣電馬,統領大軍南平倭寇、北擊胡虜的戚大帥!

     眼睛瞎了,咱們眼睛瞎了……

     饒是秦林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忍不住臉上抽動兩下,實在沒法子把這個笑容可掬,一心想著拍張居正馬屁的傢伙,和傳說中宛如天神下凡的戚繼光,聯繫起來。

     就是俞大猷那個樣子,也更像個邊關大帥呀!

     偏偏這是在張居正的相府,姚八更不可能說謊,秦林不得不一再告訴自己:真的,他就是戚繼光,如假包換。

     看著一臉期待、甚至可以說急不可耐的戚繼光,秦林弱弱的道:“緬鈴下官還有幾個,戚帥若是要,便送給你一對吧——胖子,你那還剩的有吧?快回去取一對來。”

     “哎呀呀,秦將軍真是夠朋友!”戚繼光大拇哥一挑,格外感激涕零:“怪不得南邊都傳說秦將軍是救急救難及時雨,今日一見,真正名不虛傳!戚某癡長幾十歲,若不嫌冒昧,就厚著臉皮自居老哥哥了,來來來,秦兄弟請坐,老哥哥這一遭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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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5 01:36:21
四零三章 名不虛傳

     張居正還在正廳會見申時行、王國光等客人,秦林和戚繼光還得在偏廳等一會兒。

     和為人嚴肅,甚至有些木訥、不通世故的俞大猷截然相反,戚繼光極其健談,為人又十分風趣,是個自來熟,幾句話就和秦林拉近了距離,兩人談笑風生。

     誰說本事大就一定脾氣大?戚繼光就是反例。

     沒見面之前,秦林本以為盛名之下的少保戚爺爺一定是個黑臉黑嘴,隨時板著面孔,又威風又煞氣的大帥;等到見了面,才曉得他非但一點兒不嚴肅,拍張居正馬屁是一套一套的,就是談笑間也插科打諢無所不為,十分平易近人。

     起初秦林覺著這個“馬屁精”,和心目中的戚少保差得太遠,不僅是他,連陸遠志、牛大力的眼睛珠子都碎了一地。

     可後來秦林仔細一想,戚繼光能做到至關重要的薊鎮總兵、武職一品的左都督,還封了少保,幾乎走到了同時代武將的頂峰。要是他像俞大猷一樣不通世故,像個炮筒子一樣到處得罪人,有可能嗎?功勞再大都沒用,俞大猷戰功赫赫,結果還曾鬧到蒙冤下獄的地步呢!

     因為遊七、姚八對秦林的態度十分親切熱絡,又說他和張居正在丹墀分餅吃,攀談中戚繼光便將他當作張居正的嫡系,說話並無避忌。

     正如秦林的猜想,張居正對戚繼光的確有著超出一般的提拔重用,特別在薊鎮總兵任上。大明朝制度是以文統武,薊遼總督管著薊鎮總兵,可張居正信任戚繼光到了什麼程度呢?凡是和戚繼光不對付的總督,一概貶謫、調任!必須是能和戚繼光配合好的文臣,才允許放到薊遼總督的位置上!

     至於邊軍所需的糧餉衣甲,戚繼光編練新軍必須的火器裝備,張居正更是不遺餘力的替他置辦,甚至鬧到京師官員折俸的地步,也沒減邊軍的一分糧餉!

     而戚繼光也投桃報李,對張居正銘感五內,不僅從邊軍中抽調精銳火槍手充作張居正的前導衛隊,周密保護帝師首輔的安全,還想盡辦法買到波斯胡姬、海狗腎、緬鈴等物來孝敬張相爺。

     這一出《將相和》唱得漂亮!

     戚繼光赴薊鎮之前,土蠻部小王子十餘萬控弦之士屢屢寇邊,朵顏部董狐狸時叛時降,邊關烽火接連不斷,以至於總督王懺、楊選因失機被誅,十七年間先後換了十名大將,結局毫無例外,都是昂首挺胸去奔赴新任,垂頭喪氣被革職拿辦。

     等到戚繼光來了薊鎮,風氣為之一變,先後重創小王子、董狐狸等部。

     從隆慶二年戚繼光結束南方抗倭戰爭,調任薊鎮以來,已經十多年了,土蠻、朵顏等部坐擁十餘萬控弦之士,竟始終不能越薊鎮雷池一步。

     戚帥統兵之能,與前頭被誅殺被革職的兩總督、十大將相比,真不啻天淵之別!

     攀談間,秦林得知四品武官是戚繼光的侄兒戚金,在戚繼光軍中任職,他們這是專程從三百里外的薊鎮趕回京師,要在初二這天拜訪有著知遇之恩的張居正。

     見戚繼光並不擺架子,秦林也就脫略形跡,和他隨口攀談:“聽說前月土蠻部小王子率四萬鐵騎叩關遼東,李成粱頗有斬獲,老哥你也奉令出征,何以並無戰功報來?下官居錦衣衛白虎大堂,看到各處邊關報來軍情,遼東李帥捷報頻傳,薊鎮卻不聲不響,是什麼道理?”

     戚繼光捋了捋山羊鬍子,略一思付便笑盈盈的道:“老哥哥這幾年雄心壯志都消磨了,保得京師平安就是萬事大吉,不似李帥仍銳意進取,戰功當然比他少得多?。”

     “伯父!”戚金十分不服氣,又生怕秦林誤會,便準備辯解。

     戚繼光卻把手擺了擺,回頭嚴厲的看了他一眼,戚金只好閉上嘴巴,神色仍是氣鼓鼓的。

     交淺言深,畢竟是初次會面,秦林也不好追問。

     戚繼光早已把牛大力腰間的火槍瞧在眼中,正好藉此轉開話題,笑著將手一指:“想必此物就是令岳魏國公呈獻朝廷的掣電槍?老哥哥是見了新式火器就走不動路的,秦老弟能否借來一觀?”

     新式火槍不是由曾省吾負責製造,向邊軍中推廣使用了嗎?並且除了最先換裝的京師車營,接下來就輪到薊鎮新軍,怎麼聽戚繼光口氣,還沒有摸過掣電槍?難道進度被拖延了?

     秦林心頭詫異,但想到朝廷辦事往往程序冗長繁雜,便也不作深究,立刻命牛大力把掣電槍解下來,給戚繼光看。

     戚繼光將槍接到手中,神色一下子就變了,他先聚精會神的觀察一番,摸索著使用方法,繼而動作非常嫻熟的扳開擊鎚,充滿力量的雙手握槍平端,槍身登時紋絲不動、穩如泰山,閉上左眼只用右眼瞄準,睜開的眼睛精光爍爍,人和槍幾乎融為一體,坐在椅子上沒有站起身,氣勢仍是極盛!

     秦林在旁邊看著,心中撲通一跳:果然,這才是兇如下山虎的戚少保戚老虎!為禍東南的倭寇,聞戚繼光之名無不喪膽,聽到“戚老虎”來了,立刻魂飛魄散,這位少保可不簡單!

     “不錯,這掣電槍果然不錯。”把槍支輕輕放在桌上,戚繼光又恢復了剛才那種笑瞇瞇的、帶著三分庸俗氣的模樣,彷彿持槍時神光懾人的一幕,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擊發的火皮受不受潮,槍支的射程如何,製造的費用究竟多少,能不能洞穿鐵甲,風雨天能否使用,戚繼光的問題比俞大猷還要多、還要細,一樣一樣的和秦林探討。

     等到一一問得分明,戚繼光忽然臉色一沉:“秦老弟,你這兩種新槍害人不淺哪!老哥哥我又要大虧特虧啦!”

     秦林摸不著頭腦,“掣電槍的製造成本比三眼銃還要低些,戚老哥的意思是?”

