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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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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3 02:15:54
三八零章 家有悍妻?

     秦林並沒有搬進馮邦寧以前的衙署,還在朝北的山房辦公,因為​​這間山房被工部修葺得很好。

     添了擋風保溫的夾牆,四壁和地面翻修一新,屋頂用了不少玻璃亮瓦,雖然朝北不向著太陽,光線卻比那些陰森森、黑漆漆的衙門房子好得多。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屬官們都以為咱們秦長官年輕氣盛,必定銳意刷新,就連劉守有也暗自關注著,看秦林上任之後有什麼舉措。

     沒想到秦林上任以來,卻沒有什麼格外出挑的舉動,除了頭一天提拔陸、牛兩位親信,放權給洪揚善以安撫南衙舊人之心,“流放”曹興旺以震懾宵小之外,南衙的一切都照過去成例,按部就班。

     秦林一直不喜歡文牘往來的繁瑣工作,瞧著洪揚善為人老成,辦事也盡心竭力,就乾脆把日常事務一股腦兒交給他去辦——反正這位洪指揮受高閣老牽連,只要首輔帝師張居正在位,他就連半點翻身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老老實實為秦林所用。

     眼看著年關將近,秦林不是坐在衙署裡頭烤火、和屬官們喝茶閒談,就是發奮寫他的法醫學著述,想和李時珍一樣出本名著,將來秦林秦長官或可與宋慈宋提刑前後輝映。

     劉守有不知道秦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他不亂出么蛾子,倒也暗地里松了口氣……

     正如秦林所料,打疼了馮保這條大老虎,張鯨、劉守有、徐爵、陳應鳳等等大大小小的豺狼狐狸,就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如果說劉守有諸位是豺狼狐狸,那麼南衙僚屬就只是些狡兔、刺猬,豺狼狐狸不動,狡兔、刺猬敢喘個大氣兒?

     刁世貴、華得官這些積東的京油子,在秦林面前都把尾巴緊緊夾著,裝得像乖寶寶似的,秦林見了也就一笑了之。

     情知自己前段時間,在京師搞風搞雨再折騰下去就有點過火了,先把南衙掌穩當,慢慢培植親信,出風頭的事情還是暫時讓給別人吧!

     ……

     京師之中,聲色犬馬,錦衣衛天子親軍武官的薪俸也比窮文官要豐厚些,不少人還是世襲錦衣家資豐厚。於是每天到了散衙的時候,衙門裡不分屬官還是堂上官,盡皆呼朋引伴。

     老成些的去便宜坊小酌,少年輕浮的就少不得要往八大胡同走一遭。

     秦林少年得志,又知道他在南京同日迎娶娥皇女英的壯舉,眾位同僚只道他也是個風流場上的英雄,便三番五次相邀。

     沒想到秦長官次次推拒,任憑別人把八大胡同的北地胭脂、南國佳麗吹到了天上,他也不為所動。每逢下午散衙,就騎上馬一溜煙的回家,老實得不能再老實了。

     同僚們起初還以為他年輕面嫩,不好意思,直到見了秦林天天如此才贊一聲“好個潔身自愛的少年英雄”,道一句“秦長官果然家風嚴謹”。

     殊不知秦長官每到散衙之前個把時辰,也早就心猿意馬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家裡——徐辛夷早已搬過來和秦林同居一室,這位大小姐向來不會扭扭捏捏,自從心結解開,更是食髏知味,兩人夜夜笙歌、旦旦而伐。

     秦林要是放著活色生香的大小姐不理會,偏要去逛八大胡同,見那些庸脂俗粉,那才是腦袋有病呢!

     這一日是臘月二十八,秦林從衙署回來,只見京師處處百姓忙著過年,雖是嚴冬氣象,卻也熱火朝天,賣鞭炮的、熏臘肉的、扎燈籠的,到處喜氣洋洋。

     走到家門口,碰巧遇到徐辛夷也帶著侍劍等姐妹騎著馬回來,她頭戴瓔珞赤金束髮冠,紮住滿頭青絲,光潔的額頭勒一條丹鳳朝陽金抹額,穿著猩​​猩紅的絲絨戰襖,白玉獅鸞帶把小蠻腰殺得緊緊的,越發顯得胸挺臀翹腿長,外面罩著玄色繡四爪金龍絨大氅,火狐皮的領子襯得容顏越發艷麗,佩著三尺青鋒、跨照夜玉獅子馬,真是英姿颯爽!

     上次徐辛夷和長公主朱堯媖說,自己常穿戎裝出去走馬打獵,叫這位久居深宮的小表妹羨慕得眼睛直冒小星星,一定要表姐穿了戎裝進宮給她看,所以今天徐辛夷換了這身打扮。

     京師極少有女子如此裝扮,徐大小姐一路行來,路人疑是外藩女主,不敢仰視,盡皆俯首低眉。

     直到最後在家門口撞見秦林,賊忒兮兮的對著她笑。

     “哪裡來的小賊,姐妹們,替本小姐將他拿下!”徐辛夷正在得意時,用馬鞭朝著秦林一指。

     侍劍等嘻嘻哈哈的把秦林從馬背上拖下來,秦長官也湊趣,故作惶恐的道:“小生無知,不合衝撞夫人,該罰、該罰!”

     徐辛夷粗聲粗氣的哈哈大笑,將秦​​林手腕一抓,大步流星的往家裡走。

     徐辛夷戎裝英姿颯爽,秦林也不差,飛魚服、鸞帶、無翅烏紗,雖不是什麼風流書生白面小生,可英風銳氣,兩人並肩而行,堪堪相配。

     ……

     洪揚善和幾位僚屬要去八大胡同,正巧見了這一幕,幾人暗自詫異:瞧秦長官這位嬌妻的身量之高、性子之辣,秦長官和她如此戲謔,怕是有夫綱不振之憂吧?

     “秦長官少年得志,青雲直上,又娶兩位嬌妻,真叫人羨慕不已,可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讓他一人佔完吧!”有位北衙的堂上官笑著搖了搖頭,“所以,就算家中有位河東獅,也是應該的羅!”

     洪揚善卻不好背後說自己上司的閒話,笑著岔開,幾人往八大胡同去了。

     ……

     大院之中,秦林則和徐辛夷手牽手的走入房中,大小姐一言不發,砰的一聲就把房門關了。

     秦林故作惶恐的連連拱手:“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不知要怎麼罰小生?”

     徐辛夷圓圓的杏核眼滴溜溜一轉,附到秦林耳邊低低的說了兩句。

     秦林的笑容一下子就變得古怪起來,兩隻手不老實的揉搓著美人兒的翹臀,低低的道:“老婆,你又不乖了哦……老規矩,該怎麼辦?”

     剛才還像個英姿颯爽女將軍的徐大小姐,此時已媚眼如絲,朝秦林臉上輕輕一吻,然後乖乖的伏到床上,回頭甜膩膩的叫了聲:“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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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3 02:16:16
三八一章 毆殺人命?

     秦林白天在衙門出工不出力,晚上回家和徐辛婁則是出工又出力,京師寒冷的冬季,在他倆卻是溫暖如春。

     眼看年關將近,京師從紫禁城掛起的大紅宮燈,一直到正陽門外市井百姓居住的南城飄滿臘肉香味,通通透著股過年的喜氣兒,衙門裡頭也人心浮動,沒多大心思正經辦公了。

     本以為一年到頭就這麼順順噹噹的過去,不大會有別的什麼,沒曾想你不去惹事兒,偏有事兒找上門。

     臘月二十九這天,找上門來的是宛平縣令黃嘉善。

     黃嘉善是山東即墨人,萬曆五年丁丑科三甲二十四名,賜同進士出身,這名次進不了翰林院,放了河南葉縣知縣。在任上他嚴格執行,一條鞭半,的規定,勘查戶口,重新丈量土地,懲罰隱瞞土地、偷漏稅賦的土豪劣紳,減輕農民的負擔,聲名卓著。

     正巧秦林在興國州因江上浮屍為引,查出清丈田畝中官紳勾結的大弊案,張居正為之震怒,將涉案官紳一概嚴懲,正好又看到黃嘉善在河南葉縣執行新政得力,便提拔他到京師宛平縣做了知縣。

     河南葉縣的縣令是七品,京師宛平、大興兩個知縣因為附都,所以是正六品,黃嘉善這就算升官了。不過京師冠蓋如雲、達官顯貴極多,這附都的知縣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這不,大漢將軍打死了百姓,黃知縣也只好往南鎮撫司走一遭了,早聽說京師之中廠衛橫行不法,黃嘉善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回強項令,就算丟掉官職,也要替治下百姓伸冤做主——再者,早聽說現掌南衙的秦林為官公正廉明,想必定能秉公執法。

     黃嘉善帶著僕從來到大明門西面、江米巷的錦衣衛衙門,說明原委。

     本衛軍士犯法正該南鎮撫司管轄,校尉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出來,說代掌南衙秦指揮有請。

     黃嘉善本來準備了萬種道理千般說詞,可見到秦林之後他怔了怔,氣咻咻的轉身就走,嘴裡還嘀嘀咕咕的:“欺人太甚,早知廠衛鷹犬橫行,也不能這麼糊弄我呀!本官三甲出身,好歹也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竟受這群武夫所欺……”

     秦林反而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使個眼色,牛大力搶上兩步抓住黃嘉善的領子:“縣太爺,既然要見我家長官,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走了? ”

     黃嘉善走得急,牛大力力氣又大,刺啦一聲響,葵花色圓領從領口被扯破,露出半邊脖子。

     “豈有此理,黃某未曾犯國法,你們竟敢私逮朝廷命官?”黃嘉善急得暴跳如雷,唾沫星子狂噴,無奈被牛大力緊緊拉住,掙扎不開。

     牛大力唱了黑臉,陸遠志就來唱紅臉,作好作歹的解勸:“黃縣令,我家長官是最講道理的,連慈聖李娘娘也讚他是位少年英雄,你有什麼事啊,只要有道理,我家長官是一定從諫如流的。”

     黃嘉善聽到胖子說李娘娘贊秦林是少年英雄,就愣了一愣,回身頗為懷疑的看看秦林,疑疑惑惑的道:“這、這位小哥,果真是錦衣衛掌南鎮撫司,審陰斷陽、神目如電的秦林秦長官?沒騙我?”

