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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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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8 19:08:33
四一零章 秦林的煙幕彈

     十里長亭排開龍亭鼓樂倚仗,欽差大臣兵部侍郎曾省吾、副使錦衣衛指揮僉事秦林、中使張小陽都下了馬車,一塊走到彩扎龍亭旁邊,曾省吾親手把詔書放在龍亭裡頭,南面而立。

     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兼理糧餉楊兆率領眾多屬官北面而立,這位總督生得白面黑須儀表堂堂,穿一領大紅色朝服,頭戴五粱冠,金帶玉佩,端的是威風凜凜。

     誰能想到,這麼一位多年總督薊遼軍務,素稱國朝能臣的大員,居然是瘋狂中飽私囊的大貪官?

     秦林仔細觀察,楊兆身後的諸位官員從總督府屬官一直到密雲縣令,通通把腦袋垂得低低的,亦步亦趨的跟著總督,不敢有絲毫逾越。

     看來楊兆的確是位“能員”,在薊遼總督任上這些年,必定使了不少手段,恩威並施、安插心腹,把底下的官員都治得服服帖帖。

     不過秦林也沒暴露他的真實意圖,和曾省吾這個額頭貼著江陵黨標籤的正欽差一塊來,應該能降低楊兆的警惕性吧?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楊兆率眾官行五拜之禮,然後鼓樂前導,一群健卒將裝聖旨的龍亭抬起來,曾省吾、秦林重新上馬跟在後面,直到城中總督衙門,楊兆為首按文武職東西排班四拜。

     曾省吾將詔書交給楊兆,楊兆跪接之後展開宣讀,內容無非是一通套話,宣慰的意思還多過糾劾。

     讀完楊兆將聖旨還給曾省吾,重新放迴龍亭裡頭,眾官四拜,舞蹈山呼,楊兆跪龍亭前問“皇躬萬福?”,曾省吾鞠躬答“聖躬萬福” 。

     楊兆率眾官退,將粱冠紅袍的朝服,換成紗帽補服的常服,又出來見欽差,行兩拜禮,最後具鼓樂把詔書送到官亭裡頭供起來,全套迎欽差、接聖旨的程序才算鬧完。

     ……

     曾省吾是做慣的倒也罷了,秦林解剖屍體、分析案情幾個鐘頭都靜的下心,弄完這套程序,卻是頭昏腦脹眼發花,有種崩潰的感覺。

     好在眾官接完聖旨,把朝服脫下換了常服,又到總督府正廳落座,大家臉上的神情就輕鬆多了。

     楊兆和曾省吾是老熟人了,互相開玩笑,一個說曾侍郎什麼時候升尚書,六部裡頭隨便哪個出缺,都輪到你老兄上了吧;一個說楊總督久歷邊任,朝野公議曰能,將來措置機宜,一舉蕩平塞上,怕不步王陽明後塵,以文臣而封伯爵?

     場面實在和諧得很,根本沒有一點糾劾的意思。

     本來嘛,大傢伙兒都是張相爺提拔起來的能員,楊兆更是在薊遼總督位置上,力推新政,俺答封貢、清量田畝、一條鞭法、編練新軍等事情,都是百分之百的服從張居正,曾省吾和他的關係相當親密。

     談笑幾句,曾省吾就介紹秦林:“老楊,這位秦將軍雖然年輕,卻已簡在帝心,恩相張老先生也很看重,著實是位年輕有為的能臣,將來定是我大明朝的擎天玉柱、架海金粱。”

     楊兆早聽過秦林的名字,聞言立刻滿臉堆笑:“久仰秦將軍大名,前次鄙人的帳房麻某人猝死一案,多勞秦將軍費心,聽幾個奴僕提起,楊某好生感激,只可惜邊廷事重,無暇親往拜謝,一直心中抱憾。”

     曾省吾哈哈大笑,撫掌道:“楊總督,可別口惠而實不至啊,這次你得'重重'的謝一謝秦將軍。”

     秦林故意做出貪婪的樣子,聽到重謝就把眼睛睜得老大,假模假樣的推拒:“曾侍郎說笑了,下官盡為臣的本分,何須楊總督'重謝' ?大家還是彼此心照吧。”

     楊、曾兩位還沒回答,張小陽先就急了,隔著茶幾連扯秦林衣袖:“咱家在宮裡就聽說楊總督很夠朋友,若有什麼惠賜,秦長官您只管恭敬不如從命嘛。”

     說著張小陽就直愣愣的盯著楊兆,恨不得直接從他袖子裡頭摸幾錠馬蹄金。

     秦林聞言也就點頭,“張公公說的是,楊總督名聲在外,本官早有耳聞了,薊遼一帶的'土儀',托楊總督的福,這趟總得見識見識。”

     曾省吾說話還收著幾分,秦林和張小陽就粗鄙不堪了,才把聖旨接了,剛坐下來就明說什麼“惠賜”、“土儀”,這急不可待的樣子落在眾位官員眼中,登時就把他倆看得底兒掉。

     楊兆極其爽朗的大笑:“秦將軍、張公公,您二位不曉得,曾侍郎是本官多年好友,所以彼此說笑。楊某是極喜歡交朋友的,兩位到薊遼來,各色風物總要敬清雅賞的。”

     “那敢情好啊,我老叔就說了,這趟差使辦下來,回宮可以幾年都不愁吃穿了。”張小陽極其高興,太監貪財那是名不虛傳。

     秦林也搓著手,嘿嘿直樂:“在南京就聽家岳提到楊總督大名,今日一見,真乃我大明股肱之臣也!”

     曾省吾就對楊兆說,張小陽的叔叔就是當今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而秦林的平妻,就是南京魏國公徐邦瑞之女。

     “哦,原來是兩個不學無術的紈絝。”總督府屬官都這麼想。

     楊兆聞言並不怎麼吃驚,想是早已知道這兩個的來歷,卻裝出剛知道的樣子,把手一拱:“失敬、失敬,原來兩位都是世受國恩的忠臣之後。”

     官員們肚子裡好笑,張小陽是宦官的侄兒,秦林是裙帶關係,哪裡稱得上“世受國恩”?倒是秦某人怎麼弄到魏國公女兒做平妻,莫非那女兒是妾生的,家裡不得寵?

     可秦林和張小陽兩個卻儼然以此為榮,臉上頗有點得意洋洋之色,落在眾官眼中,就越發瞧他們不起了。

     ……

     楊兆安排了歌舞歡宴,以他為首,刑名、錢穀兩位幕友作陪,和三位欽差推杯換盞好不熱鬧,晚上又安排歌姬暖席,秦林推說家有悍妻,曾省吾和張小陽則來者不拒。

     曾省吾倒也罷了,張小陽要歌姬何用?

     回到驛館安排好的房間,土儀已經送過來了,幾口臘黃羊、幹乳豬,放在地上,陸遠志、牛大力和一名年老的“長隨”恭候多時。

     “這個楊總督十分老辣,不好對付啊!”改扮成長隨的徐文長揪著黃不黃、灰不灰的山羊鬍子,似笑非笑的踢了踢黃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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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章 師爺鬥師爺

     徐文長伸腳踢著那隻風乾的黃羊,竟然紋絲不動,顯然內中別有蹊蹺。

     秦林努努嘴,牛大力就抓起黃羊雙手用力一分,立刻將整隻羊撕成兩片,只見羊肚子裡頭掉下一團油紙包著的東西,砸到地上噹啷作響。

     撕開油紙,包著的竟是雪亮的細絲紋銀!

     不僅是黃羊,乳豬肚子裡也裝著好東西,歸攏了數數,三千兩玟銀亮閃閃的,好大一堆呢。

     徐文長把山羊鬍子捋了捋,癟著嘴冷笑:“楊兆這廝久歷官場,哼哼,居然玩這一手,分明是想把長官您變成套上籠嘴的毛驢,欺我等識不破他這'無中生有'連環計麼!”

     秦林也摸了摸鼻子,若無其事的道:“楊兆果然包藏禍心,不過,本官也不是那麼容易上當的。”

     陸遠志和牛大力面面相覷,根本不懂自家長官和徐老頭子說的什麼。

     把銀子藏在風乾黃楊和乳豬的肚子里送來,不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嗎?為什麼說他居心不良,設下連環計的圈套呢?

     徐老頭子抽下棉鞋照頭就打:“兩個傻小子,他為什麼不送珠寶、黃金、銀票,偏偏抬這三千兩銀子過來!”

     陸、牛兩個登時明白了幾分,卻終究有些兒懵懂,還是徐文長和他們一一解說分剖。

     原來楊兆玩這羊肚藏銀,首先是一招“投石問路”,如果欽差收下自然沒事,如果欽差存心找茬也不怕,你要是責他公然賄略欽差大臣、居心叵測之罪,他就把臉一抹:我什麼時候送過銀子?我分明送的黃羊、乳豬。

     接著等欽差大臣從羊肚發現了銀子,這就是“無中生有”之計,神不知鬼不覺賄賭就送了,外人無從察覺。

     最後,不贈送便於攜帶的黃金、銀票,而是這麼一大堆,整整三千兩銀子?

     那就是把你套住,欽差大臣從京師風塵僕僕的過來,自然不可能隨身帶幾千兩銀子。如果欽差要和楊兆作對,他再暗中指使人控告欽差索取巨額賄賠,隨便找個小官來做行賄的替罪羊,再從你這裡輕而易舉的搜出三千兩賄銀,那秦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偷偷送走也不可能,身為統轄三巡撫、四總兵、十餘萬大軍、權勢極大的薊遼總督,自然有的是辦法盯住這一大票銀兩的去向。

     所以只要欽差收下銀子,就等於毛驢被他套上了籠頭,再也不能撅蹄子——這一招就叫“反客為主”,最為毒辣。

     “靠,光送個黃羊就使了三條連環計!”陸胖子聽完這些,把拳頭往炕上重重一砸:“楊兆哪兒是給咱們送黃羊?敢情他老人家把咱們當成肥羊來宰嘍!”

     牛大力把胖子扯了扯,“你擔心什麼?咱們長官啊,心裡頭早就有數呢。”

     可不是,秦林始終微笑不語,聽得兩個心腹弟兄說話,這才不慌不忙的道:“怕什麼?我正是要楊兆把咱們當成肥羊嘛。”

     徐文長嘿嘿乾笑著把大拇指一豎:“長官借張公公打頭陣,這一招'假癡不癲'也使得妙。怕是在座官員,有大半把長官認作張小陽一樣的淺薄無能之輩吧。不過……”

     不過什麼?陸、牛兩個把老頭子連推直推,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賣關子呀!

     徐文長話鋒一轉:“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楊兆這條老狐狸,也瞞不過他手下趙師臣、劉良輔這兩個狗東西!老頭子我剛才一不小心和趙師臣朝了相,他們怕是有了防備。”

     趙師臣是總督府的總文案,劉良輔是糧餉師爺,兩人都有舉人身份,是江南紹興府有名的“劣幕”,專會幫著上司草菅人命、貪污公款、欺上瞞平、行賄受賄。

     明製,官府幕賓的地位比屬官還要高些,這兩位實是薊遼總督楊兆的左膀右臂,絕非易與之輩。

     徐文長憤憤的道:“這兩個在江南為非作歹,搞得聲名狼藉,沒想到竟又跑到邊廷上,不知幫著楊兆做了多少壞事!”

     秦林笑呵呵的將手一擺:“就沒有趙、劉兩位認出先生,以方才我暗中觀察楊兆的樣子,也不像被我騙過的。呵呵,這次本官和楊兆是欽差鬥總督,那趙師臣和劉良輔,就要靠徐先生去師爺鬥師爺了——不知徐先生這麼些年未曾踏足官場,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徐文長拱手為禮,渾濁的眼睛裡閃動著火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區區劣幕,不堪一擊!”