     “我那《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都是按鳥槍、三眼銃的規制來寫的,有了你和令岳鼓搗出來的兩種新槍,作戰的陣法、戰術通通要變。老哥哥少不得要通宵增刪這兩本書,然後刻新版印刷又要花錢,秦老弟,你說你這不是害人麼?”戚繼光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秦林卻是心頭駭然,怪不得戚繼光得享盛名,一生戰必勝攻必取,他不僅統兵打仗厲害,連戰術思維也這麼獨到!

     南京諸衛指揮使,根本不懂得新式槍械的意義;俞大猷認識到它增強了火力、增加了戰鬥力;可唯獨是戚繼光,剛剛接觸不久,就富有遠見卓識的指出,新式火器將帶來兵法戰術的一系列改變,以至於他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都要改版!

     秦林感嘆一番,也順著戚繼光開開玩笑:“戚帥的兩本兵書,還是暫時別改版重印的好,兄弟還有幾個改進火器的點子,只怕將來做成功之後,老哥你還得改版,豈不多費事?不如到了後來,一塊改吧。”

     “秦兄弟真乃妙人!”戚繼光撫掌大笑:“老哥我的兵法啊不怕改,是改得越多越好,改得越勤越好。”

     秦林點頭嘆服,從一開始的不可思議,甚至略有輕視,到現在的衷心敬佩:天下無敵戚少保,名不虛傳!

     戚繼光將掣電槍拿在手裡又摩挲幾下,最後頗有些不捨的遞還給牛大力。

     秦林笑道:“老哥既然喜歡,這一支便送給你吧!實不相瞞,老弟家裡還有七八十支,供應大軍雖不夠,戚老哥拿一支去,老弟還不至於心疼。 ”

     戚繼光大喜,立刻就將掣電槍遞給侄兒,戚金非常高興的把它插在腰間。

     胖子滿頭大汗的從家裡跑了來,果然取了兩隻還沒賣出去的新緬鈴,戚繼光登時大樂,叫戚金取了錦盒,珍而重之的裝起來,又取筆墨,工工整整的把禮物名目添注在禮單上面。

     姚八從裡頭走出,戚繼光趕上一步,將錦盒遞給他:“多虧秦老弟肯幫忙,這才幸不辱命。”

     “秦長官神通廣大,戚老哥,你和他來往,越到後頭才越曉得好處多哩。”姚八笑著將錦盒收起,通知他們張相爺已經送走了申閣老和王天官,這就請兩位一塊進去。

     ……

     張居正等在正堂,戚繼光這番又不一樣,秦林還在不緊不慢的走著,這位大帥就一溜小跑著上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口稱“門下沐恩小的戚繼光叩頭跪禀”,大串阿諛之詞滔滔不絕,又雙手高舉將禮單呈上。

     秦林雖早有心理準備,見狀也不禁啞然失笑,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誰說抗倭英雄就一定傲氣自負、意態睥睨?為什麼戰無不勝的戚繼光就不能向提拔、賞識他的首輔帝師張居正,猛拍馬屁?

     倒是張居正看了看禮單,看到末尾添注著的緬鈴,這位相爺就會心的一笑,將禮單放進袖子裡面,雙手把戚繼光攙扶起來:“我的戚大帥啊,你也算用心良苦了,老夫多承惠賜,哈哈,多承惠賜。”

     秦林卻照老規矩沒跪,戚繼光見狀頗為訝異,當著張居正的面自然什麼也沒說。

     新春賀喜,倒沒什麼緊要的事情,東拉西扯說些吉祥話兒,張居正不愛搭理秦林,幾句話就吹鬍子瞪眼睛把他堵回去,又叫戚繼光見了覺著好笑。

     對戚繼光,張居正說的話就多了,不過軍事上的一句話都沒有問,只問他軍餉足備不、編練新軍還需多少銀錢、和總督楊兆相處如何。

     看來,在軍事上張居正百分之百的信任戚繼光。

     別的問題,戚繼光問一答十,唯獨到楊兆這裡,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楊總督嘛,對沐恩是沒有什麼掣肘的的……”

     “那就好,那就好!”張居正捋著鬍鬚,這時候阿古麗和布麗雅兩位波斯胡姬,笑瞇瞇的從外頭走過,張居正微微一笑,無暇細問戚繼光,這就端茶送客。

     秦林卻是若有所思,從相府出來,就邀約戚繼光去便宜坊吃烤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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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四章 烤鴨立功

     聽說吃便宜坊的烤鴨,旁人倒也罷了,戚金頭一個樂了,扯扯戚繼光的袖子:“大伯,咱們去吧!自打您到薊鎮赴任,這十多年侄兒也往京師跑了幾十趟了,還一次都沒嚐過便宜坊的鴨子呢。”

     陸遠志和牛大力互相看看,兩個傢伙笑得賊眉鼠眼,暗道戚大帥給張相爺送禮,是無所不用其極,對自己侄兒卻摳門得很,到薊鎮十幾年,居然連京師最有名的烤鴨都沒吃過。嘿嘿,咱哥倆跟著秦長官,可是連御宴都嚐過了呢,便宜坊算個啥?

     戚繼光略為沈吟,便衝著秦林笑道:“好啊!我和秦老弟一見如故,正該小酌一番。”

     正月初二,京師大多數商舖飯館都歇業過年,但便宜坊、宜春居、八仙酒樓這種專做官宦顯貴生意的館子,還照常營業,並且賓客盈門,比平日的生意還要好上幾倍。

     此時日頭偏西,正是晚飯時間,眾人還在門外就看見便宜坊裡頭人滿為患,不曉得有多少食客,盡是京師各衙門的官員。

     “呵,全是些衣冠禽獸啊!”陸遠志撇撇嘴。 

     這時候“衣冠禽獸”並不是貶義詞,因明朝官員胸口的補服,文官是孔雀白鷳等飛禽,武官是獅子虎豹等走獸,所以便以衣冠禽獸,來借指朝廷官員。

     沒有空座,戚繼光頓時面露為難之色,戚金則鼓嘟著嘴巴悶悶不樂,眼巴巴的看了看秦林,指望他換一家館子請客。

     戚金是個直腸子,自小給戚繼光做親兵,追隨戚少保學習兵法韜略,打仗的本事已得了伯父的七分真傳。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攀交情、拍馬屁等等做官的本事,卻趕戚繼光差了十萬八千里,有什麼心思全都寫在了臉上。

     客滿?難不倒秦林。

     他輕描淡寫的使個眼色,陸胖子就徑直走到便宜坊,和那同樣胖乎乎的掌櫃說了幾句什麼,掌櫃立刻一溜小跑到門口,點頭哈腰的道:“秦長官,您訂的雅間在樓上,請,這邊請!”

     這會兒還有好多食客排隊等著呢,可人家胖掌櫃說的清楚,這位秦長官是事先訂好的位置,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啊呀,原來秦長官提前就把位置訂好了!”戚金興高采烈。

     本來照戚繼光和秦林平輩論交,他就該叫聲秦老叔,可戚金的年紀足足比秦林大了十歲,所以他只肯叫聲長官。

     戚繼光則笑了笑,朝秦林拱拱手:“姚老八說的是,秦老弟在京師果然神通廣大。”

     像便宜坊之類的頭等館子,比如張鯨、徐爵這種惹不起的大爺突然來吃,卻沒有位置了,一怒之下搞不好就把你店封掉、人抓走,所以得事先留著一兩間雅室,出現萬一的時候好應急。

     便宜坊的食客多是京師官員,譬如它的招牌,還是嘉靖年間彈劾嚴嵩的大忠臣楊繼盛題寫的呢,等閒的官員人家是不會動那預留雅室的。

     可秦林秦長官不同,且不說他鋸頭驗傷的兇名已傳遍京師,就是錦衣衛掌南衙的官職也足以叫外人膽寒。外間甚至傳說馮督公為了他,把自己侄兒、原來的掌南衙馮邦寧打得屁圌股開花呢。

     得罪了秦長官還想在京師做生意嗎?

