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零章 焦屍的氣息
糧餉師爺劉良輔所居的小院,烈焰熊熊騰空而起,火魔張牙舞爪的施虐,呼呼的風聲中夾雜著木材燃燒的劈啪響聲,清晰的傳入秦林耳中。
現而今是正月間,位於京師北面邊塞地區的密雲尚且寒風刺骨,可站得離火場還有好幾丈遠,火焰散發的熱量就炙烤得人臉上通紅。時不時被風捲出來的黑煙,更是熏得那些潑水救火的兵丁眼睛發紅,不斷往後退。
“楊兆下手很老辣啊。”徐文長拈著灰黃的鬍鬚微有動容,喃喃道:“劉良輔故有其取死之道,也未嘗不因為老頭子的挑撥離間,可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秦林卻是桀桀乾笑:“死得好!咱們不是沒給他機會,當時交出底賬不就沒事了?劉良輔偏要一條道走到黑,哼哼,他自取滅亡,與徐先生有何關係?”
咱們秦長官也是心狠手辣之輩啊!
楊兆一夥內部鐵板一塊,秦林便無計可施,之所以定下挑撥離間之計,就是要讓楊兆、趙師臣和劉良輔之間互相咬起來,他才好就中取事。
如果說有什麼在意料之外,那就是楊兆和趙師臣的動作之快、下手之辣,居然徐文長剛去行了挑撥離間之計,劉良輔所居的小院就起了沖天大火。
不過對秦林來說,刑事偵查本來就是強項,楊兆不殺人則已,一旦狗急跳牆用到殺人滅口這招,恰恰正中秦林的下懷!
任何試圖掩蓋犯罪的行為,都會給偵破提供更多的線索!
秦林自信滿滿的看著火場,映照在瞳仁中的火焰熠熠生光,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透火焰和濃煙,探查著案情的真相。
徐文長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只是做人總有三分見面之情,想到劉良輔剛才還在和自己推杯換盞,現在多半已葬身火窟,所以才有點唏噓感慨。
等回到案情本身,他立刻打點起精神,暗中觀察著站在另一邊的薊遼總督楊兆、總文案趙師臣。
曾省吾、張小陽得知總督府大火,立刻就從欽差行轅趕過來了,楊兆正陪著他倆說話,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曾侍郎,張公公,這真是飛來橫禍!老夫身負邊防重任,在密雲戰戰兢兢夙夜憂惕,不敢有絲毫懈怠,卻不知為何獲罪於天,竟遭此火焚之劫難。”
曾省吾和張小陽不知就裡,也不曉得火場裡頭有沒有人,拿些好好話兒寬慰他幾句。
戚繼光也從驛館趕來,指揮戚金和幾名親兵幫著救火,這位大帥在總督面前表現得十分積極,甚至自己端水沖在最前面。
趙師臣則心情極好,咬著牙齒瞧著熊熊大火,心頭早已樂開了花,聽楊兆如是說,便奉承道:“東翁,以學生看來,這場火雖大,只燒了劉先生的居處和總督府相鄰的兩三間房子,並沒有大的損失。而且上頭火焰熊熊,下頭便是大地,從卦像上看是上離下坤的'火地晉'之象,卦辭'光明磊落,延同類以升進,厚禮廣思,大明接物,自沼明德',料想東翁不日將有升遷。”
哈哈,楊兆一陣乾笑,又故意道:“借趙先生吉言,獨不知劉先生是否逃出,老夫心中仍是不安得很。”
“非也非也!”徐文長笑盈盈的走過來,搖頭嘆息道:“趙先生雖讀易經,卻未曾精研。這院子燒得火焰熊熊,的確乃離火之象,但火下面不是乾地,而是燒化的雪水……”
確實如此,曾省吾、張小陽抬眼看去,院子裡頭本來積著很多雪,被火一燒都化成了水,又有兵丁救火潑的水,上頭房子在猛烈燃燒,地下卻是一片澤國。
徐文長故意頓了頓,這才皺眉道:“所以此乃上離下坎,'水火未濟'之象,卦辭雲'未濟卦火在水上,二氣不相交,諸事不利,有困厄',楊總督、趙先生,兩位還是提早準備,小心有困厄之苦哦!”
這時候人都對易經陰陽之說有幾分似信非信,聽得徐文長這番話,楊兆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不好看了,趙師臣嘴巴鼓嘟兩下,終究沒找到說辭反駁徐文長。
曾省吾則看了看火場,若有所思。
“轟!”的一聲,房頂被燒塌了,整個的倒塌下來。
曾省吾、張小陽都掩著臉往後退了兩步。
撲起的煙塵四下飛騰,戚繼光、戚金兩位被弄得滿臉花,兀自呼叫親兵撲火,比總督府的兵丁還要積極,戚繼光身上穿的舊戰袍都,被火苗燎起了幾處焦黑的破洞。
“戚帥,不必白費力氣了。”秦林忍不住發話,把戚繼光往後拖了幾步:“你在這里費力撲火,指不定什麼人還巴不得火燒得大些呢!”