     ……

     同一時間,薊遼總督府內書房。

     趙師臣、劉良輔兩位劣幕,正如徐文長的猜想,和楊兆待在一塊,也在商議怎麼對付秦林。

     總文案趙師臣生得瘦高,滿臉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生著一雙凶相畢露的馬蜂眼,只要瞇起來,就有幾絲鋒銳的寒芒若隱若現,說話是尖銳難聽的豺狼嗓門:“東翁楊老先生,那秦某人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哪!剛才學生瞧見他手底下​​一名長隨,竟是江南有名的劣幕、專和當道諸公作對的徐文長,看樣子是要對東翁不利呢。”

     好嘛,這才叫賊喊捉賊呢,趙師臣才是劣跡斑斑的紹興師爺,他偏說徐文長是劣幕。

     “哦?”薊遼總督楊兆聞言並不吃驚,不慌不忙的用右手食中二指在左手掌心點了點,“老夫聽說秦某人是副欽差,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此人年紀雖輕,在京師鬧騰的聲勢卻不小,不僅馮保的侄兒在他手上吃了虧,劉守有也拿他無可奈何……”

     “東翁勿憂,學生做的賬,莫說徐文長了,就算是秦某人燒香拜佛,請得財神爺下凡,也查不出一毫毛病!”

     說話的,是糧餉師爺劉良輔,他五短身材,留著兩撇老鼠鬍鬚,相貌賊眉鼠眼,一雙小眼睛滴溜溜亂轉,顯得格外奸猾,伸著小短手在主人面前,把胸脯子拍得山響。

     “那就好,那就好”,”楊兆輕描淡寫的把頭點了點,對劉良輔做的假賬十分放心,但他的自信當然不僅僅限於一本假賬。

     堂堂薊遼總督,節制三巡撫、四總兵、十餘萬大軍,拱衛京師之邊廷重臣,在朝野苦心經營,勢力盤根錯節,聲息上達相府下通塞外,哪有那麼容易被區區錦衣衛指揮僉事扳倒?

     “秦某人識相就罷了,如果癡心妄想要和老夫扳扳手腕……”楊兆沉下臉陰險的冷笑著,一陣晚風吹來,室內搖曳的燭光將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白天叩接聖旨時那張寫滿了忠君報國的臉,突然間變得陰沉莫測,嘴裡冷冷的吐道:“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趙師臣也跟著嘿嘿的冷笑起來,劉良輔則沒來由的心頭一寒。

     ……

     第二天,賓主雙方繼續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展開交流,曾侍郎和楊總督深入交換了對於北方邊防的看法,並在張首輔新政的指導方針下,達成了廣泛共識。

     曾侍郎高屋建瓴的指出薊遼防務和大明安危息息相關,楊總督任重而道遠;楊總督回答在英明神武的朱主席,和富有遠見卓識的張總理領導之下,薊遼戰線的廣大指戰員深入貫徹執行新政方針,一定把薊遼防區建設成為大明北方的解鐵長城——好吧,其實這些都是秦林枯坐無聊時,自己把兩邊乾巴巴的談話“翻譯”著玩的,結果驚人的發現古今如一,不禁感慨萬千……

     曾省吾和楊兆兩個談笑風生,趙師臣、劉良輔則出來作陪,和秦林、張小陽說笑。

     張小陽昨夜已經收了“土儀”,又和楊兆安排的歌姬徹夜纏綿,坐在那裡只管眉花眼笑,還問薊鎮有沒有塞外胡女,真不知他一個太監哪有這麼好色?

     秦林也裝著和光同塵,與張小陽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諢,暗中試探趙、劉兩位師爺。

     趙師臣凶頑果敢,劉良輔奸猾刁鑽,這兩個說話都是滴水不漏,饒是秦林以現代刑偵訊問技巧施以交叉盤問,也沒問出一點兒有用的東西。

     這兩個劣幕,果然不好對付啊!

     再看看那些屬官,要么連他們自己都不明底里,要不就是楊兆的心腹死黨,楊兆苦心經營八年之久,從薊遼總督府本身恐怕不容易打開局面。

     楊兆和曾省吾相談甚歡,又開午宴相請,羅列珍搓、歌舞助興,這一頓直吃了個半時辰,到下午才算完,楊兆親自把三位欽差送出總督府,雙方歡笑道別。

     秦林剔著牙齒,漫不經心的道:“曾侍郎,咱們到密雲來,光吃吃喝喝怕是遮不了別人眼睛,堵不住別人嘴巴。以下官之見,還是得把總督府出入賬冊調出來瞧瞧,另外薊鎮戚帥也一塊被彈劾,咱們走客不如坐客,就請他來這裡答復,如何?”

     “本該如此嘛!”曾省吾沒細想就同意了,在他看來就算是做個樣子出來,這兩件事也是必須的。

     楊兆頓時警覺起來,在秦林和曾省吾之間看了看,使個眼色,趙師臣就炸響了豺狼嗓門:“秦欽差,我瞧您老手下有個長隨,長得很像江南有名的劣幕徐文長?”

     什麼?曾省吾格外詫異。

     徐文長聞言也不避諱,就從長隨班子里站了出來,朝諸位大員團團作揖:“在下山陰徐渭,見過袞袞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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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二章 想歪了

     趙師臣和劉良輔相顧而笑,自覺揭破了徐文長的身份,徐老瘋子和秦林一定尷尬無比吧!

     曾省吾大吃一驚,看著眼前留著黃不黃、灰不灰山羊鬍子,一身舊棉襖帶著破洞,頗有些不敢置信:“你、你果真是青藤居士徐文長徐老先生?”

     徐文長負手而立,傲然答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老頭子正是青藤居士徐渭。”

     哼哼,看好戲嘍……趙師臣嘿嘿奸笑,心道徐老兒以為扮成長隨,就沒人識得了?瞞得過他人,瞞不過我!

     他不懷好意的瞧了瞧徐文長,又瞧了瞧秦林,嘿嘿冷笑。

     沒想到曾省吾立刻肅然起敬,朝著徐文長深深一揖:“老先生夾駕光降,惜晚生有眼不識泰山,竟不識得大名鼎鼎的青藤居士,若非趙先生提醒,幾乎失之交臂!想三十年前,徐先生鐵筆震江南、高名動公卿,晚生仰慕已久,只可惜緣鏗一面,卻不料於今日相見,總算稍解渴慕之情。”

     怎、怎麼會這樣?趙師臣的笑容僵在了坑坑窪窪的臉上,賊眉鼠眼的劉良輔也把老鼠眼睛瞪得快掉下來了。

     別人只當他老瘋子,趙、劉兩個劣幕也以己度人,覺得老瘋子半生落魄,哪有我倆總在大官大府做師爺,吃香喝辣大筆拿銀子來的冠冕堂皇?

     殊不知,曾省吾怎麼可能和他們一樣。

     山陰徐文長,大明朝倆百年號稱第一才子,三十年前就已談笑動公卿。那時候曾省吾還在家鄉做秀才時,就已聞得山陰徐渭的大名,好生仰慕。

     官當得否大,優禮前輩的儒林燦巨是不能丟的,曾省吾雖已做到兵部侍郎、欽差大臣,在徐文長面前,也執後輩晚生禮節,十分的謙恭。

     徐文長也曉得曾省吾大名,聞言捻鬚微笑:“曾侍郎在四川巡撫任上,督率大將劉顯,領十四萬大軍進剿都掌蠻,克寨六十餘,俘斬四千六百名,拓地四百餘里,得諸葛銅鼓九十三,一舉蕩平大明西南腹地的百年叛亂,戰功特出。老頭子昔時病中聞得捷報,也為之浮一大白哩。”

     這番功績正是曾省吾平生滿意之事,聽徐文長起,他好生高興,又將秦林一指:“徐老先生詩作,謂'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 ,今日卻不同了,想來秦將軍就是您等到的買珠之人吧!”

     秦林想起當初和徐老頭子見面的情形,就是肚子裡好笑,面上則做出正兒八經的樣子:“不瞞曾侍郎,徐先生和下官一見如故,所以結成忘年之交,他生性灑脫不羈,這才扮成長隨,跟著下官到此見見邊塞風物。”

     是,確實“一見如故”,旁人倒也罷了,陸遠志、牛大力兩個互相掐著使勁兒才忍住笑。記適當初是老瘋子在茶館胡說八道,被甲乙丙丁痛打了一頓,還差點被秦長官鎖進監牢裡面……

     徐文長則連連訕笑,和秦林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看。

     趙師臣在旁邊那叫個鬱悶哪,本以為點明徐文長的身份來歷,好叫秦林尷尬一場,沒想到曾省吾對徐老瘋子的態度是格外恭敬,反叫他自己沒趣。

     正尋思著怎麼把曾侍郎點一下,叫他明白秦林、徐文長來意不善,結果張小陽又岔了出來。

     這位宮裡出來的中使,從旁邊把秦林的衣服扯了扯,低聲問道:“這個老頭子,就是專會捉弄人鬧笑話的徐文長?”

     徐文長學富五車、文武雙全,同時又滑稽幽默,有很多趣聞鐵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張小陽只是個太監,固然不知道他參與制定抗倭戰略、協助吳兌執行俺答封貢等等軍國大事,卻對那些滑稽段子牢記於心。

     秦林頷首道:“是,他極會捉弄人的。”

     若不會捉弄人,怎麼把畢懋康逼上粱山?嘿嘿嘿……

     “哎呀呀,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長。”張小陽比曾省吾還要激動,他是皇宮裡頭放出來的小太監,也不太懂世事,身為欽差中使居然上去就給徐文長磕了個頭,喜滋滋的道:“咱在宮裡頭總聽人老人家的故事,就是太后、公主面前也常說了解悶的,只道是個古人,沒想到今天還活在世上,真正叫咱吃了一驚。”

     徐文長倒也不客氣,摸摸張小陽的頭,笑瞇瞇的道:“是啊,老頭子還活在世上,有些人卻是恨不得老頭子早死呢。”

     說著,徐老頭子凌厲如刀的眼神把趙師臣、劉良輔掃了一眼。

     “他奶奶的,誰要您老早死?您老長命百歲!”張小陽歡歡喜喜的拉著徐文長:“老先生,騙王世貞吃瓜、替人挑糞過橋、哄賺俺答的幾個故事,究竟是不是這麼說的?和咱再講一遍好不好,回宮裡,咱也好和他人講講,要是他們曉得咱見著了活的徐文長,怕不羨慕得把眼珠子失落下來哩!”

     原來皇宮裡頭深宮寂寞,太監、宮女乃至后妃都無聊得很,喜歡講故事打發時間。

     徐文長名氣又大,滑稽段子又多,講來講去連他人的笑話故事都栽到他頭上了,像張小陽這種不學無術的太監,還以為“徐文長”是個宋朝唐朝的古人,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沒想到現在居然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這一喜就非同尋常了。

     曾省吾笑著朝被張小陽糾纏的徐文長拱拱手,意思是您老還是先滿足這位公公吧​​,咱們嗣後再談。

     秦林也點頷首:“徐先生,您先給張公公講講故事吧,看來您肚子裡的故事不倒空,他是不肯罷休的,歸正總督府的賬本,總得晚間才能清理出來吧!”

     楊兆剛剛始終面帶微笑一言不婁,被秦林又提到賬本的事情,打了個突然襲擊,他卻是不慌不忙:“趙老夫子晚間親自把賬本送過去,總要叫秦將軍安心。”

     敲定稽核賬本和派人去通知薊鎮練兵的戚繼光過來同受糾劾,秦林這才告辭離去,他和曾省吾笑笑,張小陽則一刻不斷的纏著徐文長,要他講故事。

     ……

     總督府門口。

     趙師臣牙齒一咬,馬蜂眼瞇起,凶狠的瞧著徐文長的背影,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

     儘管趙師臣幫著上司為非作歹,撈了很多銀錢,享受總督府總文案的地位,自覺比落魄的徐文長高了不知幾多。可剛才兵部侍郎曾省吾和欽差中使張小陽的表現,讓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自慚形穢。

     同為紹興師爺,曾省吾、張小陽看重徐文長,卻對他趙師臣基本無視!