     那胖掌櫃臉上堆著的笑,把眼睛鼻子都擠得看不見了。

     戚金是個直心腸,不懂這裡頭的套套,戚繼光卻是心知肚明,越發曉得秦林在京師頗有些手筆。

     ……

     雅間中。

     賓主落座,秦林和戚繼光對坐,牛大力、陸遠志、戚金兩邊打橫。

     胖掌櫃加意討好,還沒喝完半盞茶,香噴噴油亮亮的三隻烤鴨就端了上來,胖掌櫃親自操刀片皮。刀光直如雪花紛飛,瞧得眾人眼花繚亂,還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兒,三隻烤鴨的皮肉就被片了下來,只剩下鴨架子了。

     還在胖掌櫃片鴨子的時候,戚金就瞧得口水滴答,等一片完就伸出筷子。

     啪的一聲,戚繼光用自己筷子把戚金的撥開,“夯貨!這是包著荷葉餅、大蔥蘸醬吃的。”

     說罷戚繼光朝秦林笑笑,面有得色:“不瞞秦老弟,老哥哥還是大前年在相爺府上吃過烤鴨,所以曉得這點子排場。”

     秦林點頭笑笑,心下卻是納罕:聽戚繼光的口氣,身為武職一品的左都督、少保、總兵大將,在京師十幾年就只在張居正府上吃過烤鴨?莫非是他不喜此物?

     可看後來,戚繼光雖然吃相斯文,仍一個接一個的包了荷葉餅細細品嚐,幾番贊不絕口;戚金更是風捲殘雲般不停手。

     他身子雖不像牛大力高大魁梧,卻是常年戰陣練出來的,肩膀寬、胸口闊,格外結實,肚量也大得很。牛大力、陸胖子兩個吃貨,居然還沒他吃得多。

     饒是秦林智計多端,也搞不懂戚家兩爺子這是唱的哪一齣了。

     不過他本來也不是為了看戚繼光吃鴨子才請客的,等到吃的有五六分飽,鴨架子熬的湯也端了上來,便慢慢推杯換盞,說些當年抗倭、現在御虜的事情。

     “天皇皇,地皇皇,莫驚我家​​小兒郎,倭寇來,不要慌,我有戚爺會抵擋”,這是東南沿海百姓流傳的民謠,戚繼光抗倭立下殊勳,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事,秦林既然有意提起,他也很願意說幾句。

     不過戚繼光說話總是格外自謙,不是朝廷運籌帷幄,恩相措置機宜,就是督撫指揮得力,說到他自己的功勞就立刻一筆帶過,若是光聽他的說法,簡直就在戰場上寸功未立。

     早知道戚繼光的性子,秦林倒也不覺奇怪了。

     倒是戚金說話直率,不過他年輕,打倭寇時還是個小孩子,說的主要是在薊鎮打小王子、董狐狸的事情,雖然口齒不如伯父那麼靈便,卻是戰場上實打實的血火廝殺。

     幾句話就把眾人引到了那個碧血黃沙的戰場上,叫陸遠志、牛大力聽得熱血沸騰,一掃方才對戚家兩位的些許輕視。

     ……

     等酒過三巡,大家面上都有了幾分紅暈,秦林突然發問:“楊兆楊總督貪污怕是很厲害吧?”

     戚金正說得嘴滑,冷不防被秦林問起,登時衝口而出:“咦,你怎麼知道?”

     戚繼光眉頭大皺,極其嚴厲的把侄兒瞪了一眼,看了看秦林,神情頗為不安。

     秦林摸了摸下巴,嘴角往上一翹,嘿嘿的笑起來,忽然伸手把桌子重重一拍:“戚老哥,你還要把老弟瞞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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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五章 戚帥的苦衷

     戚繼光愕然,接著搖頭苦笑半晌,無可奈何的道:“秦老弟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竟然借酒相欺,哄賺起老哥哥來了。”

     秦林何曾聽說過什麼消息?

     他鼓搗出來的掣電槍、迅雷槍,除開俞大猷的京師車營之外,就輪到薊鎮新軍裝備了。算算日子,薊鎮數萬大軍不可能全部裝備,總該有幾批樣品先發過去吧,怎麼戚繼光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新式槍械?

     這是第一個疑點。

     然後問起這幾年作戰的功績不如遼東李成梁,戚繼光似有隱衷,而戚金憤憤不平,秦林越發疑心。

     須知戚繼光乃當世無敵的帥才,還是著下《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這種軍事理論著作的才能卓異的軍事家。嘉靖、隆慶、萬曆年間他要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作戰風格更是被譽為“飆發電舉”、“雷霆萬鈞”,數十年間號稱所向無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寫下如此詩句的將軍,會壯志消磨、不思進取嗎?

     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在薊鎮專職防守,極少出動出擊呢?

     這是第二個疑點。

     最後在張居正府邸,當首輔帝師問到薊遼總督是否掣肘時,戚繼光稍微猶豫了一下,落在了秦林眼中。

     張居正對戚繼光十分信任,戚繼光也竭力奉承,言必自稱“門下沐恩小的”,這一相一將的關係極好,是什麼原因讓戚繼光猶豫那麼一下呢?若是楊兆掣肘,何不直言?

     這就是第三個疑點。

     三個疑點結合起來,再加上秦林在辦理“陳銘豪毆殺麻師爺”案件中,對楊府橫行霸道逼迫軍民投獻田土的所見所聞,結論也就呼之欲出:薊遼總督楊兆是個喪心病狂的大貪官,他貪污軍糧餉銀,以至於拖延了薊鎮新軍的裝備,同時糧餉匱乏,使得戚繼光無力主動出擊,只能在過去幾年以防守為主!

     至於他為什麼猶豫著不肯對張居正直言,秦林也猜到了幾分原委……

     ……

     把這番分析和盤托出,戚繼光一時間啞口無言,睜著眼睛看看秦林,嘆道:“秦老弟果真神目如電,分毫也瞞不過你,唉~~”

     戚金騰的一下站起來:“伯父,秦長官也不是外人,咱們就說了又如何?楊總督如此上下其手,您還替他遮遮掩掩……”

     “官場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哪,”戚繼光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訓斥侄兒,而是無奈的揮了揮手,聲音暗沉下去。神情帶著萬般疲倦,甚至比他在浙東九戰九捷打倭寇連續八天沒合眼,比他在薊門外與土蠻部十萬鐵騎周旋時還要疲憊。

     曾幾何時,戚繼光也有過少年意氣,自以為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可擋百萬兵,可現實漸漸磨平了他的稜角;抗倭大帥胡宗憲,運籌帷幄、指揮機宜,差點兒就能平息倭亂,結果含冤入獄,死於獄中;狼山總兵劉顯,身經百戰功勳卓著,一生三起三落,屢被貶官;和他戚繼光齊名、年紀更大、也更早開始領兵作戰的俞大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甚至差點兒被開刀問斬……

     現實讓戚繼光明白了,如果不圓滑、不會長袖善舞、拉關係找靠山拍馬屁,在這個官場上是根本混不走的。非但做不了統兵大將,胸中的萬里平戎策變得百無一用,而且連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戚繼光可以不封侯,但如果不能在統帥位置上指揮大軍作戰,他又拿什麼去平海波?赤手空拳,還是一人一劍?

     俞大猷選擇了潔身自好,舉世皆濁我獨清,於是終其一生保住了清名,卻無法建立大的功業,終老於京師車營參將的職位;戚繼光選擇了更為艱難的一條路,他把自己的崢嶸稜角通通藏起來,他給上司送禮行賄,他到處拉關係找靠山……

     為的都只有一條:保住統兵之權,繼續留在能讓他精忠報國的位置上!