“哪裡,哪裡,欽差大老爺說笑了。”戚繼光把腦袋垂得低低的,在場的無論薊遼總督楊兆、兵部侍郎曾省吾、還是錦衣衛掌南衙秦林,他一個也不想得罪。
可憐又可敬的戚大帥啊!
趙師臣聽得秦林話中譏嘲之意,馬蜂眼瞥了瞥徐文長,又瞅了瞅秦林,嘿嘿冷笑:這一把火,把劉良輔連人帶房子燒成飛灰,就算有什麼底賬也片紙不存,說什麼老子有困厄之苦?你們能找到證據嗎?
……
劉良輔所居小院是木結構,背後挨著的又是總督府放馬匹草料的倉庫,大火足足燒了一個時辰,才被撲救下來。
或者說,根本就是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得精光了,火焰才自己熄滅的。
非但劉良輔的小跨院燒成白地,總督府相鄰的幾間房子也遭了殃,幸好撲救及時,火勢沒有進一步蔓延。
不知道劉良輔的下落,在場所有人都關心他在不在院子裡,抬腳就朝里面走。
“且慢!”秦林將手一舉,不容置疑的道:“除了曾侍郎、楊總督、張公公和本官的人,其餘人等一律不准進去,以免破壞現場!”
趙師臣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豺狼嗓門難聽之極:“憑什麼聽你的?這是敝東翁的總督府!”
楊兆也想相幫,不料曾省吾板著臉,冷冰冰的道:“欽差辦案,趙先生還是不要妄自非議的好。”
楊兆、趙師臣心頭打了個突,瞧著曾省吾不像說笑,趕緊閉上了嘴巴。
“秦將軍,你儘管放手辦案,本官相信你破案緝兇的本事。”曾省吾衝著秦林拱拱手,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哦也!張紫萱偽造的那封信起作用了!
曾省吾是江陵黨的鐵桿人物,帝師首輔張居正指到哪兒,曾侍郎就打到哪兒,實為相爺麾下一員前鋒大將。
既然相爺鈞旨說對秦林早有交待,曾省吾這個正欽差便自動在心頭擺正位置,百分之百的配合秦林。
何況曾侍郎久歷官場,乃朝野公認的能員,欽差辦案總督府突然就起了大火,這件事本身也引起了他對楊兆、趙師臣的疑心。
秦林曉得根由,也朝曾省吾拱拱手,顧不得火場熱氣逼人,一馬當先走了進去。
因為劉良輔喜歡欣賞雪景,院子裡積著很多白雪,加上方才救火時潑的水,地面上的積水深達腳踝,水面上還漂浮著大量沒有燃盡的木片、雜物和灰塵,渾濁不堪。
空氣中殘留著大火肆虐時炙熱的溫度,身子被烤得熱烘烘的,地面上的水浸濕了鞋子,秦林的腳都是泡在熱水里頭。
張小陽捏著鼻子,頗有些不情願的踩著水,倒是曾省吾將官服下擺一提,毫不猶豫的踩進水里頭,極其利索,頗有能臣的幹練勁兒。
方才大火帶著濃煙在這裡瘋狂的肆虐,小院的牆壁上留下了火焰經過的痕跡,火舌被風吹著掠過的焦黑是那麼的張牙舞爪,活像一幅後世的抽象派作品,只是鼻端傳來的焦糊味道,不斷提醒著秦林這是一處犯罪現場。
曾省吾、張小陽也聞到了怪怪的味道,但他們畢竟不熟悉,這種味道又混在嗆人的濃煙和木材燃燒的氣味裡頭,更加不明顯了。
“這、這他媽什麼味兒啊?”張小陽皺著眉頭:“好像燉肉的鍋燒糊了。”
秦林鼻翼翕動,用力抽吸著空氣,分辨著那種熟悉的氣息,他嘆口氣:“諸位聞到這種焦糊的味道,並不是什麼鍋燒糊了,那是……估計倒塌的房頂下面,會找到燒焦的屍體吧。”
這是蛋白質燒焦的特有臭味,準確的說就是人體被燒焦的味道。秦林對此格外熟悉,他幾乎百分之百的確定,火場中有那麼一具焦黑的屍體!
曾省吾聞言神色微變,張小陽乾脆就臉色煞白:“我的媽呀,劉師爺真在底下?乖乖不得了,咱家、咱家……嘔!”
想到剛才嗅聞的是焦屍的臭味,張小陽快步逃了出去,直截了當的大吐特吐。
“曾侍郎?”秦林看了看曾省吾。
“無妨,”曾省吾笑著擺擺手:“本官督率大軍進剿都掌蠻時,也曾屍山血海見慣的。”
秦林點點頭,看看水淹著的地面,朝麾下親兵校尉招招手,讓他們從房屋背後進來,清理瓦礫堆。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錦衣校尉們叫起來:“長官,果然底下有一具焦屍!” |