     楊兆卻是雲淡風輕的笑笑:“這個秦某人還是有點兒手段,能把徐文長弄來做幕賓,不簡單。

     東家的說辭,叫趙師臣越發嫉恨難平,瞇著的馬蜂眼越發兇惡。

     正是要激得用心辦事!趙師臣的表現,正中楊兆的下懷。

     劉良輔則老鼠眼一轉,試探著道:“東翁,曾侍郎不是咱們一黨的嗎?剛剛怎不提醒他一下,告訴他秦某人別有用心呢?”

     楊兆皮笑肉不笑的把劉良輔看看,這人做假賬有一手,是個很不錯的糧餉師爺,可另外嘛還差著老遠。

     劉良輔被主人看得心慌,還是趙師臣把他肩膀一拍:“老劉,以為曾侍郎不知就裡?哼哼,人家能做到兵部侍郎……面上雖不說,心頭早已嘹亮!”

     ……

     確實,曾省吾當面對徐文長恭恭敬敬,其實立刻就瞧出了道道。

     徐文長不僅是江南第一才子,裝了一肚子滑稽幽默的故事大王,還是精明強幹的師爺祖宗!

     他在胡宗憲幕府做總文案的時候,什麼趙師臣、劉良輔算哪根蔥?秦林把這位爺帶在身邊,絕不是請他欣賞邊塞風景這麼簡單!

     可是秦林也和相府走得很近,並且和張相爺的關係也很微妙,即使曾省吾是江陵黨的骨幹人物,一時間也不清楚相府究竟對此事是什麼態度。

     所以回到欽差下榻的館舍之後,曾省吾就韜光養晦,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一騎快馬便帶著他的書信,朝著京師飛奔而去……

     ……

     “想必曾侍郎已經覺察不對勁兒了。”徐文長擺脫張小陽的糾纏之後,回到秦林的房間,老頭子的神色帶著一點兒焦灼,“他如今隱忍不發,自是顧慮長官和相府之間另有別情。但要是他得了張相指示,咱們就不好行事了。”

     密雲到京師一百八十里,快馬一日便耳來回,若是曾省吾獲得相府簡直切消息,他身為正欽差從中作梗,秦林要查楊兆那就難如登天了。

     秦林摸了摸下巴,稍微遲疑一下:“呃,這個嘛,如果不出意外,相府那邊應該不會有指示傳來吧,張小姐……”

     “怎麼可能?張居正被楊兆蒙蔽,戚繼光敢怒不敢言,現而今張、曾、楊實為一黨……”徐文長連珠炮似的駁斥秦林,忽然看到這傢伙臉上神色頗有些古怪,又提到張紫萱,忽然猛的醒悟過來:“秦主座,難道已經?哇咔咔咔,了不起,了不起!”

     徐文長把大拇哥一挑,老瘋子含糊的怪笑。

     哦~~陸胖子和牛大力也只可意會不成言傳的擠眉弄眼。

     這三個傢伙,都想到哪兒去了!饒是秦主座臉皮厚,也免不得老臉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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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2:41
四一三章 玉女盜書

     曾省吾派往京師的親兵一走,薊遼總督楊兆就立刻接到了消息,身為督率大軍屏護京師的邊廷重臣,苦心經營這麼些年,勢力早已盤根錯節,欽差大臣的一舉一動都別想瞞過他。

     “果然不出老夫之所料。”楊兆在內書房把玩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玉雕獅子,臉上掛著譏誚的冷笑。

     趙師臣馬蜂眼亮閃閃的,咬牙切齒的道:“秦某人自作聰明,拉張相爺的虎皮做大旗,其實和江陵黨根本不是一路。等曾侍郎從京師得了相爺的鈞旨,倒要看看秦某人還能翻得起浪來?”

     劉良輔笑得老鼠鬍鬚一抖一抖的,笑容格外猥瑣:“反正姓秦的也蹦達不了兩天了,趙老哥,你說咱的賬簿還給他送過去不?”

     “送、怎麼不送?咱讓他好好查,用心查!”趙師臣脖子一梗,豺狼嗓子又尖又硬。

     楊兆輕輕拍著玉雕獅子的頭,悠然自在的道:“曾侍郎派往京師傳信的親兵,咱可得保護好了,要是半道上被秦某人安排人給截了去…… ”

     趙師臣抬手一揖:“東翁放心,學生已經打點明白了,萬無一失!”

     ……

     的確萬無一失。

     薊遼總督府派出邊軍精銳斥候,裝成往京師遞塘報的鋪兵,半路追上曾省吾的親兵,假說結伴同行,實則暗中護送,一路把他送到了京師燈市口紗帽胡同的張居正相府。

     那親兵渾然不覺,笑瞇瞇和諸位精銳斥候道別,他是常走相府的,和門政大爺們熟得很。很快,曾省吾的書信,就送到了管家遊七手裡。

     曉得曾侍郎是自家主人的心腹,遊七不敢怠慢,立刻將書信和別處來的幾封緊要函件,一塊兒放在了張居正書房的案頭,等帝師首輔從內閣回來,他老人家親自批閱處理。

     鋪兵投書回來,自是放心得很,那些精銳斥候見書信投進了相府,也俱各安心。

     開玩笑,所謂侯門深似海,可哪裡的侯門能和當朝首輔帝師的府邸相比?

     高牆青瓦、樓台重重,外人卻不能窺其一端,只因幾處門口駐著錦衣校尉、邊軍精銳、京營先鋒。高牆外面又有五城兵馬司的兵卒來回巡視,強弓硬弩、鳥槍利刃,守衛之森嚴堪比皇宮紫禁城,誰還能在這裡頭搞鬼?

     不過,世事無絕對……

     ……

     相府內書房外曲折的迴廊,兩旁盛開的紅梅燦若朝霞,一道娉婷的人影從花叢中款款走來,仙姿麗色比花還嬌豔三分,深邃不見底的雙眸,又帶著傳自父親的幾分狡黠。

     遠遠瞧見小姐走來,守在書房外面的奴僕盡皆低頭,絲毫也不敢仰視,連呼吸都盡量放得輕微,唯恐褻瀆了這位貌若天仙的相府千金。

     直到看見小姐要進書房,為首的藍衣僕人才把身子一閃攔在前頭,彎腰躬身:“禀小姐,老爺還沒有回來。”

     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一挑,伸手理了理鬢角髮絲:“怎麼,難道父親大人不在,我就不能進這間書房?”

     “這……”藍衣僕人面露為難之色,心念一轉,老爺和小姐乃父女至親,平時也常在書房和兒女相見,這要是硬攔下來吧,所謂疏不間親,身為家僕難道還能越過小姐?將來就是在老爺面前,也該自己吃虧。

     沒奈何,藍衣僕只好陪著笑臉,閃身退步避往旁邊。

     張紫萱微微一笑,目不斜視的走進書房,那藍衣僕卻踮著腳尖,從門口望進去,監視著她的舉動。

     “這廝倒是個忠心耿耿的。”張紫萱抿嘴微笑,卻不便對這忠心的僕人太過分,只好假裝在書櫥上挑選書籍,眼角余光掃視著書桌上的信函,很快就發現了目標。

     “啊,就是這本《竹書紀年》!”張紫萱高興的從書櫥上,取下一本古色古香的大書,將它放在書桌上津津有味的翻看,那書頁翻起來,便把信函壓了幾封在底下。

     看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她把書頁重新合上,喜滋滋的帶出去,告訴那藍衣僕:“和老爺說一聲,我把《竹書紀年》拿去看了。”

     原來只是藉本書!藍衣僕如釋重負的點點頭。

     他並不知道,《竹書紀年》的書頁裡頭,還夾著曾省吾寫給張居正的書信。

     ……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張居正從內閣回到家中,這位精力充沛的首輔大人只略微休息了片刻,吃了幾塊點心,就腳步匆匆的趕到內書房,處理這些至關重要的函件。

     朱元璋廢除丞相制度,內閣首輔“似相而非相”,通過一系列的權利運作能夠達到,甚至超越過去普通的丞相的權力,但畢竟不是真宰相,在製度上不具備獨立的權力。

     於是發誓要中興大明、天下大治的萬曆首輔張居正,便不得不“以操、莽之術,圖伊、週之業”,利用權謀手段,來實現對權力的掌控。而這些不能堂而皇之弄到內閣和朝廷的內容,便體現在他和黨羽的書信往來之中。

     頭一封信是工部侍郎潘季馴寫來的,秦林斡旋之下,由五峰海商和漕幫墊支了河工錢糧,這位治河專家正在黃河岸邊為了治理水患、保中原百姓不再遭黃泛之苦,而辛勞工作。

     他寫來的信上,抱怨河南巡撫對治河工作漠不關心,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行事頗多掣肘。

     張居正想也沒想,就取了空白信紙,簡短的給了回復:“時良兄(潘季馳字時良)見信如晤。河工千秋大業,事成可保中原萬千百姓免於水患,豫撫安能置身事外?不穀(王侯的自謙稱謂,相當於孤、寡,此為張居正的自稱)明日朝議加豫撫兼理河道銜,令其不得推脫。”

     潘季馴治河,河南巡撫出於官僚躲懶的本能,不予配合、玩踢皮球,張居正就給河南巡撫加個“兼理河道”的頭銜,叫他沒法置身事外。

     又有別處賑災、備荒、整軍、人事的種種事情,張居正都一一用類似的辦法對付。凡是亂蹦亂跳的,他授意六料給事中發動彈劾;凡是大力推行新政的官員,他寫信給當地督撫巡按,叫他們上奏保舉……

     內閣票擬和司禮監批紅的權力,實際上都掌握在張居正手中。這些彈劾、保舉一旦發到朝廷,張居正自己票擬同意,讓馮保批紅照辦,就成為了朝廷的正式詔書,生殺黠涉取決於心,雖萬里之外也無法抗拒,端的是雷厲風行。

     八年,萬曆八年了,帝國在他的指引下,力推新政、清丈田畝、整肅軍備、消滅僂寇、剿滅墅亂、俺答封貢……中興盛世彷彿就在眼前。

     當然,凡是違逆他的意志,想和江陵黨對抗的人物,都被帝師首輔的巨掌碾得粉碎,要么屍骨無存,要么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小心翼翼的舔抵著傷口。

     ……

     終於,張居正完成了他的任務,所有的函件都得到了處理,帝師首輔很滿意自己的工作,伸了個懶腰,端起了一盞濃濃的參茶。

     “父親大人,您還忙嗎?”

     女兒清朗動聽的聲音,瞬間驅散了張居正的倦意,他笑盈盈的答道:“紫萱啊,爹爹已經忙完了,快進來,這裡有遼東巡撫剛送來的參茸茶!”

     紅泥小火爐煨著茶水,張居正倒了一盞滾熱的參茸茶,親手遞給女兒。

     捧著香味濃郁的茶水,張紫萱宛如夜空的眼睛裡閃爍著感激,不管張居正在外面多麼威風、掌握文武官員生殺默涉時多麼嚴厲可怕,在家裡,他永遠是個慈愛的父親。 “爹爹,你對女兒真好!”

     張居正不疑有他:“那當然,誰叫爹爹有六個兒子,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呢?”<

     張紫萱突然覺得不應該欺騙父親,幾乎立刻就要將真相和盤托出,不過想到秦林說的那些話,想到戚大帥的苦衷,和那些奮身報國的邊廷將士,張紫萱的心中就沒有了一絲猶豫——試想將來父親知道了真相,他也會支持女兒這樣做吧! 