     胖子和牛大力頓時明白了黃縣令轉身就走的原因,兩個人忍不住低著頭嘿嘿直樂。

     年輕不是我的得……秦林無奈的摸了摸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洪指揮:“如果本官有洪老哥這麼一部鬍子,想必黃縣令就不會錯認了。”

     洪指揮慌得連連拱手:“有志不在年高,無能空活百歲,秦長官年輕雖輕,見識本領都勝過下官無數倍。”

     黃嘉善銳意新政,與別的迂腐文官不同,案情刑名、兵法韜略都有涉獵,也曾饒有興致的聽人說起過秦林事蹟,只是所知不多。曉得他迭破大案要案,出海招撫,替大明朝立下汗馬功勞,由此便以為他定是精明強幹的中年官員,卻沒想到如此年輕。

     知道是自己鬧了笑話,黃嘉善好生尷尬,拱手施禮道:“有眼不識泰山,是下官鄙薄了,秦長官恕罪。”

     見這黃縣令為人爽快,談吐頗有磊落之氣,秦林便不介意的搖搖手,開個玩笑:“無妨,不怪黃父母認錯,要怪也是怪本官長相不夠老成。”

     賓主落座,黃嘉善是個急性子,也沒多寒暄就說了:“貴衙門有位大漢將軍,在下官轄地打死了人,下官既為一方守牧,便少不得要替百姓做主。這錦衣官校犯法,該貴衛南衙處置,人犯現押在弊衙門裡頭,還請秦長官秉公發落。”

     錦衣衛的職權是“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後一項尤為重要,包括了查究奸黨惡逆、刺探敵國軍情、間諜和反間諜等工作,也是錦衣衛衙門的主要業務。

     但前面一項也沒有丟掉,負責執行的就是錦衣衛所屬的一千五百名大漢將軍。

     大漢將軍,乃明朝殿廷衛士的稱號,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將軍,其設置是“取身材高大者為殿廷衛士,以資壯觀”。說白了就是皇帝朝會上的擺設、背景、舞台道具,專門打醬油的群眾演員,實際地位連普通校尉都不如——校尉還有上街偵查緝捕的權力,大漢將軍就只能在朝會時充當佈景,純粹的樣子貨。

     這次打死人的大漢將軍叫做陳銘豪,為著爭田土的事情,把一位帳房先生幾拳頭打死了,被捕快捉住捆到宛平縣衙,所以黃嘉善到南衙來要秦林秉公斷案,好給百姓一個交待。

     聽完原委,秦林思付著,皺了皺眉頭。

     洪指揮以為是秦林曉不得成例,就附到他耳邊低聲道:“這種事情,一般就是交當地官府查辦,案卷報到咱們南衙,長官刷閱之後發經歷司,將那犯罪的軍士勾銷名籍,任地方官府發落就走了。”

     別的屬官也連連點頭,眼看著就要過年,誰願意在這時候橫生枝節?那大漢將軍既毆殺人命,該坐牢該殺頭都由他自己承擔吧!

     秦林卻搖了搖頭,問道:“黃縣令,那姓陳的既是大漢將軍,身材定是魁梧有力了,你看與我這牛兄弟相比怎樣?”

     黃嘉善看了看牛大力,搖頭道:“沒這麼高、沒這麼壯,但也算很長大的一條漢子了。”

     秦林手指頭叩擊著桌面:“據我所知,大漢將軍並沒有什麼權柄、勢力,這京師之中藏龍臥虎,小小大漢將軍怎麼就敢在天子腳下毆殺人命?既是一條大漢,殺人之​​後為何不逃,為何輕易被貴衙門的捕快捉住?黃縣令,貴衙的捕快,可曾報了傷損麼?”

     黃嘉善怔了一怔,被秦林點著他立刻想起來,衙門裡頭那些捕快是最奸猾的,去捉拿賊人,稍微蹭到點兒油皮,都要大張旗鼓的報傷、請卹、請湯藥銀子,這次捉拿那麼大條漢子,居然沒有捕快報傷,實在大反常態。

     秦林笑著站起來:“本官不曉得的案子,也他管不著,可既然撞到本官手上,總要查他個明明白白。”

     黃嘉善見秦林有意親自跑一趟,心頭又喜又憂,因他審陰斷陽的名聲而高興,又擔心他護著本衛軍士,叫百姓矣屈。

     見自家長官要查案,陸遠志立馬把裝各色法醫器具的生牛皮包帶上,牛大力則牽來踏雪烏睢,帶了十名親兵校尉,洪指揮則留守本衙。

     從衙門出來,眾人卻為黃縣令小小的吃了一驚:身為六品文官、附都的宛平縣令,黃嘉善沒有像大多數文官那樣乘轎,而是騎了一匹馬。

     京師裡頭,武官乘轎的都有不少了,稍微有個三四十歲就藉口身帶戰傷,公然舍馬乘轎,只是二十來歲的年輕武官乘轎還少,所以上次馮邦寧坐轎子,秦林把他狠狠罵了一頓。文官就更不消說,一個個不管年輕年老,都是坐轎子,秦林到京這麼久,這才是頭一次看見騎馬的文官呢。

     黃嘉善早已習慣了同僚的詫異,紅著臉兒有點不好意思:“下官少年時癡心妄想,總要在邊塞上去立功報國,做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文武雙全的角色,所以至今還騎馬,以致常被同僚取笑。”

     秦林一豎大拇指:“好啊,若是我大明朝的官兒都有黃老哥這般心腸,早就天下大治了。”

     ……

     既然大夥兒都騎馬,速度就快了,眾錦衣校尉開路,在大街上飛馳而過,沒多久就到了宛平縣衙門。

     在大牢裡頭,秦林見到了打死人的陳銘豪,這位大漢將軍生得豹頭環眼,身量雖不及牛夾力,也足夠魁梧雄壯了。

     看見本衛掌南衙的長官來了,陳銘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腦袋在大牢的地上磕得砰砰響:“總是小的不合毆殺那麻師爺,還勞動了長官的大駕……小的該死,小的認罪服法。”

     好嘛,這才叫老實呢,還不待秦林開口問,就自己先坦白從寬了!

     秦林不禁心頭好笑,若是天底下的罪犯都像陳銘豪這樣不打自招,見著官兒就先供認不諱,那自己也不必寫什麼法醫學著作了。

     “這、這人自己都認罪了,好像咱們………”陸胖子湊上來,瞧著秦林臉色,試探問著。

     陳銘豪還在自怨自艾:“悔不該啊,只那麼輕往他頭上拍了一下,本說只傷到油皮,哪曉得三個時辰後就死了,真是前世的冤孽啊……”

     秦林的眉頭忽然就皺了起來,立刻命令把詳細案捲和證人都勾取來,此案要詳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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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二章 保辜期限

     果然並不是一起簡單的鬥​​毆致死案件。

     案卷上寫的很清楚,麻師爺乃是蘄遼總督楊兆的帳房,趕年關底下催著陳銘豪討欠賬,雙方爭執互毆,三個時辰後麻師爺被發現直挺挺的死在了一條胡同裡面,捕快便將陳銘豪從家中捉到縣衙。

     “果然不出本官之所料,”秦林喟然長嘆,將案卷掩上,“假如死的不是達官顯貴的家人,貴縣一定不會這麼火急的將人犯捉拿歸案。”

     黃嘉善紅了面皮,抗聲道:“麻師爺雖為楊總督做事,本人卻只是個文弱書生,被這陳銘豪幾拳腳打死,難道下官不該為治下百姓討個公道嗎?下官三甲出身,放河南葉縣、放宛平知縣,皆是朝廷恩典,楊總督權位雖高,也犯不著討好他,秦長官誅心之論,恕下官不敢恭維!”

     這個黃縣令倒有幾分骨氣,秦林本來就是試探一下,聞言便笑著賠個不是:“既如此,是本官錯怪了。”

     黃嘉善一怔,沒想到秦林這麼好說話,本來他還氣呼呼的,這會兒反倒不好說什麼了。

     秦林又和顏悅色的對犯人:“陳銘豪,你聽好,本官問的你都據實回答,本官自會還你個公道。”

     陳銘豪釘著十三斤團頭鐵頁重枷,非常狼狽的把頭點了點,逐一回答秦林提出的疑點。

     原來蘄遼總督楊兆在京師郊外有一處田莊,陳銘豪家有十八畝田地與之相鄰,麻師爺就是管莊的帳房,常代東家發放高利貸。

     去年陳銘豪家裡因父親病重,找親友同僚借了些錢,湊不夠數,沒奈何只好向麻師爺借了二十兩銀子。

     到今年年底,利上加利借款已增至四十五兩,麻師爺帶著家丁上門催收,說過年還不了錢,就拿陳家的十八畝田地抵數。

     陳銘豪急了,這十八畝田地是祖傳的,所以捨不得賣掉,尋思向同僚借錢來還麻師爺才沒賣田還賬,哪曉得今年張居正又是玩折俸、又是減浮開,大漢將軍們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他就一直沒有湊足數額,眼睜睜看著借款利息越滾越多。

     不過,陳家的田地足值二十兩一畝,這十八畝田地要值三百多兩,怎麼肯為著四十五兩的欠賬就全部被奪走?

     陳銘豪和麻師爺兩邊越說越僵打了起來,七八個家丁圍著陳銘豪打,他一時情急也亂打,往麻師爺胸口、頭頂拍了幾下。

     “唉~~沒想到就那麼輕的兩下,就生生把人打死了,總是小人命中犯刑克吧……”陳銘豪低著頭,沮喪不已。

     “一面之詞,”黃嘉善不屑的搖了搖頭,“本官驗看了屍身,分明頭頂有青腫傷損,就是你打出來的,還強要說打得輕,哼哼,莫非想抵賴嗎?”

     秦林卻皺了皺眉,問道:“陳銘豪,據你所說,田地每畝價值二十兩,那麼最多賣掉三畝就能把賬還上,何必非得等到年關逼債?”

     陳銘豪臉拉成了苦瓜:“起初是捨不得賣田,想著自己省省、再藉同僚的餉銀還賬;到後來眼看年關將近,小的就慌了,硬著頭皮賣掉兩畝還他銀子吧。沒想到別人聽說小的欠了楊家的賬,田地又挨著他家的莊子,立刻扭頭就走,沒人敢買呀!”

     原來是這樣啊,案情看來並不像一開始看起來那麼簡單,秦林微笑著摸了摸下巴。

     “楊總督禦下不嚴,所用家人多貪鄙刻薄。”黃嘉善也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正色道:“情雖可憫,律法難容,陳銘豪鬥毆殺人,《大明律》上清清楚楚,凡鬥毆殺人者、不問手足他物金刃、並絞。”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小的並無怨言,”陳銘豪沮喪的耷拉著腦袋,“捕爺到家的時候,小的就知道糟了,任他們捉來縣衙……”

     黃嘉善神色古怪的看了看秦林,果然如這位秦長官所料,捕快們根本沒有和陳銘豪發生衝突,人犯完全是束手就擒的。

     秦林聽了這些,不置可否:“麻師爺在斗毆之後三個時辰才死掉,焉知其中沒有別的緣故?”