     所以當張居正給予戚繼光絕對的信任,讓他放手施展,替他把掣肘的文官調開,給他籌備充足的糧餉時,戚繼光內心的感激也就可想而知了。

     抗倭大英雄戚繼光心甘情願的跪在張居正腳下,卑微的自稱“門下沐恩小的”,只因他知道,當朝只有這位帝師首輔會如此對待自己!

     偏偏薊遼總督楊兆……

     “我明白了,”秦林點點頭,他從戚繼光的眼神中讀懂了一切:“楊兆是帝師首輔張老先生重用的官員,並且大力支持改革新政。所以戚老哥不想張相爺為難,更害怕楊兆用貪污得來的錢,賄賂了張相爺。”

     戚繼光神色大變,饒是他常年統兵作戰,面對東南沿海窮凶極惡的倭寇、北方土蠻部的十萬控弦之士也不曾有絲毫動搖,此時也惶恐不安之極。

     他的確很擔心顧慮楊兆會影響到張居正的新政改革大業,他更擔心一旦事情鬧大,張居正會在他和楊兆之間選擇後者!

     “不、不可能!”戚金以前只知道楊兆貪污糧餉,只道是伯父礙著面子不便揭開,此時才曉得還有這許多內情。

     他嘶喊的聲音帶著沙啞,幾乎是懇求的看著伯父:“張相爺是千古賢相,侄兒聽人說他是當世的伊尹、周公,他絕不可能包庇壞人的!”

     戚繼光緩慢而堅決的搖了搖頭,他早已不是戚金這種衝動的年紀,早已明白了很多好的和不好的道理。

     廟堂之上、柄國之臣,豈可以尋常人的道德來評價?所謂為政者無私德,做到張居正的位置上,一舉一動便能決定成千上萬人的生死,一切思慮皆從常人難及的高度出發,即使是戚繼光也難以揣測。

     “戚金,伯父早就教導你'慈不掌兵',在極端的情況下,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形勢緊急之時,為了大軍安危、全軍勝負,雖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也要果斷捨棄……”戚繼光教訓著侄兒,戚金若有所思,最後這位邊關大帥苦澀的笑了笑,接著道:“其實慈不掌兵後面還有四個字,伯父以前沒說,現在告訴你吧——那就是'善不為官'!”

     做官做到戚繼光、張居正這份上,哪還有尋常的善惡可言?若是以戚繼光送波斯姬、海狗腎便以為他是無恥小人,以張居正排場鋪張、收受金銀便以他為貪官,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戚金聞言目瞪口呆,剛才的激憤一下子消失無蹤,整個人都像被抽空了似的跌坐迴座位上,睜著的眼睛空洞無神。

     戚繼光那番話既是對侄兒說的,也是說給秦林聽的,他有些疲憊的衝秦林拱拱手:“老哥哥這番衷腸,今日是說給秦老弟聽了。楊總督雖然貪得稍微厲害一點,總算軍事上沒有對老哥哥掣肘,比起又要貪污、又要掣肘的官員總是好那麼點兒,而且他又是鼎立支持張相爺新政的朝廷大員,所以……”

     秦林聞弦歌而知雅意,笑著答應道:“老哥既這般說,兄弟絕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是了。”

     戚繼光大喜,連聲道謝,邀秦林在開春天氣暖和之後,到薊鎮來圍獵走馬。戚金則始終沒精打采,原本支撐這個年輕人的某些東西,似乎已經漸漸遠去……

     ……

     送別戚繼光,秦林看著漸漸陰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則低著頭,今天的事情叫他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一直跟著順風順水的秦林,沒想到官場上還有這麼不為外人道的一面;一直以為戚繼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更沒想到他精忠報國,還得忍受這麼多的困難,乃至屈辱!

     “走。”秦林長吁了一口氣,轉身大步流星的走在街道上。

     胖子跟著走了兩步,忽然醒悟:“秦哥,咱們家在西邊……”

     秦林頭也不回:“去相府。”

     走到相府門口,此時已經上燈,仍有許多訪客等在那裡,門口的知客則從遊七換成了姚八。

     見秦林去而復返,姚八有些詫異,陪著笑臉問道:“秦長官您這是?”

     “要見張​​小姐。”秦林直截了當。

     好嘛,白天剛拜相爺,晚上又來見小姐,秦長官果然不同凡響!

     旁邊幾個聽到的官員面面相覷,心說這傢伙膽子也太大了吧,簡直明目張膽啊!不怕被一頓水火棍打出來?

     姚八卻曉得連自家相爺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嫁女兒去做平妻,卻並不怎麼阻著秦林和小姐會面——話說自打奪情之後到最近,相爺真是把世俗禮法都通通不要了呀。

     “小姐在繡樓,這就替您通禀,”姚八莞爾一笑,這就進去。

     我靠!旁的官員眼睛都看直了,咱們站一天連個信兒都沒有,這秦某人晚上來拜未出閣的小姐,偏偏相府奴僕還替他通報,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哪!

     秦林心頭裝著事情,也沒想到避忌,此時聽得別人小聲議論才覺著不妥,又朝姚八加一句吩咐:“小姐若是不方便,叫大公子、三公子會面也可以。”

     這次連陸遠志和牛大力都忍不住鄙視他了:長官,您這叫欲蓋彌彰,這叫賊喊捉賊,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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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六章 夜訪佳人

     相府千令所居的繡樓前,幾叢臘梅、枝上嫩蕊兩兩三三微吐,暗香浮動。

     滿天星光之下,北方夜晚清冷的寒風之中,張紫萱輕撫九霄環佩琴,一曲《梅花三弄》聲調高古、流雲裂石:

     梅花一弄戲風高,薄襖輕羅自在飄。半點含羞遮綠葉,三分暗喜映紅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錯把落英當有意,紅塵一夢笑誰癡。

     她鼓琴而歌,歌聲清朗直上九霄,意境十分高遠,沉浸樂聲之中,不為外物所動,便是不遠處兩個粉妝玉砌的小丫頭燃放煙花,絢爛的火樹銀花拔地而起,琴聲歌聲也沒有絲毫擾動。

     紅塵一夢笑誰癡,究竟誰才是紅塵癡兒女,天涯情長客?

     忽然花園小徑上傳來枯枝被踏斷的微聲,張紫萱的心境為之一亂,纖纖玉指按住琴弦,閉口不再歌唱。

     “怎麼不彈了?”秦林笑瞇瞇的從樹後轉出,惋惜道:“我雖不通音律,但猜那梅花三弄,還缺了最後一闕吧。”

     “亂我心者,且請洗耳恭聽,”張紫萱微微一笑,重新撥動琴弦,登時悠揚的樂聲再次響起,紅唇微吐、啟聲新道:“梅花三弄喚群仙,霧繞雲蒸百鳥喧。蝶舞蜂飛騰異彩,丹心譜寫九重天。”

     此時夜空群星璀璨,悠揚的琴聲似從天上傳來,張紫萱歌喉清朗大氣,歌聲與琴聲相伴,如同天籟之音。

     不遠處絢爛的煙花綻放,彩光映照著她絕美的容顏,似雪的肌膚瑩白如玉,瑩瑩秋波停在秦林臉上,檀口香腮微微含笑。

     一曲終了,餘音繞樑。

     “好,好一個丹心譜寫九重天,”秦林回味良久,讚道:“前面兩闕志向高潔,可惜聽著總覺有幾分消沉,這第三闕拔地而起,卓然不群,格外意境高遠。”

     聽得秦林讚揚,張紫萱反而訝異的睜大了眼睛,“秦兄是說,只有詞曲譜得好?”