     在拿到確鑿的證據之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服父親,將薊遼總督楊兆這樣一位支持新政的邊廷重臣直接拿下,革職查辦啊,所以就只好……

     張紫萱嘻嘻笑著,將一直藏在身後的書舉起來:“《竹書紀年》,嘻嘻,女兒從爹爹書房借去看過了,這就完譬歸趙。”

     “哦,你把這本書都看了?”張居正似乎有些吃驚,接著搖搖頭:“此書是梟雄之輩看的,你個女兒家嘛,真是的……”

     張紫萱撇撇嘴:“儒家好些話,都是替當道者粉飾,女兒以前讀到堯舜禹禪讓,覺著太不合情理,何以三代古人如此反躬自省,而後世並無禪讓之事?直到讀《竹書紀年》上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才知道堯舜之禪讓,與漢獻帝禪讓曹魏,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

     張居正無可奈何,他也就點點頭:“你知道就好,很多史書上寫的都不盡不實,所謂春秋筆法,文過飾非而已!哼哼,只不知若干年後,爹爹我又將如何為後世人評說?”

     “自然是大明朝的第一賢相、萬曆朝中興名臣!”張紫萱搖著父親肩頭撤嬌,與此同時,一封信函已插進張居正之前批好封好的那疊函件中間,神不知鬼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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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四章 戚繼光的憂懼

     密雲縣,天空彤雲密布,濃黑猶如鍋底,也許是開年來的第一場雪,正在翻滾的雲層中醞釀。

     雖已是正月,這北方邊廷的天氣比京師更為寒冷,無論軍民都縮在家裡煨著熱炕頭。那些迫於生計不得不出門的可憐人,則穿了厚厚的棉襖,帶上松針編織的蓑衣,踏著釘鞋、縮著脖子,在道路上步履蹣跚的行走。

     可就在凜冽的寒風之中,偏有數騎人馬向著密雲縣疾馳,人如虎、馬如龍,腰間長刀勝雪,背後鳥槍錚亮,一眼便知是薊鎮戚爺爺麾下新軍。

     道路旁邊的行人見了,無不咋舌:娘耶,這般天氣還縱馬疾馳,戚爺爺帶的兵,莫不是鐵打的?

     殊不知這一行人中為首的騎士,尋常身材並不魁梧,斗笠遮住的相貌也極尋常,穿一領打著補丁的舊戰袍,身穿鐵甲、頭戴鐵盔,整個人如同鋼澆鐵鑄的漢子,便是左都督、少保、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馬兒疾馳,刺骨的寒風吹在臉上猶如孬刮,可戚繼光毫不在乎,“南北驅馳報國情,江花邊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他做的詩早已將拳拳赤誠之心展露無遺。

     此刻他的憂心忡忡,並不是因為邊塞練兵的辛勞和苦寒,而是擔心失去連這辛勞和苦寒都無法“享受”,失去精忠報國的機會!

     是的,行賄送禮、低聲下氣的磕頭、委曲求全……戚繼光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住他的權力。

     可這是什麼權力呢?在邊塞受苦的權力、統帥大軍殺敵報國的權力、率領弟兄們拿自己鮮血和人頭去和敵人拼命的權力!

     前兩天得知京師科道言官對薊遼總督楊兆發動了攻擊,戚繼光就本能的察覺到不對勁兒,在薊鎮接到欽差大臣召見的命令,他更是心頭忐忑:這件事,會不會和副欽差秦林前些天在便宜坊和自己說的那些話有關?這會不會是朝廷中的又一次黨爭傾軋?

     “伯父、伯父!”戚金連聲喊叫著,唯恐走神的伯父摔下馬去。

     戚繼光終於回過神來,苦笑著朝侄兒點點頭。

     就算是和倭寇浴血廝殺、和土蠻部小王子沙場拼命,戚繼光什麼時候不是談笑自如?可昨天接到欽差召見的命令,得知秦林就是副欽差,想到自己和他說過的那些話,幾乎一夜之間,這位大帥的臉色就變得憔悴不堪,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嘴唇也乾裂起了血口。

     戚金忍不住嚷嚷起來:“伯父咱們行得正、站得直,就算和姓秦的說了些什麼,那也沒有一句虛言哪!姓楊的貪污糧餉,朝中有人要藉此興風作浪,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邊防之機不在邊鄙,而在朝廷;不在文武疆吏,而在議論掣肘。”戚繼光回答著侄兒的問題,頗有些心不在焉。想到胡宗憲、劉顯、俞大猷的遭遇,戚繼光的心情,實在糟糕透了。

     “哼,這個姓秦的當面裝好人,背後利用咱們!”戚金憤憤的說著,將馬鞭狠狠一甩。

     他不明白,伯父帶著弟兄們辛辛苦苦替朝廷禦邊,打倭寇、打教虜,出生入死,為什麼每次黨爭傾軋,邊廷上這些流血流汗的將士,就成為了鬥爭的犧牲品?

     ……

     欽差行轅之中,秦林的心情也不怎麼好。

     徐文長挑燈夜戰,把薊遼總督府送來的糧餉出入賬冊審核了一遍,以他老辣的眼光和豐富的經驗,也沒能從賬面上找出紕漏。

     老瘋子的眼睛熬得紅通通的,頭髮被抓得亂糟糟的像個雞窩,臉上帶著某種病態的亢奮,突然將桌子重重一拍:“丟你老母,劉良輔個二五仔,做吧假賬實情巴閉!”

     徐文長會說全國各地十幾種方言,這不一急起來,拿廣東話罵劉良悄做的假賬厲害了。

     秦林大笑起來,把老瘋子異膀拍了拍:“徐先生,這才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嘛,不過,我比較看好你喲!”

     徐文長得意的笑了笑,嘴角跟抽風似的,好在眾人早已習慣,倒也不以為怪。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垂頭喪氣的,從外面走進來,胖子一疊聲的抱怨:“我的秦長官誒,外頭不管老百姓還是軍士,聽到我倆是外路口音,都躲得遠遠的,嘴巴閉得那叫個緊哪!”

     “各處都沒什麼古怪,就是看見有聞香門在開壇燒香,嘿,信徒不少呢!”牛大力補充道。

     上次在陳銘豪家見過聞香門傳教,秦林回去就查過了,聞香門是官府允許傳播的普通民間道門,搞燒香拜佛那套,教義和白蓮教有明顯差距。

     秦林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目前看來沒有別的頭緒,等戚繼光來了能不能從他那裡打開突破口。”

     “難、難、難!”

     徐文長一連說了三個難字。

     戚繼光為人圓滑、長袖善舞,官場上辦事以小心謹慎為要,動輒就委曲求全,要他主動站出來指控楊兆,恐怕不容易。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曾省吾派人通知戚繼光已奉令趕來欽差行轅,楊兆也來了,就在行館大廳相見。

     “這個戚帥,想必心頭有所隔閡吧!”秦林無奈的撓了撓頭皮。

     戚繼光和他在相府相識,雙方又去便宜坊把酒言歡,被參劾這麼大的事情,一般都會提前派人向欽差探探風聲,戚繼光沒先派人來問,疏遠之意就非常明顯了。

     不過,誰叫秦林先“出賣”他呢,還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人家戚大帥也不是傻的。

     ……

     大廳之中,欽差大臣曾省吾坐在正中間、副欽差秦林、和中使張小陽分坐左右,曾省吾帶的兵部一個方郎中、一位郭主事,秦林帶的師爺徐文長坐在下首。

     薊遼總督楊兆和薊鎮總兵官戚繼光,一前一後走進來,後面跟著趙師臣、劉良輔和戚金。

     楊兆朝著三位欽差深深一揖,三位也站起來拱手回禮,等輪到戚繼光,這位大帥又是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標下小的戚繼光,叩見三位欽差大老爺!”

     受這位抗倭大英雄一禮,秦林好生不自在,可也沒得辦法,萬曆年間邊廷大帥見兵部尚侍郎就是行跪拜之禮,何況曾省吾不但是兵部侍郎,還是欽差大臣?

     沒奈何,等他拜過了,秦林使個眼色給張小陽,張公公心領袖會,離座笑瞇瞇的把戚繼光攙扶起來:“咱家在宮裡多曾聽得戚老哥威名,當年打倭寇那叫個威風,真是我大明的一員虎將啊!”

     戚繼光心頭卻打了個突:原來張公公也是秦林一伙的,卻不知他們這番來,是存著個什麼心腸?

     秦林一番做作,就是想要讓戚繼光放心,可沒想到這位大帥宦海沉浮幾十年,早已怕了朝爭黨爭,戒備之意極重,根本不是抬張小陽出馬就能化解的。

     沒法子,等賓主雙方落座,秦林先不說話,等正欽差曾省吾開口。

     曾省吾端著蓋碗茶,不緊不慢的道:“戚帥,朝中有些言官哪,不知怎的就彈劾楊總督扣減邊廷將士糧餉中飽私囊,本欽差在京師並不知道此事,你身為邊廷大帥,可曉得實情麼?如實報來,不許隱瞞!”

     楊兆臉上笑呵呵的,絲毫不以為意,他帶來的師爺趙師臣、劉良輔則和曾省吾屬下的方郎中、郭主事談笑風生,雙方顯得極為熟悉,根本不為曾省吾這句話所動。

     戚繼光聞言,騰的一下站起來,神色肅然的朝上抱拳:“回欽差的話,絕無此事!戚某在邊疆練兵,多虧楊總督調撥糧餉、置辦軍備、供應馬匹,全靠他老人家指揮機宜、運籌帷幄,我等官將才能與敵決戰決勝。如今有人貿然指摘楊總督,乃毀我大明之長城,實在令我等邊廷將士痛心疾首!”

     說完,戚繼光做出副氣憤憤的樣子,簡直要替楊兆打抱不平一樣。

     楊兆早已胸有成竹,此時滿意的點點頭,戚繼光的反應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曾省吾點點頭,朝著楊兆微笑道:“看來楊總督勤於王事,在邊廷盡心盡力,可謂深孚眾望啊!”

     楊兆笑得越發篤定,欽差大臣擺明了江陵黨派來配合他做一場戲的,還有什麼不放心?至於秦林嘛,哼哼,恐怕他馬上就要滾蛋了吧……

     戚繼光的一顆心則猛地往下一沉,對欽差夾臣的到來,他是有九分害怕,但也存著一分的希望:萬一真的是要查明楊兆的貪腐罪行,讓邊關將士揚眉吐氣呢?

     可曾省吾的態度簡直就是擺明了的,戚繼光唯一的那點希望頓時被擊得粉碎,他心頭直發苦,所慶幸的就是剛才沒有貿然說出實情吧。否則和楊總督、曾侍郎、乃至首輔帝師張居正鬧翻,他這位抗倭大英雄,恐怕就要步胡宗憲的後塵了……

     秦林無計可施,只好試探著出言挑撥:“戚帥,你在邊關上,可曾聞得什麼風言風語?張公公,你出宮之時,司禮監馮公公怎麼說的?”

      啊?張小陽愣了愣,順著說道:“馮公公說了,一定要查明案情,鞏固邊關防禦,保我大明京畿之安全。”

      秦林便對戚繼光以目示意。

     哼!楊兆臉色陰沉下來,心道:秦某人你還能蹦踺多久?算時間,帝師首輔的鈞旨,就要從京師送過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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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3:22
四一五章 帝師鈞旨

     楊兆胸有成竹的等待著,他儼然勝券在握。

     戚繼光察覺到了秦林的意思,可雙方目光在空中剛剛交接,他就迅速的垂下了眼瞼,戒備之意十分明顯。

     看來戚大帥的顧慮並沒有打消啊!秦林心頭為之深深一嘆。

     “三位欽差大老爺,楊總督,諸位同僚。”戚繼光向四面八方做了個羅圈揖,正顏厲色的道:“不知道什麼人掀起這場針對楊總督的污衊,真是居心叵測!楊總督久歷邊事,可謂盡忠報國,薊遼邊軍十餘萬將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戚某人官位可以不要,但要讓我污衊楊總督,那可是萬萬不能!”

     楊兆倒是雲淡風輕,似乎一切盡在掌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朝廷以京師安危、邊防重任託付本官,本官自當盡忠效命。至於污衊本官的不實之詞嘛,哼哼,其心真乃桀犬畎堯,其行實為蚍蜉撼樹,可笑至極!”