     “手足、及以他物毆傷人者,保辜期限是二十日。”黃嘉善一本正經的背誦著《大明律》條文,神色頗為複雜,覺得陳銘豪老實得可憐,但按律法確實又該他抵命。作為百姓父母官,他必須秉公執法,將此人送上法場。

     秦林近來讀過不少律法,知道所謂保辜期限是指律法上“因傷致死”的限期,譬如甲打傷了乙,要是乙在期限內因傷而死,甲就得按鬥毆殺人論處;要是過了期限,傷情平復,乙再突然死掉,就和甲無關,甲只按傷人論處。

     持刀傷人的保辜期限是三十天,拳腳是二十天,致人骨折是五十天。陳銘豪拳腳毆傷麻師爺,三個時辰後死亡,正在保辜期限內,須得按殺人罪予以重判。

     “黃縣令說的有道理,沒看出來你三甲進士出身,對刑名還記得這麼熟啊!”秦林笑著衝黃嘉善拱拱手。

     這年頭八股害人,很多人為了應科舉而只讀四書五經和朱子注疏,像兵法韜略、經邦濟世、律法刑名都不去管,所以當了官在任上盡是倚仗刑名、錢穀等師爺,自己做個木偶人。

     像張公魚張大老爺,還有興國州那位被方堂進方師爺糊弄的胡知州,都是如此,黃嘉善居然把刑名記得這麼熟,就很難得了。

     黃嘉善笑著拱拱手:“秦長官謬讚,下官也是不想被師爺、吏員糊弄,既然做了皇上家的官,總要清清楚楚嘛。”

     秦林點點頭:“黃縣令,麻師爺雖在保辜期限內死掉,但不能排除其他原因,咱們還是看看屍首和現場,再做定奪吧。你放心,如果確實是因為陳銘豪毆打致死,本官絕不回護,任你按律處置。”

     好!黃嘉善也爽快的點了點頭,覺得這位年輕的錦衣官員說話辦事都很不錯,並非傳言中蠻不講理的廠衛鷹犬。

     兩邊是不打不相識,秦林和黃嘉善從一開始的爭執,到現在已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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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3 02:17:03
三八三章 死後移屍

     目前呈現的案情還相對簡單,表面上就是一起毆傷致死的事件,宛平縣辦理得很快,前腳捕快接抓人、後腳黃嘉善就到南鎮撫司知會秦林,等秦林趕到現場時,距離發現屍體也剛剛滿一個時辰。

     秦林騎馬到胡同口,騙腿從​​踏雪烏騅背上跳下來,隨口問道:“屍體沒有移動過吧?”

     “知道要和貴衙門交涉,下官豈敢擅自做主?特意命差役守住現場,一毫也未曾挪動。”黃嘉善似笑非笑的回答,言下之意是早曉得貴衙門的錦衣大爺們喜歡耍賴,所以我絲毫不動的維持了現場原狀。

     秦林笑笑,他不喜別人亂動現場,黃嘉善既然命人好好看守,正合他的意思。

     正要往胡同里走,聽得有個沙喉嚨的女人乾嚎:“老不死的,怎這就去了呢?老娘不該咒你呀!哪知道天老爺這麼靈驗暇……”

     秦林走過去看看,那乾嚎的女人約莫四十來歲,生得五大三粗,亂糟糟的眉毛,看樣就像個潑婦,聽她哭喊內容,料想是死者麻師爺的老婆。

     問過照看的衙役,果不其然,那婆娘就是麻師爺的老婆毛氏,附近有名的悍婦。

     毛氏一邊哭一邊罵,臉上半滴眼淚也沒有,幾個宛平縣衙的穩婆都拖她不住,還是她兩個五大三粗的兄弟把姐姐攔著,解勸道:“姐夫雖然死了,免得擔心他尋花問柳,姐姐從此倒省些心力。

     有個尖酸刻薄些的官穩婆,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勸道:“毛嫂,休要再哭了,麻老哥駕鶴西去,恁大份家私都是你一個人的,是再嫁是守節都由你,豈不心隨人願?”

     “呸,呸!”毛氏朝地上啐了兩口,得意洋洋的道:“老娘自己在家慢慢受用,再嫁個鳥哇!”

     黃嘉善聞言眉頭大皺,作為地方父母官,他有牧民向善的職責,這毛氏如此不堪,作為一位有責任心的官員,他很有些不好意思。

     秦林卻微微一笑,抬頭看著天空思付了一小會兒。

     抱著法醫工具的陸遠志湊上來,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莫不是這毛氏幹的好事?看樣,她巴不得丈夫早點死掉呢!”

     秦林笑著微微搖頭:“那她為什麼表現得這麼明顯?若真是她殺人,應該盡量裝作夫妻恩愛,好掩人耳目嘛。”

     這……陸遠志想了一陣,突然一拍自己肉乎乎的肚:“曉得了!定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擺出副巴不得丈夫早死的樣,顯得心底坦誠,反叫咱們不疑心她!”

     秦林喉嚨口咯的一聲,啞然失笑。

     犯罪行為學上,對罪犯的種種行為有相當精確的分析,一種掩蓋犯罪的舉動,必然從另一個角度增加犯罪暴露的機會,且罪犯的種種行為都要與其性格、智商和認知相符合。

     譬如殺人分屍的罪犯,希望用碎割屍體的方式來逃避偵查,結果反而因屍身上刀口的整齊與否,暴露出他是不是具備相應的解剖學知識和用刀技巧。要是刀口特別整齊劃一,警方便能從中判斷出罪犯屬於廚師、屠夫或者外科醫生這一類的對應敏感職業。

     又如罪犯戴手套不留指紋,又用放水的辦法洗刷腳印,現場各項事物顯得有條不紊,表面上的確毀掉了很多痕跡,卻暴露出他具備一定的反偵察知識,且心理素質較好,很有可能是累犯,或者屬於高學歷高智商犯罪。

     而毛氏呢,且不提她自己的表現,就是兩個兄弟和官穩婆的話,就從側面反映出她粗枝大葉、蠻橫不講理等性格特徵,這種人會設計出“置之死地而後生”,故意暴露嫌疑,以反向誤導偵查的掩蓋方式?

     不像。

     秦林且不理會毛氏,先去看那具屍體。

     ……

     麻師爺年紀將近五旬,黑瘦黑瘦的,留著一口蟹鉗鬍鬚,整個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脖也直挺挺的伸著,顯然已經出現屍僵了。

     “屍僵?”秦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怎麼,有什麼不對嗎?”陸胖湊上來,指著屍體道:“秦哥你不是說過,屍僵在死後半個時辰到一個半時辰出現,現在距離發現屍體已經有一個時辰了……”

     突然秦林非常生氣的吼道:“誰他媽動過屍體?我操他姥姥!”

     黃嘉善站在旁邊被嚇了一大跳,怎麼也沒想到一直很講道理的秦長官,突然暴跳如雷,只好陪著小心道:“下官嚴令他們不准動屍體的,難道是誰膽敢違令?”

     秦林發起火來,臉色沉得像鐵​​,一時間空氣都凝固了幾分——人家年紀雖輕,正牌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代掌南衙,誰敢輕視?

     幾個負責守護現場的衙役被找了來,一個個面面相覷,看看秦林態度極其不滿,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禀、禀告長官,俺們一、一直守在這兒,並沒有敢動過屍體,小的們就有天大的膽,也不敢相欺……”

     秦林虎著臉,把衙役們嚇得心驚肉跳,一個二個不敢出聲。

     黃嘉善忍不住拱拱手,道:“秦長官不知為何發火?這屍首一開始確實是這樣的,本官來親眼驗看過,除了看看頭頂的傷口,一毫沒有動過呀!”

     這次輪到秦林吃驚了,睜大眼睛問道:“黃縣令是說,你來驗看的時候,屍體就這麼擺著的?”

     黃嘉善非常肯定的點了點頭。

     秦林臉上流露出極其古怪的笑容,瞬間臉色變了幾變,摸了摸下巴,忽然展顏笑道:“原來如此,本官剛失態,錯怪各位衙役老兄了。”

     呼,衙役們長長的出乎口氣,剛可把他們嚇壞了,以為下一刻就要被抓進錦衣衛天牢裡面去了呢。

     “秦哥,那你剛為什麼。”胖子抓了抓頭皮,“為什麼說有人動過屍體?”

     秦林笑了起來,“啊,剛是我想錯了,我恨有人亂動現場的屍體了,不過這一次不是案發之後動的,所以錯怪了值守的衙役。”

     此言一出,眾人盡皆睜大了眼睛,因為他們全都聽出了秦林話裡頭的意思:屍體在死亡之後、案發之前,被什麼人移動過!

     “是的,這裡不是第一現場。”秦林斬釘截鐵的做出了判斷。

     黃嘉善驚得退了一步:“這、這怎麼可能?何以見得?”

     秦林指著屍體的頸部:“你們不覺得這個位置很有些奇怪嗎?”

     屍體的腦袋稍微往上有點抬,脖子略略有點仰,直挺挺的伸著,姿勢確實有點兒奇怪,不過人死了不都是這麼直挺挺的嗎?

     黃嘉善詫異的看了看秦林,試探著道:“人死之後屍體必定僵硬,秦長官的意思是?”

     幾個衙役則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心頭暗暗罵娘:“這秦長官什麼水平啊,難道他連屍僵都不曉得?像這號遭瘟的官,咱們遇上算倒霉!”

     殊不知秦林非但曉得屍僵,其原理、發展過程等細節,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加詳盡呢!

     他指了指屍體的頸部,笑瞇瞇的道:“人死之後的確會僵硬,但僵硬的姿勢是和死後的姿勢完全一致的,死亡會被固定下來。也就是說,並不會因為屍僵,而把脖子抬起來。”

     人死之後,肌肉會瞬間變得鬆弛無力,連括約肌都會鬆弛,以致大小便失禁。所以如果麻師爺真是在這處胡同里面死掉的,他的頭不應該這麼揚起來,脖子也不應該直挺挺的懸空,而是耷拉下來,以正常的姿勢貼近地面。

     所以,單單由屍體姿勢的不尋常,就知道他在死亡之後、案發之前被人移動過,換句話說,這處胡同很有可能並不是第一現場!

     秦林的分析絲絲入扣,關於屍僵的問題,是一言九鼎,開玩笑,錦衣衛南鎮撫司掌衙說的話,誰敢不信? !

     “原來這裡面道理還如此精微,倒是本官失於考慮了。”黃嘉善頗為敬佩的對著秦林長長一揖到地:“秦長官果真神目如電,下官本來還擔心您浪得虛名,沒想到比傳言中為神妙!”