     呃……秦林有些尷尬,連忙道:“彈得也好,唱得更好。”

     張紫萱抿著嘴兒,看了看正在撓頭不迭的秦林,忽然自己忍不住吃吃的笑起來,曠世的容顏配著會心的微笑,霎那間彷彿冰雪融化、春回大地、百花盛開。

     “好啊,原來還拿我打趣哩!紫萱不乖哦……”秦林走過去,一臉的壞笑,準備去捉張紫萱。

     這位相府千令立刻芳心有如鹿撞,趕緊站起來躲開兩步,嗔道:“秦兄大年初二不陪徐大小姐,卻來找小妹,便是小妹不怕壞了名節,你就不擔心家中河東獅吼?再亂嚼舌根子,小妹就叫兩位兄長來,把你打得半死掛在相府門口!”

     忽然想到上次哥哥負氣要和秦林打架,自己也曾說過“把秦林打死了掛在相府門口,告訴全天下人,這便是不肯做我家女婿的下場”的氣話,張紫萱的嫩臉就浮出了幾朵紅暈,叫人疑是嚴冬紅梅綻放。

     秦林曉得張紫萱面嫩,再亂開玩笑怕是適得其反,連忙正色道:“愚兄此來,實有要事請教小妹,絕非竊玉偷香之徒。”

     竊玉偷香?你倒是有本事偷得去?張紫萱微微一笑:“秦兄所問,小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秦林直截了當的問道:“薊遼總督楊兆,為人究竟如何?”

     楊兆?張紫萱對各位官員履歷瞭如指掌,略一思忖便道:“此人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二甲八十名進士出身,隆慶二年山東兵備副使,四年升僉都御史、順天巡撫,萬曆元年加右副都御史,二年升兵部侍郎、薊遼總督。他支持家父的改革新政,辦理兵備也很有一套,乃是朝野公認的能員,所以自隆慶年間,家父便加意提拔重用,十餘年間從兵備副使一直做到薊遼總督,成為封疆大吏。只是此人風評不佳,常受清流非議,謂其過於貪婪。”

     果然是女中諸葛,張紫萱將楊兆的履歷娓娓道來,中間略無停滯。

     說完之後,她靜靜的瞧著秦林,不知道他為什麼問到八竿子打不到的薊遼總督。

     由張紫瑩親口證實了楊兆和張居正的關係,秦林聽得連連苦笑:“既然知道楊兆貪鄙,為什麼張老先生還把他放到薊遼總督的位置上?”

     聽秦林隱隱有指責之意,張紫萱粉面微嗔,譏笑道:“秦兄說的哪裡話?除了海瑞海筆架,咱們大明朝還有不貪的官嗎?家父所能取捨黜陟的人才,無非是能幹的貪官和庸碌無能的貪官,支持新政的貪官和反對新政的貪官,當然是提拔重用前者。”

     張紫萱說的沒錯,大明朝真正嚴格意義上的清官,用不到一個巴掌都數得完,原因很簡單:朱元璋定下的俸祿實在太低,官員要維持一大家子人的中上水平生活,就必須弄點灰色甚至黑色的收入。像完全沒有、或者極少有額外收入的窮京官,就窮到全家典當度日的地步,比如丘橫之類的御史都老爺,比如秦林在蘄州初見的霍重樓。

     地方官員從陋規常例取得額外收入,京官則收取地方官贈送的冰敬炭敬,要說這是貪污吧,全國官員從上到下都這麼幹,如果說不屬於貪污吧,要是嚴格按照朱元璋時代的法律,全都該剝皮實草。

     所以當國宰相張居正也看開了,既然大家都貪,所謂清官也只是面子上裝得好看,私底下一樣要錢,還往往空談誤國。那麼乾脆就用能吏,以是否能幹、是否支持新政作為選官標準。

     除非從根子上改變整個制度,否則張居正的標準就確實是“最不壞”的,最具可行性的。

     “是啊,大家都貪,這是沒辦法的,”秦林摸了摸下巴,眼睛裡帶著幾分憤怒的火焰:“可貪污也有適可而止和喪心病狂的的區別吧?”

     張紫萱深邃如夜空的眼晴,一下子駭然睜大:“你是說……不會吧,國家安危係於邊關防禦,薊鎮乃京師北方屏障,楊兆他敢?家父,家父他也絕不可能……”

     “還望小妹相助,將楊兆歷年送往相府的禮單取來一觀,”秦林忽然正色,朝著張紫萱深深一揖:“愚兄在此替薊鎮十萬官兵、天下黎民百姓拜謝小姐!”

     張紫萱銀牙在紅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最終心事重重的點點頭,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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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七章 黃白冊頁

     秦林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相府幾個小丫頭燃放的火樹銀花,把他的臉照的忽明忽暗。

     張紫萱在流光溢彩中急匆匆的走回,和去時的心事重重不同,此時相府千金正抿嘴微笑,神情如釋重負。

     她手上拿著一本頁面泛黃的舊賬簿,直截了當的塞到秦林手中:“家父受沒受楊兆的賄賂,小妹說了秦兄也不一定相信。喏,你自己看吧。 ”

     “這是什麼?”秦林將賬簿接過來。

     張紫萱眼睛瞇得彎彎,輕描淡寫的道:“當然是家父的黃白冊頁囉。”

     明孝宗朝大宦官李廣收受巨額賄略,記錄賄賂的賬冊上用黃米代指黃金,白米代指白銀。李廣敗亡之後抄家抄得賬冊,孝宗不懂,還驚訝的問身邊官員:李某人要這許多米做什麼,幾輩子才吃得完?

     此案傳揚甚廣,以致後來官員都把記載官場上錢財往來的賬簿叫做黃白冊頁。

     “這、這是令尊的黃白冊頁?”秦林驚訝無比,從張紫萱口中得知手中這本不起眼的舊賬冊,居然就是相府在官場銀錢出入的黃白冊頁,頓覺如有千鈞之重。

     這薄薄一本冊頁若是落到張居正的反對派手中,絕對可以讓堂堂首輔帝師鬧得灰頭土臉。甚至可以作為將來清算“江陵黨”的翻天賬,按圖索驥,絕無遺漏,將張居正的同黨盟友,一網打盡!

     身為張居正的獨生女兒,智計百變的張紫萱不會不知道黃白冊頁的重要性,可她毫不猶豫的拿出來了,這份難得的信任,沉甸甸的壓在秦林心頭。

     最難消受美人恩哪!

     張紫萱察覺秦林眼神中的一絲感念,她莞爾一笑,難得的帶上了三分調皮:“怎麼,難道秦兄還準備拿這份冊頁,去都察院控告家父嗎?”

     咳咳,秦林摸了摸下巴:“當、當然不是,我只是驚訝你怎麼把這冊頁拿出來了……”

     張紫萱得意的翹起了小嘴,一位父親藏起來的東西,女兒要找出來,總是比別人方便的。

     “快看吧,看了你就知道,家父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張紫萱催促著,在來的路上她就先看過了,所以此時急著叫秦林也知道,她那位偉岸如太岳的父親,大明朝的首輔帝師,在操守上雖不算多麼清正廉潔,但絕對不是喪心病狂的貪官。

     秦林翻開黃白冊頁,只見裡頭密密麻麻的羅列著進出賬目,看字跡不像張居正,不曉得是遊七還是姚八寫的。段落是從右到左豎排,每頁的上半部分列著日期,中間一行是許多官員的姓名,下半部分則在姓名下面,標著對應的金銀數目和禮物名目。

     這些官員裡頭很有幾個是秦林認識的,隆慶六年七月的新任戶部尚書王國光贈銀八百兩,哦原來那時候王國光還在戶部任上;萬曆三年七月,兵部侍郎曾省吾贈金元寶一對,上等蜀錦二十端,苗番點銅壺四把,如果秦林沒記錯,曾省吾不前剛從四川巡撫回京升任兵部侍郎。

     戚繼光的名字也在上頭,阿古麗和布麗雅果然是這位大帥送給張居正的。

     很快,薊遼總督楊兆的名字,也出現在賬冊上,秦林的瞳孔一下子張大:這個名字底下每年都有數目,但從萬曆元年開始,起初只有五百兩銀子,到了薊遼總督任上,才增加到八百,屬於官場上正常的隨禮。

     粗略估計,整本賬冊上頭記載的各種名目的收入,從隆慶年間張居正入閣開始,至今歷時十餘年,總數大約在五十萬兩上下。

     “令尊張太岳,不愧為大明朝第一能臣賢相。”秦林長吁一口氣,心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緩緩將這本足以影響大明朝局,甚至影響國運的黃白冊頁,鄭重其事的交還給張紫萱。

     張紫萱笑容可掬,把青絲如瀑的腦袋微微一偏,燈燭之下仙姿麗色叫秦林心神微分,嫣然道:“怎麼樣,小妹就說家父不是貪官吧?”