     說罷,楊兆笑容藏著陰毒,目光在秦林臉上打了個轉,明知故問:“秦將軍,你在錦衣衛衙門奉職,請問知不知道是什麼人意圖污衊本官?”

     秦林心中怒髮,暗道一聲老匹大焉敢如此!

     “楊總督,有句話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大明文武百官但凡有什麼不的舉動,便要被御史言官風聞言事,這是我皇明祖宗度,分毫不能容情的!”秦林針鋒相對,半瞇起的眼睛猛的睜開,雙目中厲芒鋒銳如刀,刺得楊兆心頭突的一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師臣見東主失言連忙幫腔,扯著豺狼嗓子叫道:“怕就怕參劾不由公義而出於私怨,那樣的話,和秦檜'莫須有'三字陷害忠良,又有什麼區別?”

     “對對對!”楊兆被趙師臣一點,也恍然大悟,做出副忠心耿耿的樣子:“本官​​久在邊陲,與小王子、董狐狸仇深血海,指不定什麼人存著什麼心,欲行此令我大明親者痛仇者快之事!還得請錦衣衛好生查訪此等姦黨惡逆,秦將軍,你說是也不是啊?”

     好個薊遼總督楊兆,這番話字字誅心,十分老辣!

     “哈哈哈哈!”徐文長忽然長聲大笑,狂態畢露。

     秦林與楊兆相爭,曾省吾一言不發,暗中察言觀色,直到此時才將眉頭一挑:“不知徐老先生有何高見?下官洗耳恭聽。”

     徐文長把灰不灰黃不黃的山羊鬍子拈了拈,冷笑道:“老夫笑趙師臣狂餑無禮、笑楊總督用人不明!大明皇帝英明神武,如日月照臨天下,張相爺明察秋毫四方敬仰,派三位欽差大臣前來巡撫糾劾,乃是奉朝廷明詔。趙先生動輒以故宋'莫須有'之事相比,則當今之天下,究竟誰是岳飛,誰是趙構,誰又是……”

     徐文長頓了頓,這才意猶未盡,一字一頓的吐出最後兩字:“秦、檜?”

     直如一道睛空霹靂當頭打落,方才還得意洋洋的趙師臣臉色變作青黑,像被割了喉嚨的雞,半晌發不出聲音。

     他所謂的秦檜,本來是針對秦林的誅心之論,可被徐文長這麼一引申,就成了罵當今朝廷的君是昏君、相是奸相。偏偏如今張居正獨攬大權,儒林清流頗有奸相之譏,甚至有人說他是當朝秦檜……

     如果這番話添油加醋的,傳到張居正耳朵裡,非但趙師臣要倒霉,就是薊遼總督楊兆都落不了好!

     剛剛一個回合,趙師臣就被徐文長打得沒有招架之力,秦林悄悄朝老瘋子一豎大拇哥。

     楊兆狠狠瞪了趙師臣一眼,趕緊解釋:“趙先生說的並非當今聖上和張相爺,只是宋朝的古人故事。”

     徐文長怪眼一翻:“借古諷今,這也是常有的嘛。”

     楊兆噎得說不出話來,曉得這老頭子不好對付,只好趕緊轉移話題:“本官命劉先生昨夜將賬本送過去了,不知徐老先生是否找到什麼差錯?”

     劉良輔也來了勁兒,老鼠眼睛滴溜溜的轉:“徐老前輩是做帳的行家里手,當年在胡總督幕府經手不知多少糧餉賬冊。晚生乃末學後進,做的賬冊還請老先生多多指教。”

     說到賬冊,楊兆和他的兩位師爺​​又重新變得有恃無恐,不論怎麼說,憑口舌之爭是絕不可能扳倒一位邊廷重臣的,最終還得拿真憑實據說話。

     “好本事,好本事!這賬做的天衣無縫!”徐文長把一冊賬本拿出來翻開,嘖嘖讚道:“諸位瞧瞧劉先生的賬目,字字珠璣、筆筆碧波清爽,真正顏體柳骨!而且整本賬連一個墨點一筆錯寫都沒有,工整漂亮極啦,連戶部那些老書辦都要自嘆弗如。嘖嘖嘖,十餘萬大軍糧餉支出,連一筆塗抹勾銷都不見,果真好本事!”

     和後世的複式記賬不同,這時候所用的出入帳目比較原始,涉及到大規模的糧餉開支,必定會有許多增減項目。比如年初按兵籍冊頁發糧餉,但實際點兵要在秋初進行,核報的人數就和​​原數有出入,就有退回或者加派。

     兵丁有新編、有逃逸、陣亡、病退,馬匹有散逸、有新買,將官職務有提拔、有貶謫……原發糧餉數目便存在多退少補,體現在賬冊上便是塗抹勾銷,數目往往不斷出現小差錯。

     劉良輔這本賬,的確做得天衣無縫,可原本邊廷上的賬目就是做不平的,每年報到戶部去的項目,總要被打回來幾樣。

     偏偏薊遼總督府劉良輔做出來的賬目,連一毫一厘銀子都不差,連半個塗抹更改的痕跡都沒有,只要久居邊廷的人就都知道,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

     所以這本帳,就一定是捏造出來的假賬!

     劉良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想到徐文長這麼老道,從根子上道破了他這本假賬的底細。

     畢竟徐文長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他還梗著脖子強辯:“在下做帳有幾手辦法,乃異人所傳,就是筆目再多也不會有分毫錯處,徐老先生久不在幕府,未免有些孤陋寡聞了。”

     “是啊,老夫孤陋寡聞,連真賬假賬都認不得了!”徐文長嘿嘿冷笑著,將假賬擲還給劉良輔,故意用眾人都能聽清的聲音道:“不過你那本真賬,尤其是'保命賬',可得收藏好了,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憂呢!”

     所謂保命賬,是紹興師爺當幕賓替人做假賬時,必定會留下來的,不僅是真賬,還記錄著真賬與假賬之間的差錯對比,也即是東家貪污的鐵證,作為將來保命的護身符。有些惡劣的師爺,甚至會利用這本保命賬,在離任之後敲詐東家,玩個黑吃黑。

     雖然保命賬之事是個紹興師爺都曉得,劉良輔聽到徐文長點破,仍然心頭髮虛,趕緊將假賬撿起來,故意裝作沒聽見。

     這一回合的交鋒,雖然秦林把楊​​兆一伙的氣焰打下去不少,可還是沒能取得實質性的突破。

     ……

     越往後頭,楊兆就時不時藉著舉杯喝茶為掩護,偷偷看一看門外;曾省吾也差不多,面上裝得什麼事都沒有,秦林卻能看出他在等待著什麼。

     別人或許不清楚,秦林當然知道曾侍郎等的東西,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京師八仙酒樓的東坡肉,味道真他媽不錯!”有兩名邊軍斥候,在門外大聲談笑著走過,楊兆的眉頭立刻展開,趙師臣和劉良輔也相顧而笑。

     這意味著張相爺的鈞旨立刻就要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名面帶倦容的親兵,飛騎直入欽差行轅,片刻之後曾省吾帶來的長隨,將一封書信呈給主人。

     楊兆的笑容輕鬆而愜意,瞧著秦林的目光充滿了嘲諷:哈哈哈哈,張相爺的鈞旨到了!你拉虎皮做大旗,以為打著相府的名義、憑著副欽差的身份,就想和老夫作對?做夢吧你!張相爺、曾侍郎,都是站在老夫這邊的!

     戚繼光更是如遭雷擊,他熟悉那封書信的封皮,因為帝師首輔張居正和他書信往來,就是用的這種封皮!帝師首輔給曾侍郎寫來了信,名雖私信,實則是有如雷霆之威的鈞旨,便是他這統領大軍的邊廷大帥,也絕對無抗拒它的威力!

     決定命運的時刻來到了,是從此平安無事繼續留在邊廷為國效力,還是莫名其妙的捲入朝爭,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戚繼光氣吞萬里如虎,卻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或許就是他不得不求爺爺告奶奶,委曲求全的原因吧。

     同一時刻,趙師臣、劉良輔都望著秦林嘿嘿奸笑,趙師臣的馬蜂眼閃著寒芒,劉良輔的笑容比老鼠還要偎瑣,他們都在等著看笑話,看這姓秦的到底怎麼倒霉。

     觸怒帝師首輔的後果,是誰都承擔不起的呀!

     曾省吾終於畢恭畢敬的將那信封折開,取出了裡面的函件,帝師首輔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三省(曾省吾字三省隆)賢弟來函已閱,不穀於行前對秦林面授機宜……”

     果然,張居正對秦林另有交待!

     曾省吾的眼睛一下子瞇了起來,將那封信疊好揣進懷中,面無表情的道:“本欽差以為,此案牽涉甚廣,案情極其重大。吾等既奉朝廷明詔來此,便須恪盡職守,若有情弊,一定詳查嚴懲!”

     曾省吾的話,像鋼釘一樣字字句句釘在楊兆和趙師臣、劉良輔的心上。

     饒是楊兆宦海沉浮多年,養氣功夫極佳,此時也駭得方寸打亂,一雙眼睛寫滿了驚悸:天哪、天哪,難道帝師首輔張太岳已經拋棄了我?

     秦林笑容可掬,眼前浮現出張紫萱被偷吻​​之後,佈滿紅霞的臉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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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3:42
四一六章 還你一計

     帝師首輔鈞旨的到來,如同一道霹靂震開了薊遼上空的濃雲,為秦林徹查楊兆貪污糧餉一案,帶來了轉機。

     威震邊陲,勢力盤根錯節的薊遼總督楊兆,至此遭遇了平生最嚴峻的挑戰。當他察覺倚為後盾的張相爺、江陵黨有可能拋棄自己時,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苦心經營,在首輔帝師的巨掌之下根本不堪一擊。

     內閣次輔三輔以張相爺的僚屬自居、司禮監掌印是他的盟友、李太后信任有加、萬曆皇帝是他的學生、六部尚書裡頭有五個是江陵黨、連狂妄聲稱“十歲太子何以治天下”的前任首輔高閣老,都不是他的對手。要是張居正有意對付楊兆,這位薊遼總督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不,不可能!老夫一直支持新政,努力向江陵黨靠攏,相爺不可能突然改變態度,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楊兆腦中猶如一團亂麻塞住,就算他老謀深算,也被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弄得驚慌失措。

     不過,即便他再奸猾十倍,也絕對想不到,所謂的帝師鈞旨,並不是張相爺所書,而是張小姐的手筆……

     秦林只是衝著楊兆連連奸笑,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越發叫總督大人心慌意亂,不曉得秦長官和張相爺之間到底有什麼首尾,又要如何對付自己。

     趙師臣也有些著慌,不過他是幕賓,如果出了事主要是楊兆倒霉,所以反倒清醒一些,低聲道:“東主,張相爺給曾欽差的信,裡頭必定有什麼蹊蹺。咱們究竟是哪兒不小心得罪了太岳相公,還是秦某人從中弄鬼,且不必著忙,容學生回去慢慢推敲……”

     楊兆畢竟久歷宦海,剛才的打擊雖然沉重,得了幕賓提點就立刻清醒過來,心頭對曾省吾極其不滿,面上仍是一團春風,笑盈盈藉口總督府有軍機重事,這就告辭離開。

     楊兆和趙師臣、劉良輔剛走,秦林便走近戚繼光身邊,十分誠懇的道:“戚老哥,張相爺鈞旨要我等明察此案,你大可不必有什麼顧慮,將所知的一切說出來,朝廷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對於這位委曲求全的抗倭大英雄,秦林實打實的想幫幫他,不是親眼目睹、親耳所聞,實在不能想像戚繼光精忠報國會有這麼艱難、這麼辛苦。

     想到楊兆之流騎在邊軍將士頭上作威作福,大把貪污糧餉,秦林就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飲其血!