     秦林呵呵笑著還禮,又命令把初發現屍體的人找來。

     這人就在胡同里面住,他表示發現屍體之後立刻就報案了,當時的印像是,屍體就是按照現在這個姿勢擺著的的一具。

     “哼,果然是死後移屍!”秦林一錘定音。

     “為什麼呢?”黃嘉善像蒙童請教老師一樣。

     秦林立刻解釋,這處胡同里面居民雖然不多,但也時不時有人經過,總之從上一個人路過到發現屍體的這人路過,之間的時間絕不可能超過半個時辰。

     也就是說,如果麻師爺是自己死在胡同里面的,絕對會在半個時辰內被發現,那麼這麼短的時間,又是氣溫很低的冬季,屍僵現像在低溫環境下出現得比較慢,於是第一個發現者看到的,絕不應該是一具硬梆梆的屍體,而是剛剛死亡的、身體還和軟的麻師爺!

     黃嘉善聽得呆住了,又問道:“天哪,長官審陰斷陽,竟然如此了得!試問他死前究竟是個什麼姿勢呢?”

     秦林命人取了一隻枕頭來,往麻師爺脖子下面一墊。

     絲絲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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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四章 人身淫家麻師爺

     “麻師爺並不是死在冰冷的胡同里面,而是死在一張溫曖的床。”秦林思付著,翻開死者的眼皮,看了看渾濁的晶狀體,又摸了摸死者臉頰,緊緊咬合的咬肌,說明屍僵展到了高峰期。

     準確的說,是在氣溫較高的室內。

     秦林指了指屍體,極有耐心的給眾人解釋,屍僵的展隨氣溫降低而減緩,比如被劉戡之所害的南京雨花台女屍案,屍僵出現的時間就相當延遲。

     麻師爺被毆打到案發只有三個時辰,案卷顯示他從陳銘豪家出來之後,又和楊府的家丁去茶館喝了一會兒熱茶、吃了碗豆腐腦。

     那麼從他離開眾人視線到屍體被發現,只有短短的兩個半時辰。就算立刻死掉,因為京師嚴寒的天氣,也不大可能在被目擊者發現的時候,就僵硬如鐵。

     所以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在一處溫暖的室內、躺在有枕頭的床鋪上死於非命,大約一到兩個時辰。室內較高的溫度,就讓屍僵較快的出現了,使屍體枕著枕頭,頸部抬高、頭略為仰起的姿勢固定下來。

     不知什麼原因,死者又被拋屍於這處陰冷的胡同之中,直到被目擊者發現……

     聽秦林說到這裡,陸胖子哇的一聲叫起來:“哈哈,我知道了,一定是死在哪個姘頭的床上!”

     陸遠志這次終於猜準了,秦林壞笑著點點頭,讓他把死者的褲子解開看看。

     胖子立刻把麻師爺的褲扒下來,胡同里扒牆頭看熱鬧的女人媳婦呀的叫起來,都背轉了臉。

     好在近處圍著的不是男人就是“久經沙場”的官穩婆,倒也不避忌,幾個臉皮厚的官穩婆還偷偷直樂,低聲道:“沒看出來,老東西那話兒還挺大……”

     只要是過來人,都能看出沾著的某些痕跡是不久前男歡女愛的鐵證。

     本來還在假惺惺乾嚎的毛氏,立刻破口大罵:“老東西,呸,老娘一個轉身,你果然又出去偷腥了!”

     一般來說,命案偵破中確定第一現場是優先環節,秦林立刻詢問毛氏知不知道麻師爺是和什麼人偷情。

     毛氏斬釘截鐵的道:“那還用問嗎?一定是井兒胡同的張寡婦,我家老不死和那騷貨打得火熱。”

     秦林便吩咐衙役去把張寡婦提來。

     誰知衙役剛走了兩步,毛氏又疑疑惑惑的道:“不過,靈官廟西邊別三家媳婦,那小妖精和我家這死鬼也有些不清不楚的……還有皮褲營的李二嫂,那是條狐狸精……”

     好嘛,毛氏一口氣兒說了七八個懷疑和她老公有染的女人,聽得秦林頭大如斗,最後毛氏的兄弟還要補充:“姐姐啊,姐夫可不光會爬牆頭啊。除了這些女人,還有窯姐兒、私娼、半開門,他常去的就有十來家呢。”

     我靠,人生淫家啊!

     秦林、胖子、牛大力面面相覷,對死了的麻師爺實在是仰慕之情猶如滔滔江水,又如黃河氾濫一不可收撤……

     這樣一來,要確定麻師爺的死亡地點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必須展開大規模的排查,秦林就和黃嘉善商量之後,讓捕快們到處打聽情況。

     他也試著從另外的方面展開調查,死後移屍的案件,運送屍體的運輸工具,顯然是重要的突破口。偏偏時近年關,京師家家戶戶走親訪友趕著馬車、驢車來來往往,或者大板車運送年貨,天氣又冷得不行,連賣柴的都趕著牛車進城,這些交通工具都能裝得下屍體。

     捕快們挨家挨戶問,結果整個胡同的人對經過的各色車輛都沒有印象了,過的實在太多。

     ……

     “既然大規模調查還需要時間,咱們就先看看死亡原因吧。”秦林朝陸胖子使了個眼色。

     黃嘉善好心提醒:“死者頭頂上有一處青腫,剛本官已經看過了,恐是打傷頭部、邪風入侵,以致傷身亡。”

     中風是中醫學對急性腦血管疾病的統稱,分為“缺血性腦卒中”和“出血性腦卒中”。

     中醫對此很早就有認識,華佗為曹操治頭風的傳說,實際上就是一起未曾實行的開顱手術——華佗診斷出曹操有顱內出血,試圖說服他開顱取出血塊,結果被疑心病的曹操拒絕。且不論華佗是否真的具備實施開顱手術的技術條件,單憑他知道頭風由顱內凝血(風涎)形成、並提出開顱取出血塊的治療方法,就領先世界一千七百年。

     黃嘉善的意思翻譯成現代醫學術語,就是說麻師爺死於外傷引起的顱內出血。

     胖子卻沒有先去摸死者頭頂的腫塊,而是從牛皮包裡面取出一柄小巧精緻的剃刀,刷刷刷的把死者頭髮剃掉,但見剃刀鋒利無比,頭髮迎刃而落,幾下就剃掉了小半。

     毛氏先是愣怔片刻,繼而乾嚎著叫起來:“你、你們搞什麼鬼?怎麼把我家死鬼的頭髮剃掉了?人既已死了,也沒法當和尚呀!”

     胖子頭也不回,拿秦林教他的回答:“傷處既在頭頂,便須剃掉頭髮驗傷,這才清楚明白嘛。”

     毛氏雖是潑婦,久在京師居住,焉能不知道錦衣衛的厲害?看著秦林、陸遠志一行人盡穿飛魚服,她就不敢亂叫了。

     黃嘉善思付一會兒,才點點頭,照說儒家講的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這頭髮也不是隨便剃的。但人命關天,為了查明案情,剃掉死者的頭髮也就顧不得了。

     陸遠志人雖胖,做這些事情倒很利落,幾傢伙就把麻師爺的頭髮剃了個精光,頭頂的傷處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顯露出來。

     這下,確實比扳開頭髮查驗要清楚多了,只見頭頂部位果然有一處青腫,鼓起了一個大青包。

     胖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當的把麻師爺扒了個精光,翻來覆去驗看屍,看過之後便報告秦林:“秦哥,死者全身上下傷痕多處,計左臂辨傷一處、右臂辨傷兩處、左腿青腫一處……全是與人互毆所傷,傷勢輕微斷不致命,唯有頭頂青腫一處,恐邪風入侵、傷發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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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章 聞香門

     顱內出血,很多時候外表傷損非常不起眼,顱內血管卻發生了破裂,血液流出,顱腔內容物增加、壓力增高,壓迫腦組織,產生一系列致死性效果。

     別說麻師爺頭頂這麼大個青包,就算小的傷損導致的顱內出血,秦林也是見過的。

     秦林苦笑著摸了摸下巴,思付著道:“看來,案情很有可能是陳銘豪將麻師爺毆傷,導致他發生了顱內出血,嗯,就是風涎入腦。這傢伙還往哪個姘頭或者暗娼家里風流快活,結果死在了床上,那姘頭一時害怕,便將他移屍此處。”

     眾人齊齊點頭,這是目前對案情合理的解釋。

     黃嘉善也連連稱是:“這麼說來,那移屍的姘頭也就是知情不報和有傷風化,終要為麻師爺之死負責的仍是陳銘豪。他毆打之後,僅僅三個時辰麻師爺便死了,離二十天的保辜期限還早得很哩,按照大明律,陳銘豪少不得要替他抵命。”

     話音未落,就聽得不遠處咕嚕一聲,有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摔地上了。

     這時候民風淳厚,世道人心還沒被太多的“徐老太”,和“按常理”弄壞,周圍的百姓、衙役七手八腳將老人家扶起來,替他掐人中、灌薑湯,好一陣擺弄,總算幽幽醒來。

     有認得這老頭的街坊嘆息道:“可憐吶,陳老頭生個兒子做了大漢將軍,好歹是皇上家用得著的人,總算有了點出息,這就又要替麻師爺抵命,真是好人無好報……”

     一聽說陳老頭是陳銘豪的父親,毛氏立刻像猛虎下山似的撲了過去,一把揪住老人家的脖領,嘶聲乾嚎:“老東西,你兒打殺我男人,老娘和你拼了!”

     眾人看著詫異,那麻師爺拈花惹草,兩口天天打架,毛氏恨不得他早一天去見閻王,怎麼這會兒又作出副怪相,似乎要替丈夫拼命一樣?

     到底還是兩個膀大腰圓的弟弟最懂姐姐的心思,走上去半是解勸半是詐唬:“老人家,你兒殺了咱姐夫,除掉一命抵一命,難道不賠咱們姐姐下半生的安身銀?閒話休講,拿三千兩來再說。”

     陳老頭老淚縱橫,跪在地上給毛氏作揖:“千不該萬不該,總是我兒不該打殺了麻師爺,三千兩拿不出來,老頭兒這就回去典當,銀都賠給你……”

     呸!毛氏一口濃痰吐到陳老頭臉上,咋咋哇哇的叫起來:“誰要你典當?把你家的田地賠給老娘,離三千兩還差著老遠呢!小二小三,咱們到陳家去收地契!”

     陳老頭哭喪著臉,看樣子也不敢拒絕毛氏的要求。

     街坊鄰居們議論紛紛:“唉,這叫行善積德遭天譴,造孽作惡福報多,陳家父倆做了幾十年好人,一次不慎就家破人亡;麻師爺陰險狡詐、為虎作倀,臨死還在女人肚皮上風流活;毛氏蠻橫兇妒,不守婦道,到頭來反而因禍得福,真叫咱們說什麼好?”