     五十萬兩,表面上是個駭人聽聞的數目,要在洪武爺朱元璋時代,有一萬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可現實就是,張居正之前的奸相嚴嵩,抄家時僅金銀就超過了三十萬兩,另有良田萬頃、店鋪無數、成千上萬的古玩玉器和古人字畫,時人估計其總價值超過五百萬兩!

     而鬥倒奸相嚴嵩的忠臣徐階呢,在良田肥沃的江南地區,竟然霸占良田達四十萬畝之巨,叫人瞪目結舌!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萬曆朝張居正的權勢比當年的嚴、徐加起來還大,收受的金銀饋贈還不到前兩位的十分之一,在明朝特定的時間段、特定的位置上,他甚至要算得上一個“清官”。

     當然,趕真正的清官,比如海瑞海筆架這種人,張居正在廉潔這條上還差得老遠,可能讓海瑞來做首輔嗎?連嘉靖皇帝都說,“海瑞這種人哪,拿來當個道德標桿是不錯的,真叫他辦事,嘿嘿,扯蛋去吧”。

     連底層的錦衣校尉、衙門書吏都有陋規常例收入,指望官居一品的首輔大人兩袖清風,顯然只是一個春天的童話。

     再者統算起來,張居正除了維持相府開支,還得給貪財的馮保送禮,李太后壽辰又送金壽星,他要是不收錢,這筆帳怎麼開銷?真正留在自己手上的,怕也只有十多萬兩銀子,比嚴嵩、徐階更是只有幾十分之一了。

     以秦林的精明,不僅注意到每筆銀錢出入多在千兩以下,在目前官場基本上屬於禮尚往來,並且注意到收錢時間和官員提拔任命的關係——張居正並不是以送禮多少來決定提拔與否,看賬目時間,往往是官員在得到提拔之後,再給他送禮表示感謝,這就與嚴嵩收錢賣官的行為,有著天壤之別。

     曾省吾、王國光、戚繼光都給張居正送過禮,事實證明,平滅燹人之亂的曾侍郎,寫出《萬曆會計錄》的王天官,薊鎮練兵的戚大帥,都是治世名臣、國之干城。

     正如昨天戚繼光講的慈不掌兵、善不為官,張居正的這本黃白冊頁,固然是他收受賄略的證據,但從另外一個方向看,反而是他奉公自持、嘔心瀝血簡拔能臣,足以躋身一代名臣賢相的鐵證呢!

     秦林和張紫萱會心一笑,他們深諳大明官場的固有境矩,知道張居正並不是貪得無厭、並沒有收取薊遼總督楊兆的巨額賄略,這就夠了。

     張紫萱又悄悄將賬冊放回原來的隱蔽處。

     可憐帝師首輔張居正自始至終不知道,自己藏在秘密處的黃白冊頁,被女兒拿給秦林細細的看了一遍……

     ……

     “楊兆那傢伙,真的貪婪到喪心病狂的程度?”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皺起,一隻玉手托著下巴。

     秦林毫不猶豫的出賣了戚繼光,把這位戚老哥說的話和盤托出。

     張紫萱聽得心下駭然,跌足道:“這個戚大帥怎麼如此謹小慎微?我只聽說他在戰場上氣吞萬里如虎,卻在咱們相府中卑躬屈膝。家父如此信重,他竟不敢直言楊兆之事,早一點叫家父得知,也好……”

     秦林翻翻白眼,心說你以為誰都可以像咱們之間這樣口無遮攔?戚繼光若不是謹小慎微,到處下矮樁、裝孫子、拉關係,恐怕早就步了胡宗憲、俞大猷的後塵,不是冤死獄中,也得鬱鬱終生哪!

     “楊兆巨額貪污的罪行,還待查證落實,但愚兄為此有件事要求小妹幫忙。”秦林說著,賊忒兮兮的示意張紫萱附耳過來。

     張紫萱把他瞥了一眼,終於還是輕盈的側身,把左臉朝著秦林,聽他附耳低語。秦林低低的說了幾句,張紫萱不停點頭或者搖頭,神色時而凝重時而哂笑。

     常言道燈下看美人比白晝更勝三分,燈燭映得她臉蛋雪玉般粉嫩可愛,青絲半掩的耳朵更是膚色瑩潤。心頭不知搭錯了哪根弦,秦林說完就怔了怔,繼而在她粉嫩的俏臉上輕輕一啄。

     美人兒深邃的眼睛一下子睜大,像觸電似的趕緊躲開,粉面已然通紅,含羞帶嗔的瞧著秦林:“討、討厭!剛才就不該相信你的!”

     秦林哈哈一笑,腳底板抹油趕緊開溜。

     有賊心,沒賊膽!相府千金望著秦林遠去的背影,嘴角調皮的往上翹了起來。

     ……

     第二天早晨,秦林又跑到都察院僉都御史耿定力府中。

     望重東山、清流名宿,耿二先生與長兄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並稱二耿,不僅素有清廉之名,而且學問上承朱子、下繼陽明,實乃世之表率。京師之中無論六科給事中,還是都察院眾多御史都老爺,說起耿二先生那都是滿臉敬仰的。

     他老人家家居之時一身燕服,頭戴忠靖冠,神色凜然不可侵犯,儼然一位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道學君子,叫人見了不得不肅然起敬。

     可密室之中,秦林面前,耿二先生翻身拜倒,那種肅穆的表情,換成了極少在他臉上見到的諂媚笑容:“秦長官大駕光臨,小可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家兄在南京多承秦長官照拂,小可在此頓首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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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八章 緊鑼密鼓暗佈置

     耿定力被秦林雙手從地上扶起來,這位聲名赫赫的僉都御史滿臉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的呵著腰。

     他打心眼裡害怕。

     秦林是個可怕的人,連執掌司禮監、東廠的馮保都懼他三分,但作為蜚聲天下的儒林名宿,耿定力還不至於怕成這個樣子;還有一些可怕的證據,足以證明他和兄長耿定向兩個,與相繼自盡的刑部侍郎劉一儒、南京都察院都御史王本固私相囑託、結黨舞弊的事情,可要是這些證據落到別的什麼人手上,耿定力有的是辦法讓他閉上嘴巴,這會兒也不會如此害怕。

     偏偏這些可怕的證據,就正好落在了這個可怕的人手中,就由不得耿定力不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兩弟兄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秦林微微一笑,對待馮邦寧、徐爵儘管來硬的,耿家兄弟這種已經怕了的,咱們秦長官反而和氣得多:“耿二先生客氣了,本官與令兄至交好友,彼此心照,都是一家人嘛!。”