     “大帥!”戚金也離開椅子站了起來,渴切的望著伯父——如果說開始他對秦林的“利用”和“出賣”還有所不滿,但現在,這個直性子的軍人分明察覺到了秦林的善意。

     戚繼光看了看秦林,目光中帶著感激和謝意,可很快他的眼神就重新變得躲躲閃閃,無奈的長嘆一聲,低下了頭:“末將沒有什麼顧慮,所說的都是實情,還求欽差大老爺體恤下情。”

     雖然曾省吾的態度,在接到相府鈞旨之後,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但並沒有公佈張居正的明確指示,何況以戚繼光和張居正的關係,為什麼相爺不直接寫信給他?

     戚繼光不曉得這又是場什麼樣的朝爭傾軋,他可不敢傻乎乎的徑直往裡頭跳,除非相爺親口要他揭參楊兆,否則他打定了主意絕不摻合。

     秦林苦笑,也明白戚少保的苦衷,幾十年來,若不是如此明哲保身,他哪裡還有領兵作戰報效國家的機會?胡宗憲的下場、俞大猷的遭遇,明擺著呢!

     唉~~戚金長長的嘆了口氣。

     戚繼光告辭離開時,並不魁梧的身軀略有些佝僂,彷彿肩頭壓著一座沉重的大山。

     曾省吾並不知道詳情,只道秦林出發前就得了張居正的秘密指示,秦林也就含糊其辭,暫時把他穩住。

     楊兆勢頑而不敗,戚繼光也沒能站出來檢舉揭發,表面上似乎沒有取得什麼進展。

     實際上,楊兆一伙的囂張氣焰遭受了始料不及的打擊,秦林贏得了查案需要的寶貴時間、贏得了曾省吾的支持,更重要的是一舉扭轉了前期的不利局勢,使楊兆一夥在來自“首輔帝師”的重壓之下自亂陣腳,秦林便有了渾水摸魚的機會。

     ……

     回到行館自己的房間,徐文長衝著秦林把大拇指一豎:“了不起!哈哈,這下子就算沒把楊兆膽子嚇破,也唬得他心驚膽顫!”

     陸胖子和牛大力兩個不停的賊笑:“咱們長官果然厲害,就算搞不定張相爺,也先拿下了張小姐。”

     “笨蛋,怎麼說話的?”老瘋子脫下棉鞋,鞋底子朝兩個傻瓜頭上亂敲:“那是咱們長官的三夫人,你們可得放尊重點!”

     秦林無語,朝他們豎起中指表示強到的鄙視。

     “咳咳,還是說說眼前的事情吧。”秦林顧左右而言他:“關鍵問題,還是得拿到楊兆貪污的真憑實據,我看就算戚繼光肯揭參,也只是一面之詞,只能作為側面證據,慢慢和他打筆墨官司。要把楊兆徹底釘死,還是得靠真實的那本糧餉出入賬冊。”

     徐文長不瘋了,把棉鞋重新穿上,一本正經的道:“也就是劉良輔手頭那本保命賬!”

     聽到這裡,陸遠志和牛大力就撓頭了,胖子嘟嘟囔囔:“說的容易做的難。老瘋子,你既然說那是劉良輔保命的玩意兒,他又和楊兆是一黨,怎麼肯平白拿給我們?除非抓起來嚴刑拷打。”

     直接抓住劉良輔拷打,當然是不可能的,什麼證據都沒有就抓人,楊兆鐵定會反咬一口。要是官司打到京師去,秦林叫張紫萱偽造相府鈞旨的事情,搞不好都要踢爆,那就前功盡棄了。

     秦林卻是不慌不忙,嘿嘿壞笑著將地上的臘黃羊踢了踢:“楊兆會給咱們使無中生有連環計,咱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

     徐文長略一思付,眼睛里便是火苗閃亮:“秦長官,你果然心思夠毒、手腕夠辣,老夫佩服!這一招離間計,叫劉良輔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

     兩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相顧而笑,桀桀的笑聲格外陰險。

     陸遠志和牛大力兀自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笑的是什麼,但有一點他們非常清楚:劉良輔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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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9 01:34:03
四一七章 長官請丫洗桑拿

     第二天一早,秦林換上一身灰色舊棉襖,和曾省吾說是要出去看看邊塞風物,帶上陸遠志、牛大力兩個弟兄,施施然走到了街上。

     非但曾省吾不知道他葫盧裡賣的什麼藥,就是外頭監視著欽差行轅的若干雙眼睛,同樣充滿了困惑。

     這天寒地凍的,就算要看邊家風物,可長城離密雲縣城還有二十里地呢,騎馬去還差不多,秦林靠兩隻腳能走到哪兒去?

     從昨天和楊兆對面交鋒之後,秦林就成為眾多眼睛緊盯的目標,他一動,許多人也跟著動,忠實執行著自己主人的命令,對這位詭計多端的副欽差嚴防死守,生怕他又出什麼ㄠ蛾子。

     盯梢的重心早就轉移到秦林身上,唯恐這滑不溜手的秦長官使壞,佈在欽差行轅外頭的暗樁,十成倒有六成跟著他走。

     可今天奇怪得很,秦林像個好奇乖寶寶,東瞅瞅西看看,什麼都覺得有意思。先去小攤子上吃了碗熱騰騰的豆腐腦,又買了兩斤山楂糖叫陸遠志拎著,最後謾不經心的走進了一家茶館,看起來實在老實得很。

     越是如此,那些盯住他的暗樁,越發不敢掉以輕心。

     趙師爺說了,這姓秦的一肚子壞水兒,拍拍腦袋冒出個鬼點子,撅撅屁股又是個迷魂煙,比泥鰍還要滑,比狐狸還難纏。盯住他的時候啊,最好連眼皮子都不要眨一下,否則就不知被他溜到哪兒去了。

     ……

     秦林撿茶館二樓一處靠牆背風的位置,找茶博士點了一盤油炸馓子、一碟什錦蜜棧、一碗蜜汁火燒,泡上壺熱茶自斟自飲,饒有興致的聽起評書。

     說書先生說的是安祿山造反、唐玄宗西狩的故事,講到楊國忠專權誤國,秦林猛的把桌子一拍,杯兒碟兒都跳起來:“俺聽人講楊家將,什麼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八妹、楊宗保、楊排風個個丹心赤誠,裡頭姓楊的都是好人,怎地後輩子孫又出了楊國忠這等狼心狗肺?哎呀呀,原來姓楊的也有奸臣!”

     聽到這話的茶客,無不棒腹大笑,旁邊一位頭戴方巾、模樣像個教書先生的中年人正喝著口茶,噗的一聲把茶水噴出老遠,捂著肚子笑了半天,最後才好心告訴秦林:“這位外路客人,想必是把楊家將和安史之亂搞反了,楊玉環、楊國忠的事情是唐朝的,還在前面,楊六郎他們是宋朝人,要晚好幾百年呢。”

     秦林瞠目結舌,抓著頭髮訕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今個兒倒是長了見識,嘿嘿,不到你們密雲來,我還不知道這個姓楊的大奸臣呢!”

     茶客們付之一笑,只說這外路客人孤陋寡聞。

     陸遠志則捅了捅牛大力的腰,弟兄倆位笑得這才叫個忍俊不禁呢,秦長官一語雙關,這指桑罵槐的本事啊,實在是高!

     ……

     那可不,那些裝成後來的茶客、扮成行人和小販的暗樁,聽到秦林的話都是哭笑不得——他哪兒是在罵楊國忠?所謂“不到密雲還不知道這楊姓奸臣”,分明是指著鼻子罵薊遼總督楊兆!

     而且,就是罵給他們聽的!

     秦林偶爾掃過的目光,如同冷電一般犀利森寒,這些暗樁也算極​​有經驗的高手了,可在他掃視之下,都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那傢伙罵完之後,得意洋洋的朝著暗樁們瞥了瞥,笑容中帶著濃重的譏嘲,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挫敗感。

     終於有人忍受不了這種赤裸裸的羞辱了,茶館衙底下裝成乞丐的兩個暗樁,在寒風中凍得直流鼻涕,其中之一壓低了聲音:“吳老大,咱還要盯多久?兄弟怎麼覺得這傢伙在耍咱們暱?”

     吳老大在寒風中雙手抱在胸口,跺著腳取暖,恨恨的瞥了眼茶樓上舒舒服服喝著熱茶的秦林,無可奈何的嘆口氣:“就算是耍咱們,也得盯緊了,要是有一點兒閃失,跟丟了這傢伙,趙師爺非把你我的皮扒下​​來不可!”

     ……

     老子就是耍你們,怎麼樣?茶館二樓坐著的秦林,嘴角壯著淡淡的微笑,裝作專心聽說書先生講故事。

     等講到精彩處,一眾茶客盡旨鼓掌叫好,秦林也跟著叫:“好,說得好!”

     叫就叫吧,偏偏他還要手舞足蹈,不知怎的就撞到了旁邊端著茶壺走過的茶博士,只聽咣當一聲響,很大一隻黃銅茶壺被撞的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滾熱的開水如爆布灑落。

     這下可好,在樓下盯梢的兩個暗樁,是做夢也沒想到天上會突然飛下一隻盛滿開水的大茶壺,那一幕便叫做茶壺冒汽生紫煙,開水暴布壯前川。就算兩人身手不弱,也只勉強躲過了茶壺砸頭之厄,躲不開滾水澆身之災。

     嘩啦啦水聲,滾熱的開水澆得兩個暗樁滿身都是,登時燙得他倆亂蹦亂跳,哎呀媽呀的怪叫。饒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可憐的吳老​​大和他的同伴,也被燙起了滿身燎泡,痛得直跳腳。

     這下他倆倒是不必為寒冷而抱怨了,只可惜似乎又熱得過頭了點,兩個人頭面通紅,活像煮熟了的對蝦。

     茶樓內外別的暗樁都驚呆了,想替吳老大救治吧,又不好公然暴露身份,心頭直罵這姓秦的欽差實在可惡,手腕著實毒辣。

     吳老大倒也光棍,趕緊從路邊雪堆裡抓起一堆雪往臉上一按,又趕緊把衣服脫下來,這才稍微喘了口氣,下意識的抬眼往樓上一看。

     乖乖不得了,陸遠志、牛大力還在原處,唯獨秦林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人不曉得跑哪兒去了!

     吳老大心臟都駭得離了位,趕緊做手勢,問四周扮成小販、茶客的手下,誰看見秦林往哪兒跑了。

     暗樁們面面相覷,剛才他們被突如其來的一募驚住了,注意力都放在亂叫亂跳的吳老大身上,一不留神就沒看住秦林,這會兒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我操!吳老大有種噴血的衝動,連不停賠禮道歉的茶博士都不想理會了,四處東張西望,毫無希望的尋找著秦林的下落。

     他正準備指揮手下散開搜索,卻見秦林從茶館後院提著褲子,哼著歌兒,一臉滿足的走出來,分明是去上了趟茅房。

     吳老大被燙得通紅的臉,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兩下,心頭幾乎抓枉。

     “咱們怎、怎麼辦?”同樣被燙得像個大蝦米的手下,捂著臉忍痛問道。

     “把欽差行轅那邊的弟兄都調過來,曾省吾那邊,留三個人盯住就夠了。”吳老大咬牙切齒,從牙經裡蹦出句:“我就不信,咱們這麼多人,還盯不住這小王八蛋!”

     秦林在茶樓聽書,薊遼總督府知道他是個最難對付的,安排的暗樁絕大多數部過來盯住他,這回真是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了,牢牢將他釘死。

     “哼,就不信你會飛天遁地?”吳老大恨恨的說著,同時不停往臉上塗抹治療燙傷的獾油。

     嘶——真他媽疼!