     “那也沒辦法呀。”也有人搖頭嘆息:“自古都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陳家兒子忒也不小心了,些怎麼就把麻師爺打死了呢?官府捉他去,總歸是要抵命的。”

     毛氏得意洋洋的看了看周圍,挺胸抬頭鼻孔朝天,那樣子不像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倒活像得勝回朝的大將,吩咐兩個五大三粗的弟弟,押著陳老頭就要去取地契。

     秦林見狀眉頭皺起,朝牛大力使了個眼色,老牛就帶著幾名親兵校尉走過去,將毛氏一攔:“且慢!我家長官尚未結案,怎麼你們就敢私和人命?兀那婆娘,曉不曉得這是大明律上的重罪?”

     旁人倒也罷,黃嘉善嘴角微微翹起,捻鬚面笑。

     私和人命是指出了人命案件,當事人不報告官府,而是私下協議賠償,也就是老百姓說的“私了”;像現在這種情況,只是雙方在報案之後協議賠償,當然不是私和人命。不過,黃縣令可不想把這些告訴毛氏,作為一位合格的地方官,他頭一次對屬下百姓,隱瞞了一點律法信息。

     毛氏聽說私和人命犯法,就吃了一驚,任她再兇再惡,也不敢和錦衣校尉相爭啊,當即就把陳老頭給放了。

     秦林親自將陳老頭攙扶到旁邊,和顏悅色的道:“老人家,你兒子是咱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屬下的大漢將軍,現在雖然涉嫌犯罪被抓起來,卻並沒有定案,仍是本官的同袍、下屬。本官必定秉公執法、勿枉勿縱,你不必害怕什麼。”

     接著秦林又摸了三兩碎銀遞到陳老頭手中,然後讓再名親兵送他回去休息。

     黃嘉善看了點點頭,心道秦長官倒是個有情有義的。

     親兵校尉們更是覺得跟著這位長官做事,心頭舒坦有底氣兒,錦衣堂上官、代掌南鎮撫司,肯這麼在意一位素不相識的大漢將軍,難道他對身邊效命的弟兄還會差了嗎?

     陳老頭倒是沒有什麼感激涕零的樣,他的精神早就被兒仔打死人、將會抵命的噩耗擊垮了,木木呆呆的從秦林手裡接過銀,又在兩名親兵校尉攙扶下,步履蹣跚的遠去……

     陳銘豪拳毆麻師爺,死者因風涎入腦而亡,死前曾去某姘頭處風流快活,突然死掉之後又被移屍——目前看來案情差不多就是這個樣了,移屍似乎只是一段橫生的枝節,從全案中去掉,也對案情沒有本質影響。

     偵破工作最初的起點開始,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

     陸遠志不禁有些沮喪,覺得白費了功夫,秦林卻毫不氣沮,反而興致勃發。

     對秦林來說,破案就是揭開一個個謎題,很多時候偵破工作都會繞一大圈,又回到初始狀態,未免叫初出茅廬的傢伙疲憊沮喪。但秦林這種老手則會加興趣盎然,因為只有合理的解釋了各項疑點,查明的案情能加高度貼近真實。

     單單只說陳銘豪毆打麻師爺頭部、麻師爺因而喪命,解釋不清麻師爺奇怪的屍僵姿態和屍僵出現時間。找不到第一現場,這就不能算辦成了鐵案,不能服眾,尤其秦林自己心頭的一關都過不了。

     所以他一方面請黃嘉善命令捕快們,到處打聽麻師爺生前到底找了哪位姘頭或者哪家暗娼,一方面讓衙役們把麻師爺的屍體暫時裝在薄皮棺材裡頭,四周堆上冰雪,相當於冰棺,把它冷藏起來以備查驗。

     ……

     辭別黃嘉善,秦林中午和校尉弟兄們在檔次很高的八仙酒樓大吃了一頓,只不許喝酒,坐著慢慢聽大堂裡一個說書先生講《三國》。等那兩個送陳老頭的親兵校尉回來,就由他倆引路,大夥兒騎著馬出了城,直奔陳銘豪家。

     陳家距城其實挺遠的,陳老頭是在城裡來看病抓藥,所以及時得到消息趕到案發現場。

     眾人騎著馬,跑了半個時辰到。

     秦林沒急著直奔陳家,而是四下打量,果然有好大一處莊院,田連陣陌、房屋鱗次皆比,又有魚塘、樹林,規模相當龐大。

     找路人問問,大都搖手不敢回答,匆匆離去,就是願意回答的,也是極其簡短的兩句:“此是嶄遼楊總督的莊院,諸位錦衣官爺問他作甚?”

     秦林笑道:“咱們走過路的錦衣官兒,因馬兒蹄鐵壞了,想到他莊園上換換。”

     那人把舌頭一吐:“笑話!莫看你是個錦衣官兒,和楊總督一比也就芝麻綠豆大,別被打了出來吧,哼哼,他莊上奴僕好生可惡……哎呀我失言了,胡說八道,卻不是自己招禍?”

     說這話,那人趕緊走了,還扭頭四下看看,唯恐被旁人聽見似的。

     楊兆府上驕僕橫行鄉里,由此可見一斑,陳銘豪毆殺人命固然該按律治罪,那麻師爺只怕也有其取死之道。

     秦林搖搖頭,極其不屑楊兆家的做法,不過他可不是為了和楊總督扳手腕來的,嘆息一番之後,這慢慢奔赴陳家。

     由兩名親兵指引,陳銘豪家裡確實距離楊家田莊挺近的,是北方的土牆房,到處收拾得乾乾淨淨,屋頂積著薄薄的白雪,屋簷底下堆著不少的秸稈和乾柴。

     秦林剛走到院外面,就聽見裡頭有人說話:“咱們聞香門乃是門主王森王真人所創,能救苦救難,入門之後只要積德行善、念九連經卷,就能消災去難,逢凶化吉。你兒這次被抓,就是因為上次咱們來傳道,他罵了王真人……”

     聽到這些,秦林神色頓時改變,大聲叫道:“什麼仁妖言惑眾?眾位兄弟,與本官將他拿下!”

     牛大力率領親兵校尉們一擁而入,立刻就把兩個四十多歲的乾瘦家夥揪了出來,後頭跟著陳老頭,還有一位年近花甲的婆婆,想是陳銘豪的母親。

     秦林森冷如刀鋒的目光從那兩個傳道者臉上掃過,下得牠倆兩股顫抖,口裡嘰哩咕嚕的執念王真人救援。

     “什麼王真人,別是白蓮邪教吧?”秦林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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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章 囂張家丁

     “不、不、不是,長官誤會了!“兩個傳道者嚇得將手亂搖,爭先恐後的道:“咱們聞香門是門主薊州王真人悟道所創,並不是白蓮邪教。官府許可咱們傳道,就是京師許多大官大府,也有信咱們王真人的……長官年紀輕輕就做了錦衣衛的大官,若是入了咱聞香門,多念念九連寶經,將來還要一路升上去,做將軍、做大都督呢!”

     好嘛,這都傳教傳到秦長頭上來了,校尉們哭笑不得,掄起大嘴巴子朝兩個神棍臉上扇,打了個滿堂彩。然後兩個神棍就老實了,秦林細細問了半天,他們不敢不老實回答。

     看起來,這聞香門確實和白蓮教大不一樣。

     白蓮教拜無生老母真空家鄉,說什麼明王降世、彌勒下生,從宋代起流傳已有六七百年。宋朝方臘、元朝劉福通韓林兒彭瑩玉、明朝唐賽兒,專和朝廷作對,不停起事造反;聞香門則為當代門主薊州王森所創立,前後歷時十餘年,已在北直隸發展壯大。

     據稱王森曾救一仙狐,狐自斷其尾贈之,狐尾有異香,持此狐尾號召徒眾,人多歸附,故稱聞香門,門徒念經燒香,拜燃燈古佛,與官府往來,並不造反作亂。

     聽到什麼妖狐斷尾增香,秦林就啞然失笑,這種低級的神棍把戲,也就鄉村巫婆神漢的水平,和白蓮教傳承七百年,吸收佛教白蓮宗和波斯明教發展出的系統化正規化的教義,相差甚遠。而且聞香門不拜無安老母,如果真是白蓮教的分支,他們敢如此欺師滅祖?兩者應該不是一回事。

     秦林心頭一鬆,神情仍波瀾不動,板著臉問陳老頭:“他倆說的都是實話?”

     陳老頭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是實話。前次有位傳道的張師兄被人告了,捉在宛平縣,聽說還是楊總督寫了片子去保出來的呢。”

     秦林越發放心了,宛平縣令黃嘉善是一個正直能幹的好官,如果聞香門真有問題,就算蘄遼總督楊兆寫片子去保,黃嘉善也絕對不會放人的。

     “你兩個聽著,今後不許妖言惑眾、迷惑鄉愚!”秦林虎著臉,把兩個聞香門傳道者嚇唬一通,就放他們離開了。

     秦林這才和陳老頭見禮,慢慢和他攀談。

     陳老頭一開始手足無措,見秦林態度和藹可親,才慢慢平復下來,說起兒子的人命官司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絮絮叨叨的講個不休。

     秦林盤問案件當事人的時候,既有耐心又富於技巧,很快就打消了陳老頭的顧慮,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可惜老兩口年老眼花,當時見兒子和人家打起來,又嚇得夠嗆,並沒有看清打架的經過,提供不出真正有用的情況。

     “這樣啊。”秦林摸了摸下巴,毫不氣沮,繼續追問道:“那麼當時除了楊府莊丁,還有別的人在場嗎?”

     “有、有!”陳老頭告訴秦林,當時還有附近幾個和兒子陳銘豪自幼 交好的弟兄,乃是京師世代軍戶,在附近的車營當兵,為了土地的事情都和楊家有衝突,當時聽到喧鬧就過來抱不平,目睹了全案經過。

     秦林當即請陳老頭帶路,去見這幾個軍戶。

     ……

     胖子嘀嘀咕咕的提醒他:“秦哥,案情不是很清楚嗎?卷宗上都寫著呢。”

     秦林搖了搖頭,群毆案件最重要的是確定致命傷,以及是誰造成了致命傷。目前僅僅是案卷記錄和嫌犯口供,或許黃嘉善已能據此定案,但在他看來卻仍嫌證據不足。

     或許是職業習慣吧,一起人命官司,不辦成證據確鑿的鐵案,秦林自己心頭就總覺著不舒服。在這起案件中,多年刑偵工作形成的敏銳直覺,就讓他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轉過一座不大的樹林子,就到了軍戶的家,卻見外面圍著許多人吵吵嚷嚷,跳著腳叫罵不休,都穿著玄色小襖,和楊家莊院門口的家丁一樣打扮。

     陳老頭立刻停住腳,不敢上前。

     家丁中間領頭的看見他們了,立刻帶著人衝上來,指著陳老頭罵道:“老不死的,還把你兒子的上司叫來了?叫誰都沒用!就算錦衣衛劉都督,也是我家老爺的朋友!”