     “是是是,秦長官說的是,我兄弟倆替長官放力,絕無二心!”耿定力點頭哈腰,雙手奉上茶水。

     任誰也不敢相信,這位在一班做著監察御史、給事中的門生面前,永遠是板著臉做出一派宗師模樣的正人君子,在秦林面前卻活像被打斷了脊骨的癩皮狗。

     既然耿定力老實聽話,秦林便不客氣了,直截了當的告訴他要做的事情。

     啊?耿定力睜大了眼睛,迷惑不解的道:“薊遼總督楊兆可是張江陵提拔重用的人,秦長官上次不是讓愚兄弟向張相爺投書輸誠麼?這半年,都察院乃至六科之中,但有針對江陵黨的彈劾,都是小可想盡辦法壓了下來……”

     往往做到當朝大佬或者學問上的一派宗師,旁人便以地稱人,譬如嚴嵩是江西分宜縣人,便稱作嚴分宜,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敬稱張江陵,他這一派就叫做江陵黨。

     耿家兄弟自打被秦林逼著投向張居正,雖沒有公開成為江陵黨,但暗中很替張居正做了些事情。譬如南北都察院都有些腦子發熱、不怕貶謫的瘋狗御史,妄想著彈劾當朝大佬,放個沖天炮從此一鳴驚人,就算張居正權勢再大,彈劾表章也沒斷過。

     耿家兄弟就以種種理由,把這些表章都攔了下來,耿定力甚至發揮在儒林清流中的影響,暗囑六科給事中里頭的門生,不要和江陵黨作對。

     為此張居正也少了很多煩心事,他曉得這是秦林的功勞,加上後來又替兵部工部辦成治河、軍械等三樣大事,所以不管秦林怎麼耍賴,張相爺總是一笑了之。

     但這次耿定力聽到秦林又叫他和張居正“作對”,就弄得個滿頭霧水了,心說你不是和張江陵走得很近嗎,怎麼又叫我做這件事?

     秦林明白耿定力的顧慮,笑瞇瞇的看著他的眼睛:“萬曆元年,你從工部主事任上外放成都知府,曾在出京前拜訪張居正,送上銀二百兩、詩扇一把、文集兩冊。”

     耿定力喉嚨口咯的一聲響,雙目圓睜,宛如見了活鬼。

     那是八年前的往事,他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成為一派宗師,和張居正的關係也不像萬曆五年丁憂事件之後那麼僵化,所以按照慣例在出京赴任之前,給張居正送了禮物。

     八年過去了,憑著兄長耿定向的人望和劉一儒、王本固的支持,耿定力也爬到了儒林清流之中,相當高的位置,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學宿儒。在官場、在儒林,頗有登高一呼群山響應之能,並且在萬曆五年的奪情之議中,毅然站到了張居正的對立面,博得耿介忠直之名。

     他一直認為當年給張居正送禮事情做得非常隱秘,張居正絕對不會把這種事拿出來說,他自己更不會說,那麼就只有天知地知。

     可現在秦林竟然也知道了經過,連禮物的數目都瞭如指掌,耿定力就相當的吃驚:“秦長官怎麼連這件事都知道?”

     秦林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昨夜在相府看的黃白冊頁,嗯,上面寫的很清楚。”

     耿定力聞言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秦長官連相府的黃白冊頁都看得到,這說明什麼?簡直用腳指頭都能想出來呀!

     “此事你只管放手去做。”秦林溫言鼓勵一番,又給耿定力加了把火:​​“一旦成功,老兄就是繼任的薊遼總督!”

     明製,總督並非定職,出任者一般掛兵部侍郎銜、加副都御史或者僉都御史,耿定力已經是僉都御史,便有直接外放總督的資格。

     耿定力聽秦林說,可以替自己謀得薊遼總督一職,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就心花怒放。

     他在京師,靠著各路門生的孝敬倒也不窮,可油水實在不厚。名利名利,這名聲既然有了,“望重東山”、“清流名宿”的招牌卻不能當飯吃,耿二先生心頭便​​有些活動起來,指望撈點實利了。

     說到實利,還有什麼比薊遼總督更實惠?轄下遼東、保定、順天三個巡撫,每年過手的糧餉以百萬計,手指縫裡頭隨便溜一點,那就富得流油啦!

     “門下走卒耿定力,在此秦長官垂拔之恩!耿某畢生為秦長官效犬馬之勞,如有異心,天誅地滅!”

     耿定力這一番下拜不同前頭,拜得那叫做五體投地,拜得那叫做心甘情願。

     秦林笑起來,所謂恩威並施,光靠恐嚇威脅,耿家兄弟雖然也不敢亂跳亂動,這主動性上就差了好多。現在嘛,一旦有了點甜頭在前面勾引,就好比給拉磨的蒙眼驢子吊上根胡蘿蔔,他還不撤開四蹄使勁兒賣力?

     ……

     耿定力的確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初四秦林去便宜大舅哥徐文璧府上拜會,初五他就收到消息:以丘橫為首的一班御史,以李萊為首的一班給事中,突然像發了神經病似的,狂咬薊遼總督楊兆,雪片般的彈劾表章,差點把通政司的門都給封住了。

     彈劾的內容則五花八門,有的指責楊兆縱容家奴強佔民田,有的說他治軍不力、致使土蠻部小王子猖獗,更有人銳他和戚繼光同謀貪污,剋扣將士冬衣,每件越冬棉襖裡頭只裝了三兩棉花……

     甚至還有人質疑,戚繼光素稱名將,麾下將士乃百戰之師,何以屢次不能犁庭掃穴,小王子、董狐狸仍縱橫塞上?恐楊、戚兩位“養寇自重”,實在辜負朝廷恩典,喪心病狂之極。

     總之,如果這些彈劾的表章全部落到實處,那麼楊兆簡直就是頭頂上長瘡、腳底板流膿,從頭爛到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卑鄙無恥、骯髒齷齪,連提到他的名字對正人君子來銳都是一種褻讀。

     更加可憐的是戚繼光戚大帥,再一次無辜中槍……

     ……

     從午門進入紫禁城然後扭頭往東面看,有幾座和眾多宮殿相比完全不起眼的房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文淵閣,大明朝內閣的辦公地點。目前因為首輔帝師張居正的緣故,也是大明朝真正的政治<核心。

     本來用以舉辦大朝會、代表帝王尊嚴的皇極殿,位居紫禁城正中,北有萬歲山腳下的司禮監衙門,南有內閣值班的文淵閣,居於整個宮殿群落佈置的當然的核心位置。

     但由於張居正的帝師身份,李太后對他的信任,以及他和司禮監掌印馮保的同盟關係,目前帝國政治的中樞,不在皇極殿也不在乾清宮,而在文淵閣這幾間小小的房舍之中。

     今天一大早張居正來到文淵閣的辦公處,就發覺不對勁兒:桌子上的奏章比平時堆得高了許多。

     敢是哪裡軍情緊急,抑或地方上發了大災?

     想到工部侍郎、治河專家潘季馴說黃河決口只是剛好堵上,還得春天繼續大修河工才能保得十年無大災,張居正心頭就是突的一跳不好。莫不是今年春天比往年來得早,封凍的黃河提前解凍,發了冰汛?

     急不可待的走到桌子前面,把最上面一本奏章翻開來看,沒想到卻是監察御史嚴微屏彈劾薊遼總督楊兆的本章。裡頭字句全是無稽之讀,說什麼楊兆私通土蠻部小王子,求榮,實乃當代秦檜。

     “老夫還是當代操、莽呢!”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把這滿紙胡話的奏摺扔了。

     翻看第二份奏章,措辭更為可笑,說楊兆給當道某大僚送千金姬、海狗腎,圖謀幸進、鑽營無恥。

     張居正看到這裡面上倒是紅了一紅,心道戚繼光倒是給老夫送過波斯胡姬和海狗腎,楊兆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情?他雖然手稍微伸得長點,畢竟是進士出身的文人君子……

     又把這份奏摺扔掉,拿起第三本,結果還是彈劾楊兆的。

     一連十七八本,本本直指薊遼總督楊兆,字字無情、句句誅心,偏偏全是荒唐無稽的說法,看到後頭,張居正把上彈章的官員名字串起來想了想,不怒反笑:“耿二先生就這麼迫不及待?鳳磐兄,你看哪裡出個缺,咱們把老耿放出去罷了!”