     ……

     隨著秦林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楊兆一夥往欽差行轅佈置的暗樁數量,就減少到了最低。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曾傳郎、徐文長年紀都大了,再沒有誰會像秦林這麼滑不溜手。

     欽差行轅後門,唯一的暗樁裝成力夫,在寒風中走來走去招攏生意,倒不是他喜歡走動,而是如果在這種天氣停下來,兩隻腳就會有凍僵的危險。

     當暗樁走到牆角,視線被擋住的那麼一剎那,一道灰色的人影從欽差行轅溜了出來,提著口碩大的藤箱,很快消失於小巷之中。

     ……

     薊遼總督府。

     劉良輔居住的小跨院中積滿了雪,總督府的僕人們都知道,這位師爺是淅江紹興人,南方少雪,所以他特意讓雪堆在院子里而不去掃,以欣賞北國的雪景。

     小跨院一頭通向總督府簽押房,一頭則直接對著巷子。

     劉良輔正在家裡慢慢喝著紹興黃酒,他幫著楊兆為非作歹,如今撈的也夠了,年紀也大了,尋思要不要趁著這次的事恃,乾脆向楊總督告老,帶著累年的積蓄衣錦還鄉?

     昨天徐文長點明保命賬之事,後來趙師臣幾次三番暗示他把底賬交出去,免得被欽差大臣搜出來,大家都要倒霧,這件事越發加深了劉良輔抽身退步的想法。

     紹興師爺替人做假賬,自己必須留下一份真底子,這是行規!

     要不萬一案發,東家官府把短少錢款的責任全推到師爺頭上,做募賓的人無權無勢,手上又沒有證據,到時候如何自保?豈不是白白幫人做替死鬼了麼?

     楊兆自己不曉得怎麼和相府交涉的,好好的薊遼總督居然弄到現在的局面,不過那都是楊兆和趙師臣的事恃,和劉良輔這個只管做假賬的糧餉師爺沒有關係。

     劉良輔一口回絕了趙師臣的要求,堅決不承認自己留了保命的底賬,但後頭想起趙某人的心狠手辣,他又忍不住後怕,心頭萌生幾分退意。

     忽然靠巷子那邊的門環被人叩響,劉良輔從思慮中回過神來,走到門口打開一看,頗為驚訝的道:“咦,怎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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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0 01:32:46
四一八章 妙計離間

     來者身材枯瘦,穿一件飄飄蕩蕩破洞裡露出棉花的舊棉襖,頭髮亂糟糟的像個鳥窩,頷下山羊鬍子黃不黃、灰不灰,正是紹興師爺的老前輩徐文長。

     “他鄉遇故知,劉先生就不請老頭子進去一敘嗎?徐文長笑容可掬,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

     萬曆年間,天下衙門裡頭做刑名、錢穀師爺的,十個有六七個是紹興人,趙師臣、劉良輔和徐文長都是老鄉。只不過徐文長志在安邦定國,趙、劉是幫著主人為非作歹的劣幕,雙方勢如水火,根本沒有什麼交情。

     如果是以前,劉良輔早就把門一關,叫徐文長吃個閉門羹了,可今天不同以往,昨日正欽差曾省吾接了張相爺鈞旨之後,透出的口氣很不好,劉良輔就有點心頭打鼓,見徐文長來訪,正好向他探探風色。

     劉良輔立刻滿臉堆笑,唇邊兩撇老鼠鬍子都翹了起來:“老前輩大駕光臨,晚生蓬蓽生輝啊!請請請,外邊風大,快請進來,晚生只恐這敝居簡陋,怠慢了老前輩!”

     徐老頭不僅年紀大些,成名怕不比趙師臣、劉良輔早十幾二十年,紹興師爺之間排起資格,他要是謙虛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了。

     “劉先生客氣了。”他頗為矜持的點點頭,邁步走進院子。

     見徐文長提著口藤箱,劉良輔有些奇怪,還沒等他開口問,徐文長就道:“你我同鄉之誼,老頭子窮,厚著臉皮帶了點紹興的狀元紅、黴干菜燒肉、黴豆腐,還有金華的火腿,與劉先生同享吧。”

     紹興出產的黴干菜、黴豆腐,這時候的紹興人在外面,說起來都是口水直流的。劉良輔在邊塞上替人做幕賓已有十來年了,聽得有家鄉帶來的諸般美味,登時饞蟲大動,連聲道:“老前輩惠賜,晚生愧不敢當。​​”

     同鄉往來,帶點家鄉土特產,這簡直再尋常不過了,劉良輔根本不疑有他,和徐文長進屋落座。

     徐文長打開藤箱,果​​然是些紹興特產,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桌上,用紅泥小火爐熱了熱做好的黴干菜燒肉、切好的金華火腿,又啟了酒瓶的封,將那狀元紅隔水托熱,傾在碗裡,色如琥珀,香氣撲鼻。

     都曉得對方不單單是為了敘敘鄉誼,幾番推杯換盞,劉良輔先出言撩撥:“老前輩當年在胡總督幕府之中,協掌東南禦倭之事,威震閩浙、名動江南,之後二十年閒雲野鶴。如今又在秦將軍幕中,想必還得意?”

     “秦將軍年紀雖輕,已是名達天聽,而且並無一毫驕矜之氣,極其禮賢下士,解衣推食以待老夫……”徐文長笑呵呵的說著,自己臉上有些發熱。

     什麼禮賢下士,什麼解衣推食?秦林初見就差點把徐文長抓進牢裡,之後又動不動恐嚇他,要叫李時珍給他插一腦袋的銀針,陸胖子和牛夯貨兩個,更是差點把徐文長一把鬍鬚給拔光了。偏偏徐文長還死心塌地跟著秦林,替他出謀劃策!

     如果叫那些備著厚禮、恭恭敬敬請徐文長出山做幕賓,卻被他拒之門外的達官顯貴曉得了內情,恐怕會把眼珠子都摔碎吧。

     劉良輔點點頭,也自誇道:“如今咱們紹興人做幕賓,十個有九個是得意的,不是晚生自賣自誇,趙先生和學生在楊總督這裡也是被委以重任,十餘萬大軍糧餉,每年上百萬出入,都在咱筆頭子上呢。”

     見說得入港,徐文長就哈哈一笑:“劉先生,別的倒也罷了,既替人做糧餉師爺,老夫不得不提醒你那本保命賬可得藏好,否則欽差查起楊總督的弊案,他一推三六九,你就得做替死鬼。”

     “怎麼,欽差真要查楊總督?”劉良輔老鼠眼睛轉了轉,故意裝作害怕,壓低了聲音問道:“京師裡頭,是張相爺有意對付楊總督,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學生瞧楊總督和張相爺頗為相得,老前輩如是說,未免過分了吧。”

     哼哼,你不知死活,反而想從老夫嘴裡套話?徐文長心頭冷笑,舉起酒杯慢慢啜飲:“劉先生問這個做什麼?你我替人做幕賓的,就算東家要倒台也管不著,咱們到時候大不了把那保命的底賬往上一交,捲鋪蓋滾蛋,怕他何來!”

     幕賓不是衙門的正式官吏,與請他的官員介於師、友、門客三者之間,承擔的責任有限,像當年胡宗憲蒙冤下獄,也沒徐文長多少事情,他自己跑回老家就算了。當然,名譽受損、理想遭到重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劉良輔卻存著另外的心思,聽徐文長總提起那本保命賬,他老鼠眼裡就閃出幾絲狡詐,裝得有幾分惶急:“事關晚生的飯碗,還請老先生預先透個信兒,好叫晚生有個準備。”

     徐文長眉頭一皺,故意把案情說得格外嚴重:“呵,劉先生不曉得,這件事一直通天!楊總督貪污弊案,是今年頭一樁的大案,都御史、給事中雪片般的彈章飛上朝廷,張相爺震怒,下令務要徹查此案,曾侍郎和敝東翁秦長官只是打個前站,後頭還有錦衣衛、東廠的大隊人馬呢!說句不好聽的,老兄的飯碗是壞定了,趁早把那本底賬交出來,老夫替​​你在敝東翁面前求個情,秦長官不看僧面看佛面,總叫你平安回鄉就是了。”

     徐文長三句話不離底賬,劉良輔也不是傻的,不見兔子不撒鷹,不到黃河心不死,沒到最後一刻,他怎麼肯把那本干係重大的保命賬交出來?

     “這個嘛,晚生畢竟還有些顧慮,還請老先生見諒……”劉良輔言語間躲躲閃閃,目光閃爍。

     徐文長見對方言語不盡不實,站起來拱拱手,頗為失望的嘆口氣:“老夫以誠相待,劉先生卻總是心懷疑慮,唉,這件事也只能言盡於此了,劉先生好自為之吧!”

     劉良輔訕笑不已,把徐文長送了出去。

     徐文長離去之時,仍把那口大藤箱提了走,在雪後滑溜溜的小巷中,有幾分步履蹣跚,看起來垂頭喪氣的,似乎十分失望。

     劉良輔心頭暗笑:老東西,以為兩三句話就能把老子唬住?哼,任你姦似鬼,這一遭也喝了老子的洗腳水!

     砰!劉良輔重重的把院門關上。

     殊不知徐文長轉過巷子的牆角,就扶著磚牆狂笑不迭,酒後昏花的老眼,在此時此刻卻變得分外​​清醒,寒芒一閃而過:劉良輔啊劉良輔,識相的趕緊把底賬交到秦長官手裡,否則你就自求多福吧!

     ……

     劉良輔回去坐在屋子裡又思忖一陣,覺得從徐文長嘴裡套出來的話雖然不能盡信,但也具有不少參考價值。尤其是在現在這“患難之際”,去告訴東翁楊兆和趙師臣,也好緩和一下因為昨天沒有交出底賬,而略顯僵化的關係。

     至於底賬本身,那是他劉某人保命的殺手鐧,只有留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全,誰也不能給!

     想清楚了措辭,劉良輔打開小跨院通往總督府的門,剛跨出一步,就吃驚的站住了腳。

     主人薊遼總督楊兆和總文案趙師臣,急匆匆的走過來,從來城府深沉的楊兆,臉上竟帶著幾分惶急之色,趙師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更是陰沉得可怕。

     劉良輔不明就裡,還堆起笑趕上兩步:“東翁、趙先生,學生正有事情要找兩位談談,方才徐文長徐老兒來找學生……”

     趙師臣豺狼嗓門叫起來,打斷了他的話頭:“若是咱們再晚來一步,姓劉的你就把底賬交給徐老兒了吧?”

     劉良輔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勉強笑道:“趙、趙先生,你怎、怎麼說的?兄弟豈會做出那等吃裡扒外的事情?”

     楊兆沉著臉,陰森森的目光盯得劉良輔心頭髮寒,一言不發。

     趙師臣則一步一步逼近:“那徐老兒帶了口大藤箱來找你,來的時候箱子裡裝著什麼?去的時候箱子裡又裝著什麼?”

     “沒、沒什麼,就是些狀元紅、黴干菜、黴豆腐……”劉良輔沒頭沒腦的說著,突然醒悟過來,一拍大腿:“哎呀不好,咱們中了他的離間計!”

     正如楊兆給秦林送黃羊、乳豬,在臘黃羊的肚子裡頭裝大筆銀子,玩了手無中生有的連環計,秦林派徐文長出馬,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也來了手李代桃僵的離間計。

     當下這節骨眼上,換做楊兆、趙師臣,誰會相信徐文長到劉良輔這裡來,是提了一箱子黴干菜、黴豆腐?誰又會相信劉良輔和他之間,只說了一通互相試探的廢話?

     疑人偷斧……

     劉良輔哭喪著臉:“他們這是故意離間咱們!徐老兒實是帶的黴干菜和狀元紅,對了,桌子上還剩的有,東翁,趙先生,你們不能上當,一定要相信學生啊! ”

     楊兆一直板著臉,半晌之後忽然笑起來:“劉先生,你說怎麼才能讓本官相信你呢?”

     趙師臣也帶著威脅道:“那本底賬,劉先生還是先交出來吧,否則要是被秦林、徐文長弄走了……”

     “沒有,學生原本就沒有記底賬啊!”劉良輔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心頭則萬般怨恨趙師臣。這錢穀師爺做假賬之後自己必須留底子,乃是行規,你怎麼紅口白牙就要我交出去?這不是把我的命都給交出去了嗎?