     原來秦林一行人穿著飛魚服,家丁認不得他們,還以為是管大漢將軍的錦衣官員、陳銘豪的上司。

     那家丁頭兒又朝著秦林冷笑兩聲:“這位長官,小的奉勸你別胡亂插手,我家楊總督和貴衙劉都督同朝為官,要是撕破了臉,長官你怕是討不了好!”

     “你這廝……”陸胖子被氣得夠嗆,本待發作,秦林搖了搖手,他就暫且忍下這口氣。

     秦林也不說破,笑道:“你是楊府的管家?本官所來,只為調查案情真相,要提那天在場的幾個車營軍戶問話。所以還請你們讓開,你們之間有什麼事情,且等本官問完了再說。”

     家丁頭兒狗眼看人低,見秦林態度和善反倒以為他被楊總督的名號嚇住,回頭看了看被自己弟兄圍得水洩不通的軍戶家,蠻橫不講理的一揮手:“不行不行,誰知道要你們搞什麼?這幾家軍戶圖賴我家的上地,最是撤謊成性,你問了也是白問,照我看乾脆不問算了。對了,既然來了,就把陳老頭留下,他兒子殺了麻師爺,欠我家的賬還沒還呢,就拿他家田地抵債吧。”

     卻也好笑,麻師爺的老婆毛氏要拿陳家田​​地賠她後半生的安身銀子,楊府也盯著這十八畝土地。

     陳老頭聽到這裡,真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畏畏縮縮的往秦林身後躲。

     秦林笑嘻嘻的,眼睛都瞇了起來,問那家丁:“管家,你們真不讓開?”

     家丁頭兒把腦袋搖得像波浪鼓。

     “算了,打斷一條腿吧。”秦林輕描淡寫的來這麼一句。

     楊府家丁們不知道什麼意思,正在尋思呢,只聽得牛大力獰笑一聲,從側面往那家丁頭兒腿上踹過去!

     咔嚓,骨頭斷裂的聲音,清脆利落的傳入眾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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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七章 投獻土地

     楊府的家丁頭兒直到翻身倒地,還沒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但過了一彈指的功夫,劇烈的疼痛從腿上傳來,他就看到了讓自己驚駭至極的情景:右腿像麻花似的朝側面扭曲著,分明已經筋斷骨折!

     然後,家丁頭兒張大嘴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凡是聽到這殺豬般嚎叫的家丁,都免不得菊花一緊。

     秦林桀桀乾笑兩聲,摸了摸下巴:“做家丁也敢這麼囂張,你以為你是林三哥?”

     別說家丁頭兒不懂秦林的意思,就算懂也沒空回答呀,他抱著腿呼天搶地的大叫,臉色又青又白活像張草皮紙。明明是天寒地凍的日子,偏偏額頭的汗珠子滲出來,顆顆都有黃豆那麼大。

     其餘的楊府家丁嚇得呆住了,他們雖然在鄉間為非作歹,魚肉百姓,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凶橫霸道的人,談笑間就把家丁頭子的腿踢斷,真是叫人心尖打顫,沒法不害怕。

     終於有人發覺秦林這夥人不像京師街面上,普通走街管片的錦衣校尉,大著膽子戰戰兢兢的問:“你、你們是什麼人?北、北、北鎮撫司的?”

     唉~~失敗!秦林以手加額,有種無力感——我南鎮撫司的兇名,看來還不夠顯著啊。

     “咱們是南、南、南鎮撫司的。”陸胖子笑嘻嘻的學著這家丁說話,然後正色道:“好叫你們曉得,咱家這位就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明威將軍、掌南鎮撫司秦林秦長官!”

     胖子每說一個官銜,楊府家丁的臉色就白了幾分,到後來已經張口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既然在京師地面上做著達官顯貴的家丁,就大略曉得朝廷官制。錦衣衛指揮僉事是堂上官,入白虎大堂參預機要,明威將軍是散階,掌南鎮撫司更是錦衣衛體系中,僅次於衛使劉守有和掌北鎮撫司的第三號人物!

     雖然家丁們吹噓自家主人楊總督和劉都督乃莫逆之交,但他們也很清楚,作為區區家丁,要是得罪了掌南衙秦長官這麼一位大人物,都不必勞他老人家親自動手,回家去幾個大管家得知消息,絕對先把他們的腿打斷了。

     陸胖子說完,牛大力還老老實實的補充:“錦衣衛乃天子親軍,凡堂上官辦案,膽敢阻攔者視同謀反,可以格殺勿論。秦長官心地仁厚、號為以德報怨,所以只命俺踢斷這廝一條腿,已是格外棄恩了。”

     躺地上打滾那家丁頭兒聽到這話,真是欲哭無淚啊,敢情只踢斷腿,我還得謝謝您老?

     秦林仍是笑瞇瞇的,不緊不慢的道:“抬回去找個骨科大夫看看,三個月別動,將來還是能走路的。當然,要替人做狗腿子、毆打鄉民,想來下盤是有些不穩固了。”

     這位秦長官的態度仍然雲淡風輕,可現在誰還敢拿他的話不當回事?家丁們趕緊抬起頭兒,連頭都不敢回一溜煙的閃人。

     世界清靜了。

     秦林背著雙手,朝軍戶所居的幾間房舍施然走去。

     這裡住著五家人,都在外面和楊府家丁相持,年輕人有幾個,不過仍以老弱婦孺居多。瞧見剛才那一幕,都覺著解氣,但又不知這位手段狠厲的錦衣衛大官過來做什麼,一個個心中忐忑不安。

     秦林開門見山,​​直接告訴他們:“本官掌南鎮撫司,錦衣衛官校犯法俱歸本官審理。這次過來,是為了調查陳銘豪涉嫌毆打麻師爺致死一案,聽說當日有你們在車營服役的子弟在場,本官要找他們問問情況。”

     聽到這裡,軍戶家屬們俱各鬆了口氣,幾個當家的老人不約而同的跪到秦林腳下:“天可憐見,原來是一位青天大老爺到了!秦長官,咱們為著投獻田土的事情,被楊府一再逼迫,這次他們又藉麻師爺被打死生事,硬說我們兒子也動了手,您可要替咱​​們主持公道啊!”

     幾今年輕人忙著攙扶自家長輩,姑娘媳婦則瞧著秦林議論紛紛:“怎麼和戲台上的青天大老爺不一樣?這位老爺的官也挺大吧,可他這麼年輕……”

     “管他年不年輕,只要肯替咱們伸冤做主,就是好官!”

     秦林雙手虛扶,叫諸位老人站起來,南衙的確管不著普通的官民糾紛,可作為錦衣衛的堂上官,他則有查糾奸佞、彈劾不法的職責。聽到楊府橫行不法便皺了皺眉頭,讓這些軍戶家屬慢慢說情況。

     這些百姓夾七纏八的說了一大通,秦林聽了之後自己在心中整理一番,才明白原委。

     軍戶和楊家的糾紛,源於土地投獻。

     ……

     明朝中葉以來,土地投獻之風盛行,地方百姓往往將土地投獻給豪門巨室,本身淪為莊佃、佃戶或奴僕。

     難道百姓傻了瘋了癡了,心甘搏願把土地送給別人,自己去做奴僕?

     只因為大明稅賦雖低,經不住層層盤剝層層加碼,淋尖踢斛、火耗、陋規常例,對普通農戶來說負擔就重了。

     農戶將田地“獻”給豪門顯宦,其實還是自己耕種,但達官顯貴擁有免稅的特權,不必納稅,農戶省下了稅賦支出。即使要向豪門繳納地租,只要比朝廷稅賦和地方官吏的各頂陋規常例開支少,他都是樂意的。

     另外,大明朝此時還沒完全攤丁入畝,稅賦除了按地畝徵收之外,還有按人頭徵收的丁稅。從普通百姓淪為豪門奴僕,身份上看起來是低了很多,但卻不必再繳納丁稅,經濟上仍是劃算的。

     於是長此以往,豪門顯宦的土地和奴僕越來越多,國家能征收的田賦、丁稅越來越少,在籍丁口數目降低,某些地方甚至徵不齊兵員……

     而另一方面,由於豪門和投獻豪門的百姓徵不到稅,地方官府為了完成稅額,只好把數目轉嫁到普通百姓頭上,進一步促使百姓投獻到達官顯貴門下,以逃避越來越離譜的稅額。

     楊兆家的大片莊院田地,絕大多數就是通過庇護門下奴僕逃稅,吸引百姓投獻而來的。

     ……

     秦林聽了這些,不解的問道:“這裡五家人,據陳老伯說有三家是軍戶,民戶投獻倒也罷了,軍戶的地畝和丁銀都受國家減免,為什麼要投獻楊府?”

     “嗨,那不是妄獻嘛!”老人們拍著大腿,十分憤恨的說著。

     前面所說的為了避稅那種,在投獻中屬於自獻,是心甘情願的;另外還有一種妄獻,是光棍潑皮妄自把別人的田土稱為“己業”或“無主閒田” ,奉獻給權豪勢要,換取賞金。百姓不敢、也不能與豪門相抗,往往眼睜睜的看著祖傳田地被奪走,痛不欲生。

     正是地方上的潑皮無賴,把這裡五家人的田土妄獻給楊家,楊家奴僕才會屢次前來催逼;而陳家畢竟有個做大漢將軍的兒子,田地為了減稅是報到錦衣衛經歷司的,不好從中做手腳,所以才用到出借高利貸的手段;輪到這五家軍民,連手段都不用了,直接搶!

     “這楊某治家如此,實在可惡!”秦林面色古井不波,心中早已翻騰開了。

     如果說自獻是百姓為了逃避稅賦、陋規,雖然裡頭也必定少不了豪門顯宦的引誘,畢竟還帶有一定的“自願”性質;那麼妄獻就簡直是白日搶奪了,本鄉本土那塊田地是誰家的,這些達官顯貴不清楚,他們手底下的帳房、師爺、管家還能不清楚?

     把妄獻的責任推到地方光棍潑皮頭上,根本就是給自己蒙塊遮羞布,明明就是這些豪門強佔百姓土地!