     好個張居正,博聞強記、算無遺策,心念電轉之間就已曉得是耿定力搗的鬼。

     次輔張四維字鳳磐,聞言就笑起來,拱手道:“耿某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放在京師著實會鬧騰,太岳相公明察秋毫,四維也以為只要咱們給他對付個好缺,他也就消停了。”

     三輔申時行是個墨守成規的老實人,這麼些年來亦步亦趨的跟著張居正,聞言就皺了皺眉頭:“耿某人好說,只是鬧出這麼大場風波,薊遼楊總督那邊也不能不給出個交待,怎麼著也得查他一下,也好堵住悠悠眾口。”

     張居正點點頭,就算是裝裝樣子,也要把楊兆查一下,否則這件事不好收場。

     那麼人選呢?

     張相爺眼前立刻浮現出秦林那張賊忒兮兮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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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8 19:08:11
四零九章 欽差辦案

     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大部分彈劾楊兆的奏摺留中不發,從此杳無聲息,少數幾個措辭格外荒誕不經的,發下來將他駁斥一通。

     萬曆初年張居正改每日早朝為逢三六九朝會,正月初九萬曆帝御朝治世,通政使司奏薊遼總督楊某被劾一案,京師物議鼎沸,請朝議論定。

     內閣倡議,九卿延推,因對楊兆的彈劾涉及到貪污、佔田、通敵、賣國、縱兵為匪等等幾十項,所以就定下兵部侍郎曾省吾、錦衣衛指揮金事秦林為正副欽差,前往巡撫糾劾。

     正副欽差,曾省吾是腦門上貼了字條的江陵黨,秦林也和相府相善,用的措辭不是查辦案件,而是巡撫糾劾,朝廷的意思,或者準確說張居正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司禮監也照例派了一名宦官,不是別人,正是秦林的老熟人張小陽。

     欽差出京那天,錦衣校尉、兵部兵卒排了長班,走的積水潭北面的德勝門——因為薊遼總督駐地在密雲縣,位置在京師北面,這京師朝北開的就德勝門和安定門,其中安定門是全城的糞車都打那兒過,欽差出城總不能和糞車去擠吧?

     不少相好的官員來送行,秦林自有一班弟兄,曾省吾久歷官場,同僚來送行的極多,個個臉上帶著輕鬆愜意的笑容:是個人都知道薊遼總督有錢,這趟差使又是張相爺擺明了做出來給別人看的一場戲,兩位欽差外加一位中使輕身出城,回來可就要滿載而歸嘍!

     張公公那才叫個興高采烈啊,當著秦林和曾省吾就說:“曾侍郎,秦長官,這趟差使您二位多擔待。咱家年紀小,什麼也不懂,這趟從宮裡頭放出來,明說是咱老伯照顧,叫咱家出來發財的。”

     秦林朝他一豎中指:靠,丫以為自個兒是韋爵爺?好久真得抽個空子,查查這位喜歡嫖院的張公公,究竟是個真太監呢還是個假太監。

     兵部侍郎曾省吾做過四川巡撫,當年督率十萬大軍乎滅困擾西南百年的燹人之亂,是張居正麾下一員得力幹將,也是做過封疆大吏的官員。在秦林和張小陽面前卻絲毫也不曾拿大,聽張小陽說得粗鄙,他就哈哈大笑:“張公公說的是,這邊廷上的事情,總不能一扳一眼的頂真,大家約略過得去也就是了,薊遼總督那邊就是有點小疏漏也算不得什麼……哈哈,咱們走這趟,楊總督總不會叫大夥兒空手而歸吧!”

     張小陽十分高興,把秦林袖子一扯:“秦長官,你說朝廷每年發往薊遼的糧餉都上百萬,楊總督這麼些年過手,怕不弄了七八萬?咱們的竹扛可要使勁兒敲,別三五百兩就打發了。”

     秦林哧的一聲冷笑,嘴上不說什麼,心頭卻暗道:要是楊兆只弄了七八萬,老子才懶得跑這趟呢!張公公,你未免太小瞧他了……

     從京師往密雲的一路上,張小陽都在懂憬著楊兆的厚禮,出德勝門時非紋銀六百兩不可,過了鄭村壩開始漲到一千,到順義時就升到了一千二,等過了懷柔縣城,這數目已直線上升到兩千。

     曾省吾和秦林兩個都哭笑不得,雖然和太監打過許多交道,始終不明白他們無兒無女的,享樂也有限,就算娶了老婆買了侍妾也是個假的,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從馮保到最底下的小宦官,就沒見過一個不貪的。

     曾省吾作為張居正的心腹,他清楚的知道首輔帝師把自己三分之二的節敬收入,轉送給了馮保,以求內延不要對新政掣肘。若不是馮保的貪婪,張居正也不必背負污名吧……

     ……

     秦林曉得曾省吾是當世能臣,一路上都在向他請教統軍作戰的心得。

     曾省吾感激秦林上次替他解決新式槍械的問題,便豎起兩根手指頭宣言相告:“其一,文官統帥只求調度得宜,切忌對武將臨陣掣肘,其二,水​​至清則無魚,該馬虎時且馬虎。”

     第一條秦林是懂的,當初在蘄州百戶所就有幾個弟兄是跟著劉顯平過燹人之亂的,曾省吾對大將劉顯相當放權,作為文官主要負責協調軍地關係、籌措糧草餉銀,沒有在軍事上過多干預。

     第二條嘛,秦林只聽說治軍務求嚴整,為什麼還要馬虎呢?

     曾省吾笑笑,“單以斬首記功而論,就有被斬殺的敵軍屍首,掉到萬丈懸崖下面去的,被河流沖走的,被炮火轟爛的,都無從找到,嚴格按照軍法就不能記功領賞,奮身殺敵的將士豈不心寒?還有許多時候,一個敵人為我兩員兵卒攜手格殺,這就更不好按首級記功了。長此以往,老實之兵將就受屈,奸猾的兵將則殺良冒功以抵充原數,如不遏制,軍中便以殺良冒功為能,反不肯戰陣上真刀真槍的拼殺了。所以作為統帥,就要對老實殺敵的軍隊睜隻眼閉隻眼,許他浮開兩三成的首級,而對殺良冒功則堅決制止,以樹立綱紀。”

     秦林聞言嘆服,他起初聽曾省吾說邊廷上事情大約過得去就行,心頭還有些不以為然,此時聽了曾省吾的經驗之談,才曉得很多時候制度本身都不盡合理。譬如斬首記功的規定,那麼作為統帥在具體事務上就​​得適當的模糊處理,而對殺良冒功這種惡性行為,才要堅決打擊。

     大明朝西南心腹百年之患,曾省吾能一舉蕩平,本事當然不只這兩條,既然秦林肯聽,他也就肯說。兩人坐在馬車裡頭談性極濃,秦林向他請教了許多這個時代統兵作戰、糧草籌措、後勤運輸等方面的事情。

     密雲縣到京師,走通衢大路也就一百八十里,秦林一行人當官的坐馬車,校尉親兵騎馬,不緊不慢的搖過去,三天之後就到了薊遼總督的駐地。

     沿途州縣官員置酒款待欽差,然後把滾單、火牌流水般往密雲傳下去,薊遼總督楊兆早就知道欽差什麼時候來,這天就在城郊排了香案,率一眾屬官郊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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