     “好、好、好!”楊兆連道三個好字,鐵青著臉拂袖而去,趙師臣嘿嘿冷笑,也扭頭就走。

     瞧著老伙計的神色,劉良輔心頭忽的升起一股寒意,他開始後悔了,可四周都是總督府的親兵,對著他虎視眈眈,小跨院靠外的門,也被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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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7-10 01:33:09
四一九章 秦林的烏鴉嘴

     徐文長的離間計將劉良輔陰了一把,幾乎同一時間,吸引了大部分暗樁注意力的副欽差秦林,擇悠哉悠哉的在茶館喝茶聽書,就著各色茶點、喝著滾熱的香茶,舒服得直冒泡。

     有人在天堂,就有人在地獄。

     吳老大為首的暗樁斥侯們,那就苦不堪言了,扮成茶客混進茶樓的,算是上輩子燒了高香。扮成小販、叫花子、力夫散在四面八方的人,幾乎被寒風吹成了冰棍兒,從頭到腳都要結起兵碴子啦!

     地獄十八重,一層比一層厲害,如果說被凍得直哆嗦的手下還只是在地獄,扮成叫花子的吳老大和另一名手下,絕對是在地獄的第十八層。

     頭臉被秦林潑下來的開水燙得通紅,雖然擦上了治療燙傷的獾油,疼痛也沒削減多少。被冷風一吹,感覺整張臉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個難受勁兒啊,簡直比死差不了多少。

     快到中午,秦林這才提著衣服下擺,搖搖擺擺的從茶館二樓下來,帶著陸、牛兩個晃晃悠悠的,不知要往哪兒去。

     吳老大等人不敢怠慢,趕緊的跟在後面。

     ……

     秦林東晃晃西望望,無所事事的逛蕩著,慢慢就逛到了密雲縣衙門口。

     八字衙門朝南開,這縣衙大門口左右兩邊各有一道磚牆斜著往前展開,呈八字形,便是貼聖諭、貼佈告的八字牆。

     大明天子已道德撫治天下,除了年頭一月和歲末十二月,每個月都要通過京師大興和宛​​平兩個首縣,向全國的老百姓頒布一道聖諭,貼在每座縣衙的八字牆上。

     秦林鐃有興致看每月的聖諭,有叫老百姓多讀書向善的,勸諭不要遊手好閒的,警告不准窩藏盜賊的,林林總總,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家常話兒。

     另外還有不少是講新政好處的,說一條鞭法不在額外徵收、加派,清丈田畝稅額均攤,等等內容都配合著新政,看樣子不像萬歷帝做的,口氣倒像是張居正所說。

     這是正月間,八字牆貼的最新一道聖諭還是去年,也即是萬曆七年十一月的聖諭,秦林逐字逐句的讀:“說與百姓每,時值冬令,天乾物燥,須得謹防火燭。”

     燭字還沒有讀完,鼓聲咚咚的響,衙門口有人擊鼓鳴冤。

     就看見一位衣著破舊的老人家,帶著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在衙門口跌著腳叫冤枉:“俺家的田地,明明是獻給王神仙的,怎麼叫官府佔去了?薊州不接狀子,叫俺到密雲縣來告,那楊總督在厲害,也不能把俺家獻給王神仙的田地佔了去呀!”

     幾個衙役聽了齊齊把舌頭一吐,這老頭子話裡的意思,分明是說薊遼總督楊兆佔了他家的地,這官司能在密雲打嗎?給咱們崔縣令借個豹子膽,也不敢去楊兆頭頂拍蒼蠅啊。

     為首的衙役想了想,看這老頭子麵色黛黑卻筋骨強健,梗著脖子直嚷嚷,像個老而彌堅的樣子,就打定了主意和他推磨:“老人家,你貴姓?我問你,你家的田地是在哪兒?”

     “免貴姓周,都叫我周老憨。”老頭子又叫起來:“你問我家的田地,當然是在薊州,本來是去薊州衙門告狀的。他們說薊遼總督在密雲開府,讓老漢在這邊來告,所以才帶著孫子過來,呵,這一路厲害……餵,你們倒是先把狀子接了呀,老漢我花八十個銅板找代書先生寫的呢!”

     衙役嘿嘿一笑,忽然把臉一板:“唉,這件事就只能愛莫能助了,你的地在薊州,楊總督佔你田地的莊子也在薊州,這事情就只能到薊州衙門去告。至於薊遼總督府開在咱們密雲嘛,若是楊總督在瓊州府臨高縣開府,你還去臨高告他不成?”

     那臨高縣幾乎在大明朝最南端,周老憨當然不可能從最北面的密雲去那裡告狀。

     “這、這……”倔強的周老憨嘴唇翕動著,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薊州說,楊總督開府密雲,咱們管不了,你去密雲告狀;密雲縣說,咱這裡只是楊總督開府之處,你田地被奪的事情發在薊州,還該回薊州告狀。

     周老憨性子雖倔,畢竟只是鄉間的一個村夫,哪裡懂得這些衙門踢皮球扯爛賬的功夫?只覺得薊州衙門說的有道理,密雲縣衙也說的有道理,可田地被人奪了的小老百姓,到底去哪兒講道理?

     周老憨可憐巴巴的望著衙役們,可衙役們只是瞧著他嘿嘿的冷笑——他們可不會同情這些告狀的習民、愚民。

     大冷天帶著孫兒跋涉至此,周老憨全憑心中一股子氣性,聽說密雲也不接狀子,那點氣性一下子垮了,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上,翻著白眼直發楞。

     “爺爺,爺爺!”小男孩連扯直扯,可他力氣很小,哪裡扯得起來?反被帶了個倒栽蔥,跌在爺爺身上。

     周老憨初時不覺有異,掙扎著想把孫兒扶起來,結果伸手一摸就嚇了老大一跳:“啊呀,狗蛋你怎發燒了?額頭燙手哩!”

     再把孩子翻過來一看,面色潮紅,眼睛瞇著,精神昏昏沉沉,情形很有些不妙!

     周老憨傻了眼,急得連連打自己耳光:“老東西,怎麼不曉得分寸哪!大冷天帶著狗蛋出來,這不受了風寒嗎?”

     衙役們看不過眼,都說既然病了趕緊瞧醫生啊,在這裡乾耗著管什麼用?

     “沒錢了。”周老憨低著頭。

     “沒錢去惠民藥局嘛!”衙役們不肯出錢,說句話指條路還是不費力的。

     明朝有相當完善的社會福利體系,防疫有惠民藥局,撫養孤兒、孤老有慈濟院,除了特大災害,造成局部社會秩序崩潰的情況,這些機構平時都能正常發揮作用。

     周老憨問了惠民藥局位置,就要抱著別兒往那邊跑,忽然又有衙役道:“哎呀!不好,惠民藥局的谷大夫年前就去三河走親戚了,說走過了元宵節才能回來,剛才我打藥局門口過,門都是關著的呢。”

     “這、這可怎麼辦哪?”周老憨急得手直抖,看著孫兒面頰通紅,額頭越來越燙,急得直跳腳,又後悔不該逞強,這麼冷天帶著孫子出來告狀,害他受了風寒。

     秦林卻瞧不過眼了,走過去看看:“老人家,你孫兒的病勢雖然危重,只要及時治療應該不會有大礙的。我這弟兄就是南邊來的醫生,如果不嫌棄,就讓他治治。”

     周老憨抬起頭來,見是幾個不認識的外路客人,本能的把孫兒護在懷裡,可轉念一想,自己爺孫倆身無分文,別人還能拿你怎麼的?便遲遲疑疑的點了點頭。

     “胖子,開方。”秦林直接把陸遠志推出來。

     這風寒感冒的病症,如果是小兒在這麼冷的天發作,絕對是能要人命的,但要及時治療的話,又算不了什麼大病。

     陸胖子胸有成竹:“這病我治起來易如反掌,老牛,咱們直接把孩子弄藥店去吧。”

     牛大力點點頭,蒲扇大的巴掌一抓,輕輕巧巧就把孩子抱在懷裡,和秦林一塊健步如飛的到了藥店。

     看這些人走得快,周老憨幾乎以為遇到拐子了,直到最後進了藥店才放下心來。

     ……

     “直接上桂枝湯吧。”陸胖子很有把握的告訴藥店伙計,怕他抓錯藥,又把方子說了一遍:“桂枝三錢、芍藥三錢、生薑三錢、大棗十二枚、甘草二錢。”

     秦林見周老憨穿得破舊,小孩牙關緊咬,猜測這爺孫倆路上沒吃什麼東西,所以小孩寒氣入體,於是在胖子說完之後又補充:“熬好,湯藥裡再加紅糖一兩,給他暖暖身子。”

     藥店有現成的爐灶瓦罐,不一會兒湯藥熬好,稍微涼了涼就趁熱給孩子灌下去。

     那叫做狗蛋的孩子的症狀,風寒感冒有五分,另外五分純粹是路上飢寒交迫導致,濃濃的桂枝湯發汗,紅糖水補充能量,喝下去精神立馬就好轉不少,睜開眼睛,看了看秦林等生人有些害怕:“爺爺,咱在哪兒?這些叔叔哥哥是誰啊?”

     叔叔哥哥?

     秦林愣了一愣,看狗蛋的眼神才明白過來:牛大力塊頭大,陸胖子肥胖,這兩個是叔叔,唯獨秦林是白面書生,成了“哥哥”。

     這輩分,真是的……陸胖子在旁邊,差點沒把牙笑掉。

     狗蛋脫離了危險,秦林這才慢慢盤問周老憨,告狀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老憨是薊州人,兒子死了、媳婦改嫁,剩下他和孫兒狗蛋相依為命。

     當地有聞香門傳教,不少人都相信這個,周老憨聽傳教的人吹噓,一來二去也就信了。說是奉獻財產便能祈福消災,尋思著替狗蛋祈福,就把家裡的五畝田地獻給了聞香門的王神仙,自己反成了聞香門的佃戶——不過在當地可以避交部分捐稅,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和尋常的“投獻”差不多。

     誰知當地進獻聞香門的不少田地,都並到了薊遼總督楊兆的莊子,周老憨不服氣,說咱是敬奉王神仙的,怎成送給楊兆了?而且王神仙只收兩成的地租,因為減少納皇糧國稅,咱也不虧,這楊家要收四成的租子,還講不講理?

     想找聞香門傳教的大師兄問問,結果大師兄不在,別人都勸周老憨忍忍,他是個犟脾氣,大冷天的帶著孫兒就先到薊州,後到密雲告狀來了。

     秦林點點頭,楊兆強奪軍民田地的事情,他在陳銘豪一案中便有見識,周老憨的遭遇並不稀奇。只是又牽涉到聞香門,想是地方會道門搜刮錢財,賄賂官員以求庇護?

     “老人家,你且回去,楊總督……哼哼,恐怕蹦達不了多久,你的田地嘛,也會退回去的。”秦林寬慰著周老憨,又送給他五兩銀子,讓他和狗蛋找家客棧休息幾天,等病好了再回家。

     周老憨收了銀子,對著秦林千恩萬謝。

     “媽的,這楊某人如此殘虐百姓,還叫個人嗎?”秦林故意大聲罵著。

     外邊監視他的那些斥候暗樁,不少人也是窮苦百姓出身,聞言就低下了頭,頗有愧色。

     “這廝真是可惡!”吳老大卻不知悔改,氣憤憤的朝地上吐了口濃痰。

     秦林又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這殘民以逞,遲早天打五雷轟啊!”

     話音剛落,忽然街上就有人叫起來:“不好,總督府起火了!”

     我靠!正倚在牆根的吳老大,立時摔了個大馬趴,和眾位弟兄、周老憨、藥店伙計一起,齊刷刷萬分驚訝的看著秦林:敢情這位爺是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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