     蘄遼總督楊兆,秦林把這名字記下來了,一位總督大人可不是輕易能扳倒的,咱秦爺慢慢和他玩罷……

     具體問道那日陳銘豪毆打麻師爺的見證人,沒想到幾個小伙子都不是,軍戶家屬們神色有些古怪的告訴秦林,他們在車營當兵的兒子,因為捲入打架致死人命的事件,已經被參將俞大猷關起來了。

     俞大猷,秦林對這名字很熟,登時來了興起,正好藉此機會,去見見這位和戚繼光齊名的大將。

     ……

     車營是京師編練的新軍,由抗倭名將俞大猷最先提出並創建,裝備馬拉戰車和火器,對付北方游牧民族很有效果。現今京師車營是俞大猷親創,而戚繼光在薊鎮也編練了七個車營。

     其實秦林不知道,俞大猷本已告老還鄉,因車營裝備了秦林鼓搗出來的掣電槍和迅雷槍,繼任將官訓練不得力,朝廷才又把這員老將從家中起復出山。

     京師車營的駐地與這裡也不遠,騎上馬頂著凜冽的北風飛奔,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

     好一派肅殺的氣象!

     時近年關,游牧民族也絕對沒有頂著寒風暴雪入寇的可能——除非他們不怕馬兒都被凍死,威脅降到最低,車營不少兵將都放假回家過年去了。

     可營中旗幟鮮明,迎著北風烈烈飛揚,房舍上一點積雪也沒有,想必是被及時清理了,一隊戰車正在訓練,不時變幻著陣形,刀槍火砲井然有序。營門口站崗的士兵,更是頂著刺骨的寒風,站得像標槍一樣挺直,眉毛上結起了霜花兀自紋絲不動。

     俞龍戚虎,俞大猷果真治軍有周亞夫之風!

     秦林點頭讚歎著,引眾官校打馬過去,卻沒想到自己竟真遇到了周亞夫的細柳營,硬生生吃了個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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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八章 老將俞大猷

     營門口那站得像標槍的將士,遙遙看見秦林引眾打馬而來,像是不認識他們身穿的飛魚服似的,還在兩箭之遙,為首的把總就將手中紅旗舉起,一聲令下,士兵們張弓搭箭,長槍遙遙斜指,兩邊山崗上影影綽綽也有人影晃動,早已戒備森嚴。

     那把總準備停當,抬手高聲叫道:“轅門之前,不得馳馬衝突,來人下馬通名!”

     陸遠志、牛大力見狀頓生詫異:錦衣衛乃天子親軍,隨便走到哪處軍營都是笑臉相迎,這俞某人領的京師車營竟如此相待,是什麼意思?

     秦林也是第一次見了這種陣勢,和南京諸衛、浙兵大營的情形迥異,心下不免稍稍吃驚。但他早知道俞大猷治軍的名聲,想想也不覺為怪了,跳下馬走了幾步,遠遠舉起腰牌道:“本官乃錦衣衛指揮僉事、代掌南衙秦林,這是本官的穿宮腰牌,請各位驗看。”

     把總沒動,派了一名哨官過來驗看腰牌,那哨官又將秦林等打量一番,見所騎的馬還烙著錦衣衛的標識,確實是錦衣衛的官校,這才取下腰間一面小小的綠旗兒,迎風揮了揮。

     嚴守轅門的那位把總看見,把紅旗對空搖了三下,士兵們便解除戒備,重新頂著寒風站得溜直,山坡上影影綽綽的人影也消失不見。

     秦林領著眾錦衣官校,牽著馬慢慢走到營門,那把總將抱拳行禮,身上鐵甲鏗然作響,嗓音如金石交擊:“恕標下甲胄在身不能全禮,請問長官此來,所為何事?”

     “俞將軍治軍果然嚴整啊,真不愧周亞夫再世,貴營也著實精悍……”秦林笑嘻嘻的讚了幾句,卻見那把總不為所動,臉上笑容都沒得幾分,咱們秦長官不禁有些尷尬,就直說道:“為著貴營俞將軍監禁的幾名軍士,涉及我錦衣衛大漢將軍陳銘豪毆人致死一案,本官特來貴營,提那幾名軍士問話。”

     秦林話音剛落,守門的軍士就皺起眉頭,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敵意。

     把總稍稍想了想,就冷冰冰的道:“好叫長官曉得,我家將軍忙著整軍,怕是沒空見客。標下這就進去替您通報,見與不見還看將軍怎麼說。 ”

     說罷,把總轉身就往營內走去。

     等了半晌不見他出來,錦衣校尉們被風吹得直跺腳,守門的軍士卻瞧著他們呵呵冷笑。

     陸遠志把秦林拉到一邊,嘀嘀咕咕的抱怨:“秦哥,那俞某人著實可惡,叫咱們站在這裡吃風,卻不是故意拿大嗎?他一個小小京營參將,派頭都快趕上大元帥了!”

     秦林在錦衣衛密檔裡頭看過俞大猷生平,笑道:“這老兒一生倔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都是吃了這個虧。他連總督、尚書都敢得罪,哪裡在乎再多咱們幾個?不過他治軍果真了得,你看這營盤、這軍容,嘖嘖,了不起!”

     俞大猷抗倭立過大功,卻因性子忠直火辣不容於人,一輩子蹉跎坎坷,時而受重用,名聲顯赫,時而受貶責,淪為囚徒。抗倭立下赫赫戰功,多早就升了正二品的都督僉事,現在七十多歲了還在做個小小車營參將,好多比他資歷淺、功勞小的武將反而比他的官做得大,真叫人扼腕嗟嘆。

     陸遠志在南京,也在茶樓酒肆聽了好多俞大猷破倭寇的段子,曉得他是個有功於國的大將,聽秦林一說,這營門口的些許冷遇立刻釋然,反替俞大猷嘆息起來。

     又等了好一陣子,把總才從營內出來,硬梆梆的道:“秦長官,我家將軍忙於營務,暫時沒空見您,那幾位軍士干犯軍法,一時間也不好放出相見。”

     秦林從他和守門軍士的態度上已猜到原委,沉吟著道:“這位把總老兄,想必你有些誤會,我等並不是替薊遼總督楊府出頭的,實是有事要問那幾位當時在場的軍士。”

     把總冷笑連連,顯然並不相信,都知道陳銘豪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大漢將軍,家裡如何能請動一位錦衣衛掌南衙的堂上官來替他出頭辦案?而薊遼總督楊兆就不同了,說是他府上搬出來壓制軍戶的,那還差不多。

     “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陸遠志惱火了,怒道:“我家秦長官審陰斷陽、明察秋毫,這是為了查清案情才來提人。隨便換了哪個,會在臘月二十九,頂著北風跑到你們這鬼地方來?”

     可把總早已先入為主,怎麼著也不肯相信會有錦衣堂上官頂風冒雪,就為查清一位小小的大漢將軍涉及的普通命案,在除夕前一天跑到離城這麼遠的地方。

     秦林一時間也無可奈何,他在南方辦的案多,換了北方則名聲不顯,看樣子這些軍士並不知道他的名聲。

     忽然靈機一動,秦林笑嘻嘻的摸了摸下巴,對那把總道:“請回復你家將軍,掣電槍還有一處可以改進,火藥可以不需要臨時混合,也不容易受潮。若是他有興趣,便請出來相見。”

     把總睜大眼睛,極為詫異的看了看秦林,終究還是將信將疑的進去了。

     這次快得多,轉眼就看見好幾人從中軍帳,急匆匆的走出來,為首的一員老將幾乎是小跑了。只見他鬚眉皓然,膚色如鐵,而臉頰泛著紅光,雖年過古稀,雙目依然精光湛然,身量也頗為高大,穿著一領舊戰袍,如此寒天也外罩鐵甲、頭戴鐵盔,大步流星的走來。

     這就是大名鼎鼎,與戚繼光並稱俞龍戚虎的大明名將俞大猷了。

     剛才那把總和幾名中軍官小跑著跟在主將後面,守營門的這些個兵士更是揉了揉眼睛:咱們這位主將,就算再大的官兒到了,也是氣度雍容、不亢不卑,誰曾見過他這麼一路跑著來迎接?

     俞大猷前倨後恭,老遠就極其熱切的問:“秦長官是哪位?真有法子改進火藥麼?”

     這老將果然須得如此才能請動,秦林嘻嘻的笑,衝著他拱拱手:“俞將軍,下官錦衣衛南鎮撫司秦林,貴營新近所用的掣電槍、迅雷槍,是家岳魏國公呈上朝廷,下官在這裡頭也有點一孔之見。”

     俞大猷曉得新式槍械是南京魏國公徐邦瑞呈獻朝廷的,聽秦林說是魏國公女婿,登時對他能改進火藥的說法信了七分,走出來一把就抓住他的手,熱情至極:“來來來,秦長官裡頭請,咳咳咳,剛才本將不知道是你,怠慢了,實在對不住!”

     陸遠志和親兵校尉們見狀,忍不住肚子裡好笑,心道俞大猷倒也老實直爽得可愛,直說剛才是故意不見,這會兒知道秦長官對新式槍械有研究,所以忙不迭出來相迎。

     秦林卻直叫苦,這俞老兒年過古稀,手上勁道卻大得嚇人,怕不輸於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拉著他手腕,就像一道鐵箍箍住,骨頭都快被他捏斷了,忍不住苦笑道:“俞將軍,火藥的事可以慢慢說,您再加把勁兒,下官的手就先斷啦!”

     俞大猷面色一紅,趕緊鬆手,不好意思的道:“對不住,對不住,本將少年時負氣任俠,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手上勁道大了,叫秦長官見笑。”

     何止三腳貓的功夫?他早年師從精通荊楚長劍的同安南少林高手李良欽學劍術和騎射,劍術大成之後號為天下第一,跨馬而騎,引弓飛矢,達到百發百中的境界。

     當年少林寺名震江湖,俞大猷一人一劍上少林,擊敗達摩堂、羅漢堂數十位高手,令少林眾僧甘拜下風,反向他請教劍術,俞大猷便撰寫《劍經》,向少林僧傳授剛柔、陰陽、攻守、動靜、審勢等法。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出少林”,俞大猷竟能以一人一劍叫少林數十位高手甘拜下風,這劍術之厲害已是當世第一。

     秦林早就聽說俞大猷劍術天下無敵,又聽他說起“三腳貓”的功夫,忽然心中一動。

     入了將軍虎帳,賓主落座,茶還沒喝上兩口,俞大猷就急匆匆的請教火藥改進之法。

     秦林便將濕法火藥的製造方法說了一遍。

     魏國公呈給朝廷的,主要是槍械改進和用於擊發的火皮,後來秦林突然想起濕法火藥——他辦過一起私造槍支的案件,那案犯就是用這辦法搞的火藥。

     普通的粉末火藥,硫磺硝石等物混合好之後,運輸路程一長,顛簸起來,較重的硝石就落到了下面,較輕的木炭到了上面,使用時還得搖勻,一點不方便,還容易受潮。

     濕法火藥就是把各種粉末混到水里,像揉麵團一樣混合均勻,然後篩成大小一樣的顆粒,最後曬乾。這樣每小粒火藥裡頭硫磺硝石木炭都是均勻的,且牢牢粘和在一起,不會因運輸過程而上下分層,且顆粒狀的火藥,比粉末狀的火藥更能抵抗潮濕。

     這個製作方法很簡單,軍中使用起來一點也不麻煩,卻能解決實際問題。

     “嗨呀,原來有這麼簡單的好辦法!咳咳咳……”俞大猷一拍大腿,高興得連聲咳嗽:“好吧,其實本將就是擔心楊府仗勢欺人,便藉禁閉為名把幾名軍士保護起來。秦長官要問,便問吧,咳咳,只是不要把他們捉走。”

     秦林笑瞇瞇的拱拱手:“多謝,另外,下官還有一事相請,要勞煩俞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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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章 鋸頭驗傷

     俞大猷為人實誠,老老實實的道:“秦長官有什麼吩咐,且說來聽聽,只要不違了國法軍紀,本將一定照辦。”

     秦林笑著指了指牛大力:“我這位牛兄弟,空有一身神力,卻不懂高明武功。俞將軍劍術冠絕天下,能不能點撥點撥他?”

     陸胖子一聽這話,立刻把身邊的牛大力捅了捅。

     牛大力的心登時砰砰砰的劇烈跳動起來,俞大猷不僅是和戚繼光齊名的大將,還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劍術名家,要是得到他的指點,功夫必定突飛猛進。

     俞大猷將牛大力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先是眼睛精光湛然,頗為滿意的點點頭,接著又長長的嘆了口氣,似乎十分遺憾。

     老將軍這番舉動,莫說牛大力心頭直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就是秦林也摸不著頭腦,只好問他究竟如何。

     俞大猷捋著雪白的鬍子,不緊不慢的道:“這位牛兄弟天生神力,本是一塊練武的好材料,可惜小時候沒遇到名師,如今年紀大了,筋骨已經僵化定型,武林中那些高來高去的精妙武功是沒法再練了。”

     秦林聞言好生失望,陸胖子把肉乎乎的胖臉一嘟,牛大力更是沮喪之極。

     孰料老將軍話鋒一轉:“不過,本將還有些沙場征戰、長槍大戟、十盪十決的法門,乃是一力降十會的笨功夫,不知牛兄弟要不要學?”

     俞大猷乃當世劍術第一,他自謙的笨功夫,怕是比別人家的“聰明功夫”還要高明百倍哩!

     牛大力把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連聲說要學。

     “笨蛋!”秦林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

     “真是條憨牛!”陸胖子掄起肥腿,朝著牛大力腿彎兒踢去:“還不拜師?”

     牛大力這才反應過來,跪在地上高高興興的朝著俞大猷磕了三個響頭。

     俞大猷瞧著牛大力心性憨直,也十分歡喜,親手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擺出師尊的架勢,正顏厲色的教訓道:“我輩習武練功,為的是定國安邦、沙場上一刀一槍搏個功名出身,切不可好勇鬥狠……”

     好嘛,老將軍做人還真是一板一眼。

     秦林笑著拱拱手:“俞將軍劍術無雙,牛兄弟若得了三分真傳,將來必成縱橫沙場的勇將,下官這就替牛兄弟多謝俞將軍了。”

     俞大猷搖了搖頭,反倒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衝秦林長長一揖:“秦長官說差了,本將傳給牛大力的功夫,不過百人敵而已,您和令岳改進槍械、火藥,乃是沙場上萬人敵的法門。賢翁婿傳的屠龍之術,本將傳的雕蟲小技,不可同日而語。”

     陸胖子和牛大力相顧而笑:咱們秦長官處處佔便宜,從來不作興吃虧,這不,剛才在營門吃個閉門羹,這麼快就找補回來了。

     中軍帳裡的那些守備、千總、把總、旗牌官、中軍官,則一個個面面相覷。自家俞將軍從來威嚴肅穆,多大的官兒到營中,也沒這麼客氣過,今天這年紀輕輕的錦衣官兒倒是不簡單。

     論官銜,秦林正四品指揮僉事,俞大猷卻是正二品都督僉事,要大上一圈;論職位,掌南鎮撫司的權力,卻要比車營參將厲害不少。

     關鍵俞大猷是幾十年前就享譽中外的抗倭名將,功勳卓著,秦林雖然也破案緝兇、赴海外招撫,立了不少功勞,但和他大小血戰數十場,蕩平倭亂、又赴山西大同抵禦入寇的功勳相比,那還稍嫌不夠看了點。

     秦林受寵若驚,雙手將俞大猷扶起來:“老將軍過譽,下官愧不敢當。​​”

     心頭則暗想這老兒並不像傳言中那麼不近人情哪,怎麼就總是得罪上司,不停蒙冤丟官、一輩子立了無數大功還在做個車營參將?

     話猶未了,站直身子的俞大猷乾咳兩聲,環顧四周,又聲如洪鐘的道:“方才本將一揖,敬秦指揮和令岳改進火器的聰明才智,非是敬的秦指揮年紀輕輕就做到錦衣衛掌南衙,更不是敬令岳魏國公的煊赫權勢。”

     我們懂了,中軍帳裡的諸位車營軍官盡皆挺胸抬頭,有這麼一位堪比漢朝周亞夫的將軍,他們都驕傲得很。

     我也懂了,秦林哭笑不得,終於明白俞大猷為什麼一輩子升不上去了,或者說,這老頭兒居然還能做到車營參將,都已經算一個奇蹟了吧。若不是張居正和兵部尚書方逢時愛才,恐怕以俞大猷的性子早就把牢底坐穿了……

     商定新年之後牛大力就到車營隨俞大猷習武,然後轉到正題,中軍官去把目睹陳銘豪和麻師爺打架的三名軍士叫來,聽憑秦林訊問。

     ……

     這幾個士兵跟著中軍官走來,有說有笑的,身上衣服暖和,臉上乾乾淨淨,完全沒有頹廢之氣,別人一看就明白根本不是什麼禁閉,而是俞大猷護犢子,把他們保護起來了。

     中軍官早已說過原委,三名兵士見秦林在座,就先給俞大猷行了軍禮,然後衝著他抱拳。

     秦林態度極其和緩:“幾位不必害怕,本官在錦衣衛執掌南鎮撫司,校尉、力士、大漢將軍犯法都歸我管,是為陳銘豪一案到此問問你們。”

     三人沒有開腔,都望著俞大猷。

     “看本將做什麼?秦長官問,你們如實答,不許說謊,有本將在,沒人能把你們怎麼樣!”俞大猷虎著臉,看似唬人,實際上給手下兵士吃定心丸呢。

     俞老將軍護犢子,果然名​​不虛傳。

     秦林也不點破,俞大猷肯教牛大力武功就很夠意思了,總不可能人人都像南京浙兵大營馬參將那麼好說話吧?

     三名士兵越發放了心,這才朝著秦林抱拳:“不知秦長官要問什麼?標下老實回答就是了。”

     秦林便詢問當日打架的具體情況,尤其是麻師爺的加入衝突的過程,以及他頭上到底是被誰打到,有沒有確切的看清。

     “嗨,陳老哥實在運氣太差了點。”頭一個軍士嘆息著,連連搖頭:“本來麻師爺自己是沒動手的,盡是五六個年輕的壯丁圍著陳老哥打,起初他還忍著,被打急了也就還手。哪曉得,不知怎麼回事就打到麻師爺頭上了,當場就把他打個倒栽蔥。”

     第二個軍士也非常惋惜,“長官,你說他打莊丁倒也罷了,個個身強力壯,打不出毛病;怎麼偏偏打中麻師爺了呢?姓麻的長得像根竹槓,一拳頭就倒,倒了回去就死掉,簡直就是陳老哥前世的冤孽嘛!”

     牛大力懵懵懂懂的沒聽出什麼,胖子可品出點味道來了,只是腦袋被什麼東西塞住,就差那麼臨門一腳,打不開思路。

     到底是怎麼回事,哪兒不對勁兒?胖子小圓臉上五官擠到了一堆兒,冥思苦想。

     “你們的意思是,麻師爺並沒有和陳銘豪互毆,陳銘豪只打中他腦袋一下?”秦林突然提出了問題。

     就像黑暗中的一道閃電,一下子就把陸遠志點醒了,胖子猛的拍了拍大腿:對了,就是這裡不對勁兒!

     到底是秦林先找到了原委,麻師爺衣服上多處破損,膝蓋、胳膊等處亦有瘀傷,既然知道他是打架之後死掉的,那麼驗屍時當然所有人都認為是互毆留下的傷痕了。

     殊不知按照這幾個士兵的說法,陳銘豪就只朝麻師爺腦袋上打了一拳,那麼他身上的許多傷痕,是哪兒來的呢?

     莫非、莫非……胖子沉吟著,忽然大聲道:“會不會是麻師爺和眾人分開之後,又被什麼人痛打了一頓,這第二場架才是送掉他性命的主因?”

     眾人都不由自主的點頭,覺​​得有些道理,唯獨秦林嘴角微微一彎,揶揄的笑道:“胖子你還得回爐,叫太師父再教教。”

     陸遠志眨巴眨巴眼睛,不懂怎麼回事。

     “胖子啊,你在醫館學醫這麼久,不知道邪風入頭之後,目眩耳鳴、頭腦昏暈嗎?”秦林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慢慢道:“再仔細想想,死者身體各處那些傷痕……”

     “是他自己跌傷的!”胖子一點就通,頓時恍然大悟。

     顱內出血之後,顱內壓力增高,腦組織受到壓迫,人會眩暈、耳鳴,走路多跌跤,如果出血比較快,壓力增加大,一下子就跌地上癱瘓乃至死亡了。如果出血慢,有可能在持續好幾天的過程中,患者都呈現腳步錯亂、掌握不了平衡,總是跌跤的狀態,直到出現更嚴重的後果。

     因為眾口一詞的說麻師爺死於互毆,有了這先入為主的看法,再看屍身上多處的瘀傷就自然而然的以為是打架造成的,想不到是顱內出血之後頭腦昏暈自己跌傷。連經驗豐富的秦林,都被小小的誤導了一把,難得的出現了一次誤判。

     見俞大猷和營中官將還懵懵懂懂的,秦林就用中醫邪風入頭、目眩耳鳴的說法,把這件事解釋了一番。

     “怪不得呢。”第三名在場士兵頗為佩服的瞧著秦林,“長官真如親眼見過似的,那麻師爺的確來的時候,跨過陳家門檻就有些朗朗蹌蹌,後來又不知怎地跌過去,像自己把頭湊上去讓陳銘豪打一樣。”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他,陸胖子更是喉嚨口咯的一聲,衝過去把他揪住,厲聲問道:“你、你說什麼?!”

     秦林呢,將茶碗輕輕放到桌子上,眼睛瞇了起來,長長的籲了口氣:“看來,這次咱們得鋸頭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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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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